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方婷, 这。”
陈小年站在花圃旁边,冲她招手。
方婷在门廊下顿住,回头, 门在她的瞳孔里逐渐关上。“咔哒”一声, 将申河从楼上投下的影子隔绝在屋内。
她再也看不见他了。
“方婷。”
童暖暖也在叫她。
所有人都在等她。
方婷吸吸鼻子,提脚大步跨下门廊, 穿出花园,推开栅栏。童暖暖几人在乳白的矮墙下面望着她。
“拿到了。”
方婷冲她们晃晃手机。
童暖暖几人欣喜地笑出声来。
方巧扒住方婷的手, 兴奋道:“我们现在去报警吧!”
朱朵单说:“现在是凌晨一点。”
周洁婕说:“不赶早,等警察来了, 里面什么都不剩了。”
“要不……”
方婷把申河的手机递给许清月。
“你们去报警嘛,我回去守着姚江雪的尸体。”
她说着,把手机里的那份游戏参赛者预选名单转发到群里。
汤贝贝点开名单,细致地扒拉名单。
几人凑着看。
“是这届游戏的名单……朵朵,你的名字在这。”
陈小年说着,指着。
“这些名字是谁啊?不在游戏里呀。”
“不知道……”
几人絮絮叨叨地谈论着。
许清月站在方婷身边,看见方婷的瞳孔里挂着一层水珠子,在灯光下破碎地闪着。
“你……”
许清月张开嘴, 声音刚溢出。她又合上, 把即将出口的安慰的话落回心里。
现在的方婷不需要安慰, 她需要爆发、发泄。
许清月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站在方婷身边。合童暖暖她们一同把录音听完了。
周洁婕问:“找谁报警?”
方婷蠕动嘴:“我有熟人啊,但我认识,我男朋友——申河也认识啊。万一又骗我……”
方巧说:“网上搜个大众评论好的, 上新闻的热心肠的办公室挂满锦旗的警察, 这种行不行?”
陈小年说:“对呀,我们可以一边报警, 一边上新闻把这件事闹大。”
许清月说:“不要说真话,没有人会信。先把记者骗过来。”
陈小年说:“好。”
几人立刻行动,搜热心好警察、找网络大v、打新闻记者电话。
她们蹲在申河家的大门口的栅栏外,时刻观察申河的动静。
别墅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亮过灯,也没有人进出。
陈小年终于拨通了电视台的电话。
“我这里有个大新闻,有两个人上吊自杀了。”
值班的人瞬间吓醒了,忙问:“报警没?”
周洁婕竖起手机给她看,她找到了一个热心肠的警察。童暖暖正在打110,警察的电话接通了,童暖暖用很急地语气说:“这里有人死了,快点,有人死了!”
陈小年立刻回:“报警了。”
值班的人问:“位置在哪里?”
陈小年和童暖暖报出申河家的地址。
电话挂断,周洁婕在网上搜出那个热心警察的信息。
“黄河路103号,市公安局。”
她皱眉,问:“是现在去报警,还是等暖暖报警的警察来了,一起去公安局?”
方婷说:“直接去呗,报警来的是这个片区的警察,申河都认识。去找你说的那个警察呗。”
“谁和我去?”
周洁婕觉着她说得对,问道。
方婷说:“你们去嘛,我搁这儿守着。”
“小年和暖暖得留在这里。”
许清月说。
“朵朵,你帮我照看一下艾丽莎,我和洁婕去。”
汤贝贝说:“我也去。”
许清月蹲在花圃边,和藏在里面的小森蚺脸对脸。小森蚺漆黑的瞳孔从花梗的中间露出来,瞅着她,悄悄叫:“妈妈。”
“艾丽莎乖。”许清月笑着摸摸它的头,悄声和它说话,“我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弟弟会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小森蚺感受到弟弟坐在它的头顶,它乖巧地点头。
许清月挠挠小蛇,把花拢一拢,将两小只遮得严实一些。
公安的车“呜呜呜呜”从远处传来。
许清月忙忙叮嘱方婷:“你注意安全。”
“网约车来了。”周洁婕把申河的手机往衣兜里一揣,拉着汤贝贝和许清月跑出别墅区,坐上网约车去黄河路公安局。
凌晨的公路,车很少。路灯昏黄黄地拉出长长的流星一样的线,街边的招牌在夜里闪着微弱的光,商铺全歇了业,只开着一家24小时连锁超市。
网约车在临近公安局的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
许清月望着那栋矗立在黑夜里的公安局,莫名地紧张。手心里隐隐出了汗,她捏一把手,汗变成了水,滴滴往下淌。
她在裤子上擦一擦,天蓝色的牛仔裤被湿成了深蓝色。
“要是他们不信我们怎么办……”
汤贝贝在身边小声地说,她的手紧紧抓着手机。那手机里有方婷发给她们的游戏参赛者预选名单,也有方婷和申河之间的录音。
周洁婕说:“这个社会烂,但也有好人在。”
“我不信没一个好警察。”
司机闻声回头,问:“你们被诈骗了啊?”
许清月敷衍着回:“嗯。”
司机“哟哟”两声,“你们小年轻哦,就是不长心眼儿。大人嘱咐你们吧,你们又嫌话多烦,不嘱咐吧,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的单纯的哦,上个网啥钱都用光了。”
“绿灯了。”
许清月提醒他。
“哦。”
他踩下油门,往前方的公安局开去。
“你们咋被骗的?”
前路没有车,他的视线拐进后视镜,看后座的三个女生。
“轰!”
机车从车旁“轰隆”刷过,精神小伙在深夜炸街。
也炸到了司机,他猝然收回视线,大骂:“年轻东西不学好,半夜不睡——”
“嘟!嘟嘟嘟——!”
刺耳的喇叭声在侧面狂响,似乎侧头,骤然放大的瞳孔深处惊恐地看见一辆大货车从侧面直奔而来。
大货车狂闪灯,急刹踩得硕大的车轮在柏油路面刹出了青烟。
司机下意识踩刹车,脚还没有落在刹车上,“嘭!”大货车撞翻了网约车,直直推出去三十多米远,翻上天又砸下来。车顶朝地,四轮向天“呜呜”转。
许清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咚”地砸在门板上,又弹回来撞在车的顶篷。她斜斜地歪在车座里,翻在地上,像一根倒插的萝卜,视野里的街道变成了倾倒的景象,斜斜地模糊地倒映在她的眼里。
血从额头流到眼皮上,温热的。
她动了动腿,腿被卡在座椅下面,深深地搅着她的小腿。汤贝贝趴在她的大腿上,一动不动。
许清月想动手,手像脱了臼,抬不起一点力。朦胧车窗外,有人跳下大货车,一步一步向车窗走来。
那人站在车窗外面,低下头。许清月抬眼,从下往上的视角,只能看见他深绿色的皱巴巴的裤子,和一点脏兮兮的皮夹克下摆,上面……再上面被车板遮挡,她看不清。昏的。非常昏。又昏又痛。
脑袋像被锤子砸过无数遍,太阳穴疼得头颅似乎要炸裂。
血浸过眼睫毛,钻进了眼里,刺得眼睛生疼。许清月疼得一颤,嗡鸣的耳朵钻进破碎的声音。
——“嗯。”
——“好。”
——“死了。”
——“有。”
——“好。”
“滋啦。”
打火机齿轮转动。
窗外打电话的手垂落的同时,一抹火星亮起。
许清月张嘴,将将呼到一口浓厚的烟味,玻璃“嘭”地被一只手肘击碎,碎玻璃像喷泉一样往她脸上砸。
她避不开,闭上眼,感受到那些碎渣子滑着她都脸滚落。
然后,车门被拉开。外面的人弯下腰来,在挨近许清月时,许清月猝然睁开眼。橙黄的火光里,许清月看见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眼皮上落着两条刀疤,像被人挖过眼。
她睁着眼,睁睁地睁大瞳孔,还想要看,还想看得更清楚些。
“嘭!”
手肘怼到她的头上。
额头的血越流越凶了。
她晕了过去。
男人伸出手探她的呼吸。
微弱的,虚弱的气。
正要抬手再来一下。
“快救人!”
“打120!”
“打了打了!”
汽车的刹车声在路边响起,周围围满了人,人在大喊。
“谁!”
公安局的值班警员快速跑来。
“转过身来!”
“嗝!”
男人手扒着车门,转过身,面朝警察,打了一个酒味浓厚的酒嗝,烟在他在嘴里摇摇晃晃。
他人也站不稳,左右晃动,“我我我拉她们出来。”
“过来!走开!”
警员大吼,上前一把拽开他。
他踉跄一步,嘴里的烟烧着烟灰簌簌抖落在地,滚进柏油路流淌的汽油里,瞬间“轰”地窜起一抹火,火舌舔网约车,“嘭咚”一声巨响,炸成熊熊大火。
警员被陡然窜的火势掀翻了,再起身时,仓皇地把车里的人拉出来。
刚拉出一个人到路面,那火像腾飞的蛇,烧进网约车的里面,将整个网约车裹进火海里。
年轻的警员回头,大檐帽从头顶惊得落下来。他慌慌张张放开手里的人,急切地掏出手机打119。
救护车、消防车、交警车急速驶来。
消防员浇灭了火。
网约车烧得面目全非,柏油路烧穿一个洞。
滚滚黑烟里,救护车拉走了唯一一个幸存者,交警调查车祸现场,却没有找到大货车的司机。
“他刚还在这!”
年轻的警员震惊,四处搜寻。
除了围观群众,那个醉酒的中年男人不见了。
围观群众的背后,一辆机车载走了一个眼皮有刀疤的中年男人。
警戒线围起烧得面目全非的网约车,大货车被清理到路边。
殡仪馆的面包车姗姗来迟。
与此同时,警车停在申河家的别墅门口。
警察下车,就问:“谁报的警?”
方婷说:“我。”
领头的陈警官和方婷认识,笑着说:“方小姐,这种事不允许开玩笑的。”
方婷把栅栏一推,用指纹解了大门的密码锁,拉开门,说:“上二楼看看不就知道了啊。”
她摁开灯,水晶灯骤亮。
陈警官将信将疑地往里面扫了一眼,客厅干净整洁,并不像案发现场。
陈警官疑惑地问她:“死的人是谁?”
“去看看呗,我咋告诉你啊。”
方婷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
她的手抓着扶手栏,莫名地走得有点慢。像怕踩空了摔下去似的,一步一层台阶。她在申河家里上楼梯从不是这样。
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她蹬蹬蹬跑上楼。
书房的门大开,申河垂头丧气地坐在昂贵的棕色的蛇皮椅里,手按着太阳穴,垂着脸,一副颓然的模样。
他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抬起头来,和门口的方婷对上眼。他脸上一喜,站起身,“婷婷……”向她走去。
方婷回正头,径直路过书房门口。申河骤然顿住,僵硬地站在原地。
警察紧跟着方婷往衣帽间去,申河再次提起脚,走出去。
“陈警官。”
他又恢复了生意场上那种沉稳的气势,微笑着对领头的警察点头。
“申先生。”
陈警官停下来,让身后的两名警察跟着方婷去。
他和申河说:“有人报警你这里死了人。”
申河的笑容一顿,继而落下笑来,赔礼道:“不好意思,可能有点误会。”
他艰难地开口:“刚才和女朋友闹着矛盾,女朋友说着想去死,估计被外人听见误会了。”
陈警官和申河、方婷接触过,知道方婷是乍乍乎乎的人。看见申河一脸愁苦,顿时猜着是情侣之间的事。
“这是报假警。”他为难道,“已经做出警记录了。”
申河笑道:“还请麻烦陈警官了。”
陈警官点头。
“申河!”
方婷突然从衣帽间大步冲出来。
“人呢?姚江雪呢?你藏哪儿去了!”
她冲过来,一把拽住申河的衣领,白色的衬衣被她拧成皱巴巴的一团。
方婷愤怒得像一头狮子,高声问:“你把姚江雪藏哪儿去了!”
陈警官这一看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钱人找情人,被正牌女朋友抓了现场,要闹人命。
“方小姐……”
陈警官要劝。
方婷一脚踢他,“滚!”
申河被方婷拎在手里,无奈地对陈警官说:“你们先回去吧,麻烦你了。”
有钱人的家事最不好掺和。陈警官立马带着两名震惊在原地的警员匆匆离开。
下了楼,还听见方婷大声质问申河,姚江雪在哪里。
两名年轻的警员嘀嘀咕咕说:“真凶……师父你是没看见,衣柜都砸烂了,浴缸都碎了,这方小姐……”
陈警官笑道:“方小姐是武术运动员。”
“哦!”
两名警员恍然大悟。
“难怪砸那么狠,墙都砸穿了……”
左边的警员说:“她指着砸穿的墙,说姚江雪在那儿,那墙上什么都没有,倒是掉下来一块墙膏。”
右边的警员问:“师父,姚江雪是谁啊?”
姚江雪?
一听名字便知道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出现在这别墅区,能是谁?
陈警官警告他们:“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看过就憋在心底。”
两个警官立刻闭上了嘴巴。
一行人上了警车,警车悄无声息开走。记者的车擦肩而来。车里的记者看见警车这么快走,知道这一新闻没了。
他烦躁地揉揉蓬乱的头发,刚想骂一句脏话,面包车停下来,开车的好友说:“阿戴,到了,还去看不?”
戴子真一巴掌拍在车座的椅背上,正要说“回去”,余光扫到墙角蹲着四个女生,蹑手蹑脚,探头探脑。
一看就有事。
他主意一改,拉开车门,跳下去,回手拿了台小型摄像机,向她们走过去。
陈小年眼一亮,“记者?”
戴子真心想,果真是她们。
他说:“是。自杀的人在哪?你们亲眼看见吗?”
陈小年眸光暗下去。警察来了不到五分钟便离开,她们没有进去,也知道完了。再加上方婷在里面问得那么大声,二楼走廊的窗户没有关,她们听得一清二楚——申河把姚江雪藏起来了。
戴子真是刚入行的新人。大新闻没做过,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他一瞧陈小年那副表情,便晓得今晚这新闻是无论如何也录不了。
他合上摄像机。揣进外套的侧袋里。
和她们八卦:“谁自杀啊?”
——来都来了,别墅区的八卦,听听也是种乐趣。
方巧和童暖暖对视一眼,童暖暖说:“自杀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听说了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听?”
戴子真不太感兴趣。他抬起手腕看电子表,凌晨两点过了。来回一趟挺远,回去三点,倒下床睡两个小时,又要爬起来往台里赶。
两个小时,没什么可睡的。
他看面包车,好友的面包车里有股腥臭味。他嫌臭,不想刚下来又坐上去闻那臭味。
两头都不顺心,戴子真干脆在她们身边蹲下来,无聊地说:“你讲来我听听。”
童暖暖便把游戏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
戴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蹲着变成坐着,坐在童暖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
“你们在哪里听来的?”他好奇地问。
陈小年说:“假如是真的呢?”
戴子真说:“假如是真的,这就难搞喽。”
陈小年问:“怎么说?”
戴子真说:“能出来是命大,好好过生活就好了,报什么警啊,瞎折腾。你想啊,绑架一千个人,权利只手遮天,能去哪里报警啊?况且,这境外境内,涉及几个国家。本国法律还要分上下几阶层,一个阶层一种法律漏洞。你们说的几个国家,几种法律,要怎么立案调查?”
几人沉默。
方巧不甘心地问:“有证据也不行?”
戴子真说:“证据也要分足够多还是不够多。”
陈小年问:“如果那些逃出来的人有证据,记者会报道吗?”
戴子真长长的:“嗯……”
半分钟后,他说:“得分人。有人当记者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人当记者是为寻找真相。”
陈小年问:“你是哪种?”
戴子真朗眉一笑,“我是有新闻就报道的那一类。”
他说完,偏头看她们,震惊道:“不会就是你们吧?”
几人互望。
童暖暖问他:“你要报道吗?我们给你证据。”
戴子真心头狂跳,这是捡漏了大新闻?还是大型故事?
两分钟后,他看完陈小年手机里的名单和姚江雪的照片,眉眼低垂下去,整个人严肃起来。
他凝眉,说:“你们这事……”
陈小年急迫地问:“不可以吗?”
“我可以为你们争取。”戴子真说,“能报道出去的几率不大。还是刚才说的话,这种阶级的人,只手遮天,电视台算不得什么。”
他握着手机,抬头看陈小年,看童暖暖,看方巧,看朱朵单。四张年轻的美丽的脸焦急地望着他,迫切地祈祷着什么。
他沉声许久,神情凝重地说:“出于私心,我劝你们放手,就当梦一场,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四张脸暗淡下去。
陈小年一把拽回自己的手机,“不报算了。”
戴子真“唉”一声,“报。劝归劝,新闻啊,我报。我帮你们报。”
“来,我们加个微信,留个电话号码。”
他看时间,凌晨四点三十五分了。
这里到台里要一个小时,今早有同事请假了,他要赶在六点之前到台里帮同事做一期早间档节目。
加完了,戴子真站起身,拍拍屁股。
“我先走了,你们找个地方住啊,整晚蹲在这里多危险啊,女孩子……”
“糟糕!”
方巧打断他的话,忙忙翻开手机。
“月月她们进去没,还没回消息。”
童暖暖说:“打个电话问问。”
方巧拨出许清月的电话,却一直不通。
朱朵单点着手机,说:“洁婕也不接电话。”
陈小年说:“贝贝也不接……”
戴子真困惑,“她们去派出所了?”
陈小年说:“去公安局了。”
戴子真说:“快去找她们啊,小心出了事!别是车祸……”
陈小年瞪他。他堪堪闭上嘴,再张开说:“唉,我先回台里了,你们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着,走向面包车,拉开门,上了去。
方巧什么都顾不得了,站在楼下大喊:“方婷!”
戴子真闻声回头,看见她们像一群没有领头羊的小绵羊,原地焦躁转圈。
真可怜。
好友侧头问:“怎么了?”
戴子真摆摆手,“没事。跟她们聊了几句。”
他用力拉门,车门“嘭”地关上。人往椅子里一靠,脑袋后搭,闭目养神。
忽然,他想起什么,抬眼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
“几个月没见了吧。”
好友踩下油门,面包车开出去。
他抬起眼来,从后视镜看后座的戴子真。
“来这边送货,想起好久没见过你了,找你喝两杯,谁知道你又有事。”
戴子真说:“今晚喝,等我下班我请你。”
好友笑道:“好。”
后视镜里,好友的眼皮上,落着两条刀疤,仿佛被人挖过眼。
第 102 章
“婷婷。”
被方婷拎住衣领, 申河只是抬起手,握住方婷的手腕。
他眸色痛苦,微微低头, 望着方婷。
“你要什么, 我都给你。你想问什么,你的朋友们想知道什么, 我也告诉你。”
“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
他的声音低低,带着祈求的意味, 甚至是艰难地吐出那些让自己支离破碎的话:“我们在一起,你从没有爱过我吗?”
“爱啊!”
方婷蠕动嘴, 糯糯地说:“但是你骗我。”
申河眼里升起一丝希望,他怔怔地注视她,说:“婷婷,你原谅我吧。从今以后,我们24小时在一起,我再也不去那里了。”
“我只犯过这一次错,也是被骗的,身不由己。你原谅我吧, 我以后再也不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把脸匍匐在她的手上。
方婷感到湿润, 有水, 打湿着她的手腕,温热的,随后又变成凉的。
他说:“看见你头也不回地离开……难受……我们重新在一起吧,婷婷。”
方婷眼睛酸胀, 她望着面前从来都是坚强的男人, 在这一天里,对她示弱无数次。
说着不心软是假的, 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也难受。这是她爱了很多年的男朋友,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人能比拟和代替。
方婷知道他,他要么说要么不说,从不会说假话。也知道他,承诺的话,一定会做到。
方婷渐渐松了他的衬衣,手腕在申河的手里,她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像以前的每一次的那样的温度。
申河握着她的手,眉眼慢慢放出一点笑来。
“婷婷……”
“你别叫!”
方婷大退一步,瞪住他。
她红着眼,像一只急到跳脚的兔子,故作凶态。申河软下性子,依着她停下来。
隔着一步的距离,他便那样看着她,一瞬不瞬。
方婷忽然想哭,想爆哭。
他对她一点没有变。朋友总说她得烧香谢谢祖宗谢谢爸爸把房子买在别墅区,不然她这种作天作地不顾一切的性格怎么能和申河在一起。她是近水楼台先得了月。除了好性子的申河,谁能受得了她,就是招个上门女婿也不带这么受罪的。
从在一起,到现在,不论她要什么、做什么、干什么,他都依着她,不说一句话。
以前,他开会,因为她心里烦,他就一面和她连线听她吐槽发泄,一面开会。
现在,她拿着证据去报警抓他,他也什么都不说,只讲让她原谅他。
方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很喜欢他,也很恨他。
离开难受,不离开还是难受。
看见姚江雪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了他……
“姚江雪在哪里?”
方婷忽然惊醒,又退一步,咬声问他。
申河说:“处理掉了。”
见她不信。
“这种……要用药水维持,离开药水便会腐化成烂水。”
他垂下眼睑,低声说:“冲进下水道了。”
“我买她,是为了你。只有买了,他们才肯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消息。我不得不买。如今你回来了,没用了。”
他说得好可怜。
让方婷找不到反驳的点。
方婷就看着他。
申河也抬起眼来,目光眷恋地凝望她。
“婷婷,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我再也不去了,只守着你。生意……”
他语气肯定地保证:“我们换新的生意做,能赚钱就赚,不能赚……”他笑了一下,“我回去继承家产。从今往后,我只守着你,像以前,我总是守着你的。”
方婷几乎是立刻地心动了。
这个男人。从头到脚,在她心里,是最完美的。
她不敢想,没有他,她还能找谁。也从未想过,他们会分开。从在一起,方婷就顺其自然地觉得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恋爱、结婚、变老,永远一起。
方婷揪着眉,在那儿想、愁苦。
申河了解她,知道她心软了。
他往前走一步,方婷没有退。他再走一步,方婷依旧没有退。申河站到方婷面前,低头便能触碰到她的脸。
他吻了她的额头,轻轻的。
申河牵起她的手,说:“婷婷,相信我吧。我说过的话,会做到。从以前,到现在,到以后,对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到。”
“你的所有事情,我总是依着你的。”
方婷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还是别扭——那她们商议这么久,计划这么久,就没了?
总觉得哪里怪怪,可是她想不明白。
她皱眉,说:“我给小月儿打个电话。”
她想问她。
申河失笑,“谈个恋爱还要问朋友啊?”
方婷瞪眼。
申河立刻说:“好好好,你问。你再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我们选在她有空的日子结婚,好不好啊?”说完,他自己先笑出声。
方婷懒得和他扯,摸出手机打电话。
打了两遍,没人接。
她给周洁婕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方婷总觉得不好,抬头问:“你干什么了?”
申河很懵,“什么?”随机意识到什么,他脸色大变,“她们去公安报警了?”
方婷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我以为你只找了陈警官……你们不能报警,公安不会受理这桩案子。”
方婷下意识问:“为什么?”
“公安里有人。”
他顿了一下。
“你们没有按照Snake的游戏进行,把这场游戏玩坏了。上面的人说这场游戏废了,你们回来了便回来了,报警无所谓,但是你们拿着证据去报警,那就有事了。”
申河沉声说。
“你们的证据是我给的。他们会认定是我出卖了他们。我和你们都会出事。”
话音刚落,方婷大步往楼下跑。
与此同时,方巧在楼下喊她。
“来了!”
方婷应一声,三步并作一步地往下跳。
申河追她,下到客厅,他一把拽住方婷。
“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他紧紧拉住她,“婷婷,你不能去。已经迟了,别去掺和。”
“啥叫掺和啊?!”
方婷震惊。
“是我给她们的证据啊,要不是我跑出去给她们,她们就不会去报警!”
她挣脱开申河,“我要去找她们!你放开!”
申河不仅不放,用力一拽。方婷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一时没有站稳,踉跄扑去。申河搂住她,用双臂死死禁锢住她。
他埋头在方婷的肩膀上,嗅着她脖子里的香水味,喃喃说:“婷婷,你别去,留下来,就在这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会保护好你。”
“这一次,有我在,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会保护好你……”
方婷一脚踩在他的拖鞋上。
细细的根像一把尖利的刀,深深插进申河的拖鞋里面,刺到他的脚背上。
申河痛得皱起眉,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松手。
“申河!你放开老子!”
方婷大吼。
“别以为老子不敢打你!”
“不放!”
申河将她禁锢得更紧。
“不能放你出去。”
方婷气死了,提起膝盖直接怼到他的下面。她用力地碾,申河痛得弓起身,嘴里溢出痛苦的声音,手仍旧拽住方婷的胳膊。他拽得特别用力,手指将方婷的手臂上的肌肤掐得泛了青白。
方婷看他这样,心里又气又恨。
她大吼:“申河!她们是我朋友,要是她们出事了,我跟你完了!我跟你才是玩完了!”
“方婷!”
大门被从外面拉开。
方睿明带着一群家佣从外面走进来。
明亮的灯光下,方睿明沉着脸。
方婷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挺拔的高鼻梁,此时都剧烈地喘着气,方婷大喊:“爸!你让申河放开我,你帮我把我的朋友找回来!”
“胡闹!”
方睿明眼角眉梢一吊,浑身怒气,脸色沉得可怕。
方婷愣住,“爸……”
方睿明说:“跟我回去。都是申河把你惯坏了,事事不分!”
“回去!”
申河松开她。
方婷趁机往外面跑。方睿明一抬手,佣人们齐齐将她围住。这些佣人是她家的家佣,从小抓她抓惯了。如今她长大了,抓起她来,也是极其熟练的。
方婷躲了两下,就被佣人从背后掏出来的绳子套牢了。
她抬脚踢,绳子便往她的脚上一套、一收、一扯。方婷和从手到脚,被他们用绳子捆得再也动不得。
“放开!混蛋放开我啊啊啊啊!!!”
方婷愤怒地咆哮。
没人应她。
方睿明更是说:“绑死!我倒要看你闹到什么时候!”
佣人手里的麻绳再一拉,方婷连挣扎都扎不了。
申河担忧地望着她,“方叔,婷婷她……”
“别再说了!”方睿明打断他。
申河停下来,动了动嘴,终究是心疼,“方叔,让我再和她说说,她会懂的。”
“懂?懂什么?”方睿明横眉瞪向方婷,“从小你就惯她,看看你现在把她惯成什么样子!好好的女孩子成天跟个莽夫……”
“你才是莽夫!你全家都是莽夫!我什么样子啊,我这样子还不是你教的啊!是你送我去武术学院,也是你从小叫我去学武术!”
方婷冲方睿明大吼。
“你什么事都不知道你就绑我,你绑申河啊!他把我卖了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又要害我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白天心软了没有杀死他,但凡你放一个我,我杀他全家!申河!”
她愤怒回头,咒骂:“——你他妈断子绝孙,去死!”
骂得满脸胀成深红,眼睛圆瞪。
方睿明被她的话气到浑身颤抖,“你!混账!”
他抬起手,似乎要朝她打下去。
方婷梗着脖子,像一头愤怒的蛮牛,怒视他。
方睿明迟疑半响,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手。
“给我拖回去,关起来!不准她外出一步!”
家佣直接抬起方婷,往外面走。
方婷像一条准备下锅油的活鱼,奋力地蹦,拼命蹦。蹦到脑袋充血,都蹦不出那口“咕噜咕噜”冒泡的热油锅。
她被扛出申河的别墅,被抗着走到外面。
方巧几人惊愕地看着她。
“快啊!救我啊!”
方婷大吼。
方巧几人忙冲家佣跑去,正要伸手去抢方婷。
方睿明站在大门的廊下,掷地有声地道:“谁敢碰她!”
方巧几人顿住,有些犹豫。
毕竟说话的人是方婷的爸爸。
就这片刻的停顿,另有几个家佣挡在了方巧几人身前,拦住她们。她们眼睁睁看着方婷一边大骂,一边被家佣们抬走了。
“方婷……”
童暖暖叫。
方婷用力昂头,望向她们,高声大喊:“去找小月儿!快去找她们!”
喊着,人被抬进了隔壁别墅。
方巧几人没有办法,匆匆往别墅区外面跑。
跑出几步,朱朵单骤然停下来。
方巧问她怎么了。
朱朵单说:“艾丽莎还在花丛里……”
几人顿住。
朱朵单说:“你们先去吧,我回去看看。”
她掉头往回跑。
方巧大喊:“记得通电话,十分钟打一个!”
朱朵单说:“好。”
她跑回花圃,申河家的大门关上了。方婷家的大门也关上了。朱朵单蹲在花圃边缘,和藏在花丛里的小森蚺脸对脸,两眼对两眼。
小森蚺懵懵地望着她。她也懵懵地望着小森蚺。
忽然之间,朱朵单想,做一条蛇挺好的,没有烦恼,纯粹。
这个社会太黑暗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坐在地上,背对申河家的大门。
那扇深褐色的大门里,方睿明坐在沙发里,申河泡一杯茶,放在方睿明的身前。
茶碗在雪白的大理石桌面磕出清脆的声响。
方睿明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吵成这样。”
申河扯扯嘴角,在方睿明的对面坐下。
“她不相信我。”
方睿明问:“你什么事?”
申河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问:“方叔。4月13日,意大利酒馆里的人,是您吗?”
方睿明疑惑:“什么?”
申河说:“我听见您的声音了。”
方睿明沉吟半响,似乎在思考自己在4月13日的日程。
许久,方睿明说:“四月份,我在国内。”
申河轻笑,“是吗?”
两人沉寂下来。客厅里安安静静。
方睿明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笑道:“小申的泡茶手艺一如既往地好。”
“我惯爱喝你泡的茶。”
申河笑道:“方叔喜欢,以后常给您泡。”
“好。”
方睿明放下茶碗,站起身。
他整理衣襟,说:“我回去了。不去看她,她又要气上十天半个月。”
小申跟随着站起来,“我送您。”
“小申啊。”
方睿明一面走,一面说。
“有些事情,自己做好就好,用不着什么都告诉她。婷婷就是这样的性子,知道了,知道了不行。”
申河失笑:“我总不会骗她的。”
方睿明说:“那不是骗,是为她好。”
申河他推开门,说:“我知道了。”
方睿明走出去,走到廊下,廊檐的阴影从方睿明的头顶盖下来,将他笼罩得阴阴暗暗。
像游戏开场前,4月13日,小镇入场时间,意大利大使馆小道尽头的酒馆,昏暗的灯光从头顶笼下来,走在前面的、穿过酒馆的那个人的身影,阴阴暗暗,不太看得清,声音确实熟悉至极的。
“方叔。”
申河终究没有忍住,出声。
方睿明在花园的小径上停下来,脚旁的百合不足他的膝盖高,粉红粉紫大朵大朵地开着,妖艳地散发着香。
他家的女儿,就是爱百合。申河给她种了一院子,她隔三差五便来折两朵回去插,满屋子都是这种醉醺醺的香。
他闻不惯,她就闹,说:“我就是这百合,你闻不惯你就是看不惯我!”
方婷就是百合。
方睿明笑着,弯腰折下一株紫红色的百合。
那朵百合便在方睿明的手里转来转去。他想往哪面转,百合便往哪面转。
他捏着百合的梗,手指稍稍往上,就能拧断百合的花苞,一秒致死。
他转了转百合,对申河道:“婷婷喜欢,我拿两朵回去哄哄她。”
申河到嘴的话吞了下去。
“好。”
他笑道。
“麻烦方叔多费心。过两天我再去看她。”
第 103 章
“找到月月了吗?”
朱朵单给方巧打电话。
不知道小森蚺是不是听懂了, 微微抬起头,用那双黝黑的瞳孔怔怔望着她。它头顶的小蛇也从五彩斑斓的帽子里钻出头来,看着她。
朱朵单想它们一直是聪明的, 便打算开扩音, 让它们一起听。
手机刚离开耳朵,朱朵单听见方巧那边的声音格外嘈杂, 方巧有些急促地喘气,声音断断续续让她听不清。她便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她们出车祸了, 我们刚来医院……谁啊,别推!”
方巧的声音从手机那边杂杂地传过来。
朱朵单的目光触及到偷听的两小只, 下意识用手掩盖住听筒,不想让它们听见。
“受……”伤重吗。
她看着两小只往她靠了靠,忙忙咽下到嘴的话,重新问:“还好吗?”
“月月在抢救,洁婕和贝贝……”
方巧低下声去。
她那边又极吵,四周全是急切的人,喧喧嚷嚷。朱朵单听不见她后面说的话,却懂了。
她惊恐地瞪大眼, 嘴里的话吞吞吐吐, 在看见花丛里的两条蛇时, 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等会再打给你,你注意安全。”
方巧挂断了电话。
朱朵单跌坐在地上,粗糙的柏油路冷得沁人骨头。头顶明晃晃的大太阳又烫得她头晕目眩。
“姨姨。”
小森蚺叫她。
朱朵单迷茫地抬头,对上它的瞳孔,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 映着她仓皇无措的苍白的脸,以及……朱朵单猛地回头, 申河站在门廊下,遥遥眺望她。
廊檐遮了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高挑的身形,衬衣略微凌乱。他对朱朵单微微点头,手掌着大门,关上了。
方睿明拿着一株红到发紫的百合,花瓣上坠着漆黑的点。一点一点,四处坠,像撒了一把芝麻,也像被烟头戳出的一个一个洞,把花瓣烧烂了——看起来还是漂亮的,里面却烂完了。
他甩着紫百合,走回家。
家佣说:“先生,小姐一直吵着要见你。”
方睿明上楼,还在楼梯,便听见方婷的骂骂咧咧从房间里飘出来。骂他、骂申河、骂祖宗,什么都骂。
方睿明嗤声,一把推开卧室的门,被绑在床上的方婷蓦然住嘴,抬头用眼珠瞪他。
“方睿明,你松开我!我要出去!”
方睿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前。他把紫百合丢在她身上。方婷看着那朵花,顿住,随即又是大喊:“放开我!你不放我,我妈今晚就从地下爬起来咬死你!”
方睿明的眉眼瞬间沉了,怒声道:“说话就说话,提你妈做什么!”
“你的母亲去世十年了,还不让她好好安息么!”
“是你不让她安息,是你老糊涂,被申河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骗得团团转!”
方婷愤怒地大吼,眼睛瞪得圆圆的,瞪着方睿明,几乎快要哭出来。
“我有证据,你翻我手机啊!前几个月在外面的不是我,我被申河卖了!你们都被他骗了啊!申河才是骗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翻我手机啊!”
“翻啊!”
方睿明没有动,只是垂着眼,看着她。深黄色的眼皮下的瞳孔,深邃的,老沉的,锐利的。
他把整个世界都看得很清,看透人心。
那双眼睛折出的目光,像一桶冰水,从方婷的头顶,泼到脚,淋得她浑身冰凉、瑟瑟发抖。
方婷不是那种心很细的人,在这一刻,她意外地有点敏感,极度敏感。
“爸……”
她讷讷地叫,睁睁的眼里,雾蒙蒙的汽化成了水,一串一串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顺着眼尾,流进耳朵里、头发里,浸得头皮冰凉。
鼻腔堵塞,她再也骂不出一句话来。
方睿明伸出手,抹掉她的眼泪。他的手指,有中年人专属的厚重,重重地擦过方婷的眼角、眼尾、脸颊,擦得方婷生疼。
小时候,她从自行车上摔下去,摔疼了,坐在地上哭,他也是这样没轻没重地擦,擦得特别重疼别疼。
方婷“呜”一声,嚎啕大哭出来。像摔倒的那次,哭得惊天动地。
方睿明解开她身上的麻绳,拉着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手背。
看着她哭,听着她哭。
等她哭够了。
方睿明说:“小申是一个好孩子。”
“婷婷,这个社会,没有人能全心全意过一种生活。男人、女人、小孩、老人,每一种人,都会开小差。你只用看,他们开完小差后,是回到家庭还是离开家庭。”
“好好和小申在一起。”
方婷点头,拼命点头,哭哭啼啼地:“好!好!”
“爸,我想去找我的朋友。”
方睿明说:“爸爸帮你找。”
“不!”方婷猛地坐起来,从方睿明的手里一把抽出自己的手,“不要你找啊,我自己去瞅她们!”
“不行。”
方睿明语气坚定地说。
方婷直接跳下床,匆匆塞上鞋,就要跑出去。
刚起身,被方睿明一手惯倒。方婷猝不及防,直接跌坐在床上,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爸爸。
方睿明的眉眼沉得可怕,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你给她们打电话,问她们在哪里。爸爸派人送她们回家。”
不容置喙的语气。
方婷愣了好半响,挥手捞起柜子上的镜子“哐当”砸在地上。镜子四分五裂,玻璃渣四处跳溅。
她撕心裂肺地大叫、大喊、大吼。
方睿明无动于衷。
等她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砸光了,方睿明叫来家佣收拾。
他说:“想好了告诉我,我安排。”
说完,他离开。
方婷站在窗前,听着房间门在背后“咔哒”上了锁。窗外的楼下,站了一排家佣。就像她刚从房子里醒来,和许清月到处找可以逃跑的地方,那时候,楼下大厅里站满了佣人,楼外窗下站满了插着□□男人。
草坪上的炮车的炮筒口,像此时天上明晃晃的圆圆的太阳,烧得人千疮百孔。
同样烧的人还有戴子真,他刚做完早间节目,准备收整资料向组长打申请,选个档报道陈小年的事。
能报的几率不大,他却想试试。
最初听童暖暖说讲故事时,他抱着认真的态度听——因为很多人借“故事”说真事。
陈小年讲的时候,他听得有些懒散。她讲的故事像从哪个论坛扒下来的小说。
再后来,名单、照片、录音摆在他面前。他变得沉重了,像身上压了一块石头。陈小年说的事,没人敢信,哪怕有证据,也不能信。
信了,会出事。
在往打印机里放A4纸时,戴子真有两分犹豫,他是一个记者,一个既要混饭吃也要报新闻的记者。
他也想知道“故事”里的周洁婕说的话——“我不信没有好警察。”
有没有好警察,这个世界烂到哪种地步——他也想知道。
更何况,这个大“故事”,他有独家消息,但凡火了,他也火了。
戴子真在电脑上登陆微信,同步陈小年的信息。看着同步的进度条龟速地爬着,他忽然想起她们说的另几个女孩。
他翻出陈小年的微信,在聊天框里输入:“人找到了吗?”
消息弹出去,弹到上一条消息的下面,把上一条消息瞬间撞没了。
他眼睁睁看着屏幕上的陈小年发给他的那些名单、照片、录音,全部消失了。
像火烧燃了纸,“呼呼”吞噬着纸上的字,吞得一干二净、荡然无存。
他愣了半秒,急切地点电脑屏幕,同步的进度条一闪加入po腾讯群思而咡二勿九依四七,看最全网文揉纹,提示框一闪【同步完成】——他与陈小年的聊天框里,一片白色。
“靠!”
他骂了一句。
同事们纷纷好奇抬头来看他,“怎了?”
戴子真看着那一张张八卦的脸,平时他就顺着他们说了,今天,他嘴巴一张,烦躁地吐槽:“台里的垃圾电脑趁早换了,把连线都卡断了!”
大家笑呵呵附和他,“是啊,早该换了。”
戴子真拿着手机,去楼梯间给陈小年打电话。
打一遍,没人接。戴子真有些慌了。再打,“嘟”声响过,终于接了。
“你们在哪?”
戴子真焦急地问。
陈小年的声调沙哑哑的:“医院……”
“月月刚刚抢救回来,还在昏迷中,洁婕和朵朵……”
她的声音低下去,后面没再说。戴子真什么都听懂了。
戴子真顿了顿,说:“你们回去吧,回家去。”
“为什么!”
陈小年忽然拔高声音质问他。
“你也不相信我们?”
戴子真说:“和相不相信没有关系。你们死了两个人了,心里还不清楚啊?”
戴子真说:“你的名单和照片还在吗?”
陈小年说:“在呀。”
戴子真说:“你再看。”
陈小年的心脏慌张地跳着,她不敢相信地翻开手机,点相册。
相册空空荡荡,不仅她在申河家里拍的姚江雪的照片和录像没有了,整个相册所有的照片全部没有了。
她紧张地点开“最近删除”,干干净净,没有一张照片。云盘备份里也没有。
那些她的照片,姚江雪的照片、录像,方婷转发给她的名单、电话号码、录音,全没了。
“暖暖!”
陈小年喊。
“你快看看照片还在不在!方巧,你也看!”
一部手机,一个私人密码,保存在相册、私人空间、文档里的东西,在她们不知道的时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她们在申河家里看见的、听见的,全是假的,全是她们那晚在海边喝醉酒之后的梦。
“月月的手机呢?”
陈小年问。
“她的东西呢?”
“护士!她的东西呢?”
护士疑惑问:“什么东西?”
陈小年说:“手机。”
护士说:“没看见,你找找。”
她们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找,找不到。
交警来了,往病房里看一眼,问她们:“你们是朋友?”
方巧从床下爬出来,说:“是。”
“我是负责这起车祸事故的交警,李正。”他走进去,一手拿着一个塑封袋,一手抱着一捧粉嫩的水芙蓉,“她情况怎么样?通知大人没?”
陈小年急急说:“她手机……”
童暖暖忽然拽住她,对李正说:“通知了,在来的路上。”
李正点点头,把一个透明塑封袋和水芙蓉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说:“另外两个女生,你们都认识吧?叫什么名字,一并通知家属来认领尸体。”
话音落下,病房里寂静无声,太阳从窗外洒进来,铝合金的窗框上的光折得人眼睛发疼,像进了飞蛾。飞蛾咬着人的眼,咬得疼。
童暖暖抬手揉着眼睛,揉出了湿湿的水汽。她低声说:“认识……”声音带着微弱的哽咽,“一个叫周、洁婕,另一个叫……贝贝、汤贝贝……”
李正在工作机上搜索,两人的资料搜出来。他皱眉:“周洁婕是金川市的人?”
童暖暖说:“是。”
李正问:“汤贝贝是长原市?”
童暖暖说:“是。”
李正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两个地方离这里有一千多公里。
“你们是哪里的人?”
童暖暖说:“沿海。”
陈小年说:“锦城。”
方巧说:“徐州。”
李正指指病床上的女生,问:“她呢?”
童暖暖说:“海市。”
天南地北的一群人。
李正心头诧异,“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童暖暖说:“找朋友玩。”
李正心头“啧”一声,这玩的代价恁大了。
他说:“事情是这样的。货车司机酒后肇事逃逸,如今人被抓住了,在派出所,司机坦白承认酒喝多了,把红灯看成了绿灯。后续按照法律流程走,你们等病人的家属来了,转告他们,让他们工作日来派出所找我,我叫李正。”
他捡起柜子上的一张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童暖暖,“给,这我的电话。”
童暖暖捏着那张轻薄薄的却一句话定了三条命的纸,问他:“只是酒后肇事吗?没有别的什么吗?”
李正狐疑:“什么?”
陈小年着急地说:“监控,监控里什么都没有呀?你们看过路口的监控吗?”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的?”
“哦!那个路口的监控,那天没有启用。”
李正说。
陈小年震惊:“那人怎么抓住的?”
李正说:“第二天酒醒了,自己来认的罪。”
“那……那他长什么样?”
陈小年呐呐地问。
这个问题本不该说,但看见她们那么年轻,好端端来找朋友玩,却死二伤一。
李正起了可怜的心,告诉她们:“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像普通大货车司那样。”
他思索一下,给她们描述得清楚一点:“大眼睛,双眼皮,塌鼻梁,皮肤黝黑,有点肥壮。”
方巧不死心,问:“没有特别之处?”
李正说:“没有,普通人哪来的那么多特别之处啊。”
他看眼时间,呆得够久了。他的舅舅顺路送他过来,现在还在下面等他。
他说:“我先走了,你们记得转告她的大人啊,我在黄河路派出所,早点过来。现场的
殪崋
东西全部在那个袋子里了,你们点点看,有没有少了东西。”
陈小年立刻扯开塑封袋,碎掉的玉镯子、汤贝贝的橡皮筋、三人的手机,乱乱地挤在里面。许清月、周洁婕、汤贝贝的,申河的那个不见了。
陈小年说:“还有一个手机。”
李正已经走出门了,闻声又转回来,“长什么样?”
陈小年说:“灰色的。”
李正仔细回想,“没印象。”现场是他和同事亲自省查的,没多少东西。司机的遗物,已经被家属领回去了。
“我回去再找找看。”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上车想起这事,仍旧觉得不对劲,嘀嘀咕咕说:“不应该拿错啊。”
舅舅问他:“什么不应该?”
他说:“她们说少了一个手机。手机是不是自己的,司机家属再怎么着也不能浑水摸鱼拿了吧。”
“应该是收漏了,我回去问问小李。”
他的舅舅笑道:“新来的人是这样毛手毛脚的。病人情况怎样?苏醒没有?”
李正摇头,“还没,看着挺严重的。”
舅舅叹气:“好好一个女孩……”
“对了,舅舅你为什么叫我给她送花啊?”李正疑惑地问。
那捧水芙蓉,还是舅舅帮他挑选的。如果不是对方和朋友千里昭昭来这个城市游玩,他都要往坏地方想了。
舅舅说:“安抚一下病人的情绪。年纪小小,可怜。”
“是哦,听说来这里找朋友玩的,怪可怜的。”
李正也跟着叹了一声。
车往黄河路的市公安局开,停在红绿灯路口。
昨晚被烧穿洞的路面围着警戒线,还没有修补。
白日里,那个洞,黑糊糊的像隧道,和周围灰色的水泥路宛如两条路。
李正瞅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交通事故,他见得多。像这样的交通事故,还是头一次。
三个女孩子才20岁左右,周洁婕刚毕业,病床上躺着的叫许清月的,和那个叫汤贝贝的女孩,还在读大学。
正是青春美好的年纪,未来有无限可能,一次旅游,一场车祸,未来的路就像那个烧烂的路,黑了,断了。
李正挪开视线去,看着公安局近在眼前,他说:“舅舅你就在这停吧,你去局里上班,我走过去,反正派出所不远,没几步路。”
“好。”
他的舅舅停下车,在路边放他下去。
黑色的轿车再次起步,开到黄河路市公安局的大门。
保安亭里的士兵立即敬礼叫:“徐局!”
栏杆抬起来,轿车驶进去。
李正仰望公安局威严庄正的赤亮亮的大楼,心里无限羡慕。他的舅舅,徐震中,是市公安局的局长、督察长、党委书记。
第 104 章
许清月是在七天后醒来的。陈小年刚给水芙蓉换了水, 抱着走进来。许清月一睁眼,便看见那朵盛开到极致的水芙蓉,深绿色的梗插在透明玻璃瓶里的清水里, 花瓣粉白.粉红, 在充斥着消毒水的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清月问她:“买的吗?”
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沙沙的, 许久才把这几个字连成句。
陈小年下意识点头,说:“交警送给你的。”
说完, 她陡然欣喜道:“月月!你醒了呀!”
她把花瓶往柜子上一放,顺手按了铃, 俯身在病床边,眼里满是惊喜笑意地望着许清月,“你终于醒了,睡了七天了!”
许清月还有些迷糊,脑子里糊浆浆的不太能想清事情。她“嗯”一声,缓慢地偏头去看柜子上的水芙蓉,很熟悉的花。她见过,但她想不起来, 一想, 头疼。
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 围着她问:“头疼不疼?”
许清月摇头,刚摇,脑袋里仿佛有雾散开,蒙了她的眼睛让她走路, 晕。她靠在枕头上, 闭着眼,等晕眩感过去, 她沙哑地说:“还好。”
医生又问几个问题,她一一回答。
最后,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再留院观察几天,没什么大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
许清月说。
“食物方面,吃清淡点。等会护士给你送药来,按时吃。”
医生说完,站起身,和护士离开。
陈小年拉着许清月的手,笑得很开心,浑身轻松松的,像卸掉了连日来压得心脏跳不动的大石头。
许清月和医生聊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困倦。没坐多久,频繁地眨着眼。
“你再睡会。”
陈小年扶着她,将她垫在身后的枕头放平,让她躺下。
许清月很快便睡去。
陈小年拿出手机,在群里发消息:【月月醒了。】
方婷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直接打语音。手机在柜子上“嗡嗡”震动。陈小年忙拿起许清月的手机,挂了。
她在群里回方婷:【刚才医生来检查了,又睡着了。】
方婷问:【医生咋说?】
陈小年回:【没事。让再观察几天。】
方婷:【哦,那就好。】
方婷:【老子还出不去,气死了!】
方婷一连发了好几条语音,不用点开,也知道她在吐槽。她最近总这样发语音吐槽。
整个群里,除了方婷,没有其余人的信息。
明明是八个人的群,却寂静得像是只有她们两个人。
陈小年沉默了一会,问:【暖暖你们怎么样?】
【找到地方了吗?】
七天前,李正刚离开,她们便翻看了许清月、周洁婕和汤贝贝的手机。所有的照片、录像、录音记录,全被删除了。
方巧给方婷打电话,没有人接。
童暖暖给朱朵单打电话。朱朵单蹲在花圃旁边,哪里也不敢去,只看见申河家的大门紧闭,方婷的窗外楼下站满家佣,日夜轮换。家佣防备方婷,如同防备贼。
朱朵单和小森蚺面对面,瞳孔对瞳孔。一人一蛇,茫然无措。
另一条蛇,在小森蚺的头顶,睡觉。
几人毫无办法,只得先等许清月醒来再说。
这一等,一天、两天、三天……朱朵单每天蹲在花圃旁边,被保安来回注视着,整天胆颤惊心。
童暖暖和方巧只好去找朱朵单。三人趁着夜色,给小森蚺转移到郊区的山上去。
一进树林,小森蚺便嘶嘶叫:“妈妈。”
一遍一遍叫,叫完又叫:“姨姨。”一直叫,一直叫,追着她们,想问妈妈去哪里了。
童暖暖安抚它,说:“你妈妈在忙,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再等等,姨姨们和你在一起。”
小森蚺很乖,听见了,就不叫了。
趴在淡黄色的泥地上,青草掩盖它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蜷缩着。小蛇趴在它的头顶,冷冷清清。
童暖暖几人看得难受,但什么也不能说。
“朵朵,你和方巧过去吧,我留在这里陪它。”
朱朵单几天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好好吃东西喝水,再熬下去,她撑不住,便应了声,和方巧往山下走。
走到一半,山上的小森蚺忽然嘶喊起来:“弟弟!”
——弟弟跟姨姨们走了!
朱朵单和方巧听见嘶吼声,猛然回头,便和挂在树梢的小蛇对上了眼——它穿得太花里胡哨了,五颜六色的小衣服挂在树梢,格外的显眼。
“你跟踪我们!”
朱朵单震惊。
“月月叫你好好守着艾丽莎,你不乖呀,不听话。”
小蛇努嘴。
哥哥那么大的蛇了,还需要守吗。
它只是想去看看妈妈在哪里,在做什么。它会飞,来回一趟要不了多久。
偏偏计划刚起,被笨蛋哥哥截断。
它飞回去,落在小森蚺的头上,抬起尾巴抽它。
小森蚺缩着脖子,怯怯地叫:“弟弟……”模样可怜到不行。
小蛇“哼哧”一声,收回尾巴,直接趴下睡觉。
童暖暖坐在小森蚺面前,认真和它们说:“我每分每秒守着你们,别偷跑了。要是被你们的妈妈知道,她会说我,还要说你们的。”
“你们的妈妈在忙,忙完就回来了。”
小森蚺嘶嘶问弟弟:“妈妈是不是回家啦?”
小蛇没出声。
小森蚺以为弟弟默认了,顿时耷拉着头,不问不说话了,青草里的大尾巴却是蜷缩得更紧了。
好久好久,小森蚺说:“弟弟,我会等妈妈回来的!”
“不管多久。”
语气坚定无比。
小蛇淡淡“嗯”了一声,问它:“心脏疼不疼?”
“疼就吃药。”
——被弟弟关心了。
小森蚺咧嘴笑,嘻嘻说:“不疼。”
“不吃药。”
药苦。它喜欢吃糖。
想着,便从背包里翻出一袋糖果,分一颗给暖暖姨姨,分一颗给弟弟,自己剥一颗放进獠牙里,再把袋子装进背包。背包压在尾巴下面藏起来。
小森蚺用蛇信舔着糖,想妈妈的思念变成了快乐。它很高兴妈妈回家了,那是妈妈每天都期盼的事情。
现在成真了。
妈妈应该很开心,就像它在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成了真,它也开心。
许清月不开心。
她看着眼前摆满的药片,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一大堆,还有两颗半红半白的胶囊。
看着就苦。
难怪小森蚺不爱吃药剂——小森蚺是谁?
“月月,吃药了。”
陈小年在小桌板上放下水杯,热水腾着热气,袅袅生烟。
许清月抬头看她,其实她也不太记得这个人,只是有些熟悉,更因为她叫自己“月月”,她们很熟的样子。
她捧起水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水。
“我的妈妈和爸爸不在吗?”
陈小年被她问得怔住。
“我们没有给他们打电话……”
许清月微微拢着眉,不解地问:“怎么?”
陈小年有些疑惑,“要打吗?那我现在打。”
说着去拿许清月的手机。
许清月蹙起的眉皱得更深了,眼神复杂——这个女生拿她的手机很熟练,仿佛拿过无数遍,甚至不用问密码。
——很熟悉吗?
许清月很努力地去回想,脑海里总蒙着一层雾,像冬天的早晨,雾气胧胧,总不散。
一些事情,在那些雾蒙蒙里变得模糊不清。
她用力拨开雾,就像触及到脑海里的神经和脑花,震荡得脑袋疼,太阳穴胀胀地疼。
许清月放下水杯,用手揉着太阳穴,身旁的床边的柜子上的水芙蓉散发着阵阵的清香,往她的鼻腔里钻。
“不舒服吗?”
陈小年放下手机,着急地问她。
“不是。”
许清月松开手,拿起桌板上的药,皱着眉,捏着鼻子,一口吞下。
陈小年站在旁边看她。
待她吃完药,陈小年收拾了桌板,又去给她接一杯水。
许清月喝完水,痛苦地说:“不打。”
陈小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知道许清月说不给妈妈爸爸打电话的事情。
陈小年心头一松,说:“方婷被她的爸爸绑回去了,我怕你也……”
“什么?”
许清月疑惑地抬头。
陈小年的话顿住,目光探究地打量许清月。许清月的脸上只有疑惑,是那种对“方婷”这个名字不了解的疑惑,不是“方婷被绑回去”的沉重。
“你……”
陈小年艰难地开口。
“不记得了?”
许清月抿嘴,她放下水杯,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陈小年的脸刹那白了,微微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她。好像被她的话吓坏了。
许清月凝眉:“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我……”
陈小年忽然转身,冲出病房,大喊:“医生!医生!”
“什么事?”医生从护士站旁的办公室里探身。
陈小年冲进去,抓住她的手臂,焦急地说:“她不记得了!想不起来了!”
医生拿起办公桌上的框架眼镜,往病房走。她戴上眼镜,一抬眼,和病床上的许清月撞上目光。对方的眼神是清透的,有些茫然。
医生说:“这是正常情况。你头部受了重创,脑震荡导致逆行性健忘,是短暂性失忆,慢慢就好起来了,不用担心。”
她走到病床边,低头看许清月的眼睛。
“也有另一种情况,你受了严重刺激,脑部下意识选择遗忘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这是自我保护的防御机制。”
“你是哪一种?”
她看着许清月,直直盯往许清月的瞳孔深处。她在里面看清倒映出来的自己,黑色的框架眼镜遮挡了她大部分的面部肌肉。
许清月凝着眉,视线下滑,落在医生的白大褂左侧胸口的别针铭牌上
“张医生,我这是哪一种情况?”
张韵梅直起身,将框架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笑着问:“车祸现场的事情能想起什么吗?”
许清月当真很认真地思考两分钟,想得脑袋都要爆了。她垂脸捂住头,指腹揉按太阳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张韵梅说:“再观察一段时间。你先休息。”
她转身,对忧心忡忡的陈小年说:“你找点曾经的东西刺激一下她的记忆,记忆恢复得快。”
“实在很担心的话,可以去照个脑部CT。要照来找我,我给你开单子。”
陈小年拿不定主意,去看许清月。
许清月的脸色苍白,她抿着没有血色的唇,哑声说:“先观察吧。”
张韵梅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陈小年关上病房的门,回到许清月身边,不太确定地问:“月月,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许清月“嗯”了一声。
陈小年急促地问:“艾丽莎也不记得了吗?”
许清月皱眉,满脸困惑,“是谁?”她的视线在奢侈的病房里转一圈,更疑惑了,“不用转去普通病房吗?”
陈小年哑然,迟迟才说:“不用转,方婷的爸爸安排的……”
“他说等你的伤好了,送我们回家。”
药效在体内发挥作用,许清月有些累了、困了,没有认真去思考这个方婷是谁。
她软倒在床上,不消片刻,便沉睡过去。
陈小年心情复杂,说不清是有些庆幸还是有些难过。
她给许清月掖了掖被子,坐到旁边的椅子里,拿出手机在群里发消息:【月月失忆了,医生说可能是短暂的,也可能是长久的,让再观察几天。】
方婷:【怎么可能啊!傻逼医生吧,换一个换一个!】
陈小年说:【我去看过了,张医生是这个科室里最好的医生。】
方婷问:【哪个医生,名字发我瞅瞅呗?】
陈小年说:【张韵梅。】
三个字,石沉大海,聊天群里沉寂许久。
这些日子,方婷几乎是抱着手机过的,有什么消息都是秒回。这一次,久久没有回复。
陈小年有些忐忑。
童暖暖在群里说:【张医生人挺好,我守夜那晚,来看了三趟,很负责。】
陈小年抬起的手指不知道该怎么输入,她其实也觉得张医生挺好。
恰此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方巧和朱朵单回来。
陈小年诧异,走上去,压低声音问她们:“怎么回来了?”她推着她们往外面走。
房间门将将合上,床上熟睡的许清月翻了个身,睁开眼,望着柜子上的自己的手机。
手机屏幕在视野里,亮了一下,又暗了一下。
有人给她发消息。
她伸手,拿过来。是方婷的私信。
解锁,折叠的消息排列在屏幕上。许清月没有点进去,而是一眼扫完。关掉手机,放回柜子上。
她躺了回去,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这一次,是真的药效涌上来了。半睡半醒之间,脑海里闪过刚才看见的信息。
【张韵梅那个贱人和我爸有一腿。】
【你能跑就跑吧。】
病房的门悄悄推开,朱朵单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
陈小年率先去看许清月,睡得很熟,像她们离开之前的样子。她替许清月压了压被角,手拿起柜子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有微信消息。她往床上看一眼,走远,解开锁。是方婷的消息。
陈小年皱起眉——方婷不在群里回消息给许清月发什么?
她点进去,发来的消息早被撤回了。最近的一条消息是方婷在说:【小月儿,你醒没啊,来聊聊天呗,我无聊死了!】
这句话的下面便是两行铅灰色的小字【对方已撤回】。
“那是月月的手机,怎么老看见你拿?”
方巧迷惑望着陈小年。
陈小年骤然回神,她把屏幕一关,笑着说:“我怕月月的妈妈给她发消息,发消息不回肯定会担心呀,到时候问起来就不好说了。”
她把手机放回柜子上,继续说:“刚才月月让我给她妈妈打电话,我刚打,她又说不打了。月月也是怕她妈妈担心。”
方巧“哦”了一声,“还是少看吧,毕竟是月月的手机,不好。”
陈小年点头答应:“好。现在月月醒了,让她自己给妈妈打电话说,我不看啦。”
说话间,朱朵单已经在旁边的小床上睡着了。
陈小年说:“她这几天累呀,今晚就让她一个人睡床,我俩在沙发上将就一下。”
方巧说:“可以。”
两人把沙发上的东西收一收。
方婷在群里回信息了:【便秘了,烦。】
【张韵梅是吧?等会我问问。】
陈小年被她逗笑了,和方婷在群里聊了两句,转身去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和方巧一人一头地睡在沙发上。
半夜的时候,许清月惊醒了。
她侧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弯月,怔怔发呆。身后是陈小年三人熟睡的呼吸声。
许清月听着熟悉的呼吸声,感受到蒙在脑海里的浓雾,随着时间的前行,逐渐驱散了,散得干干净净。
神经清晰了,脑海干净了,那些丧失过的记忆全部回来了。
睡前的看过的方婷的私信也回了笼。
长卷的蜜色睫毛颤了颤,许清月蓦然回神。她转身,探手拿过手机,点开屏幕,睡前方婷给她发的私信不见了,被人看了。
她望着睡在沙发上的陈小年,昏暗的夜色将她罩得模模糊糊,不太辨得清。
就像她是不是陈小年,也不太辨认得清。
许清月放回手机。
目光触及到柜子上的插在玻璃瓶的水芙蓉。
水芙蓉有些开过了,微微枯卷着边,发了黄。深绿的梗变得青白里泛淡黄,是要死了。
她认识这捧花,在小镇的医院里,她从警局里捞出童暖暖和朱朵单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收到这么一捧水芙蓉,单单的一朵,用精美昂贵的彩纸包裹着。
每次收到,小蛇便会塞进马桶冲走,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坏人的东西,我们不要。”
有时恰逢小森蚺没有睡觉,便会在旁边点点头,附和:“弟弟说得对。”
想起小蛇和小森蚺,许清月笑了笑。
昏暗里,那双自从睡醒便空空洞洞的瞳孔散发出柔柔的光彩。
第 105 章
陈小年醒来时, 发现许清月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心下有点慌, 起身问:“醒这么早呀?”
许清月抬头笑道:“有一只鸟在外面叫, 睡不着。”
陈小年说:“这家医院的环境挺好的,现在好少地方能听见鸟叫了。”
许清月“嗯”了一声, 低头继续玩手机。
陈小年走过去,看见她在玩消消乐, 蓝色的水晶“嘭嘭”撞击,消了一大片。
“想起什么了吗?”她问。
许清月摇摇头, “不太记得清。连你也不怎么记得,但能感觉我们是很熟悉的好朋友。”
“好朋友”三个出口,许清月抬起头来,望着陈小年笑,“对吗?”
陈小年愣了半响,后知后觉地点头,“对。”
许清月笑着看她,陈小年被看得手足无措、脑袋空白, 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好在许清月没有看太久, 消消乐的屏幕弹出金色的大字——【恭喜通关】。许清月低下头去, 把奖励领了,说:“我饿了。”
陈小年忙忙问:“想吃什么,我出去帮你买。”
许清月说:“玉米粥。”
陈小年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拿起手机直奔出门。病房的门合上, 许清月又玩了一轮消消乐, 护士来查房,问她的情况。方巧合朱朵单也醒了, 坐在旁边看她。
等护士检查完了,方巧狐疑地问她:“真的不记得了啊?”
许清月说:“不太清晰。”
方巧问:“那你记得什么啊?”
许清月说:“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在读书、放假回家之类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护士把药放在柜子上,笑道:“车祸后是这样的,过几天就好啦,不要勉强。”
许清月笑着说:“谢谢。”
护士走了,陈小年提着四份早餐回来。一人一碗粥,配着小菜和馒头包子。
方婷打视频来问她们吃什么。陈小年转动镜头给她看,方婷“嗤”笑:“你们搞不搞笑啊,住着大几千一天的vvvip病房,吃稀饭啃馒头啊。”
正说着,护士送早餐来,吃惊道:“你们吃上了呀。”
陈小年接过早餐放在桌板上,说:“她饿了,先吃几口。”她把康复餐推到许清月面前。
许清月看见餐盘里全是她爱吃的早点,露出笑来,“全是我爱吃的。”
护士说:“对啊,你朋友在餐本上写了你的喜好和忌口呀。我们医院很尊重病人的。”
许清月随口问:“哪个朋友呀?”
护士去看那捧着粥喝的三个女孩,三个女孩抬起头来,也迷惑地望着她,等待她说。护士惊讶:“不是你们呀?我还以为是你们。”
陈小年顿了顿,回头和许清月说:“也许是暖暖,前几天她在这里照顾你。”
许清月不太在意,点点头,慢吞吞地喝粥。护士把药放在柜子上,说:“今天的药,饭后吃哦。”
许清月应了一声:“好。”
护士刚出去两分钟,又来了一个人——李正抱着一捧花进来,水芙蓉微微开着,幽香淡淡。
“听说你醒了。”
李正把花放到柜子上,瞧见插在花瓶里的水芙蓉将将开谢。只觉得巧了,送花也一趟赶一趟的。
许清月困惑地看他,“请问你是谁?认识吗?”
李正猝然从花瓶里收回神,疑惑地去看陈小年几人。陈小年“啊”一声,对许清月说:“我忘记告诉你了,他是交警队的李警官,前几天来看过你。这花也是他送的。”
许清月“嗯”一声,“谢谢警官。”
李正说:“你的家长呢?还没来?”
许清月抿嘴,她放下筷子和碗,说:“他们在国外,不太方便回来。”
李正心底“啧”了一声,更觉得这女孩可怜,这么大的车祸,差点就没命了,当父母的再忙也该来瞧瞧,国外又不是航空,坐个飞机能要几个小时!
想到这里,李正忽然顿住,他问:“你真联系家长了?”他有点怀疑,很多人,特别是学生和小孩,在外面出了事都不敢告诉家长。
许清月翻开微信给他看,小姑的聊天框里赤白白地显示着对方的回信:【在意大利。】【最近忙。】【你忙完了自己先回去。】
许清月给他瞧一眼,收回手机。
李正愣了许久,问:“你怎么不跟你爸妈说?”
话音刚落,病床上的女生低垂眉眼,神情寡欢,像是被人戳到了伤心事。李正立刻补脑难道是父母离异了,她跟着小姑的。
当即更觉得许清月可怜了。
“那……”
李正迟疑地开口。
“你们的案子谁去派出所处理?还有别的亲戚吗?”
许清月点点头,“有的。会去派出所处理。”
李正这才放心了。
许清月说:“麻烦李警官亲自跑一趟,还买花。”
李正摆摆手,说:“是我舅舅买的。”
见她疑惑,李正恍惚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对,他急忙纠正:“我才从实习转正,工资不高……我舅舅帮我付的钱……”他不太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我舅舅说看病人送花好,容易稳定情绪。”
许清月浅浅地笑起来,眼睛是那种有趣的笑,并没有对他付不起一束花钱而看不起。
“你舅舅是谁呀?”
她好奇地问。
说到这个,李正可骄傲了,说:“公安局局长,徐震中。”
话音落地,病房一阵寂静。
李正低头便看见病房里的四个女生惊呆了。他略微思忖一下,就知道,这个身份把她们吓到了。
李正忙解释:“我舅舅人很好的。”他指指花瓶里的花,“这束花也是舅舅帮忙选的。”
他说:“我还没给女孩子买过花。”
许清月抿了抿嘴,语气淡淡地说:“谢谢。”
李正一下子听出她不想多说这个,便停下了嘴。站在一旁,病房里一片安静,五人五张脸,十目相对。
李正尴尬得脚趾挠地,他支支吾吾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你们有我电话,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着,大步往病房的门跨,刚出门,又折回来,对陈小年说:“你上次说的那个手机,我回去查监控了,没有啊。后来我又去现场看了,现场也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陈小年回头看许清月,许清月正愁眉苦脸地盯着药发呆。
陈小年忙说:“是,我记错了。”
“你真奇怪。”李正嘀咕着走了。
他说得小声,陈小年没听见,起身上去关了门,回来看见许清月还在对药发愁。陈小年笑,“有这么难吃呀?”
许清月的鼻子微皱,拧紧眉头,捏着鼻子,把药片全吃了。
然后不停地灌水。
方巧问她:“车祸的事情,你当真一点不记得?”
许清月吞着水,含糊不清地问:“谁撞我?”
方巧说:“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叔,开大货车的。”
许清月“哦”了一声。
陈小年和方巧见她是真的忘记完了,心情有些复杂。
陈小年问:“你告诉你小姑了呀?”
许清月说:“没有。骗他的。我不敢告诉家里人。”
陈小年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清月感觉嘴巴里没那么苦了,放下水杯,抓起手机点进群视频通话里,方婷还在那边捧着手机偷听。
“方婷。能不能你爸爸去派出所帮忙处理一下?”
方婷被抓包,整个人在床上弹了一下,“行啊行啊。”。
许清月放下手机,和陈小年三人说:“等我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出院,各自回家。”
朱朵单震惊:“不报警了?”
许清月惊愕:“报警什么?”
她满面不解,仿佛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朱朵单张嘴想说,被陈小年一把拽住。朱朵单扭头看陈小年,陈小年摇了摇头,转而和许清月说:“没什么。”
待许清月的药效起来,又睡着了。
朱朵单直接拽了陈小年去外面,方巧怕她们吵起来,也追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朱朵单愤怒地质问陈小年:“你什么意思啊?不告诉月月吗,她该知道这件事!”
“朱朵单!洁婕和贝贝已经死了,你还想要月月去死,是不是?”陈小年气得胸口直起伏,“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出车祸吗?你忘记那朵花是不是?当初在小镇里,月月每天收到花,就是她把你和暖暖从警局捞出来之后,你忘记了吗?”
朱朵单顿住。
陈小年又说:“还记得送花来的警察是谁吗?姓徐,徐警官,当初洁婕每天在叫。现在送花的人是谁?还是徐警官!”
“徐警官是谁?没听见吗?公安局局长,你要拿什么去和他争?命吗?你看洁婕和贝贝的命值钱吗?”
“我们历经千辛万苦从里面逃出来不就是为了回家吗,现在回家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高级病房的人很少,整条走廊,整个楼道,没有一个人。
三人站在那里,沉默蔓延,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朵单怔怔地望着陈小年,陈小年的神情很复杂,朱朵单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像泄气,又像坚定。
她怔了半响,喃喃问:“那、那我们现在……”
陈小年打断她,说:“像月月说的,出院回家去。”
陈小年说:“月月正好失忆了,大家各自回家去,就当梦一场,什么都别做,这才是最好!”
朱朵单讷讷:“洁婕和贝贝就那样……”
“不然能怎么样?”陈小年厉声反问她,“从出来到现在,他们一直监控我们。我们做什么,他们一清二楚。你告诉我,我们能做什么?”
“去报警吗?还是找戴子真?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证据找戴子真?我们找他,下一个死戴子真,你信不信?”
“方巧……”朱朵单去看方巧。
方巧站在那里,身后的天是冷冷淡淡的石青色,今天的太阳被乌云遮了光。楼下的医院小广场上,普通住院部的病人们推着吊液架和轮椅散着布,四面八方都是蓝条纹的病号服和粉红色的护士服。
方巧垂着头,良久,她说:“小年是对的。”
朱朵单翕动着嘴,急迫地想反驳,却是什么也反驳不了。
“回去吧。出来久了,月月要起疑。”
陈小年说着,率先往病房走。
方巧也走了。
朱朵单愣愣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越来越远,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周洁婕和汤贝贝不应该就这样死掉,月月也不应该就这样什么都忘记了。
不该是这样!
但应该是哪样,她又说不出来。
她望着青沉沉的天,觉得这天气不好,沉得仿佛要下暴雨了。
“轰!”
天空打了一记雷鸣,石青色的天登时一变,变得灰暗暗的,暴雨将至。
“暖暖!”
朱朵单陡然大叫一声,往医院外面冲。
刚冲出医院,暴雨“哗啦啦”地砸下来,像大石头一样,砸得路人们猝不及防,纷纷乱跑着找地方躲雨。
朱朵单冲进商城,买了一大包户外防水用品。她抱着那些东西,打车去郊外。
郊外的雨比市中区的大,砸得树叶一坠一坠,仿佛要断了又没有断,凭着坚韧的枝条顽强的撑着。
朱朵单撑着伞,一步一步往山上爬,背上的东西很重,重得她直不起背,爬得艰难。
板鞋的鞋底在泥路里打着滑,有时候她爬一步,便被迫退两步,再爬一步,又退两步。
短短的上山路,被她走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到半山腰。
鞋子湿透了,雨水带着泥钻进她的鞋子里,装满鞋子,脚瞬间变得更沉了,本来不好走的路更加难走了。
她停下来,抬头望山。童暖暖和小森蚺在山顶。
那里太远了,等她爬上去,也许雨就停了,她背上的这些东西,带给了童暖暖也没有意义。她有点不想去了。
朱朵单撑着伞,站在泥路里,望着雨幕里的山林,虚虚地发呆。
“姨姨。”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朱朵单猝然惊醒——可是不带给童暖暖,她会淋很久的雨,会生病。
朱朵单回头,看见小森蚺从草笼里探出一颗宽宽扁扁的大头。那双黑黝黝的瞳孔瞅着她,像她和它蹲在花圃里一样,她们也这样互相瞅着彼此。
“宝宝。”
朱朵单叫它。
小森蚺游过去,展开庞大的身躯,匍匐在她的身前。久久没有等到她上背,它疑惑地扭头,叫她:“姨姨,嘶嘶!”
——姨姨,背你。
朱朵单忽然丢开伞,一把抱住它,蛇的冰凉的鳞片和柔软的身躯全在她的怀里,像一条坚固的浮木,牢牢支撑着她快要绷不住的身体。她抱着,紧紧地抱着。
小森蚺一动也不敢动,乖乖地让她抱。
等了好久,等姨姨抱够了,它驮着她,往山顶爬。
远远的山顶,在它的蜿蜒里,几息功夫变到了。童暖暖顶着一张只能遮住头的树叶蹲在树下躲雨,她一看见朱朵单,脸上腾起欣喜。
朱朵单忙捞出背包里的雨衣和伞给她盖上,遮了风,也挡了雨。
“谢谢你啊!”童暖暖笑着和她说,“你怎么来了,不在医院里多呆一下?月月现在怎么样?”
童暖暖一边问着,一边搭帐篷。小森蚺蜷缩在旁边,瞧着她们。
帐篷搭好了,她们坐进去,在防潮垫子上换掉淋湿的衣服。
童暖暖问她:“你怎么啦,不说话?”
朱朵单说:“月月说,等她出院了,我们各自回家。”
童暖暖怔住。
朱朵单继续说:“小年说我们不该管,把所有的一切当作梦。”
“她说洁婕和贝贝死了,再报警,下一个死的就是戴子真。”
“我之前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可是要我反驳她,我又反驳不了。现在我知道了,暖暖,不应该是这样。”
“洁婕和贝贝不能白死,那些死去的女生,宁宁,我们的好朋友,路宁宁,也不能白死。”
“她们死了,谁还记得她们?她们的遭遇,她们的经历,她们的付出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童暖暖扣纽扣的手指顿了顿,她呼吸一口,把最后一颗纽扣扣上。
“朵朵。”
她转过身去,面朝朱朵单。此时的朱朵单极其的激动,面色潮红地盯着童暖暖,期待着一个结论。
童暖暖帮她系好纽扣,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月月为什么叫大家回家?”
朱朵单说:“月月失忆了,不记得了。”
童暖暖说:“月月的父母来了吗?”
朱朵单说:“没有。”
童暖暖系完最后一颗纽扣,把她们的湿衣服收拢到另一边去。她的声音,轻轻传进朱朵单的耳朵里,“月月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她很爱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也很爱她。”
“出车祸了,她会第一时间找她的父母。”
朱朵单愣住。
童暖暖又说:“洁婕和贝贝死了,她们用两条命换了我们来活着,如果我们再死了,洁婕和贝贝的死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们死了,又有谁能记得她们,记得路宁宁?”
第 106 章
十五天后, 许清月又去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张韵梅医生拿着体检报告单,看过一遍后,放到手边, 又看电脑屏幕上的报告。
“有记起什么吗?”她推推眼镜, 问许清月。
许清月思考一阵,很为难地说:“没有。”
说完, 她又用那种略带恐慌的眼神望着张韵梅,“医生, 我会有事吗……?后遗症……”
张韵梅摘下眼镜,笑了笑, 说:“体检一切正常,没问题。你出院后好好休息,如果记起什么,或者哪里不舒服,再来找我。”
许清月还是有些慌,但医生都这样说了,勉强让自己稳定下来。
张韵梅看了她一眼,转头对陈小年说:“你们去办出院手续吧。”
陈小年和方巧转身去了。
办公室空寂下来, 只余许清月和张韵梅两人。张韵梅带上眼镜, 在键盘上敲了一阵, 她和许清月说:“出院后有什么打算?”
许清月疑惑。
张韵梅笑着说:“我没见你的父母来过,是害怕没有告诉他们吧?出院后准备怎么说?”
许清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小小声地说:“就说……和朋友去玩了。”
“你们这些孩子呀。”张韵梅笑着摇了摇头,“还好你没事, 但凡有一点事, 看你还能不能撒谎。”
许清月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办公室寂静下来, 接着响起打印机打印药单的声音。张韵梅拿过药单,去对面的药室取了药,装满一个口袋,提回来递给许清月,“回去也要按时吃药。”
许清月接来看,沉甸甸的一袋药,顿时皱起眉,一脸的苦相。
她最近吃药总是这样害怕,却是都吃了。
张韵梅满意地笑了笑,说:“用量上面都写了,记得按时吃。”
许清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好。”
张韵梅说:“回去吧。”
许清月站起身,“谢谢医生。”
她提着药,出了办公室。张韵梅的视线追着她,直到门彻底关上,她收回视线,脸上的笑消失,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给方睿明打了电话。
电话很快接起来。
张韵梅说:“人出院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方睿明沉吟半响,问:“药?”
张韵梅说:“给了,最近一直在吃。”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护士的叫声:“许小姐,你出院啦?”
“嗯。”
低低的答应声在门外响起,张韵梅骤然一惊,匆匆挂了电话。她放下手机,手抓住门把手,在整理好表情的同时,像平常那样打开门。
许清月坐在走廊对面的椅子上,一大袋药搁在她的身旁,手里捧着手机在玩消消乐。
张韵梅诧异问:“还没有走?”
许清月消了一行消消乐,从屏幕上抬头,乖乖巧巧地回答她:“等朋友,她们还没有回来。”
张韵梅往电梯方向望,恰巧,电梯“叮”一声开了门,陈小年和方巧拿着出院手续的各种表单走过来。
“月月。”陈小年叫,“办好手续了,走了吗?”
许清月关了手机,揣进裤子的侧兜,拎着药,和张韵梅道别:“张医生,我走了。”
张韵梅点头,看着她提着药,和陈小年和方巧,走进电梯。梯门关上,电梯往下降。
张韵梅问刚才叫许清月的护士,“她一直坐在那里?”
“对啊。”护士说,“天天玩消消乐。”
张韵梅压下心底的猜忌,关上办公室的门,再次给方睿明打电话。
方睿明问她:“听见了?”
张韵梅看一眼门,隔着走廊和门,还有办公室里宽敞的距离,除非她长千里耳,否则怎么能听见。
张韵梅说:“没有。”
随后又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吃个饭。”
方睿明说:“她在家,不方便。”
张韵梅在心底嗤一声,嘴上说着:“好。”
电话被方睿明挂断了,张韵梅握着只剩“嘟嘟”音的手机,手指都发了青,脸上的恨意怎么忍都忍不住。
最终,“嘭”地闷响,她把手机重重摔在办公桌上。
活人终究敌不过死人留下来的东西!
张韵梅恨得牙齿都要碎了。
“张医生。”
护士在外面敲门叫。
“该到例行检查了。”
张韵梅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弓着背,深深的呼吸几口。她抬起头来,再次恢复了平静的模样,说:“好。”
她整理衣服,拉开门,走了办公室。
走在走廊里,护士抱着病例本跟在她身后,她又成了市区院里出名的张医生。
**
高铁站。
十月的国庆节刚过完,车站冷冷清清。
陈小年、方巧、许清月三人坐在候车室,等着班次车。
陈小年是10:02分的高铁。
方巧和许清月是同一班车,11:33分的高铁。
两趟车的检票点挨着,所以三人便坐在了一起。
陈小年有点遗憾地说:“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
方巧没有出声。许清月笑着说:“等放假了,有很多时间。大家在群里约一下时间,还是可以一起玩的。”
陈小年一拍脑门,说:“对呀,我都忘了。”
三人便不再说话了,各自玩着手机。
方巧忽然问陈小年:“你跟暖暖和朵朵说我们要走没?”
陈小年说:“说过了,昨晚给她们打了电话,她们说过两天走。”
许清月疑惑问:“她们在哪里?”
“我怎么总忘记和你说呀。”陈小年懊悔地拍拍自己的额头,“暖暖还在山上帮你看艾丽莎,你现在……这……”她无助地去看方巧,方巧也一脸恍惚,仿佛才想起来。
许清月疑惑,“艾丽莎到底是谁?”
方巧迟疑半响,说:“蛇……”
许清月惊呆了眼,不可置信的模样,“我的……?”
陈小年皱眉点头。
许清月喃喃道:“我……我怕蛇呀……”
方巧和陈小年静了声,周围零零散散的候车人开始提行李排队了。陈小年抬头一看,她的列车来了,准备检票了。
不出一分钟,检票员便站到检票口开始检票。
陈小年有点急,不住地看方巧,“怎么办?”
许清月好似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呆着,说:“我不记得呀,我怎么会养蛇……”
她有些痴呆的样子,陈小年心情复杂,有些说不清楚她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检票的队伍走得更快了,熙熙攘攘就到了末尾。
头顶的红色列车信息显示列车已经靠站,距离发车还剩七分钟。
提前五分钟停止检票,陈小年只有两分钟了。
“要不你先走吧,我和她说。”
方巧说。
“我给方婷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我包车送月月回去。”
陈小年问:“一个人能行吗?”
方巧说:“暖暖和朵朵也在,她们会帮忙的。”
“你快去吧,错过这一班,就只能等明天了。”
陈小年的城市离这儿远,要坐七个小时的高铁。一天只有一趟列车。
陈小年没办法,狠了狠心,说:“那我走了,你们有事给我打电话。”
方巧说:“好。”
陈小年张开手,抱了许清月一下。这一抱,把许清月抱回了神,许清月说:“你要走了呀。”
陈小年点头,“我们下次再见。你回去养好身体啊,多吃点,别长这么瘦。”
“好。”许清月也抱她,脑袋在陈小年的怀里蹭了蹭,“注意安全。”
陈小年忽然鼻尖发酸,有点舍不得,有点难过,但,不得不走,她们不能再留下来了。
得回家去,回家去。
从她们九个人认识,到路宁宁被淘汰,到她们离开小镇,从国外回到国内,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回家。
现在,该回家了。
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了。
两人紧紧拥抱,分开。陈小年又和方巧拥抱,分开。
她踩着最后的十秒钟检了票,匆匆往乘车点跑去,在下楼梯时,她停下来,回身,大喊:“月月!方巧!”
许清月和方巧看向她。
陈小年笑,笑得眼眸晶莹闪烁。
她大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她抬起手臂,用力地冲她们挥舞。
“再见!”
许清月和方巧对她笑。
“注意安全!”
“好!”
陈小年转身,冲下了楼梯。
赶在列车关门前,踏上了回家的路。
沉重的车门在身后重重撞上,陈小年双手撑住膝盖,狠狠喘气。
车上的人都望着她,乘务员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陈小年摇摇手,“不用不用。”
她扶着车壁,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的位置靠过道,旁边靠窗的位置空着。陈小年的身体一沉,坐了下去。取下桌板,放着背包。她靠在椅背上,脑袋微微后仰,搭着。
头顶的列车的灯是雪白的,把她跑得通红的脸照得红润润的。
陈小年盯着灯,脑海里转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这些事,可能让她失去她的好朋友们。但如果再让她选择,她依旧会这样做。
她想保护她们,想保护自己。
“小年!”
惊喜的声音炸在耳边,陈小年侧头,雪白的顶灯下,戴子真提着黑色的背包站在过道里,微微俯下身,用充满意外又欣喜的目光看着她。
他有一双朝气蓬勃的眼睛,棕色的瞳孔微微闪着喜悦光。
上一次,她们心里装着急事,陈小年没有细致打量他。这一次,一上一下的空间,陈小年微微仰着头,戴子真微微俯着身。面对面,视线对视线,陈小年将他细细致致地看得清清楚楚。
戴子真,是一个充满朝气和阳光的男人。
陈小年笑了,说:“好巧呀。”
她坐直了身体。
“是。你去哪里?”
戴子真问道。
陈小年说:“回家。你去哪里?”
戴子真说:“锦城。”
陈小年“咦”一声,“我也是。”
戴子真问:“你是锦城的啊?”
陈小年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黑色背包,问他:“你的座位在哪里?”
戴子真朝她的身旁示意,陈小年一笑,站起身让他。错身而过时,陈小年意外地发现戴子真很高,背包被他轻轻松松放到头顶置物架上,他坐进了窗边的位置。
“你们的事情忙完了啊?”
戴子真问。
陈小年坐下来,手搭在扶手上,笑着说:“都和你说是故事呀,你还当真了?”
“故事啊?”戴子真转头,笑着夸她,“讲得挺真实的。”
“是吧,我也觉得。”陈小年对视他的视线,那双褐色的瞳孔里,明亮的倒映着她微微红润的满是笑意的脸。
列车启动了,呼呼地驶出点灯的昏昏暗暗的地下站台,沿着前方的轨道驶去,城市、青草地、电塔、低矮的山坡……急速从窗外滑过,滑到他们的身后,远远坠在后面。
他们乘着列车,奔向前方,奔向新的轨道和旅程。
**
“你养了两条蛇,一条叫艾丽莎,一条叫……宝宝?”
方巧说。
许清月不太相信,“真的吗?”
方巧很肯定地说:“对。”
许清月踌躇半响,“真是我养的……我去看看吧。你把位置发给我。”
方巧说:“我陪你去。”
许清月摇摇头,“不用啦,你陪我好些天了,早点回家吧,免得你的爸爸妈妈担心。”
方巧有点犹豫,她被许清月说中了心事,这几天,她的妈妈总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多久回去。
有时候,一天能打四五次。
方巧迟疑两分钟,还是点开手机把位置转发给许清月。
“对不起……”
她低低地说。
“我妈打太多电话了,再不回去……”
许清月拉起她的手,两人肩并肩地漫无目的地在高铁站里走着。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巧说:“我们是好朋友,以前总是你帮我们,这次,我们陪着你是应该的。”
她们从A5检票口,走到A48检票口,又折回来。慢悠悠地晃着,絮絮叨叨说着话。
许清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方巧:“周洁婕和汤贝贝……家人来领了吗?我还没有见过她们。”
方巧说:“领了。她们是在殡仪馆里火化后带回去的。我和暖暖去看了。”
许清月抿着嘴,没有说话。她们走出去好远,许清月才低声说:“虽然我不太记得她们,却总是有些难受。以后,我们去看看她们吧。”
方巧说:“好。有空你给我打电话,我们约个时间。”
她们逛回去时,方巧的列车进站了,这一趟,本该是许清月同她坐的,方巧在半程下车,许清月要坐到终点站。
现在,只有方巧一个人坐了。
两人在检票口拥抱,分开,互相叮嘱。
许清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口,心头空荡荡的。她看了许久,拎着一大袋子的药,转身出了高铁站,打出租车。
出租车沿着绕城路往郊区开,许清月的脸贴在车玻璃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商铺林立。
一辆一辆的车,白色的车,红色的车,黑色的车,迎着她从她身旁驶过。陌生的脸,熟悉的脸也随着车驶过。
她从众多张脸里面捕捉到一张分外熟悉的充满正义的威严的脸——徐警官徐震中的脸。
从她的视野里悄无声息地滑过,坐在黑色的小汽车里。
徐震中回头,看她。
许清月坐在出租车里,纹丝不动,脸贴着窗,目光呆呆地盯着路面。
出租车和黑色的小轿车相错而过。
徐震中从车旁的耳镜里看见出租车在背后的十字路口向左转了弯,身前中控台上的水芙蓉淡淡地飘着香,却因为在正午的温度过高,微微卷了花瓣。
“舅舅。”
李正开着车,偏头去徐震中。
“你说那个女生还记得起来不,都半个月了,再记不起来就永远记不起来了吧?”
“她是什么人啊,我还没有看见她家里的人,那桩车祸案就被上头的人处理了。”
徐震中回过头来,“嗯”了一声,说:“回去吧。”
李正惊讶,“不去医院看她了?”
徐震中说:“临时有会,你自己抽时间去。”
李正“哦哦”点头,他本来听说舅舅要来这边,顺道跟来想去医院看看。现在舅舅有会,他也不能强行再去了。
他说:“那我送你回局里,我也去出勤了。下次有空再去看她,不晓得她好久出院。”
徐震中不再说话,靠在椅背里,听他喋喋不休地感慨:“唉,真是可怜……”
“才20岁,她以后都不敢坐车了吧,两个朋友都死了。舅舅,我听说啊,那个叫汤贝贝的,她爸妈没来人,还是村里的邻居来取的骨灰盒。”
“唉,真是可怜啊……”
第 107 章
下了出租车, 许清月刚往山上走十来步,一条穿着五颜六色的小蛇便从树梢吊下来瞅着她。
尾巴尖尖卷在树上,小小的身体往下探, 昂着小脑袋, 碧绿的瞳孔像宝石一样,五颜六色的小衣服裹着它, 帽子耳朵从它的颊窝两旁垂下来,显得它本就小的头更小了。
许清月瞟它一眼, 权当没有看见,持续往山上走。大病初愈, 爬得她累累的,走十步,休息一下。装着药的塑料口袋在腿边摩擦得沙沙响。
小蛇狐疑地扭头——她没看见自己?
果然,它还是长得太小了,哪怕穿得万紫千红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它甩甩头,想把吊下来的帽子甩到背后去——那帽子耳朵戳得它颊窝痒痒的,想打喷嚏。
地心引力的原因,它怎么甩, 那帽子都往地面垂。小蛇便不甩了, 把帽子盖到头顶, 飞身去追妈妈的脚步。
许清月站在山的三分之一处歇息,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提着药袋子。那药袋子沉甸甸的,有三个月的药。
“嘶嘶!”
小蛇怕她还看不见自己, 飞到她手撑着的那棵树上, 从上往下趴着,昂头叫她。
许清月先回头看了一眼, 上山的路清清静静的,只有中午的风轻轻地吹着,树叶轻轻地摇着。
她松了一口气——最怕有人跟踪她了。
“宝宝。”
她声音怀念地叫,手心松开树,向它摊开。小蛇顺势落下她的手心。
许清月托着它,放在脸前,细细地打量它。
“你长细啦。”
她笑眯眯地瞧它,那小小的五彩斑斓的帽子红红绿绿地盖在它小小的头上,两只帽子耳朵竖起来,可爱得不成样,也小得不成样。
小蛇被她瞧得扭捏了一下,颊窝缩缩张张,说:“山里没有食物。”
自从哥哥进入山里,林子里的小动物全部害怕地逃跑了,鸟也不从这座山上飞。
索性它不怎么爱吃,不太饿。
小蛇声音平平地陈述,听在许清月耳里,就像在控诉,控诉这里又荒凉又贫瘠没有吃的把它饿细的。
许清月一颗心软得稀里糊涂,抱住它,坚定地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带你和艾丽莎去吃饱饱。”
小蛇不太在意,蛇的抗饿期非常长,能达到大半年。但她很开心的样子,那便点头答应了。
许清月欢喜地抱着它往山上走,小蛇听着口袋“哗啦啦”的响,闻着里面苦涩的药味——比哥哥吃的药剂还苦。
小蛇问她:“生病了?”
许清月摇摇头:“没有。有人给我的,我就拿着了。”
小蛇努嘴,她有那么傻么,给什么拿什么。它明显不信,用痛苦看她。
许清月保证:“真的,我不会吃的。”
“我不拿着,他们会怀疑我。”
许清月埋下头,凑到小蛇的颊窝上面,悄悄说:“我告诉那些坏人我失忆了,把里面的事情全部忘记了。这样,坏人以后就不会来找我们,我们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她说得轻轻松松,小蛇仍旧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低落。她不是很乐意去过想过的生活——她不是很乐意就这样假装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小蛇抿嘴,问她:“坏人在哪里?”
许清月停下来,戒备地低头看它。
小蛇也看她。它就知道她没有那么傻,装傻。
隔着彩色的帽子,许清月揉揉它的小脑袋。硬硬的滑溜溜的三角小脑袋。
“你还是一条毒蛇宝宝呀。”
她笑着想转移话题。
小蛇偏不依她,只看着她。
一人一蛇对视良久,终究是许清月敌不过它的倔强,她叹口气,说:“坏人遍地都是,你咬不完的。”
小蛇不信。
许清月说:“那个小镇里的所有人都是坏人,在外面这个世界,还有帮他们做事的坏人,四面八方都有他们的人,我们猜不完,也找不到。”
“最主要的,法律上有一句话——法不责众。”
“上了法庭,小镇里的坏人只是观众,他们坐在里面观看别人表演。表演的人为什么在里面、如何在里面,他们咬定不知情,便没有法律可以制裁他们。”
“法律能制裁的只有Snake,Snake才是主谋,而Snake之上,还有更多的人。”
“这件事,好比有一个大坏人偷拍了别人的视频去卖,卖了几十亿。买的人有无数,但法律只会判大坏人的罪,买家……法不责众。”
她又念了一句:“法不责众。”
继续往山上走。
她有点痴痴的感觉。
小蛇困惑地看她,她望着前方的路,眼神怔怔的,像在发呆,被人拽走了意识。
小蛇翘起尾巴戳她,戳不回神。扯她衣服,她堪堪醒了神,只是一点点的神。
扯她衣服的尾巴尖尖扯得更狠了,脖子和胸口空荡荡的,风吹树叶落了进去。树叶的棱角刺了她一下,有点疼,有点痒。
许清月下意识抬手,隔着衣服挠了挠疼痒的位置,挠清醒了。她低头,恰巧看见衣服领口上的尾巴尖尖,那尾巴还扯着她的衣领,扯开了大大的口,灌进了树叶。
“干嘛呀!”
许清月拍开它的尾巴,捡出衣服里的树叶扔在地上。
小蛇顺势趴在她的肩头,肯定地说:“你吃药了。”
许清月对上它的认真的瞳孔,翕动嘴,缓慢地出声:“吃了一些些。”
小蛇“哼”一声,盯住她。碧绿的瞳孔冷冷的,好似在问她:“你脸打得疼不疼。”
前两分钟,她还说不吃药。后两分钟,又说吃过了。
没一句真话。
许清月非常清楚小气包的脾气,忙忙捧住它保证:“以后不吃的,真不吃。”
小蛇不信。
许清月提着口袋,“给你,全部给你提着,你每天数着药片少不少,好不好?”
“呵!”
它是那种空闲的蛇吗?
尾巴尖尖勾过药袋子,还有点重,差点闪了它的小尾巴。
小蛇卷了卷尾巴,正要找个好姿势趴着,身旁的树林沙沙沙,像大风刮过一样猛响。
许清月和小蛇偏头,便看见庞大的身躯极速穿过丛林,向她们奔来。
“妈妈!”
嘴里焦急地叫着,仿佛它下山的速度还不够快,直接身体一蜷,“咕噜咕噜”滚下来。
滚到许清月腿旁的山坡上,蜷缩的身躯刷地打开,立起宽宽扁扁的蛇颈往许清月身上扑,嘴里欢快地喊:“妈妈!”
“哗啦!”
许清月还没有张开双臂,小蛇一扬尾巴,便把装着药的塑料口袋朝小森蚺扔去。小森蚺下意识张嘴接住,叼在嘴里,立在许清月面前,懵懵地瞅着妈妈和弟弟。
“妈妈……”
它一叫,口袋便要从它的嘴里掉下去。它急急忙忙闭上嘴,把口袋稳稳叼住,就那样瞅着。
许清月扬起笑意,一把抱住小森蚺懵懵的大脑袋,紧紧抱一下,用双手捧着它的脸,左右来回搓呀搓,像搓拨浪鼓一样。
小森蚺被搓得晕乎乎的,仍然乐此不疲,“嘻嘻”笑着,把脖子昂得直直的,让妈妈再搓再搓。
以前许清月可喜欢这样玩,如今小森蚺长大了,脑袋沉甸甸的,她搓不了几下便手腕酸软,有些捧不动了。
她松开手,双臂环住小森蚺宽宽扁扁的蛇颈,整个人搭在它庞大的身体上。
“艾丽莎。”
许清月眷念地叫它。
“妈妈,妈妈!”
小森蚺开心地答应她,撑着妈妈的身体,和妈妈抱抱。尾巴控制不住的兴奋地在树林里摇来摆去。
它和暖暖姨姨在山上玩捉迷藏,一下子闻到熟悉的妈妈的气息。起初隔得远,它有点不相信自己的感知能力。因为朵朵姨姨说妈妈要忙很久。后来妈妈的味道越来越浓,还有弟弟的气息,和妈妈在一起。它就知道,妈妈真的来了,比它偷偷算的日子还要快好多。
小森蚺在心底偷偷欢喜,欢喜藏不住,每片鳞片都颤动着,它好欢喜!
哪怕嘴巴叼着口袋,它也忍不住含含糊糊的发出声音叫妈妈。
许清月摸摸它的头,“艾丽莎乖。”
她一手带着弟弟,一手摸着它的大脑袋,往山顶走。
山顶靠下的林子里搭着帐篷,有几件衣服晒在树梢上。朱朵单在旁边的空地上烧着水,听见身后爬行的声响,头也不回地说:“你的暖暖姨姨没躲来这里。”
小森蚺“嘻嘻”笑。朱朵单以为它要和自己玩,一面说着:“要吃午……”一面回头去。
视线撞上许清月的视线,整个人愣在原地,后半句话断在嘴里。
“朵朵。”
许清月叫她。
朱朵单猛地回神,惊喜道:“你想起来了!”
许清月竖起食指“嘘”声,她走过去,坐在炉子旁的另一张小板凳上,看见锅里热滚滚地煮着粥。
“艾丽莎。”她低头默默趴在脚边的小森蚺,“去叫暖暖姨姨回来吃午饭。”
小森蚺“嘶嘶”应着爬出去了,爬得飞快,它要争取时间和妈妈多呆呆。
自从它和弟弟和妈妈从那个地方出来后,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它快快地爬,找到暖暖姨姨,卷在尾巴里又快快地爬回去。
童暖暖诧异:“才玩十分钟就不玩了?”
小森蚺“嗯嗯”点头,“妈妈嘶嘶嘶嘶。”
——妈妈叫你回去吃午饭。
童暖暖听不懂后面的话,却听得懂小森蚺说得标标准准的“妈妈”两个字。
她往林子里看,果真看见帐篷旁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朱朵单,一个许清月。
“月月!”
童暖暖跳下尾巴,匆匆跑过去。
“你没回去?”
陈小年给她们打电话,说许清月的高铁票在早上十一点半。
许清月把椅子让给她坐,童暖暖摆摆手,从旁边捡来几片叶子垫在地上,坐着。
许清月说:“方巧说我养了两条蛇在这里,来看一下。”
童暖暖笑盈盈地望着她,没有戳穿她已经恢复记忆的谎言。
锅里的粥“咕噜咕噜”冒泡,朱朵单关掉炉子的火,拿碗盛粥。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呀?”
粥滚烫的,捧着碗也烫。许清月用勺子搅着吹着,语气轻飘飘地说:“回家呀。”
朱朵单拿勺子的手顿住,不甘心许清月也说这种话,连许清月都这样说,那她前段时间的挣扎是什么?
“月月,暖暖说你没失忆。”
朱朵单定定地看着她。
许清月眉眼不抬,细细地吃粥。
吃完一口,许清月说:“真的不太能想得起来,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比如我是谁、在哪里读书、家住在哪里……这样的。”
朱朵单还是不信,抬头去看童暖暖,“暖暖,你说。”
童暖暖叹气:“朵朵……”
朱朵单挥开童暖暖伸过来的手,吼她:“你又要说我执着是不是?”
“我……”童暖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清月喝完最后一点粥,放下碗,说:“我今早看见一个新闻。”
朱朵单和童暖暖齐齐转头,望向她,不理解她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等等,我找给你们看。”
许清月从一大堆药的口袋里翻出她的手机。粉红色,很乖的手机,装的新闻却让人心寒
——亚尔国企业家、慈善家,里郎罗森·凯菲尔于迈达街发生车祸,送医抢救无效死亡。年享33岁。
下面附带里郎罗森·凯菲尔的生平简介。
简介很长,每一条经历都足够惊人,比如毕业于哈佛大学,年仅19岁便继承LPC金融集团,事业蒸蒸日上,全球亿万富翁第25名……
而比这些更惊人的是里郎罗森·凯菲尔的照片——金发碧眼,左手拇指戴着一枚漆黑的双蛇环扣的戒指。
Snake。
游戏里的Snake。那枚戒指,是游戏的标志。游轮上的旗杆顶端,小镇法院外面的罗马柱。
朱朵单和童暖暖不可置信地怔愣在原地,怔怔望着手机屏幕,一瞬不瞬。
好半响,朱朵单出声:“他、他是游戏创办者……为什么……会死……”
她现在再也不信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车祸,特别是和游戏相关人相连的车祸。
许清月关掉手机,扔进药袋里。
她捡起木条,在地上写字:“Snake之上,还有人。”
她在洞府外面听见了,管家说他破坏游戏规则,上面会派人来接替Snake的位置。
她还听见他们在说一个人——家主。
虽然她不知道是谁,但听Snake的口气,那是一个在他之上的他恨着的人,同时也是法扳倒的人。
家主,如今在公海的船上。
连这么鼎鼎有身份的Snake都会被轻易杀死,她们拿什么斗。
朱朵单愣在那里,久久不愿醒来。
许清月用脚抹掉地上的字,对朱朵单说:“快喝粥,要凉了。”
朱朵单呆滞地捧起碗,呆滞地喝粥。
童暖暖问许清月:“你怎么回去?”
许清月摸着小森蚺的头,说:“我这样……大概回不去。”
她现在也不太想回去。
方婷回家已经够苦了,她不想回去面对也许是妈妈也许是爸爸也许是小姑的那一个人。
童暖暖问:“那你去哪里?”
许清月说:“海边。”
朱朵单突然放碗重重一搁,问:“那周洁婕和汤贝贝怎么办?白死了?”
许清月说:“开大货车的司机已经投案自首了。”
朱朵单问:“就没了?”
许清月把碗筷和锅盆收拾了,说:“你们买票了吗?”
“许清月!”朱朵单蹭地站起身,瞪着许清月。
许清月无动于衷,继续收拾。这是打定主意不管了,朱朵单气得胸口直起伏,最后一扭身走了。
童暖暖蹲在旁边,和许清月一起洗碗。
“你怎么走?”
许清月说:“包车。”
当晚,许清月给方婷打电话,请她帮忙包车。
方婷喋喋不休和她唠了两个小时,才挂断电话找人。
次日一早,包的大巴停在山脚,司机拿钱办事,先离开。许清月给小森蚺套了麻布口袋,让它上车藏到后排去。
半个小时后,司机再回来,也不往车后看,坐在驾驶室,稳稳开车。
大巴车离开这座悲哀的城市,向海边驶去。
与此同时,本地社会新闻报道——
周姓某男子于当日凌晨四点,驾车行至环河路北岸,因酒后操控不当,行驶车辆撞上围栏,铁栏破窗刺穿胸腔,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视频里的周姓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裤子,黑色皮夹克微微敞开,肚子盛开硕大的雪花。眼皮上落着两条刀疤,好似被人挖过眼睛。
许清月关上手机,抱着刚飞回来的小蛇,替它挠着充当“辛苦费”的痒痒。
第 108 章
大巴在午夜三点到达海边。车停海岸上的柏油路边, 司机下车离开了。
童暖暖和朱朵单先去找预先订好的海边别墅,许清月抽了麻袋,摸摸小森蚺的头。
它有些晕车, 糊糊涂涂地蹭着她, 嘴里“嘶嘶”叫。许清月知道它在叫“妈妈”。它最喜欢叫妈妈了,只是现在晕了车, 习惯性说它最擅长的蛇语。
许清月温柔地摸摸它的头,“我们到海边啦, 艾丽莎。”
小森蚺“嘶嘶”两声回应她,继续蹭。宽宽的脖子贴着她的腿, 头顶在她的手心里前前后后地蹭,瞳孔茫然然的,显然还没有从晕车的后遗症里醒来。
许清月便由着它蹭。这一次,司机要第二天才会来开车。
足足晕乎了接近半个小时,小森蚺才挪动着身躯往车下爬,爬得很慢,尾巴有些迟钝地扫着过道两旁的台阶。
许清月慢吞吞地跟在它的身后,帮它把尾巴推下车去。
它直接一整块的陷入柏油路下面的沙滩里, 海浪拍来, 将它埋得更深。
冰冷的咸腥的海水蔓延小森蚺的脑袋和脖子, 小森蚺的头扎在沙子里,彻底清醒了。
它拔出脑袋,甩甩身上的沙子和海水,扭头惊喜地叫:“妈妈!我们到海边啦!”
傻呆呆的模样。
许清月看笑了, 在柏油路的路边上蹲下来, 望着下面沙滩里的小森蚺,点点头, 回应它:“是的,我们到了。”
“你们喜欢这里吗?”
她捞出咸鱼一样挂在她手腕上的小蛇,小蛇不知道是晕车了还是没有睡醒,瞳孔懵懂,迟疑地点头“嗯”声。
小森蚺摆着尾巴扭动身体,坐在沙滩里,抬起头,和路边蹲着的妈妈一样高。
它把自己的大脑袋探到妈妈身边,妈妈伸手摸摸它。手心软软的,暖暖的,一下一下慢慢地摸,摸一下,接一下,摸得小森蚺好舒服,坐在那里不想动了。
海浪一阵一阵地拍来,把它放在沙滩里的尾巴和身下的沙子一起冲啊卷啊舔一口又退回海里去。
小森蚺又有点想和海水玩——它喜欢水,有一个月没有和海水玩过了。
没来的时候,不想念。来了,就想玩。
但妈妈在和它玩,它也舍不得妈妈。
小森蚺卷起尾巴,不让海水舔它了,乖乖地和妈妈对坐着,望着妈妈。
月光里的妈妈好白,淡淡的白,轻飘飘的白,像早晨山里的晨雾,被太阳一晒就化了散了。现在的妈妈像极了晨雾,它害怕妈妈也化了散了,挪动身体,往妈妈靠了靠,张大瞳孔,认认真真地瞅着妈妈。
它想看见妈妈,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视力不如以前好了。以前离妈妈近了,它能看清楚妈妈。后来生病了,就不太看得清了,很多时候看见的妈妈是模糊的。偶尔有几次看得清,都是在吃完药之后。
“妈妈。”
它低低地叫。
它不仅看不太清,感知能力也没有以前强。弟弟和姨姨们离它远了,它便感知不到她们。
就像那天,妈妈走到半山腰,它才感知到。
之前朵朵姨姨上山,还是弟弟告诉它的。
小森蚺有点难过,也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的病好不了——弟弟告诉它可以好。但生病的蛇,尤其是第一次生病的蛇,它还是一条胆小的生病的蛇,更害怕了——病好不了,就不能和妈妈在一起了。
它想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虽然蛇长大了有领地意识,哪怕她是妈妈,它也会攻击她。
但小森蚺想好了。它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等它长大了,它住海里,妈妈住海上的房子里。
它不上岸,远远看着妈妈,那也算和妈妈永远在一起。
“哎呀!”
就在小森蚺睁大瞳孔望着妈妈怔怔出神的时候,妈妈轻轻叫了一声,很惊喜的样子。她摸着它的头的手,滑过它的顶鳞,小小地摸了一下它的瞳孔四周的鳞片。
“痛吗?”
她声音软软地问它。
小森蚺摇头:“不痛呀。”
它还皱了皱脸,瞳孔四周的鳞片全部随之动了动。
“你再睁睁眼睛,我刚才看见你的瞳孔会动耶。”
许清月好奇地说。
“蛇的瞳孔不能动呀。”
“嘶!”
小森蚺兴奋地低头,问妈妈腿上的弟弟,“弟弟,我的眼睛会动吗!”
小蛇抬抬顶鳞,瞥它,“你动动。”
小森蚺睁大瞳孔,再睁大。它的瞳孔四周的肌肤当真随着它裙裙四耳儿咡勿九一寺弃搜集本文上传的动作在拉扯变化,这种拉扯变化和它张缩鳞片的动静不一样,这像人类转动眼球,眼周肌肉那样的动弹。
小蛇心中震惊,下意识张开颊窝,深嗅小森蚺。小森蚺的身体不算很好,也没有腐烂发臭,正常偏弱的身躯。
——怎么会动?
小蛇说:“你尝试闭眼。”
小森蚺不懂。
小蛇说:“像妈妈那样睡觉。”
小森蚺“嘭”一下倒在沙滩里,身体舒展成直直的一条。它好大,脑袋这这头,尾巴能拉直到海水里去。
海水退下去和涨起来都会舔它的尾巴,舔得小森蚺心痒痒的想去游泳。
它紧紧绷着尾巴忍住,想象妈妈睡觉的姿势。妈妈就是这样睡的,躺得直直平平的,闭上嘴巴,再闭上眼睛,用鼻子——它只有颊窝。用颊窝呼吸。
小森蚺想着想着,当真像妈妈那样,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呼噜声刹那震天而起,飞来的海鸥被它的呼噜声惊得又飞了回去。
小蛇:“……”
许清月:“……”
许清月低头看小蛇,“怎么办?”
小蛇无语望天,飞下去一尾巴抽醒笨蛋哥哥。
所幸小森蚺是刚睡着,抽几次便抽醒了,它迷迷糊糊坐起来,睁开眼睛望着弟弟,含糊不清地问:“弟弟,怎么啦?”
小蛇说:“让你学妈妈睡觉,没有叫你真的睡着。”
小森蚺“嘶”一声,坐在妈妈面前,低头悄悄吐蛇信。它太久没有睡觉啦,在车上不能睡觉,因为呼噜声会吓到司机。
到了海边,它一放松,就能很快睡着,而且妈妈还在旁边守着它,睡得更快了。
它抬头问弟弟:“我的眼睛闭上了吗?”
说着,它又闭了一下。闭得有点艰难,总归是闭上了。
许清月震撼,扭头问小蛇:“是生病的原因吗?”
小蛇说:“不是。”
许清月有些急切地问:“那是什么?”
问完,接着问:“你能闭眼吗?”
“弟弟能闭眼吗?”
小森蚺在旁边跟着妈妈一起问。
小蛇盯着许清月,再盯着一脸好奇的笨蛋哥哥,哥哥的脸上写满了——“弟弟你快闭一个。”
小蛇语气冷漠地问许清月:“你看我像一条不纯粹的蛇吗?”
“唔……”
许清月想起一身凶悍的木炭一样黑的老黑蛇和漂漂亮亮的白蛇,有些抓不透这个问题。
说小蛇纯粹,好像爸爸和妈妈不太同。说它不纯粹,它又确确实实是老黑蛇和白蛇生的蛇崽崽。确实比药水里泡大的小森蚺纯粹许多。
许清月说:“挺纯粹吧。”
小蛇快被她气死,什么叫“挺”,有这样不靠谱的妈妈吗?
果然不是亲妈妈。
小蛇从颊窝里“哼哧”一声。
“弟弟不会闭眼呀……”小森蚺失望地说。
小蛇猛地扭头用眼睛横它,小森蚺脖子一缩,瞳孔一闭——它看不见弟弟,就感受不到弟弟在凶它了,就不用害怕了!
小蛇有被它闭眼的动作刺激到——这是蛇无法做到但属于人类的妈妈能做到的动作。
笨蛋哥哥越来越像人类了,而它,还是小小小小小小的一条!
小蛇:“》”
它趴下来,趴在许清月的腿上。小小的身体,五彩斑斓的漂亮小衣服,帽子戴上,两只帽耳朵竖起来,衣服活泼可爱得紧,它却奄奄一息,像可爱的花朵被太阳晒冒了烟,垂头丧气地枯萎着。
许清月见着它这模样,以为是自己说它不太纯粹的话打击到了它,忙忙哄着:“我错啦,你最纯粹,你是蛇类里最最最纯粹、比所有蛇都纯粹的蛇。你是一条又聪明又厉害又能干的纯粹的伟大的蛇。”
这话放在以前来讲,小蛇肯定会偷偷欢喜的。此时此刻,听完了,不仅不欢喜,更难受了。
说到底,它还是一条本本分分的蛇,一条蛇。没有办法像哥哥那样,慢慢地像人类。
小蛇这朵可爱的花,枯萎得更厉害了。
帽子两侧的小耳朵也随着它的低落的心情,耷拉着。
“哎呀。”
许清月正想继续哄它,小森蚺从前面探头来,颊窝几乎贴到她的额头上,双眼亮晶晶地瞅着她,满脸写着:“妈妈妈妈,我呢我呢,我是什么蛇?”
它听见妈妈夸弟弟,它也想被夸,好奇自己在妈妈的心里是一条什么样的蛇。
许清月脑海里搜索的夸小蛇的话被小森蚺明亮亮的目光一盯,全忘记了,她摸摸小森蚺的大脑袋,转而满脑海搜寻不重复的夸人的词语。
她一手给小蛇挠着痒痒,一手摸着小森蚺,“嗯……”了半响,缓慢地起一个头:“艾丽莎……”
脑里灵光一闪,她笑着说:“艾丽莎是一条最可爱最厉害最英勇最庞大最乖巧最天真的蛇!”
小森蚺被她叠加的词语夸得头晕目眩,身体开心地在沙滩里扭成了麻花,满沙滩打滚。
它再也忍不住了,扑腾进海里,一窜一窜地“嘻嘻”笑。
“慢慢游,不要去太远!”
许清月笑着叫它。
“好,妈妈!”
小森蚺幸福地回应她。
许清月在地面坐下来,双腿从柏油路的边缘垂吊在沙滩上,她捧起小蛇问:“宝宝要去游泳吗?”
小蛇萎靡不振,一声不吭。
不论许清月怎么逗弄它,它都不动一下,双目呆滞地盯着虚空。
捏它的小肚肚也没有反应——往常它最不喜欢被碰肚子了。
许清月有些愁,忙忙拿出手机,百度“怎么哄蛇”、“怎么夸蛇”、“蛇宝宝生气了怎么办”——从此之后,这成了她的日常习惯。搜的时候还得悄悄的背着两小只,省得被它们嘲笑。
它们是越来越机灵了,特别是小蛇,对人类知识的理解,比她还透彻。
“月月。”
童暖暖来叫她。
“房间检查完了,过去吗?”
许清月仓促地退出网页,收好手机,说:“好。”
她站起来,叫:“艾丽莎。”
小森蚺从海里冒出头,它的头硕大一个,从海里冒出来时特别显眼,许清月一下子便捕捉到它的身影在哪里。
“我们要回去啦,你呢?”她说。
小森蚺还不愿意出海,抬起尾巴指指海里。
许清月说:“那你注意安全。”
小森蚺“嘶嘶”回应她。
许清月和童暖暖便沿着柏油路走,小森蚺在海里,感知着妈妈淡淡的气息,跟随她们走。
妈妈租的房子在度假村尽头的尽头,一条长长窄窄的小路延伸到海里,再开阔成一块椭圆形的地,房子坐落其中。
遥远看去,房子像住在海中央,远离沙滩和海边度假村,如同两个世界。
小森蚺便在房子下面的海里玩,时不时窜出海面看一下妈妈。
许清月大大的开着阳台的门窗,大阳台外面是小花园,小花园外面是海。客厅、阳台、花园里,都能看见它欢乐的身影。
她们把手机放在大门背后的玄关上。朱朵单抱着抱枕坐在沙发里,发着呆。
许清月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朵朵……”
她理理朱朵单柔软的头发,像遮挡视线的碎发别到耳朵后面去。
朱朵单抬起头来,声音哑哑地问她:“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许清月摇摇头,“没有。我们太弱小了。”
“好人去死,坏人活着吗?”
朱朵单哽咽着问。
许清月别开头去,语气坚定地说:“总之,害死洁婕和贝贝的凶手已经死了。”
“死了吗?”朱朵单疑惑地问,“只是判刑,判刑也叫死吗?”
“死了。”许清月肯定地说,“被判刑的人不是真正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我记得长什么样子,死了。”
朱朵单又惊又喜,再三问:“真的?”
许清月对上她惊喜的视线,重重点头,“是。”
朱朵单紧紧绷着的肩膀松了松,她软软地抱着抱枕,往前俯着,开心地笑了笑。
总算是报了一个仇的。
许清月问她:“小年用过你的手机吗?”
朱朵单说:“忘记了。”
她直起身来,靠着许清月的手臂,脑袋搭在许清月的肩膀上,想了想,又说:“用过。她说她的手机没电了,借我的手机给她妈妈打电话。”
许清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朱朵单说:“就是那天,你的电话打不通,她们去找你们的那天。”
童暖暖说:“她也借过我的手机。”
朱朵单问许清月:“不对劲吗?”
“算不上不对劲。小年也是为了大家好。”
许清月说:“她也用过我的手机,用过方巧的手机。”
朱朵单疑惑地抬起脑袋。
许清月说:“假如没有猜错,应该是小年把我们手机里的证据删掉了。”
许清月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最终想清楚的是:申河的手机不是没有找到,是在车祸现场便被人浑水摸鱼捡走了。她们手机里的证据,被陈小年删掉了。方婷的手机,是被方婷的父亲清理了。
童暖暖吃惊:“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记者来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许清月说:“当时,没有人出事。”
她、周洁婕、汤贝贝出事了,陈小年害怕了。陈小年费尽心思地从地底爬出来,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如今活着回了一次家,她不会放弃这种有家人有朋友的生活。
许清月看着朱朵单,问她:“假若你有证据,你还是要去报警吧?”
朱朵单说:“当然。洁婕说了,世界上总会有好人在,有好警察在。”
许清月说:“可是好警察也只是一个警察,他上面还压着很多人,他的背上还压着家庭。好警察也有自己的私生活。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小年想让你、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不是让你拿着证据站在公安局的门口,被人争分夺秒地追杀。”
“她不想让我们都死去。”
朱朵单偏开头去,“害死洁婕和贝贝的人死了,可是害死宁宁的人还没有死。”
“以后,他们还会害死更多的女孩子。”
许清月点点头:“是的。”
“所以,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警戒所有的女孩子?”
童暖暖说:“让戴子真发新闻。”
朱朵单说:“对呀,戴子真那里还有证据,小年总不能跑去找戴子真借手机吧。”
许清月说:“你问问小年,戴记者最近在做什么,也许她会知道。”
朱朵单立刻去门后拿手机,站在玄关那里,给陈小年打电话。
陈小年在睡觉,接起电话还有些懵,声音带着厚重的睡眠音问:“怎么了?”
朱朵单问:“戴记者那里还有证据吗?”
陈小年清醒了几分,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手拖着棉被夹在手臂下面,说:“没有。被人清空了。”
朱朵单又问:“那他现在在干嘛呀?”
陈小年回想起戴子真给她发的微信,说:“他有个好朋友去世了,过去吊唁去了。”
说完,陈小年反问她:“怎么回事呀?你回家了吗?”
朱朵单说:“没有,刚和月月找到住的地方,明天才回去。”
她们各种话题拉扯一遍,朱朵单挂断电话,放下手机,坐回沙发里来,糊涂地望着许清月。
她还是不懂戴子真那里的证据是怎么清除的。
许清月说:“开车撞我们的人,是戴子真的好朋友。”
第 109 章
是戴子真的好朋友……
朱朵单抱着抱枕, 陷入了茫然。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巨大的牢笼,她们便是笼子里的猪,任人宰割。
喂粮食的时候, 她们便张开嘴, 吃。过年的时候,挑着他们最喜欢的那一头, 上桌。
她们是一头猪,一头无法反抗的猪, 满山跑也跑不出他们建立的囚笼。
身边全是猎捕她们的陷阱,全是看守她们的监管人。
不论她们往家庭跑、往学校跑、往社会里跑、都逃不出他们的网。
就像现在, 她们自以为逃出小镇就是逃出他们的网,实则,无形之中,她们还是在按照他们的规划在成长——去学校继续读书,去社会里继续工作,去家庭里继续生活——这是他们为她们规划的网,养猪那样,一步一步地养着她们。
朱朵单靠着许清月的肩膀, 目光空洞洞的, 凝视着地上, 也凝视着虚空里的尘埃。
许清月摸摸她的头,“不要多想。”
她问她:“你还记得以前在房子里,你说出来之后要做什么吗?”
朱朵单说:“考研,读博。”
——成为一个瞩目的人, 让没有任何人再能抓走她。
亿万富翁、企业家、慈善家、Snake——里郎罗森·凯菲尔死了, 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一场车祸终结了他罪恶又富裕的一生。谁还会在意她这个小小的大学生。
“那就去读。”
许清月说。
“去创造你的世界, 不是被他们定义的世界。”
朱朵单垂着头,怔怔出神。
童暖暖问许清月:“你接下来做什么?”
许清月侧头,视线远远地眺望阳台外面的大海,天微微亮了,小森蚺在海里上蹿下跳地更引人注目了。
它冲她快乐地摆尾巴。
许清月笑着说:“也许长久住在这里。”
童暖暖诧异:“那你学校里的事?”
许清月说:“我妈妈会帮忙解决。”
她的妈妈,还鼓励她去办养殖场的——想到这里,许清月抿嘴笑了一下。她想妈妈了。
“真羡慕你。”
童暖暖说。
“我请的病假用完了,这两天辅导员一直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又给我打电话,她说她编不下去了。”
许清月听着笑了,“你妈妈好可爱。”
童暖暖唉声叹气,“如果她能摆平辅导员,就更可爱了。”
许清月捏捏她的手,说:“那就回去读书吧。”
她还挺怀念学校的时光,只是两小只无法离开她,小森蚺生着病,她也不想离开它们。
两人叨叨唠唠说了大半夜的话,直直说到临近中午,朱朵单堪堪回了神。
三人去度假村的海鲜档发泄般地暴饮暴食一顿,三人恢复一点活力,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我们回去了。”
朱朵单背着不多的行李,站在度假村的村口等车。
“你有事跟我们打电话。”
许清月点点头,“好。”
她陪着朱朵单和童暖暖打到出租车,车门关上,朱朵单不放心地摇下窗探出头来,说:“一定打电话啊!”
许清月连连应:“好!好!”
风把她的话吹进出租车里,出租车开远了。
朱朵单靠着自己的背包,低沉沉地和童暖暖说:“她一定不会打电话。”
“这一次也是,如果我们不跟着她过来,她都不会告诉我们她住在哪里。”
童暖暖好笑地拍拍她的肩膀,“你给她打电话就好了啊。”
朱朵单说:“也对。”
两人说话间,朱朵单的微信响了,陈小年发来信息:【你们回家了吗?】
朱朵单拿给童暖暖看,对童暖暖说:“她好怕我们赖着月月不走。”
童暖暖说:“她也是担心你啊,你性子倔,除了月月,谁劝你你都不太听。前几天在山上,我帮着小年分析了两句话,你不理我两天。”
朱朵单没接话,用手指敲着键盘给陈小年回话:【在去高铁站的路上。】
陈小年的消息秒传来,仿佛守着手机:【月月想起什么了吗?】
朱朵单和童暖暖说:“你瞧,我就知道她会问。她在害怕。”
童暖暖说:“正常的。”
朱朵单又没有接话。
童暖暖发现,但凡她帮着小年说一句话,朱朵单就不接话。童暖暖说:“朵朵,你以前没有这样贫气。”
“是吗?”朱朵单说,“以前我们了解的不太深,这才是真实的我。”
童暖暖:“哦。”
她低头去看朱朵单的手机,朱朵单回复:【没想起。】
陈小年回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出租车扬起路面的灰,在阳光下飘浮着灰粒。
许清月目送出租车开远,折回去。她坐在花园外面的岩石上,下面就是盈盈流光的海,小森蚺悠闲地躺在海里,随着海波荡来荡去。
远处的沙滩上有了游客,三三两两地套着游泳圈下海。
许清月看着那些大人和小孩,回想起以前,她也是这样跟着爸爸妈妈去海边,她套着彩色的小小游泳圈,妈妈和爸爸守在她的身边。
在海里游累了,便爬上沙滩开始玩沙子,掏螃蟹洞,捡贝壳。
妈妈昨天给她打视频,她没有接。爸爸发消息问她到哪里了。小姑也从国外回来了。
许清月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信息:【我在北海。】
妈妈的视频很快打过来,许清月接通。妈妈那边立刻问:“人安全吗?有地方住吗?”
见她急急地往视频里看,许清月笑着把手机举得高高的绕着自己转了一圈。
小森蚺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了过来,从海里沿着石壁攀起来,探头探脑地叫:“妈妈,我帮你拿。”
那条粗粗壮壮的尾巴往手机甩来,在视频里一闪,差点把许妈妈吓过气去。
许清月睁睁看着妈妈翻了翻眼,爸爸一脸纠结痛苦地扶住妈妈,瞟了一眼镜头。
许清月忙摸摸小森蚺的脑袋,“艾丽莎乖,我在给妈妈和爸爸打视频。”
小森蚺知道视频,在山上的时候,暖暖姨姨也打过。对方能看见这边,这边能看见对方。
小森蚺聪明地知道自己把外公外婆吓着了,伸伸蛇信子,弱弱地“嘶”了一声,掉回海里藏起来。
视频那边沉默良久,许妈妈喘匀气了,说:“它很听话……”
许清月笑着“嗯嗯”点头,“好乖的。”
许妈妈脸色复杂,迟疑许久,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读书吗?”
许清月的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抿着嘴。太阳明晃晃地打着屏幕打着眼睛,晒得眼皮粘糊糊地让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世界。
她眨着眼睫,半眯着眼睛看反光的花花的屏幕,妈妈和爸爸挨着肩膀、挨着头,一起看她。
许清月喉咙干涩,她说:“不读了吧。”
她说:“就住海边。”
“你去读书。”
小蛇忽然从她的手腕抬起头,掀掉帽子,一双宝石一样碧绿的瞳孔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它认认真真地说。
许清月摇头,“不去。”
去了,小森蚺就孤零零的了。
小蛇说:“你白天读书,晚上回来。它不是小孩子,不会哭。”
许清月坚定地摇头,“不去。”
学校那边没有海,也没有河,湖泊不安全,小森蚺没有地方藏。
小蛇望着她,她也望着小蛇。
一人一蛇对视良久。
许妈妈疑惑问:“你在和谁说话?”
小蛇把帽子一盖,又挂回她的手腕了,五彩斑斓的小衣服,竖着两只小耳朵,像一条可爱的手绳。
许清月说:“朋友。”
许妈妈问:“你的朋友来找你了?”
许清月点点头,说:“她住附近,来聊聊天。”
人,说过一次谎话,之后的谎话越说越顺畅。许清月想,她以前从不会对妈妈说谎话的。
许妈妈没有怀疑她,说:“你把位置发给我,等我把你学校的事情办完了去看你。你钱够用吗,还需要什么东西?午饭吃没有?”
“好。不需要,我会自己买。有钱。吃了。”
许清月一一回答妈妈。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许清月挂断电话,捏着手机在岩石上坐了两分钟,她拨通了小姑的视频。
视频通了许久才接,小姑接起来就笑道:“我的乖乖宝贝哟,现在到哪儿了?”
许清月说:“北海。”
小姑惊讶:“跑这么快呀!在北海哪儿呢?要不要小姑给你找套房子?”
“不用啦,我租好房子啦。”许清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小蛇的脑袋,小蛇被她戳得没法睡觉,抬头瞪她。
她继续戳。小蛇怒问:“你有事?”
许清月没有回答它,持续戳。
小蛇说:“你烦!”扭开脑袋去,换个方向——把脑袋搁在她的手腕后面,身躯朝向她,意思是让她戳身体。
许清月偏不戳它的身体,手指跟着它转弯,就要去戳它的小脑袋。
那颗小小的戴着帽子的脑袋被她戳得一点一点的,帽耳朵也随之一搭一搭,可爱死了。
小蛇生气了,凶凶地站起来,怒瞪她。
“你有事就说!”
许清月偏不说,抬起手指,对准它的可爱的小脑袋。
小蛇不敢把她怎么样,飞身跑了。
“咦。”
许清月出声。
小姑在视频那头问她:“乖乖的朋友还没有回去啊?”
——朋友还没有回去啊?
许清月伸在空中的手指僵住,脸上却笑开了,笑得眉眼飞扬,像头顶的下午的阳光那样灿烂。
“嗯。”她点着头,望着屏幕那边的小姑。
小姑说:“那你几时回来啊?”
许清月说:“不知道,我听妈妈的。”
小姑说:“对嘛,月月从小就乖,要小姑说,回来好好学习,蛇嘛,以后慢慢养。”
许清月点头“嗯嗯”应着,笑着说:“好。”
小姑又劝她几句,说:“小姑接个电话,乖乖在那边休息休息,等小姑不忙了去看你。”
“好。”许清月乖巧地应着。
视频挂断,她抓着手机,通话记录残留在和小姑的聊天框里。
她和小姑的上一条信息还是她问小姑在哪里,小姑说在国外,忙。
许清月不太说得清小姑是做什么的,她总是国内国外地跑。
听妈妈说,小姑在国外做翻译。听爸爸说,小姑在做出口贸易,具体出口什么,爸爸也说不明白,只说小姑的生意花样多——“花样多”三个字是妈妈先说的,后来爸爸也学着这样形容小姑了。
许清月环抱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小姑送给她的粉红的手机在身旁的岩石上折射出金属的光。光刺眼,多看一眼,会受不了,疼。
可劲地疼,像光扎了她的眼。
许清月抬手揉眼睛,怎么也揉不掉眼睛里的疼,反而越揉越疼。
最后,她就不揉了,痴痴地望着下方的海。海面波光粼粼。一会儿闪着金子一样的光,一会儿闪得像刀刃的光那样锐利,割得眼睛疼。
许清月受不了,起身回房子。她坐在沙发里,躺下,双腿搭上去,蜷缩起来。抱枕紧紧盖在眼睛上,遮住了屋外的万里阳光,遮住了海面的凌厉波光,也遮住了手机屏幕跳亮的屏幕光。
她躺在沙发里,闭上眼睛,沉甸甸地睡觉。
房子静悄悄的,海面静悄悄的,远处欢快的游乐声传不到这边来,许清月整个人也是静悄悄的。
空气里的尘粒,在光线里沉沉浮浮,最终坠在地上,变成灰尘。
手机的铃声在岩石上一遍一遍地响,小蛇从海里飞起来,尾巴卷起小衣服裹在身上,它站在岩石上看。
备注名为“妈妈”的人,打了三次电话,微信发了两条。
小蛇抬头看房里,它的妈妈在沙发里睡得昏昏沉沉的。
她好像连着两天没有睡觉了。
小蛇抿抿嘴,尾巴滑开手机的密码锁,看见“妈妈”给妈妈发的信息:【学校那边还有商量。】
【问你还愿不愿意学习,可以线上听课。】
小蛇歪了歪小脑袋,尾巴刷刷打字:【好。】
【谢谢妈妈。】
“妈妈”回:【OK。】
它关掉手机,飞进房子。
抱枕压在她的脸上,密不透气。她的呼吸在抱枕下面是重重的,呼吸不畅。
小蛇用尾巴怼开抱枕,明亮的阳光晒进来,她下意识偏开头,一双眉毛蹙得密密的,宛如装满了所有不令她快乐的事。
“妈妈……”
小蛇轻声叫她。
她翕动嘴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把头偏朝沙发里面,脸贴进去,又要把自己闷住。
小蛇翘着尾巴尖尖去戳她的头,像她刚才戳它那样戳。
尾巴碰上她的额头,滚烫得很,像她在山洞里烧的火。它的小尾巴都要被她烫熟了。
小蛇快速收回自己的尾巴,卷到腹部冰一冰,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她整张脸陷在沙发里面,头发松松垮垮地散在沙发上,露出的耳朵红得发紫发烫。
隔着手臂的距离,小蛇缩动的颊窝能感受到她的耳朵散发出来的滚烫热气。
——发烧了。
小蛇皱着顶鳞,不理解前半个时候她还是好好的,甚至有力气戳它的头玩,怎么半个小时后……
它飞去拉好窗帘,室内暗下来。昏昏暗暗的光线里,可爱的衣服脱下来,小小的身躯摇身一变,变成银白白的一条大蛇。
漂亮的闪着银光的大尾巴摆着游进浴室。
端盆、接冷水、开冰箱取冰块、拿毛巾,一系列东西顺着尾巴送到沙发边的桌上。
冰块放进冷水盆,浸湿了毛巾,小蛇捞起来,拧干了,敷在她的额头上。
她不安地乱动,很不想要毛巾,一直摆着头。
毛巾一次一次从她的头顶掉下来。
“你别动。”
小蛇说。
她不听。
冰都快化完了!小蛇急了,在她又一次晃动头的时候,它抬起大尾巴,严严实实地绕一圈,包裹住她的头。
像头套一样禁锢她,只露出她的一张脸,把冰帕子敷上去。
她摆动两下头,摆不开,便抬手去推,嘴里委屈地喃喃着,仿佛被欺负了那样细声细气地抱怨。
她的指甲长长了,最近没有修剪,推它不动就生气地拿指甲掐它。
小蛇的鳞片厚,她掐它跟挠痒痒似的,不痛不痒,反而很舒服。小蛇便舒展更多的身躯放在她的身上,让她再挠挠,多掐掐。
它的身躯一点一点往她身上缠,最后几乎整条身躯都攀上了沙发。尾巴在她的脑袋那头,大大的三角头在她的脚的这头,搭在沙发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趴着,给她掐,让她挠。
享受得快要哼出歌来,昏昏欲睡。
“妈妈。”
窗帘刷地掀开,小森蚺从外面爬起来,开心地叫:“弟弟!”
“我饿啦,想吃大鲨鱼,我们——”
嘶嘶声戛然而止,小森蚺震惊地看着长得巨大无比的弟弟大赤赤地缠在妈妈身上,把妈妈欺负哭了!
第 110 章
“弟弟!”
小森蚺爬进去, 大喊。
小蛇迷迷糊糊回头,问它:“有事?”
“你下来!不准你欺负妈妈!”小森蚺愤怒且控诉地瞪它。
小蛇低头看沙发里的人,她的脸没有那么烫了, 却依旧散发着热气。不知道是好受了些还是怎么, 她没有掐它了,脑袋端端正正地躺在它的尾巴里, 睡熟了,只是眉毛仍旧蹙起。
小蛇恋恋不舍地收回尾巴, 滑下沙发。
小森蚺立刻把自己的大身体横在沙发面前,挡住妈妈, 怒视弟弟。
小蛇问它:“你是不是最近又没有看书?”
小森蚺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这样问,它老实回答:“没有。”
小蛇说:“妈妈发高烧了,需要物理降温。”
小森蚺顿时吓坏了,急忙回头,用大脑袋贴妈妈的脸,脸热热的,像烧了火。它又急急回头问弟弟:“什么是物理降温!你快给妈妈降!”
小蛇说:“我刚才那样,是在给妈妈物理降温。你……”
它嫌弃地看它大块的圆滚滚的身躯, 说:“你不行, 你太大了, 会压死妈妈。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物理降温。你用水盆里的凉水,浸透毛巾,敷在妈妈的额头上。”
小森蚺听着弟弟一句一句的话,莫名其妙觉得弟弟说的很对。眼看着弟弟又变小了, 趴到妈妈的脸上睡觉。它低声对弟弟说:“弟弟, 对不起……”
它刚才错怪弟弟了,以为弟弟是在欺负妈妈。
小蛇“嗯”一声, 说:“你好好照顾妈妈,我睡觉了。”
如此重担交到小森蚺身上,小森蚺全神贯注,用大尾巴生疏地拧毛巾,坐在沙发旁边,一次一次地给妈妈换毛巾。
起初的毛巾湿哒哒的,拧不干,放在妈妈的额头上总会流下水来。后来,它拧熟练了,毛巾被拧得干巴巴的,皱皱地搭在妈妈的额头。
小森蚺望着妈妈,看妈妈的红烫烫的脸在冰毛巾的作用之下,变成苍白的。
——烧退了。
它“嘶嘶”欢喜,转眼看见弟弟和妈妈睡得香喷喷,忙忙闭上嘴巴,把笑声吞进肚子。笑声在肚子里滚一圈,变成“咕噜咕噜”的饥饿。
它饿了。
好饿呀。
想吃大螃蟹、大鲨鱼、大乌龟——只要是大的,它都想吃,越大越想吃。
小森蚺趴在地上,脑袋对着妈妈,瞳孔里全是妈妈的身影,和在妈妈脸上的睡觉的弟弟。
这种感觉真好。
但是,好饿啊……
肚子的叫声越来越响亮,它窘窘地蜷缩身躯,把肚子藏起来,也想把肚子的叫声藏起来。谁想,它动一下,肚子“咕噜噜”地叫,动一下,叫一下。
叫得惊人耳朵,又频繁,像没有封口的喇叭,“咕噜噜”,“咕噜噜”,一直“咕噜噜”。
妈妈被吵得动了动,弟弟也烦烦地翻身。小森蚺窘红了脸。它抱住尾巴,匆匆爬出花园,跳进海里,游到远处去抓鱼吃。
这片海里没有大鱼。贝壳很小,海螺很小,螃蟹也很小。一大把一大把地塞进肚子也不管饱,勉强填个牙缝。它吃到肚子不叫了,匆忙爬回家去。
妈妈和弟弟睡得香喷喷。
它小心翼翼地挪动大身体,蜿蜒进客厅,在沙发旁边蜷缩躺下,和妈妈面对面,望着妈妈和弟弟睡觉。
这一望就是一个下午加一整晚,太阳从海面缓缓升起来。
橙红色的一个圆,光线却是金色的,金亮亮地从海面透来光,铺进花园,照进阳台和客厅。
客厅照亮了,妈妈不舒服地颤动睫毛,好像要醒了。
小森蚺仓促爬过去拉窗帘——它想让妈妈多睡一会儿,妈妈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从婷婷姨姨的城市来到这里,在大巴车上,妈妈一直在陪着它玩。
窗帘被清晨的海风卷着往外面飘,小森蚺爬到阳台上,探头张嘴去咬它回来,刚刚舔到窗帘的边,耳蜗里炸起一声尖锐的尖叫:“啊!!!!!”
小森蚺猛地往叫声地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在花园外面。
有些熟悉……
啊!是外公外婆!
小森蚺兴奋地窜过去,欢喜地叫:“嘶嘶!嘶嘶!”
——外公!外婆!
许妈妈和许爸爸听不懂,眼眸里,惊恐地倒映着一条巨蟒,猛地朝他们扑去!
许妈妈还没有从第一眼的惊吓中稳住心神,再被它这凶猛地一扑,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许爸爸急急扶住她,才没有让她倒在地上。
小森蚺仓皇停下,看着晕过去的外婆,缩了缩脖子——它又忘记了。
不仅连感知能力变弱,感受不到有人来,连记忆力也变差了。
人类害怕蛇。蛇要远离人类——弟弟告诉它好多次。它有时候总忘记,只有妈妈和弟弟在身边的时候才能记着。
在许爸爸看向它时,它从右边的花园窜出去,飞快入了海。
许爸爸回头望海里看,只看见深蓝的海水炸起一朵硕大的海水,那条庞大的森蚺藏了下去。
乖,也有灵性,偏偏长得太庞大,太吓人了。
许爸爸此时的心脏还“嘭嘭嘭”狂跳着。
他托着许妈妈往旁边的岩石上放,正要松手起身,看见岩石上放着一个粉色的手机,正是小姑给许清月买的那个。
“手机乱放,难怪打电话没人接。”许爸爸嘀咕着,把手机放在衣服的外袋里,推开花园的木栅栏,转身背起许妈妈走进去。
许清月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动静,颤着睫毛睁开眼,仰头往阳台上看。金灿灿的阳光刺入眼帘,眼睛不适地闭上。
再次睁开时,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逆着光走进了。
高烧后的脑袋有些糊涂,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窗帘被来人的手掌掀开,许清月才朦朦胧胧看清来人——
“爸、爸!”
她惊喜地叫,声音出口哑得不成样子,像刀刮木箱子,粗沉。
许爸爸怔了一下,问她:“感冒了?”
许清月用双手撑着沙发垫,坐起来。她一动,脑袋昏得像有一只手在里面搅动,又晕又疼,还有些想吐。
她沙哑着嗓子说:“睡觉忘记盖被子了。”
许爸爸把许妈妈放在另一张小沙发上,大步过来,伸手探她的额头,探了好一会,他舒了一口气,“没发烧。”
他转身去找水壶,接了纯净水放在炉子上烧,“有感冒药吗?”
许清月搬进来没有买过这些东西。许爸爸见她不出声,便知道了,急忙转身出去,刚走到阳台,又折回来,把许清月的手机放到她手边。
“手机放好,不要乱丢。今天我和你妈妈不来,手机该被别人捡走了。”
许爸爸叨叨着出了门。
许清月拿起手机,上面十几个未接电话,有妈妈和爸爸的,还有方婷、童暖暖和朱朵单的。
微信里,方婷大喊无聊,童暖暖和朱朵单说她们到学校了。上了一门课,不太适应。
许清月回她们:【慢慢就好啦。】
童暖暖的消息很快回来:【同学们好热情,受不了,总感觉有阴谋www】
童暖暖:【我在宿舍,睡不着,好害怕。】
童暖暖:【我是不是患上被害妄想症。】
许清月“噗嗤”笑出声,身体往前动了动,熟睡的小蛇从她的腿上滑到沙发上,险些被她一腿扫下去。
她慌张捞起小蛇,装进衣兜里。揣好后,和童暖暖聊了几句,起身去看昏迷不醒的妈妈。
小森蚺在外面悄咪咪冒头,往这里面看。许清月对它挥挥手,它仿佛看不见,一直探着头张望。
许爸爸买药回来,走到花园外的小路上,看见那颗张来张去对客厅望眼欲穿的大脑袋,心脏不可避免地又被吓了一下。
那条蛇似乎没有发现他,有些焦急地吐蛇信子,好像很想进去。
许爸爸拿着感冒药,心理建设两分钟,说:“你叫艾丽莎吗……”
声音出口,那颗四处张望的蛇脑袋骤然僵住,紧着猝然回头,看见他,仿佛吓了一大跳。
“噗通”一声掉进海里藏着去了。
许爸爸错愕——这孩子比他还害怕吗?
他不可置信地往海里看了看,看见那孩子从海里悄悄冒出一颗头,瞅着这上面。
一脸后怕。
许爸爸:“……”
有点呆……
许爸爸把感冒药带回去,炉子上的水烧滚了,他冲了一包感冒灵,守着自家姑娘喝完。他问:“孩子吃什么?”
许清月疑惑:“什么孩子?”
许爸爸说:“你养的蛇。”
许清月放下碗,感冒灵微微的甜,她还比较喜欢吃。她说:“艾丽莎不怎么挑食,喜欢吃甜食,奶油蛋糕也喜欢。宝宝……”
“宝宝挑食,吃东西看心情。有时候十天半月不吃,得哄着。”
她声音悄悄地说着话,好似很怕被睡觉的宝宝听见了。
“它好小气的,挑食还不允许别人说。”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边缘的琥珀纹微微发着梦幻的光泽,整个人耀眼极了,也轻松极了。
好像谈起的这些是她最欢喜的事情。
许爸爸瞧着光彩焕发的她,尽管她的脸色还很苍白,却很有活力。许爸爸的脸上也随之露出慈爱的笑容。
“你们……”
许妈妈悠悠转醒,下意识地往外望,没有看见蛇,看见聊得热闹非凡的父女俩,惊吓过度的心脏稍稍缓和了一些。
许清月闻声起身,走去扶起她,“妈妈醒了。”
许爸爸端来热水,许妈妈捧着喝了几口,问他们:“你们聊什么那么欢乐?”
许清月去看爸爸,许爸爸说:“聊她养的蛇。”
“蛇”字一入耳,许妈妈差点被嘴里的水呛住。
她把水杯一放,冲许清月直摆手,急急说:“不行,不行,我接受不了。”
许爸爸说:“没叫你养,你急什么。”
许妈妈立即要从沙发里站起来,刚起身脑袋一阵晕眩。许爸爸扶着她,道:“好好坐着吧。”
许爸爸在许妈妈的左手边坐着,说:“姑娘那么大了,做什么事,她心里清楚。你就宽宽心,让她自己过。”
——而且,那条蛇看起来呆呆傻傻。
许爸爸咽下这句话,但凡他帮着蛇说两句好话,妻子便没有那么好哄了。
果不其然,许妈妈的神色软了软,转头看坐在自己右手边的许清月,还是觉着不对劲,语调沉重地问她:“真的很喜欢吗?”
许清月很认真地点头,“是的,妈妈。”
身边的孩子仍旧像小时候那么乖,许妈妈心中难舍,再问:“不养真的不行?”
许清月依旧很认真地点头,“是。”
“妈妈。”
她拉着妈妈的手,声音确定地说:“我很喜欢它们。它们很乖很听话,如果妈妈……”
“不,不,不。”
许妈妈知道她想说什么,急迫地三连拒绝。
“我不和它们相处。”
看一眼都快去半条命了,相处……饶了她吧。她还想多活几个年头。
许清月抿起笑,不劝妈妈了。
许妈妈问她:“决定以后住在哪里吗?”
许清月凝了凝眉,“要和它们商量一下。”
许妈妈说:“你倒把它们当孩子看。”
许清月理所当然地说:“它们就是宝宝呀。”
许妈妈不想再和她聊两条蛇,转而说起她的学业的事情,“我和你们学校沟通好了,以后你线上听课,线上考试。不用去学校,但毕业还是对照学校里的同学们来,修满学分,论文合格。”
许清月双眸放光,一脸惊喜。
两人坐在沙发里,零碎地说着话。太阳暖洋洋地照进去,满屋都是温暖的光芒。
许爸爸转悠出去,低头望海里看,那条呆蛇还在下面偷偷望。
许爸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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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它就像看自己的宝贝孙孙一样乖,快步去度假村里买了几条大鱼,再带着奶油蛋糕回来。
他掀开奶油蛋糕的盖子,放在地上,蹲在旁边,慈祥地叫它:“艾丽莎,乖孩子,快上来吃蛋糕。”
小森蚺嗅了嗅,闻到甜甜的奶油味,还有香喷喷的大鱼……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小森蚺窘窘地用尾巴捂住肚子,眼巴巴瞅着外公。
外公笑得好慈爱,人也好好,给它买大鱼买奶油蛋糕。妈妈家里的人都好好呀。
但、但是它上去会吓到他们……
小森蚺又往海里沉了沉,想藏起来。
“再不吃要化了。”
许爸爸故作正经地和它说。
“奶油蛋糕在太阳下会融化,鱼也会死很快,快上来吃。”
艾丽莎往下缩的脑袋顿了顿,紧接着,往上爬了爬。
庞大的身体一点一点露出海面,被水洗刷过的鳞片亮晶晶的,特别是那椭圆形的古埃及颜色的纹路,像古老的图腾,美得令人陶醉。
许爸爸慈眉善目地望着它,脸上的笑意没有落过。
小森蚺想外公是一个大好人,上岸的勇气多了几分,绕去远一点的地方缓慢地上了岸,试探性地往奶油蛋糕爬去。
爬一下,瞅一眼外公。虽然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但小森蚺能看出外公的大体轮廓。
外公蹲在那里,没有动——这个动作,让小森蚺知道外公不怕它。
它便更大胆了,张开嘴,一口吞掉八条大鱼,再慢悠悠吃蛋糕。
许爸爸就瞧着它,越瞧,越觉着呆傻可爱极了。
难怪他家姑娘念念不忘、舍不得。
这蛇孩子,乖!
许爸爸满意地笑,心里盘算着下午再去给这孩子多买点吃食。
看看,都饿成什么样了——奶油盘子都舔干净了!
许爸爸和蔼可亲地问它:“乖乖以后想在哪儿住?外公给你妈妈买大房子。”
大房子!
小森蚺兴奋地告诉外公:“妈妈嘶嘶嘶嘶!”
——妈妈和弟弟住哪里它就住哪里!
许爸爸没听懂,但不妨碍他被小森蚺吐字清晰的“妈妈”两个字乐得嘿嘿大笑。
“孩子乖,乖!”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
小森蚺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任由外公摸它的头。
外公的手很有力,很温和,和妈妈摸它是不一样的感觉。
它喜欢被妈妈摸,也喜欢被外公摸。
大尾巴在远远的地面害羞地卷起来——它也想和外公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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