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马家的三人和钱家的三人很快被带了来。
马家父母和钱家父母一路哭嚎, 声音悲切。马承平和钱大有却是被抬上来的,两个人背部还印着血痕,头发散乱, 面容惨白,看上去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胡县令、齐宴:淦, 刚刚在牢里面还好好的, 他们出来时好像也没让人用刑啊!怎么这会儿就像要死了一样?
马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知府大人救命啊,屈打成招啊!前日莫名其妙的被抓进去, 县令大人什么也不问, 就只让我们招供, 不招把我儿往死里打。草民什么也没做, 压根不知道招什么啊!”他哭得整个肥硕的身体都在颤,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钱志业贵为一帮之主, 虽然不像是马员外那样毫无形象的哭嚎,可一个八尺大汉也眼眶蓄泪:“草民家也是无妄之灾, 草民和马员外压根不熟,就被无缘无故扣上一同走私的罪名。草民连那金矿石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 就让草民招供, 不招就要打断我儿的手脚。知府大人冤枉啊,胡县令草菅人命, 乱动私刑,求您为草民做主!”他长长叩拜下去。
马夫人和钱夫人也跟着叩拜,哭得让人不忍。
不过是两天,两家的独苗苗就被打成这样了, 这不是想屈打成招是想怎样?
果真被赵秀才说中了吗?
邢知府沉着脸看向胡县令,质问:“胡县令可是有证据证明马家和钱家合谋盗取金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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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县令:“禀知府大人, 马家负责挖金矿,却一直未记录挖到的金矿数目,这不是早有侵吞之心是什么?至于钱家,他们在码头上的账房主动告发钱家走私金矿,所谓无风不起浪,坊间都把这事编成话本了。我朝对金矿管理一向严格,本官审查时严苛了点自然也无甚大碍!”
听胡县令这样扭曲事实,趴在木架子上的马承平立刻诈尸般的叫道:“知府大人,胡县令在说谎。当初草民说要记账,是林师爷说马家不用管这些,只管挖矿就好。幸亏草民觉得不妥,多留了一个心眼,每次挖出的数目都有叫家仆记账。账本草民先前就给了赵兄,知府大人可以过目!”
胡县令惊诧,看向林师爷,林师爷惊慌一秒,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此事。
邢知府看向赵凛,赵凛从袖带里掏出马承平给他的账本,呈上去:“先前去马家游玩,承平兄确实有和学生说过此事,学生也因此觉得他冤枉!”
邢知府翻完账本看向胡县令,胡县令眸色深沉:“即便马家有账本,也不能说明他们没有偷盗之心。赵秀才仅仅因为一本账本就敲闻登鼓替他们两家伸冤,不妥吧?”
赵凛平静的和他对视:“学生饱读诗书,自然不是这么草率的人。盖因为先前和钱兄在码头江面游船,瞧见齐宴鬼鬼祟祟装了一船的货运往荆州,又不让检查,这才起了疑。之后钱兄在齐宴屋子里找到五封书信,书信是齐州判写给齐宴的,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县令大人和齐家合谋走私金矿,密谋栽赃嫁祸之事。”
“学生不忍两位好友蒙受不白之冤,又因学生吃着朝廷的癝粮钱,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冤假错案自然要鸣鼓伸冤!所以,钱兄把书信交给学生时,学生就将书信寄给知府大人了!”他条理清晰,句句高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叫好。
齐宴惊慌:他在钱家翻了一夜的书信,居然被赵凛寄给邢知府了?
胡县令听后咬牙切齿:所以,邢知府之所以这么快赶过来,真是赵凛通风报信了?赵凛何时和邢知府那般熟,可以私下寄信给他,还能仅凭一封信就让对方快马加鞭的赶来?
先前府试,闹出作弊一事,虽然最后是误会。但邢知府对赵凛的印象应该不怎么样的。
邢知府朝林师爷招手,拿出权玉真给他的信示意他读。林师爷拿到信后手抖,看看齐宴又看看胡县令。
惊堂木一拍,他不仅手抖,整个身体都抖了。
邢知府:“快读!”
林师爷咬牙,大声把齐州判寄给齐宴的五封书信都朗读了一遍。书信里,确实明明白白提到走私金矿一事,又提到‘为父虽和胡县令私交不错,但此人贪财狡诈,你与之密谋,当事事小心为上,凡是留个心眼’。”
齐宴惊慌又羞愤,有种背后说人被当场戳穿的窘迫。他眼神闪烁,压根不敢和胡县令渗人的目光对上。
邢知府一拍惊堂木,把心思各异的两人拉回了神。厉声质问道:“胡县令,所以你在没有任何实际证据的情况下连夜逮捕了马钱两家,又企图屈打成招?”
“齐宴和齐州判来往的书信里说你合谋走私金矿可是事实?”
胡县令还没开口,齐宴疾声申辩:“知府大人,冤枉啊!笔记可以伪造,私印也可以仿刻,这几份信绝对是假的。齐家绝对没有干过这事。”
“笔记可以伪造,私印也可以仿刻,那运送的金矿会说谎吗?”赵凛再次摸出一张水路图,摊开给众人看:“码头那日你说船上的东西是寄给父母的衣物、米粮、特产还有一些现银,供他们在荆州花销之用。钱兄觉得奇怪,等船走后派人跟过去了,在船上发现了金矿原石,随后发现你的船从长溪一路到了云中地带,然后弃船往荆州的方向去。和你父亲寄给你的押运线路图一模一样。
齐宴狡辩:“那船上就是寄给父母的衣物、米粮、特产还有一些现银,线路一样奇怪吗?”
赵凛冷笑:“是吗?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看向邢知府,“大人,齐家的货在云中上岸时就被恰好在那的钱帮舵主李昌海给截获了。他今早就来了书信,说不日就可以连人带货赶过来。还托送信的人带了块金矿原石过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矿原石。
“大人现在就可以派人快马赶去接应。”
齐宴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是知道李昌海卖了琼华楼跑出去避风头了,怎么就跑到云中去了,还恰好劫了他的货?
他想到那日夜里在码头画舫上,赵凛盯着船若有所思的摸样,这一切不会是他教马承平那个废物的吧?
他还来不及狡辩,外头就有送信的驿差匆匆来报,云中县的县令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在云中境内截获了一批金矿原石,对方身上有齐州判的印签,要走陆路去荆州的。那批货物已经让长溪钱帮的李昌海护送过来了,请知府大人到时候记得查验。
信件上盖着云中县令的官印,就是赵凛方才话的最好佐证。
马家的金矿石确确实实被齐家走私到荆州了。
齐家是跑不了了,邢知府一拍惊堂木,看向齐宴:“证据确凿,齐宴你还不如实招来!”
铁证如山面前,齐宴彻底慌了,指着胡县令就道:“不关我齐家的事,是胡县令,胡县令在走私。他威胁我必须帮忙,之后就拿了这个把柄一直威胁我们家,对就是这样!”
“知府大人明鉴啊!”
公堂外一片哗然:“原来钱家和马家真是冤枉的啊!”
“这钱家的主母不是齐宴的亲姨母吗?他好狠的心啊,连自己亲姨母一家都要弄死!”
“这比之前的温光启更可怕啊!这种人都该死,现在就打死!”
“胡县令和他是一伙的吧?太可怕了……”
议论声都快将朝堂淹没,邢知府拍拍惊堂木,看向胡县令,肃声问:“胡县令,你可有话说?”他摊开云中县令寄过来的书信,“这批船出货可有你加盖的行船通令。”
胡县令临危不惧,浑不在意道:“本官向来为官清廉,有案必审,有错必纠,这是整个长溪县都知道的事。走私金矿一事,本官确实不知,行船通令一项是林师爷在管,许是他打着本官的旗号和齐家走私,又怕事发,才故意在书信中提及到本官。”
“本官实属冤枉啊!”
几句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一切的错都推到了齐宴和林师爷头上。
胡县令从上任以来,除了娇宠女儿一点,在审案处理民诉方面确实没得说。不管是之前审赵小姑的案子,还是别的什么案子,都没有偏颇,也不会强拿百姓金银田地。再加之他对外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反倒是林师爷,前阵子不知道发了什么财。花钱如流水,家里的姨娘买衣裳首饰眼睛都不眨一下。
前两日林夫人还差点买空了半个珍宝阁呢!
要不是走私了金矿,能这么有钱?
有百姓开始帮胡县令说话,胡县令高昂着头颅,一副料定会如此的模样。
林师爷吓得跪地争辩:“知府大人冤枉啊!小的就是个跑腿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县令大人和齐秀才的主意。”他现在悔死了,他说半年前胡县令怎么突然那么好心,给他指了条发财的路,又给他那么多银两。
原来早算好了事发拉他做替死鬼,那些钱就是买命钱!
齐宴立刻反驳:“明明是你和胡县令的主意!”
两人在公堂上争吵起来,但谁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胡县令参与其中了。
胡县令朝邢知府拱手:“知府大人,齐家和林师爷走私金矿一事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吧?”
钱家人和马家人几人急了,若是这次不能把胡县令绳之于法,之后他必定会报复他们。钱大有看向赵凛,赵凛上前一步,道:“知府大人,先前有一伙贼人在马家的后山偷盗金矿,被发现后逃跑。学生当日恰巧也在,在现场捡到一块梅花令牌。后去院试,那伙贼人半道截杀学生,就是想要学生交出这块令牌,这点陆坤陆秀才可以作证。”他把令牌呈上去。
邢知府仔细打量这枚令牌。
突然被点到名的陆坤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先前还以为只是普通盗匪,还以为赵凛大义救他和秦正清,原来那盗匪本就是冲着赵凛去了?
他和秦正清就是活脱脱的冤大头,被连累的那个!
他瞥了眼旁边的秦正清,嘲讽道:“听见没有,亏你还把他当救命恩人。”
秦正清:“陆兄此言差矣,不管那盗匪是冲着谁去的,赵兄都是救了我们。”
陆坤:“……”假得让人恶心。
赵凛继续道:“之后,小女去胡县令府上做客,无意中闯入了县令书房,在他的书房内发现一座黄金密室。里面珍宝无数,其中就有那块梅花令牌,知府大人现在可以去胡府搜查。”
众人震惊:黄金密室?珍宝无数?
邢知府看向胡县令:“胡县令,可有其事?”
胡县令没答,齐宴抢先道:“有,我也曾看到过,金矿都是胡县令贪的,是他逼迫我家帮忙遮掩!”事到如今,他们家已经摘不清了,只能把主要责任推到胡县令那边。
胡县令稳坐钓鱼台,抬眼扫过众人:“知府大人可以派人去府上搜查就清楚了。”他那有恃无恐的模样令在坐的都心里打鼓。
邢知府朝身边的护卫吩咐了几句,护卫拿着搜查令,立刻带人去往胡府。
他们到达胡府时,胡府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说是来搜查胡县令贪污证据的,又听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的议论。胡老太太迎出来时,就看到一大群侍卫在书房里翻找,管家急急忙忙跑过来道:“老夫人不好了,河中府的知府大人来了,说是老爷贪没了马家的金矿,正在审查呢!”
胡老夫人愣了愣,手上的佛珠加速捻动: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嘱咐道:“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必惊慌,都待在自个儿院子里,让侍卫好好搜查。
胡宝珠年纪小,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抱住布老虎不住的哭。听说父亲可能被抓起来后,闹着要去县衙找父亲。
府里的人没有一个哄得住,等搜查的侍卫撤走时,胡宝珠抱着布老虎就往外跑。她跑得太快,胡老夫人只得叫管家和春桃跟着,别让她出什么意外。
搜查的侍卫回到公堂之上,邢知府用眼神询问他们,领头的侍卫摇头:“大人,胡县令书房确实有个密室,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密室,里面放的都是一些书籍、旧物。”
齐宴不可置信:“不可能!”
赵凛眼神微眯,胡县令整个人处在一种懒散得意的状态:“知府大人,您看,他们纯粹是在污蔑本官。事实就是林师爷和齐家串通,将金矿石运走,然后蒙蔽本官。本官识人不明,急于找回金矿石才冤枉了马钱两家,最多是失察之罪,林师爷和齐宴委实该死!”
他看向赵凛:“至于赵秀才,被书信误导也情有可原,可随意状告朝廷命官,应小施惩戒以作警示!”
明白人都知道主谋是胡县令,可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只凭几封书信是定不了他的罪的。除非找到胡县令藏的账本、信件和梅花令牌。
人群外的权玉真啧啧两声,看向公堂之上的赵凛。
赵凛沉默的垂下眼,余光瞥见挤到人群最前面的胡宝珠。
邢知府看着含笑的胡县令,惊堂木最终还是落下了:“马家金矿走私一案,齐家和林师爷证据确凿,本官会上表朝廷,判秋后问斩。胡县令识人不明,失察在后……”他以为能捉一条大鱼,虽然失望也不得不判。
齐宴已经听不清邢知府在说什么了,他耳边只有‘秋后问斩’四个字在响,整个人都处在极度惊慌的状态!
等官差过来押他时,他突然大吼:“别碰我!”他死死的盯着得意的胡县令,怪不得他父亲说要注意胡县令,这人简直狡诈,一旦出事,早就算好了拿他们齐家做替死鬼吧!
他爹是官,他是秀才,他生来高贵,怎么能就这么判斩首呢!
一定还有办法的!
他余光瞥到被春桃抱在手里的胡宝珠,双目充血,突然暴起,冲过去一把将人抢了过来,然后伸手掐住胡宝珠的脖子,朝着胡县令大喊:“□□兆,把账本和令牌交出来,你要是不交,我就把你女儿掐死!”
胡宝珠被掐得小脸通红,挣扎着眼泪汪汪的看着胡县令:“父亲……”她手里的布老虎来回晃荡,摇摇欲坠。
胡县令蹭的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急急喝道:“快放了宝珠!”
赵宝丫要过去,被赵凛一把拉住。
邢知府也喝道:“齐宴,别伤害孩子!”
齐宴不为所动,掐着胡宝珠往后退,又朝胡县令吼道:“账本,令牌。”
眼看着小孩儿被掐的双眼泛白,随时有可能死去。胡县令虽然紧张,那目光始终定在胡宝珠手上的那只布老虎上。
赵凛眼神微眯,仔细观察那只布老虎。布老虎是胡宝珠当初丢的那只,肚子破损了,还是他帮忙缝的。那针脚原本又大又丑,里面的棉絮还外翻。如今针脚又细又密,老虎肚子也大了一圈不止。
这只布老虎给胡宝珠后,被人拆开过了。
他想起权玉真说的话:要是你最有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哪里?
胡县令的账本如果放在胡宝珠那里,有没有可能就放在这只布老虎里面?
齐宴手收紧,胡宝珠被掐得没了力气,呜咽着喊了声父亲,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来救她?
“小小姐!”春桃眼眶通红,挣扎着要冲进来。
眼看着官差越靠越近,齐宴彻底绷不住了,嘶吼道:“□□兆,账本,令牌!你不是最疼你女儿吗?快拿这些来换她的命!”
胡县令捏着手,没有任何动作。
齐宴嗤笑一声,大手用力,胡宝珠小手一松,那布老虎终于落了下来,滚了几下到了小宝丫脚下。
小宝丫赶紧弯腰,把布老虎接了起来。
胡县令眉头直跳,隐在袖子的手捏紧,克制住想要去抢布老虎的冲动。
自己女儿都快死了,还分神来注意这只布老虎,看来这个东西对他很重要。
就在齐宴又要用力时,赵凛突然出声:“齐宴,把孩子放下,我知道账本和令牌在哪。”
公堂内外所有人都看向赵凛,齐宴惊疑不定:“你又想做什么?”
赵凛从赵宝丫手里接过布老虎,指尖微微用力,果然摸到了令牌的轮廓。
胡县令终于慌了,朝官差大喊:“快救本官女儿,快把齐宴摁住。”来不及等别人冲过去,他已经冲了过去。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赵凛手上的布老虎撕拉一声碎开了。
哐当,一只银质的梅花令牌砸在地面上跳了几下,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本账本出现在了赵凛手里。
胡县令的脸色煞白,齐宴狂喜,丢开奄奄一息的胡宝珠,扑过来抢账本。
官差一拥而上,将他摁住,他脸挨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依旧兴奋的喊:“是账本,是胡县令走私的账本,他才是主谋,他才该死!”
护卫匆匆下来,把账本和令牌呈了上去。
邢知府把账本从头翻到尾,每翻一页,胡县令脸就更白一分。
等听到惊堂木一响,他彻底绷不住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下。
邢知府看着他,一字一句问:“账本里记录,你从三年前开始就在走私金矿。先前的金矿都运到哪里去了?也是齐家接的头吗?”
齐宴连忙喊:“不是,胡县令是年初才找到我家,我父亲是被他骗了!”
“肃静!”邢知府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把他嘴堵上!”
被堵住嘴的齐宴屈辱极了:他是秀才,这些人怎么能这么对他?
然而,没人搭理他。
邢知府继续问:“胡县令,证据确凿,你认不认罪?”
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怎么能不认罪?
胡县令看了眼昏过去的胡宝珠,眼神晦暗:“我认罪,我招供,金矿石是我走私的,齐家是同谋,林师爷是帮凶……”他有罪,其余人一个也跑不了!
林师爷颓然的跌倒在地,被堵住嘴的齐宴不甘心的用力挣扎……
完了,走私金矿是死罪,他齐家完了!
齐宴双目充血,用力挣扎,他要杀了胡县令、杀了钱大有、杀了赵凛……他还没爬起来就被官差给踩了下去……
邢知府宣判:“胡县令和齐家密谋走私金矿石,数目巨大,证据确凿,全家判秋后问斩。林师爷从犯,判流放三千里,非大赦不得回原籍。”
“马家、钱家无罪释放!”
齐宴突然就不挣扎了,颓然的趴在地上,胡县令闭眼,认栽,林师爷当场吓尿了裤子。
马家、钱家兴奋欢呼,朝着邢知府磕头:“知府大人明鉴,青天大老爷啊!”
马承平和钱大有被搀扶了起来,齐齐看向赵凛,眼里的崇拜和钦佩又深了几分。
胡县令几个人被带了下去,钱家马家相继回去了。官差带着知府下发的批捕公文到了胡府,把胡府一干人等全部抓进了大牢。
往日门庭若市,百姓羡慕的县令府上哭喊声一片,人人避之而不及。
胡县令和胡家人被分开关押。
是夜,邢知府打开了关押胡县令的牢门。火把跳跃间,胡县令着囚衣,安静的靠坐在潮湿的墙面边上,安静得仿佛泥塑。
邢知府摆手示意狱卒下去,只留下贴身护卫守着。他走到胡县令面前,狭长的影子将胡县令笼在其中。
他开口问:“那账本上还记录了五年前,五洲十三郡大旱,你贪没的银两。其中还有一部分运了出去,是运给梅花令牌的主人吗?它的主人是谁?”
胡县令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压根不搭他的话。
邢知府等了一会儿,又道:“如果你告知本官那梅花令的主人是谁,本官可以设法留下你母亲和女儿的性命!”
胡县令眼皮终于抬了起来,懒声道:“你如何保,我说了,对方不会放过我家人的!”
“本官自然有办法保。”邢知府看着他:“你已经是死罪,就看你愿不愿意给自己家人一条生路了!”
火光跳跃,像个张牙舞爪的饿鬼,隔壁传来胡宝珠哇哇的哭泣声,还有他母亲软声絮语的安慰声。
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和他疼爱了七年的女儿。
胡县令闭了闭眼:“我说可以,除了保住我母亲和女儿外,我还想见见赵秀才。”
邢知府疑惑:“你见他做什么?”
胡县令:“这个你不用管,我有话要问他,否则死不瞑目!”
邢知府:“可以!”
胡县令朝他招手,邢知府弯腰附耳过去,墙上的影子动了动,邢知府表情凝重……
胡县令嘲讽的笑了一下:“我劝你安心做自己的官就好了,别想着给那位翻案,那是天下人请命定死的。你去查,只会惹祸上身。”
邢知府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
邢知府很讲信用,次日,果然让他见了赵凛。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隔着粗壮牢固的牢门看向赵凛:“本官有几个问题,不问明白死不瞑目。”
赵凛挑眉:“你问。”
胡县令:“你是如何能请动邢知府的?又是如何料到本官在走私金矿,让马承平提前准备账本?李昌海为何恰好在云中?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猜到账本在宝珠的布老虎里面?”
赵凛:“无可奉告!”
“你!”胡县令气得胸口起伏,“那你为何要来?”
赵凛:“我来是一回事,可没说要回答你的问题!”他顿了一下,笑容邪恶:“其实主要是想看你死不瞑目!”
胡县令一口老血喷出老远:论气人的本事赵凛当属第一了。
当晚,胡县被发现吊死在了牢房内,据说眼睛怎么都合不上!
仵作验尸,他是和胡夫人一样被人勒死后再吊上去的……
第 72 章
胡县令盖着白布, 被抬了出去。
牢房内阴暗,抬着尸体的狱卒不小心颠了一下,担架上的尸体侧翻, 漏出了那死不瞑目涣散的眼瞳,吓得隔壁牢房内的齐宴呕吐不止。
午后, 钱夫人提着食盒来探监, 钱大有不情不愿的陪着过来。
担惊受怕了两日的齐宴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连滚带爬的扑到牢门前拽住她衣袖:“姨母,姨母, 阿宴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阿宴吧!”他鬓发散乱, 哭得双手颤抖:“姨母, 你不是最疼我的吗,你不是把我当亲儿子吗?你救救我, 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钱夫人被他哭得难受,只能握住他的手。他双眼放空, 嘴唇哆嗦:“就在刚刚,刚刚我看到胡县令, 他死了, 他吊死在我的隔壁,被抬出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姨母, 我怕砍头啊!会疼的……”
他指甲死死抠进钱夫人的肉里,他是真的怕啊!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钱夫人眼眶蓄泪,虽然不舍又无可奈何:“阿宴……”她声音哽咽:“你救认了吧, 你犯的是国法,姨母没能力救你……”
齐宴怔愣, 突然用力,将她推倒,嘶吼道:“你就是不想救,你眼里只有钱大有那个草包,说什么把我当亲子,虚伪!”他指着钱大有,质问:“今日,若是他被关在里面,你会不救吗?”
“齐宴,你够了!”钱大有扶起他娘,恼怒的盯着他:“我们家凭什么救你,凭你想弄死我们全家的情谊吗?你又不是我娘肚子里出来的,把你当亲子,你算哪根葱?”他们全家对齐宴已经够好了,从小到大都供着他。
好到他都吃醋,总怀疑齐宴才是他娘和爹的儿子。
但无奈他和他爹长得太像了。
齐宴被他激怒,嘲讽的笑起来:“你们果然说真话了,从头到尾就只是想沾我家的光,现在出事就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不想救我就别来假惺惺!”
钱夫人真是对这个外甥失望透了,她把食盒放在了地上道:“里面有些吃食,还有你最爱喝的酒,你且用些吧。”然后果断的扭头,“大有,我们走!”
齐宴见她真的要走,又慌张起来,扒着牢门苦苦哀求,丝毫没了往日贵公子的傲气……
钱大有生怕他娘心软,用力拉住她往牢房外走。然而,直到出了监牢,钱夫人都没转身。
牢房外,天光朗朗,万里无云。
钱夫人眯眼抬头仰望碧空,叹了口气:“大有,从前我总以为你表哥才华无双,又上进又懂事。如今想来,是娘错了……”
她看向自己儿子,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你比他好!”
这是他娘头一次觉得他比齐宴好,钱大有激动得快哭了:“娘……”
钱夫人笑容扩大,如同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回家吧!”
胡县令的死,邢知府追查了三日,一无所获,对外只称他畏罪自杀,死前将马家贪没的金矿尽数追缴回来了,还把胡府所有的值钱的东西全上缴了。
朝廷念他认错态度良好,在职期间也算为民办实事。孤儿寡母的特赦了死罪,令其离开原籍前往荒凉的蜀中居住。
胡家落败,同他们往来的亲友同族避之而不及,被赶出家门的胡大公子胡辰却出现了。他驾着一辆普通的青棚马车,把胡宝珠和胡老太太接走了。
赵凛带着赵宝丫赶来送别时,马车已经出了城。
胡辰看见赵凛,拉停了马车,拱手道:“赵秀才,可是有事?”
赵凛递给他一个盒子,道:“里面是之前你妹妹散出去的一部分金银首饰,蜀中艰苦,够你将她平安养大了!”
胡辰眼眸闪了闪,坚定的把盒子推了回去:“不用,他挣的黑心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有手有脚,会赡养祖母,养大妹妹。”
他想了想:“你把这些东西折成银子分给马家和钱家吧,就算他冤枉两家的补偿。若是他们不要,就分给需要的人。”
赵凛诧异:胡县令难得有个好儿子,虽然他不承认。
“好吧。”他朝马车里面看,“你妹妹呢,丫丫想和她说两句话。”
牵着他手的赵宝丫也探头往马车里看,小小声喊了句:“宝珠姐姐。”
马车里没动静,赵宝丫又喊了两声,车帘子终于不耐烦的掀开,小女孩跨出两步,站在高高的车辕上,逆着橘红的晚霞看她。小脸如霜,出奇的愤怒:“别喊我,你是坏人,你阿爹也是坏人,你们把父亲还给我!”她那天都看到了,是宝丫和她的阿爹把她的父亲送进了牢房,宝丫和她玩只是为了找父亲的错处,只是想害她的父亲。
那是疼她、宠她的父亲,就那么死了。
那日祖母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还是看见父亲被抬出去的模样。
她讨厌赵宝丫!
晚风带起胡宝珠珊瑚红的裙摆,她脸浸润着一片红,眼睛瞪圆,小手捏紧。
“对不起……”赵宝丫眼眶突然红了,伸手把撕碎又重新缝合的那只布老虎递给她:“我把这个还给你吧。”
那只布老虎来回折腾,已经很丑很丑了。
胡宝珠一把抓过它,然后狠狠朝地上一砸,朝胡辰喊:“大哥,快走,我不想见到她,我讨厌她!”
赵凛蹙眉,胡辰面露尴尬,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拱手驾马而去。马车的车轮子从布老虎身上碾过,刚缝合不久的肚子重新裂开。整个又脏又破,已经不能看了。
一如初次捡到它时,它也那么躺着脏污的马车轮子底下……
马车里的胡宝珠宝珠膝盖呜呜哭了起来,继而嚎啕大哭……胡老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颤抖肩,叹了口气道:“祖母不是和说过了,不要讨厌小宝丫,这都是你父亲应得的。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胡宝珠也觉得父亲不对,但她没父亲了……
去路烟尘滚滚,马车很快消失在晚霞青山间。赵凛抱起红着眼睛的小宝丫,揉揉她脑袋,哄道:“别难过,你不是还有小星河和春生哥哥吗?”
赵宝丫揉揉眼睛,趴在他肩头,声音嗡嗡的:“我才不难过,是她父亲想害阿爹和马叔叔、钱叔叔,她父亲不好。我一点也不难过……”她吸吸鼻子,“我又不是银子,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小姑娘嘴里说着一点不难过,可还是难过了。不怎么说话,晚饭也没吃多少,早早就去睡了,连赵星河都瞧出她不对劲。
夜里,躺在床上,隔壁传来呜呜的哭声。
赵星河拿起传声筒小声问:“宝丫妹妹,你在哭吗?”
赵宝丫捏着竹筒子彻底控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又不是我求着她和我玩的,是她要我去她家的呀……她讨厌我,我才讨厌她呢……呜呜呜……”
何春生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宝丫别哭了,我们都很喜欢你,你和我们玩就好了。”
赵星河:“我也讨厌胡宝珠,我以后最讨厌的人就是胡宝珠!”
两人人轮流安慰她,赵宝丫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两只小手还一边抓着一个传声筒。何春生听到没了动静,也不再说话,兀自去睡了。
倒是赵星河不厌其烦的小声问:“宝丫妹妹,你还在吗?”
“宝丫妹妹,你是不是睡着了?”
“……”
介于小宝丫情绪不好,赵凛向吴老秀才告了几日假,带她去城隍庙玩。赵星河是走哪跟哪,何春生倒是坐得住,待在家里钻研医术。
权玉真知道她不开心,特意做了个小葫芦给她,在里面装了些蜂蜜,乐呵呵的递到她嘴边。
赵宝丫举着小葫芦猫着眼睛朝里面看,又嗅嗅,疑惑问:“师父,什么呀?”
权玉真:“你尝尝。”
她小抿了一口,眼睛立刻弯了起来:“是蜂蜜,哪来的呀?”蓝白猫闻到了甜香味,伸出爪子去够。
权玉真指了指大殿的房梁:“在上面发现的,险些蛰了香客,为师连夜把它弄了下来,头顶都蛰了几个包。你瞧……?”他把脑袋凑过去给小宝丫看。
小宝丫努力睁大眼往那脑袋上瞧:“好像肿了……”
“师父,你擦药了吗?”
权玉真把脑袋缩了回来:“全都是头发,怎么擦药?”
赵宝丫:“把头发剃掉……”
“那不行!”权玉真虎着脸:“师父是道士,不是和尚,剃头发像什么话!”
小宝丫一想到师父光头的样子就乐了,笑得牙不见眼。赵凛松了口气,还是权道长有办法。
一大一小正开心呢,城隍庙的门被人敲响。三人往门口看去,就看见一领官轿停在了正门口。轿帘子被掀开,常服束发的邢知府走了出来,撩开袍子往里面走。绕过青烟袅袅的香炉,走到正殿,给城隍爷上了三炷香。
然后朝三人走来,抚须笑道:“你们倒是惬意。”
他坐到空着的石凳子上,权玉真取来酒杯给他倒了一杯酒,问:“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邢知府:“齐宴判了秋后问斩,齐州判听到消息跑了,上头发了通缉令。我被调任回了京都,不日就要启程,今日特意来辞行。”
权玉真呜了声:“回京都好啊,你也该回去了。”
邢知府笑了笑:“托你们的福。”
“新来的长溪县令姓陈,是我的学生,为人不错,你们今后有事都可以找他。”
之后,邢知府明显有话单独和权玉真说,赵凛很有眼色的带着宝丫和星河去了何记酒楼。刚到何记没多久,就被钱大有和马承平相继找上门。说是为了感谢他,请他去家里吃饭。
赵凛一时分身乏术,建议道:“要不,大家一起在何记吃个饭?”
他都开口了,两家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两家商量好次日一起在何记包了最好的酒席宴请赵凛。赵凛把三个孩子都带了去,顺便还让人去请了权玉真。权玉真不喜人多,推说忙没去。
钱家和马家倒是因为一个案子熟悉了起来,觥筹交错,钱志业和马员外已然称兄道弟了。赵凛把送给胡辰的金银首饰拿了出来,把他的意思传达了一遍。两家都不肯要,都道:“胡大公子都不要的东西,我们能要?”他们就不是缺这个钱的人。
赵凛:“那行,这些东西我会拿到县衙,让陈县令分给穷苦百姓。”
马员外喝了口酒,小声问赵凛:“这新来的陈县令你看到过没?为人怎么样?”他真是被胡县令吓怕了。
赵凛:“人不错,他听说你们两家的遭遇,还特许承平兄和大有兄去县学读书。”他看向马承平和钱大有,“你们两个可要去?”他是知道钱大有会去的,马承平就不知道会不会了。
两家人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这必然是赵凛给他们求来的机会。
“去,怎么不去!”钱大有高兴还来不急呢。
当初齐宴家说了那么久都没办成,这会儿突然就成了,钱家夫妻都高兴傻了,连连朝赵凛敬酒。
马家夫妇就有些纠结了,马员外道:“小宝丫不是说承平读书会有牢狱之灾吗?这能去读?”
马承平自己也很纠结:一方面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另一方面,大牢里走了一遭,他深刻的知道没有权势是不行的。
于是咬咬牙道:“我去!”其他的他不想,考个秀才也是好的。
马家夫妇连忙看向赵宝丫,赵宝丫正和碗里的狮子头较劲呢,抬起小花猫脸,说:“承平叔叔不是进过牢房了吗?”
马员外一想好像是哦,他们一家都进了监牢,正好应验了他那个梦。幸好有赵凛这个贵人,他们家才能逢凶化吉,之后去读书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两家都是知道感恩的,当面道谢后,又准备了很多小孩儿喜欢的东西送到了赵家。
赵宝丫开心了,对那些新奇的玩具和吃食爱不释手,反倒是赵凛开始烦不胜烦。他最近只要出去,碰见的人都会问他《侠游记·四》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出话本?主角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还有几本续集……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走到书院也没个清净。
唯一看不上他的要数顾山长了,中秋节那日,他带着小宝丫和星河去顾山长那送节。顾山长看到他,第一句就是训:“你倒是懂得变通的,不让你出模拟考卷,你给我写话本去了。早告诉过你,不要弄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读书就是。写个话本还被胡县令利用,弄得满城风雨,若是以后有心人再拿这个做文章,对你不利如何是好?”
赵凛摸摸鼻子,顿觉无趣,心想着:丫丫带着星河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现在就想走。
赵宝丫带着赵星河去看了顾夫人养的花草。花园芬芳,开尽了秋日的热烈,花丛里蹲着个人,乌发如墨,侧脸长睫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赵宝丫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两年未见的闻孔雀。
她哒哒的跑过去,低头问:“姐姐,你在干嘛呀?”
小男孩抬起他那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下打量她,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两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矮呀!”
一招制敌。
赵宝丫噘嘴,气鼓鼓道:“你才矮,你全家都矮。”
小男孩站起身,瞬间比她高出一大截。
赵宝丫脸都憋红,眼眶蓄泪:“星河哥哥……他说我矮。”
赵星河:汪汪!
这狼崽子可不是好惹的,硬生生把人追的满后花园跑。秋菊被带得四溅,卧在花丛里躲懒的猫都被吓得到处窜。
赵星河咬住他一截后脖梗就不松口,最后还是婢女喊来了赵凛才把人拎了回去。
赵宝丫觉得格外愧疚,又怕星河哥哥受罚,次日特地拿了药跑去找小哥哥道歉。
哪想,小哥哥又连夜跑路,临走还让顾夫人留了一封信给她。她好奇的打开,一整张大纸,就写了三个字——小矮子!
小宝丫着实被伤到了,半夜做梦都梦见自己变成了矮冬瓜、小土豆。
醒来后,她在房间的门上比着身高做了个记号。然后每天吃肉、喝牛奶,跟着赵星河围着院子跑。
翻过年她七岁了,她没长高,原本和她差不多高的赵星河反而比她高出一个头。
赵宝丫:“……”
这还没完,她去到学堂,幼薇姐姐也长高了,整个学堂就她最矮。偏偏吴金牛还一直笑话她,追在她身后问:“你怎么总也长不高啊?天天吃那么多,吃到哪里去了?”
“哦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娘矮,你才矮的。我娘说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
“你娘肯定是个大矮子,你才是小矮子的!”
赵宝丫都被他气哭了,尽管吴金牛被赵星河打得满地找牙,她还是好伤心。
前世在荒星,她就总也长不高,永远是五岁小孩的模样。她来到这里,从三岁长到七岁,高是高了一点,可和她五岁的时候差不多高。
赵宝丫有种隐忧:她不会又永远长不高了吧?
一旦有了这种猜想,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被子哭得昏天暗地,小下巴都哭尖了。赵凛知道后,哭笑不得,揉揉她脑袋安慰道:“我家丫丫不过是长得慢,以后会长高的。”
“阿爹七岁以前就很矮,九岁才开始窜个子呢。”
赵宝丫抽噎:“万一,万一我九岁了,还长不高呢?”
赵凛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可能,我的女儿怎么会矮呢?”
赵宝丫:“可是,可是金牛哥哥说‘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他说我肯定像我娘。阿爹,我娘是不是个大矮子啊?”
“怎么会。”赵凛回忆了一下:“你娘瘦瘦高高,一点也不矮。”
赵宝丫眨了眨长睫:“真的吗?”
赵凛肯定的点头:“真的,我们不要和别人比高,和自己比就好了。每年长高一点点,以后肯定会长成你娘那样高挑漂亮的。”
赵宝丫终于不哭了:她爹肯定不会骗她的。
父女两个坐在满是星辰的院子里聊天,赵星河拿着纸笔趴在葡萄架子下的石桌上写写画画:他把骂过宝丫妹妹矮的小孩名字都记了下来,明天,他要挨个打得他们爹妈都不认识。
此刻的赵凛丝毫没察觉这小崽子想搞事的心,还觉得他还挺乖,练功完了还知道认认字。直到次日,街坊邻居带着自家鼻青脸肿的孩子找上门……
赵凛是个护短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会骂赵星河,好声好气的把人送走后,回头就把赵星河丢到了何记。同赵小姑道:“别客气,也别当他是小孩,往死里用。他回来不喊累,你就别喊我大哥。”
赵小姑被虎住了,尽管不忍心,还是让赵星河去跑堂了。
赵宝丫觉得星河哥哥是为了给她出气才受的罚,于情于理,自己应该讲义气,陪着他一起的。于是学堂也不去了,整天跟着赵星河往何记跑。
自从琼华楼倒了后,何记俨然成了长溪县第一酒楼,整日高朋满座。赵星河一个小孩儿跑进跑出,饶是精力旺盛也累得够呛。可这小子倔,愣是没喊一声累,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赵宝丫拉着他小声道:“要不你向阿爹认错吧,下次不要打人了。”
赵星河弯着眼笑:“下次还打,谁骂宝丫妹妹我就打谁!”
赵宝丫:该,就让他这么招吧!
她没搭理赵星河,整日跟在苏玉娘身后转悠。转悠得多了,总能瞧见一个中年富态的男子盯着玉姨姨看。
赵宝丫有好几次和他对上视线,对方不闪不躲,还冲她友善的笑了笑。她立刻扭头,当作没看到。
又有一日,大早上的,赵小姑去买菜了,苏玉娘在后厨酿酒。赵星河跟着伙计在打扫卫生,她独自一人坐在何记酒楼的门口玩。
那中年男子又来了,径自走到她跟前,拿出几个香喷喷还冒着热气的大包子给她,依旧笑得一脸和善。
赵宝丫自从被拐后,对这种表面和善的人都有心理阴影,她后退两步没接。
那中年男人讪讪,笑着问:“小孩儿,你娘呢?”
赵宝丫一脸莫名其妙:她哪来的娘?
中年男子继续问:“你娘平日里都喜欢什么?喜欢漂亮的衣服,首饰,还是胭脂水粉?”
赵宝丫眼睛滴溜溜的转:这人该不会以为玉姨姨是她娘吧?
赵宝丫警惕的问:“你打听这个干嘛?”
中年男人笑容不减,迟疑了半晌才又问:“我只是倾慕你娘……”他顿了顿,又厚着脸皮问:“你还缺爹吗?”
赵宝丫眼睛瞪圆:离了个大谱了!
这年头,还有当街问别人缺不缺爹的!
第 73 章
赵宝丫眨眨长睫, 板着声道:“我不缺爹,我缺娘。”
“缺娘?”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继而惊诧:“你娘不喜男的?”
赵宝丫翻了个白眼:“你娘才不喜欢男的。”
中年男人一头雾水, 走近两步还要细问。何春生匆匆赶来,挡在了赵宝丫面前, 冷声问:“你想干嘛?”他翻过年都九岁了, 一下子抽了条, 已经到苏玉娘肩膀上了。身高虽然不及面前的男子,但冷下脸时还是让人有点顾忌的。
中年男人连忙解释:“我没想干嘛, 我就是……”
何春生警惕的瞧他, 待看到苏玉娘从后厨走出来时, 他立马拉着宝丫往酒楼里走, 大声喊:“娘。”
苏玉娘抬头,笑道:“春生, 你怎么来了?”
何春生眉头微蹙,扭头朝后看了看。苏玉娘若有所悟, 往他身后看,就看见中年男人笑着朝她招手。
苏玉娘秀眉立马也蹙了起来, 随后笑容淡淡的打招呼:“汤老板……”
这人就是接手了琼华楼后, 盘下来做绣坊的外地富商汤和志,前几日偶然见到苏玉娘后一直念念不忘, 明里暗里的接近她。苏玉娘已经婉拒过了几次,他还是不死心,日日过来酒楼吃饭搭讪。
汤和志见她来了,立刻殷勤的上前两步, 笑道:“玉娘。”
何春生拉着赵宝丫又后退了两步,走到苏玉娘身边:“娘, 方才这个人鬼鬼祟祟的找宝丫妹妹说话。”这人看着就像拐子,肯定是看宝丫妹妹可爱,想拐走。
汤和志连连摆手,慌忙解释:“误会误会,我以为这孩子是玉娘的女儿,没想到你生的是儿子。”他在心里已经把绣坊的掌柜骂了个遍,让他打听一下苏玉娘,就这么敷衍他。只说有个孩子,都没说是男士女,害得他误会。
苏玉娘疑惑:“你和宝丫说什么?”
汤和志讪讪:“也没说什么……”
躲在何春生身后的赵宝丫探头:“说了好多,他问我玉姨姨都喜欢什么、喜欢衣服、首饰、还是胭脂水粉,还问我缺不缺爹!”
春生的脸色难看起来,小宝丫不懂,他可都听懂了:这人是想当他爹呢!
汤和志尴尬的看着苏玉娘,苏玉娘连夜沉了下来,让春生看好宝丫。她把汤和志喊到二楼小孩子看不到的地方,郑重其事道:“汤老板,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再成婚的打算。我们做朋友可以,希望你不要有别的心思了,还有,不要去接近我的孩子。”春生是她的底线。
面前的女人就像一副绝美的苏绣,秀雅高贵,连生气都透着股温柔,简直太让他着迷了。汤和志面色润红,双眼含春:“玉娘,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就接受我吧。只要你嫁给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吃苦的。”
这是听不懂人话吗?
苏玉娘冷声:“我并没有吃苦。”
汤和志急了:“这怎么不是在吃苦,你一个女人支撑着这么大一个酒楼,整日忙进忙出的,就没有歇息的时候,我看着都心疼!你若是嫁给我,凡我所有就是你所有。你只管当好汤夫人,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在他看来,苏玉娘这般娇媚静雅的美人配得起这些。
这话让苏玉娘很不适:“汤老板,我不想当汤夫人,也不需要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何记酒楼是我的,我每天忙碌很开心。我的话已经讲的明明白白,再纠缠就难看了。”她说完扭头往楼下去。
她和这人的观念相差甚远,鸡同鸭讲甚是心累。
苏玉娘加快脚步下楼,汤和志也没追,就站在二楼看着她仪态婀娜的往下走。裙摆荡漾间,环佩清扬,他的目光陶醉的追随她而去。他自认为长得不错,清俊威武,仪表堂堂,对方动心不过是迟早的事。
一想到不久的将来,可以美人在怀,他心情瞬间激荡了。
楼下的伙计在忙碌,赵星河看见何春生来了,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跑了过去,问:“你来做什么?”
何春生上下打量他,见他满头大汗,道:“要不你还是找赵叔叔道个歉吧,总不能一直跑堂。”
赵星河撇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做跑堂挺好,能锻炼筋骨。”
胡春生无奈摇头:“你就嘴硬,看来得给你扎两针才行。”
“你别吓唬我!”赵星河后退两步,一下踩到了人。他扭头,然后仰头,就看到赵凛含笑的脸。顿时像是炸毛的刺猬,扭头就想跑。
赵凛一把拎住他后脖梗:“跑什么?”
赵星河知道是跑不脱了,蔫耷耷的嘀咕:“没想跑啊!”
赵凛拍了一下他脑袋:“知道错哪里了没?还逞凶打架吗?”
赵星河:“我没错……”
“你这崽子,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他伸手要去揪他耳朵,赵宝丫一把抱住她爹的手:“爹啊,你是来找我的吗?”她努力朝赵星河眨眼,赵星河趁着赵凛的注意力被分散,从他手中溜走了。
“兔崽子!”赵凛无奈的叹了口气,顺势把闺女抱起来:“来找你玉姨姨呢,她人呢?”
苏玉娘正好从楼上下来,笑问:“赵大哥找我有事?”
赵凛点头:“先前你不是要新粮酿酒吗?承平兄昨日托人和我说粮已经装好了,问是直接拉到酒楼还是哪里?”
之前何记酒楼后厨酿的都是葡萄果酒,要是大量酿‘竹枝春’,后厨显然是不适合的。
她想了想道:“我打算租一处小宅子,单独用来酿酒,这两日就定下来。你让马公子五日后再送来我租的宅子吧。”
赵凛道:“如果手上有余钱,不如直接买个小宅子,统共也就几百两,舍去很多麻烦。”按照何记酒楼现在的进账本,买个小宅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苏玉娘也不是没想过要买宅子,可是她更想把自己曾经抵押出去的一块玉赎回来。苏家人喜玉,每个孩子从出生起,父母就会请人给他们定制独有的玉佩。她的那块,是她出生时就佩戴的。直到她病重,实在没办法了,才让春生拿去当了。
如今有钱了……
罢了,还是先买宅子酿酒吧,最多她再去当铺和掌柜的说说,让他多留些时日。
“也好。”苏玉娘笑了起来,“那麻烦赵大哥给我看看,我看的宅子哪个比较好点。”
赵凛当初买宅子是研究过的,对这方面也比较了解。
两人并肩往后厨走,二楼的汤和志眼神微眯:玉娘居然对着这人笑?
他细看赵凛:着长衫,显然是个读书人,比他还高出一个头。高鼻薄唇、气势凛冽,看上去不好相与。
是这个小女娃的爹?看小女娃和玉娘熟悉的程度,这男人和玉娘的关系肯定也不一般……
汤和志瞬间有了危机感,匆匆下了楼回去天丝绣坊,找到掌柜的让他去重新去调查苏玉娘还有赵凛。这次务必查得仔仔细细,再敷衍他就滚蛋!
柳掌柜先前还以为东家老毛病又犯了,只是瞧着那苏玉娘新鲜好玩,第一次查的时候也就敷衍了点。没想到他来真的,又被放了狠话,查起来自然很认真。差不多把苏玉娘和赵凛的老底全给翻出来了。
这过程还挺容易,实在是赵凛在长溪太出名了——小三元案首,顾山长关门弟子,撰写《侠游记》的麒麟客。
哪一个拿出去不是响当当的,连店里的伙计都能说上一两句。
反倒是查苏玉娘花了一些功夫。
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把查到的信息和汤和志说了,又劝解道:“东家,这赵凛和陈县令关系不一般,您千万别去招惹他,上一个招惹他的胡县令都死了!”
民不与官斗,赵凛小说也是个秀才,还不是普通的秀才,他自然没蠢到去招惹。
何记是玉娘和赵凛的妹妹合伙开的,两家又是邻居,关系亲密一点也说得过去。都两年了,两人都没在一起,也没传出流言,想来是没什么。
他不招惹赵凛,只管追玉娘就好。
女人嘛,真心实意的对她好,她会感动的。
于是,他第一天送糕点、第二天送胭脂、第三天送绫罗绸缎、第四天送金钗手镯……连何春生的笔墨纸砚都考虑到了。苏玉娘不胜其烦,每次都让人原封不动的退回去。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月,赵宝丫和赵星河都看糊涂了。
赵宝丫挠挠脑门,困惑问:“星河哥哥,那个人为什么一直送玉姨姨东西?”
赵星河摇头:“不知道啊,大概是个傻子吧。”
路过的伙计嘿嘿笑了起来:“你们还小,不懂了吧,汤老板这是喜欢咱们苏老板,在追求苏老板呢。”
“追求玉姨姨?”赵宝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那是什么意思啊?”
伙计:“就是男的喜欢女的,想娶她,说简单点,汤老板想给春生公子当爹!”
赵宝丫懂了:“想娶别人就要送很多很多礼物吗?”
伙计:“当然要的啦,哎,你们小孩儿看着就是了。汤老板大方,我看有戏……”伙计又嘿嘿的笑起来,一扭头,看见沉着脸的何春生,立马闭嘴,端起盘子赶紧走了。
赵星河却是个不怕死的,凑到何春生面前,张口就问:“春生,那姓汤的想当你爹啊?”
何春生伸手把他脸推开,不悦道:“让他想想就可以了,我娘是不会喜欢他那种人的。”
“我每日去师父那都会经过汤府,他府上有三个姨娘,还有孩子。他不是什么好人,不仅喜欢我娘,路过的漂亮姐姐他都会看。”他并不反对他娘嫁人,但必须是好人。自从知道姓汤的想当他爹后,他观察这人好久了。
赵宝丫啊了一声:“那就是坏人了,下次他再来,我们把他打出去。”
赵星河连忙说:“我来打,我来打,我现在功夫可厉害了,肯定能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不行。”赵宝丫大声道:“阿爹都说了不许你总是打架。”
三个孩子正说着话,天丝绣坊的伙计又来了。赵宝丫眼尖,先跳了出去,拦住伙计问:“又送了什么东西来?玉姨姨说不要,你拿回去吧。”
伙计为难,跳着脚到处张望,何春生走到赵宝丫身后,再次重复:“我娘不会收的,你走吧。”
赵星河伸手就要来推他,伙计连忙道:“今日没东西,是一封信,东家说苏老板不看会后悔的。”说着他从袖带里掏出信封。
赵宝丫:“胡说,什么东西不看会后悔?”
伙计:“真的,东家就是这样说了。几位公子姑娘就让苏老板看看吧,不然小的回去也不好交差。”他也为难啊,每日送东西都要挨何记人的白眼。
何春生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信,拆开,宣纸上画着一块玉,玉佩呈圆形,四周边角镂空,中间刻着一只含苞欲放的玉兰花。
这块玉,他见过。
这是他娘从前一直戴在身上的,后来他娘病重,还是他亲手拿去当的,他娘一直想赎回来。
姓汤的怎么会知道这块玉的,还特意送信过来?
何春生收好信,朝伙计道:“你回去吧,我会把信交给我娘的。”
伙计挠头:“那不行,东家说要亲自交到苏老板手里,确定苏老板看到信了。”他老远看到从二楼雅间出来的苏玉娘,跳着脚大喊起来。
苏玉娘朝下看,看到又是天丝绣坊的伙计,深吸一口气,走了下来:“吵什么?”
伙计连忙道:“东家送了一封信给您,说您不看一定会后悔。”他眼疾手快抢过何春生手里的信,摊开举到苏玉娘面前,“你看,就是这封。”他实在没办法了,信没送出去的话肯定会被辞退的。
苏玉娘眸子微闪,显然也认出了那块玉,她心思急转,问:“你们东家可还说了什么?”
伙计长出了口气:“我们东家说,你可以去绣坊找他。”
何春生蹙眉,伸手拉了他娘一下:“娘……”
苏玉娘拍拍他手安抚,又朝伙计道:“你同你东家说,一个时辰后在天丝绣坊对面的茶楼等我。”
对面茶楼也行,伙计欢欢喜喜的去了。
苏玉娘不想春生看到她和别的男子纠缠不清,嘱咐道:“你带着宝丫乖乖待在酒楼,娘去去就回。你放心,茶楼的老板和娘很熟,不会有事的。”
何春生点头,等她走了,三个小的互看一眼,从另条一街绕到了茶楼。问清楚姓汤在哪个雅间后,三个小的跑到隔壁雅间猫着。
而苏玉娘先去当铺一趟,找到当铺的掌柜问清楚事情原委。当铺的掌柜甚是抱歉:“汤老板出了玉佩典当价的三倍购买,我也是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不过是看着钱多。
这点苏玉娘也不能说什么。
她的玉佩价值千金,当初急着用钱,只当了三百两,三倍的价格就是九百两了。掌柜的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她随后才去了天丝绣坊对面的茶楼。
这茶楼是李昌海的,掌柜认识赵宝丫几个,也认识苏玉娘。见几人先后跑来,虽然奇怪也没多问,笑着将她带到汤和志的雅间。
一进去,汤和志迎了上来,满面堆笑:“玉娘。”
苏玉娘沉着脸:“汤老板,我同你不熟,还是唤我苏老板吧。”
“玉娘,你不用这么见外,快过来喝茶。”他想伸手去拉苏玉娘。
苏玉娘侧身,退后两步:“茶就不必了,何记忙不便久留,我今日来就是想赎回我那块玉。”
汤和志的笑也冷了下来,道:“据汤某所知,苏老板刚买了酒坊,因该拿不出更多的银子赎玉佩吧?”
苏玉娘从袖带里掏出两百两:“我问过了,你花了九百两买回来的。我这里有两百两,剩下的七百两我每个月还你一部分。大家都是生意人,你也不用担心我跑了,今后天丝绣坊的生意我也会照顾的。”
汤和志一副受伤的表情:“玉娘这样说就伤感情了,你若是汤夫人这玉自然是你的,还提什么钱不钱的。”没有人会傻到原价再卖出去。
苏玉娘抿唇:“你非要如此吗?我都说过了,我不会再嫁人!”
汤和志:“哪有女人不嫁人的。”他拧眉,“还是说,你想嫁给那个赵凛?”
隔壁偷听的赵宝丫心头一紧,侧头看向何春生,何春生和她目光对上,咬牙又扭开了头。
苏玉娘是真的生气了:“你休要胡说,我和赵大哥是朋友。”他们两家相处两年,她了解赵凛,赵凛也了解她,他们两个决计没有可能,也从不会往这方面想。
这人这样质疑,就是在侮辱她。
汤和志是不信的,在他看来,一个漂亮的寡妇和一个丧偶的鳏夫能是什么朋友。
他板着脸道:“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嫁给我了,这块玉就是你的。聘礼定然比这玉还多上百倍。”
九百两的百倍就是九万两。
京都大户人家的庶女也没有这个数,他足够诚意了。
在苏玉娘看来,这却是威胁。她深吸一口气,扭头出了茶楼。
眼看着汤和志也走到了门口,赵星河小声问:“我们要不要去套他的麻袋,把玉佩抢回来?”
赵宝丫连忙道:“不行啊,我们打不过他。而且,抢东西是犯法的,会被抓到大牢里去。”
赵星河挠头:“那怎么办?再不把玉弄回来,他就要当春生的爹了!”
赵宝丫眨巴了两下眼,狡黠的笑起来:“不会的,春生哥哥不是说姓汤的有姨娘吗?我们去找他的姨娘,让她帮忙我们把玉拿去当,我们再赎回来。”
赵星河:“她们会帮我们的忙?”
何春生:“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钱。”
赵宝丫扬起小眉头:“我有钱,她们一定会帮我们的,因为我会算命啊!”——
汤家有三位姨娘,一个已故钱夫人的陪嫁婢女,一个买来的瘦马,还有一个是汤和志的远方小表妹云姨娘。三人公用一个夫君,本就粥少僧多,现在汤和志被苏玉娘迷了眼,更是不搭理她们。
几个人幽怨得要死,却又不敢找汤和志闹,只得求神拜佛,保佑迷惑自己夫君的狐狸精赶紧消失。
近几日,这三人只要出门就听人说城南的城皇庙很灵验。在听过无数遍后,云姨娘终于忍不住偷偷的去了城隍庙。
上过香许过愿后,她抽了一支签过去解签,坐下后问:“道长,我夫君最近被狐狸精迷住了,有什么办法才能让狐狸精消失啊?”
权玉真细细看了那签条,又抬头看向云夫人,然后蹙眉。
云夫人也跟着蹙眉:“你会解签吗?”瞧着仙风道骨的,不说话光摇头是怎么回事?
躲在签桌子底下的赵宝丫用力扯了一下权玉真的道袍,权玉真停止装高深,道:“签,自然会解。只是施主非本施主,签不好解。”
云姨娘困惑:“你什么意思啊?”
权玉真摸摸胡须:“云施主,你本名金巧,今年二十五,是个逃难来的流民,并不是汤施主的远方表妹吧?”
云姨娘震惊,左右看看,惊呼:“仙人啊!”她家乡遭了灾,一路流浪成了乞丐,后来碰到去投奔汤和志,却在半路病死的的小表妹云巧。她拿了小表妹的信物,冒充她的身份进了汤府。这事她一直烂在肚子里没有和别人提过,只有面对自己养的兔子时,才会念叨两句。
那道长什么都知道,不是仙人是什么!
云姨娘激动了,觉得这次肯定有戏,赶忙坐了下来,把签条递了过去,殷切问:“仙人,那迷住我夫君的那个狐狸精怎么样才能消失啊?”
权玉真沉默,她立刻会意,从袖带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到桌上。
权玉真这才开口:“你夫君最近在当铺买了一块玉,那玉是狐狸精贴身之物,只要那玉在,它就会缠着你夫君。”
云姨娘急了:“那,那我现在就回去把玉摔了!”
“不可!”权玉真道:“一旦把玉摔了,那玉中精魄就会一辈子缠着你夫君。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玉还到当铺去,让其他人买走,那精魄自然就去别人家了。”
简直神了,连她夫君在当铺买了块玉都知道。云夫人对权玉真的话深信不疑,急匆匆的回去了。她一走,三小只立刻从签桌下钻了出来,抬腿就往外跑。
权玉真连忙喊:“你们去哪儿呢?”
赵宝丫头也不回:“下次请师父喝酒。”能去哪,当然是去当铺蹲人。
云姨娘解完签回到府里,趁着汤和志不在翻找出了玉佩,然后急匆匆找到买玉的当铺,把玉佩按三百两银子的价格又当了回去。
当铺老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前脚花九百两买走,后脚又倒亏六百两当了。
这是吃饱了撑着,视金钱如粪土是吧?
他暗自嘀咕两句,正要把玉和当票收起来,一只小手攀上了柜台,紧接着一张白嫩稚气的小脸出现在柜台上,冲着他笑:“伯伯,我想买你手里的那块玉,要多少银子呀?”
当铺老板生怕汤家人又找过来,有心想卖出去,又担心赵宝丫没钱,于是随意报了个数字:“四百两,四百两卖给你。”
啪嗒!
小女孩摸出四百两银票拍在柜台上,大眼纯稚的盯着他:“伯伯,这是四百两,玉佩给我吧。”
当铺老板惊讶,看看那银票,又看看小小个的赵宝丫:那女娃娃才多大,眼都不眨一下就摸出四百两?
娘呐,早知道她这么有钱就该多要点。
当铺掌柜的边写收据边后悔,最后还是把玉给赵宝丫了。赵宝丫拿到玉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跑到转角处停下,把玉交给等在那的何春生,兴奋道:“春生哥哥,我买到了,我们快走!”
三人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家。
何春生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拿给宝丫,总共也只有五十两,他写了张欠条:“宝丫妹妹,欠你的三百五十两我有钱就会还给你的。”
赵宝丫收了银子和欠条,笑着说:“不还也没关系的,以后春生哥哥给别人看病,收到的诊经都给我一份吧。”她可是很聪明的,做大夫可挣钱了,一次收一千两都是可能的。
给她一份的话就是一百两,春生哥哥以后会给很多很多人看病,怎么算都是她赚了。
这是她的第二份生意。
何春生点头:“钱我会还你的,诊经也会分给你的,就当做利息。”
当天夜里,何春生把玉佩拿给了他娘。苏玉娘不可置信的盯着那玉,怔愣过后连忙问他玉是从哪里来的。
何春生把拿到玉的过程说了一遍,又小声说:“娘如果不喜欢那姓汤的,不用顾忌何记给他脸,这种人打出去便是。”
苏玉娘温声回应:“知道了,我们春生是个小大人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回头凑了三百五十两把银子还给了赵宝丫,赵宝丫是不肯收的,收了她的生意就泡汤了。苏玉娘一定要还,来回几次后,赵凛道:“你就收下吧,你不是不知道你玉姨,你不让她还钱,她会睡不着觉的。”
赵小姑也附和:“就是,睡不着觉就会没精神,没精神就不能去何记干活了,月底宝丫分的银子肯定也少。”
那不行,第二份生意已经泡汤了,第一份万万不能少。
赵宝丫乖乖收下了,夜里,偷偷告诉赵凛:“那个姓汤的太坏了,还让玉姨姨嫁给他,还说玉姨姨不嫁,玉佩就不还,坏死了……”
赵凛是知道姓汤的在讨好苏玉娘,双方感情的事,他一个外人是不会去插手的。但若是这人品性败坏,死缠乱打发展到了威胁恐吓,那他就不得不管。
毕竟,何记有他妹妹和女儿的一份,总不能影响到他女儿的小金库不是。
于是,自那日起,天丝绣坊不是货物进不来就是卖出去货被发现是次品,要不就是被人检举违法,官差隔三差五就来光顾,没事就找汤和志谈心。
天丝绣坊已经连亏了两个月了,汤和志也没心思再去找苏玉娘,急得嘴都起了火疖子。特意请了官差喝茶,塞了一百两银子给对方,小心翼翼的问:“不知道小的哪里做得不对,劳烦几位爷日日来光顾?”
拿人的手短,那官差收了银票,小声凑过去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最近干了什么蠢事,得罪了什么人?”
汤和志眼珠子转了几圈,回忆起他来长溪起做的事:他也就追求了苏玉娘……
他突然了悟:能有能耐请动官差的也就那位赵秀才了。
他气愤异常:玉佩都被他们骗回去了,还来这么搞他!
官差看他表情,知道他已经猜出来了。把声音压到最低,又道:“不仅县太爷器重那位,钱家和马家都和那位交好,你若再不离开长溪。只怕今后不止货进不来,连米粮都没得吃。”这是实话,钱家管水运,陆运也是有朋友的。马家掌米粮,城里几乎都是在他那进的米粮,一句话的事,分分钟断汤家的粮。
没把事情做绝,就是在逼他走。
“我就不信了,他能只手遮天!”汤和志从商多年,也算是小有家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就不信这个邪了。
然而,不得他不信。
又过一个月,天丝绣坊不仅进不来货,缘有的货都卖不出去了。原因是麒麟客在《侠游记·四》里提了一嘴天丝绣坊,并不是很好的话,长溪县所有的百姓之后看到天丝绣坊都绕道走。
汤和志气得肝疼,回到家后,家里连口热饭都没有了。
别问,问就是长溪所有的米铺都不卖米给他们家!
弹尽粮绝,他再待下去能饿死。
汤和志实在无法了,托人找到赵凛求饶。特意在外头请了一桌酒席,倒上好酒向赵凛赔罪。
赵凛不接他的酒,汤和志低声下气问:“赵凛,你就说说,你究竟想我怎么办吧?是要银子吗,要多少?”
赵凛盯着他,眸色深沉,一字一句:“一分都不用,带着你的家当滚出长溪县,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你?”汤和志,“真要把事情做绝?”
“山水轮流转,日后你总有求我办事的时候。”
赵凛:“你明日若不走,只怕出门都危险。长溪近日治安不好,白日碰见小偷匪徒也是有可能的。”
汤和志气得手抖:这人太阴狠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这趟南下扩张生意算是彻底失败了。从盘下铺子,到开业不到才半年,汤和志又把铺子盘了出去。三千两接手的,一千两盘了出去,拖家带口灰溜溜的跑了。出了长溪县后,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问柳掌柜:“先前你说过苏玉娘婆家还有一个哥哥嫂嫂吧?”
柳掌柜点头:“嗯,她夫君叫和温言,她大伯叫何温旭,膝下无子,曾因想过继何春生一事和苏老板大吵了一架。之后搬离了长溪县,去到了河中府。”
汤和志冷笑:“派人去河中府寻那一对夫妇,就说苏玉娘要嫁人,要把他们老何家的独苗苗改姓异门。”
柳掌柜担忧:“这,会不会被赵秀才发现啊?”那位可是个狠人,把他们东家生生逼到连夜跑路。
汤和志:“怕什么,等他发现,我们都回了云中郡了。天高皇帝远,他在长溪只手遮天,还能伸到云中去不成?”
把他逼得这样惨,他就是要搅得苏玉娘和赵凛不得安宁!
既然得不到,他就毁掉苏玉娘好了。
第 74 章
讨人厌的家伙终于走了, 赵宝丫和春生都松了口气,赵星河却开心不起来。
苏玉娘买了小宅子酿酒后,把‘竹枝春’的方子又改良了。酿出来的酒水更为醇厚热烈, 改名‘琼枝仙’在何记出售。此酒一经推出,何记的生意更好了, 就算不是饭点也经常有客人来喝酒买酒。
这可苦了赵星河。
原先他还能咬咬牙跑堂, 现在, 一天忙下来他的一双手一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天睡下去就不想起来,奈何狠话放出去了, 他又不想让赵凛看扁。
倔强的小孩儿头一次希望睁开眼能看到赵凛站在他床边说不用去了。
在这种身体与心里的双重折磨下, 他终于坚持不住, 在端菜的时候整个人摔倒了, 一大盆热乎乎的鱼头砸在了他的脚背上,痛得他眼泪汪汪。
幸好赵小姑及时看到, 把他送回了家。这种烫伤,何春生已经能很好的处理, 他给赵星河上了药膏,然后稍微包扎了一下, 嘱咐道:“这几日千万别碰水, 洗澡也不可以,听到了吧?”
赵星河抿着唇, 眼眶里还有泪。
“星河哥哥,是不是好疼啊?”赵宝丫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身边,心疼的看着他包成粽子的脚。
何春生边收拾东西,边道:“早让你找赵叔叔认错了, 做人有时候不能太倔,这样是会吃亏的。”
赵星河抿唇不语:其实后面他也想认错来着, 可是赵叔叔看都不看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他。
赵宝丫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阿爹很快就回来了,待会你看到阿爹就认错。阿爹很好说话的,肯定就不罚你了。”她一做错事认错特别快,反正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不挨训怎么都是好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赵星河:“我还不是大丈夫……”
赵宝丫眨巴眼:“小孩子更好呀,总之,待会你看着我,我让你认错你就认错哦。我保证阿爹不会再罚你了。”
赵星河不摇头也不点头,赵宝丫只当他答应了。等赵凛从县学回来时,赵宝丫就把赵星河烫伤的事添油加醋说了。她说得太严重,眼圈红红。赵凛以为赵星河快被烫死了,心里一个咯噔,快步往他房间里去。
等看到人坐在桌子前好好的,才送了口气。他看向那包成粽子的脚背,问:“还能走吗?”
赵宝丫敢紧接话:“不能不能,星河哥哥脚肿成包子了,春生哥哥说一个月都不能下地。”其实没那么严重,冬日衣裳厚,汤水只烫伤了,连水泡都没起。只是当时摔得重,吓着了。
“没问你呢。”赵凛横了闺女一眼,又看向赵星河:“能走吗?”
赵星河淡蓝的眸子眨了一下,瞥见朝他不住使眼色的小宝丫,果断摇头:“不能……”
赵凛:“不能是吧,那以后就坐凳子在后厨洗碗吧。”
“阿爹!”赵宝丫一把拉住他的手,“星河哥哥受伤了。”
赵凛点头:“我知道啊,他是伤了腿,手又没受伤,坐着也能干活。”
阿爹就是故意为难星河哥哥的。
“阿爹,星河哥哥知道自己错了。”
赵凛睨着赵星河:“他没嘴,要你替他说?”
赵宝丫伸手推推赵星河,赵星河终于不情不愿的重复:“我错了……”
赵凛:“错哪里了?”
赵星河:“不该老是打架惹事。”
赵凛叹了口气,坐到他对面:“让你学武是用来保护想保护的人,但保护人也是有方法的。不计后果,不看形势的动手那是莽夫,莽夫之勇是无知而勇,知而后勇是真勇也。”
赵星河懵懂,赵凛:“……”得,读书还是有必要的。
“字都认识吧,腿好之前,你待在我书房看兵书吧。左边第二格几本都是兵书,《孙子》、《六韬》、《三略》、《三十六计》都给我好好看看,看完了同我说,我会考你的。不会的话,继续去跑堂。”
赵星河哭丧着脸看向赵宝丫:不是认错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读书?
赵宝丫也不知道啊:她要是做错了事,装可怜,阿爹都会算了的。
为了避免还受着伤被赶去洗碗,赵星河还是乖乖去看书了。他字是认识了,可是好多意思都不懂,只能单脚跳到隔壁问何春生。何春生再不懂的,他就只能标注一下,夜里再问赵凛。
这个时候的赵凛倒是耐心,无论他问多么幼稚的问题,他都会认真解答,还会说典故给他听。
长夜寂静,对面的人冷峻的眉眼里是温和包容。
赵星河有那一瞬间就不怕他了,倔强的性子慢慢也就圆润了一些。如此五日后,他竟做得住,记住的东西也多。
其实他很聪明的,脑子也活,就是不爱读书。
他仿佛天生厌恶读书。
等到第七日,他被烫伤的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赵凛白天也不拘着他,只让他有空多练习功夫,夜里再接着读那些兵书。
赵星河对赵凛算是彻底服软,很自觉的早起练功,然后陪着宝丫妹妹去何记吃饭,吃完饭再送她去学堂。
这日,两人又手牵着手从往何记去,快到酒楼时,一辆青棚马车停在两人旁边。车帘子掀开,一个圆脸慈和的妇人探出头来问:“小孩,知道何记酒楼怎么走吗?”
“知道啊。”赵宝丫弯着眼笑,伸手朝前一指:“沿着这条街道走,左转就到了。”
“谢谢了。”妇人很有涵养,还夸道:“这小孩儿真漂亮,一看就很聪明。”车帘子后头的一个中年大叔蹙眉瞧了赵宝丫一眼,没说话。
马车慢慢的往前走,赵宝丫被夸了,很是开心,走起路来都连蹦带跳的。等到了酒楼门口,恰好又看见那辆马车,车上的妇人和中年男人相挟着走下来。
妇人的温婉,男子冷淡沉稳,留着美须,依稀能分辨出年轻时优越俊美的五官。
妇人看见赵宝丫,惊讶的问:“小姑娘,你也到何记来呢?”
赵宝丫点头:“嗯,何记是我小姑开的呀。”
“你小姑开的?”妇人困惑,“何记不是苏玉娘开的吗?”
赵宝丫:“对呀,玉姨姨和我小姑一起开的。”
一直没开口的男人突然问:“你姓赵?你爹是赵凛?”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赵宝丫惊讶了,“你认识我阿爹吗?”
男人哼了一声,没好脸色的往里面走。妇人笑容也淡了几分,跟着男人进去了。赵宝丫莫名其妙,挠挠脑门问:“星河哥哥,他为什么‘哼’啊?姓赵有什么不对啊?”
赵星河:“他在哼你爹。”
赵宝丫不高兴了:“我阿爹怎么了?”她哒哒的跑进去,一下子撞开往里走的男人。
男人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抬头一看,就听见那小姑娘对着他哼了一声,然后昂首阔步的走在他前面。
男人拍拍衣袍,蹙眉:“乡野出身,果然不识大体!”他刚说完,又被赵星河撞了个趔趄。
赵星河可不比赵宝丫,他力气大,那一趔趄直接把人撞到了大堂中央的木柱子上,发出砰咚一声响。原本喧闹的大堂突然安静了下来,齐齐朝他看来。连二楼提着酒坛子的苏玉娘也忍不住往下看。
一看之下就愣住了,赶紧把手里的酒坛子交给旁边的小伙计,匆匆跑下楼,跑到羞恼的男人身边喊:“大伯,你什么时候回的长溪?”她问完又往男人身后看,“大嫂,你也来了。”
妇人点头,态度还算和善:“嗯,方才进城,听说你开了个酒楼,特意过来瞧瞧。”
这夫妇,正是何春生的大伯和大伯娘。
何大伯名叫何温旭,曾经也念过几年书,长大后一直跟着何父经商。何春生的父亲何温言是家里的老二,自小聪明,读书天分极佳,何家上下都对这个老二寄予厚望,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他。
何家两兄弟的关系也一直很好。
何温言被举荐进了京都国子监读书,何家人欢欣鼓舞。哪想一年后,何温言放弃了国子监那个登天梯,带了个女子回来。
何家人虽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之后何父在外经商遭难身死,何母伤心过度跟着去了。何温言屡试不中,还被卷进作弊案中,又因着那天大旱,一病不起。
苏玉娘知道,这个大伯哥是不喜她的,认为是她带来了灾祸。
苏玉娘对这两人的情感很复杂,夫君死后,他们想抢春生过去,甚至为此和她撕破脸。后来她病重,又有林大夫开错药害她的事,她也心有芥蒂,本是不愿意理会他们的。但,从前她刚到何家时,何家所有人对她都不错,包括后来夫君病重,大伯哥也倾尽所有帮忙治病。
仅凭这点,她就不能当做不认识他们。
苏玉娘把两人带到楼上雅间,招呼他们二人坐下,浅笑道:“都是朋友帮忙,才能糊口,大哥大嫂,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要吃点什么尽管点。”
何大嫂坐下了,何大伯却笔直的站着不坐,脸拉得老长,问:“你可记得过两日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酒楼迎来送往,陪笑做东?”
苏玉娘倒茶的手僵了僵:她自然知道,她夫君就是接近年关去的。
再过几日就是他的祭日。
苏玉娘苦笑了一下,继续倒茶,推到两人面前:“我知道的。”
何大伯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这几日也该好好准备,温言从前对你那么好,你莫要慢待了他。”
何大嫂见苏玉娘脸色不好,连忙伸手拉他,小声道:“忘记来时说的了,不要置气。”
何大伯深吸一口气坐下,那张稍像何温言的侧脸冷若冰霜。何大嫂和善的笑笑,朝苏玉娘道:“我们这次来不是来吵架的,就打算祭拜一下爹娘和二弟。暂时也没地方住,你看能住在何家吗?”
苏玉娘:“自然可以,家里还有一间空屋子,等我回去收拾出来就带你们过去。”当初何家父母亡故,两家分家,何大伯占了主宅。他们家得了现在住的宅子和对半的家产。
她夫君是个懂情调的人,觉得家必须住的舒适,花了不少的心思重新翻修了宅子。
这宅子比老宅好,地方也大,还在东城,和老宅比其实是赚了。
大哥大嫂只是回来祭拜暂住,她没道理拒绝。
酒菜依次上桌,何大伯又冷声问:“听闻你把宅子的一半卖给一个姓赵的秀才了?那虽然不是老宅,但你是二弟精心修缮过的,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把它卖了。”
苏玉娘一咯噔,心说这两人从哪里听说的?
不会就是为了这事回来的吧?
她连忙解释:“那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我病重……”
何大伯拍桌:“你别找借口……”
趴在雅间外偷听的赵宝丫蹙眉,朝赵星河道:“这人好没有礼貌,为什么一直骂玉姨姨啊?”
“不知道。”赵星河摇头,瞥见往楼上来的何春生,道:“你问问春生吧,他肯定认识这俩个人的。”
赵宝丫回头朝春生招招手,何春生快步走了过去:“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赵宝丫嘘了一声,压低声音:“春生哥哥你看看里面的人是谁?那个没礼貌的人一直在说玉姨姨。”
“我娘在里面?”何春生一步跨到雅间门口,探头往里看。然后面露惊讶:“大伯,大伯母?”
他两岁那年,大伯父和大伯母去了河中府。后来他娘病了,他们二人又回来了一趟,给他买了好多东西,还特意请了林大夫给他娘看病。
他当初是很喜欢感激大伯和大伯母的,直到师父说林大夫开的药和他娘的病相左。
他不知道是林大夫想害她娘,还是大伯,大伯母想害他娘。
这会儿突然见到,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赵宝丫和赵星河太过惊讶了,一不小心直接扑进了雅间里面。
哐当!
两人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正在训话的何温旭蹙眉看来,待看到何春生时愣了愣,脸上突然有了笑意:“春生?”他站了起来,朝门口走:“怎么长得这样高了,都快到大伯肩膀了。”他上下打量,眼里有了泪意,“不错,模样越来越像你爹了,将来一定是个芝兰玉树的清俊少年。”他二弟当年可是长溪第一等俊俏。
他伸手去拍何春生的肩,何春生微微侧身躲开。
何温旭手僵了僵,也意识到几年不见,这孩子和自己生疏。何大嫂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招手:“哎呀,都别站着了,都过来走。春生,坐到大伯娘这里来,给大伯娘好好瞧瞧。”
何春生没搭她的话,反倒是先转身,把趴在地上的赵宝丫和赵星河给拉了起来。然后才喊了声娘。
苏玉娘朝他招手:“一起过来坐吧,宝丫,星河你们也坐下,不是吃完饭要去学堂吗?”
赵宝丫立刻跑到她身边坐下,扬起小脸笑得开心:“好呀,星河哥哥快来坐。”
赵星河坐在宝丫的旁边,何春生挨着苏玉娘坐下。何大伯走过来要坐到何春生边上,赵宝丫突然站了起来,抢先一屁股坐在了何春生旁边。
何大伯皱眉不悦:“你这孩子,有没有规矩?”
赵宝丫冲着他吐舌头,低头吃菜,彻底把没规矩做到底。
何大伯深吸一口气,刚想顺位坐下,又被赵星河抢了先:“我要挨着宝丫妹妹坐。”
何大伯站在那,看着苏玉娘:“这两个孩子这样没规矩,你也能容忍?”
苏玉娘歉意的笑笑:“大哥,这何记是我和宝丫的姑姑合开的,宝丫也算半个少东家,我不好管的。而且孩子还小,你莫要和她一般计较。”
何大伯还要说什么,就被何大嫂一把拉做了下来:“吃饭吧,你先前不是说饿了。”
何大伯到底没继续说,闷头喝酒。
何大嫂不管他,隔着大半个桌子给何春生夹菜,面上慈爱掩都掩不住:“春生,多吃一些,瞧你瘦的。”不一会儿,何春生的小碗里就堆满了菜。
他僵着手,不知道从哪里下筷:他是不喜不熟的人给自己夹菜的。
苏玉娘看着那堆满尖尖的碗,眸光闪烁:也就几日,希望他们祭日过了就走吧。
苏玉娘让伙计把何大夫妇送到她的宅子去,何大伯摆手:“不用了,我送春生去学堂吧。你家的门我还认得,等会儿我自己去,你把钥匙给我就成。”
见他坚持,苏玉娘也只能把钥匙给他了。
于是,夫妇两个跟在三小只的后面,一路把人送到了学堂。等赵宝丫和春生坐进去了,两人还不走,站在窗口一直看着春生笑。
何春生颇为不自在,干脆和别人换了他们看不到的位子,夫妻两个这才扭头走了。
中途下课,赵宝丫跑到何春生位子上去,问:“春生哥哥,他们怎么老是盯着你笑啊。”她歪头想了一下,“像我的猫猫看见了小鱼干,好可怕啊!”
何春生也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大伯和大伯母一直很喜欢他,说他像他爹。
等到散学,赵星河不知道从来企饿群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看更多万结文哪里跳了出来,三人结伴回去。才走到回家的那条巷子里,老远就瞧见何大嫂出来接人。她没看赵宝丫也没看赵星河,热络的去接春生的书包袋子,温声问:“读书累不累啊?渴不渴,饿了没?大伯母给你做了糯米鸡,可香了,回去尝尝?”
何春生默不作声的往前走,何大嫂瞧他这样,心酸道:“你小时候我经常抱你呢,那时候你才两岁,伯母一做糯米鸡,你就伸手要抓。”
何春生停下:“大伯母,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何大嫂:“不记得没关系的,大伯母以后长长做给你吃。”
何春生疑惑:“你们不是祭拜完祖父祖母和我爹就走吗?”
何大嫂也停下,突然问:“春生啊,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和你大伯去河中府?我们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何春生莫名其妙:“我有娘为什么要跟着你们?”
何大嫂语重心长的劝他:“你娘还年轻,又长得好看,迟早要再嫁人的。以后也会生弟弟妹妹,你总不能跟过去当拖油瓶吧?你跟着我和你大伯就不一样,你是何家唯一的孙子,以后何家的家产都是你的。我和你大伯,这些年挣了不少家业……”
赵宝丫听不下去了,插话道:“玉姨姨也没说要嫁人啊,就算玉姨姨嫁人,春生哥哥也不会是拖油瓶。”
何大嫂蹙眉:“很多事,你们小孩子不懂。”
赵宝丫噘嘴:“我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围着别人的孩子献殷情。你要是这么喜欢孩子,可以自己生呀。”
这话真是戳心了,但凡她能自己生……
先前还觉得这小姑娘玉雪可爱,今日一瞧甚是不喜。她指着另一边道:“你们两个不回家吗,跟着春生做什么?”
赵宝丫:“我们三个一直一起回家啊。”
说着她拉着赵星河走进何家,然后堂而皇之的拉开东侧的拱门回到赵家。
何大嫂和走廊下的何大伯同时愣了愣,继而脸色难看起来:看来送信的那人说的是真的,苏玉娘真和这个赵凛不清不楚,想将他们老何家唯一的香火改姓易门。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当天夜里,等春生睡下后,何大嫂单独找到苏玉娘,小声问:“你既然把一半屋子卖给那赵秀才了,为何要又要开一扇门?这样和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区别?”
苏玉娘解释:“那是为了方便三个孩子,平日里是关起来的。”
何大嫂叹气:“我知你一个女人不容易,听说那齐大夫也是赵秀才替你请来的。想必他是中意你的,他高大威猛,又有前途,你若是愿意就嫁过去吧。你放心,春生我们给你带着,不影响你今后再生孩子的。”
“大嫂!”苏玉娘恼怒:“你乱说什么?我和赵大哥清清白白,往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何大嫂只以为她是羞恼,继续道:“你莫要觉得对不起二弟,他会理解的。你只管……”
“大嫂!”苏玉娘厉声呵斥:“都说了我和赵大哥没什么。”她胸口起伏,盯着她:“我知道你们想过继春生,我说过了,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我不会再嫁人,我会把春生拉扯大,你若要再乱牵红线,就请离开我家。”
记忆里的苏玉娘从来都是柔柔弱弱,哪里像现在这般强硬过。
何大嫂一时有些不适应,脸色也冷了下来:“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夫妻不能来祭拜二弟和爹娘了吗?当初要不是娶了你,我们家也没这么多事……”她说着眼眶红了。
苏玉娘长出一口气:“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方才的话莫要再讲,三日后,你们祭拜完就走,我不想同你们吵架。”
“现在请回吧,我要休息了,明日还得去酒楼。”
何大嫂被请了出去,回了房间后,把方才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何大伯在房里来回走,满面寒霜:“她这意思是一定要带着春生改嫁了?不行,我现在就要去问问她怎么对得起二弟!她就是个祸害,想让我们老何家断子绝孙啊!”若果说何大嫂是因为不能生才对春生格外的好,何大伯就是爱屋及乌、真心实意的喜爱这个侄子。
这个侄子是二弟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也是何家唯一的骨血。让这个祸水带着春生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让春生喊别人爹是绝对不行的。
何大嫂连忙拉住他:“今日太晚,先休息吧,不是还有三日吗?”
“我们来时说好的,不要吵不要闹,我们只要春生。”
何大伯咬牙,还是睡下了。然而,他一整夜都没睡好,可能是重回长溪的缘故。一闭眼就梦到和二弟小时候,梦见爹娘,梦见二弟去国子监前的豪情壮语,以及二弟死时的惨白面容。
他惊醒,窗外天光破晓,疏影摇曳。
左右睡不着,他披衣起身,开门出去了。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书房内烛火熹微,一个小少年捧着书坐在那看。
那身姿挺秀,侧脸清俊,亦如他二弟少年时的模样。
他二弟也喜欢临窗看书,朝朝岁岁、十年如一日,每次他经过窗口时。他就会抬头冲着他笑,眉眼温和道:“大哥,你又和爹出去了?”
何大伯眼眶湿润,走到窗边想凑近写看。看到那是一本医书时,惊愕了一瞬,然后又看到桌案边还摆着好几本医书。医书上有针灸的盒子,还有把脉的脉诊。
他惊问:“你在学医?”他声音在这清晨格外的尖利刺耳,眼里的气愤都要溢出来。
何春生扭头平静的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他嗤笑两声,“你是何二郎的儿子,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学医?学医能有什么出息?学得再好也是那些达官贵人府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等人。”
“你不能学医,你应该读书科考!”
他情绪很是激动:“你娘呢,我要问问他,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何春生眸色微动:“我娘答应了你什么?”
何大伯正在气头上,正要说出来,苏玉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喝道:“大哥,有什么事你同我说,和一个小孩子说什么?”
幸好她不放心,刚出去又折回来了。她朝春生道:“你现在去你师父那。”
何春生很听话,收拾好东西就要出家门。
“不准走,春生,你给我停下!”何大伯气疯了,要过去拉何春生。
苏玉娘砰咚一声把门关上,整个人堵住门板,气道:“你们夫妻当初又答应我什么,不是说过不来争春生的吗?”
何大伯怒目而视:“你还答应我会好好抚养春生的,要让他继承他爹的遗志。若是做不到就把他还给何家,交由我来抚养!你现在让他学医?这就是好好抚养?”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当初何二郎故去后,何大伯就提出家产可以分给苏玉娘一部分,但前提是她走,何家唯一的血脉必须留下记到他名下。还请来了族中长辈逼迫,苏玉娘宁死不同意,同他吵了起来。
自从她来,何家接连出事,连夫君也亡故了。
何家族亲视她为不详,早就想她走了。
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在这么多人的逼迫下,她只能发誓。
她当初知道春生学医,也是纠结了好久……
如今,谁又能来逼迫她,敢来抢她的儿子。
苏玉娘:“春生他喜欢学什么便是什么,轮不到你这个大伯来操心。夫君地下有知也会赞同春生的。”
“放屁!”何大伯粗话都气出来了:“总之,是你违背诺言在先,你自己好好想想。是把春生给我们养,还是现在让我去请齐家长辈过来评理,把你和那赵秀才的丑事给捅出去!”
门砰咚一声被推开,两人惊惧,同时朝门口看去。
原本该走的何春生走了进来,挡在他娘面前,眉眼冷峻的盯着何大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三岁稚儿,随便你们来要我就会跟着走。我是我娘的儿子,她在哪我就在哪!”
他态度坚决,身量虽然不及成人高,可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小男子汉了:“你们走,你和大伯娘现在就走,我们家不欢迎你们,我爹也不需要一个欺辱他妻儿的人祭拜!”
第 75 章
“别吵了别吵了, 一家人闹得这样难看作什么?”何大嫂妆发未梳,急匆匆披衣出来,拉住夫君:“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说好了这次是来祭拜的,别吵!”
她看向挡在苏玉娘面前的小小少年, 面露伤怀:“春生, 隔两日就是你爹的祭日, 别在这个时候吵好吗?”
何春生背脊笔直,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不说话。
何大嫂又看向他身后的苏玉娘:“玉娘, 你说句话吧, 夫君也是心疼孩子说话才急了点。温言和夫君关系最要好, 定然不想见到你们如此的……”
东风吹急雨, 一下子便下开了。
苏玉娘边拉着儿子往廊下走,边道:“你们祭拜完就走吧, 往后再来祭拜也不要住家里了,我会安排客栈的。”
何大伯张口, 何大嫂用力拉了他一下,把他拉到廊下。
苏玉娘拿了把雨伞递给儿子, 自己又打了一把, 母子两个顶着雨往屋外走。小少年很懂事,亦步亦趋的跟着母亲, 时刻注意雨伞的斜度。等快到了齐府,他才小声问:“娘,当初你执意不肯我学医,是因为大伯的原因吗?”
苏玉娘持伞的手顿了顿, 温柔的声音在冬雨里缥缈流散:“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如今不怕了……”一味的害怕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只会让人变得更脆弱。
从那日拿起菜刀冲向欺负她的摊贩时,她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把人送到齐府:“你进去吧,午后要是雨太大就别去学堂了。”以春生读书的进度其实吴秀才已经教不了他什么了,再过几年得去青山书院才行。她再努努力,说不定能找关系弄进县学。
她看着人进去了才转身回去换衣裳,院子里早没了何大夫妇的身影,听动静,两个人在房里面说话。一听见她来,说话声立刻止住了。她也没在意,换好衣裳,又给赵小姑拿了一件保暖的比甲匆匆走了。
木门关上,屋子里的说话声又起。
一声幽幽的叹息和着细雨回响,何大伯坐在案几前,心里发堵。眼前是方才少年发怒赶人的模样。
“二弟从来都是温润谦和、彬彬有礼,哪里会像那孩子方才一样疾言厉色?到底是被她教坏了,小时候哪里能由着小孩的喜好来,不为他将来打算呢。”
“她这是要彻底毁了我们何家啊!”
何大嫂也跟着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同她吵啊,她如今是何记的东家,又有那赵秀才做靠山。就算我们请来族亲长辈撑腰也没用的,更何况春生还如此维护她。”
何大伯咬牙:“当初我就不该心软……”
当初知道苏玉娘病了后,他特意找到林大夫,让他下相左的药。等到对方坚持不住了托孤,再把药停了便是。
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的雨也停了。次日,天阴沉沉的,何大夫妇出门置办祭拜用的纸钱、香烛、金元宝。两人提了一大摞东西出来,就看到了街对面摊贩前拿着拨浪鼓比划的赵宝丫和赵星河。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高鼻薄唇、气势凛冽,英武不凡。
他们听见赵宝丫喊阿爹,然后那个那人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又眼也没有眨一下给她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冷峻的脸上是纵容宠溺的笑。
这男人就是那个赵秀才赵凛吧。
何大伯冷脸:“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出来玩耍独独不带春生,将来也定是对他不好的。”想也想得到,对方有女儿又有养子,能对别人的儿子好到哪里去。
两人就那么跟了赵凛父女两个一路,看着赵凛一直抱着亲闺女,让养子赵星河提着东西。给亲闺女买两串糖葫芦,让养子看着。去茶楼吃点心,给亲闺女每种的来一样,就给养子一小碟子,而且还是不怎么甜的那种。
实际情况是,赵星河抢着要帮小宝丫提玩具,生怕小宝丫累着。明明宝丫手里有一串糖葫芦,他硬要把自己的也送给宝丫妹妹,因为这样宝丫妹妹就可以左手吃一下,右手吃一下了。他一点也不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但是宝丫妹妹喜欢吃,他只能陪着尝一下味道。
等他以后能挣钱了,他还要给宝丫妹妹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头绳子。这样宝丫妹妹就最喜欢他了,比喜欢她阿爹还要喜欢。
赵凛特别嫌弃这狼崽子狗腿的模样,觉得他是在和自己‘争宠’。
何大夫妇,显然是不理解赵星河的想法,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赵凛不是好人,对自己的孩子好,对别人的孩子不好!
那他肯定不会对春生好。
何大伯提着香烛回到家后,默默坐了许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万万不能让春生跟了那姓赵的姓!
他咬牙,起身出去。
何大嫂问:“你去哪?”
何大伯道:“我有个波斯友人在码头做生意,我去一趟就回来。”
年关,接近日落,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码头更是人头攒动。买完年货的赵凛父女和赵星河被钱大有请了过去,说是码头来了波斯商人,稀奇的玩意可多了。他的‘千里眼’就是在那里掏的。
波斯人也知道年关大业子民会过年,出手相对阔绰,所以每年年关时节都会乘船在渡口、码头通商。水上通商就避免不了和钱家往来,每次有新到的货,这些波斯商人都是先紧着钱大有先挑,价格相对也优惠一些。
赵宝丫最是喜欢这些新鲜的玩意,这种好机会赵凛自然不会错过。把年货放到何记就跟着钱大有来了。
波斯商人的船停靠在码头边上,整个船体很大,足足有两层高,床上披红挂绿,看上去很是喜庆。
商人一听钱大有带朋友过来,特意把他们请到了船舱的二楼雅间看货。
他们用一整间屋子用来堆放要交易的物品,宝石、香料、药材、瓜果、大业没有的稀奇玩意。赵宝丫对宝石、香料是不感兴趣的,只喜欢瓜果和玩具,比如说,他们说的‘番茄’、‘红薯’、‘火龙果’之类的,还有钱叔叔经常拿在手里的‘千里眼’,被打磨得纤毫毕现的镜子,里面住着漂亮蝴蝶的琉璃球……
她虽然都想好,但这些东西价格贵,她只挑两样就好了。
她坐在一边挑挑拣拣,赵星河也双眼放光,拿着‘千里眼’左看右看,跑到窗户口朝河面上看。赵凛边注意着闺女,边听达纳大力介绍手里的珠宝。
说到暖玉时,赵凛眸色动了动,问:“你这里可有暖玉?”
达纳摇头:“暖玉可遇不可求,上好的暖玉可温通经络,长期佩戴能抵御诸邪,百病不生。先前我是有带一块过来,但这宝贝价值连城,一般地方的人买不起,还是京都的贵人买去的。”
赵凛追问:“是京都哪位贵人?”
达纳摇头:“对方全程坐在屏风后头,神秘的很,我没瞧见。”
“不过那屏风是真美丽,是用你们大业霓裳阁的浮光锦制作而成,屏风四周光华流转,中间横着一支含苞欲放的梅花。哎……肯定也价值千金,我想用东西同他们换,他们不肯换!”达纳一脸失望痛惜之色。
“含苞欲放的梅花?”赵凛忽而想起那枚银制的梅花令牌,正想再问问。雅间外传来敲门声,侍从来报有达纳老爷的有人来访。
达纳朝赵凛和钱大有颔首,匆匆开门出去了。
钱大有惊讶:“这个波斯商人还有大业朋友呢,我们去瞧瞧,不会也是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的金毛吧?”说着他先开门出去了。
赵凛看了闺女一眼,起身走到二楼围栏下往一楼看。
这船的构造像是一个小型的酒楼,一楼宽阔,中间是歌姬跳舞的舞池,两侧都摆放了极低的矮几,每个小几下是席地而坐的蒲团。达纳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蒲团上说着话,紧接着就有波斯舞女端着盛满香料的托盘上前。
从楼上看,恰好能看见那有人侧脸。赵凛眼神微眯,轻声道:“是他……”
钱大有瞧见是大业的友人本来是没了兴趣的,听赵凛的口气又来了兴趣,问:“你认识他?”
赵凛点头:“认识,春生的大伯,远远的瞧见过一眼。”只是好奇,这人不是来祭拜何温言的吗?今早去买纸钱、香烛跟了他一路,后来走了,这会儿怎么跑到船上来了。
看反应,显然是不知道他也在船上的,那就是来买东西了?
祭祀需要用到珠宝香料稀奇的玩意?
正想着,赵宝丫拿着‘千里眼’走了过来,对着楼下一通看,看到何大伯时惊讶的喊了一声。赵凛眸色微变,抱起闺女就往雅间走,顺便拽了钱大有一把。
一楼的何大伯听见声音抬头,只看见一片衣角。他警觉的问:“楼上是?”
达纳笑道:“也是来买东西的客人,钱帮的少东家介绍来的。香料你拿去,我还要去楼上招呼他们呢。”
商船停靠的这几日有客人上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何大伯也没在意。付了钱,拿了香料匆匆走了。
雅间的赵宝丫捂住嘴,大眼睛转了几圈,小小声问:“阿爹,何大伯来这里做什么呀?他是跟着我们来的吗?”
赵凛摇头:“不知道,等达纳上来我们问问。”
很快,门口响起脚步声,达纳笑着进门:“诸位,久等了。”
“没事没事,做生意嘛,正常。”钱大有好奇问:“你这朋友来买什么好东西的?给我也瞧瞧呗。”
达纳笑道:“就是一些香料,钱公子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他虽这样说了,还是命舞姬去取来。
舞姬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托盘内摆着一个个精致的小香炉。达纳拿起其中一只鎏金的递给钱大有:“呐,我那位友人买的就是这个香料——一梦黄粱。睡觉时点燃,清香袅袅、酣然入梦。”
钱大有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白茶的味道。
“还怪好闻的,这个不错,我娘这几日夜里正好睡不着,买这个回去孝敬孝敬她。黄粱一梦,点着它睡觉可以做美梦吗?”
达纳信誓旦旦:“当然可以,睡一觉起来浑身舒爽。只是有一点,这香料和兰花香相克,若是混在一起会产生剧毒。您买去了,用的时候千万别碰兰花香。”
钱大有惊悚:“剧毒?有多毒?”
达纳:“睡一觉就过去了。”
在美梦中亡故?
“我们波斯那,也可用来替受尽折磨的病人解脱。”
“呃!”钱大有吓得一哆嗦,把手里的香料丢了出去:“那还是不要了吧,万一不小心毒死了多亏。”他又好奇的问:“你们那用这些香料的多,岂不是每年要死不少人?”
达纳摇头:“相克的东西都会有相生的解决办法,这‘黄粱一梦’的花朵制成香料燃烧时,只要佩戴它的叶子在香囊里面就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说着他扯下自己腰间系着的香囊,“这里头就有‘黄粱一梦’的叶子。”
钱大有:“那也不买,危险的东西都不买。”他可是很惜命的,尤其是他娘的命。
倒是一旁的赵凛道:“给我来一盒吧,多少钱?”
达纳为难:“这种香我们一般不外售的,除非是我朋友。不过,你要是买别的东西这盒香就免费送你了。”很多年前确实有大业人买这种香中过毒,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不卖这种香了,多是相熟的有人来问他们才给。
赵凛很爽快:“行,两个小孩儿挑的东西一起算吧。”
达纳立刻欢快的拨动起胸前的算盘珠子:“‘千里眼’和天光宝镜五百两,寒铁匕首一百两,总共六百两整。”
“六百两?”赵宝丫瞪大眼:“这么贵呀,那我不要这个千里眼了。”
赵星河也赶紧把寒铁匕首放下,然而赵凛已经掏钱了。他笑道:“就当送你们的新年礼物了,今年的压岁钱可没了。”
达纳见他这么爽快,特意送了好几只‘一梦黄粱’的香囊给他,又千叮咛万嘱咐,点香的时候最好别碰兰花。
赵凛家倒是有一盆兰花,是买房子时苏玉娘送的。不过早死了,之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盆。倒是何家,到处都是兰花。
这何大伯买黄粱一梦又不买香囊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想到这一点,小宝丫自然也想到的这一点,回到钱家的画舫后,她就急道:“阿爹,那个何大伯肯定是想害春生哥哥和玉姨姨,先前他就让林大夫给玉姨姨开不对症的药物,险些害死玉姨姨。”
钱大有嗅到一股瓜的味道,立马问:“哪个林大夫,是城西荣恩堂的林大夫?先前经常去胡县令府上的那位?他毒杀苏老板?”他太好奇里面的故事了。
“不是,照你们说,那何温旭不是春生的亲大伯吗?他毒杀春生和苏老板做什么?难道想谋财害命?”钱大有兴奋了,“要不我们现在报官吧,去把人抓起来!”
赵凛押了口茶:“什么也没发生前不好妄下定论,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何家母子,看他们怎么说吧。”
钱大有顿觉无趣,也跟着喝了口茶:“要是有情况一定要告知我,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的。”吃瓜得吃热乎的,去晚了就没意思了。
赵凛挑眉:“子夜你也来?”
钱大有:“来,下刀子都来。”
他起身:“是你说的。”
父女两个和赵星河下了画舫,乘坐马车往何记去了。一到何记,赵宝丫就拉住柜台里面的何春生往后厨走,然后一阵嘀嘀咕咕。赵凛就把苏玉娘单独叫到了一边,把方才的见闻说了一遍,又拿出一梦黄粱和香囊给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玉娘面色由青转白,许久才道:“我知道了。”林大夫那事,她起初并没怀疑何大伯和大嫂。
在看她看,他们夫妻虽和她不和,还不至于真想她死,毕竟曾经是一家人。
今日赵凛这样说,她突然就有点不确定了。胡夫人和钱夫人不就是被至亲之人坑害了吗。
“今日之事多谢赵大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更多的希望是误会,后日就是她夫君的祭日了,她不想再闹出什么事。
何春生对于大伯和大伯母做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他认定是大伯要害他娘,这次他一定人赃并获。
把他们送官。
同一时间,何家,何大伯从袖带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妻子:“你今晚去找苏玉娘一趟吧,把这个交给她。”
何大嫂接过,眸色幽深。
天擦黑,苏玉娘先去了一趟酒坊后才回来。回来时已经亥时,她匆匆洗漱完,又把头发洗了,揉揉困顿的眉眼,坐在摇晃的烛灯下查看账本。
房门‘笃笃’响了两声,她喊了声进来。何大嫂披着衣服推门进来了。
苏玉娘看见是她,眸光闪烁:“这么晚了大嫂过来干嘛?”想起白日赵凛拿给她的东西,心里没由来的打鼓。
那东西最好不要用到。
何大嫂开口先说了句抱歉,然后道:“这两日我说过夫君了,看在他曾经为二弟散尽家财的份上,早上的事你也别怪他。”
苏玉娘沉默不语,手无意识的碰到腰间的香囊。
何大嫂又道:“后日我们祭拜完就走,这几日瞧着你也太辛苦了,要打理那么大一个酒楼,还要照顾春生。你瞧瞧你,脸色都不大好,我从家里带了些安神的香来,给你点上吧,早些睡,莫要熬夜。”
她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个小巧的流金香炉,把里头的香放在烛火上点燃。轻轻袅袅的淡香散开,迷漫在整个屋子里。
那烟申请的同时,苏玉娘心里生出一股荒凉之感。
到底还是给她用的,他们就这样恨她?
许是她盯着何大嫂看的目光太过透彻。何大嫂连忙解释:“前些年我有头疾,老睡不好,这是夫君从波斯进的香,点上一支就能睡得很香,明早起来就精神了。你也别推辞,就当给你赔不是了。你早些睡,明日我们就要准备祭拜的东西,后日一早又要上山。”
她句句关切,让苏玉娘想起初来何家时,婆母和大嫂也是这样和她说话的。
苏玉娘依旧不说话,直直的看着她。何大嫂被看得毛骨悚然,有些笑不下去了。讪讪道:“你早些睡,我出去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苏玉娘突然把账本一合,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很少诚恳道:“我们妯娌多年未见,今夜就陪我睡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屋内轻烟弥漫,窗台上寒兰盛开,一滴夜露顺着淡黄的花萼滴下,冷沁的甜香丝丝缕缕。一阵冷风从窗口灌入,何大嫂猛的打了个寒颤,抚上双臂。
她是不要命的才会陪她睡。
她连忙推辞:“还是不了,我睡相不好。”
苏玉娘笑意不达眼里:“没关系我不在意的,我们说说话就行。”她用力拉着何大嫂往床边走。
何大嫂从不知道她力气这样大,钳住自己的手像一把铁箍。
“真不用!”她急的都快吼了,又怕苏玉娘察觉出什么不对。
苏玉娘停下回头看她:“大嫂也厌恶我吗?还是说方才的道歉是假的?若是这样我今夜应该到夫君灵位面前跪着忏悔了。”
“不行!”要是她不在这里睡,香料岂不是白费了?
何大嫂实在没办法,心想着就陪一会儿,等对方睡着了,他立马就走应该不碍事。
于是,何大嫂被迫和苏玉娘躺在了一张床上。她祈祷对方快点睡,然而,苏玉娘从七年前她入何家开始说,说着过往他们妯娌和睦,家庭顺遂的日子。
苏玉娘语气怀念:“大嫂,其实我是真的很感谢你和大哥当初倾尽所有救夫君……”
何大嫂开始犯困,呼吸开始微弱,脑袋像是被一丛烟雾笼罩……为什么苏玉娘没事,有事的是她?
她意识到不对劲,开始用力挣扎。
再不走只怕她会死在这儿。
“玉娘,玉娘,你松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掰苏玉娘的手。
然而苏玉娘紧紧的钳住她,语调冷硬:“你想去哪?一梦黄粱……美梦还没开始,你要去哪?”
她知道了!
何大嫂浑身血液冰凉:她知道,她一开始就知道,她想反过来弄死她!
“玉娘,嫂子错了,求求你放过我。”何大嫂几乎哭了,惊恐挣扎往床下爬。
她半截身体挂在床边缘,苏玉娘突然松手。
何大嫂整个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夜风摇动,玉兰花香猛的浓烈起来,卷着一梦黄粱的清香袭入她肺腑。
她指甲几乎陷进地砖缝隙里面,拼尽全身的力气朝门外大喊:“夫君,救我!”
本就在外听动静的何大伯伸手就要推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月光下,小少年略显稚嫩的脸覆了一层冷霜。
何大伯惊愕:“春生?你怎么在这?”他们夫妻二人明明看见这孩子睡着了……
门内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凉。
何大伯急
依譁
了:“春生你先让开,你大伯娘出事了!”
何春生:“能出什么事?是想用一梦黄粱毒杀我娘,反倒害了自己吗?”
何大伯震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春生他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波斯有人出卖了他?
不对啊,波斯有人根本不认识春生母子,如何出卖?
何大伯背对着月光,面色五彩纷呈。
“夫君!”门内又是一声恐惧的尖叫。
他再也来不及细想,伸手就去拉堵住门的何春生:“你快让开,那是你大伯母,你难道真想她死吗?”
何春生眉眼冷淡:“有何不可?”
四年前就毒害了他娘一次,这次是作茧自缚!
第 76 章
这一瞬间, 何大伯觉得就算苏玉娘愿意把这孩子给他们也无用。
他眼里是恨他们的。
这些仇恨都是苏玉娘教给他的。
何大伯心里也恨:何家已经被她害成这样了,如今这孩子也被她教歪了!
他一把拉开何春生,闯了进去, 何春生紧跟其后要伸手拉他。站在床边的苏玉娘淡声阻止:“春生,让他们吧。”
趴在地上的何大嫂头已经仰不起来了, 歪倒在冰冷的地上嘴角渗血, 虚弱的掀开眼皮朝他看:“夫君……”
何大伯慌忙把她扶了起来:“玉容, 你没事吧,别吓我!”他冷冷的看着苏玉娘, “你对她做了什么, 为何你好好的, 她成这样了?”
苏玉娘缓步走到木桌子上, 把那只鎏金的香炉打开,然后提起桌上的茶壶淋了上去。袅袅上升的青烟淡了下去, 然后熄灭。她这才抬眼和何大伯对上,反问道:“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们嘛?大半夜的硬要在我屋子里点香, 你们是想我成她那样,还是睡一觉再也醒不来?”
何大伯本能的反驳:“你胡说什么?这香就是普通的安神香, 你不满我们接近春生就直说, 反过来诬陷我们做什么?”达纳说过,这香并未在大业流通。寻常人是想不到这香和兰花相克的。
只要他们咬死不承认, 只查香是查不出什么的。
他显然没听到苏玉娘的那句‘一梦黄粱’,也不认为她会认识波斯商人。
何大嫂靠在他怀里,手脚还在抽搐,恐惧和害怕已经让她失了理智。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袖, 声音猛然尖利:“告她,我要告她, 她想害死我!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房间,她就想毒死我!”
这个女人就是来克何家的,现在连她这个外姓人也不放过。
门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高声回应:“好啊,报官,本公子已经帮你们报了!”
何大伯和何大嫂猛得抬头朝门口看去,就看见赵凛和一个流里流气的华贵公子从夜色里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带刀的官差。
“官差大人,我们要报官,苏玉娘谋害我夫人!”他夫人这个模样就是最好的证明,毒不死苏玉娘就告她好了,谋杀未遂怎么也要仗一百,徒牢狱三年。”
这女人身体本来就不好,杖一百估计能活下来都够呛,到时候作为春生唯一的亲人,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把孩子记到自己名下。三年,足够他们好好灌输他很多观念,把他不好的习惯掰过来了。
何大伯想得很美,然而,官差上前,直接把夫妇二人给提了起来,扣上就走。
何大伯慌张了,吼道:“你们干嘛?还有没有王法?我们是受害人……”他余光撇向赵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受了赵秀才的贿,冤枉好人!”
“奸夫□□,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凛蹙眉,朝官差道:“还劳烦几位把他的嘴堵上!”
何大伯的嘴很快被堵上,然后一路挣扎被带上了囚车。动静太大,周围都是狗吠,不少邻里邻居披着衣服爬起来,站在门口探头围观,指指点点。
大半夜的,也不能审案。
何大夫妇被临时关进了牢房里,中毒的何大嫂被安置在铺了薄被的石床上。狱卒放了点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黑暗的牢房里,火光重重,何大伯用力拍着牢门大喊。
很快,又有行色匆匆的大夫背着药箱过来给何大嫂诊治。何大伯一看,居然是林大夫,瞬间消了声。眼眸不安的闪动,问:“怎么是你?”
林大夫缩着身子,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当我愿意来?”大冬天的子夜被人从暖被窝里挖出来已经很恼火了,居然还是这两个丧门星。
这绝对是在恐吓他,让他看看这夫妻两个有多惨:他后悔死当年为了一点小钱去坑害苏玉娘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短短两年,这女人就成了何记的东家,还有赵秀才做靠山!
他们肯定会翻旧账的!
林大夫哭着脸已经在思索怎么减轻罪责了!
而牢里的这位显然不知道赵秀才的铁血手段,还在继续问:“你当初怎么办事的,拿了钱每次让人带信都说她还病着。结果呢,人都好了,铺子开得那么大,你也没给个话?”真是气死他了,要不是有好心人给他带信,他还被蒙在鼓里。
林大夫能怎么办?
赵凛是连胡县令都搞死了的人,他难道要实话实说,让何大来找事,然后把他翻出来?
他又不傻!
所以他娘的,是哪个混蛋把这两位招了来?
远在千里之外的汤和志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美美的想着,赵凛和苏玉娘一定已经身败名裂了。
何大伯继续道:“我警告你,三年前的事莫要捅出来。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
林大夫敷衍的点头:“知道知道,你放心。”
之后任由何大伯怎么问林大夫话,他始终一言不发,快速给何大嫂解毒,收拾药箱,提起来就跑。何大嫂的毒入了经脉,虽不致命,但一遍手脚偏瘫,老是不听使唤的发抖。
何大伯见林大夫走了,查看完自家夫人的情况,又跑到牢门口喊冤。隔壁牢房缩在角落睡觉的赵老汉被吵醒,爬了起来破口大骂。
对方骂得委实难听,何大伯终于不喊了,安静的缩到石床边睡了一宿。直到天光大亮,牢房的门重新给打开,狱卒给他们送了水和馒头,等他们吃完就被带到了公堂之上。
这次应赵凛要求,并未公开审理。公堂上,苏玉娘已经就位,撰写好的状纸也已经呈到陈县令手里了。
何大夫妇一进去就跪下,何大嫂就抖着手哭:“大人,民妇要状告弟妹苏氏玉娘毒杀我,请大人为我做主啊!”
陈县令把状纸一放,看向哭诉的何大嫂,道:“你不必告了,苏氏玉娘先状告你们夫妻,夺子不成,两次害她性命。状纸都在这,师爷,拿过去给他们好好瞧瞧吧。”
师爷捧下状纸递到跪着的何大伯手里,夫妻两个凑在一起看。状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因为记恨苏玉娘,第一次下毒在什么时候,这一次下毒又是哪种毒。条理清晰,和事实分毫不差。
何大嫂心中恐慌,环顾四周,见大门紧闭,大声道:“大人,为何不公开审理,您莫不是想徇私枉法?”
陈县令一拍惊堂木:“你们确定要公开审理?苏氏提供的证据齐全,这个案子完全可以不必审理直接判刑。本官为了公平才许你们辩驳,一旦公开审理,只怕你们要遭人唾弃!”
是苏玉娘主动要求闭门审理的,何大夫妇恨她,公堂上肯定会胡乱说她和赵凛的关系。为了不必要的流言,还是不公开的好。
何大伯冷脸:“我怕遭人唾弃?该怕的是这个女人吧?”
眼看他要长篇大论,陈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闭嘴,你不怕,现在就上人证物证!”
“先说三年前你请城西林大夫给苏氏看诊一事,林大夫主动承认是你要求给苏氏开相左的药,还给了他五两银子的好处费。你承不承认?”
何大伯反驳:“没有的事,草民何时交代过他?看病治人这事很难说,开错了药也是有的。”这个林大夫怎么回事,明明昨晚答应自己不乱说话的,现下居然主动认罪!
林大夫也是无奈,昨夜他听说河大夫妇被抓后,就知道事情坏了。思考惶恐了一宿,今早终于主动跑来认罪。
大业历律:从犯主动承认犯罪经过,可适当减轻责罚。
林大夫一进公堂就跪下:“县令大人,当初就是何温旭找到草民的,让草民把苏老板的身体拖垮的,草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主动停了药,并让她另请高明。”
对于他的胡说八道,苏玉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何大伯恶狠狠的盯着他,看来他是不想要共同的船了,既然如此,他也反咬一口好了。
“大人,他胡说。定是他自己贪财,故意用不好的药糊弄苏氏母子,事后怕担主要责任才拉我下水的”
“肃静!”沉县令用力拍着惊堂木,“我们且不说这个,那苏氏状告你用毒香毒害她一事呢?”
何大伯申辩:“大人,那就是普通的香料,用了之后只会让人困倦熟睡。是安神香,并不能害人。”
“普通香料吗?”苏玉娘冷笑,“那为何大嫂闻了会中毒?”
她道:“大人,此香名唤‘一梦黄粱’,我一位朋友亲眼看见何大伯在波斯商人那购得。我那朋友询问过那波斯商人,此香点燃和兰花香混合会成剧毒,睡一觉就再也醒不来了,您可以传唤我朋友和波斯商人过来问一问。”
何大伯心跳加快:他昨日去,床上好像是有一位客人,怎么那么巧就是苏玉娘的朋友?
陈县令:“把香料商人和苏玉娘的友人带过来回话。”
很快,钱大有和商人达纳进来了。朝着陈县令跪下,开始陈述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钱大有:“大人,学生是钱家的少东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码头买波斯的货。昨日申时我同赵秀才两人正好去达纳那买货,就瞧见这位何老板跑到船上买香料。赵兄一眼便认出了这位,见他行色匆匆,言语焦急,就询问了达纳这香料的功效。”
达纳也连忙道:“大人,这香不是普通的香,单独用安神,和兰花一起有剧毒。草民卖给何兄前特意提醒过他了。”
一旁的赵凛也拱手:“学生和苏老板是邻居,知道她家有兰花,听闻这香料的功效后,就告知了苏老板。”
何大伯惊愕:那日是听达纳说钱帮的少东家带友人去看货。所以,这钱大有带的是赵凛?那日他们看到他卖货,推断出他想下毒,然后等着瓮中捉鳖?
好狡诈的心思!
人证物证齐全,何大夫妇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反驳。
陈县令看着夫妻二人:“你们是供认不讳了。”
何大嫂还要反驳,何大伯颓败的跪坐在地下:“我承认,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我夫人无关。是我恨苏氏,想她死,想拿回何家的家产,想过继春生才三番两次的害她。”
他承认的太干脆了,公堂之上所有的人都愣了愣。何大嫂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抢话:“不是这样的,是我都是我。是我恨苏玉娘,自从嫁到何家后,公婆都更喜爱她,关键是他还有孩子。每次看到她的儿子,我就忍不住嫉妒她。都是我怂恿夫君去买香的,毒香是我点!”
夫妻两个不争辩了,开始争着顶罪。
苏玉娘就那么看着,已经分不清楚他们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两人真的面红耳赤。
陈县令蹙眉,连拍了几下惊堂木:“够了够了,一个主犯一个从犯有什么好争的?”
“何温旭先后两次谋害苏氏,证据确凿。杖责一百,徒三年,罚银千两。姜何氏从犯,杖五十,徒三年,罚银百两。来呀,把人拉下去打,别打死了。”
“退堂!”
陈县令刚要走,忽而瞥见跪在下面窃喜的林大夫,又折了回来,道:“城西荣恩堂林大夫,身为医者草菅人命,罚银五百两,荣恩堂闭店一月,静思己过。”
林大夫欲哭无泪: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明明只得了五两银子,居然要百倍罚回去。大过年的,闭店一个月他要损失多少银子啊!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今后再也不干这种缺德的事了。
害自己的人是抓起来了,可苏玉娘开心不起来。
小年夜下起了雪,等儿子睡下后,她提着食盒,拿了两壶上好的酒,去了县衙大牢。
外头冷,大牢里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看着缩在石床上发抖的何大夫妇,后悔没有拿两床被子过来。
狱卒很是客气的开了门,锁链的响声惊醒了何大夫妇。
苏玉娘走进去,把还热乎的饭菜一一摆上,然后朝对她怒目而视的两人道:“今日小年,过来用些饭菜吧。”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何大咬牙,“带着你的东西滚,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你的一口饭。”
面前的女人锦衣环佩,外罩保暖的兔毛斗篷,身处暗室却光彩夺目。与他们两个狼狈有着天然之别。
她是来嘲笑他们的吧!
看她过得如此好,何大伯心里就有气,恨不能把她拆骨剥皮!
苏玉娘和他视线对上,自然也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恨意。她不解:“大哥为何如此恨我?”
“别告诉我,是因为我克死了公婆和夫君。”她问的真诚,浅淡的眸子里是求知、不解。
何大伯看着这样的她,觉得嘲讽极了。
“你真的想知道?”
苏玉娘点头。
何大伯:“当年我爹行商遇害,纵容贼匪行凶的是你大哥。二弟乡试的主考是你爹,冤枉二弟作弊的也是你爹,是你苏家人一直在针对我们何家,找人在县学里打压欺辱二弟,他才郁郁而终!”他越说越气愤,双眼几乎泣血。
他爹克死他乡,他去接他爹尸骨时,苏家大哥还险些打折他的腿骨!这辈子也忘不了二弟那样俊雅容华的人被人摁在泥水里羞辱的惨状。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苏玉娘,她高贵,是京都贵女,不该落在他们这个寒门茅舍里。
所以他们家要付出代价!
简直欺人太甚!
苏玉娘心头俱震,“是我爹和大哥?”她不可置信,当初她和夫君情投意合,家里人极力反对。在她的坚持下,父亲也妥协了,只道从此后没她这个女儿,生死无欠……
“夫君从未和我说过。”
何大伯嘲讽:“他当然不和你说,他还嘱咐我和玉容也不能透露给你。他临死前还在担心你,觉得拖累了你,对不起你……”
“而你呢?跟那个赵秀才卿卿我我,暗度陈仓!你对得起我二弟吗?”
苏玉娘:“我和赵大哥清清白白。”
“我不想管你清不清白。”何大伯眉目冷凝:“我只想求求你行行好,把春生还给何家。你有多远走多远,回到京都当你的贵女!有你在,春生就是读书,苏家也不会让他出头的……”
何大伯像是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年诸多的憋屈发泄出来……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苏玉娘回去时,寂静的长溪城,已经附上薄薄的一层霜色。
她在何温言的灵位前枯坐了一夜。
这辈子不是何温言拖累了她,对不起她。是她太任性,不甘心做苏家魅上的棋子,才祸害了他。
她犹记得当年国子监惊鸿一瞥,那青年俊雅出尘的模样。
她万不该回头,误了他的青云路。
清早,灵位前烛火已经熄灭、院外雪已经盖满了枝头,她突然发起高热来,整个人浑浑噩噩,人事不知。
病情来得实在太凶,连齐大夫也束手无策。
开了方子让她服下,只道:“且看看这三日吧,如果高热能退下去就无碍,若是退不下去……只怕凶险!”
三天,就看三天后苏玉娘能不能醒来了。
何记酒楼不能乱,赵小姑带着沉重的心情顶了上去,笨拙的学着苏玉娘去成长。
何春生两头都请了假,日夜照看着他娘,一旦他娘有发热的症状就拧毛巾、用新酿的酒给她擦身。一个九岁的小孩肯定撑不住三日,在他又一次睡过去时,醒来就看见赵宝丫拿着帕子守在床前。
他身上披了御寒的斗篷,见他醒来,赵星河立刻跑到灶房把热着的面条端到他面前。
何春生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突然就哭了,红着眼睛道:“谢谢你们……”
赵星河别扭,挠挠后脑勺道:“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好朋友要有难同当的。”
赵宝丫点头:“对,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要有难同当的。”她凑到他面前,催促道:“春生哥哥,快吃呀!吃完了我也想吃,我也饿了。”
桌上的烛火已经燃得很短了,她显然来了很久。
他把手里的面往她面前一推:“要不你先吃吧?”
赵星河道:“不用不用,锅里还有,我去给宝丫妹妹拿来。”说着,他又立马跑到灶房,用个大海碗把所有的面全装了过来,端到她面前。
他刚放下碗,自己肚子也叫了起来。
赵宝丫道:“星河哥哥,我们一起吃吧。”
赵星河确实饿了,于是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快速吃起来。冬夜寒凉,屋内燃着盆碳火,屋子里都是三个孩子吃面条的嘶溜声。
吃完面总算没那么冷了,收拾好碗筷,三人又默默的坐到床边,依偎在一起,盯着还在沉睡的苏玉娘,祈祷她快点醒过来……
三日后,苏玉娘醒来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赵凛,求他帮忙想想办法免除何大伯和何大嫂的牢狱。赵小姑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心慈手软。
“他们是要你的命啊!万一你放了他们,他们又来……”
苏玉娘只是淡淡道:“这本就是我欠何家的……他们不会了。”
赵凛倒是没多言,只道:“想放出来倒是不难,只需你去衙门撤销诉状,然后拿银子把他们赎出来即可。”
“赎出来?”赵小姑嗓门提到:“很贵的,之前爹入狱,娘和二哥也说要赎他。一打听才知道一个人一年要一百两,三年就是三百两,他们两个人六百两!玉娘姐姐刚赎了玉佩,又买了酒肆,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赵宝丫立刻钻了出来:“我有我有,玉姨姨找我借吧,半年一两银子息钱,咱们酒楼生意这么好,最多二两息钱就还清了。”
赵小姑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怎么钻钱眼里去了?”
赵宝丫嘟嘴:“反正借谁的不是借呀,钱庄的利息可是比我高的。”她若是不要息钱,玉姨姨肯定不会借她的。
赵小姑还要说,苏玉娘道:“借,我就接宝丫的。息钱按照钱庄的息钱走吧,半年五两。”
赵宝丫弯着眼笑:“那多不好意思啊!”
苏玉娘跟着笑了,病瘦的脸如春风化雨。
赵凛出马,陈县令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原本要六百两,直接给降到四百两了事。何大夫妇委实没料到他们还能直接出来,得知是苏玉娘撤销了诉状,并且拿钱赎了他们之后,两人都很诧异。
大牢门口停了一辆青棚马车,狱卒把手里的包袱交给他们,道:“苏老板说,让你们回河中府去,莫要再出河中地界了否则牢狱还得继续。”
何大伯咬牙:这不就是变相画地为牢吗?他很想把包袱丢了,徒步走回河中府。
但河中距离长溪几百里,他们身无分文。
大年才刚过,雪都没化,他们能冻死!
两人搀扶着一路出了城门,行到官道。马车被人逼停,何春生的声音从外头传了出来。
何大伯惊喜掀开车帘,看向他问:“春生,你来送大伯吗?”
何春生面容淡淡:“不是,我只是来告知你,我姓何这点永远都不会变。我会读书科考,会如我爹一般出色。我娘把我教得很好,我很爱她,我爹也很爱她。你们去了河中府就不要再回来了……”风吹起少年的袍角,他已经长大了,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爱的人。
何大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轻扯了一下嘴角:“知道了,天冷,你快回去吧。”
见何春生还没走,迟疑着问他还有何事。
何春生:“我娘赎你们花了四百两,麻烦回去后托人把赎银送回来。”
何大嫂一边手抖得像筛糠:这孩子,这孩子心眼子完全是偏的啊!
“走走走,快走!”
马车重新上路,积雪被压出一道道长长的印子……
路边的赵宝丫抬头,被反射的日光刺得双目微眯。何春生伸手挡住她的眼,温声道:“别这样直视日光,小心眼睛坏了。”
赵宝丫拨开他的手,笑着看着他:“春生哥哥,方才你说狠话的样子好俊!”
何春生轻笑:“哪里学来的话?”
赵宝丫:“幼薇姐姐说的呀,她说周围的女孩子都这么说。”
跟在她身边的赵星河撇嘴:“算了吧,吴幼薇昨日还说我好看,拉了一大帮人来看我打拳,她就是个墙头草。”
赵宝丫眨眨眼问:“我觉得春生哥哥好看,你也好看,那我也是墙头草吗?”
第 77 章
赵星河:“宝丫妹妹就算是草也是林芝草, 才不是墙头草。”
赵宝丫歪头:“那还不是草吗?”
赵星河没辙了,求救的看向何春生。何春生轻笑:“当草也没什么不好的,百草治百病, 对我来说草都是宝。”
赵宝丫高兴了,朝城门内走去。
赵星河跟在后面冲着何春生竖大拇指:还是你厉害!
何春生:“再不看着她一点, 她人就没了。”
翻过年赵宝丫就八岁了, 腿脚特别快。走在大街上, 稍微没注意很快就窜没影了。长溪镇就这么丁点大,因着赵凛的关系, 又因为她经常出现在何记, 几乎很多人都认识她。
何春生十岁, 赵星河九岁, 都是大小孩了。三人已经不用大人跟着,经常一起在城里到处逛。
经过城东的胭脂湖时, 瞧见吴金牛带着几个孩子在冰面上滑冰。赵宝丫忍不住停下步子,站在冰湖边看起来。他们的冰轮是用木料做的, 底部打磨得圆润光滑,两头高高的翘起, 内侧绑了一根钢条, 几乎可以在冰上飞了。
河面上的冰很厚,每年新年前后能冻上一个月, 不少孩子跑到这边来玩。
赵宝丫身体弱,个子矮,往年她爹都不许她下去的。
但她实在想玩,站在岸边就走不动道了。赵星河也想玩, 淡蓝的眼睛都是光彩。何春生倒是不太想玩,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完全没有书本的吸引力大。
赵宝丫看了一会儿, 突然道:“星河哥哥,我们也去买冰轮吧。”
赵星河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人一拍即合,同时看向何春生。
何春生:“我不玩。”
赵星河:“没让你玩,回去不许告状!”
赵宝丫附和的点头:“不许告状。”
何春生郁闷:“我是那样的人吗?”
两人笑了起来,立刻朝街头买冰轮的铺子跑去,隔了一会儿一人拎着一双冰轮回来了。往脚上一套就急不可耐的往冰湖上冲。
吴京牛扭头看到他们,张着一口漏风的牙大喊:“小矮子妹妹,你也来滑冰啊,你会不会啊,别把门牙摔掉了。”
赵宝丫那个气啊!
她今年八岁了,还是长得好慢,但再矮也不是他能嘲笑的。
她站在冰轮上顿时高了一大截,双手叉腰像隔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星河哥哥,我们冲啊!”
“冲啊!”赵星河第一个冲了出去,奈何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没划两步就摔了个狗吃屎,还不等他爬起来。冲过来的赵宝丫又把他撞趴下了。两个人摔成一团,越想爬起来越乱,惹得吴金牛哈哈大笑,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笑。
赵宝丫和赵星河是个不服输的,爬起来继续滑。
扑通扑通……又连着摔了几下。
何春生看不下去了,走到冰面上去扶赵宝丫,任由赵星河继续扑腾。
两人本来想在吴金牛面前展示一把,气死他的。没料到站都站不稳,一整日的功夫,冰没滑会,倒是把赵宝丫松垮的门牙磕掉了。
赵宝丫觉得吴金牛简直是个乌鸦嘴,捂着嘴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吴金牛见她瞪着他,一双眼睛圆溜溜、红彤彤,围着一圈绒毛斗篷,像是只可爱的兔子。他挠挠头,又挠挠头,突然良心发现,滑过来朝她伸手:“要不,我拉着你滑吧?”
“我才不要你拉,你说我矮!”赵宝丫拍开他的手,把冰轮脱掉,捂住嘴巴就往家里跑,赵星河也连忙脱了冰轮跟着跑。
两双冰轮孤零零躺在冰面上,何春生无奈,弯下腰拾起来。直起身子看向吴金牛,问:“有意思吗,每次都招她?”
吴金牛是有点怕何春生和赵星河两个人的。怕赵星河是因为对方拳头硬,把他打怕的。怕何春生纯粹是因为这人看他的时候像学堂里的先生,再加上他会医术,一手银针使得他心惊胆战。
这会儿被问话,顿时有些心虚,呐呐道:“没意思我招她干嘛?”
何春生就那么看着他,冰面上的光折射进他的眼睛里,纯粹又平静:“你老是说宝丫妹妹矮,她最多生气,没说过你一句胖吧?还是你想周围其他小孩以后见到你都叫你大胖子?”
吴金牛光想想大家都叫他大胖子的情形已经不能忍受了,他撇嘴:“大不了我以后不叫就是了。”
“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相信你!”何春生说完,提着冰轮回家了。
吴金牛身边的小孩儿挠头:“金牛哥,你真听何春生的话,以后都不叫她小矮子了?”
吴金牛狠狠的瞪他一眼:“我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吗?以后你们也别喊她小矮子了,没看到她都哭了吗?”
小孩儿委屈:“你刚才还喊了,而且,她是摔哭的!”
另外一个小孩连忙道:“不对不对,她是门牙掉了才哭的。”
“门牙掉了可丑了,她那么臭美肯定会哭啊!”
赵宝丫倒是没怎么哭,她看过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掉门牙的,当时她觉得没什么,还安慰了他们两个。可是轮到自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抱着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水镜左看右看,都觉得丑得要死,一说话还漏风,吃饭都生怕米粒跑到里面去了。
这次轮到赵星河安慰她:“掉牙很正常的,幸好是磕掉了,要是吃饭的时候吃进肚子里就麻烦了!”
赵宝丫立刻捂住肚子:“要是吃进去了,肚子里会不会再长出一颗牙?”
赵星河:“肯定不会啊,马叔叔之前还说吃西瓜子肚子里会长西瓜呢,不也没长吗?我先前换牙,都很快长出来了。你不是把牙齿丢到屋顶了吗,也很快能长出来。”
先前他换牙,赵小姑就是和他说,上面的牙丢到屋顶,下面的牙扔到床底下,不出三天就会长牙了。
赵宝丫抿唇:“那我就在家呆几天,等牙齿出来了再出去。”
她说到做到,在家整整呆了三天都没出门,就逗逗猫猫狗狗,喂喂马。但三天牙齿肯定是长不出来的,她发现这个事实后,第十天终于闷不住了,抱起猫猫独自去何记。
走到巷子里,吴金牛他娘正和一群妇人坐在门口纳鞋底。手上动作娴熟,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说到兴奋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看到赵宝丫往这边来,连忙朝她招手:“宝丫,快,快过来,婶子们有话要问你。”吴婶子搬了个小板凳拍了拍。
赵宝丫瞧着她们手里的鞋底样式好看新鲜,就坐了过去。
她才坐下,吴婶子就凑过去,小声问:“宝丫,你阿爹和玉娘什么时候成亲啊?”
“成亲?”赵宝丫被问懵了,“什么成亲,我阿爹为什么要跟玉姨成亲?”
“哎呀,你这娃儿就别装了!”旁边的胖大婶拍了她一下,“街坊邻居都传遍了,先前何大郎回来就是因为玉娘和你爹那事才闹的吧?你爹还帮玉娘出头呢,大半夜的带官兵上门抓人,可威风了。”
“就是就是,英雄救美,俺要是苏玉娘肯定以身相许!”
吴婶子笑着推了同伴一把:“去去去,你家男人还没死呢!要玉娘那样的美人才有资格以身相许,你这样的是能以死相逼!”
众人哄笑起来。
赵宝丫也顾得不漏风的牙,大声反驳:“才不是呢,我们是邻居,我爹和玉姨是朋友。”
吴婶子:“这孩子真实诚,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能是什么朋友?你想啊,你爹是鳏夫,玉娘是寡妇,他们两个要是在一起了,你有娘了,春生有爹了。那不是锅配盖正好么。”
“就是就是,大人的眉眼官司,小孩子不懂。咱们呀,很快就能喝喜酒了!”
几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可欢了。
后几日,她走到哪都有人问阿爹和玉姨的事,就连去齐大夫府上,齐铭瞧见她也嘴贱的问:“你是不是要有继母了?”
赵宝丫都迷糊了:是这样吗?
之后学堂开学,她背着小书包去上课,碰到吴幼薇。她第一句就是问:“宝丫妹妹,你爹是不是要娶春生他娘了?”
赵宝丫困惑:“谁和你说的?”
吴幼薇小声道:“大家都这样说,我娘和几个婶婶都知道,还让我来向你讨喜糖吃呢。”
赵宝丫摇头:“没有啊,我阿爹没说要娶玉姨。”
吴幼薇:“那肯定是你爹不好意思开口,你应该撮合他们两个。你想啊,你爹总部可能以后都不成亲吧,他迟早要娶继母的。很多继母很坏的,会虐待小孩。苏老板那么好,人又漂亮又温柔,又喜欢你。当你继母多好呀,要是他们成亲了,你和春生都有爹和娘了。春生也是你亲哥哥了。”
赵宝丫一想好像是哦。
她哒哒的跑到何春生的座位上,把他拉到院子的角落里,小声问:“春生哥哥,要是你娘嫁给我爹,你高兴吗?”
何春生无奈:“我倒是想,可我娘只喜欢我爹!”
不知怎的,她有些失望。何春生弹了弹她额头:“瞎想什么呢,都是大人乱传的,下次再有人和你说别理会就成了!”那些人越搭理他们,他们越来劲。
赵宝丫哦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等赵凛来接她散学,她时不时就偷瞄她爹两眼。赵凛低头,笑问:“丫丫一直瞧我做什么?”
赵宝丫摇头:“没有,瞧着阿爹好像瘦了。”
赵凛:“近日是吃少了一些,待会去何记要多吃一点。”
他们晚饭都是在何记,今日一过去,就碰到了钱大有和马承平在吃饭,这两人自从去县学后倒是臭味相投玩到一起去了。
主要是都不爱读书,待在一起吐槽呢。
马承平瞧见赵凛和小宝丫几个孩子招手让他们过去,笑道:“分什么桌啊,过来一起吃,人多热闹。”
赵凛也不客气,带着三个孩子坐了过去,问:“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钱大有嘿嘿一笑:“这不是来年要院试了吗,想请赵兄抽空教教我们,再给我们出几套模拟题。你放心,钱照付!”
赵凛:“教就算了,我来年也要乡试,没空。模拟卷子倒是可以给你们出几套。不过不许外传!”
马承平和钱大有欣喜:“这你放心,绝对不外传。”
“伙计,再加几个菜,来两壶酒。”
苏玉娘让伙计把原先给几个孩子准备好的菜端了过去,又亲自提了酒水过来,给马承平满上。道:“先前买新粮酿酒的事还没谢过马公子呢,今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这顿饭我请。”
马承平一口干了,朝苏玉娘笑道:“那就谢谢嫂子了。”
桌上气氛一僵,三个孩子都抬头看着他。
马承平摸摸鼻子,讪笑问:“我说错话了吗?”
苏玉娘尴尬,解释道:“马公子误会了,我和赵大哥只是寻常朋友。”这些天她不是没听到流言。
这种事还不能解释,你越解释传流言的人越来劲。
她迎来送往,做生意许久,脸皮都厚了,倒是有些担心赵凛不悦。
“是,是吗?”这下轮到马承平尴尬了,挠头看向赵凛。
赵凛横了马承平一眼:“不然你以为呢,以后少说话多吃饭!”
钱大有也附和:“就是,麒麟客心中只有大义,只有他那柄刀,儿女情长那是不曾在的。”
“哎呀,瞧我这嘴,都是道听途说,该打!”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连忙朝苏玉娘赔不是。
苏玉娘摇头:“没关系,倒是我要向赵大哥赔个不是,要不是因为大哥大嫂的事也不会让人误会。”
赵凛:“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开酒楼就是。”这种事清者自清,总不能把造谣的人拉过来,挨个解释吧。
苏玉娘屈膝行礼,下楼去后厨忙了。
三个大人倒没在意方才的事,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聊天的聊天。
倒是赵宝丫三个小的,你看看我看看你。
等吃完饭,三人坐在后院的板凳上。赵星河就迫不及待的问:“宝丫妹妹,要是你爹和玉姨成了亲,那你和春生不是一家人了?那我怎么办?”
赵凛将来是要做官的,为官者不可经商。于是把赵小姑的户籍单独分出去了,何全生的户籍就是写在赵小姑户籍上的。
宝丫妹妹虽然喊他哥哥,严格算来,不是一家人。要是春生他娘和赵叔叔成了亲,春生就是宝丫妹妹的亲哥哥了,比他还亲。
赵星河有点不乐意。
何春生横他一眼:“想什么呢,方才我娘和赵叔叔都说了不会了,你还说?”
赵星河挠头:“大家都说,还有好多人跑来问我呢。”他纠结了半晌又道:“宝丫妹妹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你去问问赵叔叔,春生问问你娘吧?”
何春生无语:“我娘不用问,她日日都会给我爹点香。”
赵星河看向赵宝丫,赵宝丫晃动两条腿,抿唇:“好吧,待会回去我就问。”
等到回去,赵宝丫又有些张不开口了,赵星河不断的朝她使眼色。于是,赵宝丫成了她爹的小尾巴,从院子里跟到屋子里,又从屋子里跟到书房。
赵凛把书合上,转动椅子的方向抬眼看她,忍俊不禁:“想干嘛就直说,跟你爹吞吞吐吐干嘛。”
赵宝丫立刻跑到他面前,憋足了一口气,问:“阿爹,他们都说你和玉姨要成亲,到底是不是真的呀?你喜欢玉姨吗?”
赵凛扶额,反问她:“你个小孩儿这么关心这个问题做什么?”
赵宝丫噘嘴:“当然关心,这关系到我会不会有娘,春生哥哥会不会有爹。”
“没有。”赵凛敲敲她脑袋,“都是大家乱说的,你别跟着乱说,让你玉姨难做。”
赵宝丫略有些失望,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鞋尖不说话。赵凛见她这样,柔声问:“怎么了?”
赵宝丫咬唇,呐呐道:“我想有娘,赵小胖以前总是嘲笑我没娘,幼薇姐姐他们都有娘……”
赵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窗外月华半隐,书房内静悄悄的,赵宝丫抬头看他,突然问:“阿爹,我娘是什么样子的?有玉姨漂亮吗?”她知道她出生不久,阿娘就自己走了。
赵凛从前挺怕闺女问这个问题的,因为他没办法把她娘找回来。但时日越久,他反而淡然了。年岁久了,记忆里的那张脸都有些模糊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语气很轻很淡道:“你娘啊,长得很漂亮,高高瘦瘦的,比雪还白,说话特别好听,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你看阿爹也不白,你这么白都是像你娘。所以丫丫长大后也会很漂亮,很高的。”
赵宝丫低头看着自己偶白的手臂,这点确实不像她爹。她不解的问:“既然娘那么好,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他以前也不是很理解,他竭尽所能的对她好,为什么她还要走。后来他渐渐明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他给与的东西她并不需要。更何况,他从前的家还那样糟糕。
“你娘不是长溪县的人,她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爹娘。她想爹娘了就回去了,等你长大说不定哪天就见到她了。”
赵宝丫努力在脑海里想象她娘长得什么样。
赵凛摸摸她发顶,道:“好了,去睡吧,以后莫要听别人胡说。”
赵宝丫点头,乖乖的走了。
赵凛以为这事不搭理就这么过去了,哪想他到了县学,同赵春喜聊天时。赵春喜突然问:“大家都在说你要成亲了,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赵凛无奈,“当然是假的,你看我整日待在县学像要成亲的人吗?”
赵春喜蹙眉:“县学里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差点就当真了。”
“这样传下去总不是办法,你倒是无碍,对苏老板影响不好。前几日我上何记,就听见有人对她冷嘲热讽,说些荤话,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制止流言吧。”
赵凛:“这能有什么好办法?”
一旁的秦正卿突然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何不续弦?你娶了亲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赵凛:“没想过这个问题。”
秦正卿一反常态的积极:“人生大事怎么能不想?你将来若是考中,少不得有达官显贵想把女儿嫁给你,不娶容易得罪人,娶了若是个不好的,你叫宝丫怎么办?现在娶,自己还能挑一个喜欢的,性子好的,对宝丫也好的。再说了,孩子也需要母亲的,尤其是大了,有些事不方便和你这个当爹的说。等她再大一些,到了开始张罗婚事的年纪,你总不能指望你那妹妹能来给她张罗吧?”
赵凛想起闺女昨晚上说想要娘的模样沉默了。
赵春喜附和:“我觉得九如说得在理,你同我们情况不一样,你得为宝丫考虑考虑。”
赵凛思索一番,抬头看向秦正卿,狐疑问:“你今日有点反常啊,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
秦正卿讪讪,最后道:“实不相瞒,我家还有个妹妹,姿容上等,性子也温和,很招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喜欢。你若是要娶亲,就考虑考虑她吧。你知道的,我父亲总想妹妹们攀附权贵,已经在安排她的婚事了。”就他父亲给大姐姐、二姐姐挑的姐夫来看,小妹肯定挑不到自己称心如意的。
嫁给其他人他都不放心,不如嫁给赵凛。
他前几日就在想这个问题,又听到赵凛和苏老板的传闻,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今日正好赶上了,干脆就说了。
赵凛:“就是那个你整日挂在嘴边一母同胞的妹妹?”
秦正卿点头:“嗯,先前给宝丫带的瓜果也是她那里得来的。”
秦家家风严谨,规矩也多,秦家父母又存了高嫁的心。娶这样人家的女儿,以后少不得麻烦。赵凛不想惹这个麻烦,推脱道:“我只是个秀才,只怕你父母不满意。而且我年纪恐怕比你小妹大不少。”
秦正卿连忙道:“不大的,我妹妹也十九了,相差九岁而已。而且赵兄一表人才又是县案首,来日必定是人中龙凤,我父亲母亲会满意的。”就算不满意他也会说服他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脱倒显得他嫌弃对方了。
见他不说话,秦正卿乘胜追击:“最近不是踏青的日子吗?我带妹妹出来,你带宝丫一起出来。倒时候让我妹妹带着宝丫放风筝,你们且先聊聊,相看相看,如何?”
赵春喜:“我觉得可行,九如这人品气度,他妹妹肯定不错。清之就让宝丫和她相处相处,说不定两人特别有缘,要是事成了,苏老板那也不用烦恼了。”
两人前后夹击。
赵凛:“行吧,日子你定。”
秦正卿开心了:“行行行,我现下就回去,明日派人告知你。”
第 78 章
秦正卿的动作很快, 让人传信三日后在城南的十里坡相看。
出城往南不过一刻钟,有一片很大的草地。春日不少人拖家带口去那边玩,也有不少书生和女子在那边散心幽会。
约在这个地方碰面没人会觉得不妥。
赵宝丫还是第一次去郊游, 有些开心。她把自己漂亮的衣服都翻出来了,挑来挑去挑了一件艾绿色的百褶裙。她穿到赵星河面前问好不好看, 赵星河挠挠头:“赵叔叔不是说我们要去城南草坡上完吗, 你穿这么绿蹲在草地里就看不见了。万一被大人踩到了怎么办?要不还是穿红色的吧。红色的显眼, 还好看。”
宝丫的皮肤白,穿红色没有人比她更好看了。
赵宝丫噘嘴:“我有那么矮吗?那么一个大活人能被人踩到?”
“不要, 我就穿着这件去。”不仅要穿绿裙子还要带绿色的发带。
赵星河对这些不讲究, 穿了件浅蓝色的小袍就出门了。赵宝丫提着食盒哒哒的往外跑, 赵凛拉住她道:“食盒就别提了, 你秦叔叔说吃食他那里会准备。”
赵宝丫乖乖的把食盒放下,三人坐到马车里一路往城南的方向去。沿途的官道上有不少出来踏青的百姓, 看到他们的马车有停下来避让的。
不过一刻钟,马车就到了约定的地点。赵凛先跳下了马车, 赵凛紧跟着下来,转身把赵宝丫给扶了下来。他们一下来, 就看见不远处一棵树下停着一辆颇为华贵的大马车, 青山玉立的秦正卿正朝他们招手。
赵宝丫也立刻招手:“阿爹,秦叔叔。”
她先跑了过去, 赵凛和赵星河紧跟其后。到了近处,双方打了招呼,秦正卿才朝马车里道:“阿菁,出来吧。”
“马车里还有人吗?”赵宝丫好奇的往里面看。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帘子, 紧接着一张芙蓉面探了出来,然后在秦正卿的搀扶下, 下了马车。等站稳后,朝赵凛微微屈膝:“赵大哥好。”然后又看向赵宝丫和赵星河,“这是宝丫和星河吧,你们好啊。”她双眼澄澈,如秋水盈盈,身姿纤细,如柳枝轻扬。
说话细声细气的,像春日枝头的鸟雀,赏心悦目。赵宝丫呆了呆,小声说:“姐姐,你好漂亮啊。”尤其是还穿了一身和她一样嫩绿的裙子。
秦菁被夸得耳根薄红,抿唇轻笑,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赵凛一眼。
赵凛礼貌的朝她点头,她立刻转开目光,面颊上都染上了绯红。秦正卿太了解这个妹妹了,看来第一眼是满意了。
至于赵凛这边,宝丫是最主要的。他有意让妹妹和宝丫多接触,于是道:“阿菁,你带宝丫和星河去那边平坦的地方玩吧,我跟赵兄走走。”
秦菁点头,接过婢女手里递过来的食盒,带着宝丫和星河往东边平坦的地方走。走到一棵可以遮阳的小树下停下。把食盒放在一边,拿出准备好的毯子铺开。
赵宝丫和赵星河主动过去帮忙,三人齐心协力把毯子理平后。秦菁打开食盒的盖子,把吃食一一拿了出来。十几样吃食都是用小白瓷碗盛着,不仅卖相好看,香气也馋得人流口水。
赵宝丫跪坐在蒲团上,盯着那些美食咽口水,甜甜的问:“菁姐姐,这些都是什么呀?我怎么都没见过?”
秦菁颇为自豪:“这些啊,都是我吃过的各种美食研究出来的。”她撩起袖口,挨个介绍起来:“这个呀,是冰皮奶冻。用糯米粉和玉米粉揉的皮,再裹上年前封在雪里的腊梅卤子,上锅蒸一刻钟。蒸出来的冰皮奶冻再放到冰里镇着,再拿出来表皮就变得透明,一口咬下去软糯弹牙,特别好吃。”
说完她又指着另外一个碟子道:“还有这个是五彩糯米饭,采来红苋菜、黄蔓花、枫叶、红蓝草,捣出汁液,分别泡着糯米,然后合而蒸之,不仅色泽鲜艳,而且味道香纯……”
每一道点心过程都繁琐讲究、别出心裁,做出来的成品也惹人垂涎。
看得出来,面前的姐姐是个精致讲究的主,在家里也是很受宠的。
赵宝丫嘴甜像是不要钱:“菁姐姐,你好厉害啊,会做这么多好吃的!”
秦菁最高兴的事就是做出来的糕点被人夸奖了,她伸手拿了一个冰皮奶冻递了过去:“来张口。”
赵宝丫嗷呜一声,一口包了,冷凉软糯的表皮咬开,里面包裹的酸甜腊梅卤子流了出来,瞬间口齿生香。
“好吃,星河哥哥吃。”
赵星河连忙也拿了一颗奶冻,一口咬下去眼睛都瞪大了:“好吃。”
秦菁笑弯了眼,怕赵宝丫噎着,给她倒了杯桂花暖饮:“喝些这个吧,听闻你畏寒,这个是桂花暖饮。我秋日晒的桂花,加了冬蜜泡的,能温中散寒味道也不错。”
“谢谢菁姐姐。”赵宝丫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赵星河也伸手,秦菁又给他倒了一杯。两个孩子吃得腮帮子鼓鼓,眉眼含笑,时不时的夸秦菁两句。
他们两个说话有趣,逗得秦菁忍俊不禁。
春日昭昭,蒲草盈盈,三个人第一次见面居然奇异的和谐。
赵凛瞧了几眼,眉目舒展,秦正卿笑道:“我说我家妹妹讨小孩子喜欢吧,我家弟弟妹妹就喜欢粘着她。”
那边吃完点心又开始编织草绳。
这点赵星河很厉害,他能用草编织蚱蜢、蛐蛐、蝴蝶、各种简单的小动物。秦菁和赵宝丫特别给面子,夸得他整个人都飘了。
等肚子里的美食消化了,秦菁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个风筝来,带着赵宝丫去放风筝。两人拉着风筝线跑,赵星河举着风筝往反方向跑。三人玩到日上中天,都满头大汗才肯罢手。
之后又一同去了何记吃午饭,赵宝丫忽然就不挨着她爹坐了,硬是要跟着秦菁。赵凛朝她招手:“过来,好歹让人家松口气,吃饭还得顾着你。”
赵宝丫连忙道:“我不用人顾的,我都八岁了,能自己吃饭夹菜。”她拉着秦菁的衣袖,特别亲昵的说:“姐姐香香的,我想挨着她坐。”
秦菁面上刚褪下去的红又浮了上来,软声道:“无碍的,就让她挨着我坐吧。”
赵宝丫朝她爹吐吐舌头,像个小东道一样主给秦菁夹菜。
吃完饭,几人又去茶楼听戏。秦菁是个感性细腻的,一场《牡丹亭》听得她时而欣喜时而掩唇低泣。赵宝丫虽然听不懂,还记得给她递帕子。
秦正卿也听得入迷,侧头问赵凛如何?
赵凛:“不错。”他就是个粗人,不爱看这些情情爱爱生死离别的。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能睡着。
终于熬到终了,临分别时,秦正卿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我这妹妹不错吧,你好好考虑考虑,我回去也问问她的意思。”
赵凛点头。
这一日,赵宝丫玩的实在太累,回去就睡着了,等再起来已经月上柳梢头。赵凛给她留了一碗羊奶蛋羹,她快速吃完,抬起脑袋问:“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再找菁姐姐玩啊?”
赵凛挑眉,问她:“你很喜欢她吗?”
赵宝丫点头:“很喜欢,菁姐姐又漂亮又温柔,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还会陪我放风筝。”
赵凛试探着问:“那让她给你当娘好不好?”
赵宝丫愣了一下,长睫眨啊眨,突然问:“阿爹,今天是你和菁姐姐相看吗?”
赵凛诧异:“你从哪听来的词?”
赵宝丫:“从前在村里,村长家的秀兰姐姐就相看了好几次。”村里好多小孩都跑去看了呢。
他们的相看就真坐在屋子看,导致今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凛点头:“算吧。”
赵宝丫虽然更想玉姨姨做她的娘,但菁姐姐也好好,她都喜欢。
“好呀,我很快就要有娘了。”赵宝丫很开心,跑到赵星河面前去说。
赵星河也很开心:赵叔叔没有娶玉姨就好,这样他和春生还是和宝丫一样亲了。
临睡前,赵凛交代:“这事先不要往外说,万一没成,对你菁姐姐名声不好。”
赵宝丫点头:“我知道的。”
次日,赵凛去到县学,秦正卿没多久就找来了。急切的询问:“如何?你考虑的怎么样,我妹妹可是很中意你的,我也想有你这个妹夫。”
赵凛面带微笑:“我也觉得你妹妹很好,挑个日子,我带宝丫正式上门拜访一下吧。”既然决定要结亲,就不能慢待了她,该有的礼数都要有。
秦正卿兴奋:“不用挑日子了,就后日休沐吧,那日我父母正好都在家。”他提起这事时,父母起初是不太同意的。
父亲认为赵凛还是个秀才,虽是小三元案首,但前途并不能保证。不如让妹妹直接嫁个官老爷实在。母亲倒是满意赵凛的,只是对于宝丫的存在颇有微词。她的女儿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嫁过去就给人做继母,到底心有不甘。
秦正卿极力劝说,又道:“原邢知府都十分看好赵兄,他又是顾山长弟子,这两次岁试都是第一,将来必定是有出息的。我们现在将小妹嫁给他,他对你们二老只有感激的份。若是他中举之后那就是高攀了,还未必高攀得上。”
“以赵兄的才能,来日金榜题名,拜相入阁也是可能的。”
秦父被说得心动了,觉得儿子说话在理。这个时候嫁女是扶持,将来他发达了,对秦家也真心实意些。再加上女儿乐意,他就点了头。
赵凛提前备好了礼,休沐那日,带上急不可耐的小宝丫往凤城秦家去。原本没打算带赵星河那个崽子去的,奈何他鬼祟,自己先躲进了车底下,等到了半路自然也不可能让他走回去。
赵凛把人提溜进马车,交代道:“去别人家里要规矩些,莫要惹事,尤其不要打架,听明白没有?”
赵星河点头如捣蒜:“我兵书已经读熟了,不会力敌会智取的。”
赵宝丫笑了起来:“我们又不是去打战。”
“阿爹,你放心,我会看着星河哥哥的。”她说着又去掏出个香囊递到赵凛面前,道:“阿爹把这个戴上吧,钱叔叔说很多读书人都喜欢这个的。说是高雅,讨姑娘喜欢。”
“阿爹今日要加油哦,一定要把菁姐姐娶回来!”
这闺女比他这个做爹的还积极,看来是真的很喜欢秦菁了。
凤城和马家在不同的方向,路程也是马家的两倍远。他们清晨出发,要过了未时才能到。
秦正卿说早已经准备好了客房,让他们到了后在秦家住一日,次日一早再回来。
他是去拜访的,主家怎么安排他怎么做。想来秦家父母也想好好考察考察他。
午时他们在一家小面摊上吃了面条就继续赶路。未时一刻左右到了凤城,秦正卿老早就在城门口等着了。
两人寒暄几句,就一路往秦府去了。秦府高门宅院,红墙碧瓦,到处都扫撒得一尘不染。下人看到他们都停下活计,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然后赶忙过来给赵凛拎礼品。
秦正卿引着三人一路往正厅去,正厅的摆设很雅致,秦家父母、秦菁和秦家姨母都在。赵凛进去后朝二老施礼,然后朝站在秦母身后的秦菁点头,秦菁红着脸朝他俯身。
秦父道:“赵贤侄不必客气,快坐快坐。”然后又朝婢女道:“上茶。”
赵凛刚要坐下,坐在对面的一个妇人就连连咳嗽。他抬头,很上道的问:“这位是?”
秦夫人笑着介绍:“这位是我娘家的妹妹,阿菁的亲姨母。她夫家是河中府大族,你唤她宋姨母就好了。”
赵凛施礼:“宋姨母。”
宋姨母抬抬下巴,嘴角扯了点笑。
赵凛也不在乎她的态度,在秦正卿上首坐下,然后朝闺女和赵星河道:“你们两个过来喊人。”
赵宝丫很乖,甜甜的喊:“秦爷爷、秦奶奶好,宋奶奶好。”赵星河也跟着她喊。
秦父乐呵呵的答应,秦母笑容淡了几分。宋姨母疑惑问:“不是说你只有一个女儿吗,怎么还有一个儿子?”
秦正卿连忙解释:“姨母,星河是先前拐卖案里解救下来的孩子,被赵兄收养了。”
宋姨母不悦:“男孩子有的是人想收养,你应该把他送到官府。”
赵星河浅蓝的眸子冒出凶光,又硬生生压下去了。赵宝丫连忙道:“他是我哥哥,不能送。”
赵凛微笑:“两个孩子投缘,分不开。”
宋姨母还要说什么,秦正卿连忙道:“阿菁,你带宝丫和星河去后花园玩一会儿吧。姨母,方才你的婢女好像来找过你了,说是姨夫托人带了信来。”
宋姨母一听有夫君的信,立马起身走了。
赵凛笑容不减,朝宝丫和星河道:“你们也去吧,乖一点,听姐姐的话。”
秦菁朝赵凛俯身,然后拉住两人往后花园去。
秦家的后花园是典型的江南风光,小桥流水、回廊转阁,处处玲珑剔透。看得出来,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秦菁把两人带到一处凉亭,凉亭四角垂纱,风吹纱动,看上去舒适又安逸。凉亭的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还煮着一壶花茶,煮茶的茶壶都是琉璃的。
赵宝丫寻着香味凑到茶壶边上,大眼睛里全是兴奋:“哇,菁姐姐,你家的茶壶好漂亮啊,和我在波斯商人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秦菁坐下,伸手去倒茶:“这茶壶就是在波斯商人那买的,父亲到处走商,手里头的好东西可多了。下次他再出去,我让他带只琉璃球来,那球里面关着蝴蝶可漂亮了,你肯定喜欢。”她把花茶推到赵宝丫手边,嘱咐道:“小心烫。”
赵宝丫捧着小小的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浅淡的桃花香在唇齿间散开,让她想到了去年吃的又红又大的水蜜桃。
“好香啊!”
赵星河捧起琉璃杯就灌,秦菁还来不及阻止,他又一口吐了出来:“好烫!”
秦菁笑着摇头:“茶要慢慢品的,牛嚼牡丹肯定烫,喝些凉水润润。”
倒完茶,她又把糕点往宝丫面前推:“尝尝,这些也是我提前做的。”
赵宝丫捏起一块佛手酥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道:“好吃!”
一阵风吹过,糕点的香味飘出老远,一只黄色的蝴蝶飞了过来,落在糕点之上,颤动翅膀努力想吸几口花蜜。
“蝴蝶!”赵宝丫眼睛弯弯,“菁姐姐蝴蝶,你的糕点太香了,它也想吃。”
凉亭的角落里突然传来另外两道男童的声音:“我们也想吃。”
赵宝丫咻的扭头,就瞧见两个和赵星河一般大,一模一样的男童站在那,手里还拿着扑蝶的网子。
秦菁笑道:“你们怎么来了?快过来吧。”
两个男童立马把网子丢了,兴冲冲的坐到赵宝丫身边,伸手去抓糕点。赵宝丫好奇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衣服一样、长得一样、连吃糕点的动作都一样。
秦菁笑着解释:“这是我姨母生的两个表弟,双胞胎,大的叫陈嘉、小的叫陈舒。”
赵宝丫:“嘉哥哥、舒哥哥好。”
两人异口同声:“妹妹好,妹妹也吃。”说着一人抓了块糕点递到她手里。
赵宝丫受宠若惊,捏着糕点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赵星河有些不高兴了,吃糕点的动作都慢了起来。
秦菁挺喜欢看小孩子吃东西的,像个小仓鼠,她正看得津津有味,身边的婢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看外面。凉亭外一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下,宋姨母正朝着她招手。
秦菁起身朝宋姨母走去,等到了近前,宋姨母叹了口气道:“你可长点心吧,又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你那么好做什么?”
秦菁抿唇:“那孩子挺可爱的。”
宋姨母:“可爱是一回事,但你还年轻,总不能一嫁过去就给人当继母吧?我可告诉你,继母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不管她,夫君会觉得你不上心,你管她,她会觉得你恶毒,但凡你说她两句,她都会觉得你别有用心,记仇能记一辈子。”
“我夫家嫂子就是被他那个继子气得一病不起的。你好好想想,你自小就是娇养长大的,能受得了这种气?”
秦菁无奈:“可她已经存在了,能怎么办?”
宋姨母道:“我只有两个儿子,把她要过来做我的女儿就好了。我夫家是望族,她到我家就是嫡出的千金大小姐,舒儿、嘉儿也会疼她,不亏。”
秦菁为难:“不好吧,大哥说赵大哥很疼宝丫,不会同意的。”
宋姨母撇嘴:“有什么不同意的,男人娶了妻还会有孩子的,将来会更爱护小的,哪里还会舍不得大的。而且我们两家又是亲戚,将来你和那赵秀才成亲了,随时可以看她,多好。”
秦菁性子软,耳根子也软,捏着帕子犹豫不决。
宋姨母见她犹疑,又道:“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三全其美,这是好事。”她姐姐前几日就写了信给她,特意喊她来说这事。
“我们也不是刻薄人家,一定会对这孩子好的。这孩子粉团团的,我瞧着也喜欢。”
秦菁咬唇:“这要如何开口?”
宋姨母知道外甥女脸皮子薄,开不了这个口。她拍拍她的手,道:“待会你别说话,看姨母的就好了。”说完她迈步往亭子里走,秦菁捏着帕子跟了上去。
宋姨母坐到先前秦菁坐的位子上,赵宝丫一抬头瞧见是她愣了愣,然后乖乖喊了声姨母。
宋姨母慈爱的笑了起来,把面前的云片糕递了过去,问:“这些糕点好吃吗?”
赵宝丫点头,宋姨母道:“我家糕点比你菁姐姐家的糕点还好吃,你想吃吗?”
赵宝丫摇头:“阿爹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她其实想说,这个宋姨母好像拐子啊!
宋姨母笑容僵了僵,又问:“那你喜欢跟两个哥哥玩吗?”
赵宝丫点头,宋姨母总算满意了点:“那让他们以后都陪你玩好不好?”
赵宝丫眨了两下眼:“姨母是要让他们以后都住在我家?你不要他们了?”
宋姨母脸黑:这娃儿看着聪明伶俐,脑瓜子不好使啊!
陈嘉和陈舒不干了,眼圈红红:“娘,你不要我们了?我们不要去宝丫妹妹家,我们要跟着你!”兄弟两个一左一右揽住她脖子,糕点糊了她一身,险些没把她捁死。
“走开,走开,快把小公子拉开!”宋姨母拉开左边的右边的又黏上来,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道:“没说不要你们,娘想让宝丫给你们做妹妹,带到我们家去好不好?”
陈嘉和陈舒反应过来立刻不闹她了,连连说好。
“我就想要一个妹妹,宝丫妹妹好漂亮,我喜欢她。”
“我也喜欢。”陈嘉伸手去拉赵宝丫的手:“宝丫妹妹,你和我们回去做我们的妹妹吧,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把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你!”
赵宝丫呆了呆,疑惑问:“我有家也有阿爹,为什么要和你们回家,做你们妹妹呀?”
赵星河蹭的站了起来,抢过赵宝丫的手,凶道:“宝丫是我妹妹,你们走开!”
宋姨母蹙眉:这丫头还算可爱,这个赵星河就惹人厌了。
她朝赵宝丫道:“你爹要和菁姐姐成亲了,你菁姐姐从小娇生惯养,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肯定也照顾不好你。而且,他们以后也会有孩子……”
赵宝丫愣了愣,乌黑的眸子漫上雾气。
对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宋姨母突然良心发现,有些不忍心起来。
要求这么小的孩子离开亲生父亲是不是太残忍了?
宋姨母收敛起微薄的同情心,咬咬牙继续道:“他们有了孩子肯定会忽略你的,你不如给我做女儿。我家陈嘉和陈舒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等你爹和菁姐姐生了弟弟妹妹后,你要是想他们也可以偶尔去看看。”
“你都八岁了,应该懂事,你也希望你爹和菁姐姐以后和和睦睦的吧?”
理智告诉赵宝丫,她爹觉对不会嫌弃她,不会忽略她的,就算有了弟弟妹妹她也是阿爹的宝贝。
可当面听到这种话,她真的很难过,很伤心。
她抬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看向宋姨母身后的秦菁,问:“菁姐姐也是这样想的吗?”
秦菁受不住她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开口,赵宝丫就当她默认了。
原来她和村里人一样,都觉得她是个小拖油瓶,拖累了阿爹!
即使她再可爱,再听话,她们都不想给她当继母。
她想哭,但又不想哭给她们看……
赵宝丫起身想走,宋姨母急了,伸手就去拉她:“哎,你这孩子,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赵星河都快气疯了,一把甩开宋姨母的手,把桌上的糕点花茶一股脑全部砸了。吼道:“滚,谁要去你家,宝丫是我的妹妹!”
滚烫的茶水氤氲开,全泼在了宋姨母身上,宋姨母尖叫一下子弹开了。指着赵星河的手都在抖:“你,你……怎么那么没教养?”
赵星河狠狠的瞪着她:“你有教养在这放屁!”他本来脾气就不好,要不是赵叔叔不许他打人,他今天非得把这个老妖婆的脸皮撕了不可!
他说完,拉起赵宝丫就走:“宝丫妹妹,我们回家!”什么破地方。
眼看着两人往客厅去,秦菁急了:“宝丫,你听我说……”大哥说过,赵大哥最疼他女儿,万一宝丫进去哭闹,赵大哥肯定觉得她不好。
她现下后悔死听姨母的话了。
宋姨母伸手去拉她,她甩开宋姨母的手朝着宝丫追了过去。宋姨母没料到那软糯的小姑娘这样倔,也顾不得湿掉的外裳跟着一起去了。
第 79 章
与此同时, 赵凛那边和秦父说了几句话后,秦母就接过了话头问:“赵贤侄,听闻你已经和家里断亲了, 可有这回事?”
赵凛点头。
秦母笑道:“自古百善孝为先,孝心还是要有的, 虽然断亲, 有空也回去看看, 莫要让人说闲话。”
赵凛握住杯口的手微微收紧,没搭话。莫说他现在和秦家没关系, 就算有关系, 也不喜别人随便过问这件事。
秦母显然没察觉的他的不悦, 确切说即便察觉了, 也不在乎。
她继续道:“你家小妹还同你们住吧,若是你以后要成亲, 那屋子就小了。最好再买一座大一点的屋子搬出来住,原先的屋子就让给你小妹吧。我们家在城里也有宅子在, 有空啊,可以让正卿带你去瞧瞧。”家里有小姑子就是麻烦, 她少时吃了小姑子的不少亏, 自然不希望将来女儿家里有这么一个外人。
一座屋子做嫁妆,这赵凛应该会取舍。
他说这句时, 赵凛眉头已经蹙起来了,一想到女儿的期望,深吸一口气又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
一旁的秦正卿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朝他娘使眼色。他娘充耳不闻, 要结亲,很多事必然是要说清楚的, 她已经够委婉了。
“对了,星河那孩子就跟你妹妹住吧,他们二人有个伴你也放心些。”
这秦家主母不是个好相与的,将来若真娶了秦菁,这人只怕也是个搅屎棍。赵凛刚解决完自己家里的一系列麻烦,实在不想再找一个麻烦来。
看来这婚事是成不了了。
回去和闺女好好说说。
他喝了口茶,润润喉,想着如何推辞。
秦母突然又来了一问:“对了,你前头那个夫人是如何去的?”说完,她又连忙补充:“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问问。”她这个做娘的,当然要帮女儿问清楚,不然也不放心把女儿嫁过去。
“母亲!”秦正卿有些坐不住了,声音提高,余光却看向赵凛。
赵凛面色如常,把茶碗一放,正要说话,赵宝丫就红着眼睛跑了进来。一路跑到他跟前,拉着他手抽噎道:“阿爹,我们回家,我不要待在这里了!”她声音嗡嗡的,委屈又伤心。
赵凛把秦夫人抛了个干净,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蹙眉问:“怎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赵宝丫把头埋进他怀里,摇着头不说话。赵凛抱住她细瘦的肩,看向赵星河,赵星河满脸气愤,指着追进来的宋姨母和秦菁道:“他们说赵叔叔成亲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到时候会嫌弃宝丫妹妹。让宝丫妹妹不要待在家里了,给宋姨母做女儿!”
秦菁连忙否认:“不是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没那个意思……”她着急,面色涨红,拉住宋姨母:“姨母,你快说啊!”
宋姨母也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着你们婚后和睦,而且我夫家富贵。那孩子来了就是记在我名下,是嫡女,亏待不了……”她说得好像赵宝丫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够了!”赵凛盯着她们二人,眼神冰冷。
对他来说,丫丫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愿意结这个亲,也是考虑到闺女。现在她们居然暗地里和丫丫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诛心!
他面色如霜:“我想宋姨母会错意了,我今日来拜访只是应九如相邀,是友人间的来往,并未有结亲的意思。”
秦菁惊慌:“赵大哥……”
秦母蹭的站了起来:“赵凛,你这是何意,不是说……”
赵凛没看她,而是朝秦父拱手:“秦伯父,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就不留了。下次有空再来拜访。”说着他拉起闺女就往外走。
“赵贤侄,妇人之言你勿要当真。”秦父急了,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他狠狠的剐了一眼秦母,连忙朝自家儿子使眼色。
秦母也委屈,看向宋姨母:“你到底怎么说的?那丫头怎么就哭了。”
宋姨母委屈:“不是姐姐……”她真是吃力不讨好!
秦正卿震惊:实在想不出温良性子软的妹妹能同意宋姨母和母亲荒唐的提议。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出那样的话!
他也来不及斥责妹妹,立刻追了出去。一路追到大门口,赵凛已经把两个孩子送上马车,眼看要走。他三步并两步冲出去拉住他,连连赔不是:“清之,你莫气,阿菁肯定没有那个意思的,她很喜欢宝丫。这定是宋姨母的主意,她的话不作数……”
“秦兄!”赵凛打断他的话,和他对视:“你家这门亲事赵某高攀不起……就这样吧。”
秦正卿了解赵凛,他这样说就是不可能了。
这件事姨母和母亲确实过分了,他实在没有脸再挽留。他松了手,深吸一口:“抱歉,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只希望你莫要因此疏远我……”
“不会。”赵凛扯出点笑意:“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秦正卿后退一步,看着他坐进马车。马车帘子一放下,赵凛脸就沉了下来:不会才怪,他这个人并不大度,尤其是在闺女的事情上!
马车缓缓驶离,但彻底看不见了之后,秦正卿快速转身往正厅去。宋姨母和秦菁已经不在那了,婢女们守在外面,秦母和秦父在争吵,然后各自坐在座位上不说话。
他走了进去,看向自己母亲,有些气的问:“母亲为什么要让姨母去说那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断妹妹的姻缘?”他父亲挑来挑去已经耽误妹妹了,好不容易赵兄起了意……
秦母被夫君说了一通已经很委屈了,气闷的瞪向他:“你现在是在质问你母亲吗?我还不是在为你妹妹考虑,我肚子里掉下的肉,总得事事为她考虑周全,问清楚对方的情况。再说了,那孩子到你姨母家,只有享福的份,不比跟着赵凛那个鳏夫大老粗强?”
“母亲!”秦正卿真是被气狠了,他母亲现在还觉得自己没错。
“你根本不了解赵兄的才能,他有经世之才,小妹若能嫁给他今后只有享福的份,挣个诰命夫人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宝丫不过是个姑娘,长大后迟早会嫁出去,你们怎么就容不下她了?”
“若是我有个孩子,打算续娶,你们也要把他送出去吗?”
秦母恼怒:“那不一样,我们秦家的子嗣怎么能送给别人?”
秦正卿:“怎么不一样?秦家是商,赵家是农,士农工商,严格算来我们家比之他家还不如。线下结亲,你非要挑三拣四,难道你要让妹妹和两个姐姐一样,嫁给大姐夫二姐夫那样的才高兴?”他大姐嫁的是世家陆家旁支的一个病秧子嫡子,到现在也没生孩子伴身就罢了,婆母还特别难伺候。大姐每回回来都心情郁郁,人看着憔悴了很多。
二姐嫁给京都一个五品官员为妾,上头有正妻压着,连回来省亲都为难。
母亲压根不知道,她这一闹,妹妹失去的是什么!
他说这话就触了秦父的逆鳞,两个女儿的婚事都是他选的,这是在说他选错了人,卖女为荣呢。
他怒目而视:“你大姐夫,二姐夫怎么了?一个是世家子,一个是京都官员,你懂不懂为父的良苦用心?为父这是在为秦家想,是在为你铺路!”
秦正卿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我不需要,我有手有脚,秦家的出路我会自己挣!”他不想顶撞长辈,但这些话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不需要?”秦父呵笑起来,眼神里带了点嘲讽:“你现在是秦家的大公子,生来就锦衣玉食,当然觉的不需要。等你日后为官,在朝堂孤立无援时就知道我做的对了。”
他恼怒之后又缓和了语气:“那赵凛如今还是个秀才,凡是都有例外,我看不见得能为官。婚事没成就算了,再给你妹妹挑个好的就是。”
秦母附和:“就是,看他半点不低头的模样迟早要栽大跟头!”
这是说不通了。
秦正卿不想再辩,再辩下去只怕他会失态。
“父亲母亲孩儿先告退了。”他拱手,大步离去,穿过回廊往秦菁的院子里去了。
厢房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推开门,挥手让伺候的婢女下去。叹了口气,道:“哭什么?你先前在意宝丫就应该同我说,那样我压根不会和赵兄提你们的亲事。”
秦菁擦擦眼泪,抬头,委屈极了:“大哥,我没那个意思,是姨母,姨母说……”
“你若是没心动,会放任她去说?”见她又泪水连连,秦正卿心累,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罢了,给你找好的,你不珍惜,就让父亲母亲操持你的婚事吧。事情都过去了就向前看,今后也莫要后悔,你且休息吧。”他转身出去。
秦菁知道无可挽回,抱着被子又嘤嘤哭了起来。
不止她在哭,赵宝丫也哭了。马车动起来没多久,她就彻底绷不住,委屈的抱着她爹嚎啕大哭,哭到最后都打嗝了。
赵凛手足无措,这个时候又不知道怎么哄,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他来秦家,原是想闺女高兴的,不成想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现在后悔懊恼极了:他脑袋真是进水了,怎么能因为闺女随口一句‘想要娘’就当真了。
以后绝对不能再犯这种错误。
对面的赵星河和不知道如何是好,抿着唇干看着。
赵宝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赵凛吩咐车夫驾慢一些,稳稳的抱了一路。
等到家时已经月上柳梢头。
赵小姑跑来开门时吓了一跳,刚要问话,赵凛就嘘了声。把人抱到房间安置后,才匆匆出来。赵小姑压低声音问:“不是说要在秦家过一晚吗,怎么就回来了?”
相看这事,赵凛暂时还瞒着赵小姑的,现下也不准备让她知道。
只道:“宝丫在秦家受了点委屈,我们就回来了,明日莫要问她的伤心事,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赵小姑点头,有些生气:“那秦公子平日里看着挺不错的一个人,特意邀你们去,还让宝丫受了委屈,太不应该了。下次莫要让我在何记见到他,定然让他好看。”
赵凛:“不必,平常心就好。”疏远一个人有很多方法,犯不着那么明显。
说到底,秦正卿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和他观念和想法有些隔阂。
赵宝丫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她想起白日的事还是很伤心,惊慌爬起来到处张望。屋子里还点着灯,他爹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她的脸,问:“醒了?饿了吧,锅里还热着饭菜,我去你给端来。”
赵宝丫现下还慌,生怕她爹丢下她。一把拉住他衣袖,焦急道:“阿爹,我不要娘了,我不要菁姐姐当我娘了!”她这次是真的伤心了,虽然知道她爹不会不要她,但一想到她爹以后会和后娘生弟弟妹妹,渐渐的会忽视她,她就难过。
是她太贪心了,有阿爹对她这样好应该知足,还奢望像幼薇姐姐一样有娘又有爹。
赵凛重新坐了下来,摸摸她的头:“别难过,是阿爹想差了,以后就我们父女两个,不要娘了。”秦正清说的顾虑以后再说吧,反正现在他是不想让闺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
赵宝丫吸吸鼻子:“不对,还有小姑。”
赵凛:“对,还有小姑。”
赵宝丫:“还有星河哥哥。”
赵凛:“还有星河。”
赵宝丫情绪总算好了点,松开他的手:“阿爹,我饿了。”
赵凛:“你等着,我去给你端饭菜来。”
赵宝丫看着他爹开门出去,觉得自己太矫情。她都八岁了,还哭成那样,还冲阿爹撒娇,还和阿爹说这样无理的要求。
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阿爹会不会因为她孤独终老啊!
等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她长大了,阿爹遇到喜欢的阿姨,她一定不这样了。
赵宝丫如是想着,就让她再任性几年吧。
她睡得够饱,用完饭也睡不着,赵凛担心她还难过,干脆搬了凳子坐到她床边给她讲县学里代课的趣事,这让赵宝丫想到她在学堂和伙伴们的相处,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将近天明时,赵凛趴在床边睡了过去,赵宝丫拉着他一截衣袖也睡得香。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赵凛警觉抬眼,就看见赵星河探头进来。他小心翼翼的把袖子从闺女手里拉了出来,朝他挥挥手。赵星河立刻缩回了脑袋,他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把门带上。压低声音交代道:“我待会要去县学,你今日好好看着丫丫,别提昨日的事,知道了吗?”
赵星河此刻倒是乖顺,认真的点头。
等赵凛走后,他就坐在赵宝丫的门外面看天。蓝白猫窜了过来,喵喵叫了两声,想挠门,被他一把抱了回来:“嘘,别叫,宝丫妹妹正睡觉呢。你再叫,我就把你的毛全拔光!”
猫猫嗷呜一声,挥了他一爪子跑了。
赵星河捂住手背,龇牙……
何春生从拱门走了进来,小声道:“你这人,没事威胁小猫干嘛?”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瓶药粉给他红肿的地方敷下:“被猫狗抓伤咬伤都要注意,会发狂的。”
赵星河恨不得昨日对着那老太婆发狂,咬死她才好。
何春生给他敷完药,收起药瓶,坐到他身边。春日暖阳斜斜的倾洒在两人身上,两人都抽条了许多,已然是个半大的少年。
“宝丫妹妹昨日受什么委屈了?”
赵星河惊讶,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何春生:“宝丫妹妹去之前,告知我她要有娘了,先前我在何记看到了秦叔叔的妹妹。你们不是打算住一晚才回来?半夜我就听见你们回来的动静,赵叔叔方才又和你说那样的话,肯定是宝丫受委屈了。”
赵星河撇嘴不满道:“宝丫妹妹还说相看的事谁也不告诉呢,还是偷偷告诉了你。”他泄气的垂头,“你这脑袋怎么长的,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他把在秦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到宋姨母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何春生拍拍他肩:“行了,你也别气了,气大伤身。”
赵星河不满他的态度:“难道你不生气吗,她说那样的话!”
何春生:“赵叔叔又不会如她所愿,提前知道他们家是什么样的人总比之后再知道的好。这事就过去了,待会你莫要再宝丫妹妹面前提。”
赵星河郁闷:“你怎么和赵叔叔说一样的话,知道了,我有分寸!”他只是碰上宝丫妹妹的事有点失去理智而已。
兵书可不是白读的。
两人又在屋外坐了一刻钟,春日困顿,赵星河靠在房门上半眯着眼险些睡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个不慎往后仰倒,幸而何春生及时拉了他一把,两人齐齐站起来看向赵宝丫。
春阳和煦,透过纤薄云洒下来,只余薄薄一层金光。面前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石榴红喜庆的绸裙,就笼在这团光里,笑容盛放。
显然心情极好。
赵星河有点搞不懂了:“宝丫妹妹,你……”他刚要问还生不生气,何春生抢话道:“宝丫妹妹,你要去我师父那吗?还是一起去何记?”
“不去,我要去我师父那。”小姑娘稚气未脱,但五官精致,肌肤赛雪,一双眼睛澄澈明亮,活脱脱一个可爱的小萝莉。一说话,头顶同色的发带就跟着晃动。
何春生立刻道:“我也去吧,好久没看到权道长了。
赵星河附和:“对对对,我也去,我去看大黄。”
三人把门锁好,留了小黑看家,抱着蓝白猫去了城隍庙。
权玉真见三人这么早过来,甚是惊讶。开口就问宝丫:“你不是和你爹去秦家了吗,这个点怎么会来我这?”先前是说午后才能赶回来。
他一说,赵星河、何春生连忙朝他使眼色。权玉真看了半晌来了一句:“眼睛有病就去治,跑我这儿来抽什么筋?”
赵星河无语看天,何春生摸摸鼻子看向别处。
赵宝丫笑容灿烂:“我想师父呀!”
权玉真瞅瞅她又瞅瞅她,没出什么端倪。把手里的葫芦勺往她手里一塞,道:“正好,为师在种树、种菜、来都来了,就帮浇水吧。你们两个也别闲着,去拿锄头、种子,帮忙翻地种地。”
于是一整日,赵宝丫都待在城隍庙翻地、捡草、播种、浇水……春日云淡,风和??暖,她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发丝粘着脸颊上,整个人格外的放松。
赵星河直起腰一个不注意把刚栽下去的菜苗踩死了,赵宝丫喊了一声,他吓得抬脚,金鸡独立站在那,无辜极了。
何春生提着锄头站在笑,赵宝丫三步并两步跨了过去,蹲下去扶苗起来,噘嘴道:“你小心些呀!”她敢说完,蓝白猫就一爪子拍死了一根苗。
赵宝丫叉腰站起来:“坏猫,师父,不是让你看着猫吗?”
蓝白猫吓得往外窜,坐在藤椅上喝酒摇晃的权玉真弯腰,一把揪住猫猫的后脖颈,抱在了怀里:“乖乖待着,再乱跑大黄来了。”
蓝白猫立马怂了,窝在权玉真的道袍上,翻着肚皮晒太阳。
三人干到日暮低垂待等来了小黑和赵凛,赵宝丫看到他立马跑过去,眉眼弯弯:“阿爹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赵凛摸摸她发顶:“有事耽搁了。”他环顾一圈,庙内青烟袅袅,一股香味从后殿的灶房飘来。他问:“你师父在煮饭?”
赵宝丫点头:“我们今日帮师父种了好多的地,师父说要犒劳我们,炖了好大一只鸡。”
赵凛让他们三个在前面玩,抬步往灶房去。权玉真看到他来也不奇怪,边把好大一只鸡盛到大碗里,边问:“昨日去秦家怎么了?回来得这样早?”
赵凛不要意思说去相看了,只是说发生了点不愉快。权玉真狐疑的上下打量他,哦了一声就过去了。然后道:“秦正卿这人做朋友是不错,正直、良善,但若为官不行,不是害死自己就是害死朋友,与他相交到何种程度你自己看着办吧。”
赵凛扬眉:“道长这都算到了。”
权玉真把鸡放到他手里:“不是算到了,我曾经也是他那样的性子。”
“他那样的性子?”赵凛实在想象不出万金油、人精一样的权玉真正直良善的样子。
权玉真领会到他眼神,嗤笑一声:“人老是会变的,懂?”
赵凛点头:“懂。”别说老了会变,他现在的性子笔直没读书前都变了许多。丫丫她娘见到他,只怕都会惊讶。
城皇庙的夜特别宁静,春色温柔、香烛氤氲,四人待到月上柳梢才从打着灯笼往回走。长溪镇夜晚的街道没什么人,赵宝丫和赵星河围着赵凛一路嬉闹,何春生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侧。
赵凛也闹不懂闺女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故意如此掩饰。等到了家,赵星河去睡了,她才抱着猫猫跑到书房,很认真的对他说:“阿爹,你不用老是看着我了,我一点也不难过了。春生哥哥说生气伤肝,星河哥哥说生气会变丑,师父说,生气的话,让我生气的人就会很高兴。我可聪明了,才不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我家丫丫真棒!”赵凛笑着夸她,“人就该这样,每日三省吾身,我儿无错,惹你不高兴的才该伤身、变丑、气闷身绝!”
赵宝丫弯着眼笑得乐不可支。
等她笑完了,赵凛才复一本正经道:“那秦母和宋姨母不过是看不起阿爹,才敢那样对你。阿爹决定了,明年去乡试,考个举人回来,让她们痛哭流涕后悔不迭。”
赵宝丫呆了呆,困惑问:“阿爹不是说,且代三年课挣些银子吗?怎么就要参加乡试了?”参加了乡试是不是还要参加会试、殿试?会不会又拐回书里的情节了?
赵宝丫十分担忧:“阿爹……”
赵凛接着忽悠:“丫丫,举人可以任教喻、县丞、主薄,俸禄会更高,算是半个官老爷。宋姨母她们见到也会客客气气的。”
赵宝丫纠结,脑海里天人交战。
赵凛痛下杀手锏:“丫丫,阿爹就想问你,想不想把昨日的气出回去?还是你想咽下这口气,让阿爹也咽下这口气?”
赵宝丫摇头:她是个记仇的!
她挠挠头,终于松了口:“那好吧,阿爹去参加乡试吧。参加完乡试你就去当教俞,让别人给你代课,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小姑娘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考完乡试后,她爹还有一百个理由说服她继续参加会试、乃至殿试……
第 80 章
赵凛的那番话也不是完全忽悠闺女的。
秦母和宋姨母之所以敢那样对丫丫, 不就是认为他现在还是个秀才好拿捏吗?如果他是县令或是知府,她们看到他只有敬重巴结的份,对丫丫都得称一声小小姐, 那些话哪里敢说出口。
不为打她们的脸,为了闺女以后不受这样的委屈也必须往上爬。
如此, 赵凛又变得异常勤奋起来, 秦正卿来找了他几次, 他都在忙。他有些失落,认为赵凛还是在生那件事的气。赵春喜是知道内情的, 见此, 宽慰他道:“你莫要多想, 清之这些日子连我和老师这也很少过来。乡试在即, 他用功是很正常的,你我也要像他学习。”
陆坤这人, 一向是以赵凛为风向标,不用他人督促, 只要赵凛开始卷,他必定比赵凛更卷。
且卷得执拗!
马承平和钱大有两个坠车尾的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不提倡跟风, 因为他们可能会学吐!
两人松懈的结果就是府上院试都没过。马承平是真不会,钱大有倒是会, 主要是经过齐宴家书的事件后,他看纸上的东西总有个毛病,每行字都要确认三遍。这就导致他还有大半的卷子都没答完。
赵凛道:“没过也无碍,反正又不用你们日日到县学读书, 下次再考也成。”
两人觉得赵凛这话在理,白发童生还有呢, 他们还年轻,多考几次也是可以的。
十月底,秦菁定亲了,十二月二十三成婚,秦正卿请了十几日假去送亲。这事赵凛和赵春喜都知道,因为男方请了顾山长去吃酒。嫁的是新调任的河中席知府,年近四十,上个月正室夫人病逝。宋姨母夫婿和知县搭上了,说起续弦的事,就提了自己的外甥女秦菁。
对方姑娘年轻貌美,又有不少嫁妆,席知府自然是乐意的,这婚事就这么成了。
赵春喜颇为感慨,但当着赵凛的面他自然不会说什么。
出嫁那日,秦菁全程红着眼。
那席知府她是看到过的,和她父亲一般大,留着点胡须,样貌虽不丑也只能算是周正,哪有赵凛的半分英武气度!
何况对方还有一儿一女,还有姬妾。夫人死了不过一个月就续娶,能是什么好的。
她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奈何父亲觉得很好。
秦母和宋姨母轮流劝她:“年纪大有什么不好的,会疼人。”
“你嫁过去就是正室夫人,那些姬妾不听话发卖了都行。”
“有儿有女你就不必急着生,多好!”
“对方是知府,四品官呢,你以后就是官太太了。运气好,席知府也像上头那个邢知府一样调回京都,说不定还给你挣个诰命,多好!”
秦菁抿着唇不说话,秦母恼道:“我知你还惦记着那个赵秀才,他只是个秀才,和席知府怎么比?”
秦菁终于开口了,小小声道:“万一,万一他中了呢?”
宋姨母:“你也知道那是万一,天下那么多学子,哪有那么容易中的?就算过了乡试还有会试殿试……别想了。一看那人就是刻薄的像,听说生来就克母克妻还险些克死了他闺女,你和她没成是好事。”
秦菁勉勉强强被说服了。
等上了花轿,看见跟在马车边上的大哥,眼眶又红了,喊了声大哥。
这是秦正卿早就料到的事,他虽无奈,也没办法:“莫要多想,好好嫁过去。”
秦菁盖上盖头,捏紧手帕,暗暗发誓:对,她一定要把日子过好,她以后就是知府夫人了。”同时心里又隐隐期盼赵凛不要中,不然她真的会哭晕在恭房。
翻过年,赵宝丫九岁了,她终于开始窜个头,虽然始终矮赵星河和春生很多。但阿爹说不要和别人比,和自己比就好了。
看着赵宝丫长开了一点的眉眼,上课时,吴幼薇常常看呆了去。她眼睛里冒星星,很认真道:“宝丫,你娘一定是个大美人,不然怎么把你生得这样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要是嘴巴再红一些就更好看了,肌肤像冬天的雪一样白。”她伸手摸了摸赵宝丫的手臂,又吓得缩手,“呀,你身上怎么还这么冷?”
赵宝丫:“我一直这样啊!”她唇色并不如吴幼薇的红,是浅淡的粉色,也是因为体寒的缘故。
何春生安慰她:“宝丫妹妹别担心,今年我已经随师父出诊了,等我医术再厉害一点,一定能治你的体寒。”
赵星河道:“那还不如先跟着我打拳,之前在书上看到,‘五禽戏’、‘八段锦’对身体就不错。”
吴幼薇翻了个白眼:“‘五禽戏’那多丑,你让这么好看的宝丫妹妹去学动物挥爪子吗?”
吴金牛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赵星河一眼扫过去,冷声问:“你们笑什么?”
周围人立刻禁声:你拳头硬,你是老大!
何春生一锤定音:“那就八段锦吧,那个确实不错,我师父也有经常练的。”
十一岁的少年说话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也让人信服,平日里两家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找他看。赵宝丫最听她爹的话,第二就数听何春生的话了。
之后,每日清晨就跑到齐府和齐大夫一起练八段锦,回来还有模有样的打给赵凛看。赵凛乐不可支,没想到自家闺女比自己提前入去老年状态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还要夸。
“不错,打得好,丫丫真棒!有空去教教你师父,他近日喊着手背疼。”
赵宝丫兴冲冲的去了,从此,权玉真除了种葫芦又多了一项任务——陪徒儿打‘八段锦’。真别说,还是很有效果的,他背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一口气能把后殿的草全拔光。
接近八月,乡试在即。他们要去很远的并州城应试,这次光考试就要九天,一来一回还要等放榜,至少一个半月,得提前去。
乡试住客栈肯定贵,还不自在,赵凛和赵春喜几个一商量,觉定临时租一间院子一起住。大家可以一起分担费用,这样方便温书还自在。
原本是赵凛、赵春喜、秦正卿,还有秦正卿的一个友人方怀,一起租的。房子都看好了,但方怀临时说家里让他住在远方叔叔家,就不一起租了。三人商量着再找一个人,陆坤自告奋勇的说要住在一起。
面对三人质疑的眼神,陆坤不悦道:“先前周先生说今后要我们互相照应,你们都不记得吗?”
赵凛想着这人这几年也没干什么惹他不快的事,也就同意了。
其他三人都带书童去,赵凛带他家宝贝闺女去。赵宝丫要去,赵星河自然也要跟着,说是要帮忙拎东西。何春生道:“要不赵叔叔也把我一起带上吧,万一大家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帮忙看看。”
没有人会嫌弃一个小大夫,于是何春生也顺利上车。
赵小姑不放心:“科考带三个孩子像什么话啊,俺跟去照顾他们,顺便给大哥做饭。”外头吃总是不方便的,既然租了屋子,自己做饭确实好点。
等到出发,看着一大家子,陆坤无语:“你这是科考还是搬家?怎么不把你家的猫猫狗狗也带上?”
赵凛看着他:“我这是为你考虑,同行中,总不好有两条狗。”
“你!”陆坤骂不过他,气冲冲的回了自己马车。
他就不该嘴贱!
赵春喜同赵凛道:“你家人多,分两个到我马车吧。”
秦正卿连忙道:“你马车里还有书童,再加两个人也挺挤的,不如分一个到我马车里吧。”
赵凛家的人多,挤一挤也是可以的。两人主动提出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于是赵星河上了赵春喜的马车,何春生上了秦家的马车。
何春生一上去,秦正卿就拿了些糕点给他。他推了推:“谢谢秦叔叔,我不爱吃这些。”他还记得宝丫受委屈的事,虽然知道不关秦叔叔的事,但到底是不悦的。他脸上没表现出来,换做赵星河可能就直接摆脸色了。
秦正卿微笑:“那你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同我说,不用客气。”
何春生点头,之后一大一小各持一本书看了起来。
书童马安看看自己公子,又看看何春生,觉得这两人身上的书卷气还挺像的。
马车行驶起来,赵小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赵宝丫也立马凑过去看。官道蜿蜒曲折,延伸进白云间,一眼看不到尽头。
马车走走停停,差不多半个月才到并州城,城里果然人满为患。到处是来往的书生和陪考的家长。
幸而他们提前租了屋子。
屋子是一进的屋子,围着院子建的,秦正卿、赵春喜、陆坤各占了一间,赵凛一人一间,赵宝丫和赵小姑住,何春生和赵星河一起住。
赵小姑负责自家人的伙食,又顺便把赵春喜的伙食也揽了过来。赵春喜是赵小姑的同乡,两人一块长大,又帮她良多,吃她做的饭,还说的过去。秦正卿就不好要求了,饭菜都是让书童马安去外头酒楼买,陆坤自然也是。
赵小姑买菜回来,赵宝丫和赵星河两人就帮忙她择菜。
由于大家都要温书,饭菜都是拿碗拿到房间里吃的。赵小姑负责做好,赵春喜的书童到点会过来提。
赵家一大家子就一起吃。
赵宝丫发现小姑每次给赵春喜叔叔做饭时总会卧个荷包蛋。
赵宝丫疑惑问:“小姑,你怎么不给我阿爹鸡蛋吃就给春喜叔叔?”
赵小姑面色薄红:“你爹不爱吃荷包蛋,你爹喜欢红烧肉,每天都有一碟子呢。”
赵宝丫:“那春喜叔叔喜欢荷包蛋?”
赵小姑脸越来越红,也不答她的话,匆匆走了。
临要乡试前两日,突然下起暴雨。赵春喜的屋子和赵星河他们的屋子居然漏雨了,睡到半夜发现床铺都被雨水打湿。大半夜的电闪雷鸣,也没办法弄,两个小的没办法,跑到赵小姑屋子里打地铺挤挤。赵春喜只能去赵凛房间里睡了。
隔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两个小的没病,赵春喜倒是感染了风寒,整个人发起了低热。
他的书童急得不行,明日就乡试了,这可如何是好?
赵宝丫生怕她爹被传染,楞是给他灌了两大碗姜汤。赵凛身体素质强悍,当年带着闺女在冰冷的江里游了那么久都没事,这点小风寒压根不近他的身。
这时候就显示出何春生的重要性了,基础的药材他还是备了的。
两碗药下肚,次日赵春喜低热就退了下去。人虽还有点难受,但勉力还是可以应付考试的。
赵小姑看着赵春喜进去的背影,眼里全是担忧:“宝丫,要考九日啊,他们能支撑得住吗?”
赵宝丫扬起下巴,很是自信:“小姑放心,我阿爹身体可好了,胸口碎大石都没问题。”
赵小姑:“……”她自然知道大哥身体好。
她扭头默不作声的往回走,赵宝丫挠挠头,小声问:“小姑怎么了?”
何春生提醒:“你小姑说的是春喜叔叔。”
赵宝丫哦了一声,觉得小姑过分关心春喜叔叔了,但转念一想。小姑和春喜叔叔一起长大,就像她和星河、春生哥哥一样,要是他们生病了,她肯定更着急。
九天实在难捱,赵宝丫每过一日就在宣纸上画一笔,等到快凑成两个‘正’字,阿爹他们就快出来了。
赵星河还是第一次看这种计数的方法,很认真的说:“宝丫妹妹,要是以后我去考武状元,你也给我这样算日子吧。”
他话音才落,何春生就泼了瓢凉水上来:“武举,‘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你要考武状元只怕得先把兵书嚼烂了。而且,武考只有三日,不够画个‘正’字的。”
赵星河:“……”真的,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第十日,乡试总算结束。
几个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补觉,狠狠的睡,睡得昏天暗地,临近黄昏才陆陆续续的醒来。
赵小姑这次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所有人都过来一起吃,陆坤也在其中。
但显然,没人主动和他说话。
几人对了一下试题的答案,很多都各有不同。赵春喜叹了口气道:“我这次考得不行,只怕三年后还要再来了。”
秦正卿的号舍就在他的对面,有好几次都看到他在揉额角,显然病没有好全。他宽慰道:“你身体有恙,能坚持考完已是不易,剩下的等发榜吧。”
赵春喜:“也只能这样了。”
现在还是月中,一行人要等到月底放榜才能走。越接近放榜那日,大家情绪都有些急躁起来,尤其是陆坤,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像来淡定的秦正卿下棋都浮躁了。倒是赵凛,棋风稳健,还有心思带着闺女逛街市。
但转念一想,赵凛是谁?长溪县的小三元案首,只要不是发挥失常,都不太可能落榜。
放榜那日,一行人都早早的起来去贡院门口看榜。饶是他们去得早,贡院门口还是挤满了人。等榜单贴出来时,所有人像疯了一样,一窝蜂往榜单面前挤。
马安和赵春喜的书童都奋力往前挤,陆坤也不用书童,自己就往前面去了。
这个时候宝丫买的‘千里眼’就派上用场了,赵星河三两下爬上附近的大树,拿着望远镜张望。他看了好一会儿,赵宝丫和赵小姑急得在树下跺脚:“怎么样,看到了吗?我阿爹有没有考中?”
赵星河边调整‘千里眼’的角度,边道:“别急,太多人了,全是人头!”又看了几息,他突然兴奋道:“看到了,看到了,第一个就是赵叔叔!”
何春生高兴道:“那就是解元了?”
“解元?”赵宝丫露出灿烂的笑脸,拉着她爹的衣袖喊:“阿爹,你中了,还是解元!”
这时候有人高喊:“解元,解元是赵凛!赵凛是哪个?”
有人道:“是长溪县的三元小案首!”
“啊,那不是连中四元吗?这么厉害?”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心里酸溜溜的难受。他们连考中都为难,这人居然连中三元,是脑袋开过光还是祖坟冒青烟了?
人群中到处有人搜寻赵凛的位置,脑袋开过光的赵凛已经拉起闺女躲进马车里了。
“第二是陆坤!”
“陆坤?好像也是长溪县的。靠,长溪县青山书院那么厉害吗?两个中了就算了,第一第二是什么意思?”
考了第二的陆坤挤出人群,心里还是难受,他又没考过赵凛。他圈巡一圈,没看到赵凛的身影,扭头先回了租赁的屋子。
秦正卿也中了,排在二十几位。他看着高高在上,赵凛的名字时,内心是极度惋惜的。这么好的妹婿人选就这么生生错过了,父母阿菁若是知道赵凛中了解元只怕更要难过。
同住的四人,唯有赵春喜没中,只进了副榜。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秦正卿轻声问:“子晨兄,你无事吧?”
赵春喜摇头:“能有什么事,意料之中。”科考的后两日他整个人都是昏沉的,看题目都费劲。
秦正卿:“别丧气,好歹进了副榜,可以去京都国子监读书。”
赵春喜摇头:“我们这种家室去国子监还不如待在长溪,我想好了,三年后再来吧。”
赵凛点头:“我都二十九了,你才二十四,再过三年也是行的。”几人都知道赵春喜是有实力的,只是这次风寒不凑巧。
赵春喜忽而笑出声:“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哎,看来又要回去陪老师下棋了。”赵凛比他晚进学,还是他的师弟,却比他先中了举。说是不难堪是假的,但他还是替赵凛高兴。
三人回去时,陆坤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他像来这样,独来独往。
三人也没耽搁,快速收拾好东西往回走,再晚,报喜的官差就该先他们到家门口了。
秦正卿赶回家时,恰好就碰到了前去报喜的官差。举人老爷就是有面子,几个官差铜锣开道,高举捷报,大声唱喝:“恭喜凤城秦正卿秦公子中举,正榜第二十三位!”
不少听到动静的百姓跑过来看热闹,秦府上下喜气洋洋,秦府秦母兴奋得嘴角都裂到耳根子了,连忙让管家掏银子打赏。
“皇天保佑、祖宗保佑啊!我秦家终于能出头了!”
秦母激动得眼眶通红,握住秦正卿的手直说好。官差最喜欢这等子差事,拿了银子,又道了句恭喜。
秦父顺口一问:“不知这届的解元是哪位?”今后也好让儿子结交结交。
官差笑道:“也是你们长溪县的学子,还和秦公子是同窗呢!”
秦父秦母有种不好的预感,齐齐看向自家儿子。秦正卿面无表情:“是清之兄——赵凛。”
官差点头:“正是那位,青年才俊啊,想来会试也会大放异彩。”
秦母两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她知晓赵凛不太可能会落榜,但当时都得罪对方了,为了宽慰女儿,也为了给自己挣一口气,才说他肯定会落榜的话。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中了解元!
此刻她后悔极了,她生生错过给解元当岳母的机会!
秦父一口血呕在胸口,气恼已经大过对儿子中举的兴奋之情。他是极其中意赵凛的,当日是被儿子激了,他才说出那样的话。
现下恨不能锤死自己那个坏事的婆娘和口舌长疮的小姨子。
等关起门来,他气得指着秦母骂:“无知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以后少同你那妹妹往来!自己家里都整不明白,整日在秦家当搅屎棍。”但凡晚点把阿菁嫁出去,现下还有挽回的余地。
如今都嫁过去大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秦母夜不敢顶嘴,弱弱道:“咱们家不是还有个庶女?”
秦父胸口发堵:“阿箬才多大?十六不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再说了,他虽然攀附权贵,但也是秦家的家主,去向个小辈伏低做小是断不可能。
宋姨母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初她还同夫君骂过赵凛,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但想想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啊,要不是姐姐提议,她能干出这种蠢事?
平白得罪了人,还被泼了一身脏污,现在她是例外不是人。
姐妹两个想着这事千万不能传进秦菁的耳朵里。
成亲半年的秦菁已经被继子继女和几个姬妾折腾的心力交瘁,只觉得这两个孩子完全没有赵宝丫可爱,如果当初嫁给赵凛了……她越想越难受。
她性子软,又立不起来,凡事都喜欢找席知府来解决。席知府起初还觉得小娇妻依赖他,特有面子,满足了他生为男人的虚荣心。但时间久了就厌烦起来,好几次训道:“你是正头夫人,若是立不起来平白叫人笑话,不要无事只知道哭哭啼啼!”
秦菁情郁郁,在出席夫人之间的聚会时,听闻这次乡试的解元是赵凛后,终于一病不起。
她这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如此月余。秦母和宋姨母赶去看她,却被她拒了。只让贴身的婢女传话说以后都不想见她们了。
还带了句话:“母亲误我,今后就当我死了吧!”
秦夫人心口像被剐了一样疼,偏偏回去时,又恰好看到陈县令带着赵凛来拜访席知府。那被她们欺辱的软糯小姑娘也在其中,笑得像朵花骨朵似的。
瞧见她们还挥了挥手。
这是不好装作瞧不见了,秦夫人和宋姨母朝着席知府、陈县令屈膝、赵凛屈膝行礼。然后朝着赵宝丫亲切的喊道:“哎呀,这是举人老爷家的小小姐吧,长得可真好看!”两人嘴里夸着,心里却憋屈。
她们这么大一个人了,却像要像个小姑娘谄媚屈膝!
赵宝丫笑得牙不见眼,等从席府出来,坐进马车里。她就凑到她爹身边,小小声又兴奋的说:“阿爹,真是太解气了!就像甩了她们两个耳巴子一样解气!”她说着用力甩了两下小手,做出打人的姿势。
赵凛也很高兴:终于有人喊他闺女小小姐了!
他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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