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了、宫中喜事
小耗子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向来是将餐食放在案上即可, 然现在,这一位大人都站到他眼前了,好像、好像着实饿急了……他是不是得帮着盛一碗?
小耗子兀自纠结之时, 对方却已经亲手盛了一碗小吊梨汤喝了起来。
他先尝了一口,之后便越喝越快,全然不符合他清雅斯文的模样。
当着小耗子的面,转瞬就将一碗喝完了。
小耗子何曾见过有朝臣这般举止,当场愣住。
而后却见对方仍不松口,而是一仰头,将碗底最后几滴梨汤都滴入口中。
不知怎的, 如同慢镜头一样, 小耗子很精准地捕捉到那几滴梨汤滴落时的场景。
它们一闪而过, 在这幽暗宫殿中润亮得很, 几乎……像是泪滴。
随着梨汤滴入口中,小耗子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以及吞咽时颤动的喉珠, 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这姿态,简直不像在喝甜汤, 而是在畅饮解忧的佳酿, 或是挣扎着渴求救命的仙露。
而后, 小耗子便听对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加了话梅?甘草话梅?”
小耗子只十几岁,仍是孩童心智,当即也不管什么身份尊卑, 惊讶地反问。
“您怎么知道的?”
由于对方没有回答他, 小耗子对此耿耿于怀, 无比好奇。
乃至于翰林司收队的时候,他缠在虞凝霜身边, 如同讲一件天大的奇人奇事一样,把整件事情将给她听。
“虞娘子,那位大人舌头可真灵!”
小耗子越讲越激昂,心说那可是虞娘子的秘方呢。
娘子是很有远见的,一入宫就带领他们做了不少腌渍的果品备着,这一回就用上了那甘草话梅。
“您说,只放了那么几颗话梅,他怎么知道是话梅,还是甘草话梅的?”
虞凝霜在心中啐了一句。
还能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严铄早就吃惯了她做的甘草话梅的味道啊!
如今想起来,颇有些因果循环的意味。
甘草话梅,是成亲翌日用来在婆母面前秀恩爱的小道具,被虞凝霜拿一颗塞到严铄口中。
于是,这一味小点,就成了她第一次送给严铄的、她亲手制作的食物。
而后她强买强卖,将那一罐甘草话梅按照友情价卖给了严铄。
只是没想到,严铄确实很喜欢,甚至在之后又向她买了几罐来吃。
虞凝霜在严府做餐食时,也会常用到甘草话梅。
如话梅茶饮啦、话梅炖小排啦,还喜欢用话梅酱搭配烤鸭、烧鹅……也不怪严铄能一下子尝出来。
虞凝霜便想,自己入宫为女官这消息,根本不是秘密,更早被骄傲不已的爹娘传得人尽皆知。
严铄和离不情不愿的,真知道了她承担的官职,再追到宫里可怎么办?
可转念一想,他那样循规蹈矩的性格,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才放下心来。
虽说如此,虞凝霜还是抱怨自己,怎么就忘了她这便宜夫君,哦不对!现在是便宜前夫了……也是要在朔望之日上朝的。
她今日本想着也去偏殿看看情况,考察一下这样安排人员是否合理来着。
幸好没去。
啧,以后也不去了。
于是从此,虞凝霜只在左右待漏院之间晃荡,从未去过偏殿。
也就很快,将这严铄带来的意外抛之脑后了。
每五日一次朝会,时间被如此均匀切割之后,仿佛流速都更快了。一次朝会结束之后,马上开始下一次的准备。
不知不觉,虞凝霜入翰林司已经一个多月。
朝会的供应,她做得越发得心应手,大到和各司局之间是非黑白的拉扯,小到某种馅料用芝麻黑白都要注意。
——因黑芝麻极易粘在牙齿上,不甚雅观,因此所有需用芝麻的饮食都直接用的白芝麻。
要不说虞凝霜心思缜密呢,为了维护各位大人们的威严形象,可谓费尽心思。
虞凝霜都要给自己点一个大大的赞。
这样的用心,自然也有成效可收获。
京中原本有童谣唱道:“翰林院文章,军器库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这可不是夸奖,而是嘲笑。
嘲笑的正是城中最有名无实、花里胡哨的几样无用之物。
然而如今,朝臣们虽然仍是没有明说,虽然仍是没有与虞凝霜郑重其事地夸赞……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其实已然觉得翰林司可以从这段讽刺的童谣中被除名了。
朝会的辛劳和紧张,好似都被那一碗碗温暖的羹汤、一块块惊喜的糕饼抚平,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工作日益走上正轨,虞凝霜也乐在其中。
只不过在宫中的生活,她仍是难以习惯。
倒不是说无趣沉闷。
事实上,女官们业余生活的丰富多彩,远超虞凝霜的想象——
焚香品茶、赏花评画,不止有这诸般雅事,也有打马球、踢蹴鞠那般飒爽的竞技。
初始一回两回,好奇的虞凝霜还颇积极地参加。
她招人喜欢,年长的女官们待她很好,但凡有局总想着叫她一起,大概也是想虞凝霜尽快融入。
然而很快,虞凝霜就兴趣缺缺。
她没有那些从未被冻饿之虞摧残的闲情雅致;
她不会区分各类香丸、香药,对插花和茶道也是一知半解;
她入宫之前触碰过的最昂贵的牲畜,只不过是她花二十两买给阿爹的毛驴,而不是御苑中那些威风凛凛的良驹。
于是,虞凝霜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抽离在她们之外,静静端详着这一群光鲜亮丽的女官们。
她们自然算不得这禁宫的主人,然而其上者对她们优礼有加,其下者对她们毕恭毕敬,绝对也不是仆人一类。
虞凝霜横看侧看、左思右想,得出一个结论——女官们更像是这座巍峨宫城中的客人。
她们戴着最时兴的发冠,画着最精致的妆容,穿梭在御园中,歌舞在楼阁间,本身就是皇城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她们用自己的鲜妍点缀着贵人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除了这最尊贵的宫墙里,哪里还能聚得住、养得起这样才情俱佳、德容兼备的女子呢?
虞凝霜曾去观看了一次女官们的马球赛。女官们束发缚袖,穿着精神奕奕的骑装,矫然如同日光中的霜花,虞凝霜也是爱看的。
她正笑眯眯地看着,却听到场下几个宗室子弟在那儿饶有兴致地点评。
那一瞬间,她便忽然觉得胃口大倒,拂袖离开。
就在虞凝霜努力适应宫中生活这档口,四月底,宫里爆了一件大喜事——李贵妃有孕了。
官家龙心大悦,随后便是阖宫大赏。
虽然不像之前皇子降生之时,给大臣们赐下装满了金珠子的包子那样豪横,然而任谁都能看出来官家有多么高兴(1)。
投其所好,大臣们让祝祷的文章和诗句如雪花一样飞到御案上,宫中各司局则越发尽心尽力,生怕出一点点差漏。
除了李贵妃阁中众人,各司局中,获赏最多的便是侍候一应起居的六局二十四司。前朝机构中,则只有这光禄寺也因为敬献饮食而沾了光,所以也得到了赏赐。
虞凝霜掂量着新得的银子,还有那丝质的衣料眉开眼笑,诚挚希望李贵妃此胎一切顺利,她还能跟着再得些赏赐。
官家那样年纪,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一位皇子,皆才是垂髫之龄。
早些年夭折于襁褓中的龙子龙孙,也有不少。
这禁宫中的风水似是不养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三位金贵的独苗,能不能长大成人都未可知。
因此虞凝霜完全理解官家的心情。
因着李贵妃有孕之喜,阖宫上下都罩上了一层灿烂的喜气,众人都跟着舒心展意。
于是虞凝霜终于想起休个假,出宫回家看看。
她每月本是有休沐的,只不过千般万般事务刚上手,自己卷自己,总也走不开。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刚好结束了待漏院的工作,她便请了两天。
*——*——*
许宝花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一匹绯色的花罗布料。
经纬严密,织出了精美的海棠花型,然而却薄如蝉翼,实在是美不胜收。
她又恋恋不舍摸了两下,然而还是与女儿道,“霜娘,这么好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
虞凝霜笑着摇头,“女官四时衣物,都是宫中定制发下,不用我自己准备。转眼就是夏天,花罗最轻薄透气,你和雪儿做些贴身衣物穿。”
她将布卷往妹妹身上一比,这颜色正衬虞含雪健康红润的小脸蛋。
“瞧,小雪儿穿肯定好看。”
许宝花说不过大女儿,只能将这御赐的布料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之前虞家是皂吏之家,全家人只能穿皂色、深蓝等等灰暗颜色的衣物。
一是因百衣百工的限制,二是贵的也买不起。那些鲜美颜色,贵就贵在漂染的技术上,很是难得。
经商之后,颜色倒是穿得鲜亮了。
只不过这丝质的花罗是为官之家才可穿着的,许宝花仍是想都不敢想的。
瞧瞧,我的霜娘多有本事呢!许宝花神思飞扬,连眼仁都含笑,看着给弟妹分享礼物的虞凝霜。
带出宫的物什都要被细细验查过,规矩甚多,比如茶酒不可带出、写有字的纸不可带出、官服不可带出等等。
好在虞凝霜本来也没有那些逾矩之物,只带了因李贵妃喜事得赐的布料、绢花和糕点。
那盒糕点是御厨房制的,六品以上女官才有,听说其中加了燕窝呢!虞凝霜倒想看看燕窝怎么用在糕点中。
她正要将这盒内造糕点分给家人,却有人敲响了院门。
菱角粥、姐弟之缘
“阿嫂, 终于见到你了!不是说你每旬都有休沐吗?我隔三差五就让宋嬷嬷带我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呜呜……”
看着眼前窜成青青竹苗一般的严澄,虞凝霜也是惊喜不已, 赶紧将他和宋嬷嬷让进院子。
一段时间不见,如今严澄不仅长高了,说话时更是语调流利、用词准确。
他的语言能力不仅完全恢复,甚至可以说是超过他同龄人的平均水平了。
果然,孩童时期学习语言的能力,实在不容小觑,是天赐的、稍纵即逝的灵气。
模样、气质和举止都有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严澄看着虞凝霜时眼中满盛的孺慕之情。
虞凝霜知道, 这孩子对她有着相当的“雏鸟情结”。
虽然他们相遇时机已很晚, 相处时间也不长。然而, 确实是她一点点将严澄带出了他那个封闭而灰暗的小世界。
在和严铄假结婚的这场闹剧之中,虞凝霜或许曾对许多事情感到后悔。
唯有这一件事情, 她从未后悔过, 以后也不会后悔。
虞凝霜其人,实在是无法对孩子狠下半分心肠的。
她趁着去给严澄和宋嬷嬷准备茶水点心的空隙, 特意找家人确认了一下严澄的情况。
得知他确实如一只孤鸟时不时来找, 她也是暗自心疼。
好在, 严澄虽每回为了虞凝霜都扑了个空,却还能和她一双弟妹一同玩耍。
三个孩子本就是相熟的,这样下来, 感情也日益亲近。连许宝花夫妻, 都越来越喜欢安静有礼貌的小福寿郎。
只要众人能够心照不宣, 不提那一出已经废止的婚事,还真就能和和乐乐地相处下去。
虞家也不是第一次留严澄下来吃饭了。
这一次又赶上虞凝霜在家, 更适合好好一起大饱口福。
只不过,虞凝霜此次回家是忽然的惊喜,家中未特意准备丰富的食材,于是虞全胜直接外出采买成品去了。
刘家的烧鸡、祝娘酱酢的拌花瓜、大成家灌的猪血肠……他正在各个虞凝霜最喜欢吃的食店之间穿梭,满载着喷香又新鲜的食物往家走来。
至于虞凝霜,在家中也是闲不住的,总觉得手痒痒,也想做些什么给家人解馋。
东瞧瞧、西探探,到底让她寻摸出了一篮子菱角来。
许宝花笑道:“这是晓星儿昨日刚送来的。说是小满时节,冷饮铺里新的节气限定就是这菱角糖水,于是挑一篮子新鲜的给送来了。”
虞凝霜点点头,按照他们之前设计好的节气食谱,小满确实该上的是菱角红薯甜汤。
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
夏日里的菱角鲜嫩,皮还是绿色的,肉质偏脆嫩,和秋天的厚实粉糯截然不同。
这样的菱角,搭配绵软甜蜜的红薯极其合适。
雪白的菱角还算是有棱有角,橙黄的红薯也被切得方方正正。
随后,二者却要在汤水里共沉沦,一起被那三分热气、三分甜蜜打磨得圆润起来,成为一碗甜度刚刚好的乖巧甜汤。
想一想,就是清甜可口的美味。
然而这菱角红薯甜汤,谷晓星之后必然也会送来,因此虞凝霜暂不需做这一味。
她正摆弄着菱角发呆,却忽然听外面有卖花人经过。
那优雅婉转的卖花唱词,如花香一般阵阵飘来。
带着三个爱看热闹的孩子出门一瞧,虞凝霜惊喜地发现卖花人居然有卖荷叶和莲蓬。她连忙买了一些,又给喜爱鲜花的小妹买了一捧白中透粉的桃花。
这下材料齐全了,虞凝霜本来想遣三个孩子边上玩儿去,她自在厨房做饭。
然而严澄可怜兮兮地拽住她的衣角。
“阿嫂,让我帮你罢。我以前也总帮你做饭,是不是呀。”
隐隐约约地,虞凝霜似乎明白严澄这样请求的理由。
对这小家伙来说,那杂乱却热闹的后厨,居然是一整座严府之中,承载了他最多轻快回忆的地方。
其实虞凝霜自己也是这样的。
诚然,她深爱爹娘弟妹,然而有那么几回,在她这一十九年的人生中,拢共就那么几回——她也会特意将自己独关在窄小的厨房中。
如此,她便听不见年幼的妹妹不知疲惫的哭声,便看不见阿娘因为买不起米粮而哀哀落下的泪珠。
虞凝霜就那么静静地瘫坐着,看着炉灶中跳动的鲜艳火舌,想象着它孕育出一股笔直的炊烟,幻成她一根崭新的脊柱。
然后,她站起来,继续没有尽头的忙忙碌碌。
烟熏火燎的厨房,手忙脚乱的厨房,总是在讲究饭菜火候、抢占烹制时机的厨房,其实有着最能抚慰人心的、宁静安稳的力量。
——虞凝霜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拒绝严澄。
“那就来罢”,她道,“正好,剥莲子这活儿你以前也做过。”
正好,她也有话想要好好和严澄谈一谈。
担心这谈话的内容会让严澄难堪,她还特意只叫了严澄和宋嬷嬷进厨房,而将也争着抢着要帮忙的自家弟妹都拦在门外。
严澄尚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欢天喜地地剥起了莲子。
他明明是被当作小苦力,却开心得仿佛中了大奖。
莲蓬鲜嫩,色碧如洗,被他轻巧地剥出一颗颗珍珠似的莲子来。
“阿嫂,你要做什么饭呀?”
“熬一道菱角莲子粥。”
虞凝霜了解阿爹,他买回来的必全是浓油赤酱的硬菜,鸡鸭加鱼肉,腻口又流油。
那她便准备一些清淡养胃的汤汤水水,正好搭配着,如此才能吃得熨帖。
莲子和菱角都是现剥出来的鲜嫩,几乎不用提前熬煮,直接和米同时进锅就行。
不多时,清新的味道便渺渺溢出。
“荷叶呢?荷叶也一起煮吗?”严澄问。
虞凝霜却摇头,告诉他荷叶直接煮怕会有苦味,况且荷叶本身也不适合入口。
于是虞凝霜只将那些荷叶洗净,带着严澄修剪出一个个圆形,垫在碗里。
到时候热粥做得,只需直接淋在这些“荷叶碗”里,既烘出了荷叶的清香味道,也避免了那些缺陷。
严澄听得眼睛晶亮,“阿嫂做饭最好吃了,阿嫂总是最有办法。我让李嬷嬷给我找了一个大瓷缸,今年想种一株荷花在里面……”
曾经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现在却像个小话唠一样,拼命地在寻找话题。
虞凝霜听着他的滔滔不绝,不忍地垂下眸子。
严澄现在与她说话时,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算是尬聊。
看来,在虞凝霜入宫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了“和离”的含义,更是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他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提及。
虞凝霜深吸一口气,招手将严澄叫到身边,正色凝视着那张澄澈的脸,声音轻柔。
“福寿郎,我已与你阿兄和离,莫再这样叫我了。”
严澄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再没说话,唯有一连串的泪珠,忽地噼里啪啦往下掉。
虞凝霜见状,也无言地仔细帮他擦泪。
她知道,这话怎么说都不会中听的。
她以为自己只是柔和而平常地指出一个事实,可这对严澄来说,却是一个关系上的彻底撕裂。
虞凝霜长叹一口气。
若说那严府中她最放不下的,当然是这个孩子。
婆母虽身子弱得如一张随风飘的纸,但实则性格坚韧如钢板,犯不上她去操心。
仆从们风趣又乐观,彼此关系又亲如一家,总是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
唯有严澄,虞凝霜始终为他悬心。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更不是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了。只是你确实没有再叫我‘阿嫂’的理由。”
虞凝霜拍了拍严澄湿漉漉的小脸蛋儿,提起他的注意力。
“我知你也是读过书的,读过《说文》。那里面怎么说的?‘嫂,兄妻也’,对不对?”
虞凝霜柔和但坚定的追问之下,严澄终于有了反应,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
虞凝霜也点了点头,将自己所思所想,细细地掰碎了讲给严澄听。
“因我之前是你阿兄的娘子,方才是你的阿嫂。”
“如今我与他和离,自然不再是你的阿嫂。”
“以后他再娶了,你便有新的阿嫂。”
一连串的“阿嫂”把严澄听蒙了,呆呆抹一把泪,“阿兄不会再娶”。
虞凝霜为他这赌气的小模样轻笑,继续劝道。
“这是你阿兄说了算的。他今年才二十三,若是有一天他要再娶,你还能拦得住吗?”
严澄一愣,觉得自己真的拦不住。
在他心中,长兄自然是不可挑战的。长兄的婚姻大事,他又怎么可能去插手?
虞凝霜看严澄露出了破绽,便乘胜追击。
“即是说咱们俩之间如何,是由你阿兄决定的。”
堂堂正正,兜兜转转,虞凝霜终于将话题的结论引到了她希望的路途。
她悠然开口询问。
“叔嫂之缘已尽,那姐弟之缘又如何呢?”
在这个瞬间,虞凝霜忽然理解了凌玉章。
理解她不愿意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另一个男人的基础上。
理解了她所谓的——那种天然的联系。
“姐弟是不一样的。只因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就能以姐弟论处。这样中间再也不用隔着一个人。”
“你便和川儿雪儿一样,认我当姐姐即可。”
严澄完全呆住了。
倒不是不愿,而是他从前,的确没有这样想过。
而现在,虞凝霜让他这样想一想。
她问:“福寿郎,你现在想一想,咱们俩之间,你阿兄是不是有点多余?”
于是严澄依言想了想。
然后严澄豁然开朗。
阿兄好像……确实是多余的。
燕窝饼、芝麻菠菜
“霜姐姐, 这个菱角粥好好吃啊。”
“噗——”
听到严澄这一句话,虞全盛当场喷出了嘴里的烧鸡。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严澄。实在想不明白,这总是哭哭啼啼要找“阿嫂”的小家伙, 怎么忽然间就这么干脆地改口,笑容甜美地在夸赞他“霜姐姐”做的菱角粥?!
至于那两位当事人,倒是情绪极其稳定,虞凝霜无奈地飞了阿爹一眼,警告他管理住表情,而后给埋头苦吃的严澄夹了一筷头菠菜。
“多吃点青菜。”她柔声嘱咐。
不出所料,除了几样小咸菜, 虞全胜买来的全是肥美的鱼肉。
虞凝霜无法, 只得赶紧再想办法做一个清爽的。
幸好家中开垦了一方小小菜园。
长宽各不过十步, 却种满香菜、小葱等等常用的小株蔬菜, 足够一家人使用。
其中菠菜已成熟,这畦上的青波浓浓便被虞凝霜截下几抹, 投入沸水之中。
根红茎绿, 茵茵可爱,在一众绿叶蔬菜之中, 菠菜的质感是尤其独特的。
生菜爽脆, 韭菜柔韧, 白菜则厚实水灵……然而只有菠菜是实打实的一个“嫩”。
那菠菜叶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就算不放油烹制,也有一种油润润之感, 它不会裂开, 也不会断开, 简直像是可以随意在手中揉搓的软缎。
虞凝霜常常在想,这是否也是菠菜名字的来源?它们就像无穷无尽的碧波一般的柔嫩。
菠菜还是早春里最先发起来的那一茬菜。历尽艰辛, 从霜丛雪底长出来,只为给餐桌妆点一份生机勃勃的绿意。
因此虞凝霜非常喜欢菠菜,各种做法也烂熟于心。
她今日做出来的,却是最简单快速的一道凉拌芝麻菠菜。
菠菜在水中汆到八分熟就捞出,而后胡乱码在一处,随手几刀下去切丝,整个过程都透露着一股爱咋咋的的随意。成品当然也有一种自然天成的美感。
如果是将这道菜送到宴席上,虞凝霜或许会将菠菜用手小心抟成宝塔状,再用其它彩色菜蔬和香叶装饰一番。
但既然是自己吃,倒是没那些整形的讲究了,只需努力将那芝麻酱调的油醋汁子调得美味。
浓郁到接近固态的芝麻酱,加了开水泄开,便有了一种奶蒙蒙的质感,神奇地让醇厚和轻盈两者并存,往菠菜上一浇就成。
只不过拌的时候要小心,轻轻将其摊开,慢慢沾满酱汁,否则那些吹弹可破的菠菜便要碎掉。
有了这一道鲜爽的小菜,再加那一道温暖的清粥,一大桌家宴才算是完美,众人都吃到酒足饭饱。
最后,虞凝霜又颇期待地拿出了那盒宫中赏赐的点心。
“说是这馅料里加了燕窝。”
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叠着摆了大概十枚酥饼。
光看这卖相,确实不甚喜人,不过是清一色、白生生的酥饼。
然而虞凝霜咬了一口之后,却是骤然眉眼舒展,招呼着众人也赶紧尝尝。
还真是燕窝馅的,绿豆燕窝馅。
而且,味道还真不错。
说实话,燕窝没有味道,所有的不过是那无比软滑的口感,以及高贵的名号。
如果用味道浓烈的食材与之搭配,那就真的将其唯一的优点也抹杀了。
所以这绿豆就用得恰到好处。
绿豆沙碾得很细,甜而不腻,滋味恬淡,不会夺走燕窝的高光时刻。
而且口感绵软的豆沙更能衬托出燕窝丝丝缕缕的爽滑,将其优势进一步放大。
不仅内馅的两种食材可谓结合得天衣无缝,那外边的酥皮也做得不错。
虞含雪的舌头很灵,吃出这酥皮的味道和虞凝霜常做的不一样。
“阿姐都是用酥油来做酥皮的,这个不是吗?”
虞凝霜:“这个应该是猪油做的,你瞧它,不正如猪油一样的雪白?”
用酥油制作糕饼算是虞凝霜的炫技,在各种各样酥皮的点心当中,综合比较之后,她其实觉得猪油效果是最好的。
猪油不像黄油或酥油那样,有喧宾夺主的浓重奶香味,而只是一股淡淡的醇厚味道。
况且猪油作为油脂也是很出色的,质性温和,有营养又好吸收。
只不过,在现代人越发追求健康饮食的某些激进言行中,它越发被泼上“不健康”的污水而已。
有时候,虞凝霜都想为猪油喊冤的。
她总觉得,那些激烈贬低猪油的人早已经矫枉过正,在各种消费主义的陷阱和所谓的西方经验中,忘记了华夏美食根植的土壤。
其实猪油的用途多广啊!不止是做中式糕点,常常只加一小勺,便是整道菜的灵魂,譬如用猪油炒青菜,或是用猪油炸锅爆香,香到直钻天灵盖。
虞凝霜记得田忍冬做面时,便喜欢往碗里舀一小勺猪油,然后再将滚烫的面汤一鼓作气舀进去。
立时,透明的油花便如同浪涌中的泡沫浮上汤面,大大小小,聚聚散散,极其晶莹剔透。
想着想着,虞凝霜不禁嘴馋了起来。
得知家中现在备有猪油时,她不禁向许宝花撒娇。
“阿娘,明日朝食我想吃阿娘亲手做的猪油阳春面。要加一大勺猪油!”
许宝花自然是百般宠溺地笑着应下。
心愿达成,虞凝霜美滋滋哼着小曲吃完了她的绿豆燕窝酥饼,并对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断定它必然是高手所制。
朗朗青天之下,正逢盛世,能人异士何其多?
而她不过是倚仗着穿越的身份,耍些小聪明、小心机而已。
也是因为如此,虞凝霜始终不敢招摇自大。
那御厨房内卧虎藏龙,定是顶尖的大厨,方方面面考虑周全,才做出这一味燕窝酥饼。
其实滋味和卖相都是次要的,关键是陛下赏赐的圣恩,被贯彻得漂亮又得体。
饼中燕窝并不多,虞凝霜猜想,这些燕窝必然是来自一些碎掉的燕盏或是边角的燕条。
和她收集五鼎芝的碎末去熬小吊梨汤,有异曲同工的鸡贼智慧。
做出了昂贵的点心,收礼的人自然高兴——
只要一说这酥饼中加了燕窝,连虞凝霜这样浸淫饮食行业之人也不可免俗,将其高看一眼,巴巴拿回来和家人们分享。
而送礼的人也高兴——
假设上头给的指令是“取五两燕窝制糕赐下”,而御厨房只用些未计入册的边角碎料制作……那么请问,这正经的五两燕窝,最后是落入谁手了呢?
虞凝霜凝视着那个食盒,笑着轻摇了摇头。
在翰林司呆这两个多月,虞凝霜是充分意识到了宫内司掌缮食的档口,油水是多么充足,门道是多么丰富。
翰林司除她以外那三位公事管,明里暗里地,都在给自己筹谋好处,种种举止,甚至是不避人的。
毕竟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虞凝霜自认不是什么道德感极其高超的人,然而到底做不到和光同尘……
她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手下十几人即可。
算了算了,她还是当一个置身事外的吃饼群众罢!
饼味清淡,不堪搭配浓茶。
于是虞凝霜从院中茉莉撸下几朵雪白,入温水中焖了片刻,调进一点蜂蜜和众人分喝了,以这馥郁花香为这久违的家宴画上了句点。
严澄离开虞家小院的时候,那一声声“霜姐姐”已经叫得极其顺口。
连虞凝霜都兀自惊奇,心说这孩子真是乖巧又聪慧,实际上适应能力极强。
而且,完全是照着虞凝霜给出的方向去适应的。她不禁欣慰不已,拽着这招人心疼的孩子好一顿叮咛嘱咐,才放他离去。
临走,虞凝霜又将她刚才准备的一些糖菱角和糖鹌鹑蛋给严澄带上了。
“这是我听宫中一位闽地来的女官说过的做法,今日正好有菱角。”
虞凝霜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的时候,也在心中高呼“黑暗料理”。
甜菱角自是正常,可他们那儿居然流行将鹌鹑蛋也用糖渍上!
然而,听了那位女官绘声绘色的讲述,讲那鹌鹑蛋糖渍之后会多么紧实,慢煮之后会是多么Q弹,虞凝霜也不禁心动……随后公器私用,用翰林司的食材试过一次,然后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样一想,甜口的蛋类其实也没什么。
她之前还做过黄酒炖蛋呢,冬天的时候也喜欢用甜酒酿煮一碗蛋花吃。
虽然,将整蛋直接糖渍这一做法太过豪迈出格,但虞凝霜尝过一次之后,便欣然接受。
此时她给严澄拿走的,还算是半成品,虞凝霜只做了前期的准备工作。
但毋庸置疑,却是最麻烦的准备工作。
菱角剥壳煮熟,连那层影响口感的薄膜都尽数去除,只剩下白嫩的菱角肉。
鹌鹑蛋也是一个一个仔细剥了皮的,半点指甲印都没留下,只留下一堆光滑可爱、几可鉴人的小白蛋。
这两样食材都已经按着应有的火候煮熟,然后盖上厚厚一层白糖腌制上。
“必须腌制过夜。明日吃之前,加清水用小火再煮小半刻钟,晾凉之后就可以吃了。”
将那一位女官传授给自己的窍门尽数告知宋嬷嬷,而后虞凝霜依依站在门口,将这一大一小送走了。
她看着严澄背影的时候,虞川也在看着。
他犹记得阿姐刚刚嫁到严家时,有一回她做了卤毛豆,然而那时的严澄,可以在夕食时和阿姐一同品尝那些毛豆。
他们一家,却要等着阿姐单独找人送来。
那一天吃到毛豆时,心中同时升起的委屈和释然,是怎样翻滚着、扭曲着绞痛他的心神,虞川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而现在,忽然之间情势逆转。
明日他会和阿姐一起品尝那些神奇的甜鹌鹑蛋,而严澄却只能自食其力了。
虽然如此,虞川心中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情绪,只是觉得世殊时异,令人唏嘘。
哎,他想,福寿郎也怪可怜的。
谁让他阿兄没福气呢?
阳春面、糖鹌鹑蛋
休假的第二日, 虞凝霜起了个大早,如愿以偿吃到了喷香的猪油阳春面。
全是按她的要求制作的——多多的葱花用一大勺猪油爆香,再加少量酱油煨出焦香, 然后再与那清汤细面彼此交融,和为一体。
还加了两个流心的荷包蛋!
那蛋白柔嫩,微微鼓包,正像是天边的云朵,而且是夕阳西下时的云朵,被燎了一圈焦金色的边儿。
一口咬下去,便有细微的“滋滋”响声, 那是煎蛋底部被足量的油烘出的一点脆壳, 而后才是丝绸般柔软的蛋白。
终于, 中间的流心蛋黄被触及, 如同太阳被戳破,倾出滑润的万丈华光, 融金一般流到虞凝霜的唇齿之间。
细如雨丝的面条, 浸在柔如春风的温汤里。因为汤中没有任何杂质,因此极其清澈, 只呈现出凛凛的淡琥珀色, 飘着翠绿色的细葱花。
虞凝霜连喝带嚼, 一大碗毫不费力地就下了肚。
而后,虞凝霜才拿出那准备好的糖鹌鹑蛋。
在早餐的问题上,她是坚定的咸党。就算要吃一些甜食, 也只当成点心似的最后才吃。
这些鹌鹑蛋用白糖腌过之后, 脱去了部分水分, 体积稍稍缩小。这前后的变化其实极其微小,用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然而却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正因为如此,那蛋皮才会格外的紧滑。
而后又用红糖水煮开一遍,染上了漂亮的赤色。光洁无瑕,又润又亮,像是一颗颗被打磨到极致的宝石珠子。
除虞凝霜以外,虞家人本对这一道糖鹌鹑蛋避之若浼,可眼见其确实鲜亮可爱,便也哆哆嗦嗦伸出筷子夹了一个。
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蛋香糖蜜,这是自然。最特别的,还属那无比弹滑的口感,柔中带韧,几乎在口中弹跳起来。
一小盆糖鹌鹑蛋,很快便被一家五口吃完。
糖分总是令人心情愉快。
虞凝霜撂下餐具,便精神抖擞地往三个铺子中去看望众位亲友。
第一个去的,自然是始终在她心中占据首位的冷饮铺。
刚走到门口,虞凝霜就被喜极而泣的谷晓星一边呼喊着“娘子呜呜呜呜”,一边一头锤扑进怀中。
虞凝霜只能哭笑不得地揽住她,在食客们惊喜的寒暄招呼声中,走进铺子。
只见门轩梁架、桌椅杯碟,全部干净严洁,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是更加精心维持,令虞凝霜欣慰不已,将谷晓星好一顿夸赞。
五月将至,暑气初现,因此铺子中撤去了那些沉重的裹饰。
如今的碧纱帘、青竹遮,还有每桌摆着的几朵鲜花,处处都透着轻盈。
至于铺中所贩卖之物,也应时节变化换上了最新鲜的食材。
按部就班,节气限定的主角是菱角。而其他更为便宜的走量饮子,则因为夏日里物产逐渐丰富,而花样越发多起来。
其中光是果饮就有三样,又加了两样豆蔻汤这样的香药饮子。
“娘子,这是这段时间的账本,请您过目。”
虞凝霜非常相信谷晓星。
然而,无止境的纵容只会酿成祸事,开诚布公的监察和督促才会结出健康又端正的成果。
所以,哪怕虞凝霜现在并没有心力真正将这账册全部查一遍,她还是将其接过,翻阅起来。
谷晓星记账是她亲手教的,因此看起来一目了然,非常方便。
虞凝霜只是粗粗浏览,就可大致了解铺子目前情况。
受规模限制,汴京冷饮铺始终达不到让虞凝霜一夜暴富的产能。
然而其利润非常稳定,且在缓缓上升中。加之铺中伙计们已是熟练工,不用虞凝霜担心半分,作为她最成功的一个作品,实在是实至名归。
这段时间没了虞凝霜保驾护航,谷晓星也被迫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代理掌柜。
她前一秒还在哼哼唧唧和虞凝霜撒娇,头一转,却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和食客们聊天周旋。
虞凝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知道对方再也不是从前那一个抱着胡琴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了。
虞凝霜给谷晓星所布置的那些作业,诸如“统计每日哪一个时辰销量最多”“新品上市五日内销量波动”的课题,这孩子也认认真真完成了。
不止冷饮铺,田忍冬的燠面铺子也越来越好。
她如今收入稳定,被紧紧抓在手中的银钱养出了红润气色。
与谷晓星的境遇相反,如今田忍冬的变化是……那个泼辣外向的老板娘又回来了。
她欢喜地拽着虞凝霜说东说西的时候,虞凝霜隐约回忆起第一次登门田家杂煎时,见到田忍冬的景象。
生动活泼,眉飞色舞,如同永远烧不尽的、春风中的野草。
当时虞凝霜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欢喜,暗道这位姐姐肯定会帮我。
深冬的冻土渐渐从田忍冬身上剥离,眼看着她茁壮向阳,虞凝霜比谁都高兴。
既然多喜临门,虞凝霜干脆小手一挥,决定将四月利润的三成作为奖金发给众人。
田忍冬于冷饮铺也多有帮衬,但她并不是正式伙计,虞凝霜料想她必然不会收下这奖金。
好在她另有对策,将从宫中带出的时兴绢花送田忍冬。
内造的手艺,何其精妙?
那一花一叶都是用真丝的绫纱做的,流光溢彩,又用细小的晶石点做蕊珠。一旦入眼,田忍冬便根本别不开视线。
“哎呀呀,你看人家这花做的,真真儿的!”
田忍冬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那绢花一戴,果然更显优美韵致,惹得面摊上几个食客不住地偷偷往这边瞧。
对爱美又要强的田忍冬来说,这绢花是最好的礼物。
但对其他人来说,当然还是那银子更实在。
看着喜笑颜开的众人,虞凝霜忽然一愣,恍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将分下去的奖金大概有十多两,店中伙计每人能分得二两多。
这、这不是比她在宫中得到的贵妃赏赐还多吗?!
虞凝霜无语凝噎,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被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PUA了。
她明明是能眼都不眨一眨、就发出去十两奖金的老板!
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为了贵妃娘娘的一两赏赐就感恩戴德到不行,望望汲汲地去追寻呐?
虞凝霜把自己问懵了,直到去了自家另外两间店铺,也这样给伙计们发过奖金之后,仍是没太缓过来。
最后,干脆保持着这呆怔的状态回宫去了……
说是两天假期,实际上虞凝霜只在家中住了一晚。
今日则是辗转于铺子之间,最后连夕食都没来得及回家吃,就要在宫门落钥之前赶回去。
*——*——*
“虞娘子,这道饐饼为何叫‘洞庭饐’啊?”
小耗子歪着头问:“它是和洞庭山有关,还是和洞庭湖有关?”
虞凝霜闻言,只将眼轻睐,虚点着他笑骂。
“这问题你也敢问?一看就是各地名产志又没背熟!这饐饼既加了橘子叶,而橘非洞庭不香,自然便被唤作‘洞庭饐’。”(1)
因柑橘以产于洞庭者为最佳,用“洞庭”代指柑橘或是橘香,便是千百年来文人们朦胧美丽的文字游戏。
很不幸,这既然与吃食有关,身为厨师自然也成了他们play的一环,需对各种食材的俗称、雅称、别称、戏称都了然于胸。
虞凝霜便罚小耗子,“今日将两浙路的物产再背一遍,背不完不许睡觉,明日我检查。”
小耗子赶紧点头如捣蒜,再不敢吱声。
虞娘子对他们是顶好的,他想,就是在学业上要求也忒严格了。
但他确实学到了好多东西啊,以前他连常用字都认不全,现在却已经识得许多专用的食材名词了。
晚间回到寝房里,丁字班的伙伴们也都要么努力背菜谱、背物产,要么就是互相考察提问,你追我赶、同心协力,所有人都劲头十足。
这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里,小耗子学到的东西却比之前两年还要多。
等下一回考核,说不定他的膳工身份能升一级,每个月月钱也会涨三百文呢!
他乐悠悠地想着,不禁精神百倍,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争取获得一个考核名额。
今日是初一朔日,乃是大朝会,小耗子仍是负责偏殿。
拎着十几斤重的食盒,他却如履平地,正要大张宏图、大步流星往偏殿走去,虞凝霜却叫住了他。
“……对了,如果大人们再与你搭话……”
小耗子从来没见过总是雷厉风行的虞娘子吞吞吐吐的样子,更没见过总是端庄大方的她,好像、好像轻轻翻了一个白眼?
“再有人向你问东问西,”她道,“别搭理他。”
……可是人家毕竟是官啊,真的问起来我又怎么能不回答呢?!
此时此刻,站在偏殿长案边的小耗子不禁在心中哀嚎。
而他面前,正是面容憔悴的严铄。
其实,因为翰林司的口碑日益转好,渐渐也有不少朝臣来这案前自取茶点,亦会好奇地问一两句名称和做法之类。
但是不知怎的,小耗子就是暗自确定——
虞娘子所说的“问东问西”的朝臣,就是这一位被称作“严巡检”的大人。
实在是因为他如此与众不同,不过一道饮子一道小点,却总能让他流露出痴迷不已的神态,好像几天没吃饭了似的。
而且不止一次,小耗子见他用完餐点之后总是眼眶泛红。
在这夏日中,白昼渐长,待漏院不像从前那样昏暗。
因此,小耗子能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虽说……虞娘子的手艺确实很好,但总不至于好吃哭了罢?
小耗子百思不得其解。
他垂着眉眼站在一旁,然而却始终偷留出一抹心神,凝在这一位严大人身上。
洞庭饐、叫她什么
草绿色的洞庭饐每枚如杏子大小, 其中混杂着浓绿的叶碎,摆在干净的柑橘叶上。
这一味小点很简单,是虞凝霜将柑橘叶捣成泥, 压榨出汁水,和成糯米粉团所制。
做打样的时候,她还加了少量的青蓬草,以期口感更为丰富。
然而之后带着手下们品尝、复盘时,包括虞凝霜在内,众人都觉得这一步骤多此一举。
因为柑橘叶的香调已经足够特别、浓烈,单这一味就够了。
柑橘树就是这样有趣, 不仅是果实, 而是从花到叶, 乃至树皮枝干都浸着那一股橘香。
即使是被揉碎、被蒸熟, 被困在这小小的团子当中,橘叶仍将那源源不断的清爽香气溢于四周。
其实, 洞庭饐可以算作是简易版的青团, 无论是外形还是做法都与之相似。
然而正像虞凝霜和小耗子所说的那样,只因洞庭饐主要是以柑橘叶做成, 占着“洞庭”这个典故, 便显得更风雅一些。
所以, 即使其滋味还没有青团丰富,似乎仍是更对这些朝臣们的胃口。
在这占地不大的偏殿当中,汇聚了百余名低阶的朝臣。
他们大多数只打过照面, 连彼此的名字和官职也不知。只有极少数算是熟识, 能聚在一起说几句话。
小耗子左手边便正有两位, 拿着那洞庭饐窃窃私议,滔滔而论。
“个个和枝叶捧鲜, 彩凝犹带洞庭烟。没想到啊没想到,后厨之中,竟有人知道这洞庭的典故,倒是风雅。”
“听说是翰林司来了个新管事。”
“哦?烹制餐点如此用心,莫不是出身于哪个庖厨世家?”
“非也非也。并非世家,只是普通庶族。”
又有一朝臣加入了对话,分享自己所知内情。
近来翰林司的改变实在是有目共睹,事出反常必有妖,关于这位“新来的公事管”的消息,便渐渐传播开去。
“听说这一位本是在城中开饮子行的。曾得过太后娘娘泛索,然后被招到了宫中做了女官。”
“原来如此,那必然是手艺出众。本是开饮子行的啊……怪不得近日的几味羹汤也极佳。关某甚爱那一味罗汉果雪梨饮,喝完之后,感觉咽喉松快不少。”
“是吗?我倒是更喜欢那道苹果热橙茶。之前从未想过将这两种水果与茶同制,还是热的。喝起来三分茶香,七分果意,确实不俗。让家中奴仆尝试着去做,成果却总是不尽如意,味道不对。”
将他们参加的寥寥几次望朔朝会中,虞凝霜制作的饮食通通夸赞了一遍,这三人才想起——
“欸,这样说起来,那饮子行还开着吗?”
“应是开着的。”
听闻铺子仍开着,最先赞叹洞庭饐的那一位,不由得心思活泛起来。
他本就喜欢柑橘风味,此时新果未下,然而这新叶却是滋味芳醇,让他先过了一把瘾。
然而,这样别致的小点心只能吃一次,未免太过令人惋惜。
之前他嫌弃翰林司的饮食,一成不变,令他毫无胃口;
现在吃到了最合意的糕饼,倒是又要埋怨变换得太勤快,倏忽即逝。
恋恋不舍地,他将一口柔润的洞庭饐咽下。
这糕团质地细腻,香味清淡,仿佛是橘叶将吸收到的如油的春雨,潇潇落在他的心头。
这么好吃的糕饼,难道真的就只吃一次?
不如……去那一位女官的铺子里看一看,说不定就有之前在朝会上出现过的、他心心念念的那些吃食售卖呢。
他便颇有兴致地说道:“铺子还开着那最好不过!便由关某做东,黄大人、岑大人,咱们一同去探探如何?过几日恰是端午公休。”
严铄的手指一紧。
那圆润的洞庭香团子便被挤得变形,可可怜怜摊在橘叶里。
端午……居然又要到端午了。
一年光阴已荏苒而过。
然而,去年端午,严铄与虞凝霜在学堂之中第二次见面之时,她端着一碗五色水团,对他多番试探的狡黠样子还历历在目。
物是人非,竟至于此。
彼时天光明澈,周围人声欢沸,但严铄最终也没有接过虞凝霜亲手递来的那一碗五色水团。
可现在,他就只能在这气息污浊的偏殿之中,舍去所有的自尊和体面,让一碗碗羹汤下肚,在唇齿之间追逐那久违的一丝温暖。
他甚至可笑地不断与来送餐的膳工搭话,只为从他们的回答中,偷偷拆解出一丝丝、一缕缕可能与虞凝霜相关的消息。
便如现在,身边那三个正兴致勃勃讨论汴京冷饮铺的官员实在是刺目,严铄别开视线,转而又看向小耗子。
“为何用红豆甜粥搭配洞庭饐?可是有什么讲究?”
严铄察觉出了今日餐食的特别之处。
往日翰林司所进奉吃食,甜咸皆有,总体算下来是一半一半。
而那些甜味的吃食,基本皆是源自食材的天然甜味。比如说香甜的南瓜羹,或是自带果糖的苹果热橙饮。
即使要额外添加糖,用量也极少,因此口感清淡,适于清晨食用。
今日这一道红豆甜粥,煮得软糯浓稠,滋味毫无破绽,但是确实比往常所有吃食都更甜几分。
又!又来了!
小耗子在心中呐喊。
果然,这一位严大人真爱问东问西。
问得这么详细,他难道是要当厨子不成?唉,这些官老爷们又怎么会瞧得起各色百工?
小耗子想,他要是能得个一官半职呀,必定死也不放手,也不去管那厨间灶前之事,只顾着享福就好了!
虽然狠狠腹诽了一番,但是小耗子还是端正地回答了严铄的问题。
“回大人,是我们掌事的娘子说洞庭饐到底存了草木汁子的苦涩,因此用甜粥压一压,就刚刚好啦。”
严铄闻言,“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应谁,或是回应什么。
她还是这么细心,这么会搭配食材。
严铄想着,低头看向手中赤色潋滟的甜粥。
送一勺入口,温热适口甜便缓缓流淌到舌尖,绵滑如绸。
已经裂开的豆花是软糯的、轻盈的,至于还藏在豆皮中的那部分,轻轻一抿也破裂开来,释放出红豆浓郁的香味。
在这样的香甜之下,天然草木那一点恰到好处的苦香,好似确实被遮盖住了。
好一对完美的组合。
只不过,严铄吃尽一碗甜粥,仍然是觉得口中、心中,无处不苦涩。
根本压不住啊,他苦笑着想,默默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那一边,三位朝官的对话内容,已经从汴京冷饮铺,转换到了那一位开铺子的女官身上。
“什么?竟是一位年轻的娘子吗?”
“手艺如此高超,又能得太后娘娘和宁国夫人高看,关某还以为是年长之人呢。”
“听说未满双十年华。”
他们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严铄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而且被冰湖深处暗藏的激流击打得忐忑不定,伤痕累累。
严铄不由得想起数日前,严澄从虞家小院回来之后的场景。
他捧着一盆糖渍菱角和鹌鹑蛋献于母亲,神情雀跃,口中说着,“这是霜姐姐给您做的。”
那一瞬间,严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脱口而出,语如寒冰,“你叫她什么?”
严澄畏缩了一下,“霜姐姐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仍是努力贯彻着虞凝霜的教导。
“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严澄觉得霜姐姐说得可有道理了。
确实,她们二人情如姐弟就够了。
而且霜姐姐非常体贴,将母亲也带上了!
她亲口说:“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她虽不再是我的婆母,却仍是我敬爱的长辈。你们若是想来看我,我自是欢迎。我也会一直惦记你们的,四时八节,音书不断;三节两寿,嘉礼不绝。”
严澄觉得这非常好啊!没有问题!
虽然严澄还是难免为了霜姐姐和阿兄和离而伤心,但是霜姐姐也安慰他了,还告诉他,“霜姐姐希望你以后成亲,娶的是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不是什么父辈约定,也不是什么为母冲喜。”
数年之后,在严澄真的迎娶了心爱的未婚妻那一日,他仍记得虞凝霜说的每一句话。
“那些东西都靠不住,难长久。只有你二人的真心,才能踏平山海,比肩日月。”
然而,此时的严澄,只是一个心思单纯、不通风月的孩子,也是虞凝霜的超级迷弟。
于是,他没注意到兄长越来越冷沉的面色,反而将虞凝霜和他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已经恢复的语言能力,忽然就有了绝佳的用武之地。
他讲得条分缕析,明明白白,连虞凝霜的一些语气和常用词都模仿到位。
直到最后,将姐弟二人得出的最重要结论——“霜姐姐说,阿兄你是多余的”也完美传达出来,严澄才终于从紧握的拳头、额角的青筋,还有一瞬殷红的眼眶感知到了兄长的惊怒。
严澄嚅嗫着,找了个理由便跑了。
只剩楚雁君长叹一声。
知子莫若母,她拍了拍严铄的手,笨拙地试图宽慰自己马上要落泪的大儿子。
见严铄毫无反应,眼仁都不动一下,周身坚如寒冰雕成的塑像,楚雁君只能无奈劝道。
“霜娘现在今非昔比,在宫中当着女官,自家又有产业。你、你且管管福寿郎,让他莫再去叨扰人家,莫挡了人家的前程和……”
严铄终于抬头看向母亲。
然而,温柔的母亲无视他近乎祈求的目光,还是果断地挑明了那个严铄不愿面对的事实——
“……和姻缘。”
怼人了、三人斗诗
弟弟多次出门去找虞凝霜, 严铄怎么可能不知情?
早在第一次时,深觉此举不妥的宋嬷嬷就曾来禀。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严铄回忆。他说担心若是阻止严澄,会激的他神思翻涌, 旧疾复发,于是只说“随他去便是。”
其实严铄心知肚明,他放任严澄所为,不过是在卑劣地利用弟弟。
利用弟弟的天真和虞凝霜给他的宠溺,来维系着自己和虞凝霜之间那细若游丝的联系。
可现在……就连这最后的联系,也要断掉了。
此时,再看着眼前的朝臣们, 严铄忽地被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慌击中要害。
虞凝霜年轻貌美, 有身份, 又有家资。
而本朝民风开明, 妇人再嫁、甚至三嫁都是常事。
很快,求娶之人, 便会踏破虞家小院的门槛。
且虞凝霜的身份极其特殊, 无论是富贵的平民人家,还是偏殿中这些末流的官吏, 与她都算是良配, 可堪说合。
还有谁呢?
严铄陷入自虐一般的记忆搜寻当中。
还比如那个狗熊一样, 举止傻里傻气的谢小侯爷;比如那个狐狸一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姜小行头。
严铄兀自在思绪的泥潭中挣扎,那三位朝臣倒是吃饱喝足, 禁不住卖弄文墨, 玩起了斗诗的游戏。
他们以“柑橘”为题, 每人轮流吟诵诗句。
若真是由高材文士来玩这样游戏,是该即兴创作的, 七步成诗,一挥而就,赢得满堂喝彩。
但这三位皆不过弱冠年纪,同是承袭家中蒙荫做了小官,根本没有真正寒窗苦读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水平,实属又菜又爱玩。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不现场作诗,而是窃前人之慧,颂已成的诗句。
唯一的限制,是不可犯题,即是不可明晃晃出现“柑橘”二字。
只犯一字尚可,莫要两字连犯便是。
这便颇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了——诗词用语简洁,柑橘二字连出本来就不太可能。
可以说,九成以上吟咏柑橘的诗句都是只取了一个字的。
这限制规则加的,和没加一样。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
“江陵橘似珠,宜城酒如饧。”
……
悠悠扬扬的背诵声中,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难度极低,但是自得其乐。
因为不可犯题,而以洞庭代指柑橘又是常事,因此三人念来颂去,“洞庭”倒是成为了最常出现的词语。
“二年洞庭秋,香雾长噀手。”
“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
严铄茫然若失地在一旁听着。
他倒不是故意去偷听的,只是自从严澄传达了“霜姐姐说,阿兄是多余的”之后,他近日忧凄不止,举止之间,犹如失魂丧魄。
世间万声,于他而言如秋风过耳,万物也只如云烟过眼,毫无意义,了无痕迹。
看了也就看了,听了也就听了。
唯一会触动他神思的,便是任何和虞凝霜有关系的事情。
因此提起洞庭,严铄倒是想起之前听虞凝霜说起过这个话题。
那是在他们成亲刚满一月之时,虞凝霜在和仆妇们说洞庭龙女和柳毅的故事。
那个传奇故事中,其实也有橘树出场。
洞庭之阴生长的大橘树,正是柳毅前往龙宫的法门。他敲树三声,便有龙宫使者来接。
如今,严铄想起虞凝霜讲起这个故事时的鄙夷,还有那一句轻快欢乐的“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不禁哑然苦笑。
原来一切在最初已有预兆。
亏他那时还茫然不自知,只顾着防备虞凝霜,却没想到人家从早就打着与他决绝和离的主意。
自己实在是可笑至极。
严铄耳边还是一声声诗句,洞庭洞庭洞庭……
这遣词上有些无聊的重复,忽然被一句“吴姬三日手犹香”打破。
“岑大人此句精妙啊!”
“以吴姬的‘吴’字点明柑橘产地,而不是用‘洞庭’,实在是别有意趣。”
那位岑大人则谦虚一笑,只拱手道“谬赞谬赞。”
仿佛这苏轼的名句是因他才被成就。
“岑某只是觉得这洞庭饐既然是一位年轻娘子所做,那此句用在此情此景下,便甚为妥帖呀。”
另外两人忙搭腔,这个说“意境极佳”,那个说“确实如此”。
然而严铄深深蹙起眉尖,猛然转头,第一次正视那三个人。
吴姬压酒劝客尝。
吴姬缓舞留君醉。
诗词中出现“吴姬”这个意象的时候,十句中有八句是在献舞劝酒,剩下两句则在抱瑟吹笛。
这是美人娇娘的代称,念出来便是绵言细语的缱绻。
诗人不厌其烦地写她们的小垂手,写她们的脸红娇,写她们烟波回首,酒晕无端上玉肌。
与之相比,“吴姬三日手犹香”此句已经很是收敛,并没用过于露骨的字眼。
只有一点勾人的余音不绝,仿佛正是那双刚剥了新橘的纤手,在霏霏香雾中若隐若现。
无论如何,这样一句诗之后提到虞凝霜,始终是轻率放荡的。
严铄初次见虞凝霜之时,她也是被人以一句苏轼的回文诗“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调戏。
而在此时这个瞬间,在这个距金雀楼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一年的瞬间,在看到那三个朝臣自以为风流文雅的笑脸的瞬间……
严铄忽然理解了虞凝霜。
理解了他当时曾经漠然视之、甚至是冷眼相待的,虞凝霜的一些行为——
如果她不强迫自己去咄咄逼人,去汹汹凌人,如果她不为了自己的利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么,那一副娇美丰润的皮囊,早就要被吸食殆尽。
无论是一个贫穷的皂吏之女,还是太后娘娘亲自点进宫的女官。
无论是在金雀楼中被寂寂无名的卢三郎骚扰,还是在这待漏院中被有品有级的朝臣畅想。
对虞凝霜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然而对严铄来说,这是不一样的。
此时他的心境和抓捕齐三郎时,已经截然不同——他不是因有人违法乱纪、寡廉鲜耻而感到愤怒,而是为虞凝霜感到愤怒。
三人的斗诗还在继续。
这一次,是一句“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严铄终于不再冷眼旁观。
那一份愤怒,让严铄在和离之后,才真正地向虞凝霜走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他也迈步,往那三位朝臣走近一步。
“此句不妥。”
严铄朗声道,引得那三人惊诧回头,也吸引周围或坐或站的朝臣们纷纷看来。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无波无澜,冷冷清清。
“诸位但凡想想此诗最后一句,都应知晓这绝非是能在朝殿上,夸耀着吟诵出来的句子。”
斗诗三人组霎时脸色尴尬不已。
白乐天的这一首《轻肥》,通篇描写天子宠臣的奢靡生活,以华丽的辞藻将九酝、将八珍、将洞庭橘和天池鳞铺陈罗列开来。
然而,最后却笔锋一转,坠落千丈,决绝而直白地留下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若是没有人指出还好,可一旦被严铄这样不讲情面地指摘出来,那么不顾江南枯骨,而拥着轻裘、骑着肥马纵情享乐之人,就微妙地和这三位吃了美食就开始舞文弄墨的朝臣重叠到了一起。
尤其是去岁,确实也是大旱……
而今年已经入夏,雨水虽较之充沛一些,可旱情仍未真正得到缓解。
因此,这三位朝官怎么可能不尴尬中透露着惶恐,惶恐中掺杂着埋怨?
他们只是随口玩乐,居然被人抓了这么一个错处,一下子就被架了起来!
问题是对方义正辞严,而此事可大可小,他们还真就不能辩解。
“这位大人所言极是,是我等妄言了。”
三人见风使舵,态度极好地立刻认错道歉,将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
所幸,他们见这小小风波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便赶紧往旁边拱了拱,避过严铄锋芒。
严铄并未追过去,只是淡然站在原地。
他的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言之凿凿的人又不是他了,乍惊乍默,令人捉摸不透。
三人见状,互相对了个眼色,心中所想一致——
不是,这人谁啊?!
看衣饰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七品的官,而他们根本都不认识,怎么惹到他了,被那样严厉地抓小辫子?
闲的吧他!
是不是胸无大才却自命不凡,以至于郁郁不得志,感觉都有点不正常了。
哎,又疯一个。
三人虽都年少,但出身通显,享用爵禄,也是从小在名利场里长大的,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很快就将严铄其人忘到脑后,更将他那其实很有道理的劝诫丢到云外,又初心不改地讨论起美食来。
“别的不说,翰林司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更主要的是越来越用心。”
“五日之后的端午之日也有朝会,不知那时是否会进粽子呢?唉,想了也是白想,本来也是我等参加不了的朝会。”
听了这话,岑姓官员便安慰同伴,同时也是自我安慰道。
“许是不会做粽子的,那东西瞧着怪麻烦的。”
哪怕是不近庖厨的贵公子,也知道每年端午家中为了做粽子大费周章的,又割叶,又泡米,好像不好包,还要费时煮。
更重要的是,吃的时候,需要自己解绳剥开,淋淋漓漓、黏黏腻腻,并不适合朝臣们,更与翰林司一贯追寻的便于入口的准则不符。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
端午这一日朝会,翰林司送的吃食真的是粽子,而且足足有五种口味。
黍米粽、马失前蹄
“三样甜粽, 黍米粽、蜜枣粽,还有豆沙粽。另有两样咸口,分别是芋头肉粽和香菇腊肠粽, 请问大人需要什么?”
——冷不丁被这样一问,顾渊直接愣住。
眼前的女官姿态端正,敛容息气,只在那宛转蛾眉稍,挂了一份恰到好处的笑意。
顾渊这才想起来,她还挺面熟的。好像最近几次朝会,皆是由这位女官为他送上饮食。
看来翰林司做事, 越来越井井有绪了。
顾渊这一走神, 就没听全虞凝霜报的粽子口味。
而且粽子黏腻, 不好克化, 他本来也不愿意在这大清晨吃。
但是……近来翰林司手艺确实脱胎换骨,常有惊喜。
抱着起码尝一尝的心态, 他便回了一句“一个黍米粽即可。”
虞凝霜应“是”, 请顾渊稍等,并将一碗助消化的山楂红茶先放在他的手边, 便脚步轻稳地离开。
面上不显, 虞凝霜心中却对这位顾大人的审美狠狠表示赞同。
虽然说正是她带着手下开发出十几种花里胡哨口味的粽子, 又在其中选出五种今日供应,但其实在这些节日饮食上,虞凝霜偏好传统而质朴的口味。
粽子中她最喜欢的, 就是那极简的天然美味——金黄的黍米粽。
黍米即是大黄米, 和小黄米不同, 黍米天然带粘性,粘度和糯米差不多。
虞凝霜问完顾渊, 一路上又问了几个大人的“点单”,直到手中一托盘山楂红茶都送完才回到长案前,准备起了粽子。
只见那长案上整齐排列着五个温桶,每个大概是一人合抱的尺寸,其中装盛热水,浸着五种粽子保温,以不同颜色的绑线区别。
虞凝霜拿起一个绑着黄线的,轻轻甩了甩水。
这粽子包得形状紧凑,比平常粽子小了两圈,拿在手中只觉得其质感又沉稳,又柔软,如同一个小巧的礼盒。
她长指翻飞,转瞬间粽子就被完美剥开。
它像是一个金砂铸成的小小金字塔,“啪嗒”一声掉落到白瓷小碟上。
黍米颗颗饱满,粒粒金黄,软糯的粽体还依依不舍地和粽叶牵连着缕缕的透明黏丝,因此每一粒细腻的米粒都被润得熠熠生辉,好似在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顾渊那边,刚一勺一勺喝了小半碗山楂红茶。
因为山楂的加入,茶汤中融入了非常细腻的果茸和果胶,所以不再清澈,质感有些朦胧,倒也是别有美感,像是半透不透的红褐色软纱,迤逦起伏着、打着圈儿荡在碗中。
味道更是甚好的,因虞凝霜添了适量的麦芽糖,喝起来酸酸甜甜,开胃暖腹。
顾渊刚放下碗,虞凝霜已经将粽子送来。
金黄的黍米粽本来板板正正,每一个角都是尖尖的。
装盘之后则被她用粗棉线一绕、一勒,如此反复,均匀分割成几段方便食用。
整个过程极快极准,粽子还在冒着白润的热气,刚出锅似的。
这倒是出乎顾渊意料。
他以为翰林司是将粽子剥好了再拿过来的,到时难免干硬,这可是黏糯之物的大忌,吃到他这幅衰老的肠胃中,就像是坠下一块圆鼓鼓、沉甸甸的石头,几天都克化不了。
也是因此,他才只要了一个粽子,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刚才无意间,他看了一眼那女官如何准备粽子的。
只见她手法熟练,样样保证精致整洁,水淋淋的粽子拎起来,软趴趴的粽叶剥出去,却半点黏腻的汁水也没滴落到盘中。
剥好的粽子边上,只有配的一小撮研细的砂糖。
顾渊还注意到,如果有人要的是咸味粽子,边上就会配两片鲜嫩的薄荷叶,用于含在口中清新口气,当真是贴心不已。
那女官一路走来,一碟接一碟,将不同的粽子递给不同的官员,没有出半分错漏。
翰林司其他人也都与她一样行事。
于是很快,殿中官员就都拿到了自己心仪的粽子。
对于那些打盹儿假寐的,自然不会特意将他们吵醒,而是只放上一枚蜜枣粽、一枚芋头肉粽。
以这一甜一咸两种最经典、最平和的口味尽了心意。
说起来,顾渊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近两个月来,在待漏院打盹儿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也许是因为天候风和日暖,也许是因为草木发荣滋长,带的人都欣欣向荣起来。
但顾渊隐约觉得,更重要的理由是带翰林司提供的饮食,皆是提神醒脑、振奋身心之物,吃得朝官们个个眼睛锃亮。
就比如今日,现场点选的粽子,又现场剥开,这样方式可以给予食客最好的观感,激发食客最大的食欲。
顾渊端着自己的黍米粽,一时也是胃口大开。
他悠悠拿起配套的小木叉子插起一块,稍稍蘸了白糖。
研磨白糖的时候,丁字班众人干劲冲天,恨不得将其研成细腻的糖霜,被虞凝霜紧急叫停了。
在她看来,就得是砂糖那样质感才正适合蘸食。
金黄软糯的黍米粽,沾了薄薄一层冰晶似的砂糖,就仿佛是金色的原野煌煌负雪,被顾渊送入口中。
砂糖已经被粽子烘化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触舌即化,化作糖汁,如同清晨的露珠滑过叶片一样滑入喉中,也激发了那叶片的香气。
清香扑鼻的粽叶香气,以糖为引,瞬时就被解开了封印,直接盈满口腔。
而后就是黍米的糯香冲撞出来,与粽叶的香味交相辉映。
顾渊微微合上眼,细细品味着这一刻的融合,思绪则被这味道裹挟着,一下子越过几十年光阴。
初入仕时,顾渊在渭州小城做了县令。
身为父母官,要劝课农桑,苦心经营百姓吃嚼,争取年年米面满仓。
然而渭州地处国土西北,气候暴虐,土地贫瘠,长不出什么作物,顾渊险些愁得少年白头。
幸好,有耐寒耐旱的黍米做救命的粮食。
顾渊永远记得上任第一年的秋天,他看着那一片成熟的黍米田,心中涌起的安恬和满足。
黍米可以磨成粉储存,可以酿成酒售卖,都是能活命、能挣钱的出路。
顾渊本也是锦衣玉食的五陵年少。
然而在渭州那片土地上,他走访了一座又一座荒芜的山间村落,吃了一碗又一碗粗糙的黍米糊糊。
那样的味道,已经多少年没有吃过了……
顾渊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可现在才发现有的味道,终身相随。
如今他吃的那些磨得极细的面,将他的峥嵘棱角也磨平;那些舂得极细的米,将他的清正傲骨也舂碎。
真的还没有和老农席地而坐,一边讨论着今年的收成,一边喝的那一碗黍米糊糊有味道。
顾渊追忆往昔,感慨万千,觉得这粽子更好吃了。
于是更后悔只要了一个。
可他又拉不下来脸面再去要。
虽然说近两回朝会,由于饮子越来越受欢迎,虞凝霜打造了许多不同样式的壶,以其不时往朝臣们的杯碗中添续。
但是这糕饼,向来是一份一份送上来,数量恒定的。
这该如何开口要啊?
顾渊看似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实在正在纠结不已。
他一睁眼,却见自己的直系属下礼部侍郎黎直盘中,居然有四个粽子。
而且他唯独没有要黍米粽!
顾渊霎时吹吹胡子,暗自生气。
这些后生啊,就是没吃过苦,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甜!
气着气着,顾渊倒是很快又释然地笑了。
罢了,也是,他吃那些苦,不就是为了后辈们能怡然地吃着喷香流油的腊肠粽、极耗白糖的蜜枣粽、费时费力的豆沙……
啊!还是好气!
顾渊将头一偏,眼不见为净。
而黎直无知无觉,只美滋滋地咬了一块芋头肉粽。
其中有切得小巧、质地软糯的香芋块,拌着同样尺寸的五花三层肉丁,结结实实陷在糯米中。
一口下去,绵沙沙的芋头和香喷喷的五花肉尽入口中。
黎直享受地摇了摇头。
他倒是没有顾公那样的偶像包袱,抬手就找翰林司中人又要了两个肉粽来吃。
若只有他自己,实在是没什么,然而一旦黎直开了这个头,接下来又有好几位官员纷纷追加了订单。
别说这五十几位高官的小型朝会了,连那要管四百人吃喝的朔望大朝会,虞凝霜都已经组织过好多次了。
如今,无论是食物的种类和数量上,还是整个流程上,她都颇有经验,自诩拿捏得游刃有余。
然而这一次她却马失前蹄,没准备够粽子!
椒盐猫耳朵、花生一口酥那样的小点心且不论,这种糕饼一类的正经点心,向来是按照每人两个供应的。
而且粽子黏腻,虞凝霜寻思着早起确实最多吃两个,于是除了蜜枣粽和芋头肉粽,剩下的她都按照这个数量准备的。
……最后居然不够。
不止是一位,好几位朝臣“点单”的时候,点到的粽子已经没有了。
大概是因为自幼家贫的缘故,虞凝霜对于节庆食物有一种执念。
比如为了能让全家人在正月十五吃上一碗皮薄馅大的元宵,她会提前一个月计算家用,合理省钱。
因此,在虞凝霜的“吃饭观”中,端午节没让人吃粽子吃尽兴,中秋节没让人吃月饼吃开怀……那么不论之前、之后有过多少顿盛宴,都是不作数的。
“粽子门”被虞凝霜深以为耻,殷切盼望尽快一雪此耻。
然而可惜的是,就算将黄历翻过来再倒过去,整个五月,乃至接下来的六月都没有什么重大的节庆,亦没有粽子月饼这样意义非凡的节庆食物。
终于,七月到来。
初一朔朝这一日,虞凝霜早早带队前往待漏院。
然而在那殿门前,她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真君粥、七夕巧果
无论是新年前后, 整日陪着家人们享尽美食和天伦之乐;
还是二月底进宫之后,忙着学宫规、斗同僚、培训手下、准备待漏院饮食……
总之这段时间,虞凝霜每日都过得分外充实, 异常精彩。
因此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和严铄和离,居然已经过去半年之久。
而现在,严铄忽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就在这巍巍禁宫之中,就在这赫赫待漏院之前。
连虞凝霜这样冷静的人都禁不住当场懵住,想着自己是不是坠入了什么奇怪的幻境。
等等啊,我捋捋……
虞凝霜一边自己安抚自己,一边大睁着眼睛眨了眨, 直愣愣盯着严铄。
他瘦了不少, 如玉山将倾。
清冷系的容颜就这一个缺点, 一旦状态不好, 就显得尤为颓废。
仿佛本就清淡的月光,被云那么一遮, 便只剩云深蔼蔼, 明月光华几乎不再。
然而更令虞凝霜震惊的——是严铄如今所穿衣饰。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从金雀楼初见时他所穿的官服, 到之后的相见的每一面, 严铄给虞凝霜的感觉就是他永远衣冠齐楚, 永远身姿挺拔。
连燕居在家时,都穿得端严讲究,衣袖宽大随风。
然而!现在!
严铄穿着的, 是一身收了袖口的劲装, 披着铁片联缀的轻甲。
俨然就是军士的打扮。
而他也确实带领着一队军士, 守卫在待漏院门前。
按理说,这些守卫和虞凝霜都是老熟人了。
今日也是, 她带队风风火火走来,本来如往常一样,与门口守卫们简单打了个招呼。
点头致意结束,虞凝霜却忽地愣住了。
无比震惊中她再度回首,好像连脖子都发出了机械转动的戏剧性声音,足像一幕滑稽戏。
再一次看清了方才与自己颔首寒暄之人,虞凝霜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严铄!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
严铄未回,只痴痴看着她。
那双眼睛也终于像是拨云见月,遮月的云飘散,露出月亮本来该有的清辉,以及那渴求日光滋养的姿态。
与他截然不同,虞凝霜看起来精神焕发,容鬓生光。
她戴着一个小巧的四时景花冠,穿了做工精美的圆领袍。
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自立春始,宫人们和百官便获赐真丝罗布来制作轻薄衣衫,作为其特权的美丽具现。
罗衣飘颻,组绮缤纷,穿在她身上,又正赶上第一缕晨曦照耀,像是一片片被裁剪后缝制的日光。
严铄一时看呆,连话都不会说了。
见严铄不回,虞凝霜也没有追问的意图。
也不知他发什么颠,她可管不了了。
她不愿让身后的手下们看出异状,而且还赶着去待漏院中准备工作呢!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严铄低低开口。
“我用巡检使的官职几经打点,换了这禁军班直的职位来做。”
虞凝霜猛然停住脚步,惊诧不已地看着他。
大概是因她终于看向自己,严铄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虞凝霜甚少见他笑,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本来冷冽的容貌蒙上这样的笑意,就像是旧檐冰锥沐浴在春光里。虽然更显剔透晶莹,但是融化、坠落、彻底破碎的注定终焉,只在须臾之间,随时可能到来。
严铄:“这样,我起码可以每五日见你一面。”
虞凝霜倒吸一口气。
“严铄,你疯了?”
她终于明白了。
严铄如今做了外殿班军官,所以正好负责待漏院的守卫。
他用好好的一个清贵文官,换了一个守殿的军士来做?!
禁军班直中,哪怕是个指挥使,不过也就七品,而且本朝重文轻武世所罕见。
一品的将军在三品的文官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想当年战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狄青,想为自己一个犯下过错的旧部求情,说其“有军功,好儿。”
当时的观文殿学士韩琦是怎么说的?
他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
然后毫不留情,当着狄青的面将其旧部斩杀。狄青战栗焦惧,呆立很久才敢退下,生怕韩琦连他也一起斩了。(1)
文武之别,可见一斑。
严铄之前那个“巡检使”的官职,自设立之初,就是统管一地政务和军务的重臣。
世代变迁,王朝更迭,虽然到了本朝,此官职能已经失效,尤其是“京巡检使”更是沦为闲职,但因循历史习惯,仍属于一个好听体面的官职。
而且无论是其待遇还是名声,始终是一个清贵的文官。
若虞凝霜是严铄,她便且这么占着,占个几十年。
只需等到年老致仕之时,拿着优渥的正俸供养,功成身退,岂不是美哉?
要
忆樺
不然,怎么世上千万人都挤破了头,想得个一官半职,吃上皇粮呢!
这样丹书铁券一样,可保自身和子孙富贵的身份,被他换了禁军班直?!
禁军听起来倒是好听,可要是往难听了说,便只是一介军士,连正经武官都比不得。
若是别的班直也还好,禁军诸般班直中,也有殿前左、右班外殿那样有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的。
本朝不少武官,也是从这些御前职位崭露头角。之后,或是累迁至高官,或是终成名将大帅,守一方无锋镝之虞。
可偏偏,严铄是外殿班直。
便是如其名一样,在待漏院等宫外殿阁值守,真是毫无出路的。
比对起来,禁军诸班直看外殿班直,就像是翰林司众人看这待漏院活计一样。
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虞凝霜暗中翻个白眼,想她和严铄这一对前塑料夫妻,最后没在顶峰相见,倒是在底沟相见了。
想到这一点,虞凝霜越发觉得严铄此举何其魔幻。
难道一直以来,她所坚信的士农工商之间森严的壁垒、文官武将之间沉重的鄙视链,都是假的不成?!
见了鬼了!
不知该如何面对,虞凝霜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越过严铄,以及其它守卫军士,匆匆步入待漏院。
大早上的,被严铄这绝世恋爱脑举动一闹,虞凝霜难免心思震颤。
除了营救妹妹被他拦那一次,虞凝霜还是第一次真正因严铄生出激烈的情绪。
她疾步而去,并未回首,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追逐着她。
一进到待漏院中,熟悉的工作环境倒是让虞凝霜迅速冷静下来。
她找回状态,带领众人开始了布置。
今日是七月初十,因为七夕刚过,所以虞凝霜此次用来一雪“粽子门”前耻的,便是七夕常见的巧果——
上好的面粉,拌了酥油,再拌入磨细的几种坚果粉增添风味,随后制成笑靥儿、做成小面人这各种各样形状的烤点心。
虞凝霜还很含蓄地使用了一些西点饼干的装饰技巧,做出颜色鲜艳的蛋白糖霜绘于其上。
又取各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坚果和果脯等也做成装饰,宝石一样镶嵌到果子上。
这样的巧果与街上所贩售的那些相比,已经精巧了数倍不止。
然而,大概是因为这东西和儿女情长沾边,大多是闺阁女儿做用来乞巧的。
因此满殿的直男朝臣们,或是不解风情,或是不好意思……
吃还是都吃了的,只是没有人再像那日供应粽子时再要一份。
说实话,虽然上次“粽子门”打了虞凝霜一个措手不及。
但身为厨师,她自然是非常享受、无比希望食客们迫不及待多吃的。
各人口味不同,这是自然之理。
然而真正好吃的东西就是会赢得绝大多数人的青睐,这也是自然之理。
只要好吃到了一定程度,那么为它抛弃脸面,不顾体面,都是可能。
很遗憾,这次巧果没达到那种效果,便仍是不算雪耻。
虞凝霜越挫越勇,将丧气化作斗志。
她想着下一次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望朝会,又是一个施展的机会。
中元节是颇为重要的节日,加上此时万物秋成,食材丰富,因此节气食物多种多样。
穄饭、面羊、花油饼、各类用于祭祀先祖的素菜……
虞凝霜本来已经决定好当日的食谱便是炸出各色新鲜油饼,金黄滚圆,有咸有甜。
至于汤羹,正所谓“穄饭流匙滑,葵羹出釜香”,因为中元这一日要吃素,所以便以新鲜菜蔬做一碗菜羹。
虞凝霜正雄心勃勃期待在中元节雪耻呢,结果壮志尚未酬,当天回到翰林司膳房,她便忽地接到了一纸调令……
*——*——*
“真君粥?”凌玉章反问,随后笑开,“这名字倒是极好。”
刘太后刘媛便答:“也与你极为相称,且尝一尝。”
虽然已经与刘太后推心置腹地相交、相伴多年,凌玉章本身的性格也颇为不羁。
然而在这宫墙之中,她还是保有着天然的谨慎,致礼道谢之后,方端起金碗。
这是一碗颇为亮眼的粥食,雪白的米花中,沉着一簇簇小火焰般的橙色,闻着味道酸甜,似是某种水果。
虽然食材简单,然而胜在颜色鲜亮,橙光与金碗相映,煞是抓人眼球。
凌玉章轻舀一勺入口,只觉得米粒软糯轻柔,滋味则是酸甜可口。
原来那水果是杏子。
上佳的卫州金杏烫去皮,挖掉核,加入粥中同煮。
因为再好的杏子靠近果核处都发酸,因此又加了冰糖,将这滋味调整至刚刚好。
杏子是在粳米粥已成后加进去的,此时将烂未烂,仍呈块状,只将丝丝缕缕的果肉触须往外探出,朦朦胧胧的,又像是一朵朵小烟花。
刘太后笑问:“如何?”
“回娘娘的话,此粥虽然清简,然而甚为可口,乃是一味佳馔。”
刘太后但笑不语。
凌玉章则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
这碗杏粥之所以叫“真君粥”,她猜测,大概因为那创造有“杏林”典故的神医董奉。
董奉为人治病,从不取钱物,只使栽杏树。数年之后,十万余株杏树郁然成林,功德无限。
争似莲花峰下客,种成红杏亦升仙。
在民间故事中,董奉最终得道成仙,被尊为“董真君”。
所以,太后娘娘才说此粥和身为女医的凌玉章“相称”。
而且“真君”乃是道教尊称,也确实符合凌玉章笃信道教的身份。
看着太后端庄中暗藏着一点狡猾的笑容,凌玉章也笑了起来。
这种对每一样食物的典故都如数家珍的做派;
这种为每一个食客量身定制吃食的耐心和细心;
这种揪着一种食材,就可以长篇大论说上半天的风格……她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娘娘今日忽然宣她进宫。
见太后、新的任务
这是虞凝霜来到太后娘娘宫中小厨房的第三日。
接到这一份调令的时候, 虞凝霜整个人都惊呆了,随后便是难以言状的欣喜。
虽然说官家才是这座禁宫、这个王朝的主人,然而因他以孝治天下, 最好的医女、最好的厨娘都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候。
她被调去太后宫中,本身就是对她的极致认可。
当时,想到要离开翰林司的手下们,虞凝霜还真有些舍不得。
然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早已在开店的过程中参透了这一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虞凝霜已尽力将他们训练得很好,想必他们以后也能独当一面。
这一点点小小的人世唏嘘之后, 虞凝霜的心便被为在太后宫中迎来的见闻而感到期待不已……
好一番自己心中闪转腾挪、变化万千的思绪过后, 虞凝霜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严铄。
无他, 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这一次, 她想,可真的不是我故意在躲你了。
严铄, 你真的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他七月初十朝会见到了自己, 结果当日虞凝霜就被调到这慈宁殿来,连下一回十五的朝会都不再负责了。
也就是说他多番周折, 费了大劲转为外殿班直, 结果只见了她一面!
常人都说追妻火葬场、追妻火葬场, 他这怎么连个追的机会都赶不上?
难道接下来他要追到太后娘娘这宫中来吗?
那、那是不是得自宫做个内侍啊?!
虽然十分缺德,但是想起这一茬,虞凝霜还是不厚道地笑了。
说实话, 严铄要是真这么做了, 虞凝霜不仅不会轻视他, 反而还会真正开始正视、甚至高看他一眼。
虞凝霜须得承认,她有着很奇怪的、不为世俗所容的、哪怕在她自己看来也近乎扭曲的感情观。
“相伴一生的固定伴侣”——这个角色在她生命中是可有可无的。
如果没有, 并不耽误她享受人生;
然而,如果有。那么,那个人就必须如她所期冀的那样,能暴烈地、不顾一切地爱着她,全身心都奉献给她。
严铄要真能做到这种程度……虞凝霜手上整理着五鼎芝糕,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就真的很好笑嘛。
他要是真能做到这种程度,给他个机会也不是不行。
虞凝霜毕竟是有现代生理和情感知识的人,她知男子多出来那二两肉,实则对女子无益,只不过是他们传宗接代的工具。没有了……也没什么可惜。
而虞凝霜以后不打算生育。
再说了,他不是还有手有嘴吗?
其他那两处都生得极好看。
手指纤长,骨节匀称,除了两块小小的笔茧毫无伤痕,光洁如玉,一看就是没有受过半分磋磨的贵公子的手。
至于那——
停停停!
思绪骤然变得奇怪起来,虞凝霜紧急叫停,仰头望望那雕梁绣柱稳住心神。
这慈宁殿的小厨房虽然装饰华美,但确实很小,只两个灶台而已。
连同烧火洗菜的小膳工和虞凝霜这样的厨娘在内,共计七人。
实在是因为太后娘娘生性节俭随和,所用的膳食绝大多数就是等着御厨房和光禄寺送来,送什么便吃什么,很少为饱口腹之欲而骄纵举止。
于是她这小厨房名存实亡,用途不大,基本只负责夜里熬个粥垫垫肚子,或是在三餐之间备些小点心。
有时候,连续两三天都不开伙。
刚来那两日,虞凝霜什么活都没得做,被安排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就是整日在寝房中休息。
她在翰林司时每天像打仗似的,朝会一次接着一次接踵而来,忽然间闲下来,还真有些不习惯。
直到今日清晨,太后娘娘身边的御侍行首云雀姑姑前来,说今日邀请宁国夫人进宫叙话,让虞凝霜为迎接她做两样小点。
虞凝霜大喜过望,一是终于可以施展拳脚,二是可以为自己这一位久未相见的老姐姐尽一份心意。
于是,她颇为用心地为凌玉章准备了那道真君粥。
另一道则是五鼎芝糕,正在她手中摆盘。
虞凝霜想,这道糕饼送上去,凌玉章必然就会料到她已在太后娘娘宫中了吧。
算是她和老姐姐之间默契的小游戏。
果然,五鼎芝糕刚送上去,云雀姑姑便笑容满面来寻虞凝霜,引她往殿上而去。
步步皆景,景景如画,虽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只要置身于这慈宁殿的琼楼玉宇之间,虞凝霜便觉得富贵迷人眼。
女官们罗纱的衣裙抚过葳蕤草木,近乎无声,只留下雅致的熏香和花香交融,洇润着渐渐散于四方。
因太后娘娘与凌玉章亲厚,因此在寝殿召见后者,虞凝霜自然也来到此处。
细润的冷气自珠帘间隙飘出,凌凌扑在虞凝霜脸上。
她不禁暗自咂舌,心说不知这寝殿中用了多少冰鉴降温?仅仅是靠近就觉得沁凉,与她一路走来的园庭好似处在别样天地。
珠帘一开,又在身后晃动着合拢,那珊珊脆响,源源不绝,让虞凝霜也不觉略微紧张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这一位刘太后呢。
她随着云雀上殿,听到凌玉章揶揄的笑声也未抬头,只敛目屏息,屈膝行礼。
随后,虞凝霜便听得一道和蔼温柔的声线。
“瞧瞧,你这小妹可比你稳重得多。”
凌玉章笑声更盛,开始与刘太后逗嘴。虽然听起来是在埋怨太后的打趣,然实际上句句都是在维护和夸奖虞凝霜,听得虞凝霜心里暖意溶溶。
刘太后也毫不示弱地呛了凌玉章几句,引得周围宫人都笑,也有搭腔跟着闹的,珠玉一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这参差金碧的宫殿中。
虞凝霜便想,由此可见太后娘娘和玉章姐真是感情甚佳,好一对可爱的老闺蜜。
“虞娘子,你过来。”
刘太后的呼唤声中,虞凝霜稳步上前,直到能看到对方那刺绣缀珠的鞋尖。
又是一声“抬起头来,哀家看看”的催促,虞凝霜轻轻抬颌,就着余光谨慎地觑着这一位刘太后——
富态圆脸杏仁眼,她的样貌端正而年轻,实在不像今秋就要过一甲子大寿之人。
虞凝霜是初次觐见太后,太后对她却不算陌生。
就算是凌玉章所举荐的,放到身边来的人又如何能掉以轻心?
因此入宫这几个月中,早在虞凝霜毫无察觉之时,她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多次被人探查,呈禀于太后娘娘。
也是因此,太后知道了虞凝霜手艺出众、心思奇巧,还非常有用人之智,将待漏院之事打点得井井有条。
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倚仗宁国夫人举荐、太后娘娘钦点之势。
太后明白凌玉章拼命举荐虞凝霜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她这位小妹挣些好名声,既如此,其人又确实德才兼备,她自然成人之美,将虞凝霜要到这慈宁殿中来。
那理由也极其妥贴——因为刘太后患有疰夏之疾,即是俗称的“苦夏”。
与常人相比,她极易受暑湿之气侵扰,变得嗜睡乏力、头昏脑涨,偶尔还有低热的情况。
这本是常见的病症,然而刘太后的症状向来尤其激烈,严重时真是一整日水米不进。
自入宫之后,由凌玉章调理多年才有了好转,可仍是落下了病根,深受其扰。
而眼下正是秋老虎猖獗的时节,刘太后凤体便又多般不爽利,食欲大减。
这样的时候,如果有人擅长制作合其意的饮子和糕饼,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本来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这么多年凌玉章从未因任何事相求与她。
可此时亲眼见到虞凝霜,刘太后方知凌玉章那些洋洋洒洒的夸赞并非虚言,确实是个可人的。
刘太后心中颇为满意,亲自夸赞了虞凝霜所做的真君粥和五鼎芝糕。尤其是后者,凌玉章仗着这是虞凝霜只为自己米寿寿宴准备的糕点,已经在她面前炫耀多回了。如今刘太后可算是吃到了,可算灭了凌玉章的威风。
随后,刘太后赐了虞凝霜一根沉甸甸打手的葫芦头金簪,以及两匹湖蓝色花罗。
虞凝霜极其恭谨地收下,微低着头,费尽力气才压住疯狂扬起的嘴角。
这才叫真的赏赐啊!
光那一根金簪就顶她一年的俸禄!
也不怪听闻她调令的时候,翰林司另几位公事管脸都气红了、眼睛都气绿了。
与他们讨好阖宫上下、以期那一点点不知何时到来的赏赐相比,虞凝霜今后只用守着太后娘娘一位,时不时就能得赏赐,还样样都是精品。
当然虞凝霜心知肚明,这样的锦绣富贵也不是白白得来的,高收益必然伴随着高风险。
这不,太后娘娘的第一道考验居然立刻到来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官家要往御楼观灯,赐宴从官,整日都忙碌。”
刘太后缓缓道:“等到十六,哀家欲置办一场小宴,相请官家和齐郡王一对手足,并着几位皇子皇女。虞娘子,那宴席上的饮子糕饼就交给你了。可得做两样新鲜的。”
竹荪汤、宫廷旧事
虞凝霜领命下了殿。
她一离开, 刘太后终于往座椅后靠了靠,保养得宜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鬓间。
想起自己费尽心力才将官家和齐郡王这一对兄弟说合, 一同吃一顿家宴,她不禁轻声叹气。
这一口气,仿佛把她那始终端着的那一份雍容庄重叹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操心的年迈母亲。
她朝凌玉章苦笑,“后娘不好当啊。”
给这天下最尊贵之人当后娘,更是难上加难。
刘太后刘媛乃是继后,她前面那一位陆皇后才是先帝的原配妻子, 也是当今圣上赵律的亲生母亲。
刘太后当年被封后时, 身为皇长子的赵律已有六、七岁。
就算所有宫人都带着完美的笑脸告诉他, 这一位今后就是他的母亲, 孩子心中却早也知不同。
一个晨昏定省,问安问疾;一个冬夏温凊, 问暖问寒。
二人虽以母子之礼相待, 实际上并不算多么亲近。
不久,刘太后也育有一子, 只可惜不到两岁即夭折。往后十年, 她一直无所出。
她的性子和善不争, 既得圣心,又得人心,正宫位置始终稳固。
直到母家一位表妹入宫承了宠, 诞下一个儿子。
只可惜, 表妹似乎被这个孩子的到来耗尽了福气, 难产而死。
这个孩子便是先帝的老来子、当今圣上年龄差了二十岁的幼弟——齐郡王赵循。
因表妹去世,刘太后又无子, 赵循便从小被教养在刘太后身边。
即是说二人既有养母养子的情分,也是天然的姨甥血缘,相比于官家赵律,可谓是亲厚非常。
加之赵循本就是幼子,又天资聪颖,讨人喜爱,那真是千宠万宠长大的。
彼时,赵律已经被册为太子,入朝辅政。
他因为在朝堂上一句失礼之言,因为在奏折中一笔不妥之语而被父亲严声训斥时,抬头却见幼弟软乎乎偎在父亲膝头吃糕饼,将碎屑随意撒在那象征九五至尊的衣袍上。
那个瞬间,赵律作何想,旁人不得而知。
他们知道的,只是先帝唯二的这两位皇子之间……亲情淡薄。
谁也不敢说破,表面也是兄友弟恭,然而事实确是如此。
先帝崩逝,赵律即位,其时齐郡王才十岁。
次年,赵律便为幼弟举办了出阁的冠礼。(1)
《礼记》载:男子二十冠而字。
只要一天不行冠礼,就一天不算成人,不可入仕,亦不可娶妻。
因此为了尽早权职加身、开枝散叶,皇子行冠礼,自是比寻常人早的。
本朝皇子多是十几岁就出阁。
这样看来,赵律早让幼弟行冠礼,好似是在为后者着想。
可事有两面,一旦加冠就意味从内宫中的皇子转变成为外朝的臣子,必须离开宫廷,带着一批僚属另辟居所,从此非诏不得入宫。
所以为幼弟早行冠礼,究竟是为了助他尽早掌事,还是为了逐他尽早离开权力中心?
还是要看之后的举动。
事实上,年仅十二的赵循被封了一个安州都督的清闲虚职,旋即上任。
这些年中,他在京之日加起来,怕也不到半年。
帝王之意,不必再多言。
*——*——*
七月十五正日,虞凝霜早早起身。
悬帷幔,拢衾枕,这些琐事都不用她再亲力亲为,有两个小宫娥贴身照料。
虞凝霜在翰林司时衣装都以干练简洁为主,方便做活计。
而到了这慈宁殿中,一应穿戴却华丽了不少。
纵是虞凝霜不愿,两个小宫娥也不依不饶的,每日都要将她的衣物熨得滑滑,发髻梳得亮亮,采了盛放的鲜花给她簪上,映着翠羽明珠。
于是此时的虞凝霜站在灶前,叹这衣裙过长不便行动,不便烹调。
再叹也只是枉然,身为太后娘娘宫中之人,须得顾及她老人家的脸面,永远要保持鲜妍入时。
此时太后娘娘凤辇不在宫中。
因中元节是祭祖安神的大节,她一早前往宫中十一殿,挨个祭祀先帝后神御,行朝献之仪。
贵人有贵人的忙法,宫人有宫人的忙法。
慈宁殿已经焕然一新,布置了鸡冠花、练叶、麻谷窠儿等节物,还用竹竿搭建成了一个巨大的盂兰盆。
虞凝霜则在厨房这一小天地中,准备明日的家宴。
宴席的菜肴主要还是由御厨房送来,各位御厨对主子们的喜好、忌口了如指掌,也不用虞凝霜去担心。
她所需要负责的,只是在送来菜肴的基础上加几道汤羹饮子和点心即可。
需要注意的是中元吃素,家宴虽摆在十六日,但是仍沿袭这规矩,所有菜肴都是素菜,可以有蛋奶,只是不能见荤腥。
因此,虞凝霜选择食材时要小心,连猪油之类的荤油都不能用。
但总体来说,这个要求对她一个做饮子点心的,限制不大。
更头疼的应该是御厨房那帮人,需得竭尽所能将素菜做的花样百出,滋味丰富。
再就是太后娘娘吃过虞凝霜之前做的桃胶,即是加了牛乳冻的那一份“桃间晴雪”,甚是喜欢,特意点名要让她再做一次。
至于剩下的,就全凭虞凝霜发挥了。
虞凝霜比对这御厨房拟好的食单,最后定下再加一道汤羹、两道甜饮子,以及三样点心。
其中许多准备工作今日就要开始,她便紧锣密鼓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偶有一瞬间,虞凝霜会想起今日是望日大朝会,不知丁字班的诸位是否一切顺利。
而下一个瞬间,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严铄。
也不知他今日见不到自己是个什么反应。
说实话,虞凝霜还是挺好奇的。
然而这好奇只有短暂一瞬。
很快,她就将其抛诸脑后。
*——*——*
华灯初上,映照着金丝绣龙的帷帐。
餐点虽是素食,这膳堂的布置却一点儿也不素。
雪瓷金樽,玉盘银箸,一片璀璨夺目。
应太后娘娘之命,此次家宴用了大圆桌,而不是各人分案,显得喜庆亲切些。
五个人,人数刚好,餐具分向而列,既不局促也不疏散。
本来就是极小型的家宴,皇后又称病请辞,所以最后只官家、太后、齐郡王,以及一对皇子皇女参宴。
至于其它妃嫔,哪怕是最受宠爱的李贵妃,也是绝没有资格来赴太后置办的家宴的。
宫廷乐伎奏起的清雅细乐之中,官家赵律扶着刘太后步入膳堂,皇子皇女以及一大队乳母嬷嬷紧随其后,再然后,才是齐郡王赵循。
在谁先落座这个问题上,赵律和刘太后好一阵谦让。
最后还是赵律躬身再三恭请,刘太后才先坐了主位。
“哪有那么多规矩啊。”
刘太后慈柔地笑笑,拍了拍赵律的手。
“官家近日主持中元祭祀,实在辛苦。哀家是想让你来安稳用膳的。”
“若说辛苦,娘娘也是一样的。”
赵律立时回答,语气真挚。
“皇后体虚多病,宫闱琐事还要劳您操持,实在是儿子媳妇不孝。”
这一番母慈子孝,齐郡王只带着温润的微笑看着,并未插一言。
就连年仅八岁的公主赵妙嘉,十岁的皇子赵宸都没有说话,乖巧地坐在座位上。
说是家宴,但是毫无家人之间开怀畅谈的气氛。
刘太后甚至觉得官家此时和她说话的语气态度,与昨日二人一起祭奠历代帝后时没什么两样。
刘太后眼中忧虑深深,知晓她所期望的家和万事兴,似是永远无法轻易落到掌中。
也罢,她在心里暗叹。见面三分情,一起吃一顿饭总是好的。
“今日哀家让他们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都说了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便将前几轮那些看菜、果脯省了,直接上热乎的菜品。”
流程繁杂、耗时耗力的皇家赐宴,赵律昨日刚经历一次,便是赐予百官的中元宫宴。
因此,他对刘太后的这一提议自是十分赞同,直夸赞“考虑周全。”
于是刘太后一个眼神,乐声重启,尚食宫人鱼贯而入,各个手托朱漆食盘,其上物什琳琅。
席间五人先被伺候着用温水净手漱口,又闻了、含了宁神的香药片,而后,第一样菜肴才上桌。
准确地说,这是一道汤羹,盛在瓷白描金的汤瓮中。
尚食宫人又排出五个配套小碗,姿态优雅熟练地开始舀汤。
玉勺轻晃,便有细润的热气四散溢出,并着一股极其轻灵的香气。
一种轻纱似的食材被篦在勺中,而后又被小心翼翼抖到碗底。
本正襟危坐的赵律,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
正见那宫人将一勺澄澈汤汁注入小碗,在那细腻的瓷沿儿上,撞出一抹淡淡橙金色,潋滟生光。
赵律没能移开视线。
又是一勺,将那金色凝得更浓郁了些。
那碗极小巧,此时已经半满,被端到各位主子面前。
赵律终于看清,这是一道竹荪清汤。
一节节长短匀称的竹荪如同虾笼被下到河水中,勺儿一搅,便沉沉浮浮,时涨时扁,看起来柔软又坚韧。
赵律忽然有些失望。
诚然,竹荪是一味非常名贵的食材,其口感也万分独特。
只可惜,没有什么味道。
因此,宫中常常将它与荤鲜之物同制,帮其借味,比如竹荪火腿汤、竹荪炖鸡汤。
味道倒是不错,然而赵律却觉得此举颇有些暴殄天物。
赵律好清雅,喜淳淡,是个颇有文气的皇帝。
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看来,竹荪此物隐于枯竹根部,骤然而出,便丝网如花,莹白如雪,有如神迹,是极有灵性之物,一昧将其染上荤腥,确是有些俗气了。
加了荤腥,便嫌俗气。
可若是不加……赵律低头看了看这碗油花都没有一星的清汤,心中猜想必然不会好喝。
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