金橘团、围炉烤奶
如同人未至, 而笑语先至,柑橘类水果的浓郁芳香也总是最先捕获感官。
所以虞凝霜先尝到的是金橘那芳烈之味,随后才感觉到糯米团子的软绵。
金橘团。
她的拿手菜之一, 刚开始抱着木盆走街窜巷卖饮子那时就做过。
说起来……虞凝霜忽然想起,她和严铄第三次见面,即是在那个狭小的茶舍中商谈假意成婚之事时,吃的就是这个。
只不过这一回,虞凝霜可将这金橘团做得精致了好几倍。
无他,只是因为又是在照鸾阁自己给自己撑场子呢。
所以这一回她教赵妙嘉制作的金橘团,也是模仿新鲜金橘的模样。
用掺了金橘汁子的糯米团捏成金橘样子, 用小竹签扎出点点纹理, 还用绿色的糯米粉团点成了果蒂。
乍一看, 俨然就是一个个浸在糖水中的小金橘。
金灿灿、水涟涟, 这模样已经十分讨人喜欢,待咬开一个才发现另有乾坤, 其中竟有着金橘乳酪的馅料。
那馅料滋味酸酸甜甜, 乳香沁润,质态则是将流不流的浓郁, 非常诱人。
不愧是我!
虞凝霜对今日的作品也很满意, 一边在心中美滋滋夸赞着自己, 一边咬住了第三个金橘团。
这举动,看得包括郑淑妃在内的满殿之人都默然无语。
现在,虞凝霜再被郑淑妃要求试吃时已经十分怡然自得。
别的宫人试吃时, 都是谨慎而优雅地浅尝一口。
虞凝霜倒好, 开怀畅吃, 劲头十足,恨不得把那一整份吃光似的。
她自己精心制作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郑淑妃就这么看着虞凝霜吃完了大半碗,而后才也示意宫人盛来一碗。
她悠悠道:“虞娘子,你别怪我闹你。礼不可废,宫人试毒是规矩。”
虞凝霜“自当为娘娘尽心”的客气话中,郑淑妃缓慢地搅拌着那金橘团,舀起一个吃了,银匙碰壁当啷响。
“其实我是信得过你的。你瞧,你刚试完我这就吃了,若真有什么事也救不过来的。你我还能做个伴儿。”
虞凝霜:……谁要和你做伴儿。
不是她多心,而是郑淑妃的状态似乎越来越不稳定了,说话竟也没个忌讳。
上一回的樱桃鹅肝,终于送到了赵律的桌案上。
据说对方吃过之后龙心大悦,特意往这照鸾阁赏赐了许多珍宝,为近些年罕见。
虞凝霜还以为郑淑妃的病症会得好转,结果她好像还越来越疯了。
看起来精神好了些,说话也活泛,还尤其喜欢和虞凝霜说话了。
可郑淑妃那一双总是雾气弥漫的美丽眼睛却越发沉郁,仿佛是晨间清岚变成了夜间毒瘴。
“虞娘子,我听闻你和离过。那一位还是这京中官员。”
郑淑妃的惊人之语,猛然打破了虞凝霜的遐思。
虞凝霜霎时间冷汗涔涔。
她向来公私分明,无论是和翰林司那帮颇为投缘的手下,还是和慈宁殿小厨房里以礼相待的同僚们,都从未谈及过自己的私事。
她年纪轻,行事又恣意自在,大多数人直接默认她没有成婚,更别说知晓她和离、甚至得知前夫的身份了。
郑淑妃特意调查过她!
——这个念头骤然刺入脑海,刺得虞凝霜眉眼一凛,营业微笑都染上了淡淡寒意。
郑淑妃的笑容倒是越发明亮,她问,“娘子颜色好,风华正茂,就没想过另寻一个依靠?”
听了这话,虞凝霜不由一愣,转而一嘲。
无论是真心实意为虞凝霜着想,还是只是想满足自己对他人生命的窥探欲和操纵感……
总之,有不少知晓虞凝霜和离之事的人,都劝说过她再找一个人成婚。
而郑淑妃——这个其中地位最高的人,她的说辞却最卑不足道、最低眉俯首。
她未说另寻一段“姻缘”、一个“如意郎君”,而是说另寻一个“依靠”。
何其可叹,就连青槐巷的大娘们劝虞凝霜时再嫁时,用的理由都是“为了夜里那点子快活”。
虞凝霜觉得她们说得还挺有道理。
起码比郑淑妃有道理多了。
大娘们尚知成婚是为了追求未来的快乐,而不是去缓解已有的苦难。
她郑淑妃愿意做一朵槛花、一只笼鹤,愿意整日盛装坐在这里痴痴盯着殿门,愿意将这扭曲的人生复制到亲生女儿的身上,就觉得别人也愿意么?
她却不知,虞凝霜从来不需要谁来做自己的“依靠”。
“从未想过。”虞凝霜便答。
“父母年迈,弟妹年幼。愿不离家,长伴左右。”
话音刚落,郑淑妃讶然的目光已经落到了虞凝霜身上。
她看起来是如此震惊,比得知五鼎芝糕其实是虞凝霜所制时还震惊,比知道那樱桃其实是鹅肝所做还震惊。
似乎虞凝霜刚才说了什么她完全无法理解之事。
理解不了,索性也不下功夫去理解了。
郑淑妃其人,倒是绝不内耗,她只忽然问,“对了,听说陛下最近很喜欢你做的牛乳茶?”
郑淑妃这极其陡峭的思路,差点晃得虞凝霜闪了腰,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就下意识点头承认了。
近日,宫中刮起了一阵“奶茶风暴”。
起因是太后寿宴饮子汤羹品类的开发已经完成。
虞凝霜这边负责牡丹燕菜作为汤羹头菜,另外要烹制一道四物老鸭汤、一道菌菇清汤。
饮子则有金桂栗子羹、玫瑰水晶圆子和小吊梨汤这精选的三样。
当然,这寿宴上的饮子汤羹并不止这些,御厨房也有准备。
而虞凝霜闲着也是闲着,又顺手给刘太后做了一些日常的饮子。
虞凝霜在现世时,可是曾在奶茶店勤工俭学啊!
那她怎么可能不鼓捣奶茶呢?
乳酪院那叫一个殷勤,每日送来的鲜乳何止是喝,连给太后做全身spa都够用。
奈何刘太后本不好这一口,向来都是赏给宫人。
然后,就被虞凝霜笑眯眯地征用了。
最开始,她做了只加糖和红茶的经典奶茶探路。
结果反响甚佳,连不喜乳品的刘太后也喝了,并且特意给帝后等宫中送去。
于是,虞凝霜又做了茉莉香片制作的奶绿、再试试冰乌龙他们喝不喝得惯……
总之,这样一点点,她将奶茶之风越吹越猛,珍珠、芋圆、果冻、蜜豆等小料也越加越多……
而如今,各宫中都喜欢生一小炉,慢火烤着一罐奶茶——这正是虞凝霜最近研究的烤奶。
这“烤奶”和寻常奶茶又有不同,别具风味,且非常适合这天候将将转凉的八月底。
就如刘太后和齐郡王此时此时,便围着一炉火通红的小金炉,静静等着瓷罐中的烤奶沸腾。
蒸汽袅袅,映着殿外暖暖的秋光,茶叶的深邃和奶香的馥郁一同盈满此间,也一同扑到齐郡王的脸上。
赵循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而后笑道,“无论是以这种方式饮茶,还是以这种方式饮用乳品,都算是稀奇的很。娘娘这儿总有新鲜玩意儿。”
刘太后笑容慈柔,“那虞娘子嚒,你也见过,惯是个百伶百俐的。”
玫瑰红茶烤奶、红枣生姜烤奶、桂花乌龙烤奶……虞凝霜研究出了许多口味,将食材包事先称重、备好,就是为了太后想用烤奶而她不在宫中这样的情况准备。
刘太后今日要用的,是玫瑰红茶烤奶。
玫瑰是御花园里培植的重瓣玫瑰,红艳如晚霞,直接用了今年最后一茬鲜花,豪横得很。
鲜花的香气自然而隽永,丰润得就像它们的颜色。
这香气如同细腻的笔触,轻易就在赵循脑海中勾勒出御花园中那条开满玫瑰的游廊。
那是他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
一别经年,此番回京,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次次如履薄冰,竟是没来得及去故地重游一番。
也罢。
赵循自嘲一笑。
如今这片琼楼玉宇之中,花开花落,本就与他无甚干系了。
花香,与茶味完美结合到一起。
而这其中,有一缕尤其奇异的焦香,萦绕不绝。
赵循猜测,是这小宫娥刚才将糖和茶叶先一同炒制的缘故。
确实有趣,他之前从未见过这种做法——
贞儿刚才在瓷罐底部直接加糖,将糖用小火炒化,泛出微微金褐色时,又将茶叶直接加进糖汁中一同翻炒。
直到此时,茶叶的香气还不太明显,然而等那新鲜牛乳被骤然注入之时,香气立刻被激出,喷涌而来。
赵循觉着有趣,随口问了为何要先炒糖和茶叶。
被问到的贞儿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勇气,才勉强流畅地将虞凝霜教她的话讲明。
“回殿下,烤奶就重在一个‘烤’字。所以对食材、对食材的炙烤最为重要……”
烤奶风头正盛的时候,虞凝霜去探店时也曾多次翻车,这才总结出了这一条经验。
许多潦草的所谓“烤奶”,不过是拿个小罐罐和明火炉子做做样子,实际上食材烹煮得根本不到位。
像那样不分时间火候、不分青红皂白,只管往牛乳中加糖加茶叶的行为,只能算作“煮奶”,根本当不得一个“烤”字,根本没有将糖类和茶叶受高温烘焙之后,那独特的风味激发出来。
所以虞凝霜教贞儿制作烤奶的时候,反复强调了这一点。
贞儿虽然性格怯懦,然而很有些上进心,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对虞凝霜厨艺的向往,以及想要改变自身境况的决心。
虞凝霜有心助她,随手帮忙,授人以渔,教会了她烤奶。又与众人打了招呼,如果她不在,烤奶便由贞儿顶上。
按照目前刘太后对烤奶喜欢的程度,禁宫中烤奶流行的范围,以及宫外万事向宫内看齐、已经开始效仿的风向……
只要将这烤奶的手艺学会了,起码可以保贞儿一时富贵。
而她的第一份富贵,这就触手可及了。
瓷罐中的烤奶已经呈现温暖的琥珀色,甜香扑鼻。
细微的气泡沿着罐壁升起,越来越多。
“牛乳初沸,即刻离火。”——贞儿牢牢记着虞凝霜的教诲,赶紧将瓷罐轻巧地移下火炉,随后将烤奶细细过滤一遍。
接下来的步骤她其实似懂非懂,但既然虞娘子这么说了,她就原班这样做,于是将那烤奶在两个容器之间倾倒几个来回。
贞儿垫着脚,每回都让那液柱尽量细长,稳稳注入另一个容器。
烤奶在这一过程中与空气充分结合,不仅尽快降到了适口的温度,而且茶的涩味亦被消除,只剩下醇厚的甘甜。
刘太后见贞儿虽然行止生涩,但是还算将这活计做得洁净整齐,烤奶一滴未撒。最后呈给她和齐郡王的这两盏,也用心挑了气泡,心中十分满意。
殊不知,这是虞凝霜好一番特训的结果。
“下去领赏罢。”
刘太后点点头,将这小宫娥打发下去。
此时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刘太后终于能和齐郡王说说体己话。
第一日、甜五花肉
天刚蒙蒙亮, 丹凤楼至朱雀门之间的御道之上,行人已经是摩肩接踵。
这份喧天的热闹之中,一众杂耍艺人、歌舞伎子出了很大一份力, 一时间百戏竞作,歌吹腾沸。
而更卖力的,则是这周边的食肆百货。
那一阵阵吆喝声你压着我,我抢着你,纷纷扯着嗓门喊着的都是什么“大内秘方”“御厨亲传”,直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莫怪商户们太过夸张,毕竟, 今日可是皇太后寿宴赐酺的第一日啊!
本朝赐酺之时, 照例会“迁食肆百货于道之左右”, 为这盛典助兴。
而这些商户, 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疏通了百家关系, 卖了万般人情, 才得以被选中,暂时移到这御道两侧。
官家在丹凤楼上宴饮时, 举目就能见到他们的棚子摊子!
因此, 当然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好好宣传自家。
只见又有一卖胡饼的大汉,抡圆了胳膊攒足了劲,而后掐腰开始大喊。
“焦脆的胡饼嘞!”
“御宴上的胡饼嘞!”
“太后娘娘最爱吃的胡饼嘞!”
田忍冬正路过, 被逗得扶着许宝花的胳膊才没笑到仰倒, 只道, “太后娘娘也爱吃胡饼啊?”
这话被那大汉听了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不都说娘娘节俭, 说不定就爱吃胡饼呢嘿嘿。”
他这话说的,虽有几分“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好笑和荒谬,可又有几分道理。
毕竟那烙制的各种胡饼,就像米饭和馒头、面条一样,不仅是本朝最最常见的主食,往前几个朝代数过去也是一样。
想他文字风流天下的书圣王羲之,当年不也坦腹东床啮胡饼嘛?
胡饼,刘太后自然也是吃的。
田忍冬再问几句,发现这卖饼大汉居然很有来头,顶着“谭家胡饼”的名号。
这家胡饼店极有名气,属于这京中胡饼店的扛把子。据说店中有几十个烤炉,每日不停歇。
可见这御道两侧的商户,确实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谭家胡饼虽有名,但因为隔了半个京城,田忍冬还从未吃过,今日正好在这儿得见。
她当即对虞家几口人一挥手,热情道,“这个我请客,咱们好好尝尝这谭家烧饼!”
天家赐酺,万人空巷。
所以虞家夫妻带着一对儿女、还有谷晓星,这就和田忍冬相约一起来这御道上游逛。
众人早就亲如一家,虞全胜和许宝花便也不客气,带着孩子们各自点了胡饼。
今日这地界,寸土寸金,极其有限,谭家烧饼只搬了店中最大的两个吊炉来。
否则,他家的蒸胡饼也是一绝的。
虽只有两个,但那老陶吊炉足有半人多高,若论年纪,则比这卖饼的汉子还大了。
一炉能同时吊三十来张胡饼,哪个是猪胰胡饼、哪个是山药胡饼、哪个是素圈儿……别看那汉子样貌粗莽,实则心细到能过目不忘,递到客人手中时,就没有出错的。
他先做的,是虞川、虞含雪和谷晓星这三个孩子的。
孩子们嘴馋好肉,要的都是最常见、也最实在的白肉胡饼。
这吃食和现代的肉夹馍其实有几分相似。
只见那汉子徒手从吊炉中取下一枚胡饼,蒲扇大的手掌似是全然不怕烫。
胡饼整体颜色金黄,表面坑洼着鼓起一些颜色更深的小泡。
胡饼一出炉见了风,那些小泡就渐渐消去,倒是显得这直愣愣的饼皮多了几分柔韧。
卖饼汉子一手持菜刀,一手拽过案上一块厚实的五花三层肉将其粗粗切下一块。
而后,便是双刀交替的细致砍剁,又有刀背反复砧压去油的动作,直到将那肉块剁成成细润油亮的一滩碎肉。
此时孩子们早已被这丰腴的肉香勾得不住流口水,迫不及待地看着那汉子用刀身将那碎肉一铲、一码,再往新鲜出炉的胡饼上一别、一折,这香而不腻的白肉胡饼就做好了。
拿着这比自己脸还大的白肉胡饼,虞含雪美滋滋咬下了第一口。
只这一口,浓香的肉汁便爆开,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嗦了嗦肉汁,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到有些恍惚的微笑。
那五花肉肯定是小火慢炖出来的,软烂无比。
肥肉的丰尽数腴融到瘦肉里,既保证了其鲜嫩多汁,又增添了风味。
肉剁得也刚好,既不太大也不太碎,丝丝缕缕的瘦肉质感得以保存。
虽然肉香四溢总是解馋,但是那胡饼完全没有沦为肉的陪衬。
相反,它外脆内软,本自带了面粉的香酥,此时又渗入了浓郁的肉香,真教人爱不释口,不愧是远近闻名的胡饼!
等田忍冬拿到自己的胡饼时,三个孩子几乎已经将这香喷喷的白肉胡饼吃完了。
而田忍冬举着她的“甜五花肉”胡饼,倒是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她是听到那汉子说这个口味,觉得实在有趣,于是一时兴起点了一份。
现在反应过来,倒忽然觉得甜的……五花肉,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可来都来了,买都买了,况且田忍冬毕竟是和虞凝霜交情颇深之人,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那跳脱的性格以及勇于尝试的旺盛好奇心影响,在吃食上很有冒险精神。
田忍冬便咽了咽唾沫,直接张嘴咬下一大口。
出乎意料的好吃!
她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滋味。
这甜五花肉的搭配,听起来像是睡迷糊时潦草决定的,实际上却做得很细致讲究。
比如那饼皮就比一般的胡饼薄,所以更为酥脆;
其中的馅料也很薄,挤压到薄薄一层,最大程度地缓解了五花肉的油腻。
而且甜味的五花肉,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甜味能够让肉香更细腻、更丰润,也更加柔和,薄薄一层已经足矣,与饼皮相得益彰。
田忍冬吃得眼睛晶亮,赶紧又要了十张甜五花肉,说要带去给汴京糕饼铺的众人尝尝。
她如今的燠面摊越发红火,摊子已经发展到五桌的规模,甚至雇了一个帮工,日常这些小钱已经不在话下。
几人便边吃胡饼,边逛起了街。
丹凤楼前,早就临时搭建起高大宏伟的露台。
在那仿佛可摘星的露台上,汴京以及附近诸县及诸军搜罗来的顶级乐人都已就位。
至于官家将领同皇室宗亲现身的丹凤楼本身,更是金碧相应,遍布彩幄镂牓,禁军将士的铠甲光辉熠熠,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看起来万事俱备,然而那皇家赐酺是要等到辰时才开始的。
此时此刻,是百姓们自得其乐的时间。
挑不完的稀罕货物,吃不完的丰盛美食,看不完的杂耍百戏……
虞家一行人开开心心地逛了一大圈,还买了不少好东西。
田忍冬消息最灵通,难免念叨起这赐酺的八卦来。
“太后娘娘确实生性节俭,可她这寿宴却实在是办得奢侈啊!本开国以来,就没有办过这样盛大的寿宴。”
本朝宴席之中,规格最高的是春秋大宴,赐酒九盏。
而这一次,应着刘太后一甲子大寿,竟要赐酒整整十盏,凑齐那十天干的吉数。
虽说只多了一盏酒,在礼仪上的意义却重大无比。
这记于史书中,都是异常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菜肴方面,每赐一盏酒,一般并着上两品菜肴,外加那些不计入实数的看菜、果盘、茶水酒饮等等等等,真可谓是三牲五鼎,琳琅满目。
田忍冬都替他们担心,也不知那丹凤楼的桌案摆不摆的下。
田忍冬讲得绘声绘色,听得虞含雪刚装下一个大胡饼的小肚子又咕咕叫起来。
她不禁扑闪着澄净的大眼睛问,“那什么时候开宴呢?咱们去哪儿吃呀?”
“这……”众人皆语竭。
尤其是虞川,只能宠溺又歉意地牵着小妹的手,想着如何向她解释。
赐酺五日之中,首日是宗亲宫宴,次日是百官群宴。
等到了第三日,才于丹凤楼下置桌案馔饮,款待京畿父老百姓们。
然而,就算到那时,也轮不到他们啊!
在虞含雪单纯的想法中,那是皇帝赐宴啊,那当然是要在全京城摆满百张、千张比屋子还大的桌子,让所有人都能一手鸡腿、一手猪蹄,吃得欢畅。
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是啊,那是皇帝赐宴啊,哪是想参加就参加的?
那些被款待的所谓“京畿父老百姓”,都是层层筛选出来……外加一开始就内定的。
说是庶民,可他们要么是富比王侯的巨贾,要么是受人敬仰的乡绅名士;
要么是已经致仕的昔日官员,要么是年过百岁的福寿耆老。
其中哪有一个普通庶民?
而且数额有定。
第三日开始,赐酺于五百父老,第四日、第五日制与此同。
也就是说,在这三日之内共赐宴一千五百人。
这人数,与百万户人家的汴京城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虞含雪震惊地听完了阿兄断断续续的解释,只觉得天都塌了。
自打她出生,这是第一次逢遇天家赐酺。她本来就觉得有趣,又听所有人都在讨论,更因为听闻阿姐负责其中的饮食,而对其越发期待。
没想到期待了好几个月,最后却告诉她——这事其实和她一点关系没有。
小姑娘的心灵受到了重创。
在街市上鼎沸的人声之中,眼泪都要落下来,心疼得众人七手八脚地哄。
直到那丹凤楼上忽然雅乐大盛,宣告着那宫宴已经开始,虞含雪才勉强接受了现实。
她无精打采低下头的时候,丹凤楼富丽堂皇的正殿中,赵律正神采飞扬地举起酒盏。
须弥山、震撼全场
数百名歌者和乐师的奏唱如同鸾鸣凤吟相合, 回荡在这宽广的宴厅之中。
厅中的四时鲜花、八方美草都无风自动,仿佛在和着雅乐舞动。
“今日朕赐酺推恩,与众同乐, 以表太平之盛事,契亿兆之欢心,更为太后甲子华寿诚心祝祷。卿等与朕同心,且尽饮此杯,以尽此欢。”
如同第一盏赐酒,赵律再次举杯赐下第二盏。
照例,由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的宰相陈鉴代百官谢恩受之。
陈公肃声道:“君国之道, 必崇孝理。化民之务, 首重尊亲。陛下明至德, 掌要道, 以孝治天下,必为万民仰效, 万世流芳。”
好一番君明臣贤的对话过后, 陈公饮酒毕,立于案后的百官再饮。
两盏酒作为预热被赐下, 自第三盏起, 方有吃食被陆续端上, 群臣也终于被赐座。
这宴厅其实不大,毕竟地处宫门附近,比不上禁宫中心的大殿, 因此只能容纳百人。
赵律携皇子赵宸、齐郡王赵循以及其他尊贵皇室宗亲位于上座。
而有资格坐在这宴厅中的官员, 皆是近臣、重臣, 以及邻邦使臣。
官位低的,则坐于偏殿;再低的, 就需到两廊下。
至于不算正经官员的禁军军士等,便只能到那临时搭起来的彩棚里去了。
都说国之辉光普照万物,但显然“万物”所收到的暖意是层层递减下去的。
也就只有这正宴厅中,会出现侍宴宫人比参宴之人还多的情况。
宫人们各着本色宽衫,每人手中则托一个盖有绣龙盒罩的食盒,正规矩井然地鱼贯而入。
这几十人行走间一举一动都和谐统一,丝滑得像是一串连珠,从这厅中了无痕迹地滑过,只留下桌案上的一道道精美菜肴。
这些菜肴都颇为令人心动,有色彩缤纷的瓜果蜜饯类,如枣塔、八果垒;也有喷香扑鼻的猪牛羊连骨熟肉。
只可惜,它们都是“看盘”,便是只看不吃的,仅仅用于显示宴饮奢豪,安排到位,以及勾起食欲。
也就是说,它们是宴席上的“气氛组”。
看菜上过,才又有一队宫人终于开始上可吃的菜肴。
只是这一回,他们不是排一字长蛇列,而是每四人一组,抬着一个近人高的巨大瓷缸,已经抬上来五、六个。
众人刚开始以为,这是些山石花草之类的布景。
然而再定睛细看,这哪里是什么山?
分明是酥山!
与此同时,虞凝霜正在宴厅门口统筹。
她与抬缸宫人们极快速地一问一答,再次确保他们知道本组的站位。
往里偷瞄一眼,见之前的瓷缸都被放在了指定位置,又目送最后一组宫人入厅,虞凝霜终于能稍松一口气。
而后,虞凝霜却是看着那些宫人们盛装的背影,深深摇了摇头。
她今日也是盛装,身着女官在最正式场合应穿的团寿纹织金衫,戴着一年景花冠。
这一摇头,那些绢花瓣和蕊便细细颤动,像是在替她叹息出声。
虞凝霜之所以叹息,是为了刘太后。
明明是为刘太后六十寿辰举办的赐酺,然而她却根本不能在朝臣面前抛头露面。
刘太后今日,只能在慈宁殿里内外命妇的陪伴和祝贺下,听听曲、看看戏,并没有正经的宴席,仅有一些果子点心。
虞凝霜心想,自己到底算是慈宁殿小厨房的人,这些日子也受了刘太后许多赏赐,金项圈、玉璎珞、轻裘衣……不一而足,样样都够寻常人家好几年大手大脚花销。
她本想为刘太后尽一份心意,留在慈宁殿准备招待命妇们的吃食,竟也不能成行。
是刘太后亲口命虞凝霜必须要到这丹凤楼来,跟进这一场皇帝和百官君臣同乐的盛大筵席。
寿宴,却不见寿星。
虞凝霜觉得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叫什么事呀?
离谱到好笑,好笑到令人心酸,而后心寒。
刘太后待虞凝霜自是慷慨而宽厚,可称得上一句“极好”。
虽然这份好里,始终带着上位者那不自知的刻薄和压榨。
虞凝霜也曾经怨过她,然而此时忽然就释然了。
全天下还有比刘太后更尊贵的女人吗?
没有。
然而,就无法参加“太后寿宴”这一点来看,她竟然与那正在宫墙外唉声叹气的虞家小妹虞含雪,没有半分区别。
在王权和男权中,她不过也是被摆弄的一个符号、一个工具。
就比如这寿宴,刘太后本不愿大操大办。然而赵律却偏要办得空前绝后,甚至定下赐酒十盏这样破格之举,以显国力,以彰君威,以振臣心,以示孝道。
然而,若是真因这铺张而有天怒民怨,有史家批判,却绝对、绝对会尽数落到刘太后身上去。
无论虞凝霜看透了多么凉薄、多么丑陋的本质,都不妨碍宴厅中的君臣,正在享受这一场自开国以来,最丰盛、最华美的宫宴。
总共十个方形瓷缸,也是应着十天干的吉数,已经按照虞凝霜的设计被摆在厅中央的空处。有的紧紧相挨,有的虚虚相靠,摆得错落有致,列如星斗。
每个瓷缸中注满冰水,上搭一块天然薄石板。
而那石板之上,则是虞凝霜为了此次大宴精心制作的酥山沙冰。
虞凝霜最喜欢酥山的一点,就是它那模拟山峦之貌的浪漫。
既然如此,干脆将这一点贯彻到底,她窃前人之智,按照《千里江山图》的配色和笔触来制作这份酥山。
虽十分自不量力,但虞凝霜自有万分的谦逊去模仿和学习。
她常听人说,这幅画如今被滥用到随处可见,家居、文创、服装首饰……
可虞凝霜觉得这不算滥用。那幅画见多少次她都喜欢,第一眼就喜欢,再看也还是会喜欢。
少年天才的十八岁不需解释,就如极致的、客观的美也不需解释,一眼就能夺人心魄。
为了模仿那副画卷的耀眼色彩,虞凝霜从甜瓜、叶菜等取各色绿色汁液,又从金杏、柿子等取浓淡黄色汁液。
蓝色最不好找。
它是无法通过其它颜色调出的原色,可偏偏甚少存在于自然植物之中。
但这难不倒虞凝霜,果然学好物理化,穿越都不怕。
她将红苋菜煮熟,在这个过程中酸碱度发生了变化,原本红彤彤的汁水就渐渐变为蓝色。
调整几次之后,虞凝霜就得到了纯净的、深浅不一的几种蓝色汁水。
当然,所有这些果蔬汁都无法像那些赭石、石青和孔雀石磨成的颜料一般光华流转。
但是虞凝霜尽力而为,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浇淋、晕染,直到手下出现一座座青绿色的山峦。
那些晶莹的碎冰事先淋过浓缩的甜牛乳,呈半透的乳白色。
如今再被清澈的瓜果汁液一浸染,就呈现出天然玉石一样的温润质感。
虞凝霜再接再厉。那些矿石颜料不可食用,金箔却是可以的,便从司饰局取来金箔,细细点缀其上。
再用天然的细小香草装饰、摆上不到巴掌大的木雕村舍和船桥……那些山,便突然如同被阳光照耀一般生机勃勃。
于是,一副千里江山的绚烂图景就这样在赵律面前展开,令他惊叹不已。
寿宴的食单他看过,自然知道头一道摆出来的是酥山。
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这酥山做得堪称尽善尽美。
它其实已经摆脱了食物的身份,而变成一样艺术品、一样战利品。
那十个瓷缸虚实相连,仿佛将真的将连绵的山脉摆到了这厅中,让赵律得见自己的锦绣江山,就在这方寸掌心之间。
赵律猛然被一种骄傲的豪情击中,向来端肃的神情里都带上了难得的热切。
至于群臣,更是已经被这天家手笔惊得要么默默无言,要么窃窃私语。
在座的都是亲贵,酥山在他们眼中也不算奢侈,然而这样的酥山确实没见过。
乍看之下,那些晶亮的酥山最引人瞩目,然而时人好佛法,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虞凝霜在那些瓷缸上倾注的心思——
每个瓷皿都是长方形,微有纵深,上下逐层叠涩,中间凹入成束腰,成了标准的“须弥座”样式。
宰相陈公也看出来了,便趁着回谢第三盏赐酒的机会,捡了几句好话恭谨地朝赵律祝贺。
“酥山坐于须弥山,意韵宏大,构想精妙。”
“正衬陛下主天下万数江山,见世间一切般若。”
陈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酥”和“须弥山”都是源于佛教。
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乃至最后那灌顶的醍醐,讲的正是修佛开悟的过程。
而按佛家讲,“须弥山”是诸天中枢,是星辰轴心。
所以佛像多做须弥座,以显佛祖之宝相庄严。
久而久之,如今许多家具、园艺中也化用了这个样式。
虞凝霜一个不通佛道之人会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严府中有一个这样的人工石潭,用来栽种几株小水莲。
她初次见时就觉得好看,之后每次路过都要特意观赏一会儿。
后来,有一回让严铄瞧见她驻足,居然主动上前与她说起这石潭——
“此石潭砌的是须弥座样式,这样看,合该栽种拈花一笑的金婆罗花才是。”
如今想来,严铄是真的喜欢花草园艺,他居然还说了这样一个笑话,看着那些雪白水莲的模样也堪称温柔。
“然金婆罗花毕竟是三千年一现的仙界之花,与这尘界无缘,我便栽植了这也有佛缘的水莲。”(1)
虞凝霜再一想,严铄当时……也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居然还扭捏而隐秘地问了虞凝霜喜欢什么花。
而虞凝霜当时斩钉截铁地答:“有钱花。”
是时风吹莲动,也吹得草丛中蟋鸣越发宛转清澈,却吹不动虞凝霜一颗只顾事业的直女之心。
她也没再管严铄,只是听了这须弥座的故事觉得有趣,加之每日走过,忽就受到灵光启发,将自己冷饮铺中的酥山与之联系起来,去瓷窑定了一批须弥座的瓷皿。
当时她想的就是酥山与须弥座样式正搭配,食器相应,互相成全。等来年盛夏,铺中节气限定又一次轮到酥山时,就可以用这更为精巧的器皿贩卖。
没想到,转年的盛夏,虞凝霜却到了这禁宫之中。
因为到底没有她坐镇,所以冷饮铺中现在不卖太过昂贵繁杂的品类,今年就没有上酥山。
罢了,虞凝霜想,这个酥山和须弥山的灵感用到了这寿宴上,也算是没有辜负。
虽然,她这样制作酥山是为了致敬笃信佛教的刘太后,而非如陈公所说,是为了向赵律歌功颂德。
但是这种刻意的曲解,以及故意的掠夺,虞凝霜已经见过太多,也就不去计较了。
可能……刘太后本人都不会计较吧。
虞凝霜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为这场寿宴尽心尽力,让其完美收官。
对此,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思绪浮动间,她就见自己负责制作的几样饮子和点心,已经被端入厅中。
山楂糕、梅子芸豆
即使有瓷缸中的冰水制冷, 宫人们仍是尽快将酥山分装,挨个送到贵人们的桌上。
一座座青碧色的冰沙小山便被移到了金碟中,璀璨辉映, 好看的很。
臣子们是数人合用一长案,饭食也是一起摆。
酥山只算作一品菜肴,然而出乎礼部尚书顾渊的意料,它摆起来却……一望无际的。
那是因为虞凝霜又配置了许多小料。
从浓郁的炼乳到香甜的蜜豆,从清爽的果切到醇厚的果脯,浩浩汤汤铺展开了,将长案占去大半。
这些东西花花绿绿、抓人视线, 同桌的几位似乎对它们更有兴趣。
顾渊却不一样, 他一早就看好这酥山本身。他年纪大了肠胃弱, 家中看得紧, 不让他吃寒凉之物。
偏他爱吃。
如今在这宴席上得见,自是要好好吃上一口。
他舀了一勺, 见这冰沙细润非常, 分明没被压实,而是如雪落一样, 颗颗晶莹相压, 可是骤然一舀起来, 却能不散不撒,被颜色斑斓的果汁聚在一处。
一勺入口,霎时间, 如同清风拂面, 如同仙乐入耳, 令人困乏懒倦之气全消,顾渊只觉得周身舒爽通透。
虽说比不上虞凝霜系统兑换出来的绝世好冰, 但也是她提早就去冰井务联络筹备,像之前在谢府冰窖中那样,用清澈的熟开水冻出来的纯净之冰。
又加了那些天然瓜果的清甜汁水,自然是无比沁爽。
顾渊几不可闻地哼唧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心情舒畅,想着就为了这一口,今日拖着这幅老胳膊老腿来参加宴饮也值了。
就连周围过于嘈杂喧闹的声音,都不再令他烦躁——
“陛下,臣有一赋,以铭今日盛宴。”
“陛下,微臣为这蔗浆樱桃赋词一首,请陛下雅正。”
“老臣抛砖引玉,忽有感而作一贺寿诗,以之献于太后娘娘。”
“陛下……”
此起彼伏地,年轻的后生们、赵律的心腹们,还有那些天生爱钻研讨巧的人们,正一个接着一个献上应景的颂诗赞歌。
这向来是皇家赐宴时的风雅传统。
不仅是臣子,皇帝也会即兴赋诗以赐,用那些珠玉一样的词句去妆点这本已经无比奢侈辉煌的宴会,以显得君上文治昌盛,臣下文采斐然。
这样的歌咏吟诵,会断断续续地贯穿整场宴会,所有人听着都高兴。
如此孔雀开屏、文曲下凡似的露脸机会,顾渊这辈子已有过太多了,也就不去争了。
他惬意地拽晃了一下配着金鱼的腰带,准备专心用餐。
随着第三盏赐酒上来的吃食,除了那酥山,再就是两样开胃小点心。
一样是山楂糕,红艳艳的方块似切割好的玛瑙。
这东西御厨房总做,顾渊身为肱骨之臣,内参之时总能见赵律案头摆着一盘,也就总得赐几块。
对他而言,这山楂糕就没什么意思。
另一样却好玩,是大白芸豆,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如月。
虽不是满月,而是被天狗咬掉一牙儿的,却更显俏生生的可人。
这些雪白的芸豆栖在薄薄的淡金色汁水中,另有两颗褐色话梅间杂。
原来是一道梅子芸豆。
顾渊用小金叉叉起一颗,感受着清淡的梅香浸透了软绵的芸豆,他享受地眯了眯眼睛。
定是用文火耐心煮了许久的,才能有这样的滋味和口感。
梅子酸甜可口,白芸豆温润细腻,两者结合成清简佳味,确实是一道不错的开胃小菜。
顾渊嘴上不停,一颗接着一颗吃,耳朵也支着,听着那些诗一首接着一首做。
听着听着,他这般纵横官场多年的人,便听出些感慨来。
虽然群臣不知寿宴菜谱,但是皇家宴席规矩分明,饮食种类向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酒水果子的供应中,一定会有黄封御酒、团龙御茶,会有荔枝和樱桃这样鲜嫩珍贵的水果,作为君主对臣子体恤的彰显。
至于菜肴上,考虑到这深秋时节和赵律的偏好,极大概率有虾蟹、鳝鱼一类鲜味,以及滋补的鹿肉、羊肉。
于是,众人早以这些主题为题,绞尽脑汁将那些诗赋提前做好,只等着献于御前。
每人都说是沐圣上宏德,一时有感而发……
实际上啊,早不知与家中师长、门客同心协力,修改润色了几番了!
因为诗赋都是提前备下的,没人想到会有这样一道惊艳全场的酥山,所以这最该被称颂的酥山,却没有人为其作诗作赋。
赵律于文墨之上的造诣极高,眼界和要求自然也高。
因此如果没有万全准备,群臣是绝不愿在他面前卖弄的。
就算确有那真才实学的,能七步成诗,也担心即兴之句,是否会因思虑不周而犯了忌讳什么的。
这种想法本无可厚非,然而顾渊却总觉得可惜。
官服看似宽大,可唯有穿上才知,它最束缚手脚。
满朝文武失了那横槊赋诗的豪迈,只能如履薄冰地钻研字眼……
也不知这朝堂的风气是自何时起,变得如此虚伪而造作。
顾渊依稀记得,就在二三十年前的宫宴之上,仍是一派百花齐放的景象。
新科的士子们,虽年纪轻,虽资历浅,但无论在何种规格的宫宴上都是座上宾。
他们每一个都意气风发,敢与先帝当庭斗诗,鏖战数十个回合而不止,听得所有人心潮澎湃着如痴如醉。
其中最出色的那一个,顾渊回想,他还记得是叫“严岐”,很快成为先帝最倚重的翰林学士。
而在先帝崩逝之后,这位严学士更是……
赵律的声音打断了顾渊的思绪。
原来是赵律做了一首诗。
虽然群臣顾虑颇多、未为酥山作诗,赵律却饶有兴致地做了这一首。
实在是他见了那千里江山的图景,便灵感迸发,自觉这首诗酣畅淋漓,且也得了群臣一番拍案夸赞。
赵律志得意满,低声问身边内侍。
“今日宴上所做诗文,可尽数记下了?”
“是。请您放心。”
依照惯例,这样的场合中,众人诗作是会被一一记录下来的。
赵律点头,“编纂成册之后,一份呈于太后娘娘,一份收入史馆,再一份……纳入朕之馆阁。”
听到“馆阁”,齐郡王赵循忽然举金盏遥敬赵律。
“陛下,臣此番回京,还未来得及瞻仰先皇考馆阁。”
赵循言辞诚挚地恳请,“赐酺结束,臣便将启程返回安州。在此之前,陛下可否允准臣入先皇考馆阁祭拜,以解思亲之情?”
赵律面上带笑地承下幼弟的敬酒,眼中却渐渐泛起冰冷的波光。
他为何忽然要去先皇馆阁?难道是听说了什么?
所谓“馆阁”是本朝定制。
皇帝殡天后,朝廷会为其建立一座阁楼,以收藏和供奉其笔墨图画、爱物宝物,以及敕书诏令等等。
大致比喻一下,就像是一个现代人死后留下的电脑硬盘。
为研究和管理这些珍贵之物,优秀的进士和官员便会被选做馆阁学士。
比如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包拯,除了“包青天”这名号最为响亮之外,还有一个“包龙图”的雅号,就是因为他身加龙图阁学士之职。
而那“龙图阁”,是为太宗赵光义所建,也是本朝第一个馆阁。
本朝诸帝多有文气才学,精通书画,惜文之心尤其敬谨。
正因所如此,才不顾繁费,流传下这每帝各建一阁的规矩。
而其中,赵律对馆阁之事尤为上心。
他开创先例,虽自己的馆阁未立,但已占崇文馆一库暂代其职,亲自挑选将于身后入馆阁之物。
比如今日宴席上的诗文足以铭记这一场他举办的盛事,便被钦点了入阁。
这样看来,等赵律驾返瑶池那一日,他的馆阁不是“先帝留存”,而是“先帝精选。”
此举也好理解。
就像许多人都说,弥留之际撑着那一口气,也要把自己硬盘里的某些东西删掉一样……馆阁是皇帝向后世昭示文德武功的最佳展览,如何能不用心经营?
哪怕不为赢得千百年芳名,也要受子孙后世供养。
这正是本朝最开始建立馆阁的意图。
然而,赵律却拒绝了弟弟入阁祭拜的请求。
他说得很轻巧,大意是说为了太后寿宴,先皇馆阁也在重修之中,此时不便进入。
赵循闻言默默,未再强求。
而赵律又要开始赐下第七盏酒了。
虞凝霜始终没有入宴厅,而在门口操持上菜事宜。
除了悠扬鼓乐,她听不清那些人声,只知道这是第七盏酒了。
于是一整天忽上忽下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第七盏酒搭配的菜肴是咸豆豉、炙羊排,以及她负责制作的一味小点。
一扇扇整扇羊排发着“滋滋”细响,被烤得通红油亮,连着炉子一起端上了殿。
舍得下血本用了大量珍贵的香料腌制,浓香四溢,再加上羊肉羊油本身的丰腴膻香,实在太过勾人馋虫。
虞凝霜眼瞧着它们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口水都要下来。
听说用的都是最鲜嫩的羔羊肉!
她自是馋那炙羊排馋到不行,然而这些菜一上殿,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却是被竹屉之中那抹鹅黄色所吸引。
那是虞凝霜做的蛋黄流沙包。
赵律拿起了一个。
赐酺终、蛋黄流沙
咬下这一口蛋黄流沙包的时候, 赵律着实吃了一惊。
完全出乎于他意料之外的馅料质感,像是浓稠的粥,竟是直接流了出来。
幸好他敏于反应, 才没有失于礼节。
馅料虽然没有流出来,但是那无比醇香的味道却已经流到了口中。
赵律以袖掩口,细细品味。
宫人称其为“金沙包”,他想,倒是个好名字。
每个金沙包都十分小巧,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然而其精工细作,只要拿在手中便会得知。
那面皮无论是揉制还是蒸煮的功夫都非常到位, 因此表面光滑, 有一层如纸那样薄的稍微干韧的皮。
而内里又是细密而煊软, 满布均匀的气泡, 紧密地包裹住其中的秘密。
当然,最惊艳的, 就是那馅料。
原料所用的每一颗咸鸭蛋黄都是虞凝霜亲手挑过的, 像是一簇红亮的小太阳,或是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的宝石。
那本来明亮的颜色经过煮熟, 添加牛乳和酥油之后已经被冲淡。
所以, 虽然虞凝霜仍是为了喜庆而将其称作“金沙包”……但实际上, 若真将这流沙蛋黄以融金、以金砂来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它们更像是一只只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嫩黄色, 圆滚滚。
它们甚至也是暖乎乎的。
不止是赵律, 那温热而流动的馅料口感, 让所有人都惊叹。
谁也没想到,馅料还能如此。
众人大多吃出了其中那浓厚的牛乳香气, 却不知是如何做出这样的质感。
确实,虽然说虞凝霜教了乳酪院一些小秘方,虽然她做奶冻的手法被全宫模仿。
但就说那奶冻,怎样能做出Q弹的、在手中“duangduang”晃动的奶冻?又怎样才能做出软糯的奶冻?
这样的问题除了虞凝霜,怕是没人能真正回答。
更别提其它问题,比如怎样用鲜牛乳做出能拉丝的麻薯?又要什么样的奶糊才适合做成炸鲜奶……
至于对酥油乳酪等乳品的进一步灵活使用,更无能出她右者。
就比如这金沙包中所用的酥油,凉时冷凝状,热时便融化,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却突破了“馅料不应该太多汁”这样坚固的一个认知。
如何能不令人惊奇呢?
可说是“简单”,真正做起来时也全都是坑。
单这一道金沙包,虞凝霜就足足研究了两天,蒸了二十几屉试验。
温度和比例都要调整到完美,否则稍不留意就要露馅、爆馅,或是馅料太稠、太稀,滋味不佳。
过程艰难,虞凝霜那两天看什么都像咸鸭蛋。但她还是以极大的热忱坚持下来,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做法和食材比例。
倒不是为了这寿宴。
而是她自己就极爱这金沙包。如今掌握了做法,以后就可以金沙包自由了。
虞凝霜觉得金沙包最棒的一点就是——那软乎乎的发面皮,自动蘸上了醇浓的流沙蛋黄馅。
这样吃起来就一点儿也不噎,能心无旁骛地享受软绵的面皮和沙沙的馅料强强联合带来的极致美味。
虞凝霜刻意多加了两分糖,这一道小点就是要香甜一些才更对味儿。
而且糖一多,那馅料的流动性就更好,更鲜烫,轻咬一口便涌出来。
如果没反应过来,便真的只能任由那蛋黄流沙流过嘴角,流到手上。
照理说,拥有丰富的供应待漏院朝会经验的虞凝霜,生性谨慎、思虑周全的虞凝霜,是不会将这样可能有损仪容的吃食,放到这宫宴上来的。
可虞凝霜最近的心境,却有大变化。
确实,她是一个穿越者,身怀奇遇。
可这里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时代。
她没有靠山和本钱去标新立异,挑战权威。
如今在这巍峨高耸的皇城之中,她更是如此渺小,随便掉下来一块砖都能把她砸死。
所以虞凝霜明明拥有那能力奇特、以她自己的话说是“如果运用得当,都可以去逼宫”的系统,仍是只想安安稳稳和家人们过富贵清闲的日子。
原本,仅仅是为了这个愿望,她也会努力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城中努力生活下去。
可是随着虞凝霜对这座皇城越发了解,便觉得自己的魂灵也越发被其污染、被其束缚。
不知是不是见郑淑妃见得多了,虞凝霜竟开始习惯且羡慕起对方那不管不顾、随意发疯的精神状态了。
加上虞凝霜已经下定主意,要在这赐酺之后就找个由头出宫去,于是她行事终于重回几分自在轻灵。
实不相瞒,这金沙包就是虞凝霜心怀恶意的一个玩笑。
或者算是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黑色幽默和无能狂怒吧。
贵人们被烫一下,被惊一下又怎么了?
怎么了?
多少人只能吃残羹冷炙,想被热气腾腾的饭菜烫一下,都烫不到呢!
虞凝霜气的牙痒痒,兀自腹诽。
然而因这金沙包,实在过于美味新奇,倒是根本没有人嫌弃它吃起来“不够雅观”这个缺陷了。
尤其是赵律。
无论是那酥山,还是这金沙包,但凡是他身为九五至尊多年却从未吃过的,他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猜想,猜出到底是谁做的。
只是此时情境,尚不适合给后厨之人大行封赏,他只暗自先记下。而后,在无尽的畅快和满意之情中,享受着他一手促成的这番盛事。
第二日的赐酺,地点从丹凤楼换到了尚书省,主要宴请的是首日未能入席的其它臣僚。
这一日的宴饮规格比照前日,无论是舞乐还是菜肴都略有精简。
但大致流程不变。
仍是皇帝亲自宴请,赐酒十盏。
直到第三日,该真正赐酺于京师父老之时,整个宴席的形式才大变样——
是露天的宴饮,地点则在丹凤楼外,皇城根儿底下。
高架许多彩棚,其中可供二十人围坐的大圆桌,足摆了二十五张,用于宴请今日的五百民众。
此时,万事已经布置妥当,周围也摆了花草,架了帷幔,更有金甲兵士把守。
于是,一侧是衣冠华丽、肃然端坐参宴的百姓;
一侧是灰头草面,踮着脚乱哄哄看热闹的百姓。
分明如泾渭。
田忍冬也带着虞含雪,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孩子丢过一次,田忍冬不敢懈怠分毫,始终牢牢牵着虞含雪。两人的手腕,还照着虞凝霜之前出的主意,用一条结实的布巾相连。
街上如此混乱,本该尽量不出门。
可实在是因为近几日的汴京城,囫囵个儿沉浸在无比欢腾的气氛之中。
当真是锦绣盈坊,花光满目,御香拂路,广乐喧空。
可看可玩的太多了。
盛事难逢,错过也是可惜,大人们索性遂了孩子们心意,轮番带着他们出来逛。
今日就由田忍冬抽空带虞含雪出来。
“小雪儿,咱们看一会儿就回去。冷饮铺都忙翻天了,咱们得帮着。”
听了这话,虞含雪乖巧地点了点头。
御道摊铺中,有一个“糖画张”技艺高超,能用糖液画出龙飞凤舞,成品灿然美丽,纯金细丝累缀的珍宝也不过如此。
虞含雪也只是想出来给大家都买一个生肖糖画,买完就回去。
而且汴京冷饮铺今日确实太忙了!
在虞家人和伙计们刻意的宣传之下,也在街坊邻里的口耳相传之中,“汴京冷饮铺和糕饼铺的掌柜娘子,就是此次制作赐酺宴席的女官”这个真相,已经传播开来。
于是,这两日两个铺子人满为患,供不应求,门槛都要被踏破,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
而虞含雪人小志不小,誓要成为帮着阿姐经营铺子的助力,这些日子正在慢慢学习,已经学会好几种基础食材的处理和制作了。
如今,冷饮铺里卖的节气限定是芋泥白果。
虞含雪也急着回去帮着炒芋泥呢!
只不过,路过这丹阳楼下的赐酺桌案,还是让她好不容易收起的委屈,又不小心倾泻出一点。
哎,她想,好想尝尝那赐宴是什么滋味。
真的不是人人有份啊……官家是个大骗子。
她年少好热闹,又对皇家有着天然的幻想,也以为能见到皇帝公主什么的。
然而,与宫宴不同,赐酺京中百姓是不需要赵律亲自出面的。
他只传了一道口谕,象征性地问安祝好,而后赐下一些财物。
需同时赐予五百人,还有明日、后日的各五百人,这赏赐自然不会太贵重,但却意义非凡,主要是为了太后寿宴专门铸造的祝寿钱,还有一些驱邪的香囊、香丸之物。
参宴众人恭敬地收下这赏赐,各个欢喜不已地山呼万岁谢恩。
那边自是千恩万谢的开怀,虞含雪看着,却觉得越发失落了。
田忍冬不忍让其失望,便赶忙安慰。
“咱们认识的人中也有赴宴的呢。我刚才啊,见到那姜阔姜小行头就在被赐酺的父老之中。等下回他再来铺子里给你阿姐送分红时,咱们逮住他问问,问问那寿宴是啥样的。”
想了想,田忍冬又想起一个熟人。
“还有那谢辉谢小侯爷,总来我那面摊子吃面不是?人家是侯爵之后,肯定参加的还是丹凤楼的宫宴呢,咱们也可问问他。”
她这么一说,虞含雪倒是忽然想开了。
“其实……也不用问他们呀,直接问我阿姐就行了!”
虞含雪头头是道地说起来。
“姜小行头能去参宴,是因为他爹爹是姜老行头。谢小侯爷能去参宴,是因为他爹爹是谢老侯爷,只有我阿姐,虽然我阿爹啥也不是——”
田忍冬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虞含雪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完了。
“——可我阿姐是靠自己做了女官的。忍冬姐,咱们去买糖画吧,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等阿姐出宫给咱们讲就是了。”
田忍冬含笑点头,牵着她往远处走去。
说实话,放眼整个京城,能像年仅七岁的虞含雪这样洒脱的也没有几个了。
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里,所有人仍在兴致勃勃讨论这一场长达五天的赐酺。
官家在宴席上说了什么?大人们做了什么诗词?乐师们奏了哪些曲子?
包括那宴厅里买了什么花,用了什么香,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过一般。
而且不止是宫外,宫里也是一样,这赐酺的话题热度居高不下。
就算转眼之间,赐酺已经结束了好几天,虞凝霜来这照鸾阁给小公主送点心时,仍是被郑淑妃逮住,和她叨叨起来这事。
虞凝霜本来在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然而郑淑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开启了一级警戒。
讲故事、苹果慕斯
“本宫听说, 官家在首日宫宴上赋诗两首以赐。”
郑淑妃笑吟吟看着虞凝霜,“其中一首是为了你那酥山做的,是不是呀虞娘子?”
又来了……
虞凝霜向来琢磨不透郑淑妃, 却觉得她只是个喜欢拈酸吃醋的。
为了消除她这没有意义的试探和敌意,虞凝霜刻意深行一礼,很是郑重地回答。
“娘娘抬举了,微臣岂敢贪众功为己功?”
“光是那油酥抨制,乳酪院便出了六人之力。至于冰沙的制作和保存,冰井务更是定下两队人马昼夜交班,时时补充制冷的冰水, 才保证酥山不化。还有御厨房——”
“可是, ”郑淑妃打断了她, “若没有你, 再多十队人马,也是做不出来的。”
虞凝霜正不知如何回答, 想一出是一出的郑淑妃已经自己将这页翻过去了。
“你想不想看陛下的诗文?”她问, 蝴蝶一样翩跹起身,扑到厅堂一隅。
郑淑妃似是极爱书画的, 连在这见客的正堂当中, 都布置了书案书架。
她翻动着书册, 意兴盎然与虞凝霜夸耀。
“陛下的诗文策赋,本宫皆敬谨收贮,也许连那史馆中都没这儿全。”
赵律重诗文, 宫妃们便亦如是, 都以能通些文墨为荣。
然而郑淑妃所作所为, 实在是有些魔怔了。
虞凝霜微凝眉,看着郑淑妃双手眷恋地滑过书页。她的动作看似轻柔, 尖如杏仁的指甲却在上面留下一条条光亮的痕迹。
她垂着头,虞凝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着她继续自说自话。
“在潜邸时,陛下常与本宫共读春秋,也一起赋诗写字。”
“只是陛下心怀天下,所做都是怀古之策论或是咏物讽喻之诗,倒是从未为本宫做过诗篇。”
赵律的后宫充盈,去得也勤快。
但为了不留下耽于儿女情爱的名声,除了赞扬中宫皇后以显夫妻情深的那几首,他还真的只为李贵妃做过一首诗。
即使李贵妃本人,乃是字都没认全的舞姬出身。
而郑淑妃出身清贵的书香门第,并曾与赵律有过红袖添香的缱绻时光,其心中痴怨可想而知。
郑淑妃忽然说起这些有的没的,虞凝霜心中已然警铃大作,便听她又说道。
“李贵妃总说陛下因为桃胶赐诗于她。可虞娘子,那桃胶是你做的呀,其实这诗是给你的呀。再加上酥山这一首,你已经得了陛下两首诗了。”
对李贵妃的嘲讽,以及对虞凝霜的羡慕微妙地结合在一起,怪异非常。
“虞娘子,你比我、不,比我们都强啊……”
压根没给虞凝霜回话的机会,郑淑妃继续道。
“本宫能位居四妃,不过是仗着是潜邸旧人的情分,再加上有那么一个女儿。”
郑淑妃再一次笑起来。
她笑容中那一种懵然纯真中掩藏的天然的残忍,从虞凝霜这个角度看去,和她的女儿格外相像。
“这宫中的花儿啊,有常开不败的,也有乍然新绽的。倒是我成了无人问津,即将衰败的那一朵了。”
虞凝霜心惊如雷,然而这样的情况下说多错多,她正斟酌言辞,“救兵”刚好来了。
是宫人端来了点心,及时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
银盘之中,摆着几个嫩青绿色的苹果。
苹果的表面光滑润亮,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还沁着露珠的湿气。
郑淑妃抚掌而笑,“瞧,这苹果乍一看还是那么真。”
之前制作樱桃鹅肝时,虞凝霜预见到了制作慕斯的可能性,这次就尝试了一下。
照例,仍是做的一道仿真水果点心,苹果慕斯。
她先做出了模仿苹果本体的慕斯球,而后将其浸入事先备好的苹果果泥胶。
果泥胶是用果肉做的,本是浅淡的米黄色,但是虞凝霜调节了色彩,特意让它变成那样青翠欲滴的颜色。
于是这胶面一挂,光润似打了蜡的大苹果就应运而生。
食材用的也是青苹果,虽然微酸,但是果味浓厚非常,比寻常苹果要好吃。
挂上果胶面之后,虞凝霜便将其送去井里冰镇。
如今天气寒凉,胶面很快就凝固了,这苹果慕斯本来已经给郑淑妃呈上来过。
但是对方看了看,忽然说她有一套瓜果纹的银盘,与这点心更相配,让宫人换了去,此时才又呈上来。
郑淑妃:“虞娘子,你别嫌弃本宫麻烦,美食配美器,方不辜负你这点心。况且本宫要先看看这二者是否搭配,才好决定是否将其呈上宴席。”
虞凝霜表面恭谨地应下,心中却哀嚎。
看来郑淑妃真的也要举办宴席啊!
五日赐酺虽已结束,其余韵却未绝。
不止体现在宫中处处以珠玉倚绣缀饰的华美之上,还体现在各宫各阁仍在举办各种小型的宴饮和聚会。
比如前日,李贵妃便办了一场小茶宴。
茶宴是露天的,在李贵妃那一片御赐的桃林中举办。
说实在,九月末的桃林……真没什么可堪宴饮的噱头。
一没有灿烂的桃花,二没有饱满的桃实,怪不得也只能命名为“桃林宴”了。
且那些桃树被移植到那祥合阁年份尚浅,并不算高大,更因深秋而叶落大半,绝不算好景致。
然而,何须其他景物衬托?
腹中胎儿已近七个月,挺着肚子的李贵妃本身就是那阁中最好的景致。
怀着万众期待的龙嗣举办宴会,其尊荣与欢乐,外人难以想象,只能嫉恨。
虞凝霜觉得郑淑妃就是因此才也要跟风举办宴席。
刚才也和她提了一嘴,想让她帮着置办宴席吃食。
虞凝霜不置可否地敷衍了过去,现在郑淑妃竟又重提,看来此事她意已决,虞凝霜也逃不掉了。
虞凝霜不由在心中叹气,心说贵人们脑袋一拍,底下人就要忙断了腿。
比如那五日赐酺,光是膳食当口便有千人参与,其中压力和辛劳,何人知晓啊?
眼前的郑淑妃,却只顾着欣赏她的银盘搭配那点心。
她似是很满意,托着银盘看了又看,便又双手一摊,一如往常等着虞凝霜试吃。
虞凝霜取一个苹果慕斯,舀下一勺。
弹滑的果胶冻外层很干脆地破开,而勺子触及其中绵密的慕斯时,仿佛有无数小气泡被戳破的“沙沙”之声响起。
而等到它被送上舌尖时,这些细微的声音就在口中响起,顺着骨头细细磨着耳朵,令人听之愉悦,只觉得身心都酥麻麻的。
虞凝霜又吃下一口,仍是她那豪迈的试吃风格,先自己吃够再说。
青苹果的酸甜可口,以及自制乳酪那柔滑的乳香,令她十分欣慰,不枉她费了大功夫制作这慕斯,胳膊都要累断了。
光滑的表面,细腻的质地,温润绵柔,仿佛丝丝牛奶之雾在口中弥漫,又宛如层层柔软的奶霜,轻轻盖上虞凝霜的舌头。
如正常苹果那样大小的苹果慕斯,虞凝霜足足吃完了一个,又照常用清茶漱了口。
只是那茶味比平时要苦一点点,虞凝霜皱皱鼻子,勉强咽下。
她刚吃完,郑淑妃便说为了感激她这些日子,给小公主送吃食、教做法,所以要送她一些礼物。
若说礼物,本是虞凝霜应得的。
每回来这照鸾阁,她都要被这对母女缠上大半天。
陪着赵妙嘉做完点心,然后还要陪她玩,陪她等郑淑妃,最后陪着郑淑妃吃……
今日郑淑妃这“午睡”还尤其晚。
虞凝霜望一眼天光,见已夜幕初降,她不欲再留,回绝了其好意,郑淑妃却眼波一横。
“知道你得了许多好赏,莫不是瞧不起本宫,觉得这儿没什么好东西?”
一句话就把虞凝霜架住了。
郑淑妃又笑道:“开玩笑呢,我的私库里也有些好东西。你去挑挑,随便挑。”
虞凝霜只得谢了恩,随宫人往郑淑妃私库而去。
途径回廊,远远地,就见赵妙嘉在两个乳娘的陪伴下,坐在庭中的石墩子上。
深秋的夜色已如冰针般刺人,也不知她在哪儿做什么。
虞凝霜想上前与小公主打个招呼,身边宫人却不知为何将身一挡,欲拦她。
还是赵妙嘉眼尖,看到了虞凝霜招呼于她。
“虞娘子,你还没走?”
她蹦跶到虞凝霜面前,小脸在貂毛领子的围护下仍是冻到发红。
“那你再来给我讲两个故事罢。我在这儿等着怪无聊的。”
因为虞凝霜回回都要陪赵妙嘉许久,她就想出了耗能最低的哄孩子方法——讲故事。
虞凝霜将白雪公主、灰姑娘等童话故事简单包装和修改一下讲给赵妙嘉听。
赵妙嘉尤其关注白雪公主的故事。
她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皇后对白雪公主那么坏,是因为不是她的生身母亲吗?”“如果是亲生的,就一定会对女儿好罢?”“白雪公主又该怎么做呢?她不恨皇后吗?”
虞凝霜觉得,这些问题很精准地反应了郑淑妃和赵妙嘉扭曲的母女关系。
所以每当赵妙嘉问出这些问题,虞凝霜都在心中叹气。
她于心不忍,面对这一棵已经长歪了的苗苗,尽己所能将她扶正扶正,于是总会用一些简单的话语安慰和引导赵妙嘉,解她心结,盼她心安。
只可惜,今日虞凝霜没有这日行一善的闲心。
她只想赶快将这照鸾阁诸事处理毕,回到她温馨的小寝房去。
她婉拒了赵妙嘉,许下些“下次一定”的承诺,在宫人含笑的催促下又跟着对方往廊下走。
“虞娘子。”赵妙嘉忽地又叫她。
虞凝霜回首望去,只见小公主一袭红色斗篷定定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无悲无喜的玉娃娃。
虞凝霜的心骤然狂乱跳动起来。
刚点起的宫灯光辉映着赵妙嘉稚嫩的脸庞,也在那双和郑淑妃极其相像的杏目中,燃出幽暗的火光。
“苹果你吃了吗?”赵妙嘉问。
“那是白雪公主的苹果哦。”
毒苹果、一念之间
“娘娘, 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郑淑妃身边的吕嬷嬷眼含热泪,“老奴现在追上去,将人家好好送出去就是。否则、否则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郑淑妃讶然打断这苦心劝解。
“这是天大的好事, 她还得谢谢本宫呢。”
吕嬷嬷急得将双手像拧抹布似的使劲拧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辛勤哺育长大的郑淑妃、少时那样明媚欢乐的郑淑妃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乍惊乍喜,时而温和体贴,时而所言所为又怪异不已,绝非常人所为。
就拿今日这件她一意孤行之事来说,关键是虞凝霜又不是她的婢女陪侍,可以随意送出代宠。
这样的事情,由嫔妃在其中牵线搭桥, 还是两边相瞒的糊涂账, 说出去实在是太难听。
吕嬷嬷正想再劝, 郑淑妃已经抢白。
“嬷嬷, 陛下给她赐下了冠服,陛下从来没有给女官赐过冠服。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 但是我发现了。”
“他不是还吩咐内侍去探查过虞娘子的身家吗?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郑淑妃恍惚地望向虚空。
“我知道陛下这是抹不开脸面, 毕竟那虞娘子现任女官,又曾是臣妻。”
她轻巧一笑, “然而这有什么的呀?御幸女官之事本朝虽少, 却也不是不可,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至于那臣妻的身份,不是已经和离了吗?章献明肃皇后入宫前也成婚过,后来改认前夫为兄, 封赏不绝呢。那前夫又当国舅爷又当官。(1)”
这样的话吕嬷嬷听都不敢听, 更别说回应了。
密语避人, 此时只有她陪在郑淑妃身边,她既无言, 在这陈设精雅的厅堂中,便只有宛如呜咽的秋风陪伴着郑淑妃静静讲述。
“相伴十几载,其实我是最了解他的,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了?”
吕嬷嬷默然摇头,只能垂泪。
而郑淑妃已经自问自答地给出了正确答案。
“……也许,就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了罢。”
赵律对于郑淑妃那喜爱又厌恶、以致不愿面对的感情,大概和郑淑妃对虞凝霜是一样的。
在不知不觉间压折了李贵妃风头这件事上,郑淑妃是感激虞凝霜的,且羡慕她高超的厨艺和奇巧的心思。
然而,她又无可抑制地痛恨她,痛恨自己和女儿的微茫所得,乃是借了她的光。
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交织之下,连郑淑妃都不知自己今日所为是否正确。
而往常,只要是有益于赵律,只要是能助她们母女重获圣心之事,在她那偏执而痴狂的价值观中,本是不会被质疑分毫的……
*——*——*
一手牢牢搂住赵妙嘉,虞凝霜几乎是在强挟着这小公主疾步而驰。
好在后者奇异地没怎么挣扎。
而虞凝霜惊悸地粗喘着气,不时回头看照鸾阁中人是否有追来。
药效上头,虞凝霜的脑子已经开始迷糊,而在一片混沌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劈空而来,锵如金石——
疯子!
真的是疯子!
虞凝霜恶狠狠地骂道,在心中已经恨不得将郑淑妃千刀万剐了,剐得她肉片片儿飞。
居然出这种脏招!
寒冷的秋风,森然迎面割来,冷得虞凝霜打了个哆嗦,却吹不散身体里隐秘升起的热意。
如果能有方法将她两颊不正常的潮红去掉,露出来的就将是一张无比铁青、无比冰冷的脸。
直到现在,她仍是不太敢相信半柱香时间前在照鸾阁发生之事。
一切都从赵妙嘉那一句“白雪公主的苹果”开始。
这是虞凝霜单独给她讲过的童话故事,其他人不解其意,唯有虞凝霜瞬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强装镇定、故作自然地趋近,继续向赵妙嘉套话。
“公主可能看错了,这儿怎么会有白雪公主的苹果呢?”
赵妙嘉摇头,“没看错。”
等待苹果慕斯凝结的过程中,她嘴馋,便提前去后厨偷吃,正巧见吕嬷嬷带着两个宫人在摆弄那些苹果慕斯。
赵妙嘉听见吕嬷嬷道:“这药是费了大力气寻来的,十分奇特,可以一分为二使用,同时服下方有效。一分为二,味道就不那么明显,不容易被吃出来。
“我闻着这一份味道淡,你加到这点心里,免得她自己做的点心,自己能吃出来味道不对。另一份味道浓的加到苦茶里,味儿就也被压下去了。”
……
此时此刻,赵妙嘉并没有提及自己之前看到的这一场景。
然而她定定看着虞凝霜重复的那一句“没看错,正是白雪公主的苹果”,对虞凝霜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虞凝霜心中惊骇滔天,不知道郑淑妃给她下了什么药,更不知道为何要给她下药。
灵感一闪之间,她突然想起赵妙嘉刚才说的话来。
她说“我在这儿等着怪无聊的。”
等?等谁?
什么人能值得金尊玉贵的公主在这秋夜中等?!
“公主。”
虞凝霜声音发颤,弯腰扶住赵妙嘉肩膀的样子,更像是要依靠这小小的人儿来稳住自己的身体。
她问:“您在等谁?”
“等爹爹呢。”
赵妙嘉的灿然一笑,让虞凝霜如坠冰窟。
“今日是我的生辰,爹爹答应了说一定会来的,母妃已经帮我叫人去请了两回了。”
赵妙嘉知无不言,“爹爹今日和几位大人小宴耽误了时间,但是他很快就到了,母妃说让我在这等着。等他到了就去找你要些好吃的——”
“公主!”
虞凝霜身边的宫人神色巨变,一边叫住赵妙嘉,一边竟要直接来钳虞凝霜的胳膊将她拉起来。
好在虞凝霜反应更快,一侧身,就晃到了赵妙嘉身后。
她冰凉的双手紧紧攫住赵妙嘉的肩膀,在对方看不见的盲区里,以更加冰冷的表情和宫人对峙着。
虞凝霜的手离赵妙嘉的脖子只有一寸的距离,几根纤长的手指正如同细雨敲窗一样轻快地敲着。
却敲得那宫人慌乱不已。
此时此刻的变故,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够承受和解决的范围。
她接受的任务,只是尽量自然地将虞凝霜引到偏殿去休息。
而后,那殿中有安神香,有等待的嬷嬷们,根本就没她的事儿了。
可是现在,公主却在她面前被挟持了!
对,就是被挟持。
并不是她做贼心虚,而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虞凝霜已经看破了今日的这个局。
所以,她与她心照不宣地对视,默默地将赵妙嘉牵制成为了人质。
多次见面,在那些相处中,宫人也早意识到虞凝霜是个倔强刚性的。
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决绝至此!
这真是要鱼死网破!
而且,这虞娘子似乎是断定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也断定整个照鸾阁对此事不敢声张。
于是,她似笑非笑留下一句“我现在就带公主去找些好吃的”,哄着赵妙嘉扑到她的怀中,便迅速带着对方快步出了庭院
……
和宫人对峙斗法时的锋利气势已经泄去大半,虞凝霜强撑着精神揽紧了赵妙嘉,迈着虚软的腿脚,一刻也不敢停下。
一路走来,偶尔遇上巡视的侍卫或是宫人,虞凝霜或是遥遥点头致意,或是温声细语问候。
她早在这一片混了个脸熟,加之赵妙嘉并无异状,众人也皆未起疑。
只有虞凝霜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害怕无助。
她间或抬头一望,只见恢弘华美的飞檐和粉墙在这夜色中,如同忽然活了过来的怪物,马上要朝她张牙舞爪地扑来,将她彻底吞吃。
药效愈猛,身体的反应令她深感屈辱和羞耻,又将郑淑妃拖出来痛骂。
说真的,哪怕对方给她的是伤及性命的毒药,虞凝霜都还算她有魄力,是个爽快人。
可偏偏是这样下作的药……!
而郑淑妃此举究竟是得了赵律授意,还是她擅自而为,她的动机又究竟为何,虞凝霜已经懒得去想了。
她唯独想明白了下药的时机,必然是在第一次端上来之后,郑淑妃说要换餐具时被下的。
而虞凝霜浑然不觉,整整吃了一个苹果慕斯。
虞凝霜几乎要被郑淑妃气笑了,好一招灯下黑啊!
向来是主子怕被下毒,由厨子试吃。
万万没想到郑淑妃反将一军,反向下毒。
就好像一只狗好好地走在路上,是绝对想不到,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吭哧!”将它咬了一口的……
呸呸呸!
虞凝霜想,真是要神志不清了,居然把自己比作狗了。
郑淑妃才是狗呢,是疯狗!
最令虞凝霜不齿的是,她竟然以自己的女儿为饵。
等赵妙嘉以后长大懂事了,明白了这一夜她无意中承担的角色,再面对君父时她该如何自处?
而赵律面对这个曾经见证了自己隐秘之事的女儿,又就能付出几分真心和宠爱?
看着怀中还在问“虞娘子,去哪里找好吃的,还要走多久?”的赵妙嘉,虞凝霜对她的同情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她也不能一直这么带着小公主。
一是跑不快,二是照鸾阁的人虽不敢大张旗鼓地追,然而必定也是在暗中偷偷跟着。
要是那些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直接将她当做拐走公主的歹人抓个现行,虞凝霜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念及此,虞凝霜决定就此放开小公主。
又一次令她惊奇的是,就像接受“带她找好吃的”那样,赵妙嘉又一次平静地接受了虞凝霜“忽然想起有急事,请公主在此等待”的拙劣说法。
“你且去罢,虞娘子。”她说。
“去你要去的地方去。”
这一句话,让拔腿就跑的虞凝霜诧异地停住脚步。
她最后回头看了赵妙嘉一眼。
小公主幼小的身形在其后巨大的宫殿映衬下,缥缈得像是一粒尘埃。
而那总是任性而骄纵的面容,则平静地近乎柔软。
虞凝霜忽然就明白了——佛魔两性,不过一念。
于是,她从宝贵的逃生时间中,从混乱的思绪中,努力地拼凑出了一段在此之后,影响了赵妙嘉一生的话。
“白雪公主的母亲对她不好,与是否亲生没有关系,与公主本身也没有关系。只是有的人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公主曾问微臣白雪公主应该怎么做。在微臣看来,与其等着被母亲控制、迫害和放逐……白雪公主应该主动去摆脱对她毫无益处的母亲。”
赵妙嘉没有回答。
虞凝霜也没有再说。
言尽于此,她挣扎着、对抗着周身的酥麻无力,转身踉跄离去。
她不知郑淑妃筹谋了多久,又不知慈宁殿是否还有她的眼线、是否还有后招,于是不敢回去。
如今,整个皇宫都不安全。
虞凝霜现在只想着扛过药效,躲得越远越好、越偏越好。
她心中有一个合适的选择。
小库房、桂圆糖糕
“虞娘子, 好久不见了,您怎么这时候出去啊?”
面对守卫的问询,虞凝霜尽量淡定自如地回答。
“有几只的天青瓷的食皿落在待漏院了, 有急用,我得去拿。”
“哦,好。”
虞凝霜想,此处守卫们多日未见她,极可能在和翰林司众人偶尔的交谈中得知她已经调离。
可他们又不是即时接收信息的,虞凝霜本想着他们若是详细问起,她就说自己又回翰林司帮忙, 以一些模棱两可的理由来敷衍。
她现在没有余裕去考虑之后是否会露馅儿, 而是要先将这一难关度过去。
万幸的是, 守卫们并没有多问。
虽略有犹疑, 但是他们与虞凝霜相当熟识。
虞凝霜之前每回往待漏院去,都是带队从这一道宣佑门过去。
虞凝霜又向来与人为善。
同为这皇城中的苦命打工人, 她见这些披星戴月站岗的守卫时, 常常深感其不易。
如果当日往待漏院送的吃食刚好方便拿取,虞凝霜就免不了随手塞一些给他们。
今日的红枣核桃糕, 明日的花生一口酥……
借花献佛, 顺水人情, 何必替老板省钱?
填了肚腹,暖了心脾,落一个皆大欢喜。
所以面对虞凝霜, 守卫们既敬其官位, 又感其善举。
此时见她要外出往待漏院而去, 并没有阻拦的道理。
并非他们因为人情关系便未能恪尽职守,而是天助虞凝霜, 明日恰是十月初五,朝会之日!
且她此时要去待漏院,是完全说得通的。
朝臣们不到五更天已经在待漏院昏昏欲睡了,翰林司中人更是常常三更就抵达。
虞凝霜行事谨慎、要求严格,负责待漏院朝会饮食时,总要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偶尔有那么几回,她甚至是前一日的晚上就带人陆陆续续往那儿搬些器皿之类。
对于虞凝霜这旺盛的事业心,守卫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便欣然放了行,还很好心地关怀道。
“往待漏院的路不比禁中明亮,娘子仔细脚下。”
言出法随,这叮嘱声刚落,急急迈步的虞凝霜就差点摔倒,惊得守卫们齐呼“小心”。
他们是以为虞凝霜真的崴了,却不知她现在脚掌重逾千金,腿肚子软似面条。
还能走路已经是个奇迹。
始终垂着头,虞凝霜稳住身形,再次道谢之后疾步离去。
一步、两步、三四五步,越来越快,虞凝霜几乎是在燃尽气力逃离。
直到再回首时,宣佑门已在暗夜中模糊不清,她才猛然斜倚在宫墙上难受地颤抖。
……安全了。
不是她,而是那些守卫。
天可怜见,她刚才真的要抑制不住地扑到他们身上了!
郑淑妃这药太邪性了!
细细密密的情热之网仿佛将虞凝霜整个人劈头盖脸包住,又仿佛是从深处燃起的毒燎虐焰,将她烧得神志不清。
虞凝霜简直不敢想象现在这个状态的自己,如果正遇上刚参加完宴席回来、微醺的赵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虞凝霜发誓,她再也不敢小瞧古人、小瞧中药了。
如守卫们所说,出了宣佑门,灯火乍暗。
外宫墙圈出的这条永巷好似长到没有尽头,溶解在远方的夜色中。
好在此时,这样的昏暗于虞凝霜来说是保护色。
她并不怕这仿佛随时会蹦出来鬼魅的黑暗,她已经见识过更诡谲黑暗的人心。
虞凝霜的识海中,系统倒是已经被现在的情况吓哭了。
【呜呜呜宿主您没事吧?】
【哪里疼吗?】
【对不起呜呜呜我帮不上您……】
即使虞凝霜已经做出判断——十有八九郑淑妃给她下的就是情药,系统仍是非常担忧地持保留意见。
但虞凝霜觉得,郑淑妃总不是闲着没事给她下药,好让她暴毙在赵律面前的……
大概是“暴毙”这样的想法吓到了系统,它的波动越发狂乱,也更为帮不上虞凝霜而愧疚不已。
本来是能帮上的。
——假如虞凝霜此时已经收集够了冷漠值,可以许第三个愿望。
然而,真是祸福相依,虞凝霜入宫之后,得了体面的官职、得了众人的敬仰,因此在那冷落值的收集上便骤然慢了下来。
在宫中大半年,只收集到了小几十点,根本不够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然而,退一步讲,就算此时能够许愿,虞凝霜仍是想将这个机会留到更紧要、或是更巧妙的时刻。
系统的三个愿望,第一个用在妹妹被人拐走时,操控她的精神以脱困。
第二个用在和离时,强制严铄签下了名字。
总之,都算物有所值。
最后一个不能轻易浪费。
“先看看情况,没关系,熬过去就好了。”
虞凝霜唯有一边安抚着系统,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的目的地赶去。
待漏院属于外朝机构,并不位于那需要严格把守的后宫禁地,往来的却都是宫人,各个熟识规矩,不需过多盘问。
但是,待漏院又确实处于外围宫墙之内,需要经过那一道宫门才行。
虞凝霜就是看中了待漏院又隐蔽偏远,又在一定程度下处于皇城守卫的巡检下,还算安全,于是决定前往那里躲藏。
待漏院的格局她又极其熟悉,亦知此时那里旷然无人。
她要去的是左待漏院。
左待漏院更大,且有一间收贮杂物的小库房,装着些灯烛、炭炉之类的殿中所需消耗品。
虞凝霜负责待漏院饮食的时候,更是充分利用起那库房,将常用的一些饮食器皿、桌布抹布等物,方便布置和打扫。
虞凝霜此时方知,之前骂骂咧咧受的每一次累、走的每一回夜路都值得,都成为她此时的助力。
她顺利地抄近路到了左待漏院,再从库房门口第三个花盆下摸出了钥匙。
手已经抖到拿不住钥匙,虞凝霜正在哆哆嗦嗦开库房门,忽听背后窸窣脚步声。
“谁在那?!”
来人肃声呵道,呵掉了虞凝霜手里的钥匙。
她仓皇回头,正撞到严铄映着琉璃宫灯的眼眸中。
这下,严铄手中的灯笼也险些掉落。
“……霜娘?!”
严铄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幻觉。
是他这三个月未见虞凝霜的痛苦,是他心心念念、寤寐思服的辗转,是他想念虞凝霜时、就不知不觉来到这待漏院外静静坐着,回忆和她相处点滴的偏执和疯狂……让他忽然地,就这样见到了虞凝霜的幻象。
可马上,严铄就意识到眼前的虞凝霜并不是幻象。
因为幻象,需要建立在曾经见过的真实之上。
而他,从未见过虞凝霜这副模样。
鸦髻斜坠,蓬乱得如同浸满了雨水的云,随时将要滴落。
一同闪着晶光颤颤的,还有她额间的细汗和长睫上雾蒙蒙的水滴。
总而言之,美得惊人,销魂夺魄。
*——*——*
“霜娘,你怎——”
“闭嘴!别说话!”
虞凝霜现在完全没有应付严铄的精力,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在这样关头却被迫要和他共处一室!
方才二人在库房外遇见,严铄看出她的不寻常之处,一迭声来询问,虞凝霜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眼看着远处一队巡逻守卫的灯笼,如同一条光龙缓缓逼近,虞凝霜别无他法,只能拽着严铄一起躲进了这狭小的库房。
好在,这库房唯一的窗早就封上了,只要门一关,从外面便无从窥视,没有人会注意。
即使严铄手中就提了灯笼,虞凝霜却不愿意、也不需要向他求助。
这库房中一应事物她熟得很,借着微光翻出火折子,点亮手中一架三枝灯。
她又举着这烛台翻找,很快在预计的地方找到了一些糖果点心。
这也是虞凝霜给翰林司众人养成的习惯。
因起个大早做重活,偶有人会低血糖晕眩,于是此处就备了这些以供充饥。
虞凝霜赶紧填了一块桂圆糖糕进嘴里。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虞凝霜还是要夸一下曾经的手下们,这糖糕熬制得极其出色。
浓赤的一块块血珀似的,表面光亮润泽,可见用料非常扎实。
质感则软硬得当,正如同奶糖一样的黏糯。若说硬,偏偏指肚使劲压一下就留下印子;若说软,却要翻嚼许多下才变得顺滑。
虞凝霜使劲地嚼,直到桂圆醇厚的味道全数释放出来,填满了唇齿之间。
一点点姜蓉的加入更是画龙点睛,以其辛香衬托出了糖果的香甜,以其粗糙衬托出糕体的软滑。
全当一旁担忧看着她的严铄不存在,虞凝霜一声不吭猛吃好几块,而后又找出一颗薄荷糖含住。
犹嫌不足,她烦躁地将那糖果直接咬碎,仿佛咬是郑淑妃的骨。
薄荷的清冽气息瞬间爆发,虞凝霜闭上眼睛深呼吸,想以这份沁凉压制那股邪火。
而且她大量进食,也是希望以此举稀释那点药物对她身体的影响。
……不幸的是,适得其反。
可能是补充了能量,身体从一路奔波的疲惫中缓了过来,那狡猾的药性趁机大盛,再度兴风作浪起来。
偏偏,严铄又好死不死地靠了过来。
盐焗蛋、惊情一夜
……太难受了。
虞凝霜几乎呜咽出声, 唇瓣如同离水的鱼一样翕合。
不对,何止是离水之鱼?分明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她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灼烧殆尽,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极细的针刺扎。不疼, 但是又麻又痒,如被噬心。
理智即将融化在药效之中,而身边的严铄正惊疑交加地蹙着眉,伸手想要扶起她。
肢体交触之处,如同一汪的溶溶热意的温泉眼。
虞凝霜眼神涣散地盯着严铄的手看。
很好看。
是那种第一次看就觉得好看,再看多少次仍会觉得好看的、非常客观的好看。
世人常用“柔荑”,“削葱”等词形容女子手之美, 虞凝霜却觉得严铄的手高低也值得配上一个美称。
——指节、指甲还有蕴着玉晕似的指尖, 无一处不好看。
她没能挥开这只手。
太好看了, 她也太难受了。
虞凝霜忽然就不想委屈自己了。
现成的解药就摆在她面前呢。
实事求是地说, 虞凝霜是一个精致的利己者,天生的享乐者, 对自己命运的绝对掌控者。
在和这个闹心的世界博弈厮杀的过程中, 她早已学会了一个至真至明的道理,那便是——凡所有事发生, 皆有利于我。
并非是自欺欺人的逃避, 而是一旦跳出那些束缚, 就真的能体验到豁达而独特的快乐。
万物不为我所有,万物皆为我所用。
享受就好。
而所谓“束缚”,现代的那些规矩尚不能将虞凝霜怎么样, 更何况是古代这些糟粕?
谁吃谁, 还不一定呢。
于是虞凝霜高擎手中烛台, 照在严铄脸上。
这是一架铜鎏金三枝灯,即是三叉形状, 可同时燃三支明烛,甚为光亮。
担忧、惊讶,还有掩饰不住的痴迷,煌煌火光将严铄的神色照耀得一览无遗,落在虞凝霜眼里。
这样的烛光,这样二人独处的空间,让虞凝霜想起了他们成亲的那个夜晚。
只不过,彼时高烧红烛,低垂粉颈,她扮演着一位贤良羞涩的妻子。
而现在,情势逆转,严铄成了被她擎烛观赏打量的那一个,成了急急围着她转的那一个。
“霜娘,”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虞凝霜声音细弱地回。
“被郑淑妃摆了一道。吃了些脏东西。”
严铄倒抽一口气,表情随着烛光剧烈摇动。
大概是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更是因为虞凝霜伸出手,攀附上他。
本来因为担心而苍白的脸瞬间红透,严铄震惊地垂头看向虞凝霜。
看她的眼中开出离离花枝,看她的手中烛烟仿佛都透出些浥浥水色来,飘漾着缠住他。
虞凝霜又想起,早在那洞房花烛之夜,她见严铄这副皮相便心生喜爱,也念叨着若不是因他身份,与之春风一度、亦或是几度……也不是不可。
他如今穿了军士甲服,倒是不像从前那样将周身用广袖博带遮住。劲瘦的腰被腰带勾勒出来,轻甲连缀的薄薄铁片晃着虞凝霜的眼。
于是此时,极轻极轻地,虞凝霜吹灭一支蜡烛。
“严铄,”她说,“帮帮我。”
严铄惊极而躲,只是这库房逼仄,二人又依在角落,竟是无处可躲。
他颤着声叫虞凝霜,似乎要唤醒她的神志,更是为了拽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神志。
他爱慕虞凝霜,根本无法抵抗她的示好和曲意逢迎,即使他知道这其中并没有真心。
然而既爱重对方,无论如何,便绝不愿将其轻慢。
此处无床无榻,除了置物的柜架,还能算上家具的就只剩几张歪扭摆着的桌案,以及一些从待漏院中淘汰下来的旧圈椅……
在严铄的认知中,这样的地方,比幕天席地好不到哪里去。
礼失则昏,名失则愆。
严铄深觉自己与虞凝霜现在不是夫妻,便不可行那周公之礼。他没有夫君的名分,也不能随意碰触她。
若是真在此处纵意所如,严铄真是无颜再见天地,更无颜再见虞凝霜了。
虞凝霜觉得严铄简直要哭了。
她大概明白严铄退却的原因,但这更让她生出些许快意来。
你也有今天,她想。
同时,她也对自己说。
你也有今天。
就说在这宫中学坏容易,她到底也成了一个以情意相挟之人。
今日她二人之局面,并非她们自己造就。
而是数人之因缘,一遭际会;累世之定律,刹那交汇。
最后结出这样的果来。
源起,是赵律为君为父,对郑淑妃有着天然的权威压制,以至于后者被碾压到扭曲。
郑淑妃有权有势,又觉得她有资格凌驾于虞凝霜之上,随意摆弄她的人生。
而虞凝霜,知道严铄喜欢自己,于是就利用他的这份喜欢摆脱当前的困境,疏解自己的苦楚。
但他严铄也不是无辜的。
之前也是以财以势,以他母亲危急病情强迫虞凝霜成亲冲喜。
凡夫俗子,尘缘未尽。
说到底,所有人都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
虞凝霜又吹灭一支蜡烛。
三支蜡烛,每灭一支,这房里便暗一分。
现在只剩最后一支,盈盈幽亮映成严铄眼中挣扎的光。
不在之前的一次次吵架时,不在操控着他的手和离时,而是直到此时,虞凝霜才真正觉得自己掌控了、击败了严铄。
如今,他才是她手中的鱼。
虞凝霜忽然有些理解了诸如“圣僧和妖女”这样搭配的张力和含义。
高岭之花,被攀折在手中时才最凄绝美丽。
四书五经中浸出来的清贵士子,礼义廉耻下长起来的冷淡君子,即使浑身颤抖地推却着,即使哀哀求告着,仍是无法真正地拒绝她。
在这多事之夜中,虞凝霜第一次弯起淡淡的笑意。
“严铄。”
而又一次地,她用仿佛叹息的语气叹出他的名字。
“虽然算是我占你便宜,可你也没吃亏不是?”
她靠得愈近。
“你逼迫我和你成婚,如今我逼迫你一回。咱们这就扯平了。”
最后一支蜡烛,终于也被熄灭。
黑暗之中,起初只有金珥玉佩微微摇曳之声,以及靴履衣衫飒沓之响。
而后渐渐地,响起窃窃的人语和气
殪崋
音……
*——*——*
“那……娘子,我就先下去了,您有事再叫我。”
“好,去罢。”
目送频频回头的贞儿出了自己的寝房,虞凝霜的笑脸便马上裂开,变成了攒眉蹙额的难捱。
如果不是身体上的不适这样时时提醒于她,她都要将昨夜在待漏院的狂乱当成梦境一场了。
看起来像千年的大冰块似的,结果下手没轻没重的……
虞凝霜在心中暗骂,嘶着气左揉右捏,放松肌肉。
幸好,她也没放过严铄。
虽说药力作用下,虞凝霜的记忆朦朦胧胧地断着片儿,但是她如今一闭上眼睛,就是严铄一片红痕的侧颈,还有他那同样通红的眼角。
他最后是不是真哭了啊……
虞凝霜不确定,也懒得再想,撑着虚软的腿下了床榻,“咕咚咕咚”喝下半壶茶。
昨夜,怎么回到自己这寝房,她都有些不记得了。
只记得雨住云收,二人慌乱地收拾一通,赶在翰林司众人真正过来前离了那待漏院。
万幸自己以后不在待漏院工作了,虞凝霜想。
否则她是真的无法直视那库房了。
独面自身,虞凝霜都有些尴尬,赶紧甩甩头,又喝下一杯清茶。
而后,开始吃饭。
没错,在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惊情一夜之后,在被宫妃狠狠摆了一道不知前路之时,虞凝霜选择先吃饭。
算下来,她从昨日往照鸾阁教做苹果慕斯之后就没有正经吃饭了。又折腾了大半夜……
虞凝霜在这宫中挨的饿够多了。
她向自己起誓——以后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先吃饱饭!
只是,虞凝霜此时是谁也信不过了。连一直勤勤恳恳照顾她起居的两个小宫娥亦然,直接被她打发走。
凡事不敢假他人之手,虞凝霜趁着最后一点力气,亲自去小厨房挑拣了一些食材,拿回这寝房自己生个小泥炉加工。
又正赶上御厨房送来了太后娘娘的昼食,虞凝霜假公济私拦截下来,打着“熟悉娘娘口味喜好,为娘娘试菜”的理由扣下来一碗鱼片粥,拨拼了一整盘样样菜肴,并着四五块各色点心。
太后的餐食肯定是最干净的。
谁的手伸到这里,那真是活腻了。
虞凝霜先喝了一勺鱼片粥。
粥应该用了黑鱼,很是鲜美,口感也润,鱼片的嫩滑与米粥的绵密相得益彰,微微的咸香衬出鲜味。
这道粥说好做,最是好做。它不需过多调味,只需少量盐、椒,再撒些姜丝葱花而已,旨在保持鱼肉的原汁原味。
可若说难,也最是一等一的难。如何将米粥熬制得糯而不糊,保证口感的细腻?如何将鱼片切得薄而不断,没有半根刺留存?
这都是学问。
当然,这道鱼片粥还算基础,难不倒御厨房中的人才,虞凝霜喝了,也是肚腹熨帖,好似终于活过来了。
只是那几样菜她不太喜欢。
炙鹿肉太腥了,吃不出肉类的香味;茄汁大虾焅的时间偏久,虾仁失去了弹滑细嫩;还有那藕盒也炸得过了头……
虞凝霜勉强吃完,再把那几块糕饼收好,当做充饥的口粮。
至于拿回来准备加工的那些食材,犹如惊弓之鸟的虞凝霜过分谨慎,不敢拿任何有可能被下药的食材。
……于是她拿了两斤鹌鹑蛋。
还有一整罐子粗盐。
所以现在,虞凝霜在炒盐做盐焗鹌鹑蛋。
砂锅微热,便倒入一整罐盐,又加了香叶、花椒和大料慢慢地炒。
直到香料的芳烈香气都被炒出,又被细细吸收到那些盐里。
粗盐雪白,看起来柔和清爽,疏疏散散的,实际上此时的盐已经热极,碰到手就要烫掉一块皮。
虞凝霜小心翼翼地先将一部分热盐倒出,往砂锅中铺了一层鹌鹑蛋,而后再倒入一层热盐、铺一层鹌鹑蛋……如此反复,直到砂锅装得满满当当,被虞凝霜盖上锅盖。
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了。
始终用文火小心加热,盐的热量和咸味便会透过那薄如纸的蛋壳,尽数浸到鹌鹑蛋里。
一刻钟后,虞凝霜扒拉出一个,不顾烫地手忙脚乱剥开,光滑如珍珠的鹌鹑蛋已经熟透。
而且明明未见明火,鹌鹑蛋上却被烙了淡金色的焦痕,卖相极佳。
明明未加水或酱汁烹制,鹌鹑蛋本身的汁水却被完美保留,嫩滑Q弹。
这样的盐焗鹌鹑蛋也好保存。表面干爽,又有大量盐分保鲜,于是虞凝霜也将它们仔细收藏起来。
这几天,她在饮食上要慎之又慎,要多留些知根知底的吃食傍身才是。
做完这一切,虞凝霜惬意地钻回被窝,而后将自己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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