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嬴政往成蟜那里瞥了一眼, 成蟜表情没什么变化,袖子却垂下来遮住了双手,细看的话会发现, 他看似不在意, 目光却集中到了扶苏的袖子上, 似乎对沾染上的酒渍极为在意。
他是王叔又不是奴仆,奴仆们洒扫工作没做好害得长公子摔倒, 衣服还浸湿了,自然惶恐难当,那成蟜又是为了什么?
嬴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掩下眼中的疑虑,问扶苏:“你怎么知道是酒?”
“蒙上卿告诉我的!”说着将章台宫里他想要喝蒙骜桌子上的水却被制止,并告诉那不是水是酒的事给嬴政讲了一遍。
蒙骜只把他们父子送到门口就已经回去处理军务了, 无法作证, 不过扶苏说话条理格外清晰, 倒也没什么妨碍。
扶苏极为好动, 哪怕被嬴政抱着也不消停,一边说着一边刷刷甩袖子, 袖子上沾到的那点酒随着他一直甩袖子, 都挥发出去了, 朝着嬴政的方向。
酒水的味道突然变浓郁, 嬴政一闻就知道, 正是他曾经赐给成蟜的甘醴。那是蜀地送来的贡酒, 一共没有几坛, 除了送去甘泉宫的, 也就成蟜这里还有一些,居然拿这个出来待客, 看来刚刚离席的这位客人很重要。
不仅嬴政闻得到,连成蟜都闻到了,他本就离嬴政不远,酒水的味道一飘出来顿时紧张到握拳,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他很快反应过来,地上有些酒渍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成蟜松开拳头,叹气道:“是臣弟的错,近来满心只想着随军出征的事,对府中庶务多有疏忽,没想到他们连洒扫都这么不尽心,是该换一批新人了。”
还在厅中的仆人们噗通一声全都跪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地板上,抖如筛糠。
这时候可没有不准随意打杀仆人这条规定,换一批新人不是把现在的卖出去然后再买新的,为了图省事,贵族们都是将不合心意的直接打死,然后再买一批新的进来。
他们还不如牛马值钱。
奴隶的构成很复杂,有战场上被俘虏的敌国士卒,有犯错被罚为罪奴的,还有城外没有土地耕种的野人,一旦被抓住就可以卖为奴隶,这是各国都允许的。
虽然成分驳杂,但命运是相同的,一代为奴则世代为奴,只要烙上奴印,世世代代都别想翻身。
也许一开始他们抗争过,可很快鞭子抽过来了,锁链套上来了,他们一代一代地被驯化,就像人类驯化狼犬一样,变得忠诚又听话,哪怕主人说要将他们全部打死,也只是跪在地上颤抖,兴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
扶苏环顾厅内,他目光所及之人还活着,但都已经打上了死亡的标签。
他突然有些愤怒,愤怒于成蟜的残忍和无耻。
什么叫洒扫不尽心?分明是他在搞阴谋诡计的时候突然听到王上驾到,惊慌失措下弄翻了酒杯,因为太突然,仆人根本来不及收拾,现在倒成了他摆脱嫌疑的借口。
可惜,在场有心为仆人鸣不平的只有扶苏一人,哪怕是穿越后让他觉得没有历史上记载那么暴虐的嬴政,也不觉得成蟜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他只在乎成蟜话里的真假。
扶苏看着嬴政毫无变化的侧脸,突然泄气般地将头歪到嬴政肩膀上,变成一条毫无斗志的咸鱼。
“哎……”
嬴政本来在思考成蟜身上的反常之处,被这靠过来的一声叹气打断了思路,心中不觉有些好笑,扶苏小小年纪,心事倒是不少。
嬴政微微偏头看着扶苏问:“为何叹气?”
扶苏恹恹道:“蒙上卿说,像这种闻起来很香的酒都很珍贵的,他想喝都喝不到,叔叔这里却遍地都是。”
成蟜额头青筋微凸,咬牙保持微笑:“蒙骜贵为上卿,给他送礼的人数不胜数,他什么美酒没喝过?我府上的一杯薄酒恐怕入不了蒙上卿的眼。”
这小兔崽子果然没安好心,自己摔一跤还不忘给他挖坑。
想到嬴政一向不喜坊间酿酒贩酒,觉得酿酒会导致更多黔首饿死,一直秉持着打压的态度,连带着对爱好喝酒的人也不喜欢,何况他这种将酒倒在地上的浪费之举,恐怕在嬴政眼里,这就跟举着弓箭射杀他的百姓没区别了。
成蟜赶紧又解释:“酒至微醺难免手会不稳,不小心倒在了地上,好在也只是坊间浊酒,若真是连蒙上卿都喝不到的美酒,可就痛死我了。”
先是驳斥了扶苏所谓的此酒珍贵,浪费可耻的话,又说只是喝醉的情况下没拿稳酒盅,这才倒在地上,合情合理,就算嬴政不喜浪费酒水,也不能因此责怪他。
可惜成蟜漏掉了一个重要信息。
薄酒?
嬴政微抬眼皮,不置可否,蜀地的贡酒一向以酒香浓郁回味悠长著称,他虽然不喝酒,但曾经闻过一次这个味道就再也没忘记过,因此才能一闻就知道,这是他曾经特意赐给成蟜的。
因为数量稀少,除了王太后之外,他连吕不韦和蒙骜都没赏赐,全送到成蟜府上了。结果他的好弟弟说什么?薄酒!
还坊间浊酒,如果咸阳城的坊市里卖的酒都能达到这个水平,蜀地还用得着巴巴送几坛过来当贡品吗?
长安君的富贵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心中的不满一瞬而逝,嬴政不是那种因为一点小事就怪罪弟弟的人,但到底留下了一丝痕迹,让他跳出兄弟情开始审视成蟜的反常之处。
成蟜不可能真的分不清浊酒和美酒,相反像贡酒这个等级的他府里肯定也没有多少,能让他拿出此等美酒来招待,来客到底是谁呢?
至于为什么认定成蟜是在待客,而不是酒瘾犯了,很简单,没有人会在犯了酒瘾之后特意跑到待客的正厅里来喝酒的,反正也没外人,在用膳的偏厅里,疑惑直接在就寝寝室里,烤肉就酒,吃完就睡,这不比正厅舒坦?
得益于扶苏之前乱跑,嬴政跟着直接越过门房们住的仆人房,进了前院,虽然离正厅还有些距离,一些细节上的东西看不真切,但还是可以看到成蟜是从正厅出来迎接他们的,想来这位客人还没走?
不走,又不肯来拜见他这个王上?有点意思。
低垂的眼皮掩盖了嬴政的思绪,教成蟜一时把握不准嬴政信了还是没信,他的话经不起深思,因为急于反驳扶苏失了谨慎,嬴政再思量一会儿,哪怕听不出别的,也能察觉到他对扶苏和蒙骜淡淡的不喜。
蒙骜可是主将,本来成蟜就担心嬴政打算把自己从大军中踢出去,现在倒是有正当理由了,因为他对主将心存不满恐对战事不利,所以决定换个人去,那他可真是要吐血了。
为了防止这种糟心事发生,成蟜开始转移话题,同时也是他想问的。
“王兄素日为国事操劳,少有闲暇,若有事相商,派人唤臣弟一声即可,何必劳王兄拨冗?若有碍国事,臣弟实为惶恐。”
嬴政安抚道:“寡人难得偷闲,与王弟无关,何况内政有吕相,外事有蒙卿,无须担心。”
成蟜诚惶诚恐地拱手:“王兄所言极是,此二者确为我大秦之福啊。”
“嗯。”嬴政淡淡地应道,“今日只是带扶苏来,让他为昨日的轻言道歉。”
成蟜连忙摆手:“扶苏不过幼童,臣弟岂会与他计较这个。”
扶苏已经跟随嬴政坐下,此时也绷着笑脸端坐,非常认真地说:“叔叔哪里话,明明是扶苏的错,怎么能因为叔叔宽容,扶苏就可以知错不改了呢?晨时得母亲教导,这才知道自己的错处,请叔叔给扶苏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嬴政也说:“还是要的,正因为他年纪尚幼,才更应该仔细教导,免得养成不敬长辈的轻狂性子。”
说着又将扶苏给出的理由讲了一遍,父子两个打辅助,扶苏将道歉的姿态摆得端正。而成蟜听到是楚夫人教子,这才收敛不安的申请,称赞了楚夫人的爱子之心,又再三表示昨天的事他早就忘记了,不过扶苏认错的态度良好,值得表扬:长公子小小年纪知错就改,也是秦国的福气啊!
实际上呢,成蟜在心里冷哼,别看这小崽子装得人模狗样的,要是他没有屡屡找自己麻烦,兴许自己还会相信一二,可见面几次被坑几次,成蟜早就认清了,这小崽子就是专门来克他的!
因此扶苏态度越端正,他越警惕,顺着父子俩的意思原谅并称赞了几句,一时间宾主尽欢。
而扶苏在得到成蟜的‘原谅’之后,顿时恢复了活泼的本性,也不端坐了,像用蹦的一样站起来,语气轻快道:“我就知道叔叔最好了,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说着,还略带得意地瞟一眼嬴政,看起来这话就是说给嬴政听的,让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禁怀疑,该不会扶苏根本不想道歉,今天是被嬴政强迫来的吧?
嬴政也有种背黑锅的感觉,明明是扶苏自己嚷嚷着要知错就改,缠着他非要来向成蟜道歉,为此他不得不破例出宫,怎么现在又成了是被他强迫的了?
嬴政喝一口水,心中默念,这是亲生的,不能生气,就这一个,不能生气。
心里碎碎念,面上却是垂眸观察着杯上的雕花,偶然间视线扫向别处,那只剩一点轮廓的酒渍,握着杯子的手一顿,若是从此处摔落酒杯,倒是刚好能洒到那儿。
嬴政转了转杯子,无所谓地又喝了一口,罢了,早就猜测的事情得到证实而已,不值得惊讶。
完成父母给的任务,扶苏一秒从严肃变活泼,并且恢复了多动的本性,左看右看一点也不老实,显然心思已经飞出去了。
他还站着,还没有嬴政坐着高,小孩子嘛,倒也没人训斥他,他环顾着厅内,似乎在寻找什么好玩的地方。
实际上扶苏是在找破绽,可看来看去,视线中唯有那些瑟瑟发抖的奴仆最吸引他的视线。
从刚才被成蟜一句话吓得跪倒之后,除了端茶递水的其他还在跪着,没有主人的允许谁也不敢起来。
虽然主人对他们不满意,马上就要将他们打杀,可同时主人与王上也需要人伺候,所以他们需要将二人伺候周到再去死,仆人们不觉得悲哀,反而感激涕零,感激主人允许他们多活几个时辰。
他们的心思实在太好猜,看明白之后,扶苏只觉得一阵阵的窒息感席卷上来,他想弄死成蟜的心思更强烈了。
扶苏仔细看着这些人,也不知道在他扳倒成蟜之后,这些人还会不会活着。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善良了,像是老古董们经常批判的妇人之仁,成蟜的奴仆也许并不无辜。他们能出现在正厅里,说明正是在主人面前得用的,也许成蟜向赵国传递密信时,这些人就是信使,但扶苏依然会为他们轻如鸿毛的死法而悲痛。
不单是为了他们,更为了在这个时代挣扎求生的底层。若他们能有机会明辨是非,若他们可以选择,也许并不愿意为了成蟜背叛秦国,更不愿意被迫踏上一条掉脑袋的死路。
若是生在未来,他们可能像上辈子的扶苏一样,也许会遭遇童年不幸,之后的人生却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然而生在先秦时代,他们只是砖石瓦砾,深埋进泥土里,仍然有人嫌弃他们硌脚。
看得久了,扶苏的情绪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激烈,但是他发现一个问题,这些人未免跪得太集中了,或者说,他们原本的站位太集中了。
正厅很宽阔,前后以一个巨大的屏风做隔断,分为前厅和后厅。前厅阳光充足,多用来待客,比如此刻扶苏他们就坐在前厅,后面则是用来储物和临时休憩,其实扶苏的寝殿跟这个格局有点像,都是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住人,晒不到的地方放东西。
依照惯例,客人是不会踏足后厅的,除非喝醉了被主人挪过去休息。
既然如此,这些奴仆们为什么沿着屏风站了两排,一左一右,人为增加了屏风的长度,像是在故意阻止人去后厅似的,有这个必要吗?
对不起,他要自己打脸了,刚想到一般客人不会踏足后厅,他就有点想进去看看了。
扶苏望着后厅,起身缓缓朝那边走去,一直注意着的成蟜看见这一幕,骇得瞪大双眼,一句“站住”即将脱口而出。
第 52 章
扶苏似乎是终于办完了正事开始放飞自我了, 再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坐着,想要到处跑着玩,一个错眼的功夫就要往后厅跑了。
幸亏成蟜一直盯着, 看到这一幕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一声怒喝悬在齿间半响, 最终被理智压下,换成了惊讶的颤音。
“扶苏!你去那儿干什么?”
能把愤怒转换成惊讶已经飞了成蟜很大的功夫, 颤音实在是无法避免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应该没有人注意才是。
擅长发现细节的嬴政瞥了成蟜一眼,默默不语。
听到主人的声音,原本跪伏在地的仆人们壮着胆子直起了身,张开双手用身体拦着扶苏, 不让他继续往里闯。
比划了下自己站着和仆人跪着的高度, 扶苏郁卒了, 可恶啊, 三头身实在很耽误正事。
但凡他能跟亲爹长得一样高,大长腿一迈就从他们头顶跨过去了, 还用得着理会这些?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一个站起来刚到亲爹膝盖高的小豆丁, 瘦弱的仆人一张开手就能把他拦下。
扶苏指指后面, 好奇道:“后面那么大, 我想去后面玩。”
成蟜要被他的好奇给急死:“后面又黑又潮, 有什么可看的?不如让人领着你去外面走走, 看看院子里的花。”
扶苏觉得被小看了, 叉着腰道:“黑怎么了?我经常跟奶娘在后殿玩捉迷藏,我才不怕!”
谁管你怕不怕!
小孩儿真烦人!
眼看着扶苏发出豪言壮语之后, 又要往后面跑,仆人拦着他他就当看不见,反正他可是秦王长公子,没人敢真的拦他,倒也被他硬闯出一个口子,眼看着扶苏越过仆人,下一秒就要越过屏风,成蟜急得大喊:“不可!这——”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他急得直接站了起来,大踏步朝扶苏走去。
终于逼得成蟜失了分寸,扶苏心中暗喜,可算抓住你狐狸尾巴了,那个被用美酒招待却不得不匆匆离开的客人就藏在后面吧——
扶苏手撑在屏风上抬起了脚,没有赶到扶苏身边的成蟜眼睛几乎瞪脱了眶,原本想要戴罪立功的仆人们目露绝望,厅中所有人的视线随着扶苏动而动。
铮——
不知哪扇窗外吹来了风,带来不甚清晰的金鸣之声,扶苏保持着抬脚的动作,眼睛眨了眨,没动作。
差点就在正厅里跑起来的成蟜步子还算不小,终于在此时赶到了扶苏身边,一把将他从地面上拎起来,想要就这么将他抱回嬴政边上。
“听话,别乱跑,后面没什么好玩的,那么黑,万一摔到你怎么办?”
被抱着的扶苏暗暗翻了个白眼,难得没有挣扎,心里却还在腹诽:我刚才可是连着摔了两次,也没见你多担心,这会儿倒是当上好叔叔了,不觉得矛盾吗?
巧了,嬴政也是这么想的,实在是成蟜此时的紧张太明显,让人想注意不到都不行。他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后面有什么呢?
成蟜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扶苏身上,生怕他再捣乱,一时忘了掩饰,不知道嬴政已经将全部都看在眼里,还在苦口婆心劝着扶苏。劝他作为长公子一定要多多注意自己的安全,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仿佛后厅里有洪水猛兽,他进去就要被吞没了一样。
当然某种程度上,他说的也没错就是了。
察觉到成蟜抱着自己的力道变轻,扶苏就知道,这个位置是成蟜自认为安全的,但是难道他会这么轻易放过成蟜吗——怎么可能!
鼻尖嗅到某种熟悉的味道,扶苏再动不消停地扭动起来,因为成蟜刚刚过于紧张,此时觉得自己安全了,正是最松懈的时候,扶苏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成蟜愣是没抓住,被他跳下去了。
察觉到手里缺少某个小兔崽子,成蟜感觉自己心脏又要停跳了,再一看发现扶苏就在自己腿边,顿时心脏重新跳动,又活过来了,这大起大落幸亏他是年轻人,不然妥妥是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那种。
扶苏再次给他找麻烦,惊惧之下成蟜的耐心告罄,一边俯下/身想再次将扶苏抱起来,一边嘴里埋怨着:“怎么又乱跑……”后面还有很多,可惜扶苏是长公子,成蟜只能憋屈地憋回去,眼神里的幽怨都快凝成实质了。
扶苏回头瞥一眼,幸灾乐祸,哎呦,叔叔要被玩坏了。
他一个扭身躲过成蟜的拥抱,但却不是往后厅跑,而是躲到了一个高大的烛台后面,叉着腰生气道:“哼,我知道了,叔叔才不是担心我摔倒呢,你是怕我碰倒后面的东西,叔叔真小气!”
这又是从哪儿得来的结论?
被扶苏躲过之后,成蟜以为又要来一场生死追逐了,没想到他只是躲到烛台后面,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见扶苏这样毫无根据的指责,顿时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成蟜勉强微笑,尽量做一个和蔼可亲的好叔叔。
“这怎么可能呢?叔叔府里再多的东西,也没有扶苏珍贵啊。”
毕竟是嬴政的小崽子呢,还是独一无二的限定款。
扶苏却气鼓鼓的,完全不相信成蟜的释,认定他就是小气,而且还小心眼,嘴上说着原谅他了,原来还是生自己的气,连去后面玩都不可以。
听着扶苏理直气壮地跟嬴政告状,还是当着他这个被告状的人的面说,成蟜:……算了,笨有笨的好处,就是气性大了点,着实烦人。
一岁的扶苏似乎已经能分得清,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个人,所以张口就是对着嬴政告状,显然他认为嬴政是能帮他主持公道的人,或者说,只是单纯地在向父亲寻求帮助?
当然,到底是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嬴政要不要帮忙。
嬴政只是略一沉吟,就朝扶苏招手道:“扶苏,回来。”
不论如何,还是先将儿子放到身边最安全。
然而扶苏却直接抱住烛台,不仅躲开成蟜,也拒绝回到嬴政身边去,失望地看着嬴政,随后转头‘哼’了一声,似乎在说,你不帮我我自己来。
他抬头望一眼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烛台,一只手抱着烛台,委屈地撅嘴说:“叔叔不让我去后面玩,我不开心了,你得送我个礼物!”
要礼物要得这么理直气壮还真是少见,成蟜腹诽,嘴上却连声应道:“好好好,你看上什么了一会儿就带回宫去。”
小孩子能喜欢什么?无非就是吃的玩的,用这些就能将两座瘟神送走,成蟜巴不得呢。
扶苏指着烛台道:“就这个吧!”
成蟜错愕:“什么?”这玩意有什么用?
扶苏梗着脖子看他:“就要这个,叔叔要反悔吗?”
扶苏的样子,似乎他拿走这个烛台占了很大便宜似的,成蟜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烛台也算礼物吗?
他本身也不耐烦应付扶苏,见他选了个根本没什么用的烛台,当然不会费心思再去准备一个珍贵的礼物,甚至对于能用这么个无用的物件将人打发了感到高兴,甚至心里还有点对扶苏的鄙夷,堂堂秦王长子,就这点眼光?
扶苏却像取得了什么重大胜利一样,招呼自己新得的仆人伍左将烛台搬起来带回去,自己小步踱回嬴政身边,紧靠着亲爹坐下了。
这会儿倒是不用失望的眼光看他了。
嬴政低头:“宫里的烛台样式更多,怎么偏喜欢这个?”
嬴政不解,烛台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吗?况且成蟜用的这个跟宫里的没什么区别,属于咸阳宫制式烛台,成蟜建府时嬴政将他府中一应用具都赐下了,这个烛台唯一特别的也就是御赐之物,但扶苏宫里哪样不是御赐的?
扶苏招手示意嬴政低头,嬴政想了想,照做,然后扶苏用手捂着嘴,跟嬴政说悄悄话。
“因为这个特别高!还大!我把它拿走了,叔叔那么小气,肯定会心疼好久。”说着还偷笑了几声,丝毫不掩饰自己就是在报复成蟜的‘小气’。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嬴政直起身,看一眼兀自开心的扶苏,再看一眼面露无奈的成蟜,显然扶苏只是自以为地说悄悄话,实际上声音一点也不小,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该怎么让扶苏理解,这东西虽然大但是并不值钱呢?
嬴政想了想,叹着气放弃这个想法。算了,扶苏连半两钱都不认识,他能强求什么。
应该庆幸扶苏这么好哄,不然真是个贪财的,恐怕要将成蟜的府库都搬空了才罢休,到时候更为难。如今这样,他们应该松口气才是。
嬴政算是看明白了,叔侄两人就像是水与火天生不相容,继续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机立断要带着扶苏回宫,成蟜看似不舍实际上恨不得大笑三声地将父子二人送到门口。
伍左抱着烛台跟随左右,只有一架马车,是嬴政和扶苏坐的,烛台不能放上面,要靠伍左一路抱回咸阳宫。
到底是青铜质地的呢,这可不轻松。
扶苏看着所剩无几的灯油,再次跟嬴政说悄悄话,这次是真的悄悄话。
“父王,其实我跟叔叔要这个烛台,是因为我发现,这上面的灯油居然是香的!”
扶苏一脸惊奇,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其实在灯油里混上花瓣是常见做法,以前楚夫人也喜欢用,只不过有了扶苏之后,听老人讲带香味的灯油对婴儿不好,就将这些都收起来了,而嬴政不喜奢华,章台也一直用的普通灯油,所以扶苏还真是第一次见。
当然,他说这话的重点不是灯油里混了花瓣有多么少见,而是不点燃灯油,别人是根本闻不出来香味的。
扶苏能闻到,说明不久之前这个烛台还是点燃的状态,此时正午刚过,阳光正盛,哪怕在屋内也不需要点灯油,除非有人要看什么东西,或者书写什么东西,并且这非常重要,怕眼睛看不清误事所以才大中午就点了灯油。
嬴政似乎突然想起一般问成蟜:“寡人让你绘制的图画得怎么样了?”
成蟜心头一跳,他马上就要将两人送走了,怎么又出了岔子?而且这次还不是好糊弄的扶苏。
成蟜一瞬间心思电转,可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能实话实说:“……臣弟刚回到府上,还没来得及。”
索性嬴政也不是现在就要,安抚道:“不急,寡人就是随便问问。”
转身之后,眼里的温和一点点褪去,车轮骨碌碌向前,很快驶离了长安君府,直到扶苏回头眺望都看不见成蟜的影子。
那间正厅内绝对有问题,不仅是扶苏发现了,现在嬴政也发现了,只不多与扶苏跃跃欲试想要揭穿成蟜相反,嬴政面色如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哪怕扶苏已经给了足够的暗示,他也还是什么都没做,乘车离开了。
然而事实真的像表面上这样吗?
扶苏偷偷瞥一眼亲爹,面无表情,跟平常一样,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被欺骗和背叛的怒气在嬴政心中逐渐攀升,但他是王上,无论喜怒皆要有理可依,决不能凭着猜测行事。
“卫尉。”
卫尉立刻骑马上前,躬身道:“臣在。”
嬴政目视前方,语气不辨喜怒道:“悄悄围着长安君府,有什么异常即刻来报。”
卫尉一惊,但不敢深思,拱手道:“是!”
随即打马而去,想来是去安排人手了。
本来扶苏还觉得今天这么多人白带了呢,听完两人对话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了,既然亲爹出手,成蟜应该跑不了,他就不用起早贪黑当熊孩子了。
呼——真累。
扶苏挨着嬴政蹭了蹭,找好一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嬴政似乎在思考什么,没看扶苏,但自动伸出手揽住儿子,免得他掉下去。
扶苏抬头看他一眼,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道:“对了,父王,刚刚我发现叔叔在后厅放了长矛。”
嬴政收回思绪,诧异道:“你怎么发现的?”
扶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我听到了,跟宫里侍卫们的长矛碰在一起时声音一样。”
长矛太长,侍卫们若离得近,长矛就有可能撞上,扶苏偶然听到就记下来了。
长矛是铜制,此时的武器大多都是铜制,声音基本相同,所以扶苏听到的也许根本不是长矛碰撞,而是有人藏在屏风后悄悄拔刀……
行刺吗?很好!
第 53 章
目送嬴政父子离开, 确保他们不会突然返回后,成蟜快步赶回正厅,赵仪已经端坐上首, 短刀就放在手边, 正兀自喝着美酒——正是之前被成蟜碰倒酒盅, 洒到地上那个。
之前成蟜出去迎接,赵仪匆匆忙忙藏起酒壶酒盅, 并用衣摆蹭掉地板上的酒液,可惜时间太匆忙,只来得及草草擦一下,到底还是剩了一些,还被扶苏那小儿发现,差点断送了两人性命。
成蟜一开门看见赵仪大喇喇地坐在那喝酒, 顿时感觉心脏又不好了, 一连三次大起大落, 成蟜脸色都变得苍白, 他疾步走到案几边跪坐,一把夺下赵仪手里的酒盅, 怒目而视。
“你疯了!嬴政还没走远你就敢出来?!”
同样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赵仪, 暴露出了狂士的面目, 他浑不在意地抢回酒盅, 继续品尝着杯中美酒, 道:“放心, 他既然走了就不会回来的。”
成蟜怒气不减:“你怎么知道!”他觉得赵仪只是在糊弄他罢了。
赵仪却分析得有理有据:“他没有理由回来, 不是吗?秦王此次带着长子来, 分明是只叙家礼,而非君臣。你与那小儿不合, 他自然不会再逗留下去。”
看成蟜仍面色惶惶,他举起酒盅敬了一下。成蟜还想抢,赵仪躲得更快,显然这壶酒他非喝不可,索性成蟜也不缺这一壶酒,抢了两次没能阻止也就作罢了。
他嘟囔道:“放心,没人看见我,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嬴政来之前,赵仪一心只想知道今日成蟜去咸阳宫都得到了什么消息,根本没心思喝酒,只当是用来解渴的。嬴政来了一次,两人都吓得几乎虚脱,赵仪倒是有心情品尝美酒了。
或许是单纯用来压惊壮胆。
赵仪喝了两盅,只觉得越喝越香,眼睛一亮赞道:“没想到长安君府中还有如此美酒。”他细细品味,“喝起来倒是有点蜀地美酒的味道,如此香醇,怕不是宫中贡酒吧。”
成蟜哪有心思管它是什么酒,囫囵应道:“也许吧。”
主人大方,客人当然也不客气了,赵仪直喝了大半壶,觉得心神稳定下来了才推开酒盅,与成蟜谈起正事。
当然,在谈事之前,他先拾起案几上的短刀送回刀鞘,然后才进入正题。
而成蟜傻眼了,他刚才根本没注意案几边有什么,此时赵仪一动他才发现,这不是之前赵仪用来威胁他的短刀吗?
成蟜摸了摸脖子,刚刚划开的口子已经结痂了,但摸上去仍是一阵刺痛,他面色有些不好。
赵仪看见了,毫无诚意地道歉:“长安君不要怪赵某,赵某身上系着赵国生死,一刻也不敢疏忽,这也是无奈之举。”
成蟜冷哼:“我这条命都暂存在赵大夫手上了,哪敢行怪罪之举。”
赵仪推刀入鞘,厅中顿起金戈之声,与扶苏听到的别无二致。
成蟜盯着华丽的刀鞘,身体一僵,迟钝的反应过来:“你一直拔着刀?”
赵仪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长安君何意?”
成蟜感觉喉咙中似含着刀子,艰难问道:“你刚才躲在何处?”
赵仪平静道:“屏风后。”
屏风前就是无知无觉的秦王、以及秦王长子,他们与刀锋近在咫尺,近到时候成蟜听了都要疯的程度。
轰——
成蟜感觉自己的理智遭受了一记重锤,他眼睛越瞪越大,僵硬地看着赵仪,最后忍无可忍,低声怒吼:“你是不是疯了!!”
赵仪面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把玩刀鞘。
“我所做的与长安君所想的别无二致,如何就是我疯了呢?”
又不是他一个人想除掉嬴政,谁又比谁理智。
成蟜怒极:“你——!”
“这是在咸阳!在我府上!外面都是守卫宫中的侍卫,他们杀死的刺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你敢在重重包围下刺杀嬴政?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成蟜几乎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很想拎起赵仪的抖一抖,看看身上是不成装满了胆子,怎么就敢行如此刺王杀驾之事。
赵仪的冷静与成蟜形成鲜明对比,无论成蟜多崩溃,他始终都淡定如初,理智分析:“侍卫再多又如何?进到府里的不过两手之数,正厅内的更是只有几个内侍,我与秦王不过几步之遥,只要出其不意,未必不能杀了他。”
成蟜完全冷静不下来:“那杀了他之后呢?”
“之后?”赵仪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我为赵国除掉一心腹大患,死国可已矣,无论是车裂还是弃市,都值得了哈哈哈!”
早在来咸阳之前,赵仪就做好了此行无法再回赵国的打算,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在乎在死之前能否化解赵国的危机。
刺杀秦王怕什么?只要他刺杀成功——
成蟜怒道:“你以为你刺杀成功了,秦军就会退兵吗?不可能!若知道是赵人杀了秦王,秦军只会化身猛虎,撕碎所有赵国人!”
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赵仪得意的神情倏尔收敛,他面色不善地盯着成蟜:“长安君不会直到现在还在犹豫不决吧?又想要兄长,又想要王位,这可不行啊……”
成蟜同样面色冷凝:“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们了,我要的是王位。”
赵仪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那长安君所言何意啊?”
成蟜说得又急又快:“你不了解秦国的军队,他们就是一群疯子,为了军功不要命的,擒获刺杀秦王的刺客是何等功劳?覆灭杀害秦王的国家又是何等功劳?这足够所有人裂土封侯了!他们只会,他们只会——”
“他们只会像饿狼一样扑到赵国身撕咬,对吗?”
“对!”
“他们不会。”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
“因为秦王没了,秦国上下都要服丧……”成蟜想说你不会以为穿一身白就能降低秦军战斗力吧,赵仪就看着他,笃定道,“秦王没了,秦国更要紧的应该是选出新的秦王才对,怎么可能是为嬴政报仇呢?”
成蟜不理解:“若是不能为他报仇,新任秦王如何服众?”
“呵—”赵仪轻蔑一笑,“长安君忘了,六国中人,没有一个不想覆灭秦国的,若此时秦王逝世,秦国动荡,你猜六国会不会第六次合纵?只要趁此机会灭掉秦国,哪怕只是夺下秦国一半国土,接下来六国都可安稳上百年,谁会不心动?”
成蟜一怔,没错,秦国群敌环伺,去年差点就被打到咸阳,如果这时候嬴政死了……赵国的危机是解了,可秦国呢?秦国都要亡了,他还当哪辈子的秦王!
面对成蟜的怒视,赵仪丝毫不慌,解释道:“长安君莫恼,听赵某说。”
“秦国上下都不是蠢人,绝对不会让这种群龙无首的状态持续下去,不仅是为了防止六国攻打,也要防着吕不韦之辈复行田齐旧事,恐怕嬴政死后三天内,就要选出新的秦王。这种情况下,他们选择的标准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血脉最近,一个就是恰好在咸阳城内。”
此时公侯都有封地,嬴政和成蟜的叔伯们早就就封去了,只有成蟜年纪小且常年在赵国为质,母亲与兄长怜惜他的不易,特意允许他在咸阳住到及冠再就封,也就是说,如果真按照赵仪设想的那样发展,最有可能成为秦王的不就是成蟜!
得出这个结论,成蟜心如擂鼓,心里责怪赵仪没事乱说话,给他说得都有点心动了。
不行,冲动上头时的想法是不作数的,他得仔细想想。
赵仪越想越觉得可行,想那么多迂回的计谋有什么用?他都藏进嬴政亲弟弟的府里了,不如干票大的,他趁热打铁,打算劝成蟜跟他一起干:“长安君——”
成蟜不看他,摆手道:“改日,改日再议。”
都要打起来了,还改日什么!
赵仪心情正激昂着呢,被成蟜泼了一盆冷水,差点连冷静的样子都维持不住了。
可惜现在重点在于成蟜,嬴政已经走了,若想刺杀,必须得靠卡成蟜将他骗出来才行,这个就没办法用刀威胁了,免得成蟜破罐子破摔,进宫自首去,那他可就白忙活了。
靠着强大的意志力,赵仪才说服自己没有继续追问成蟜,算了,他能说出改日再议这种话就说明他已经上钩了,要不然应该是疾言厉色地反驳他才对。
既然有希望,只要他在后面再添一把火,不愁这秦国烧不起来!
离开长安君府不久,赵仪拎着从成蟜那讨来的蜀地美酒到了好友府上。
如今已到餔时,讲究点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然而好友丝毫不觉得赵仪失礼,只因赵仪第一时间献上美酒,道:“某刚刚得到几坛上品佳酿,欲送予将军,本想着天色已晚不宜打扰,可一想到将军还要等上一晚才能品尝到此等佳酿,就急得吃不好坐不下,这不,只好冒昧打扰了。”
樊於期接过赵仪递上来的酒,揭开盖子一闻就知道,的确是上好的美酒,是他在咸阳宫里都没有喝过的佳酿!这赵老弟,果然够意思。
樊於期不拘小节,当场抱着坛子牛饮几口,喝完一抹嘴,哈哈大笑道:“痛快!”
赵仪笑道:“将军喜欢就好。”
樊於期点头:“喜欢,本将军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接着有些埋怨,“我说老弟,若你有此等美酒,何不早日送予我?害我空等了这么多时日。”
竟然是嫌弃赵仪送得晚了。
赵仪苦笑:“非是在下不愿意早些送予将军,实在是在下也是今日才得主君赏,这不刚离了主君府上,就送来给将军品尝了。”
“可惜主君待我宽厚,我却只能坐视主君受辱,却不能相助一二,这实在是,实在是痛煞我也!”赵仪以手捶胸,愤怒又懊悔,此番做派着实引起了樊於期的兴趣。
“贤弟何时成了别人的门客?”
赵仪:“此事说来话长——”
第 54 章(补)
“此事说来话长, 在下有一同乡……”
赵仪声情并茂地给樊於期讲述了一番,自己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同乡,因为两家都是商人, 他们非常合得来, 情同兄弟。
可也正因为都是商人, 居无定所,哪里有商机就去哪里。在两人长到十多岁时, 同乡父亲决定经营绸缎生意,并举家搬到了楚国,此后两人再也没见过,赵仪为此神伤了很久。
没想到此次来秦国贩酒,居然恰好碰到同乡,他还成了长安君的门客, 赵仪着实为朋友高兴, 然而仔细一打听却发现, 同乡父母兄弟皆没, 只有他侥幸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樊於期好奇:“这是为何?”
赵仪叹气:“哎, 怪只怪财帛动人心啊。”
原来同乡家虽起于微末, 但同乡父亲是个头脑灵活又肯拼的, 初时于赵国卖布, 积攒了一些家底, 后羡慕楚锦价高, 一咬牙就带着全家搬到楚国, 做起了绸缎生意。
同乡父亲眼光好, 他挑出来的锦缎染色都是最佳的,很快就在诸国绸缎商中闯出了名头, 财富更是如流水般流进家里。
赵仪描绘的场景太美好,毕竟谁会嫌钱多呢?哪怕是秦国第二梯队的将军也拒绝不了,樊於期随着赵仪的话畅想,只觉得好似一车车金砖被运到了自己家里。
代入感太强了,他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
赵仪叹气,樊於期直觉不好,果然,因为同乡家的财富实在是太多了,原本不屑看他们一眼的贵族们也投来了目光,毕竟这样一只下金蛋的母鸡,谁不想要呢?
樊於期隐晦地点了点头,要不顾虑和赵仪那点微末的交情,他都要直接出声赞同了。王孙吃贵族,贵族吃平民,向来如此。
一个小贵族盯上了同乡一家,他们在陈都(楚国旧都)只是外人,没有宗族,收拾起来毫不费力,很快同乡父兄就被诬陷为细作关入牢中,要求献上一车黄金才能脱罪。
这是贵族们的惯用伎俩了,商人们都门清,可谁让他们只是个小商人,同乡一家求助无门,只能按要求献上黄金,可没想到那小贵族见他们轻易拿出一车黄金,胃口变得更大了,在收下黄金后突然变脸,说他食君之禄当要为君分忧,怎么能因为几块金子就放过危害楚国的细作呢?必须将他们枭首。
于是同乡家男女成丁皆被枭首,未到年岁的女子罚去舂米,男子则是编入行伍,做秦楚大战中的先锋。
说是先锋,其实就是炮灰,一次大战下来十不存一,仅剩的一还有可能被俘虏,同乡就是被俘虏了,成了战俘,被人拉到咸阳城来卖。
本来他作为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到底吃穿不愁,谁知一朝家破人亡不说,自己还要沦为牛马一样的奴隶,想到这些,同乡悲从中来,忍不住在市井上掩面哭泣。
恰巧长安君骑马路过,见到这一幕,就问他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同乡:“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身尚且难保,恐怕不能为父报仇了,这让我怎么能不哭呢?”
听完前因后果,长安君同情同乡的遭遇,更感动于他身处困境仍不忘父仇,于是买下他并放还契书,同乡感于长安君的恩情,就留在府中做了门客。
樊於期赞叹的一拍大腿:“好!好个有情有义!”
主臣二人一个有情一个有义,正是时下人们最认同的价值观,尤其樊於期这样的直性子,听完之后都忍不住欣赏起了长安君。
一开始赵仪说自己被同乡引荐给长安君,又折服于对方的人格魅力,当场同意做长安君的门客,樊於期还有些不以为意,觉得长安君不过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能有什么魅力可言?
现在樊於期不这么想了,士为知己者死,有一个能理解你的仇恨并愿意帮你报仇的人,简直就是人间理想!若有朝一日自己流落他国,有个人愿意收留他还帮他报仇,就算将他这条命拿去他也甘愿,何况只是做个门客。
所以樊於期完全不觉得赵仪同乡留在长安君府,却不回陈都报仇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仇早晚要报,但恩情也不能不还。
樊於期豪迈地给他自己和赵仪都倒满了酒,举起酒盅道:“为这两位义士,君当满饮!”
赵仪也不含糊,当即学着樊於期的豪迈,举起酒盅:“将军满饮!”
豪迈过后,樊於期又想起了赵仪最开始说的:“不过贤弟之前说主君受辱,这是怎么回事?在咸阳城还有人敢不敬长安君?”
怎么说秦王的亲弟弟,谁敢找他的麻烦?那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嘛。
赵仪又叹了一口气:“在下何尝不是如将军一般想的,可这咸阳城,到底也是有人可以不看长安君的面子……”
樊於期沉思片刻,忽然瞪起眼睛惊道:“难道是……?不,不对,今日王上召见过长安君,二人之间并没有龃龉。”
赵仪摇头:“非是秦王,而是秦王长子,那不满三岁的小儿!”
“扶苏?!”樊於期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之前赵仪说长安君被一小儿羞辱,他还以为这是基于赵仪自己的年岁,轻蔑对方的说法,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小儿,才刚过周岁那种。
樊於期想不通、
“他能干什么?”
赵仪:“哎,早知将军不信,可此事皆为某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说着,给樊於期复述了一些诸如扶苏嫌弃长安君貌丑,不许对方再踏足咸阳宫,免得咸阳宫蒙尘;
嘴上说着是来长安君府上道歉,实际上却强要府中宝物不得,辱骂长安君心胸狭窄敝帚自珍,这府中一切都是秦王赏赐的,秦王公子想要回来是理所应当,你拒不肯赠是不是眼里根本没有秦王这个兄长!
只是要了一个烛台的扶苏:?
赵仪毫无责任心地将故事扩写再扩写,也不管一岁小孩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是不是不太合理,总之怎么难听怎么说,激起樊於期的怒气就对了。
何况此时人们对于神童宿慧之事接受良好,不久前还有个活生生的例子甘罗,樊於期连思考都不思考,情绪完全被赵仪牵着走,眼中怒气愈来愈浓。
赵仪也眼中含怒:“若非在下客居长安君府内,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身为秦国王室,居然如此不知礼仪孝悌,侄子都能指着叔叔的鼻子骂!这可真是,真是……”
位卑者不敢妄议,赵仪言止于此,然而就算赵仪不说,樊於期也听懂了他话语中对秦王父子的鄙夷。
身为臣子,听到这话,樊於期第一反应当然是双眼瞪得溜圆,眉毛倒竖地怒喝道:“大胆!”
赵仪浑然不惧:“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去打探一番,今日秦王是否带着长子去了长安君府内,就知道赵某所言是真是假。”
樊於期将信将疑。
他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赵仪的话难免气愤上头,但同时又理智觉得此话有误,王上从不出宫,何况今日上午已经召见过长安君,当时他也在现场,这才散会不久,怎么会又去了长安君府上呢?
可另一方面,赵仪说这话毫不心虚,似乎根本不怕他去查。也对,王驾那么明显,稍一打听就知道真假,赵仪自然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诓骗他,也就是说……这事是真的?
明明上午见到长公子时,他还是个懂礼貌的娃娃,就乖乖坐在王上身边,不哭不闹,怎么背地里却是这样一个跋扈之人?
樊於期想不通,赵仪悲愤道:“他一个一岁的小儿懂什么?还不是大人怎么教就怎么做,此事若不是有人放任,他安敢如此!”
还有什么人能放任此事?当然是教他这么做的大人,以及长安君被骂了都不敢反抗的秦王啊。
樊於期表情变来变去,显然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没人接话赵仪也不觉得尴尬,兀自说着:“长安君千金之躯去,却要遭受此等羞辱,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何至于此啊……”
话语间已经直接隐去了扶苏,将过错全都安在嬴政身上,偏偏樊於期被他之前的话带偏了思维,完全感觉不到这些话有什么不对,甚至还顺着赵仪的话思考。
是啊,王上和长安君可是嫡亲的兄弟,他都能放任长子对亲弟弟不敬,何况他们这些与王上更不亲厚的臣子呢。
“若庄襄王还在……”
若庄襄王还在……
“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定然不会薄待臣子的。
樊於期跟着他叹气,这是赵仪想要的,但是仔细听听,内容不是他想要的啊喂!
我可不是来跟你怀念前老板的。
如果樊於期长点脑子就会发现,赵仪早就没有了一开始的愤怒,什么为主君谋不平,那都是上一页的事情了,他正在不遗余力地将话题往另一个方向引。
“将军可有兄弟?”
樊於期不解地答道:“当然有。”
这年代谁家还没七八个孩子?没有兄弟才不正常。
赵仪没解释,而是说:“赵某也有,幼弟颇为顽皮,需要时时管教,父亲整日忙碌,只能赵某这个长兄代行父职,因此常与幼弟有些不愉快。可即便如此,在赵某眼中,他始终是我的弟弟、我的亲人,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他,包括在下的妻子(妻与子)”
赵仪嘴角的弧度加大:“除非,他根本不是我的弟弟。”
什么……不是从小带到大的吗?怎么可能不是……
天色越来越暗,二人在厅中议事,无人敢打扰,因此迟迟不曾掌灯。
一片昏暗中,赵仪的声音幽幽传来:“昔日在邯郸,赵某曾听过一首童谣,不知将军可有耳闻?”
“是什么?“
赵仪:“佳宴佳宴,响屐为伴,结之馆娃,栖之杜鹃……”
樊於期果然是有文化的,听了童谣立刻面色一变。
昔年吴越争锋,越王兵败为奴,却悄悄寻来越国美女西施献给吴王夫差,夫差甚爱之,建馆娃宫藏娇,西施常常于馆娃宫高台处翩翩起舞,木屐敲打着木台声声清脆,舞裙飘扬身姿婀娜,将夫差迷得不知今夕何夕。
而杜鹃这种鸟樊於期也是知道的,明明结了巢穴,雌杜鹃却非要将蛋下在其他鸟的鸟巢里,让其他鸟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
一个被献上的、舞姿优美的女人,一个揣着蛋偏要跑到其他鸟巢穴里的杜鹃……
赵仪想说什么,几乎呼之欲出,樊於期将青铜的酒盅都捏到变形,他不肯相信,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先王怎会遭受此等羞辱!可,他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在街边酒坊听到的传闻……
以及,邯郸连童瑶都传遍大街小巷了,那赵姬不正是在邯郸被吕不韦献给庄襄王的嘛!
“嘭!”
樊於期犹觉不够,猛地掀翻了案几,他须发皆张,呼吸间都带着屈辱的怒意,代先主受辱。
“竟是献妾盗国,吕贼安敢欺我也!”
变了形的酒盅在地上滚了又滚,赵仪瞥一眼,眼中精光尽皆收敛,只轻轻叹道。
“长安君何辜……”
他提醒了樊於期,虽然上面坐着那个不是庄襄王亲子,但长安君是!长安君出生时,赵姬已经进府三年之久,两人总不可能在庄襄王眼皮子底下私通,所以长安君必然是庄襄王嫡子,而且是唯一一个!
秦国姓嬴姓了几百年了,绝对不能改姓吕!他要将这一切都拨回正轨,比如,拥立一位真正的先王血脉即位!
成了,赵仪垂下眼遮住眼中的嘲弄,心下不可避免地带着些优越感说,看到了吗长安君?以后可别说我不帮你。
第 55 章
翌日清晨, 成蟜收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拜帖。
“樊於期?”
成蟜仔细翻看拜帖,确定是这位要做自己副将的樊将军。
“他来作甚么?”
成蟜是主将不假,按理来说副将也应该到他这儿来拜山头, 但樊於期这个人向来是个混不吝, 除了蒙骜王翦这种战功满身的, 没见他给过谁面子,怎么会主动来拜见?
使出反常必有妖, 成蟜想不出缘由,索性直接去见了樊於期。
然后就听闻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
樊於期只是说了个开头,成蟜就惊得豁然站起。
“此言当真?!” 表情惊怒交加,还有点隐藏的喜悦,一张脸肉眼可见的扭曲。
好在很快理智上头,眼神重新变得清醒, 奋力将嘴角的弧度压下, 说道。
“樊将军!王兄一向很器重你, 可你不思回报, 还编造这样荒唐的谣言来污蔑他,你对得起这些年王兄对你的栽培吗!”
樊於期也站起来, 义正言辞地反驳:“我在秦国为将, 忠于的是秦国!而不是单单一个秦王!”
“况且若说栽培, 当年我不过一无名小卒, 蒙先王提拔才忝列为将军, 就算是报答, 也应该报答先王才是!先王受辱, 我怎能坐视不管!”
成蟜似乎被樊於期气势所摄, 瞪着眼睛无话反驳,樊於期于是又说:“昔年吕不韦献妾一事, 谁人不知?”
先秦时代也不讲究这个,再嫁的王后太后比比皆是,比如楚国那位,何况跟隔壁赵国出身倡门的王后相比,他们赵太后好歹出身清白呢。
大家都不讲究,就也没想着遮掩,所以赵姬原本是吕不韦姬妾一事,天下人都知道,也早就有人猜测,嬴政根本不是庄襄王亲生的,而是吕不韦的儿子。
他们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脚,要不是因为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吕不韦为什么心甘情愿辅佐幼主?他可是权倾秦国的丞相,完全可以发动宫变取而代之,可他没有,这都是因为对儿子满满的爱啊!
就是因为坐上王位的是他儿子,肉都烂在锅里,吕不韦才鞠躬尽瘁,一点儿怨言都没有,所以别否认了,嬴政就是吕不韦亲生的。
樊於期还把他和赵仪的猜测讲给成蟜听,就因为你跟嬴政不是一个爹的,所以他才让儿子随意欺负你,不然亲哥哥哪能这样对你?你好好想想吧。
关于嬴政身世的猜测,成蟜比樊於期听得还多,毕竟事件的主人公都在邯郸生活过,诸如吕不韦献妾之事,都是在邯郸发生的,邯郸人茶余饭后就喜欢八卦两句,而且赵国人讨厌他,丝毫不避讳他在不在场,这也是成蟜从心里厌恶嬴政的原因之一。
就是因为他这位好哥哥,害得他没少在宴席上被人奚落,丢了大面子。每次被那些人奚落嘲笑时,他没有一刻不怨恨,可彼时他年纪尚幼,不知道该怨恨谁。
今天樊於期这一席话终于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他该怨恨的,就是本应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
为什么母亲不是父王的王后,反而是一个低贱商人的妾室!为什么王兄不能安安分分做父王的儿子!连累他也饱受耻辱!
可是,哈哈哈!成蟜内心笑得猖狂,现在他不怨了,甚至还要感谢生母和王兄的不光彩。
成蟜一直低头沉默着,樊於期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他正在心内窃喜,低头只是怕樊於期看到他脸上的笑意。
“长安君可是不相信樊某所言?”
成蟜语气平静:“本就是市井妄言,谈何相信。”
“先王已经长眠阳陵七年,世俗之言不该再打扰他的安宁。”
“何况如今王兄才是秦王,将军对先王的忠心我都看在眼里,可有些话……还请将军收回吧。”
不理会樊於期的激动解释,成蟜拂袖转身,表示不愿与之为伍。
“今日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将军请回!”
这话看似深明大义,实际上还是在暗暗拱火,现在是我哥当秦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对我爹再忠心又有什么用?
因为坚信献妾盗国一事是真的,现在樊於期看嬴政就像在看一个窃国的贼,本身就充满着恶意,被成蟜这么一挑拨,自然更加厌恶了。
同时,对成蟜就变成了欣赏。
明明认为他在胡言乱语,损害了兄长和母亲的名誉,却因为他对先王的忠心,不想让他因言获罪,因此居然愿意放过追究他,让他免受刑法之苦。
如此心怀仁义之人,才应该是庄襄王的子嗣啊,樊於期欣慰地想。
如果扶苏知道樊於期想的,恐怕会直接翻个白眼:拜托,他放过你是因为你忠心庄襄王吗?那是因为他跟嬴政只是塑料兄弟情,对母亲也没有孝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名誉好吧。
要真是关系好的一家人,哪怕成蟜只是基于王权尊敬嬴政,听你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应该去揭发举报,这会儿你早就下大狱了,还真以为是自己运气太好,遇到有仁心的明主了?
岁数也不小了,倒是挺会做梦。
你别说,人家樊将军就是这么想的,为了能追随认定的明主,苦口婆心地劝成蟜。
“长安君不妨多想想,若此事为真,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秦国落入一贼子手中吗?”
“我作为臣子,当然也不想打扰先王在地下的安宁,可此事在邯郸连垂髫小儿都知道,甚至被编成童谣传唱,已经不是你我想不想打扰的问题了!”
毕竟大家都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早晚庄襄王这顶绿帽子得扣得结结实实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还哪来的安宁?
听到这话成蟜诧异了一瞬,邯郸他熟啊,怎么从来没听过什么童谣?
成蟜没转身,樊於期看不到他的表情变化,只知道他说了这么多成蟜还是无动于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恕在下直言,长安君此举与掩耳盗铃何异!”
居然被骂了?
成蟜惊怒转身:“你!”
他想怒斥一句:你区区一介莽夫也敢骂我,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理智告诉他,此次攻赵大军里,樊於期是他的副将,若是现在得罪了,一路上不断给他使绊子,他和赵仪的谋划很可能落空,所以忍住!
成蟜在心里骂了个爽,表面上却像是被樊於期的话点醒一般,脸色涨红,满脸羞愧,迟迟说不出辩驳之语。毕竟若嬴政身世真的有异,他却因为一些不足为重的理由不肯去调查,才是真的不孝顺。
成蟜脸色变换几许,终于一脸颓然道:“可如今他已经是秦王,我纵使有心,又能做什么呢。”
樊於期也明白,这是最大的问题,他和长安君对先王的忠心毋庸置疑,可一个是还没就封的公子,手中无人,一个只是小小将军,手中无权。
就算他们调查出了真相,可嬴政在王位上坐着,整个秦国军队都听他的,他们又有什么办法拨乱反正呢?难道将真相公布天下,恭请六国仁义之师以此来征讨他?
别逗了,要是六国有这本事,也不至于都打到秦国门口了还退兵。
外力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他们自己想办法。
樊於期左右踱步,几度面露挣扎,最终还是对庄襄王的忠诚高于一切,以拳击掌心,狠下心道:“事到如今,再让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已经不可能了,若是因为畏惧退缩,后半生我都会看不起自己,也不配做庄襄王的臣子!”
成蟜试探:“那你待如何?”
樊於期咬牙:“他是秦王,我们奈何他不得,可如果他不是秦王,世人还会包庇他吗?”
世人多趋利而少正义,如今秦国朝政都掌握在嬴政和吕不韦这对‘父子’手里,就算知道了嬴政不是庄襄王亲子,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恐怕不仅不会声讨二人,还会替秦王铲除这两个污蔑王上的奸贼。
对于此等行径,樊於期极为看不上眼。
“此等小人只知趋利避害,俯仰皆有愧于天地,某一向不屑与之为伍,然先王清誉高于一切,秦国血脉正统高于一切,要成大事,就不得不先想办法拉拢安抚,让他们站在您这边。”
别看樊於期只是个武夫,性格还比较粗糙莽撞,可忽悠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既然那些小人只知趋利避害,那要想拉拢和安抚他们,自然就是给他们想要的权力和财富。
可成蟜连封地都没拿到手,又如何能赐予他们这些呢?
成蟜不敢置信地盯着樊於期,答案呼之欲出。
樊於期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把拔出腰间的配刀,凶狠道:“不如反了吧!”
第 56 章
造反?
成蟜想要怒斥樊於期:你疯了吗!可他没有, 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了同样疯狂的想法。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狠狠一跳。
他双眼没有焦点,嘴唇几次翕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诘问, 反而说:“可是你我手里无兵, 武器从哪儿来?万一有人泄密……”
成蟜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就是没有问:你疯了吗?!樊於期就知道,成蟜也赞同反。
只要能说通他, 其他的就不是事。
樊於期:“如何无兵?长安君忘了,攻赵在即,那嬴政召集了十万兵马待命,如今就在城外营中。”
成蟜瞪大眼睛:“可我手中并无虎符。”
虎符即为兵符,一分为二,左半给军队统帅, 右半则留在君主手中, 若想调动大军, 必须先核验过虎符才行, 不然就算你是丞相是上卿,大军该不听你的还是不听你的。
樊於期觉得成蟜想得也太多, 还想调动大军?就算你手里有虎符又怎么样, 那些副将校尉又不是死人, 难道还会乖乖听话跟着你去逼宫?把你抓了拿去邀功还差不多。
“长安君多虑了, 大军不能妄动, 不然一定会惊动上卿, 于我们不利。”
像在京城里造反这种事, 讲究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 最好趁着大家还没睡醒的时候一举拿下王宫,等天亮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还有人会反对你不成?
可要是他们先去偷虎符,再去调大军,这么大的动静,蒙骜是睡着了又不是死了,怎么可能不被惊醒?
被拖慢进度都是小事,关键蒙骜带着秦军打了几十年的仗,威名远扬,军队里哪怕一个无名小卒都听过他的名号,要是蒙骜站出来,你说那军队是听咱俩的还是听蒙骜的?
到时候别大军调不成,自己倒被十万人扎成了刺猬。
所以樊於期想都没想,直接就否决了成蟜的妄想,还在心里鄙视一番,果然是金尊玉贵的贵公子,没带过兵,根本不知道想指挥十万人有多难。有些事,可不是人越多就越好的。
暴露了自己的无知,成蟜有些恼怒:“既然不能调动大军,你提那十万大军有何用!”
樊於期:“大军不能全动,但长安君别忘了,我是此次出征的副将,可领两万兵马,那些新征来的士卒不能用,但以前带的老兵和卫队绝对忠心。”
没错,副将是有卫队的,不止副将,五百主(五百个士卒的长官)以上的将领都有卫队,卫队人数是他们领军人数的十分之一,比如五百主的卫队人数就是五十人。
樊於期是个副将,能领两万兵马(注),卫队人数高达两千人,手下校尉、二五百主、五百主的卫队们加起来,有七八千人,这些都是他们带熟的老兵,再加上成蟜的部曲,差不多能凑够一万人。
成蟜气笑了:“才一万人?樊将军莫不是在讲顽笑话?一万人怎么抵挡城外的十万兵马!”
樊於期不说他还忘了,这何止十万?正经作战的士卒是十万,剩下的还有卫队呢,搞后勤的呢,这些都加上得多少人?一人上来踩一脚都能把他们俩踩成肉泥。
后世‘三军’几乎成了个虚词,代指全军,但在《商君书》里,那真是正儿八经的三支军队,法家狂人商鞅,讲究的就是个人尽其能物尽其用,他主张将壮男也就是编为一军,壮女一军,老弱再编一军。
青壮去打仗,女人负责设置障碍、挖陷阱、拆桥拆房子,能装起来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就毁掉,算是坚壁清野的一种了,总之就是不给敌人援助。
而老弱要做的事就比较震惊人眼球了,他们负责放牧……环境允许的时候就去放牧,环境不允许了比如战线收拢了,己方被包围了,放牧不方便,他们就出去收集草料回来喂牲畜,然后用牲畜供给前面两支军队。
古代运输不像现代那么便捷,因此打仗时诸如放牧这种琐事还有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来完成,这些人当然都要随着军队走,但对外宣告兵力时一般都不会将这些人算进去,当然,如果是不要脸想用人数吓唬敌方的另当别论。
总之,现在咸阳城外聚集的人多得出奇,市井里每天都是爆满的状态,也就是成蟜和樊於期他们居住在咸阳宫附近,没什么人敢走到这儿来,他们感觉不到。
成蟜没带过兵,但三军基础构成他还是了解的,因此一算人数,顿时就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就一万卫队加部曲,想在十几万人拱卫咸阳的情况下逼宫成功?就算成蟜想当秦王想疯了,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不可能。
可惜架不住樊於期会忽悠啊,他摆出专业的武将态度给成蟜讲,什么你别看城外人这么多,晚上都关营了,没有虎符调动他们不会开营门的。
这倒是真的,军营到了晚上都要关营门,还要安排人彻夜巡逻,如果不是军机大事,谁都别想进出。
一来是战国时期的将领都不讲武德,夜袭的事没少干,比如大名鼎鼎的火牛阵就是,齐将田单先诈降,然后半夜给一千多头牛的牛角绑上刀刃,牛尾巴倒油点火,牛受惊了就冲进敌军持角行凶,燕国大军直呼倒霉。
凭借这个神来一笔的火牛阵,田单大破燕军、杀死燕将骑劫(这名取得也应景)、并连克燕国七十余城!各国围观人士直呼卧槽,田单就这样踩着牛尾巴成了令人望其项背的名将。
如此盛名在外的一计自然也有人尝试过效仿,可惜成功的只有田单,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在田单进行他的骚操作之前,没人想过可以这么干;二来就是古代人人均夜盲,就算牛尾巴点了火,那个微弱的火光也提供不了多少照明的作用,属于是摸索着对战。
况且牛本身就是重量级选手,光线昏暗时显得更威猛更狰狞了,对于还保留着巫文化的战国人民来说,简直像另一个维度的生物,能直接将人吓破胆。
本来被夜袭就令人惊惧,夜袭再加上火攻、还有庞然大物冲撞踩踏、视觉上还要遭受冲击,估计死去的人里不止被烧死被砍死被牛踩死,还有被吓死的。
不论原因如何,总之夜袭的战果斐然,从此各国作战时夜间巡营的人数都多了一倍,营门口的守卫也森严许多,不仅拦住进去的人,也拦住了出去的人。
这就是另外的原因了。
别看现代军队军纪严明,甭管是不是在打仗,都是令行禁止,一个团跟一个人似的,古代可不是,一来古代从军是彻彻底底的服役,受苦不说动不动还死人,平民打心底里抗拒从军。
二来先秦时代那叫一个民风彪悍,三步一游侠,五步一刺客,看你不爽抄刀就干,生性如此,就算编进军营里也一样,闹事的刺头层出不穷,个别有反骨的五百主还可能带着手下人给你来个哗变,然后就不用敌方打了,这一个军营能自己把自己杀光。
再不就是看准要开战了,有些人贪生怕死,趁着夜色就破开军营的壁垒当逃兵去了,
士卒都去当逃兵了,这还得了?到时候一开战,己方应到十万人实到一万人,这不尴尬吗?丢人都丢到六国去了!
当然关键是,你本以为自己有十万兵力,嚣张地跟对面叫阵,对面迎战了,然后你只有一万人,这想留个全尸都难。
所以对于抓逃兵这件事,七国都抓得很严,不仅平时安排人全天候巡逻,还定下了一人逃兵全伍连坐这种严酷的刑罚,发动士卒们自我监督。反正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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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逃兵可想好了,但凡被发现了,那就是一尸五命,但是如果你同伍的人举报逃兵有功,就可以免去连坐。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争当逃兵风气终于有被止住的苗头,从原来几百个几百个的跑,变成了几个几个的跑,可能当兵实在太苦了,比砍头连坐还痛苦,总之逃兵屡禁不止,因此每到夜晚,任何人无军令都不得出军营。
尤其现在咸阳外这些士卒,数量太多,若非虎符掌握在嬴政手里,恐怕他也要不得安枕了。
所以为了让王上晚上能睡个好觉,这支军队只能听命于虎符,别人来调,你就是把理由说出花来,那也没有用!说不出去就是不出去,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是骗他们开营然后大杀四方呢?万一是假传命令利用他们行谋逆之事呢?
这都不好说的,所以说想要调兵,先看虎符。
咸阳宫外只有一枚虎符,就在上卿蒙骜那里,只要他们行动小心一点快速一点,别惊动蒙骜,哪怕只有一万人,成事的几率也足够大了,毕竟就算郎中令和卫尉手下所有人加起来,他们派一个二五百主就可以解决,其余的内侍宫人完全不足为惧。
成蟜不懂兵事,但樊於期是专业的,因此他完全被樊於期描述的场景迷惑住了,大概是嬴政要布防图、赵仪要传消息回赵国然后撇开他,再加上突然得知嬴政有可能不是先王的亲子,庄襄王子嗣中只有他成蟜一个正统。
压力与惊喜并存的后果就是,成蟜本来就没怎么用过的大脑皮层变得异常光滑,竟然就这样答应了樊於期的提议,两人分头行动,樊於期去想办法调兵,成蟜则需要想一个借口,将嬴政骗出宫来。
既然他可以出宫一次,就可以出宫第二次,而这一次,他就别想再回去了!
望着成蟜充满欲望的狰狞的脸,樊於期心下一稳,告辞离去。长安君府门口,樊於期骑上马之前,回头望了一眼幽深的府邸,眼中已不复之前在成蟜面前表现出来的愚蠢。
是啊,一个以军功晋升将军的人,本应是对自己一身武艺自鸣得意的野蛮武夫,然而樊於期行事讲义气,说话引经据典,又岂会是那种野蛮之人呢?
这些都不论,单看他能被点为成蟜的副将,就说明了,至少在嬴政和蒙骜眼中,他是一个粗中有细,有做主帅潜力的将军。
可惜老树不死,新树再努力伸展枝条也是枉然,阳光好的位置就那么几个,新树若想要占一席位,就必须得有老树腾地方才行,而长安君成蟜,恰好就是那么一个适合挪树的人,不是吗?
掩下眼中思绪,樊於期满心只想着调兵,匆匆打马而去,自然也没有看到,街角一抹飘扬的黑红色车帘。
去而复返的君主端坐着,面色平静,只有微微捻动的手指显露出了宁静之下的暴怒,在樊於期的背影快要从巷口消失时,嬴政才伸手一指,无须赘言,候着的侍卫就已经领命而去。
扶苏醒了也当自己没醒,安心枕着亲爹的腿,偶尔吧嗒吧嗒小嘴,假装自己睡得正香,毕竟窝已经打好了,姜太公也坐上钓鱼台了,他只需要等着睡醒吃鱼就好了,其他的已经轮不到他操心了。
第 57 章
因为挂念着事情进展, 第二天赵仪早早就来到樊宅,来得足够早,樊於期都没来得及出门。
赵仪一见到樊於期就先是满脸歉意:“昨日醉酒说了许多胡话, 不知是否打扰到将军?”
樊於期转转袖子, 确保都束得紧紧的, 豪迈笑道:“我对贤弟那是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 谈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只要美酒金子管够,你半夜来打扰都行,何况说的那几句话对我还有用处。
樊於期笑着,后面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作为武将他的确有些内秀,可惜比起赵仪这样的谋士来说, 还是不够看, 根本没看出来赵仪的伪装, 还以为对方真的只是想借酒攀附一个秦国高官呢, 而他自己好酒,这才碰巧遇上。
昨天那么紧急的时间里, 樊於期还抽空派人去查了下赵仪所谓的同乡, 发现长安君府内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家里早期做绸缎生意, 可惜好好的商人不做做细作, 连累得全家只剩一个小儿子独活。
这当然是真的, 甚至那人本就是赵国细作, 连身份都是在邯郸时, 赵仪帮着安排的,他们两人装个发小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事实证明赵仪的谨慎很有用, 这不就消除了樊於期的怀疑,让他只以为是自己对秦王不满,从而怂恿成蟜发动宫变,而不是被赵仪影响的。
见赵仪一脸愁色,想到他发愁的原因,樊於期好奇地问:“对了,昨日我去拜访长安君,为何贤弟不与我一同前去?”
为了顺理成章向樊於期引出成蟜,赵仪谎称自己是长安君的门客,且如今正客居在长安君府内,所以才能在秦王和长公子驾临时目睹他们对待长安君的轻慢。
可昨日樊於期去拜访成蟜,赵仪却未曾同行,不是客居在长安君府内吗?怎么有顺风车都不搭?
那当然是因为,他根本就没住成蟜家里啊。
赵仪自有自己的住处,才不会住成蟜家里,人来人往地,万一被人发现他赵国王室的身份就糟了,比如昨天嬴政突然出现,就给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被堵在正厅里。
其次这两人合作关系也不牢固,各怀鬼胎,真住在一个屋檐下,光每天提防对方都够忙的了,哪还有精力做其他的事。
但对樊於期就是另一套说辞了。
赵仪叹气:“不瞒将军,在下昨日醉酒后苦思良久,某无一技之长,更不善诗书,纵使想报答主君知遇之恩,也无能为力,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身的商贾本事拿得出手,故而想要操起旧业,为主君赚得些许家财,也算是报答了。”
毕竟轻慢长安君的一个是秦王,一个是秦王长子,都不是他一个商贾可以抗衡的,他痛定思痛,决定继续做低贱的商贾,为主君谋取钱财,也算是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一声重情义。
还是那个原因,商贾的地位实在太低,没有人保护着,战乱一开始就会被拉去当炮灰,若樊於期是他,绝对不会在成为一个公子的门客后还愿意做回商人,而赵仪能为成蟜做到这个地步,绝对算得上是忠心可嘉了。
这也让樊於期更加信任赵仪的人品,更多了些亲近。他拍拍赵仪的肩膀安慰:“放心,你愁的事情很快就要有起色了。”
赵仪不解:“这是何故?”樊於期却不肯再说,于是赵仪取出新带来的美酒,打算再与樊於期共饮,被拒绝了。
但是赵仪带来的那些酒他照单全收,这让赵仪心下安定,刚才那一瞬间还以为樊於期也变成那些清廉的高洁之士了呢,真是吓人一跳。
樊於期可不是讲究晨起不喝酒的人,大概是被秦国的限酒令禁锢得狠了,只要有酒喝,什么时间地点他都不挑,能让他拒绝喝酒,只能是早上有事出门,而且还是正事。
赵仪试探着问:“将军可是要去营中操练?”
樊於期看他一眼,但没什么怀疑,随口答:“嗯,今日我轮值。”
咸阳城外聚集的大军中一共四个副将,一个是张唐一个是樊於期,另外两个名气经验都不如他们俩,算是副将中的副将,显然是刚要出头,被嬴政或是蒙骜塞到大军里刷经验的。
虽然资历各有不同,但职责划分很平均,四个副将两两轮换带队操练,昨日是张唐他们,今天就轮到了樊於期,而这正和他意。
昨日他已经与长安君定下大计,大军开拔的日子又越来越近,一天都耽搁不得,他准备今天就去寻找机会,联络自己的心腹校尉,让他配合自己行事。
这实在是正事中的正事,什么操练都比不上它重要,因此以前哪怕轮到樊於期当值,头天晚上他也是照喝不误,大不了宿醉了挨几下棍子,但今天这个不一样,稍有差池可是要株连全族的。
他无心招呼赵仪,遂说道:“我也想与贤弟把酒言欢,可这职责所在,不得不赶往军营了,倒是辜负了贤弟的美酒。”
赵仪笑:“这有什么?在下等将军回来便是,这些酒水本来就是要送给将军的,只要将军收下就不算辜负。”
再说了,嘴上说着辜负,实际上那酒坛子你家仆人也没少搬啊,赵仪瞥一眼自家马车,车辙印都轻了不少,显然他带来的那些酒早都被樊宅的人搬空了。
好在今天也不是没有收获,想起樊於期之前说的‘有起色’,赵仪心中微喜,打算换个人打卡,因此在樊於期再次开口赶人之前,很有眼色的提前开口道:“既然将军公务繁忙,在下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叨扰将军。”
樊於期:“贤弟慢走。”
赵仪且退且道:“将军留步。”
然后上了自己马车头也不回地奔向长安君府。
府内,成蟜正在发愁,他要怎么样才能骗嬴政再次出宫呢?
这若是将目标换成其他人,成蟜有一百种办法可以将人骗出来,不论是玩器珍宝还是香车美女,世人总得好一样,只要投其所好,没有骗不出来的人。
然而嬴政呢?自幼即位,从来没听说他沉溺过什么玩器,也不爱珍宝,小小年纪就坐拥最尊贵的秦王车驾,对香车更是不感兴趣。
至于美女?嬴政虽然还未及冠,后宫中夫人美人可是一个没少,皆是各国公主贵女,最差也是各国进献的民间美女,那叫一个万紫千红各有千秋,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府里养的那些庸脂俗粉。
所以一时之间,成蟜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投其所好,嬴政爱好什么呢?想想他素日所为,呃……好竹简?
公子公卿们都知道,王上素来勤勉,哪怕政务上有吕相帮衬,他也从不懈怠,每日勤勤恳恳地在章台宫批竹简,所以他爱好的还不是单纯的竹简,也不是竹简里写的精妙学问,而是刻印其上的政务。
哎,成蟜叹气,嬴政为什么就不能像那些老学究一样呢?这样他随便找一筒竹简,说是先贤留下的手稿,不就可以把人骗出来了嘛。
政务……爱好政务,这要怎么办?
成蟜愁眉苦脸,苦思冥想,到底什么特殊的政务值得堂堂秦王亲自出宫去办?
正发愁呢,门房来报说赵先生来访,成蟜先是眼睛一亮,慢半拍地抬手摸了摸脖子上已经结痂的伤痕,又兴致缺缺地坐回去了,吩咐门房。
“带他进来。”
“对了,先搜身。”
被刀架脖子的感觉体会一次就够了,他可不想再栽在这上面。
赵仪进来时还借此调侃了一番。
“长安君今日倒是谨慎得紧。”
成蟜冷笑:“托赵先生的福。”
仆人充耳不闻,端茶倒水,赵仪自来熟地坐在案几旁,等仆人将水端上来,就自顾自倒了一杯,完全不等主人邀请,姿态闲适自在。
成蟜瞥他一眼:“看来赵先生已经将密信传回邯郸了。”
不然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赵仪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喝了一口水才道:“自然是送回去了,不然赵某真怕那一天秦军压境,赵某的父母妻儿可都在邯郸,容不得马虎。”
成蟜语气冷淡:“那不知赵先生又要如何助我呢?”
“父母妻儿安全了,你总要回去和他们团聚的吧。”
成蟜盯着赵仪,赵仪平静回望,这是一个承诺,更是一个威胁。
之前成蟜就对赵仪先送信回邯郸不满,只是因为自己还需要对方,才没有做出过激行为,但也私下里派人盯着赵仪一行人,决不允许他们离开咸阳。
如果赵仪能帮助成蟜成功登上王位,到时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就可以回赵国与家人团聚了,可若是不成功,或者赵仪得到秦国计划之后觉得成蟜没用了,想将他一脚踢开,那就留下来给失败的他陪葬吧。
两人对视良久,空气中的气氛格外凝重,倏尔赵仪笑了,问成蟜:“长安君还不及弱冠,应该还没选好陵址吧。”
成蟜:“左不过就是长安附近,怎么,赵先生有兴趣?”
赵仪:“自然,若是墓室太小,恐怕住不下赵某。”
说着,赵仪笑容收敛,语气认真:“倒是秦王的墓室足够宽敞,纵使让赵某陪葬也甘之如饴。”
成蟜抬眼,二人心照不宣,讨论起了下一个话题。
赵仪是因为在樊於期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这才来找成蟜的,当然对着成蟜他不能直说,不然他何必去鼓动樊於期来找成蟜,迂回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将自己从此事中撇开,他从其他方面试探了下。
“不知长安君布防图画得如何了?”
成蟜翻个白眼,还用问吗?当然是一笔没动。
昨天跟樊於期说了那些话后,成蟜心潮澎湃,患得患失,竟然第一次体会到了失眠的感觉,若不是十几年的早起习惯影响着,恐怕现在还在睡梦中。
心绪都这么乱了,哪里还有心情画什么布防图?
也不知道樊於期现在有没有去联系旧部?他希望他去了,早点成事,说不定都用不着画布防图,毕竟向他索要布防图的人都死了,这图又献给谁看呢?
与樊於期合谋逼宫这事,成蟜决定透露给赵仪知道。毕竟他帮赵仪就是这个目的,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赵仪又不可能去向嬴政告密。
同时也是为了向赵仪寻求计策。
赵仪思索:“长安君是说,让赵某想个办法骗秦王出宫?”
成蟜:“没错。”
嬴政这人实在奇葩,他是想不出好办法了,既然赵仪是谋士,有这个脑子不如借他用用。
赵仪沉吟,他没想到樊於期居然真把事情做成了,要知道成蟜之前态度反复给他造成了多大麻烦,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成蟜府内动刀,差点影响了联盟关系的稳固。
要以赵仪的眼光来看,他们二人这个逼宫计划简直错漏百出,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让秦国内部生乱就可以了,至于最后死的是秦王还是秦王的弟弟,这不重要。
秦王死了,秦国上下服丧,秦王没有子嗣,为了即位问题秦国那些王子公孙们自己就得打出狗脑子,哪还顾得上攻打赵国。
至于成蟜死了?那也是个好消息,毕竟熟悉秦王能信任的熟悉邯郸的人就这么一个,成蟜死了,秦军等于变成睁眼瞎,那时想跟邯郸玩攻城战可就不容易了。
所以赵仪才不会提醒成蟜,帮他完善计划,只是听成蟜吐槽完嬴政根本没什么爱好,没办法骗出宫后,注意到了他说的。
“秦王居然如此勤勉?”
每天在章台处理政务到天黑,哪怕餔时过了也不休息?这还是人吗?
哪怕最穷苦的庶民,吃过餔食后也要休息了,何况他们这些王室贵族,每天能勤勉工作两个时辰,都算得上劳模,结果你一个秦王直接007?听着像假的一样。
想想自家那个今天忙着宠爱王后,明天宠爱夫人的赵王,因为自己的私心害得两位公子争锋相对,没有一日消停,再想想秦国这个每天忙着处理政务,连后宫都是抽空才去的劳模,赵仪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酸气,似乎是嫉妒的味道。
为什么这样贤明的君主不是生在赵国呢。
不是赵国的君主没必要这么勤勉,本来还觉得成蟜两兄弟死一个就行,具体死的是谁无所谓,现在他想法坚定了,成蟜这个废物可以活着,但嬴政必须死!不然等他及冠,将是天下所有君主的威胁!
赵仪苦思片刻,想到了一个好计策。
“既然长安君说,秦王最爱处理政务,那你不妨就从此处下手。”
废话,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心急,成蟜觉得赵仪说的简直是废话,示意他别再搞铺垫那套,直接说解决办法。
赵仪也不恼,提议道:“能让秦王亲自出宫处理的,必然是重中之重,要么,是如吕不韦蒙骜这样的重臣病重了,秦王作为君主前去探望,邀买人心这是必不可少的。”
“要么,就是一个足够吸引他的,并让他只能亲自前往的……”
成蟜忙问:“是什么?”
他之前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而且还不能搬进咸阳宫,只能让嬴政出宫去谈,没想到赵仪想到了,谋士的脑子就是灵活。
赵仪意味不明地笑:“祥瑞。”
成蟜诧异:“祥瑞?”
赵仪:“不错,就说是府上的门客在外游玩时,意外发现某处城墙上长了一株绛芝,夜深时还会发出光亮,门客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独有的,遂想要通过长安君你进献给王上。”
会发光的灵芝啊,够不够当祥瑞?那必然是够的。
祥瑞这东西,贯穿了整个封建帝制社会,远到商朝初建时那一句“玄鸟降而生商”,再到周灭商时的“凤鸣岐山”,都是祥瑞的一种,主要是通过玄而又玄的神秘学给自己打天下以及坐天下一个合理的身份。
汉朝时董仲舒整出一个君权神授、天人感应,更是给皇帝这一身份跟‘天’套上关系,于是天下人更加迷信祥瑞了,比如武则天登基时,怕天下人反对,就非常积极给自己找祥瑞。
因为祥瑞出现得太多了,古人甚至还给祥瑞分了等级,包括嘉瑞大瑞上中下瑞,赵仪想搞的就是这个下瑞,即花草树木分类,灵芝也在这一类里。
本来嘛,一株灵芝而已,随便找个人去咸阳宫进献不就行了?还够不哈让秦王亲自去看的资格。可谁让他们准备的这株是长在咸阳城墙上的呢,还会发光!
赵仪:“发现灵芝的门客说,那绛芝与城墙连接甚,密轻易动不得,否则恐会有损城墙的根基。为了采一株灵芝就将城墙弄倒,实在是得不偿失,故而还请王上移步宫外一观。”
“秦王如此勤勉,想来不会做出只要灵芝不管城墙这种昏聩之事。”
认真工作的君主总是格外有魅力,这不,赵仪都重新尊称他为秦王了。
按理来说,这个办法可行性很强,毕竟祥瑞对帝王的吸引力,就像猫薄荷之于猫,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还没有成为帝王的成蟜也无法忽略祥瑞的作用,听完赵仪说的立刻摇头:“不行,嬴政在位的时候出了祥瑞,这岂不是在替他增加威信?”
他和樊於期联手,手上也不过一万兵力,这点人用来出其不意地逼宫还可以,等杀了嬴政,后续即位的事还要仰仗大臣和王叔们,由他们向外公布嬴政身世的真相,他再即位才是名正言顺。
否则王位不稳,不仅给了六国攻打的理由,秦国内部也不会服他,更有那义气至上的游侠儿,恐怕会一波接一波地来刺杀他。
他不能给嬴政这个增加名望的机会。
赵仪却觉得,成蟜这脑子是真不好使,也对,若是个头脑清楚的,也不会答应与他们赵国合作。
面对傻子你能怎么办呢?
赵仪只好耐心解释:“这不过是诓骗秦王出宫的手段罢了,待他出了宫……王位就是你的了,这祥瑞之事根本没有机会传出去,长安君大可不必担忧。”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把王位拿到手才是正事。
其实成蟜未必不明白这些,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其实他是在恐惧的,恐惧嬴政是正统,而他自己是篡位,恐惧逼宫失败的后果,那是他承担不起的。
赵仪也发现了成蟜的状态不太稳,他本来就是这种瞻前顾后的胆小性格,连出卖秦军行军路线这点小事都要反复三四次,何况现在是要逼宫,成蟜不自主地就开始打退堂鼓。
赵仪看出来了但是没有点破,免得成蟜破罐子破摔,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废物,也没有采取像之前那样,用激将法冷嘲热讽逼成蟜做选择的办法,毕竟就差临门一脚了,还是稳一点为好,所以赵仪开始安抚,话语里满是对逼宫成功后的憧憬。
也是是赵仪的安抚有效果了,也许是成蟜也明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不再惶惶不安,转而思考起祥瑞之法的可行性。
不得不说,这谋士的脑子就是好用,若这祥瑞只是普通的奇石石碑(上面刻着一些天命所归的话),直接献入咸阳宫就可以了,嬴政必定不会出宫,只有无法搬动又足够称奇的才能将他引出来。
于是果断同意,开始琢磨上奏的措辞,为了百分百吸引嬴政过来,成蟜还在竹简上写,邯郸的城防图快画好了,所以希望王兄能原谅他没有亲自进宫禀明。
午后,原本在正厅端茶倒水的仆人难得休息,赶紧冲向茅房,解决人生大事,一上午没去可真是憋死他了。
片刻后一脸舒爽走出茅房,还在系着裤带,突然从阴影处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在仆人惊恐的眼神中将他带到了角落。
茅房是何等腌臢之地,尤其还是仆人的茅房,为了避免冲撞到主人,都是建在府内最偏僻的地方,非常方便问话。
被派去调查长安君府异状的侍卫换了麻布衣裳,刀抵在仆人脖子上问:“说,正厅里那两个人都说什么了?”
仆人惊恐地看着刀,咽了口唾沫,衡量再三发现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君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
章台,嬴政刚看完成蟜上奏的竹简,他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放在手边,至于内容?他一个字都不信。
“说吧,查到什么了?”
侍卫跪在阶下,回禀道:“禀王上,昨日王驾离开后没多久,昨日从长安君府内离去的马车,属下一路跟随,最终进了一处商人租住的院落。”
“商人?”嬴政诧异挑眉,“成蟜什么时候跟商人有了来往?”
纵使赵姬的身份低了一些,但他们兄弟身份可不低,是正经的庄襄王嫡子,岂会去结交低贱的商人?虽然成蟜在他面前没有表现出来,但嬴政知道,他是有些傲气的。
他略一思索,问:“那商人有何特别之处?”
侍卫恭声回答:“属下向左右打探过,皆言那商人似是外地来的,在咸阳做些酒水生意,只是平时既不见他们在市井兜售,也不见有买家上门,都是商人每天带着一车酒水出去,餔时后再驾着空车回来。”
先秦时多国林立,彼此争斗,商人往返于各国之间,是最好的细作人选,故而各国不约而同地打压商人,所以商业规模一直不大,买卖都是在官方规定好的市井中进行。
那地方不大,某个商人去没去过,别人随便转一圈就有数了,赵仪租住的院落附近住的也都是商人,他们整日混迹于市井,却从没见过某个售卖酒水的赵姓商人。
显然,要么他早就有目标客人,双方已经谈好细节,他只需要每日将酒水拉过去即可,要么就是他来咸阳根本不是贩卖酒水的,而是各国最讨厌的那种间谍商人。
但嬴政没想到,这位玩得还挺花,小孩子才做选择,赵仪是成年人了,他两个都沾点,既有约定好的客人,需要每日送酒水,得空了还去进行一下间谍活动。
不愧是殿前侍候的侍卫,业务能力一级棒,短短不到两天时间,就将赵仪来咸阳之后的行为摸了个遍,不仅探听到他每日都要去拜访长安君,更是经常找樊於期樊将军喝酒,据樊宅的仆人说,樊将军对那商人带去的酒水很是满意,因此竟然愿意与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樊宅仆人格外提到,昨日那商人带来了几坛上等美酒,据说喝下去口感醇厚,回味犹甘,喜得樊将军大声赞扬,那飘出来的酒味将伺候的仆人们馋得酒瘾都犯了,日落后竟然大着胆子偷了几杯浊酒喝。
因这商人常常送美酒来,樊将军早就看不上往日喝的浊酒,将其随意扔在了库房中,倒是便宜了几个仆人,到现在也没被发现。
侍卫听了直咋舌,这得是何等的美酒,才能勾得仆人连命都不要了,也要偷酒喝。
侍卫不明所以,嬴政却是越听越熟悉,虽然他不爱酒,但仅有的几种名酒的特点他还是清楚的。口感醇厚,回味犹甘,这是独属于蜀地美酒的特点,何况这上等美酒……想起昨日扶苏袖子上沾染的酒水,嬴政有些明悟。
那商人送给樊於期的,应该就是自己曾经赏赐给成蟜的蜀地贡酒吧,没想到他不仅用来招待一个商人,还允许商人将酒带走去奉承别人,看来这个商人的身份不是一般的重要。
“可知那商人从何处而来?”
侍卫:“商人是北地口音,自称是燕人,但……”侍卫将头深深低下,小心回答道,“但属下在他们藏起来的马车上发现了玄鸟的徽印。”
玄鸟。
嬴政握着竹简的手一紧,面色变得冷肃。
在上古时期,中原大地还没有建立王朝的时候,各个部落以信仰的图腾作为区分,而玄鸟就是黄帝长子少昊一系信仰的图腾。
上古时期人民的信仰是很狂热的,具体表现为《史记·殷本纪》里的:“殷契,母曰简狄……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以及《史记·秦本纪》里的:“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翻译成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殷商的先祖是母亲吞下玄鸟的卵之后生的,嬴秦的先祖也是母亲吞下玄鸟的卵生出来的。
虽然所谓的感而有孕,多半是因为无法追溯到父系而编造出来的,但编造的方式有很多种,她们偏偏选择吞玄鸟的卵,怎么不去吞杜鹃的卵?喜鹊的卵?还不是因为喜欢。
女修生子大业,而大业生子大费,大费辅助大禹治水有功,得到了舜帝的赏识,遂赐他姓嬴,这就是嬴氏的先祖。
而嬴氏后来又分成两支,一支封君秦地,一支获封赵城。
王朝建立之后,图腾渐渐被人们遗忘,玄鸟得益于商,在图腾消亡之前短暂地又辉煌了一下,直到周灭商,这世上崇尚玄鸟的,就只有秦和赵了。
而有资格将玄鸟印在车上的,非两国王室莫属。
嬴政少年即位,主少国疑,这些年秦国没少有不安分的公子王孙在暗地里蹦跶,只不过都被吕不韦和赵姬联手给收拾了,所以嬴政一听到玄鸟徽印,下意识就以为这些人里又出了个头铁的。
不对,嬴政垂眼,成蟜自幼不在咸阳,哪里有机会认识王叔们,倒是赵国的王室中人,他在邯郸结交了个遍。
原来是赵人啊,嬴政叹息。
可惜了,他唯一的亲弟弟。
第 58 章
对嬴政来说, 在赵国为质的那些年无疑是灰暗的。
身为一国王孙却要受尽□□、吃不饱饭,还要随时遭受死亡威胁,若不是他足够机敏, 装成对赵国毫无威胁的样子, 又有吕不韦从中斡旋, 恐怕根本等不到回秦国的那天。
同是在赵国为质,嬴政以为成蟜跟自己的遭遇是相同的, 对待赵国的态度也是相同的,可没想到这只是他一厢情愿。
秦赵大战在即,成蟜居然还敢勾结赵国,看来他在赵国的这些年着实过得不错,以至于从温床中滋生了烂疮,居然还敢战前投敌, 把嬴氏一族的血性风骨都丢得一干二净!
侍卫说完商人乃赵人之后, 就低着头不敢再言, 嬴政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腰背挺直,如一座高塔矗立在阶上, 然而扶苏知道, 他心中属于兄弟亲情的高塔已经轰然倒塌。
正殿悄然无声, 嬴政既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 也没有暴躁地推翻桌案, 然而君王的怒火却似早已挤满了整个空间, 连与此事无关的扶苏都感受到了那股压抑的气氛, 显然嬴政已经怒极。
他不是想不通成蟜这么做的理由, 无非就是起了和王叔们同样的心思,最多惋惜一下并不深厚的兄弟情。但让他不能接受的是, 明明有那么多夺权的手段可以用,成蟜却偏偏选择了最下乘的通敌!
怪不得让他画个邯郸的布防图和路线图都需要这么久。
可成蟜怎么就不想想,秦国四面树敌,六国中无人不想灭掉秦国,他居然还敢与赵国盟约?无异于与虎谋皮。这秦王的位子,就怕他有命拿也没命坐。
事已至此,再去想成蟜的动机已经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搞清楚成蟜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将秦国的作战计划泄露出去。
不过对此嬴政也有些猜测,他刚认命成蟜做援军的主将,想必是要在援军上面做做文章,毕竟蒙骜孤军深入,赵国又依仗成蟜提前洞察了蒙骜的动向,到时候邯郸派大军合围,援军那边又迟迟没有动向,就算是困也能将蒙骜困死。
事实也确实如嬴政所料,在扶苏上辈子那个时间线里,成蟜就是靠拖字诀将蒙骜耗死的,不管北面打的多激烈,他就带着援军驻守在屯留,直到蒙骜死了都没动地方,最后被嬴政发兵剿灭,成蟜所率的军队上下皆受连坐,死得格外憋屈。
不过现在,因为扶苏煽动的蝴蝶翅膀,事情发生了一点小变化,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在军队里搞事了,侍卫硬着头皮将探听到的话复述给嬴政。
“属下抓了在正厅伺候的仆人,他说,说……说长安君与赵先生编造出了一个祥瑞,是在城墙上长了一株夜间会发光的绛芝,引王上出宫去观看,趁此机会埋伏刀斧手,然后……”
身为王上手中的利剑,侍卫们说话做事一向如刀剑出鞘般干净利落,何时这么吞吞吐吐过?可架不住长安君实在胆大,他敢做侍卫都不敢说啊!
但他已经不需要明说了,别说嬴政,连扶苏都明白了,甚至目瞪口呆。
天地良心,因为年龄的限制,他能做的事极为有限,甚至好几次明明是抓住成蟜小辫子最好的时机,他却没办法出门,都不知道担心了多少次,生怕没办法阻止成蟜领军,白白赔进去十万大军。
结果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他不仅改变了历史,还加快了进程?原来的历史中,成蟜是有贼心可惜没机会施展,短暂地拥有过几个月大军,还没来得及筹谋后续呢就被灭了。
现在这位省略一切前摇,选择直接刺杀夺位,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替历史上的成蟜圆梦了(?)
不过这二位是真敢想啊,普通祥瑞已经无法满足你们了,居然编出来一个什么?夜光灵芝?
想想前世礼品店里卖的那些,夜光的水晶球,这灵芝该不会是绿色的吧?看起来就是毒性不小的样子,能把全村人送上山,就这还祥瑞?
何况灵芝作为一种真菌,它可以长在泥土地上,也可以长在树上,唯独不可能长在墙上,墙上长灵芝,你这是在对生物学进行挑衅。
扶苏心里对此充满了鄙夷。
只不过,他是完全从现代人的角度看待,自然觉得祥瑞之说过于荒诞,换成土生土长的战国生人,还真有可能被骗到。
尤其是君王这种生物,看见祥瑞都走不动道,秦始皇也不会例外,尤其他即将亲政,君权与相权相争,急需一些祥瑞来给自己增加砝码。
如果不是提前察觉到成蟜有异心,对亲弟弟毫无防备的嬴政可能真的会被骗去,想到这儿,嬴政对于成蟜要刺杀他这件事,终于有了些怒意。
他能接受成蟜用祥瑞骗他出宫,但他不能接受祥瑞是假的!
至于刺杀?有屏风后的金戈声在前,嬴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有什么更大的感触,从他坐上王位的那天起,这一生就注定不会平静,也绝不止一次刺杀。
熟知某些保留节目的扶苏:没错,还有四次。
当然了,不生气不代表不追究,投敌加上意图刺杀,现在成蟜在嬴政这里已经被判了死刑,就等午夜时刻落下铡刀。
没错,他决定应邀。
原本扔在桌案上的竹简被君王重新拾起,他执刀笔一笔一画地回了个“可”字,那些笔画刻得极深,不像在批阅竹简,倒像是为故人起了墓碑。
嬴政将竹简交给谒者,着传回长安君府,随后自问自答般说:“成蟜敢刺杀寡人,不可能只靠着府里那几百个部曲,必定还有所依仗。”
刺杀是个技术活,首先要出其不意,如果成功自然万事大吉,若一击不成还错失先机,总得给自己留个能全身而退的退路,亦或者第二个刺杀方案。
若只算成蟜府里的部曲,堪堪八百之数,靠这么点人想刺杀成功并成功稳定局面?显然不可能,他必定还有一批暗藏起来的人手。
“也不知是哪位爱卿的人马。”
还跪在阶下的侍卫一头的冷汗,虽然王上语气平和,还亲切地叫着爱卿,侍卫却已经开始为这位‘爱卿’担忧了。
具体是哪位将军,侍卫也不清楚,因为仆人没说,这倒不是仆人耍心眼故意不说,而是他也没听到。
那是成蟜和赵仪两人刚见面时说的,大概当时成蟜对逼宫还有所顾虑,觉得这不是什么可以张扬出去的事,因此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下意识放低了音量,等到后来渐入佳境,倒是没了这些顾虑。
偏偏是最关键的地方漏掉了,仆人也没办法,哪怕侍卫威胁要砍了他也没问出来,侍卫就知道他是真的不清楚。
不过回禀时多少有点忐忑,好在嬴政没有因此为难他,而是问:“可知兵力有多少?”
侍卫:“据那仆人所说,长安君言道两人的部曲、卫队以及那位将军麾下的老兵加起来,约有一万人。”
成蟜自己的部曲就几百人,然而那将军光是卫队加老兵就能凑齐九千多人?咸阳城附近能有如此兵力的,非攻赵大军莫属,而能聚集起如此多人的,非副将不可为,人选范围一下子就缩短了。
嬴政正在思索,该如何将这个叛徒找出来,扶苏在旁边都快憋出内伤了。
问我啊!我知道!
他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剧透出去,还猜什么猜,直接带兵围过去就行了,可谁让他只是个普通的一岁幼童呢,他什么都不能说,不然崩人设。
扶苏紧紧闭着嘴巴,两边腮帮都鼓了起来,忍得格外辛苦。
不过,就算不知道叛徒是谁也不影响大局,区区一万人,还是混合了卫队和部曲的一万人,呵。
嬴政取出贴身存放的半片虎符扔给侍卫:“你持虎符去见蒙上卿,说清此事,让他速调大军拱卫王宫。”
侍卫双手拾起虎符举过头顶道:“喏!”
十几万的大军(包括各级卫队和辎重后勤)对一万人,这根本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虽然碍于场地有限,不可能真的让所有人都进城,但随意抽调个几万人也足够解决这场小叛乱了。
如果成蟜知道自己辗转反侧一个日夜,才终于鼓起了勇气孤注一掷,最后在嬴政嘴里就是一场小叛乱,他大概会哭吧。
只调军队还不够,虽然嬴政看不上成蟜那点人,但若是这一万人化整为零,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因此侍卫走后,嬴政又召卫尉与郎中令,前者负责守卫各处宫门,后者则负责所有禁卫的调动,命他们今夜守好王宫,待他离宫后,除非他本人亲至,否则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王宫。
郎中令和卫尉对视一眼,察觉到今晚会有麻烦事发生,而且王上既然让他们守好王宫,显然这麻烦来自宫外,很有可能是要……逼宫!
心底冒出这个念头后,郎中令悚然一惊,立刻请缨:“王上,您独自深夜出宫太过危险,还是让臣护卫左右吧。”
嬴政拒绝:“不必,有蒙上卿带兵随护,尔等只需守好长公子即可。”
若嬴政被刺杀,扶苏才是继承王位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扶苏也出了意外,才能轮到成蟜,所以必须要有人保护扶苏,免得等嬴政离开咸阳宫后,被叛贼闯入宫中。
一直在当听众,突然被点名,扶苏难免有些茫然,抬头看向嬴政,仿佛在说:长公子?是在叫我吗?
免对天真无邪的幼子,嬴政瞬间语气温和了几个度,他揉揉扶苏的发顶道:“无事,晚上乖乖跟你母亲待在寝殿里,哪里也不要去,知道吗?”
扶苏疑惑:“父王,那个时候我早就睡着啦,当然是在寝殿里。”
扶苏一脸不解,仿佛不明白他聪明的亲爹怎么会问出这种话。
实际上想的却是:我好想一起去啊!这种注定要写进史书的事他却不能参与,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在收拾成蟜这件事上,扶苏没少出力(虽然看上去好像用处不大),但也是尽了一岁小孩最大的努力了,结果他却不能亲眼见证结局,这就跟辛辛苦苦种了一棵果树,最后果子成熟了他却连味儿都没尝到,怎么一个凄惨了得。
他在心里恨得直拍大腿,可惜理智一直在拉扯他,告诉他不能去。大小也是一场叛乱呢,刀箭无眼(非错字)很容易受伤,万一再来一个破伤风,走在便宜叔叔前头,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于是餔时后,等嬴政的王驾驶离咸阳宫,扶苏选择直接回去睡觉,眼不见心不烦,想必等他睡醒,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第 59 章
事实上等扶苏睡醒时, 事情还没结束,毕竟会发光的祥瑞得等到晚上才能看。
在这之前,收到了嬴政肯定的回信, 造反二人组也开始忙碌起来。
樊於期负责调兵, 本来今天不是他领兵操练, 但为了方便行事,他特意用一壶酒与其他副将换了日子, 为此还被同袍调侃,你这样的嗜酒之人也有舍得给别人送酒的一天?
成蟜和赵仪则忙着给祥瑞造假,首先需要一株灵芝,成蟜翻遍府库终于找出来一株,不出意外,还是他归国时宫中赐下的。
灵芝他们不缺, 倒是这个‘发光’有些为难, 成蟜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赵仪一言点出:“长安君何不垂问方士?”
方士, 乃如《素问集注》中所言:“方士,修炼方术之士。”擅巫医相卜, 是先秦时最具有神秘色彩的一群人, 深受君王宠信, 比如某位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东渡的徐福。
当然, 在周朝时方士也是一个官职, 名为方术士, 掌管刑狱及王城四方采地的诉讼, 采地即封地。
用现代人的角度来看, 方士们应该就是先秦时代的化学家了,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虽然相比于后世, 他们掌握的那些知识完全不够看,但在同时代完全可以傲视所有人了。
比如此时两人没办法让灵芝发光,就想到了方士。据赵仪所知,某些方士就可以生出绿色的火,这正适合给他们的‘祥瑞’用。
成蟜疑惑:“为何是绿色?”他认为用在祥瑞上面的就应该是金色。
赵仪:“世间有不用火就能在夜间发光的,非垂棘之璧(夜明珠)莫属,长安君可知这垂棘之璧是什么颜色?”
成蟜欲骂又止:“绿色。”
垂棘原本是晋国的一座小城,并没有什么名气,然而此地盛产美玉,堪为晋国之宝,然而它能名扬天下,靠的还是晋国的一位雄主晋献公。
当时晋献公有心兴晋,扩张晋国的版图,就想攻打虢国,然而晋国与虢国之间还隔着一个虞国,晋国想攻打虢国,就必须向虞国借道,晋献公发愁:该怎么才能让虞国同意借道呢?
晋大臣荀息提议,可以用美玉良驹贿赂虞王,使他同意借道。
晋献公照做了,而虞王是个贪婪的,得到美玉良驹之后立刻爽快地同意借道。
尽管虞大臣宫之奇苦苦劝谏:虞国与虢国就像嘴唇和牙齿,唇亡则齿寒也,但虞王就是不听,主打的就是一个叛逆,宫之奇一看这人死脑瓜骨,没救了,当机立断带着全家跑到了曹国。
果不其然,等晋国攻下虢国之后,再从虞国返回时,顺手就将虞国给灭了,还把送出去的良驹美玉也都拿了回去,可怜的虞王,只是短暂拥有过。
经此一役,不仅晋献公的野心昭告天下,晋国的两样宝物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中,一个是‘屈产之乘’即屈地产的良驹,另一个就是这‘垂棘之璧’,即垂棘所产的美玉。
据传言,这块被送出去又被抢回来的垂棘之璧,并非普通的美玉,而是传说中夜间能发光的明月珠,也就是夜明珠,自此之后,夜明珠就多了个垂棘之璧的名字。
成蟜再怎么废,那也是废在心智上,主要是阅历不够且从小没有长辈引导,才长得有点歪,但论读书他并不比任何人差,至少垂棘之璧的典故他还是了解的,赵仪问这话分明是小瞧他。
赵仪笑道:“是在下失言,长安君勿怪。”
成蟜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计较。
“无碍,赵先生言重了。”
不过成蟜也理解了,赵仪为什么要让灵芝发绿色的光,只是对于他说找方士这件事,成蟜仍持怀疑态度。
“方士果真有这么厉害?”
况且这绿色的火,闻所未闻,要不是事态紧急,成蟜都怀疑赵仪是在故意戏弄他。
赵仪:“是真是假,找来方士一问便知。”
成蟜觉得有理,就命仆人快快去寻一方士来,巧的是门客中正好有几个方士,仆人就将他们都请了过来,只能说这的确是个技术活,成蟜问了之后,六七个方士里头只有一个勇敢举手说他可以。
成蟜立即就要求他表演一个看看,方士却说此等宝光,须得焚香净手沐浴更衣,心怀虔诚地向神灵祷念三个时辰才能看见。
成蟜弄这个东西是用来刺杀嬴政的,还焚香净手?还沐浴更衣?难道要他现在去告诉嬴政:这个祥瑞不一般,你不能跟以往那些得到祥瑞的君王一样了,你得虔诚。
嬴政保证甩袖子就走,还得顺手治他一个不敬之罪,那他还搞什么刺杀?
成蟜一挥手,左右两个仆人持刀上前,架在那方士的脖子上:“若本君现在就要看呢?”
在逼格和小命之间,方士仅仅犹豫了两秒就果断滑跪,小心翼翼地回话:“可以是可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况且这宝光在夜间观看效果更好。”
所以这哪里是需要焚香沐浴祷念三个时辰,分明是需要拖延时间!在成蟜不善的目光注视下,方士强装着镇定离开了。
想要生出绿色的火,需要一些材料,方士不曾在府中备下,因此立刻带着护卫出城去寻,护卫是成蟜坚持要他带的,免得他准备材料是假,趁机跑路才是真。
方式这一去很久,久到餔食前才堪堪回到府内,此时再验证真假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匆匆让赵仪带着方士去城墙边伪造祥瑞,成蟜则去迎接王驾。
赵仪全程围观了方士的操作,只见对方将一捧土填进了墙缝里,然后将几块烧过还带着余温的炭埋进土里,最后才将灵芝插在上面,把墙缝堵得死死的。
做完这些,方士掸了掸尘土就束手站在原地,胸有成竹地道:“先生,现在可以请长安君过来了。”
他们这些方士已经进了长安君府两年,可迟迟得不到重视,他们只能安慰自己,长安君年幼,还不到需要方士的时候,左右也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不如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年。
今天他终于时来运转了!只要长安君见了他的本事,一定会将他奉为座上宾的!说不定……还会将他引荐给王上!
方士兀自做着美梦,却不知他只是成蟜刺向王上的刀之一,赵仪看了眼灵芝,怎么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问道:“你敢保证,这样一定能行?”
方士骄矜地抬着下巴:“自然!”
大概是以为自己就要飞黄腾达了,方士昂首等着赵仪来巴结他,却不想赵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身后护卫立刻上前捂住方士的口鼻,拧断了他的脖颈。
“仔细点,不要留下痕迹。”
“喏!”
闻言,护卫们抬着方士的尸首离开,并掩盖所有的脚印,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晚上好戏开锣。
……
入夜,秦王应邀而来,王驾旗帜烈烈,身披甲胄的侍卫们护卫两侧,侍卫们大都举着火把,在那橘黄色火光的映照下,成蟜只觉得黑色的王旗都多了几分色彩,格外引人注目。
而成蟜只能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如他们明明是两兄弟,却一个是天一个只能是地。
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待马车挺稳,穿着一身利落常服的嬴政踩着人凳下来,让迎上来的成蟜惊诧了一瞬。
“王兄何时也喜欢穿胡服了?”
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距今也有些时日,切实认识到了这种装束的好处,边境人民或是武将都将之当成了日常装束,但贵族王孙们仍旧以宽袍深衣为主流,就比如嬴政,这还是成蟜第一次看他穿胡服。
嬴政:“夜深路远,还是胡服方便些。”
深衣是长袍宽袖,个子高的人穿起来那叫一个器宇轩昂,可惜就一点不好,因为袍子太长袖子也长,穿着多少有些行动不便,若只是看看书喝个酒还可以,今天晚上这场合,深衣简直就是对方的帮凶。
成蟜还不知嬴政此举就是为了防备他刺杀,索性他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关注起了王驾的随行人员,侍卫实在太多了,看着碍眼。
他看了一眼身披甲胄的侍卫们,这个行头去攻打别国都城都够了,只是去城墙边看个祥瑞而已,有必要武装得这么严实吗?
于是建言道:“王兄,上天庇佑大秦,这才降下祥瑞,我等更应该恭之敬之,如此才不辜负苍天厚意,可侍卫们刀甲在身,煞气太重,会不会有些冲撞……”
他仔细一打量才发现,这何止是侍卫太多,连郎中令都跟来了!
祥瑞这种东西的作用就是增加舆论,让天下人都知道不是我有野心,实在是天命所归人心所依,拒绝不了。
这种情况你不带文臣出来,让他们写文章吹捧,带个郎中令干什么?
成蟜正在心里吐槽呢,郎中令直接跨出一步,握住剑柄就开怼。
第 60 章(补)
郎中令这个官职, 乍一看似乎是个儒雅的文官,然而郎中令本人却极为魁梧,与儒雅这个词一点边都沾不上。
毕竟是要执掌所有禁军的人, 太过文弱可不行。
这样魁梧高大的郎中令, 穿着盔甲握着剑柄大步跨上前, 还没开口,那股杀伐的气势就已经将面前之人扫射一遍了。
郎中令的眼神如刀, 显然他不赞同成蟜的说法。
“长安君此言差矣!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况大秦六百年基业皆系于王上一身,决不能有半分闪失。吾等虽身负刀剑,也是忠心之刀剑,护卫王上的刀剑,何来煞气一说!”
堂堂禁卫军, 居然被成蟜说成煞气过重?这郎中令可就不爱听了, 他们对王上对大秦一片忠心, 就算一定要有什么, 也应该是一身正气!
来此之前,嬴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告知了郎中令, 因此郎中令才会亲自披甲护卫嬴政左右, 若说之前因为成蟜的身份还对他有一丝恭敬的话, 现在郎中令看他完全是看叛徒的眼神, 眼睛里都带着刀子, 恨不得用眼睛剜了他。
别看成蟜说得冠冕堂皇, 什么怕侍卫煞气过重冲撞到祥瑞, 实际上不过是想找借口将郎中令和侍卫支走, 让王上身边的护卫空虚,他们才好趁机行刺, 郎中令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眼睛一眯继续怼。
他拱着手举到头顶左上方,先敬天一礼,眼睛却望着成蟜,态度极为桀骜地说。
“祥瑞固然重要,能降临在咸阳也是我大秦之幸,但王上对大秦来说更重要,若王上因此有了闪失……恕臣无状,这祥瑞,不要也罢!”
郎中令这两句话将成蟜怼得哑口无言,主要是态度太过强硬,完全不给成蟜面子,甚至包括他身后的几百披甲侍卫,也都站在他的身后。
讲道理,在还没有□□出现的先秦时代,这么一队武装到牙齿的人站在面前,压迫感还是非常强的。
这成蟜哪敢说话。
但他心里极为嫉妒,凭什么!六百年基业系于一身,还为了保证嬴政的安全,连祥瑞都可以不要,成蟜嫉妒得变形,郎中令的不敬也让他颇为恼火。
等我当了秦王,第一个就把你砍了!我看你还嚣张什么!
然而面上却是:“郎中令所言极是。”又对嬴政行礼请罪:“王兄,都怪臣弟考虑不周,实在是上天终于降祥瑞于王兄,臣弟欣喜之余,只想着要更加敬畏上天才行,居然疏忽了对王兄安全的考虑……”
成蟜满面羞愧,垂头拱手:“还请王兄降罪!”
我不是故意罔顾王兄的安全,只是对于你得到上天的认可太高兴了,高兴得一时疏忽考虑不周,我只是你年幼的弟弟啊,考虑不周全多正常啊。但是我没有因此给自己开脱,而是自愿请罪,我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啊!
此话一出,嬴政哪还好意思降罪给他,自然是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郎中令闻言也退回嬴政身后,但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剑柄,仔细看就会发现,不只是他,侍卫们也都握紧了武器,严阵以待。
嬴政不欲在这种无用的事情上消耗时间,反正肯定是要降罪的,成蟜他跑不了。
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所谓的祥瑞,将麻烦解决了,不然就寝时间太晚,明日的竹简可就批不完了!
因此直截了当地问:“祥瑞在哪?”
成蟜会错了意,还以为祥瑞果然对嬴政有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一刻都不想多等,此举正中他下怀,自然痛快地回答道:“就在前面,王兄随我来。”
“走吧。”
“喏。”
成蟜在前,嬴政在后,至于嬴政身后的几百个侍卫也要跟着?成蟜想了想也放任他们跟着了,既然劝不动就不劝,反正他们有一万人马,侍卫才几百人,就算武装得再严实又有什么用?,这一万人摞起来都能把他们压死,不足为惧。
没走多久,他们就已经望见了巍峨的城墙,此处距离城墙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然而嬴政望了一眼,就震惊地停住脚步。
空旷的城墙边上原本是一片静谧的黑,却有一抹绿光照耀其中,那绿色光焰在厚重的青灰色城墙上跳跃着吗,充满了勃勃生机,格外吸引人眼球。
哪怕嬴政早就知道这祥瑞是假的,也忍不住心中一动,那绿光无凭无依飘在漆黑的夜空中燃烧,瑰丽奇诡,飘渺不似凡间之物,想必定是仙人从云中遗落的吧。
见嬴政完全被吸引住了目光,成蟜竭力邀请:“王兄,这就是臣弟所说的祥瑞,不过此处看不真切,不如再走近些?”
成蟜一提到这是他献上的祥瑞,嬴政瞬间清醒了,就如郎中令所说,祥瑞固然重要,那也得是在他性命无忧的情况下,这个祥瑞分明是来要他命的,他绝不可沉迷于此。
嬴政深深望了一眼还在跳动的绿光,回过头,看着成蟜眼底幽深。
“有理,既然已经来了,自然要看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宝贝,不去近处怎么行。”
本来成蟜被嬴政看得心里发毛,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异常,嬴政这么说他顿时安心了,笑着回道:“正是如此。”
在其他人看不到的位置,成蟜微微偏头朝远处望了一眼,而他目之所及之处,正是赵仪带着一众心腹埋伏的地方。
赵仪跟樊於期已经碰过面了,为了防止嬴政逃脱,两人分头埋伏,一人带一队,樊於期主要带的是自己的护卫队,赵仪那边则是他从赵国带来的人手,其余兵卒四散埋伏。
看着嬴政离城墙越来越近,成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了,他在心里默默催促:快,再往前,往前啊!
可惜嬴政只向前走了几步就停住,距离成蟜想让他去的地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成蟜攥紧了拳头。
“怎么了王兄?”
嬴政:“寡人想了想,这祥瑞乃是上天赐下的福祉,岂能为兄一人独享?不如你我同去。”
成蟜非常感动然后拒绝了。
“祥瑞是上天赐给王兄的,自然该王兄第一个得见,臣弟就不去了。”
嬴政略抬眼皮:“你我兄弟,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有我一份,理应也有你的一份。”
成蟜干笑:“多谢王兄厚爱,只是臣弟身为臣子,不可不守臣子的本分,怎能行此逾矩之举,还是在此地等候为好。”
特意为王兄准备的大礼,我可无福消受。
成蟜从头到脚都在拒绝,但嬴政明知山有虎,自然也不会孤身去冒险,而且他非常想知道,如果成蟜从这条路走过去,会不会被射成筛子。
于是在成蟜殷切的目光里,嬴政再次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瞥见成蟜隐隐发青的面色,嬴政说:“寡人又想了想,自我即位以来寸功未建,如何配得上上天所赐?寡人羞愧,无颜去见,还是由王弟代劳,替寡人将祥瑞取回罢。”
如果你说羞愧的时候不是面无表情的话,也许会更有可信度。
当然了,嬴政无论高兴还是生气都没什么表情,成蟜根本无法从表面判断他的理由是真是假,何况就算是假的,难道他还能违抗王命不成?
暗处的樊於期久等嬴政不来,有些按捺不住心焦,士卒们跟着他反秦王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事情顺利还好,但凡有失败的苗头,难保这群狼崽子不会将矛头调转向他,迟则生变啊!
成蟜也是这么想的,于是顺势答应了下来,从侍卫手中取过一根火把,独自朝着‘祥瑞’走去。
待走出去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侍卫抓到后,突然从袖中取出一物吹响,下一秒,尖锐的骨哨声响彻云霄。
……
骨哨声似乎拉开了混乱的序幕,黑暗中忽然爆发出喊杀声,无数个黑影朝侍卫们杀去,杂乱的脚步声几乎可以媲美市井,可见来者人数不少。
这些人没点火把,冲上来就杀,举着火把的侍卫们几乎成了活靶子,暗处埋伏的弓箭手更是毫不手软,几个与嬴政同一方向的侍卫都被射中,好在他们都穿着铁甲,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成蟜吹响骨哨前,注意到他动作有异,郎中令就已经将嬴政挡在身后了,等骨哨声一响,侍卫们更是一层层将嬴政保护了起来,不让他有一丝遭遇刺杀的可能。
确保王上不会遇到危险,郎中令这才转而指挥战局,他只看一眼就发现问题关键所在,高声命令道:“所有人将火把灭掉!”
光亮一簇簇地消失,只是一瞬间,城墙边又变成了漆黑一片,那些突然跳出的黑影们都变得安静了许多,反而是侍卫们灭掉火把反而变得更勇武了,纷纷开始反杀。
众所周知,如果人体缺少维生素a就会患夜盲症,而维生素a大多藏在鸡蛋里、鱼肉里、以及动物的内脏里,普通士卒都是从底层人民中选出来的,这样的家庭连饭都吃不饱,更遑论荤腥了,所以对面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夜盲。
而侍卫们则不同,他们就算不是王孙公卿的后代,至少也是小官吏的儿子,生活条件都不差,没有一个夜盲的,所以熄灭火把看似愚蠢,实际上却是将劣势转为了优势。
虽然对面人数占优,哪怕看不见,闭着眼睛乱捅也能将侍卫们都捅死,可他们又不傻。这些侍卫都穿着铁甲,连箭都穿不透,可成蟜那一方呢?他们只是普通士卒,连一副皮甲都凑不齐,只要挨上一刀就完了!
黑影们顿时士气大跌,纷纷后退,亦或是举着戈矛疑神疑鬼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侍卫的铜剑会从哪个方向刺过来。
现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这可愁坏了成蟜三人,他们从小吃得好,倒是没有得夜盲症,可先秦时又没有路灯,火把一灭就只剩下月亮在照明,今天还不是月圆夜,他们就算没得夜盲也看不了多远,更看不到嬴政到底躲在了哪里,这还怎么搞刺杀?
成蟜拿不定主意,安静地缩在黑暗里,樊於期则不知是同样想不出?还是碍于什么不敢轻动,只有赵仪杀嬴政心切,脑子飞速转动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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