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高汤、皇上提问
竹荪泡发和清洗得极其到位, 完整而洁净,舒展如雪花。
它们浸在热汤中,吸饱了咸鲜的滋味。此时此刻就如一张温柔的网, 将赵律的舌头捕获。
那独一无二的口感滑而脆,一口下去,“咯吱咯吱”细细地响,像是在嚼一个昨夜陈雪捏的小雪团。
赵律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会这么鲜?
明明只是一碗清得不能再清的汤,除了几块竹荪,再无他物。
然而这滋味竟是极致的鲜美,一瞬间都让他怀疑后厨是不是为了保住好滋味, 而偷偷熬制了荤高汤。
可是……赵律打量着手中清汤, 其中分明没有半点油花和杂质, 泛着清澈的涟漪, 像是夕阳下的波光。
一入口,轻若无物。
别说是荤腥之物了, 好似连多余的调料都没有加, 只点了点盐巴。
清简至味。
正合赵律的心意。
而且这道汤很神奇。
乍一看,必然以为那名贵的竹荪才是出彩之处。
然而只要喝一口汤便知, 这汤才是主角, 鲜美无双, 润泽有味。
这让赵律颇为惊奇和好奇。他确实也是先喝完了汤,才想起将囤在碗底的竹荪一块块舀起吃掉。
“这汤不错,是哀家小厨房进的。竟是比之前吃过的竹荪都要鲜灵。”
刘太后也开口夸赞, 显然非常满意。
云雀适时又给她老人家添了半碗, 正要再给赵律添, 齐郡王赵循却接过玉勺,亲自给兄长添了汤, 双手奉上。
“有劳二弟。”赵律悠悠接过。
赵循致礼落座,笑吟吟开口,“娘娘宫中小厨房厨艺越发精进,想来是陛下为娘娘置了最得力的人手,孝心可感天地。”
这话赵律很爱听,不由点头道,“娘娘春晖照耀天下万民,自然受万民诚心供养。”
话都说到这儿了,赵律着实是对烹调这一道竹荪清汤的人很感兴趣,加之心中仍有是否以荤代素的疑虑,便召其上殿回话。
云雀姑姑心善且精明,向来很看好、很照顾虞凝霜。
亲自引虞凝霜上殿这段路,她比表现得虞凝霜还紧张。
即使知道这小娘子向来在礼节上并无错漏,还是仔细嘱咐着。
等到看虞凝霜落落大方自报了姓名官职,与主位那几位一一见过礼之后,云雀姑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然而,刚放到一半,赵律下一句话却让她都跟着屏住了呼吸——
“虞娘子,竹荪少味,而你这清汤却美味异常。可是为了保住好滋味,破了这桌素宴的规矩?”
哈?!
做得好吃也有错啊?
虞凝霜嘲讽着腹诽,面上却忙将头又底下一分,朗朗道。
“官家明鉴,春祠夏礿、秋尝冬烝,四季敬祭先祖,何其郑重。微臣又怎敢只为沽名钓誉,就如此大胆妄为?”
虽然目前在慈宁殿工作,但虞凝霜相当于是从翰林司被暂时借调过来,她的一应官职、待遇等仍按着那边走。
既然身为光禄寺的女官,那便是外臣,她自然以“臣”自居。
一番话答得真诚谦顺,不卑不亢。
赵律本也只是炸她一炸,现下见虞凝霜如此表现,态度也缓和下来。
“哦?既然如此,那便说说,为何这清汤被你做得比火腿熬的高汤还鲜美?”
“回陛下的话,这汤确是高汤,是只用了一种蔬菜的素高汤。”
众人一听,都瞪大了眼睛。连刚要相信虞凝霜的赵律都手上一顿,放下了刚拿起的汤碗。
“只用一种蔬菜的素高汤”,这话听起来,简直比这高汤的荤素之争更加离谱了。
凡是炖高汤,哪有用少于五种材料的?若是荤的,便要将鸡架、火腿、猪棒骨、牛筒骨等一遭放进去,还要再加香菇等素物调味。
就算是简单的素高汤,总也要有萝卜、白菘、生菜等林林总总。
什么菜蔬这样霸道?只用它自己就能吊出如此可口的高汤?
眼瞧着众人炯炯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好像不能合理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受刑似的,虞凝霜赶紧答道。
“是用豆生,黄豆生熬的素高汤。”
此时,豆芽尚被叫做“豆生”——这个朴素而直白的名字。
别小瞧这廉价又易得的豆生,它们久煮之后,豆腥气便会尽数散去,只留下清爽灵秀的滋味,成就一味完美的素高汤。
其中也是加油了的,但只有一小勺。并在熬煮的过程中被虞凝霜一点一点细心撇出去,到最后再拿纱布滤两遍,仅剩的油花也被吸附,只余澄澈汤底。
其实这汤看起来清清淡淡,其中还另有乾坤,细节多着呢。
比如,因为单用竹荪来熬汤,汤色太过寡淡,所以虞凝霜加入了那橙黄鲜艳的虫草花。
虫草花与大名鼎鼎的“冬虫夏草”其实没有直接关系,它只是一种天然的蘑菇,不仅给这碗竹荪清汤贡献了漂亮的颜色,还添加了一点清甜的味道。
又比如,其中还加了虞凝霜特制的干香菇粉,充作味精。
本来用小虾米干粉鲜味会更足,但既然是素宴,虞凝霜便不会留下一丁点的纰漏。
所以这小小一碗清汤,实际上是三种菇类的精华凝成。
若真要真让虞凝霜讲下去,她可以滔滔不绝讲半个时辰。
然而说多错多,她在这宫中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谨慎、谨慎、还他喵的是谨慎。
既然人家只问了豆生,她就只答豆生,还答得滴水不漏。
“而且此时烹制豆生,正应和时节。”
——虞凝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自七月七开始,便有“种生”的习俗,即是将各类豆子放入精美的小瓷碟瓷碗,或是小竹篮里,待其发芽。
芽发数寸之后,再用彩色丝缕将其缠绕装扮起来,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
它们就像一个小玩具,或是小盆景似的,看着便很讨人喜欢,街上总有人售卖,虞凝霜也给弟妹买过。(1)
隐隐约约,虞凝霜能够理解市井百姓对豆生的喜爱。
喜爱它们便宜又耐储存,喜爱它们可以现吃现生,喜爱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为舌尖添一抹鲜味。
它们令人安心。
当然,人们也许更爱豆生的纤长美味,爱它永远欣欣向荣,勃勃向上的姿态。
以豆生作为常用蔬菜入菜,正是始于本朝。
因此仍属于一个热火朝天探索的蜜月阶段,大家吃得极其凶猛。
但凡往那种生小篮子里看一眼便知,只要是豆子谷物,甭管什么蚕豆、红豆、绿豆、黑豆、豌豆、小麦……都得让它发出个芽儿来看看。
主要是来尝尝。
可这样轰轰烈烈的“豆生家族”,到了现代,却没落到一提起豆芽,首先想到的无非是黄豆芽和绿豆芽两种,顶多再加个黑豆芽……
可见,漫长的时间中,智慧的先民们已经从味道、性价比、安全性等等方面,替子孙后代做出了选择。
所以,虞凝霜用的是黄豆生,耐煮,而且味足、营养丰富,的确是豆生中的扛把子。
听了虞凝霜的讲述,这一次开口的,却是那一位小公主赵妙嘉。
“黄豆生?和我种生小篮子里生的是一样的吗?”
与自家妹妹同样年纪的小姑娘,白雪可爱,金玉之质,看得虞凝霜心中喜欢,便温声回答。
“微臣无缘得见公主所种的豆生,不敢妄下结论,但大致是如此。”
赵妙嘉听了,灿然笑起来。
即使她丫髻上一颗珍珠就能换数百石豆子,但那篮子豆生,她确实是在小心养护着,每日还要跟它们说话呢,金贵得很。
“你做饭好吃,又会做豆生,你来我殿中,帮我看着那些豆生好不好?”
未等虞凝霜回答,也未等他人表态,赵妙嘉已经被她的父皇轻声呵斥。
虞凝霜是太后娘娘宫中人,怎么能因为孩童玩耍之心便被随意要走呢?
虞凝霜依吩咐退下之前,见可怜的小公主已经眼泪汪汪。
是齐郡王在哄她。
虞凝霜隐约听他讲起,说闽地人家也会在中元给先祖供奉豆生。待豆生长三日之后,便取来做菜,很有意思。(2)
他还约定和小公主再一起生些豆生,小公主似是终于破涕为笑,只是再后面的,虞凝霜就听不见了。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即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齐郡王的场景。
一众朝臣当中,他拿着一点风俗异闻高谈阔论,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还真是天生玲珑手段,虞凝霜想,真会待人接物。
太后娘娘仁厚,不愿给宫中人立规矩,她用膳时向来只几位贴身女官侍奉即可。
只是今日这家宴确实不同于往日,慈宁殿众人都屏息凝神,随时待命。
虞凝霜也快步回了小厨房。
她总共做了六样吃食,这才上了一样,剩下的都要片刻不懈地盯着才是。
很快,虞凝霜做的两样饮子——桂花鸡头米糖水和绿豆爽也被端走。
在这初秋时节,鸡头米又新上市,而虞凝霜如今烹饪起这味食材,可算是炉火纯青。雪珠一般的鸡头米浸在甜水中,表面飘着金箔一样的新桂花。
至于那绿豆爽,是绿豆粥熬到起砂而后冰镇,加了水晶一般的小芋粉圆子而成。
这是虞凝霜最近在尝试的新菜谱。
圆子里还加了一些木薯粉,比例刚好,每一个都是外围晶莹剔透,中心有一点点乳白,兼具纯净和可爱。
尤其那口感极佳,独一无二。
冰镇之后,小园子更有韧劲、更有嚼头,配上绵软甜蜜的绿豆沙,让人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吃。
一冷一热的甜饮子,都很美味。
虞凝霜正在纠结给自己盛哪一样,歇口气儿,结果又被懵懵懂懂叫上了殿。
海石花、荔枝果冻
眼看着虞凝霜第二次上殿, 在场众人好像都有一瞬间愣住了。
尤其是赵律。
他只不过是见女儿因为刚才的呵斥而闷闷不乐,而她似乎又很喜欢那一道绿豆爽。
小圆子弹滑可爱,绿豆沙细密香甜, 几片软糯的百合也是锦上添花……
尤其是那冰冰凉凉的清爽口感,别说是赵妙嘉,就是赵律也十分喜欢,为了安抚女儿,也为了凸显君父威严,于是他随口让做这当绿豆爽的膳工上来领赏。
没想到又是虞凝霜。
这下赵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还是刘太后先反应过来,带着慈祥的微笑夸赞了虞凝霜, 又与她有来有回几句话, 简简单单问了问这绿豆爽的做法。
虞凝霜也如之前一样落落大方地回答。
她做这一味甜汤, 不像竹荪清汤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和典故道理。
而是她既然是以缓解太后娘娘疰夏之疾的名头, 被调来这慈宁殿中,那必须有所表示才是。
所以她今日所做一切吃食, 其实都有清热祛湿, 舒解暑气的功效。
只不过绿豆在这种情况中的应用尤其广泛,更容易被人所察而已。
刘太后自然也体察到了这份用心, 心中对虞凝霜越发满意。
“虞娘子, ”她问, “你今日还做了什么菜肴?这桌上可还有你做的?”
“那一道桂花鸡头米也是微臣所做。”
随着虞凝霜的回答,正将一勺清润的鸡头米甜水送入口中的赵循,不觉撩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随即, 复垂眸, 神色如常地用餐。
而虞凝霜又道:“还有三味点心未上, 分别是龙睛清风饭、荔枝玫瑰果冻以及……”
虞凝霜难得打了个磕巴,“以及获陛下赐名的桃胶‘桃间晴雪’。”
虞凝霜之所以犹豫, 是觉得这样介绍未免有些攀附卖弄之意。
可若是不说那个名字,岂不是不敬官家特意赐的名?
哎,步步是坑,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
虞凝霜正在心中叹息,却忽听赵律点了她的名,“且在一旁侍候。”
她条件反射般地应“是”行礼,然后被云雀姑姑使眼色拉到了一边,肃立站好。
听得杯碟琳琅声重启,虞凝霜才反应过来。
叫她留在这儿干什么呀?!
在膳堂中负责试毒、分餐、伺候整个饮食流程的,向来是尚食局的女官们,和她一个做饭的有什么关系?
虞凝霜表面姿态端庄,微微含笑,可低头看着自己饿扁了的肚子,又闻着飘溢的菜香,她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作为开饮食铺子的,像这种“别人吃,她看着”的情况,于虞凝霜来说实在太过常见。
可此时此刻,又与彼时彼刻绝不相同。
曾经,那些在她面前大快朵颐的,是她的顾客、她的衣食父母,也是她能谈天说地、能热情寒暄的熟人。
而不是这全天下至尊至贵的一家人。
那威严的身份,以及殿中沉重的氛围,压得她连头都不能擅自抬一下。
虞凝霜轻且沉地深呼吸,尽量舒缓自己的心情。
她努力让自己变成身边这一架鎏金宫灯,只管极尽美丽、极尽安静便是,连灯花都不爆一声。
即使已经如刘太后所说的那样,整个家宴的流程精简过,然而对于虞凝霜来说,还是格外漫长。
而且,这一家五口不太热衷于交谈。便是交谈,也都是郑重其事、彬彬有礼的,整个用餐的过程都很沉闷。
说实话,其他人虞凝霜倒是不管,只是有些心疼那一对年幼的孩子。
在这样的氛围里吃饭,再好的饭也不香啊!
好不容易,正餐终于结束,只剩上些清口的茶水和点心了。
与松了一口气的其他人不同,虞凝霜反倒更加紧张,只因为她那三样点心被一遭端了上来。
借了太后娘娘宫中奇珍异宝的光,单单这三样食皿就不同凡响。
第一样,是一个小巧的纯金提缸,通身熠熠生辉,看不见其中装成了什么。
第二样,则是虞凝霜曾经用过的水精杯盏,其中装的,自然是漾着琥珀光的桃胶奶冻,也就是那“桃间晴雪”。
至于第三样——情绪低落的赵妙嘉无意一瞥,双眼瞬间发亮。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好看?
只见那浮雕莲瓣的大青瓷盘上,整齐地摆着许多块晶莹剔透的糕点。
它们呈五瓣花型,圆嘟嘟的,这样光整平滑的表面,应该是用金属制的模子扣出来的。
每一块都莹涟涟仿佛发光,初看是无色的,但偶尔能看出极淡的鹅黄色来,再一转眼,又闪出些粉色。
赵妙嘉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糕点。
可……那些真的是糕点吗?
她忽然又有些拿不准。
赵妙嘉常吃的糕点,自然都是米面所做。
然而瓷盘上的那些,却像是母妃妆奁里最漂亮的那一颗宝石,硕大而晶亮。
据说这是她在被封妃时,得到的赏赐。
母妃始终都舍不得将其镶嵌到任何首饰上去,只时时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
她会将宝石微微托起,迎着光仔细观赏,任凭那些斑驳的光点散落在赵妙嘉的脸上,如梦似幻。
因此赵妙嘉从小便对这一块宝石尤其向往。
曾有一次,她不过是想偷偷将其拿出来看一眼,然而一向温和的母妃却对她露出了近乎狰狞的表情。
她捧着那颗宝石的样子,像是将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捧在手心。
从那一天起,在朦朦胧胧的懵懂之间,赵妙嘉都不知道,以后自己是否该去向往那些宝石了。
它们好像会让人发疯。
于是赵妙嘉觉得,摆弄些花花草草也挺不错的。
她小心翼翼养的那一盆五彩斑斓的种生,也是想给母妃送去逗她开怀。
自李贵妃四月底查出有孕,父皇就再没去过母妃的寝宫,母妃为此郁郁寡欢。
众人只觉得她赵妙嘉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其实她什么都懂。
起码,凭借着母女之间天然的联系,她能理解母妃的喜怒哀乐。
这一道颜值极高的荔枝玫瑰冻,已经将赵妙嘉的全部注意力吸引。
虞凝霜虽然悄无声息立在一旁,实际上也小心探出丝丝缕缕的感官,去观察众人对这三样点心的反应。
自然,小公主对那荔枝果冻的格外关注,立时就被虞凝霜捕捉到了。
事实上,它正是虞凝霜听闻有年幼的皇子皇女参宴,才特意为他们制作的。
果冻,仿佛对孩子们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造型可爱,颜色鲜艳,任何食材只要被封进果冻中,就会变得闪闪发光,惹人喜爱。
虞凝霜这一次放的就是整颗的荔枝,以及玫瑰花瓣。
荔枝时节其实已过,这果冻中的荔枝乃是内物库精心保存下来的糖水荔枝。
因浸在高浓度的糖水中,不仅没有腐坏,反而芬芳馥郁,非常香甜。
它们每一颗都是柔润的浅白色,浑圆可爱,像是一颗颗十五的月亮。
至于玫瑰花瓣的添加,当然是虞凝霜的个人偏好。
她向来喜欢玫瑰荔枝的组合,之前刚开始卖冰饮子时,就曾靠着玫瑰荔枝糖水,小爆一回,小赚一笔。
说起来,她第一次卖给楚雁君的,正是那一碗玫瑰荔枝。
往事已矣。
曾经在田家杂煎老旧的木桌上售卖的组合,此时出现在这金丝楠木桌上,连虞凝霜自己,都有一些恍惚唏嘘。
这玫瑰用在果冻中,有一点要优于用在饮子中——果冻中的花瓣不用过高温,因此全然没有褪色,仍是那鲜妍的嫣红色,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整个果冻光华流转,暗藏了诱人的色彩。
缤纷的花瓣仿佛保持着落下的姿态,和嫩润的荔枝果肉被一同完美地封印在果冻中,或沉底,或悬浮,或飘在表面。
成品层次丰富,卖相精美。
虞凝霜将其做好脱模的时候,那模具一拿开,荔枝独特的甜蜜香气就扑鼻而来。
她理直气壮地试吃,赶紧咬了一口。
只这一口,便觉得唇舌生香,满目芳菲,如同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荔枝果园中,在最繁茂的一棵树下,看到一簇如火般盛开的玫瑰。
玫瑰的味道恰到好处,尽职尽责地衬托着身为主角的荔枝。
不愧是用皇家上等食材所制,美味不会吹灰之力。
说起食材,最令虞凝霜欣悦的便是这一次的凝固剂,并不是她常用的假酸浆籽。
而是她从内物库里淘来的海石花!
所谓“海石花”是一种海藻,颜色浅、胶质厚,味道则比寻常的海藻要淡许多。
若是拿去做菜,比如凉拌,似乎因为其欠缺海味而要逊于同类。
于是内物库空守着一大堆干燥的海石花,却不知如何使用。
这就被虞凝霜捡了个大漏!
能够接触到在民间决计见不到的食材——这算是虞凝霜入宫之后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她决定以后要常去内物库淘淘宝。
干燥的海石花很耐用,虞凝霜只抓一小把就够。
将它们摘洗干净,放到大锅中熬煮,浓浓的胶质就被煮出,稍加一点醋,最后那一点腥味也被祛除,趁着还未凝结,将荔枝和玫瑰放入即可。
至于那模具,本来是给各宫娘娘压制香粉饼的,也被虞凝霜歪打正着地借来。
虞凝霜的努力,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加成,共同成就了这精美无双的玫瑰荔枝果冻。
直将赵妙嘉看得眼睛眨都不眨,恨不得马上就吃一颗。
但是这么多点心同时摆上来,自然是要等长辈们先挑选着吃第一口,她不可凭着自己喜好先伸手。
令她遗憾的是,刘太后没有先选择这果冻,而是命人将那金提缸拎近些给她瞧瞧。
虞凝霜察觉到小公主的失望,暗自好笑。
然而,虽然有些对不住小公主,但她必须承认刘太后这个选择极佳。
因为那金提缸中装盛的,正是虞凝霜精心为刘太后制作的、缓解疰夏之疾的吃食。
清风饭、制作炼乳
熠熠金勺中, 舀着一小簇水晶饭。
之所以叫“水晶饭”,是因为每一粒米都闪亮润泽,颜色则是透白色, 像是枝头的雪,像是叶上的霜。
这是经过充分浸泡之后,又蒸制得恰到好处的米饭,所以粒粒分明,而又粒粒香糯。
虞凝霜用的是糯米和粳米两掺,整体口感软硬适中,米香的层次则更丰富。
这样一勺水晶饭, 被刘太后送入口中时, 就如一阵清风抚过她的全身, 而后将她温柔地托起置于风眼, 静观那流丽的风云。
天然谷米的清澈香气,以及华丽的香料味道霎时间结合在一起, 催出她的一声赞叹。
“好, 不愧是叫‘清风饭’!如此沁凉可口,让人食之如同清风拂面, 当得起这个好名字。”
仿佛一整日的暑热都被这小小一勺凉爽的水晶饭散去, 刘太后心情爽朗不已。
自初见起, 刘太后见虞凝霜便总是不自觉将后者打上“凌玉章”的标签,是需要自己特别照顾、宽宏以对的对象。
而这一次,亲眼见证了她每一道作品都惊艳四方, 刘太后倒是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起了虞凝霜, 觉得自己真的将她看清几分, 说的话也就真诚了几分。
“这一道前朝的御膳,哀家也曾听说, 却是从未尝过。虞娘子,你真是手艺高超,博闻强识。”
虞凝霜连忙谦虚了几句。
若说是手艺高超嘛,这道甜品其实非常好做。
若说是博闻强识,她倒是担得起,毕竟有穿越的金手指在呢。
虞凝霜知道这一道“龙睛清风饭”的做法,是因为在现世时看过一篇《盘一盘那些盛唐宫廷美食》的轻松科普文。
其中就记载了这一味奢侈的夏季消暑美食——
“法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事毕,入金提缸,垂下冰池,待其冷透供进,惟大暑方作。”(1)
虞凝霜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读到这个食谱的时候她反复琢磨,觉得甚为有意思。
古文如此简洁,寥寥数语就将一切讲明,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各种名词。
在这一道清风饭中,糯软的“水晶饭”是主体,“龙睛粉、龙脑末”负责重要的调味,甜润的“牛酪浆”则是点睛之笔。
虞凝霜算来算去,好像只有那“金提缸”并无用处,可有可无。
当时她还在心中嘲笑,说这对“金提缸”的特意提点真是多此一举。
然而此时此刻,处境和心境完全不同,眼见着满目辉煌,感受着等级森严,虞凝霜才惊觉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可笑。
恰恰相反,这道菜肴中最重要的就是那金提缸。
没有金提缸,它顶多只是一道加了些调味的糯米饭。
有了金提缸,它才能升级为御膳中的“龙睛清风饭”。
淡褐色的龙眼粉细细洒在上面,至于本就是纯白色的龙脑粉,则像是一片雪融入一捧雪那样,早与洁白的米饭融为一体了。
这贵逾千金的香料已然孤影难寻,只剩下一抹极其清凉提神的悠然味道,轻柔如风地荡在每一个品尝者的口中。
水晶饭烹制得可口,香料也是昂贵精巧。但若仅凭此两点,这清风饭倒得不了刘太后太高的评价。
将整体口感提升的,还是那牛酪浆的功劳。
唐朝所用的“牛酪浆”到底是何物,虞凝霜好一番考据。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应该是轻微发酵的牛乳,有点像她之前抨制酥油过程中的产物。
但是龙眼粉和龙脑粉味道都很浓郁、很特别。
如果再加上发酵的酸味,口味未免太过纷杂,没有重点,只怕那时就不是清风了,而是将乱七八糟全部携卷进去的龙卷风。
于是虞凝霜做出了炼乳。
她觉得没有人会不爱炼乳,这东西就是极致的香甜,是牛乳的精华。
做法也简单到不可思议。只需鲜乳加糖,细细熬制,直熬到黏腻的状态即可,冷凝之后的炼乳会更加浓厚,更加稠密,呈极淡极淡的浅黄色。
一股脑浇上去,顿时乳香四溢。炼乳缓缓浸润在米粒之中,将它们包裹起来。
它像是一份柔和的连接,将其他食材的香味和口感全部发挥到最大。
由刘太后起头,众人都先用了一点清风饭,而后,又都恭谨地等她先下箸。
虞凝霜在一旁都替他们着急,恨不得把剩下的食物都塞他们嘴里,赶紧结束这漫长的折磨,她也好下殿去填填肚子。
宴席既然已到尾声,腹中余裕实在有限,拣自己喜欢的吃几口也就是了,不用管那些虚礼——刘太后这番劝慰下,众人这才自在地行动起来。
赵妙嘉迫不及待示意乳娘,给自己拿了一块荔枝玫瑰果冻。
拿近些看,才发觉这果冻更加好看。其中散落的花瓣仿佛在闪烁一般,又有许多细小的气泡,好似发光。
其实,像花瓣这样极不规则的物品浸入果冻汁液时,物品边缘会自带许多气泡,但是虞凝霜向来手艺精巧,对经手的事物要求极高,她本来想把花瓣边的气泡等全部挑开。
可转头一想,这果冻中竟是有气泡才更好看,正是因为有气泡才更显得本体晶莹剔透。而且也增添了一丝活泼之感,让每一块果冻都像是一个闪亮的圣诞水晶球。
赵妙嘉一口咬下去,也不知流入口中的是花汁还是果汁,总是都是极致的香甜馥郁。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仿佛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确信——这是吃食,而不是宝石。
小皇子赵宸做了和妹妹一样的选择。
而刘太后和齐郡王一致,似乎都对那清风饭情有独钟,仍是没有放下金碗。
唯有官家赵律,叫了一品桃间晴雪到面前。
他垂眸将这份桃胶细看。而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又点了虞凝霜近前回话。
“虞娘子,”他问,“这道桃间晴雪,最开始就是你做的,是也不是?”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然而虞凝霜却莫名明白了。
因李贵妃曾经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将这一味得官家赐名的甜品送予各宫,引发了一阵吃桃胶的风潮。
因此,如今许多宫殿的小厨房,乃至御厨房的诸位都会做这一样了。
虞凝霜甚至听说御厨房的新膳工一进来,都要教授这一道桃间晴雪。
她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简直哭笑不得,然而很快,难免还萌生了一些入选教科书的骄傲。
所以现在官家的意思,大概是问这桃间晴雪是不是她的原创?
事实也正是如此。
在得到虞凝霜的肯定回答后,赵律微微颔首,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一些欣赏之意。
赵律这些日子常去李贵妃处,每一回,李贵妃都“恰巧”又传了这一份桃间晴雪来吃。
因极喜欢其味道和意韵,刚开始,赵律还有几分期待。
然而呈上来的所谓桃间晴雪却并不是第一次时,惊艳他的那一份。
如今的桃间晴雪做得堪称粗糙。奶冻里结着疙疙瘩瘩的气泡,不复之前入口即化的滑嫩,甜度也太腻。
上面铺着的桃胶,则要么过稠,要么过稀,熬煮不当,滋味也不太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赵律陪着李贵妃用了两回,就不再用了。
李贵妃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过是否不合口味。
如此大相径庭的两种风格的甜品,她居然毫未察觉,还这么问了一句,赵律不觉好笑。
他向来也是知道,李贵妃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心,才装作极喜欢那些桃树、桃胶……
然而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更是第一次不觉为此感到些微的厌烦。
当真是叶公好龙。
然而,面对娇滴滴的、怀有身孕的宠妃,赵律总也不能因为一样吃食而和她计较,于是从未挑明,只在心中暗自可惜再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桃胶了。
他明明刚对这寡淡的食材生出点点好感来。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又吃到了。
那桃间晴雪一端上来,赵律就看出是原版了。
说实话,那桃胶奶冻唯独重要在其美丽卖相的创意,其余方面,无论是食材还是做法,其实都很简单。
可原版就是原版,其中蕴藏着无数他人无法超越,甚至根本没有察觉的细节。
虞凝霜之前给李贵妃做过几次之后,这一肥差就被林照要了过去。
当时,他话说得冠冕堂皇,是见虞凝霜十分卖力的准备待漏院的差事,实在辛苦,不如还像从前一样,由他制作李贵妃的桃胶就是。
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虞凝霜心知肚明,无非是见她这新奇的桃胶奶冻受了赏赐,于是想来“摘桃子”了。
所以,后来李贵妃再来传唤这一道桃间晴雪,便都是由林照出手。
然而,仿其形易,仿其神难。
林照多次偷看虞凝霜做这一味点心,以为自己早学会了,实则不然。
所以他往李贵妃处送去的,都是那些被赵律嫌弃的粗糙盗版,自己还浑然不知,还在乐呵呵地等着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赏赐。
然而该谁的就是谁的,这赏赐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虞凝霜的头上。
赵律用完一盏桃胶,龙心大悦。
又见虞凝霜今日所制吃食,道道精致,样样奇巧。
尤其是为太后着想的孝心,令他非常满意,于是当场赏赐虞凝霜一对金碗,乘兴而归。
这赏赐还没完。
翌日,尚衣局送来一套新的女官服给虞凝霜。
在本朝,章服赏赐本是寻常。
然而虞凝霜捧着那细软的罗衣,心里却忽然突突起来。
紧接着,太后又传信召见虞凝霜。
新赏赐、新的差事
觐见太后之前, 虞凝霜对镜整理仪容。
她心事重重地蹙了蹙眉,蹙皱了镜中那一幅芙蓉面。
而侍候她起居的那一双小宫娥,正捧着新赐下的官服兴奋地叽叽喳喳。
“领缘缝的真珠多漂亮啊!”
“是绯色的官服, 娘子,这可是大恩典呀!”
本来依照虞凝霜的品级,是不可以服绯的。
而给品级不够的官员赏赐绯色官服,此举被称作“借绯”,乃是彰显官家荣宠的一种表现。
虞凝霜回首瞥了一眼。
那官服精美异常,织着暗金纹路,如同融金的彤云。落在虞凝霜眼里, 却如血色一样刺眼。
女官的官服种类, 虽不像正经朝官那样种类繁多, 但大抵因女子爱美, 又是在后宫之中走动,并没有太严苛的规矩, 因此款式多变, 争奇斗艳。
然而,女官毕竟不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宫妃。
为了便于行动, 大多数女官选择款式时更喜爱那些简洁利落的。
宫中如今, 甚至是流行直接穿男装, 都是无伤大雅的风潮。
比如虞凝霜,就一直穿着男式的紫黑色圆领袍,不加配饰, 行走如风。
可赵律刚赐下这一套, 却是襟长腰窄, 层层叠叠的大裙摆。
实打实的女装。
虞凝霜抿了抿唇。
面对赵律,她恂恂小心地执着臣礼, 脸都没有完全抬起,笑容也没露出半分。
然而,只需一套凸显美丽身姿的女装,天子和女子的身份就被暧昧地强调,她的那些努力也就成了笑话。
诚然,荀子道治国之三器,“号令也,斧钺也,禄赏也。”
本朝海清河晏、国库富庶,皇家赏赐向来慷慨,赏赐章服亦是寻常。
可赵律已经赏了一对金碗,这对身为庖厨的虞凝霜正是盛大的、合宜的赏赐,何须又送来服装呢?
难免焦躁地,虞凝霜对镜理了理鬓发。
没人有资格责怪她过于谨慎、过于敏感。
在这世道中,无论女子多么谨慎、多么敏感都不为过。
在她身后,两个小宫娥仍在欣喜地讨论不休。
她们的身影,忽然和数月之前,太常寺里那一群背后说道她的小女官们重叠在一起。
虞凝霜忽然心惊。
……那些小宫女们其实没有说错。
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自然是因为听别人说过,甚至就是对她们说的。
自然是因为她们所说是曾发生过的、是可能发生的,甚至是世人默认会发生的。
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里,这已经是虞凝霜第二次反省己身的天真。
她竟还没那些小女官们看得透彻——只要入了宫,她就处在绝对的、近距离的皇权控制之下。
纵然名义上她是外朝臣,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她仍首先是一个女子。
这套罗衣就说明了一切。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是他看待虞凝霜的方式。
不需装模作样地自谦,虞凝霜向来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的。
这些年她以此为武器,小心翼翼地谋夺利益。
如果这一柄双面剑,终有一日会伤了她自己……
那现在,就是最有可能的时机。
虞凝霜在心中叹气,顺道回绝了小宫娥们劝她现在就穿着新官服去见太后娘娘的提议。
“此乃御赐之物,岂能轻率对待?贞儿,小晴,你们且将这套官服熨烫熏香,我要择一个吉日才会换上。”
“娘子说得是。”
两个小宫娥忙不迭地答应。
她们最喜欢为虞凝霜做这些繁琐之事,仿佛将她打扮成女官中最光彩夺目的存在,便也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虞凝霜最后看一眼欢乐的二人和那官服,避之不及地疾步出了寝房。
*——*——*
万幸,太后此番召见的理由,和虞凝霜那隐约的不祥预感没有关系,而是有一件大事要交给她。
“官家孝悌无双,今秋要为哀家的寿辰举办宫宴,此事你可知晓?”
虞凝霜答“是”,如实回答曾听凌玉章提起过。
这样可能与己有关的大事被提及,虞凝霜却是神色如常。
刘太后见了,更加看重其沉稳,可堪大任。
她点点头,继续道,“君臣和悦,自当推恩天下。此次不止有宫宴,还要往民间赐酺五日。”
赐酺五日?
这虞凝霜倒是没听说过,于是凝神聆听。
帝王向臣下、百姓赐宴或是食物,统称为“赐酺”。
本朝赐酺之风盛行,其源始于太宗。早在雍熙元年十二月,太宗便下诏赐酺三日,以示天下太平。
往后,历代君王皆效仿之,且将此恩典发扬光大。
比如单单真宗一朝,赐酺次数就远超二十次,且经常是长达五日的大型赐酺。
并不是说常举办赐酺的,便是真正理解君民同乐之重的贤君。
说到底,这也是只“禄赏”中的一环,用以收买天下人心。
但起码,本朝的皇帝是愿意为此费些功夫的。
比如正月元宵皇帝亲自坐于城门,几乎是以面对面的方式,用金杯赐酒于平民百姓之事,除了本朝还真不多见。(1)
与先人相比,赵律倒是不那么热衷于赐酺。只在即位时、皇子降生时,还有两次改元时举办过。
正因为如此,这一次的赐酺才显得尤其稀罕和紧要。
虞凝霜大概预测到刘太后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对方可能以为她是靠着稳重的性格、出色的涵养才没有喜形于色。
然而实际上,虞凝霜心中真的是毫无波澜。
就算是即将参与到太后寿宴赐酺这样的盛事当中;
就算名声传扬、姓字显耀的结果已经可以预料;
就算操办这一场宴席的油水,滚滚不可计量……
虞凝霜仍是高兴不起来。
躬身细思,自入宫来,她经历了太常寺的宫规摧残、翰林司的人事争斗、各司局的刁难捣乱,最开始志得意满的一腔热血渐渐凉了下去。
虞凝霜一直努力在调整自己去适应,一如她过去十九年间始终做的那样。
被调到这慈宁殿时,她也是心怀期待,想着在太后身边必然能见到世面,出人头地。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虞凝霜却忽然没了兴趣。
哪怕提前一日得知这个消息,虞凝霜的反应也会是真心的开怀。
可自从昨日经历了那一场尽显天家威仪的家宴,她越发觉得此处绝不可久留。
虞凝霜在心中叹气。
想当初,玉章姐劝她入宫时说的是“躲个一年半载,顶多三年五载”。
时光飞逝,转眼也要半年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宫。
这金她可镀够了,再镀……就要被镀化,融在这口烁金滚烫的熔炉之中了。
说起来,她入宫是为了躲避严铄的纠缠,可现在严铄……
虞凝霜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可现在严铄追到宫里来了,那她再出宫,岂不是正好?
攻守之势易也!
虞凝霜忽然激动不已,为自己之前居然忘记这一茬而懊恼。
出宫!
尽快想办法出宫!
只不过,太后娘娘金秋九月寿辰在即,对方又已提起此事,看来是要等办完寿辰,她才能功成身退了。
正这么想着,虞凝霜便听刘太后道,“你手艺好,心思也巧。哀家封你做个副监事官,帮着筹备那赐酺之事。”
哎,果然。
心里哀叹,虞凝霜面上却要装出十二分的喜悦和骄傲,欢欢喜喜承了恩。
与萌生退意的她相反,刘太后确实越来越觉得虞凝霜是个适合留在身边的人选。
出身值得信任,行事也稳当,最关键的是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率直,未被宫中不正之气浸染。
由她负责赐酺中向来花费最巨的酒水饮子部分,少了那些贪腐,想来能节省许多。
赐酺铺张浪费,相当于燃民膏脂给自己点了长寿灯,刘太后认为其折损功德。
这对于信佛的她来说实在严重,便始终不愿意以自己寿辰为由行之。
然而圣意不可转圜,她唯有以自己的方式周旋。
虞凝霜所做的吃食,虽然也使用了竹荪、荔枝这样昂贵之物,然而刘太后看得很明白——这些东西其实可以被轻易替代。
比如竹荪可以换成其他平价的菌菇。荔枝的替代品就更好找了,只要是甜蜜多汁的水果就可以。
确实如凌玉章之前所说,她能用不算昂贵的食材做出令人惊讶的佳肴。
刘太后只盼着赐酺的花用越少越好,免得于史书之上给她落了个纵情享乐,不顾民生的名声。
与虞凝霜说完这事,刘太后也似松了一口气,圆脸上浮出笑意。
“对了,哀家瞧宸儿和妙嘉甚是喜爱你做的甜水和点心,你且常往他们殿中走动走动。”
想起昨日两个孩子吃饱之后,仍是硬撑着将每样甜品尝过样子,刘太后又笑。
“孩童嘛,嗜甜,你做的那些东西正合他们口味。往后他们若是叫你过去,你也只管过去,倒是不用管这慈宁殿。哀家这儿什么都有,小厨房也不常开。这样,你今儿下午就走一趟,给他们送些好吃的。”
赵律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自然要阻止女儿抢夺祖母得用之人的举动;
可刘太后作为一个慈爱的祖母,却要对孙辈展现出足够的爱护。
虞凝霜夹在中间,像是个物件似的被他们推来推去,成为他们宣明态度的工具人。
虞凝霜自己的想法毫不重要。
没有人在意她已经带大了弟妹,带好了严澄,带起飞了谷晓星和邹双儿……她是真的不想再去带孩子了。
何况那是普通的孩子吗?
那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是官家好不容易开出的三枝中的一枝……
不容半分闪失。
可虞凝霜能如何?
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而且当日下午便依令,前往皇子皇女宫中。
杏仁片、两张面孔
“这个什么糍粑倒是挺好吃, 可惜名字太难听了。什么呀,叫糍粑……”
“桃酥?里面有桃花吗?母妃最讨厌桃花了。”
“这个看起来太难了,我学不会。”
虞凝霜无奈地看着赵妙嘉对着她带来的一盒点心挑挑拣拣, 闹出一片散乱来。
昨日尊长都在席上,属这位小公主辈分最小,虞凝霜还特意关注了她,对方乖巧到她都觉得有些楚楚可怜。
今日无人压她,再一看,方知她小小年纪,却是个颇善颐指气使的。
虞凝霜天生就很有孩子缘。
她对待孩子耐心又温和, 早在青槐巷的时候, 街坊邻里有个急事, 都乐意请她帮忙带孩子。
这些年, 虞凝霜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也有二十来个,且性格、年龄各异。
然而像小公主赵妙嘉这样任性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
诚然, 小公主也有任性的资本。
官家子嗣凋零至此,无论皇子还是公主, 其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
这不, 连太后也是在赵妙嘉要人的第二日, 就让虞凝霜巴巴来送吃食了。
于是虞凝霜紧锣密鼓准备了一些快手的小点心。
现煎的南瓜饼,是明媚的金橙色,边缘沾着一圈白芝麻。
咬住的时候, 白中透金的芝麻簌簌往下掉, 软糯的南瓜饼浸出一点滋滋的油花, 外酥里嫩。
红糖糍粑还温热着,一条条大概手指长短, 胖乎乎像是塞满新棉花的长枕头,看起来就煊软得很。
稠厚的红糖浆本来浓到发黑,往那雪白雪白的糍粑上一浇倒是被晕染出红宝石似的赤亮颜色,最后以一把金灿灿的桂花提色。
……
还有杏仁脆饼、琥珀核桃仁,以及与那荔枝玫瑰果冻有异曲同工之妙、估计赵妙嘉会喜欢的橙子果冻。
虞凝霜总共准备这五样,浓淡都有,酥糯俱全,她自觉还算稳妥,于是取描金的红木盒一模一样装了两盒。
她也没多想,只按着路程远近,先往赵妙嘉这处来了。
结果,连人带盒,她被小公主“扣”下了。
赵妙嘉将那几样点心都尝过之后,非缠着虞凝霜教她做一样,她要亲手献给母妃尝尝。
于是,就出现了赵妙嘉对点心指指点点的那一幕。
虞凝霜不想节外生枝,本有犹疑,可到底又犯了容易对孩子心软的毛病,想这是一片澄澈孝心,不该辜负。
于是她温声答应,只是要先容她将另一盒送予小皇子赵宸,再回来教赵妙嘉。
谁知,接下来赵妙嘉的一段话,却让虞凝霜心中骤然升起一阵寒意。
“你着急给他送做什么呀?就因为他是皇子?我比不得他吗?”
赵妙嘉小脸忽然一沉。
她前面折了两个皇子,所有人都盼着她是个男孩,能照亮这笼罩禁宫的、诅咒一样的阴影。
可她偏偏是个女孩。
偏偏还平安长大了。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曾在她面前叹息。他们以为她听不懂,其实赵妙嘉通通记在心里。
“虞娘子,你也觉得是我克死了那两个哥哥?”
她的一双小脚明明还在晃啊晃,一派天真娇憨,嘴里吐出的话却这样惊人。
在虞凝霜默然的震惊中,赵妙嘉叼起一片杏仁脆片,狠狠咬了下去。
那是虞凝霜将上好甜杏仁去皮,磨成粉浆烤出来的。
杏仁、油和粉的比例精准,才烤出这样的完美的状态——每一片都只有几张纸摞起来那样薄,又极其的脆。
虞凝霜是直接将一片屋瓦刷洗干净,用油浸过之后放到小炉上加热,而后在瓦片上直接刷面糊。面糊受热,立时凝结定了型,再被热度持续烘烤熟,变成诱人的浅金褐色。
最后只需沿着边轻轻一撬,整片杏仁脆片就非常自觉地被分离下来,而且每一片都弧度一致,碰撞起来时的声音脆凌凌的,像是三角铁那种小型的金属打击乐器,音质是凉的,极其悦耳。
小厨房里的人看虞凝霜以瓦片为炊具的这一番操作,当时都惊呆了。
她用的糖是白糖,油是玉米油,皆没有过重的味道。
所以吃的时候,只有杏仁的香气弥漫在唇齿之间,细腻又温暖。
现在,赵妙嘉正一片接一片吃着。
这脆片太过酥脆,稍一受力就碎出无数的碎屑,从她的嘴角悄悄掉落,像是黄金面具皲裂的残骸。
“宸哥哥身子弱,也不讨人喜欢。”
赵妙嘉毫不在意地点评着自己的异母兄长,语气中是一种不该属于孩童的……或者说,独属于孩童的,无辜而纯净的恶意。
“爹爹每月召见我好几回呢,却只召他一两回。他都十岁了,还没有正经地加封过,连我都瞧不上他。宫里大家伙儿都说,要是李贵妃这次生下一个儿子——”
赵妙嘉的乳娘正进得殿门,恰听到她这番话,吓得脸色大变急急过来,捻起一枚琥珀杏仁便塞到赵妙嘉嘴中,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赵妙嘉顺势“咔嚓咔嚓”地嚼了,全不在意。因这琥珀核桃的美味,她的脸上阴云一瞬散尽,复绽开了笑脸。
她笑眯眯地看着虞凝霜,就像是一个最可爱天真的小姑娘。
“虞娘子,你手艺果然很好。这个核桃我喜欢,你明日再送来些。”
与她这自然和悦的笑脸相比,乳娘硬挤出来的那个笑脸便显得十分做作。
她紧盯着虞凝霜,尽力用平静的温和语气说些“童言无忌”“娘子莫怪”之类的话,眼中却尽是警惕和警告之意。
虞凝霜笑起来,一个经典的装傻的笑容。她只道公主方才是边吃边说的,口齿模糊,她根本没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又问乳娘此时您这有何食材呀?她好赶紧去准备准备,教公主做点心。
这就是答应赵妙嘉了。
虞凝霜也是别无他法。
此时若是再执意要去给赵宸送点心,岂不是像是急着打小报告去的?
她唯有先表表忠心,稳住在场之人。
乳娘似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与虞凝霜客气几句,便带她去看食材。
“咱们阁中没有小厨房,但是常用果蔬啊药草、香料之类也有的,也有的!虞娘子请。”
本朝只有帝后的所起居之处可被称为“宫”“殿”,其余则多以“阁”“閤”称之。
皇后体弱多病,太后喜好清净,加之有所出的三位宫妃都是高位,因此三位皇子皇女便自小与他们的母妃一同生活。
比如赵妙嘉,就自小鞠养在母妃郑淑妃的这一座“照鸾阁”中。
在这一点上,虞凝霜还是很为皇子公主们高兴和庆幸的。
然而……她跟着乳娘一路走一路想,想不通为何养在亲生母亲身边,赵妙嘉仍是被养出了这样怪异的小恶魔性子。
难道真的像那些野史所说,本朝宫殿的建筑材料含有毒物质?
因此皇嗣才格外艰难,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极易出问题,百般凋零,致使国祚传承不易……(1)
虞凝霜一激灵,那还真是得赶紧出宫才行!
虞凝霜在心中偷偷吐槽,从赵妙嘉吐槽到身边皮笑肉不笑的乳娘,心情越发烦躁,又接连吐槽了瞎赐官服的赵律、狐狸一样看不透的齐郡王。
心说这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省心的!和他们挨上就没有好事儿。
连带着连刘太后也吐槽了,她对她好,不过也是为自己所需,将她随意驱使。
她身上的差事一件接着一件,糊里糊涂地,还又接下了这教公主做甜品的任务。
这任务可谓非常棘手,方方面面限制极多。
到底教什么呢?虞凝霜拼命思考。
厨刀和炉灶,万万不敢让那金枝玉叶靠近半步。
这就排除了许多的选项。
且赵妙嘉哪里做过菜呀?连水都没有自己倒过。
太复杂的,必然也不行。
可如果用太简单、太普通的点心去敷衍,按赵妙嘉这性格……也是绝对不依的。
虞凝霜一个头两个大,匆匆看过了阁中食材之后,倒是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说服赵妙嘉——学习那道她带来的橙子果冻。
虞凝霜给赵妙嘉做的橙子果冻,是凝结在一个深盘之中,而后切成小方块的。
每一个小方块都宛如夏日的阳光凝固,其中悬浮着的橙子果肉颗粒随着光影闪烁。
晶莹剔透。
骰子大小的果冻用小银叉戳起一块,方便入口,方才赵妙嘉吃了好几块。
她果然很喜欢这果冻的口感。
其中,果肉保存着橙子的原始质感,粒粒饱满像是小金纺锤,在口中爆出果汁来,仿佛在述说生长那一年的阳光。
果冻的部分则是极其软滑的入口即化,酸甜交织,带来轻盈的口感。
只不过,此时若是让赵妙嘉亲手制作,需要刀切的步骤就必须省略了。
虞凝霜还是那句话,再谨慎、敏感都不为过。
万一忽然就有人说她拿着刀是为了刺杀公主呢?!
虽然很离谱,但是看着赵妙嘉那精神状态,虞凝霜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再见对方那幼鹿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她都瘆得慌。
无法切块可难不倒虞凝霜,她干脆换了一种更有趣的呈现方式,集齐了食材,这便带着赵妙嘉做起了橙子果冻。
郑淑妃、橙子果冻
虞凝霜亲手挑了一个个饱满硕大的橙子, 在每一个顶部平切了一刀。
而后,她笑容满面地邀请赵妙嘉的乳娘和自己一起,将这些橙子呈给赵妙嘉。
自打虞凝霜开始处理食材, 这一位乳娘便全程在一旁监看,脸都要怼到案板上了。
若是不给她安排一份活计,都对不起她费的这些心思。
纵然虞凝霜不喜这一位乳娘,然而对方为赵妙嘉尽忠职守,虞凝霜还是十分理解的。
尤其是这在饮食之事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事实上,御厨房中制膳时, 都必然有内侍在一旁全程监察, 这是百年流传的规矩。
而刘太后给虞凝霜加的那一职“监事官”, 也是这个意思。负责监察众人制膳是否用心、整洁, 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这样看来,这个官职确实挺不讨人喜欢的。
光在翰林司那一亩三分地, 虞凝霜已经见惯了众人偷天换日的行径。
难以想象在太后寿宴这样的大场合中, 又该有多少弯弯绕绕。
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虞凝霜保守估计, 大概有七成厨子会去“偷”些油水。剩下三成则是绷着做厨之人那一份傲气, 也必然厌恶被她这样初来乍到之人全程监视。
可如果她真能兴利除弊, 为国库省下一大笔银钱,为百姓减少些微微重担,那又确实意义非凡……
这样一路纠结着, 虞凝霜回到了赵妙嘉处。
按照她的教授, 赵妙嘉手执小银匙, 从顶部这个大概硬币尺寸的小洞,将橙肉一点、一点挖出来。
虞凝霜在边上看着, 心下稍安,本来还担心这小公主会嫌弃汁水满手呢。
如今看来,她却做得很细致。
且那双眼发亮,饶有兴致地挖水果的样子,几乎与普通的孩子无异。
挖出来的果肉用纱布仔细过滤了两遍,将破碎的果肉和筋膜等等全部滤去,只剩下透亮清澈的橙汁。
而后,虞凝霜搓洗出浓浓的假酸浆汁水,将其和橙汁搅拌均匀,又加了甜腻的蔗浆。
最后,将这混合物沿着顶部小孔,倒回那外表完好无损的橙子皮中。
最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只需把那一块之前平切下来的、小帽子一样的橙子皮盖回去,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俨然就是一个完整的橙子!
一切都是那么严丝合缝。
那橙子无辜地立在桌上,毫无变化,仿佛之前近一个时辰的细心劳作都是徒劳。
然而,这非但没让人觉得丧气,反倒让人体会到了别样的新奇。
尤其是赵妙嘉,围着那橙子看来看去,觉得这样的橙子果冻比切成块的那些好玩多了,显然对虞凝霜的这个改动非常满意。
她只亲手做了一个,过了瘾,便不愿再做。
于是虞凝霜在乳娘的帮助下快速又做了四个,凑出一个吉数。
为了加速凝结,橙子们被小心地放在竹筐中,沉入水井冰镇。
“果冻凝结之后,直接将一整个端上来,用小勺舀着吃也成。”
送佛送到西,虞凝霜仔细嘱咐了宫人们这果冻的用法。
“然而,既然是特意模仿了橙子的形态,便不如一以贯之,也像切新鲜橙子那样,将其切成橙瓣扇形块。摆出来更好看一些。”
随着虞凝霜的话,乳娘不自觉想象了一下——
下方是真橙子皮,蜡质一般油亮,其上盛着的却不再是橙子果肉,而是水精似的果冻。
一扇扇,宛如金色的小帆船在盘中晃悠,确实别有一番意趣。
“切的时候要小心,用快刀,否则那果冻容易碎掉。”
虞凝霜事无巨细地讲解了一遍,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却又被赵妙嘉缠住。
赵妙嘉抱来一大推精致的磨喝乐娃娃,让虞凝霜陪着她玩。
“虞娘子,就在这儿陪我,陪到那些果冻做成。”
毫无自觉地,她笑着,说着令人周身不得劲儿的话。
“若是果冻出了什么差错,我好罚你呀。”
虞凝霜暗自倒吸一口气。
虽说身为主厨,虞凝霜确实应该对餐点负责到最后一刻。她此时也确实是因为不愿再留在此处,而意图提前跑路。
然而,被赵妙嘉用这样的话直接点破,虞凝霜还是……
深感可怕。
她见过太后、见过官家,在这一刻,却觉得他们都没有眼前这一个,恶而不自知的小姑娘可怕。
虞凝霜被迫留下,陪玩了两个时辰。
直到赵妙嘉刻意摔坏了第三个娃娃,直到金乌西坠、华灯初上,直到御厨房送来了小公主的夕食。
虞凝霜又在一旁忍着腹中饥饿,侍候膳食。
她做完那五样点心,只匆匆吃了几口昼食便着急往这照鸾阁中来。
当时想着不过是一趟跑腿的功夫,等回来再吃。
没想到拖到了现在。
那两个还没橘子大的竹笋肉包早消化了,虞凝霜饥肠辘辘,眼看着赵妙嘉吃完了一个肥厚的捞汁海参,又咽下两片云梦缠花肘子,再端起一碗皮薄如绉纱的鲜虾小馄饨……
……还挺能吃的。
昨日宴席上,倒是没见她这样吃。
终于,停杯投箸,赵妙嘉被乳娘用丝帕擦了擦嘴。
她吃得心满意足,到了该吃甜品蜜饯的时候,也到了该检验那橙子果冻的时候。
赵妙嘉便问宫人:“母妃小憩一下午了,如今醒了吗?请母妃来尝尝我做的果冻。”
虞凝霜眨眨眼,着实吃了一惊。
她在这阁中待了三个多时辰,始终未见这一位郑淑妃娘娘,对方甚至没来陪着自己女儿一起用夕食,虞凝霜还以为她或是外出,或是另有要事。
怎么是一直在小憩?
这也太能睡了。
这对母女能吃能睡的。
百般不解中,虞凝霜去准备橙子果冻。
深井幽冷,橙子已经被被镇得冰冰凉凉,触手生寒,果冻也完全凝固了。
她留了两个整的,以防赵妙嘉想要整个舀着吃。
剩下三个则切成瓣,错落有致地在长盘中摆上,还点缀了碧绿的薄荷叶,被虞凝霜端上了桌。
在那里,虞凝霜第一次见到了“四妃”之一的郑淑妃。
郑淑妃一袭水蓝宫装,蛾眉蝉鬓,如同缥缈的山间雾气栖在桌案边,将那些杯碟之类的俗物,都熏上几分仙气。
顾不上看到美人的惊喜,虞凝霜连忙不卑不亢地郑重见礼。
然而,郑淑妃看也没看她。
准确地说,郑淑妃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她那正在努力介绍橙子果冻的女儿。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朝门的方向凝视。
直到赵妙嘉道:“女儿之所以跟她学,是因为虞娘子的手艺连爹爹都亲自夸赞过,还赐了她一对金碗呢!”
郑淑妃这才猛然看向虞凝霜。
她的视线也如山间雾气一样,水润润的,只不过是清晨那种刺骨的寒凉,一点点刺进虞凝霜的肌理中。
“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做什么?”
只看了虞凝霜一眼,郑淑妃便转而训斥女儿。
她的声音袅袅如软烟,语意却激烈。
“今日练筝了吗?字写了几张?”
“好容易求你爹爹给你打了字帖样子,如何这般不用功?”
“前朝晋阳公主小小年纪,就能模仿其父那一手飞白体,燥润相宜,笔力遒劲,能达以假乱真的地步,深受其父喜爱。不仅为一时之绝,更是千古佳话。你为何就做不到?”(1)
一句接一句的诘问,压得赵妙嘉的头一分分低下去,彻底不说话了。
虞凝霜也是无话可说。
只觉得郑淑妃举的例子何其可笑。
唐太宗的爱女晋阳公主,乃是其发妻长孙皇后血脉。
公主幼年丧母,由太宗抚养长大,成为历史上唯一有史可考被皇帝亲自抚养的公主。
别的不说,单看以李唐龙兴之地“晋阳”作为其封号,便可见公主所受钟爱之深。
唐太宗笃爱飞白体,手把手教授公主,这才有了父女字迹难辨真假的轶事。
赵妙嘉的待遇如何能与那一位晋阳公主相比?
虞凝霜也不是没见过赵律对待孩子的样子,只觉得他着实不算一位慈父。
且赵妙嘉自己说的,爹爹每月“召见她好几回”。
既然说是“召见”,那便是赵律连亲往这阁中都不愿,反而让年幼的公主跑一趟,去接受他喜爱小猫小狗那样的逗弄。
赵妙嘉所受的宠爱、重视和教导,没有那一位晋阳公主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那样多。
她的母亲,却要求她能达成和对方一样的成就。
颠啊!
虞凝霜的“宫中不正常人类”名单上,又多加上一个大名。
真是可惜了郑淑妃这好相貌,她想。
的确,单从容貌上看,郑淑妃自然是极美,而且是玉骨冰肌那种冷美人,甚有别样风致。
可她为人乍悲乍喜,时阴时晴,看起来不太正常……
虞凝霜终于知道,为何赵妙嘉被养在亲生母亲身边,却仍然被养歪了。
……因为她的亲生母亲就是个歪的。
郑淑妃训斥完女儿,也并没有品尝那橙子果冻,只看了看,大致明白了这制作的思路。
于是她冷笑一声,朝虞凝霜道,“这点心倒有几分意思。让本宫想起曾听说,宁国夫人寿宴上有一味糕饼,外表看起来与新鲜柿子无异,实则是用糯米皮和乳酪做成,惟妙惟肖,因此名动京师,那才叫真本事。”
虞凝霜一愣,冥冥之中预料到郑淑妃将要说的话,她忽然有些想笑。
果然,郑淑妃冰冷冷继续。
“凡事,唯有首创之人才是标新立异。熙熙攘攘的后来者不过是拾人牙慧。”
“虞娘子这橙子果冻,大概是想学那柿子糕饼,可着实有些画虎不成的意思。”
饿疯了、回怼郑妃
郑淑妃这番话一出, 满堂之人神色各异。
而其中反应最激烈、最尴尬的,是赵妙嘉的乳娘。
昨日,她随着赵妙嘉侍候于那场家宴。
刘太后夸赞虞凝霜时, 特意提起过凌玉章寿宴上那惊艳四座的柿子甜品。
所以乳娘已知道,制作那柿子甜品的就是虞凝霜!
眼看着自家主子露了怯,在本人面前夸夸其谈,乳娘赶紧想要劝阻。
然而郑淑妃根本没给她机会。
郑淑妃似以为自己揪到了切实的错漏,不依不饶地数落着虞凝霜。
虞凝霜其实不明白,对方为何对自己有这样大的敌意。
照理说,她如今借了慈宁殿的光, 在宫中走动时颇受礼遇。比如之前总是卡她食材的各司局, 现在只要一见到她, 就恨不得将最新鲜的食材都捧到她面前, 随便挑选。
可见这一位郑淑妃,往好听了说是不屈不折, 往难听了说……是不管不顾。
虞凝霜对其为人处事心生不喜, 更有甚者,她并不接受郑淑妃这贬低后来学习者的言论。
在饮食之道上, 第一位吃螃蟹的人固然可贵, 可那些模仿者也没有那样不堪。
就像如今各宫都在模仿制作她的桃胶奶冻, 而虞凝霜还觉得很有意思。
她也知道,自打凌玉章寿宴之后,有许多参宴人家都让自家后厨想办法重现出那道“柿非柿”。
甚至远在此之前, 虞凝霜的冷饮铺、糕饼铺的一些畅销吃食也被街市其他店铺所模仿。
可这些模仿通通不足为意, 不关痛痒, 甚至是能促进饮食发展的。
断然不该被人揣着优越感,高高在上地批评到一无是处。
而且, 虞凝霜常怀谦卑之心。
从所做饮食上得到的名和利越多,她便也是谦卑。
郑淑妃说“拾人牙慧”,倒也不是完全错误。
先将水果解构,然后再重新模拟出其原本形态、甚至是其它水果形态的仿生点心,本来也不是虞凝霜的原创。
她也是跟别人学的,然后再分享出去。
无论如何,能将这方子分享到宫中去,分享到公主面前,虞凝霜还是骄傲的。
而且,纵然虞凝霜实在受不了赵妙嘉的性格,然而对方为母妃制作果冻时的一片拳拳孝心,却是真挚的、不容置疑的。
郑淑妃此时将这橙子果冻贬得一文不值,贬斥的又何止虞凝霜一人,岂不是连带着将她女儿也一起贬了?
而郑淑妃还在滔滔不绝,她仍在说那“柿非柿”,色、香、味样样都说。
虽然她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见过那糕饼真身,然而仍将其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再给橙子果冻降级。
却不知她说得越是起劲,虞凝霜听着就越觉得好笑。
“虞娘子,那样的糕饼才真算是精致,人家也真是费了心思。听说连那柿子蒂都是用绿色的糯米团捏成。”
“不是糯米团。”
——自己的侃侃而谈忽然被打断,郑淑妃一瞬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句反驳之语是出自这个一直低眉顺目的女官。
直到对方抬头,静静地看着她,又朗声重复了一遍。
“不是糯米团。”
“你怎的知道?”郑淑妃面子被驳,反应过来便气恼地反问。
虞凝霜未马上回答,郑淑妃则瞪着她等着,如同沉默的对峙。
乳娘终于抓住机会,伏到郑淑妃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然后,虞凝霜就见眼前这一副冰肌雪肤“腾”得红了个彻底。
然后,又像通红的木炭入了水,立时变得白惨而灰败,碎成渣滓。
郑淑妃的精气神仿佛从琼宫玉宇的天界,直接跌倒了泥地里。
虞凝霜见了,心说不至于啊不至于!
这一位淑妃娘娘当真是气性太大,心绪极不稳定。
“你、你……就是你……”
瞧,她甚至打起了磕绊。
这事说到底,只是误会一场。
若是那心思灵巧、性情豁达的,四两拨千斤,几句话也就将其当做玩笑揭过去了。
然而,正如虞凝霜所看清的那样,郑淑妃心气高傲,而且目无下尘,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在虞凝霜面前出了这样的丑,让她白捡了一个大笑话。
这倒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一,虞凝霜根本没那闲心和闲工夫去笑话她;
其二,虞凝霜其实也在飞速思考,到底要不要帮郑淑妃找补找补脸面。
只要她现在装傻充愣、含笑不语,进而东拉西扯,再阿谀奉承……一切也能平平安安度过。
自打入宫,虞凝霜将这一套连招练得越发精熟,已臻化境。
如果是平常状态下的虞凝霜,肯定就这样做了。
然而,虞凝霜现在处于异常状态。
什么异常状态呢?
她现在非常饥饿。
也就是说她现在非常闹心,非常厌烦,非常暴躁……总之可以把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和这饥饿联系到一起。
从昨到今,这已经是第二次,她饥肠辘辘,却还要被迫听别人说些有的没的。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本就烈火轰雷的虞凝霜。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虞凝霜是彻底豁出去了,准备发疯。
她想,她是有正式品佚的女官,就算在言语上开罪了宫妃,总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要是能因此被遣出宫去,那倒是因祸得福了!
于是不顾面色尴尬的郑淑妃,虞凝霜狠狠地将事实捅破。
“微臣为何会知道?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因为那一道柿子糕饼就是微臣所作。”
她还非要说得特别详细,反复坐实自己的身份。
“那柿蒂不是糯米团所制,而是取自真的柿子。这样真假相应,虚实结合,做出来更逼真呢。娘娘,您说是不是?”
郑淑妃面色僵硬,嘴更硬。
“本宫常听那柿子糕饼精巧,今日见这橙子果冻却逊色不少。虽然同是比拟水果之姿,想来虞娘子也是江郎才尽了。”
虞凝霜闻言,和如春风地笑了笑,端的是善解人意。
“娘娘恕罪。因为要为公主殿下选一品趁手的,加之见殿下喜爱果冻,才做了这橙子。若是不合娘娘口味,微臣明日再择精致的花样儿送来。”
这回应合情合理、毫无破绽,郑淑妃无话可说。
虞凝霜却说得停不下来了。
她心善,竟也还想着帮赵妙嘉说了几句。
“娘娘将公主殿下和那前朝晋阳公主相比,也实属不必。”
“前朝江山,已尽归天家所有。前朝享国不到三百年,且后期藩镇割据,天下大乱。本朝已延绵三百年有余,且仍是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可见官家才是真龙后裔,人间天子,那唐太宗的福泽如何能与官家相比?”(1)
“他的公主又如何能与官家的公主相比?”
一边在心里和李世民道着歉,虞凝霜嘴上一边滔滔不绝地用夸张的话给郑淑妃洗着脑。
“晋阳公主字肖其父,固是佳话。可咱们的公主殿下亲手为母调鼎烹饪,孝心可感天地,可铭春秋啊。”
虞凝霜说这话,其实意在嘲讽郑淑妃——对方明明瞧不起那些跟风模仿之人,可偏偏又想让女儿去模仿晋阳公主行事,获得父皇宠爱。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女儿已经出于自己的意愿,做出了远比那些史书记载要更鲜活、更动人之事。
无论说得多么有理有据,虞凝霜始终是在当面评判宫妃的过失,自是奔着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心思去的,准备平等地创死所有人。
万万没想到,郑淑妃听了,面色竟比翻书还快地骤然一变,变得灿若桃花。
“虞娘子说得有理。”她不仅朝虞凝霜笑起来,还将赵妙嘉拉到身前,语气十分温柔。
“我的乖女。去将这橙子果冻给你爹爹送去,让他知道我们娘俩惦记着他。”
“好,母妃。”
虞凝霜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母女互动,遍体生寒。
郑淑妃眼中的喜悦毫不造假,如同忽地就陷入一种癫狂。
前已说过,她是冷美人的长相,十分不适合这种恍惚迷离的神色,看起来有一种令人心下不安的痴态。
她的行动也混乱起来,竟直接起身要帮赵妙嘉装食盒,一双白玉似的手在桌上胡乱摩挲,全然不顾碰倒杯碟。
乱着乱着,忽然郑淑妃又全身一震,再看向虞凝霜时,又是冷漠而高傲的视线。
“差点忘了,虞娘子既然上赶着将尚食局的活儿做了,那便做到底罢。”
这是在嘲讽虞凝霜似为了出风头,身为只管烹制的后厨中人,却亲自前来送餐。
而进奉膳食,包括摆桌、布菜这一系列的活计,本该是尚食局的。
郑淑妃的眼波无声地往橙子果冻上一横,而后便定定看着虞凝霜。
这是让她试毒。
虞凝霜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蓄意折辱,未免也太蓄意了一些。
试就试!
她问心无愧,当场吃下了一瓣。
自己的手艺,她还是有信心的,味道自然很好。橙子果冻清凉爽口,像是一块软乎乎的冰。
只可惜……与她此时空荡荡的胃袋十分不合。
虞凝霜捂着抽痛的胃回了慈宁殿。
心想,她和郑淑妃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新权限、牡丹燕菜
巴掌大的两个小深碟, 其中盛装的食物一个白绿相间,一个黄红相映,被虞凝霜摆到了桌上。
在她对面, 负责她起居的小宫娥贞儿跽坐着,甚为不好意思地开口。
“本来该是我侍候娘子的,怎么能总麻烦您带吃的回来给我?”
这都第几回了,小姑娘还总是跟虞凝霜客客气气的。那想吃又不敢吃的小模样,看得虞凝霜好笑。
她环顾四周,心说自己这寝房内一应橱帐被褥,换洗打扫, 不都是自己这两位小宫娥做的?
她们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 当然担得起虞凝霜的惦记, 总给她们带些吃食回来。
为了让宫娥、内侍们有力气做活, 他们当然还是能吃得饱的,只是能不能吃好……就两说了。
像贞儿和小晴这样低等的小宫娥, 吃的基本也就是生命体征维持餐。
当虞凝霜发现御厨房给她送的朝食是加了大把鸡胸肉丝的浓鸡汤面, 并着现烤的羊肉馅饼;
而贞儿和小晴的只是飘着两星油花的素面,以及一块隔夜的硬馍馍时, 虞凝霜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投喂。
别的暂且不提, 她身边的人在“吃喝”二字上受了委屈, 虞凝霜可不能忍。
吃食这东西,不像衣饰钗冠时时刻刻露在外头,彰显着品级, 诉说着规矩。
吃食吃食, 吃了就是吃了, 关起门来,落到肚里, 谁也看不见,谁也管不着。
虞凝霜就这样,将两个小宫娥纳到自己羽翼之下,眼见着她们都被养得脸蛋圆润了些,便很有成就感。
只是两人到底怯懦,而且已在宫中被条条框框束缚多年,所以每一次都要虞凝霜好好哄劝才敢吃下。
虞凝霜直接将瓷勺塞到贞儿手中,“趁热吃。”
眼看着这两样鲜艳缤纷的小菜,贞儿的口水都要下来了,可还是口不对心道,“我等小晴一起。”
“我也给她留了,你先吃。”
听到这句话,贞儿才终于伸出了勺子。
别怪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抖,毕竟这可是娘子为了太后娘娘的寿宴准备的试菜呀!
贞儿想,这、这不就相当于她吃了太后娘娘的寿宴了吗?!
这几日,虞凝霜已经开始了对太后寿宴菜品的研发。
刘太后的要求很简单。
就像任何一个异想天开的、不食烟火的、喜欢五彩斑斓黑的甲方那样……简单。
她要那些菜肴,既不失皇家威仪和吉祥寓意,又能物美价廉、莫要太过劳民伤财。
于是虞凝霜攻坚的重点,就在于用平价食材做出极其富贵、美丽的模样。
第一次出手,她就用一道“牡丹燕菜”征服了整个慈宁殿小厨房。
彼时,虞凝霜虽然已经在中元节太后家宴上受过封赏。然而,她那些日子做的全是些小点和饮子。
因此众人本来仍在观望,不知她是否有能力做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宴席菜。
没想到开局就是王炸。
这可是前朝洛阳水席的头菜!
直到那时众人才知道,虞凝霜这几天为什么一直在摆弄萝卜。
那是比人整条胳膊还长的大白萝卜,被虞凝霜切成了可穿过针眼的细丝,晶莹透光,比绿豆粉丝还要细。
然后就是反复的蒸煮、烘干、晾晒。
虞凝霜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耗费了好几天时间,仔仔细细完成了这重复的步骤,以至于众人觉得她魔怔了。
再说……那做出来的成品,说一句“其貌不扬”都算是客气了,实在是非常丑陋寡淡——
本来还算漂亮的白萝卜丝,此时干巴巴地纠结、缠绕成一张张蛛网丝一样的东西。
不对,它们甚至不像蛛网那样是透明的、轻柔的,而是发黄的、干硬的,如同风干了用来刷碗的丝瓜瓤。
这样的萝卜丝干,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萝卜的风味和营养。
然而它轻便无比,既耐储存又耐运输,这在古代社会已经十分难得。
更何况,有失必有得。
它们虽然失去了萝卜那独特的辛香辣味,失去了新鲜蔬菜的鲜脆水灵,然而只要再用水泡开,其质感就变得柔韧软滑,不断不裂,十分有趣,真的是脱胎换骨了。
也正因如此,这些丑了吧唧的萝卜丝干才能被冠上“燕菜”的美名,就是说其形态、口感宛如燕窝。
这就是虞凝霜为刘太后寿宴设计的第一道菜肴,一道“假燕窝”。
其价格可能连真燕窝的百一都不到,但无论卖相还是滋味都极好,正符合刘太后的要求。
唯一的缺点,就是制作燕菜需耗费大量人工。
可是啊,对于这宫中的贵人们来说,人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于是,这一道菜就算是完美无缺了。
虞凝霜头回将这道牡丹燕菜制作出来那一日,贞儿刚好也在小厨房凑热闹。
她眼见着虞凝霜将泡发的燕菜摆到一个巨大的深盘之中。
燕菜重新泡开,已经重回透明,只是始终蒙着浅浅的白色,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它们虽然饱含水分,却完全没有新鲜萝卜丝那支楞着张牙舞爪的模样,而是软绵绵地随着虞凝霜摆弄。
贞儿老家本是养蚕的,她见了那一团团的燕菜,只觉得它们像是一团团已缫而未紾的生丝,看着就让人喜欢的。
燕菜打底,而后围着盘子一圈,被虞凝霜整整齐齐码上了各种各样的细丝。
有鸡肉丝、牛肉丝、鸡蛋丝、火腿丝、笋丝、各色瓜丝……竟足足有十多样!
这些细丝颜色各异,质感不同,囊括了水陆之珍,汇集了浓淡之味,却都被切成长短粗细统一的丝丝缕缕,间隔着颜色,码在盘中。
虞凝霜特意挑了最大号的一个盘子,她双臂都合抱不过来。
这样,就能把所有食材完整摆上两遍,更显得色彩规整,气势庞大,更适合将这一大盘抓人眼球的牡丹燕菜摆在桌案正中。
既然叫“牡丹燕菜”,那牡丹自是必不可少,用大盘子的好处,也再一次凸显出来。
码过食材之后,中间自动空出来的圆形面积非常可观,只摆一朵不够遮盖,于是虞凝霜干脆摆了三朵颜色不同的牡丹争奇斗艳。
一朵是用嫣红的萝卜雕刻出来的,另一朵则是白萝卜,花瓣皆薄可透光。最后一朵则是煎出薄薄的鸡蛋饼皮,层层叠叠挽做花状。
三朵花亲热地挤簇到一处,不分彼此,共同成为点睛之笔。
最后,将熬制了好几个时辰的荤鲜高汤淋入,直到马上没过那各色细丝食材,这道牡丹燕菜便大功告成。
清澈而微白的高汤泛着浓烈的香气,以及轻盈的水雾热气。前者直往人鼻子里钻,后者却像撒下的如银月光一样,不仅滋润着各色食材,也将那几朵牡丹花映衬得如绽雾中,娇艳欲滴。
真真是谁见了都要情不自禁惊呼出声的无比华丽的菜肴!
贞儿到现在都记得整个小厨房里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让她深觉与有荣焉,连胸膛都不自觉挺起几分。
等到虞凝霜请大家一同来品评试菜的时候,众人却又被这美味冲击到说不出话来了。
真要算起来,这道菜中其实毫无名贵的食材,在这一众跟着太后吃惯水陆之珍的人看来,本不该引起这样的反响。
然而,以神来之笔点石成金,将寻常食材烹成佳馔,确实是虞凝霜所擅长的——贫穷的出身,开店的经历,都让她几乎本能一样,可以将食材的价值最大化,用十文钱做成百文钱的效果。
在这一点上,刘太后实在识人善用。
这道菜美就美在将各种食材和谐统一到一处,以醇厚的高汤让它们彼此交融。
高汤再以白醋的酸、胡椒的辛调味,更是让人胃口大开,自然颖异不凡。
顺着那一勺勺温热的汤,丝丝缕缕的食材妥帖地滑下喉头,让人如同在春风中见证了全洛阳的牡丹花开。
这道菜被虞凝霜视作“汤羹”一类,因此才由她负责开发出来。
首次之后,她又微调了两回,然后才呈给刘太后品尝。
太后甚为满意,直接通过,并将其定为宴席上汤羹的头菜。
后来,虞凝霜又陆续做了几道汤羹。
有鱼片薄如蝉翼,汤汁奶白如云的云鱼羹,鲜得人掉眉毛;
有西式的浓汤,用了金黄的南瓜和嫣红的虾仁,加上自制的奶油,做得醇厚鲜甜;
也有顺应着金秋时节的中式甜水,栗子焖得软而不烂,又有Q弹的小珍珠芋圆,撒了糖桂花……
甜咸皆备,道道精品,这样下来,刘太后倒是难以抉择起来。
毕竟不只是虞凝霜,御厨房也有许多菜品要上桌,而菜品的数量却已定,不可无止境地增加下去。
忍痛毙掉两道汤羹之后,刘太后忽然反应过来——所谓能者多劳,能者过劳,能者过劳死。
虞凝霜厨艺精湛,自然是触类旁通,不止精于汤羹点心。
于是她增加了虞凝霜的权限,只说虞凝霜若是在荤素菜肴上有什么心得,也大可以呈进上来。
虞凝霜便也研究起了各类菜肴。
这才有了此时此刻,摆在贞儿面前的这两个小深碟。
回忆完牡丹燕菜的美味,贞儿先朝着她能辨别出食材的那一碟下了手。
金灿灿的是玉米粒,橙红色的则是切得极细、几乎与玉米粒同等大小的胡萝卜。
另外还有一味食材,碎碎小小的,米玉色,半透明,好像是松仁。
虽然食材都认得,贞儿却没见它们被放在一起烹制过,她只知道单从颜色上来讲,它们炒在一起实在很好看。
她赶紧舀了满满一勺,送入口中。
干贝丝、珍珠翡翠
金黄的玉米粒无比鲜甜, 它们不是从干硬的玉米棒子上、而是从新鲜的玉米上剥下来的。
一层层淡绿色的玉米叶,如轻纱一般妥贴地包裹住那些饱满的颗粒。
胡萝卜丁则是脆甜的,应该是炒制时后加入的, 在口感上和软糯的玉米粒相得益彰。
就连那松子也带着微微的甜意,那是从凛凛松风间露出来的温柔底色,被清苦的松香一衬,更显得弥足珍贵。
三种食材,三种不同的甜味,被一层薄薄的勾芡融合到一起。
芡汁不仅使得口味更加柔和,也让每一颗食材都闪闪发光, 润着宛如黄金和玉石的粼粼亮色。
贞儿想, 怪不得娘子说这道菜叫“金玉满堂”呢。
真是个好听的富贵名字, 多么适合太后娘娘的寿宴啊。
贞儿其实不太爱吃甜咸口味的菜肴, 总觉得别扭,但这一道金玉满堂的调味刚刚好, 十分适口。
一个没注意, 她就将一碟舀到见底了。
贞儿颇为羞怯地笑了笑,虞凝霜却表示理解。
甜甜的炒玉米粒, 当然受小孩子的欢迎啦!
看着还没到她胸口高的小丫头, 虞凝霜心中感叹, 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她便赶忙将另一碟也往贞儿面前推推,盼着她多吃些。
“这一品,叫‘翡翠珍珠’。”
果然又是一个好名字, 而且恰如其分。
贞儿仔细打量着这一道豌豆清炒鸡头米, 心中对虞凝霜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她怎么就不能像娘子这样有学问、有主意, 给菜肴起出这样富贵动听的名字呢?
一道简单的素炒,被这样的名字一冠, 就的的确确足以登上太后娘娘的寿宴了。
说是简单,其实也没有贞儿想象中那样简单,虞凝霜自然也是下了功夫的。
首先是在选材上。
作为“珍珠”的鸡头米自是没有问题,如今已成为虞凝霜最熟悉的食材之一。
主要是那“翡翠珠”该由何种食材扮演?
虞凝霜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
最终才选定这一种豌豆。
总体来说,豌豆其实没有毛豆那样的细嫩,皮也偏厚,可它那得天独厚的正圆形状却和鸡头米十分相配,就连大小都不分伯仲,像是只有肤色不同的孪生子,一清二白、珠圆玉润,搭配在一起就尤其好看。
加之豌豆颜色偏浓绿,比青绿色的毛豆要显眼,真的就像是翡翠珠似的,翠色将滴。
虞凝霜精选出来的这一个豌豆品种偏甜、偏绵软,正好和爽口弹牙的鸡头米搭配。
珍珠和翡翠珠在口中琳琅相撞,撞出和谐又鲜明的色彩和食感反差。
而为了保证鸡头米那来自水
铱驊
中的清润之感,所以虞凝霜没有勾芡,就是清炒的。
这道菜的“不简单”,还体现在那炒制的过程中。
明明滋味淡薄,却仍能诱着贞儿一口接着一口吃的诀窍,就在于那“鲜味”的加持。
虞凝霜虽没有勾芡,但是加了两勺浓郁鸡汁翻炒,装碟之时又撒了干贝丝提鲜。
那可不是普通的干贝丝,而是贡品的上好瑶柱被泡开之后撕成丝,用小火慢慢煎酥。
最后的成品金黄细腻,如同织衣的金缕。
只那么一丢丢小撮,核算下来连一个干贝都没用上,然而却是至上鲜味,更是贞儿从未吃过的珍味。
一簇簇酥脆的干贝丝在口中断碎,将那汹涌的海洋鲜味注入口中的时候,贞儿的其它感官神经好像也一条条断开了,只剩下嘴里这一口美味才是真实。
她“嗷呜嗷呜”地不停口,之前还觉得刚吃过昼食,吃不下这么两碟满满当当的菜,结果转眼,就已经将它们全部结果。
看着她吃得舒心,虞凝霜也跟着开心,呷着一口香片清茶与她闲谈。
“这两样菜肴所花费皆不多,但是卖相和滋味都很好,而且摆在一起彼此映衬,缤纷堂皇。”
贞儿猛点头,不能更同意。
虞凝霜继续道:“因此,我准备再做两道比拟成金银珠宝的小菜,将它们一起摆做一个四分拼盘。”
花费不多,但这四分拼盘做出来效果一定极好。
关键是那富贵吉祥的含义,定然能赢得众人的心。
贞儿听着虞凝霜的讲述,又亲眼见她日日的进展,虽知和自己没有关系,可仍是无法抑制地对那一个多月后的寿宴生出了无尽的期待。
她相信那寿宴必然会大获成功,也让娘子名声大噪!
“娘子的手艺这样好,”贞儿真诚地夸赞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总宣小厨房的菜。”
事实确实如此,自打虞凝霜到了那小厨房,向来生活轻俭、不重口腹之欲的刘太后,也忽然体会到了“由俭入奢易”的滋味。
身边有这样一位烹调高手,只要一句话的事儿,她就会送来无比精巧、新奇的吃食——这样的诱惑,确实很难忍住。
慈宁殿的小厨房,自建成以来还没有这么忙碌过。
虞凝霜正处于灵感爆棚、研究新菜的阶段,因此往刘太后前呈献试菜的频率亦算是很勤。
饶是如此,刘太后仍然每隔二、三日就主动令虞凝霜做一两味吃食,都是之前品尝过的,比如龙睛清风饭、南瓜鲜虾奶油汤等……
大概是真心喜欢,于是才又加泛索。
另外,刘太后也会不时差宫人给帝后、皇孙们送去,以示挂念。
除此以外,还会给齐郡王赵循送去。
赵循年少离京,在这汴京并没有王府。他已成年,也不可住在禁宫之中,于是此番回京便一直住在官驿之中。
虞凝霜是亲缘厚重、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因此知齐郡王这样境况,本来还为此唏嘘了一番。
她心想,因为父母偏爱造成兄弟阋墙,齐郡王虽幼时受宠,然而如今却没有一个正经的家可回,在京如同过客。
可是,在虞凝霜知道就算住官驿,齐郡王身边也有原本的随从十人,外加内庭派出去的二十人服侍一应衣食起居;所用一盏一碟、一灯一烛也皆是内物库拨出的珍品之时;
在仅仅因为齐郡王向刘太后谢恩时,多夸了虞凝霜做的那道牡丹燕菜一句,她就要花四个时辰再做一回给对方送去之时……
虞凝霜就恨不得再打自己两个嘴巴,恶狠狠警告自己再心疼这些人,她就是猪!
成天拱在泥地里、混沌无知的蠢猪!
明日就要被宰杀,寸骨寸肉全被人敲碎了、吸干了,吃得干干净净的倒霉猪!
她真是受够这些龙子凤孙了!
具体来说,小公主赵妙嘉一个人,就够她喝一壶的。
距离那出“橙子果冻风波”已经过去大半月,虞凝霜本来以为郑淑妃必然对她不喜,断不会再让女儿与她来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之后赵妙嘉又有三次请虞凝霜往照鸾阁去,教她制作点心。
且每一回郑淑妃都在场。
程序上和第一回相同,即是虞凝霜和赵妙嘉做了点心,待到夕食时光,便请郑淑妃来品尝。
虞凝霜是真的不想去。
奈何刘太后早撂下了话,皇子皇女们的要求甚至要优先于她在慈宁殿的活计,虞凝霜只得听从。
好在,郑淑妃没有再像第一回那样咄咄逼人,她似乎稍微习惯了虞凝霜的存在,并也将她归为视若无物的虚空,不与她说话,甚至不看她一眼。
因此虞凝霜才能有余裕,更好地观察观察这位喜怒不定的宫妃。
而后虞凝霜心惊地发现,郑淑妃应该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她的言行举止乍看之下缺少逻辑,混乱而细碎,然而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它们都是根植于一条非常坚定、非常执拗的信念。
而这,正是精神病人的明显特质。
郑淑妃的信念显而易见,那就是赵律对她们母女的宠爱和重视。
因此,母女二人的一切都要为了这个目的而服务。
当赵妙嘉的所作所为有益于这个目的,那郑淑妃就是最美丽温柔的母亲。
如若不然,她便苛责严厉到不可理喻。
想明白这一点,虞凝霜却是忽然有些后怕。若是一个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宫妃,那无论如何是不会对她这样正式的女官下狠手的。
然而郑淑妃若是有精神疾病,那就另当别论了。
……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于是,虞凝霜赶紧收起了那些借古今的讽刺、忍无可忍的回嘴,面对这一对母女时,争取只做那没有感情的做菜机器。
她今日教赵妙嘉的,是一道“樱桃鹅肝”。(1)
好吧……其实因为天生的倔脾气,虞凝霜还是无法完全对郑淑妃的挑衅置之不理的。
对方既然曾嘲讽她那橙子果冻太过简单、失了水准,那虞凝霜必然要做出更复杂精巧的水果拟态点心。
算是她隐蔽的反击。
虞凝霜之前已经和小公主说好,说和她玩一个游戏:先别告诉母妃今日她做的是哪样糕点。
这样吃到时,才能给她全然的惊喜。
反正她们不说,郑淑妃也不会多问一句。
凡是有益于郑淑妃之事,赵妙嘉也会欣然答应下来。
虞凝霜知道,这小家伙也是有些不对劲的。只是她的症结和郑淑妃又有所不同。
在小公主的世界中,只有母亲才是重要的,她其实不太在乎父亲。
所以,赵妙嘉会花费掉本来该为父亲练字的时间去为母亲制作点心。
只可惜,最后只会迎来母亲的训斥。
明明是至亲的母女,两心却不能相映,变成了互相折磨。
虞凝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真是造孽。
至于那罪魁祸首,当然是始终美美隐身的官家赵律。
虞凝霜在脑中无声感叹期间,郑淑妃已经捻起一颗樱桃吃了,而后,神色骤然一变。
看着她那惊讶到无法掩藏的样子,虞凝霜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公道话、樱桃鹅肝
郑淑妃脸上惊讶的神色还未散去, 便又迅速拿起了一个“樱桃”。
拿在手中的樱桃蒂,确实是真正的樱桃蒂。沉绿色,柔韧, 弧度自然,顶端还带着与树干相连接的褐色小凸起。
可那“樱桃果”……此时郑淑妃得知了答案再往回倒退,方知这根本不是樱桃!
好像还是难以相信似的,她轻轻启唇将那“樱桃”咬掉一半。
终于露出了这道菜的真身,那细腻的鹅肝泥来。
不止是照鸾阁的宫人,而是全宫饮食档口中人都知道,郑淑妃用膳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规矩——
食物必须被处理成能一口吃掉的尺寸和状态, 不能让她咬第二口。
举一个最夸张的例子来说, 就是她绝对不会拿着一块大棒骨、一整只烧鸡去啃。
而在实际的侍膳过程中, 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除了那些极端的情况, 很多普通的食物,比如较大的肉块、土豆块等物亦然, 要在给郑淑妃布菜时再分隔为小块, 甚至连稍长一点的青菜叶等都要切成小段。
汤中的物料更是重灾区,因为郑淑妃最讨厌那汤水滴淋的感觉。所以汤里的食材, 甭管是粉条还是排骨, 勿论是蘑菇还是肉丝, 都要重新处理一遍。
郑淑妃出身清贵,家教严格,在她看来, 用餐就该檀口一张一合, 连牙齿也不露出一颗, 悄无声息。
而无论是在食物上留下自己的齿痕和唾液,还是“吸溜吸溜”往嘴里嗦, 以及任由唇瓣被那些油光酱料沾染……都是极为不雅之事。
所以她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然而此时此刻,郑淑妃却亲手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她不止将那“樱桃”咬掉一半,还拎高了细细察看起来。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样难辨真假的水果甜品,居然是鹅肝做成的。
赵妙嘉在一边努力和母亲搭话。
“母妃,这个鹅肝是用牛乳泡过的呢!您知道为何要用牛乳吗?”
她这样问,一是习惯性地在争夺母亲的注意力,二是因为确实觉得有趣。
这几回虞凝霜来教做点心,赵妙嘉接触到了她从未涉足的全新领域,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
只不过,无论女儿的问题是出于何种原因,郑淑妃完全没有和她交流的意思。
她只是将迷蒙的视线投射到对方身上,如同梦呓一般道,“你爹爹最喜欢吃樱桃了。”
她明明在看着赵妙嘉,这话也是对着她说的,却让人觉得郑淑妃的魂灵分明不在此处。
赵妙嘉抿抿唇,只得拽着母亲华丽的衣袖自问自答,“是为了给鹅肝去腥。”
禽类的心、肝、胗等物件,有着禽肉特有的膻腥味道。
这膻腥,其实是它们独特风味的来源。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与伦比的鲜美,和无法言说的臊臭就在一线之间。
处理不到位的鹅肝,那腥骚的味道能缠缠绕绕,萦然不绝,把人逼疯。
所以虞凝霜在这一点上非常注意。
赵妙嘉只记得她爱喝的牛乳而已,实际上,虞凝霜不仅用了牛乳去浸泡,还加了白酒和胡椒去按摩,这才得到了白白胖胖的干净鹅肝。
只因那些鹅肝品质极好,虞凝霜也是不想辜负,所以才费了天大的功夫制作成这樱桃鹅肝。
她用的鹅肝虽然远远没有达到法式鹅肝那种肥美程度,但是仍是非常厚实硕大。即使熟了,也仍是透着粉色,像是娇羞的美人面。
于是那一块鹅肝上,就呈现出灰、粉和米色的和谐搭配,俨然就是那种看起来就令人愉悦的低饱和色系。
鹅肝被低温煮熟,碾碎过滤成细腻的泥状,又加了些乳酪、高汤调味,制成了圆滚滚的小球,尺寸刚好和樱桃差不多。
再往鹅肝球里插入真的樱桃蒂枝,送往宫中冰库冻了一个时辰。
直到这一步为止,这道菜还是怎么看怎么都是百分百的鹅肝。
然而,脱胎换骨只需一步。
虞凝霜用樱桃果酱和海石花胶汁调制了果胶。
虽然那樱桃果酱是用糖渍樱桃二次加工而成的,但也是虞凝霜精心熬制的。
樱桃本就是果胶含量最丰富的水果之一,再经过充分的熬制和充分的等待,果胶尽数析出。
于是那红赤色的果酱极其浓厚,缓慢地流动时像是闪耀的岩浆。
这样的果酱,再加上海石花胶汁简直是强强联合,凝固型极佳。
其实至此,虞凝霜已经在这物资荒芜的古代,神奇地做出了西式镜面蛋糕所需的原料。
定型的鹅肝球还冒着冷气,只需往这樱桃果胶中一浸,就自动挂上一层厚且亮的挂面。
漂亮的樱桃挂面,借着冷意直接凝固,将鹅肝球完整地包裹起来,均匀且自然。
那鲜红的颜色,以及打了蜡一样的细润光亮,简直和真的樱桃别无二致。
也就是说,虽然荔枝猪腰里没有荔枝,松鼠鳜鱼里没有松鼠……
但是樱桃鹅肝里,是真的有樱桃的!
童叟无欺!
最后的成品做出来时,虞凝霜都感动地要哭了。
虽然她为这道菜费尽了心力,又被迫在这照鸾阁耗了一下午,但也是收获颇丰,很有心得。
这次的经验,还给了她以后挑战一些西式的慕斯蛋糕、镜面蛋糕、球形蛋糕的勇气,想来还是很令人期待的。
而且说到底,这樱桃鹅肝展示了虞凝霜的实力。
本来,将其做成小方块也是可行的。玲珑小方,润亮可爱,像是一个个红汁的腐乳块。
这样一个形状上的改变,就不知要省去多少功夫。
但是虞凝霜憋着一口气,始终要在拟态水果点心上将军郑淑妃的军,所以一意孤行。
好在,结果喜人。
能让郑淑妃错愕失态,就已经足够了。
如此奇巧,又美味,郑淑妃确实被吸引到了。
她正欲将手中剩下半个吃了,却忽然理智回笼。
这道菜是采取给她惊喜的形式,混在其他瓜果当中一起上的。
因此郑淑妃吃之前,没有让虞凝霜试毒。
于是此时此刻,十分矜雅地,郑淑妃停下一切用膳的举动,示意虞凝霜先给樱桃鹅肝试毒。
赵妙嘉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
“儿臣吃之前,虞娘子已经试吃过了。”
郑淑妃只瞪了女儿一眼,“本宫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郑淑妃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这个样子,甚至让虞凝霜觉得她每次如此要求……是真的在恪守宫规,而不是故意折辱她。
切,吃就吃!
这么好吃、这么金贵的吃食,她巴不得多吃呢!
虞凝霜小心翼翼捻起一颗樱桃鹅肝,丢入口中……
*——*——*
先触到舌尖的,是外层滑润的樱桃果胶壳。
软而微凉,有胶质那别具一格的一丝丝韧劲。
紧随于这特别的口感之后,樱桃的酸甜滋味便满溢于口腔。
赵律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时至八月,新鲜樱桃早已经不见踪迹。
但因他喜食樱桃,宫中各处自然想尽办法将那些天然的宝珠保存了下来,主要是以糖渍蜜煎之法,也有用来泡了樱桃酒的。
御膳中隔一两日,便有一小碟樱桃蜜煎。
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
那樱桃蜜煎有时用的是深红色的朱樱,有时是正黄色的蜡樱;
有时印成小饼,有时捣至糕状;
有时淋以蔗浆,有时沃以甘酪。
……然而换汤不换药,吃来吃去的总是那份过分的甜腻。
加了大量糖和蜂蜜才得以保存的樱桃,不仅流失了鲜果的水灵质感,连樱桃最妙的那丝丝酸也荡然无存了。
而赵律喜欢樱桃,正是喜欢它那酸和甜的碰撞滋味。
没想到,在这样一道点心上吃到了。
这当然是因为虞凝霜在熬制樱桃果酱的时候,用柠檬的远亲——香橼子补充了酸味。
既能让果酱更稳定,也增添了风味。
而且,不只是那酸甜可口的滋味。
赵律又拿一颗樱桃鹅肝,在指尖轻捏,只觉嫩嘟嘟的水润。
……甚至是樱桃那鲜嫩的质感都被这外层的果胶壳完美再现。
水嫩的果味之后,紧接着的便是醇香的鹅肝,细滑到只需轻轻一抿,就在口中尽数融化。
酸甜的樱桃中和了鹅肝的油腻感,鹅肝那特有的深沉香气又与樱桃的清新相互交融,使得整体味道异常丰富。
赵律再看那摆盘。
摘来珠颗光如湿,走下金盘不待倾。用的正是宫中分赐樱桃时常用的金盘,因此一眼看过去,真假樱桃愈发难辨。
再加上几枝带叶的樱桃细枝点缀其间,真的就好像是刚从树上摘下的鲜樱。
眼看着如此风雅布置、细心经营,赵律不禁失笑,与内侍道,“这哪是妙嘉能做出来的东西?”
他登基十几年,这也是头一遭吃,可见便中的御厨都没这样的手艺。
这已经是女儿第四回给赵律送吃食。
前三次都不巧,一次他在李贵妃阁中,一次往郊外去祭祀,一次则是圣躬欠安、毫无食欲,于是都没有吃到。
而且,因为后宫颇为充实,所以为了防止宫妃们争风吃醋互相攀比,也是为了自己的清净,免得上午有人来送一道羹汤,下午就有人来送两盘点心……因此宫妃们所送吃食,赵律向来是不动的。
天子一应入口之物,自有尚食局的女官亲自把持。
他只偶尔往各阁中去时,会顺道与宫妃们一同用些餐点。
这一回,是因女儿孜孜不倦送了多次,孝心难得,赵律才破例用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精品。
赵律无论如何都不信,这样的餐食是稚龄的女儿做出来的,加之对这道樱桃鹅肝实在是非常满意,这便派了内侍去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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