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赵仪当然可以命令自己这方点火把, 此方大亮,嬴政和郎中令自然就无所遁形。
可主动点火把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刚才他们也看到了, 谁点火谁就是下一个活靶子, 这种情况下, 点火把的方法自然被第一个排除。
刺杀逼宫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 不然等援军反应过来了,他们一个都别想跑。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嬴政在哪儿,先杀了他再说。
这黑漆漆的,用肉眼去找显然不现实,不如想办法让嬴政说话,靠声音辨别他的方位, 再让弓箭手万箭齐发, 哪怕看不清人, 乱箭之下总会有收获。
于是赵仪放声挑衅:“秦王何在?邯郸旧友来访, 缘何避而不见!没想到时隔多年,你还是个胆小鬼!”
他的心腹也跟着一起喊:
“秦王何在!”
“秦王何在!”
“秦王何在!”
……
赵人的质问如波涛般汹涌袭来, 秦人所在的方向却是鸦雀无声。
赵仪喊出这种话就是在内涵秦王, 看见赵国来人只敢匆匆躲开, 不敢面对, 就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这何止是挑衅, 分明就是羞辱!
为人臣者, 君忧臣劳, 君辱臣死。赵仪这话可把护持嬴政的侍卫们气坏了, 要不是职责所在,不能意气行事, 他们真想举着长矛把这几个该死的赵人串起来!
年轻人总是太冲动,郎中令就镇定得多,王上早就猜到长安君会谋反,为此做好了层层准备,他的计划注定失败,长安君逃不出去了,而那些追随他的叛军包括那几个赵人,根本活不过明天。
一个死人的挑衅,有什么可在乎的?
不过,这只是郎中令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担心,毕竟王上也是年轻人,万一受不得激还嘴,那可就坏事了。
他朝嬴政那边瞥了一眼,月光虽然不够亮,但只要离得近还是能看清的,先王保佑,他没从王上脸上看到任何愤怒的表情,王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甚至在注意到侍卫们因愤怒呼吸急促时,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想法。
嬴政何尝看不出这是赵人的激将,不过是羞辱两句而已,他做质子时,这种程度的羞辱根本入不了他的耳,邯郸人骂的可比这难听多了,他不也忍了六七年。
远的不说,就说自十三岁登基始,到现在他已经二十岁了,朝政一直被母亲赵太后与丞相吕不韦把持,虽然名义上是秦王,实际却只是吉祥物罢了,他不也忍下来了嘛。
小不忍则乱大谋,可只要忍了,你想要谋求的事多半都会成功。比如当年他成功麻痹赵国人逃回秦国,如今也一步步将权力重新收回手中,只待及冠即可亲政。
面对这种危及生命的时刻,他一向很忍得住。
嬴政的冷静感染了侍卫们,王上作为被羞辱挑衅的当事人尚且为了大局隐忍,他们怎能先行乱了阵脚,破坏王上的大事!侍卫们顿时羞愧不已。
而郎中令看到这一幕颇为欣慰,王上心性如此坚韧,定然也是如惠文王(赢驷)和昭襄王(嬴稷)一般的雄主,大秦在他手中定能成为七国之主,中原六国,不足为惧!
赵仪叫骂久久得不到回应,心中暗骂嬴政狡诈,这么能忍,更坚定了他要杀嬴政的决心。
如此雄主,绝对不能留给秦国。
本来他以为只需要随便说两句,秦王何等身份,怎么可能忍受别人骂他胆小鬼?而且还当众提起他在赵国为质这么屈辱的事,他不炸了才怪。
要知道因为这事,成蟜已经在他面前炸过好几回了,可偏偏嬴政就是能忍,赵仪不信这个邪,又挑衅几句,嬴政还是一个字都不回,沉稳得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多喊的几句耽误了时间,他们已经拖延很久了,事已至此,他也没心思顾虑其他后果了,沉声喝道:“点火!”
他直接命令手下人点起火把,仔细搜寻嬴政的身影,免得他趁着黑夜溜了
活靶子就活靶子吧,反正都是秦人,死再多他也不心疼。
况且足足一万人,哪怕被射杀泰半,总有人能突破重围杀死秦王,届时也不枉费他谋划一场。
赵仪将他从赵国带来的人手都派出去了,燕赵多游侠,那些人不仅是他的门客,更是刺客,赵仪会带他们来秦国,很难说一开始打的是什么主意。
门客们本想留下一两人保护赵仪,却被赵仪拒绝了,他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然道:“从进入咸阳那天起,我就已经当自己是个死人了!只要能阻止秦军东出,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不用管我,快去杀了秦王!”
门客们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握着匕首冲向了侍卫最多的地方。他们看不到嬴政在哪里,但侍卫要保护秦王,所以侍卫最多的地方,嬴政一定在那里。
事实上他们判断的没有错,嬴政的确就在那个方向,因此侍卫们杀得很凶。
装备精良的侍卫实在难打,哪怕有叛军们做掩护,等刺客近前时,也死得只剩下一个人了,赵仪望着最后那人,眼中充满了期盼,赵国的生死就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了!
不光是赵仪,樊於期和成蟜也在关注着那边的动向,成蟜和赵仪没上过战场,敏锐度差了点,但樊於期可是从战场上拼出来的,有一丝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比如此时他望着厮杀的人群,突然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他皱紧眉头快速思考,到底哪里出了异常?
渐渐地,眉头越来越舒展,显然他凭着经验还是找出了问题关键所在,而正因为看得清楚,他眼睛也越瞪越大,惊骇不已。
人数!人数不对!
要知道在古代战争中,人数的多少跟输赢就是正比,要是有人能以少胜多,那绝对是要大书特书传扬千古的。
将军们都懂得这个道理,有人以此玩起了心理战,比如在开战之前,明明只带了十万人,却敢号称八十万人马,以期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精准判断敌方人数这种事,是将军们的必修课,樊於期自然也会。
而且他带来的才多少人他能不清楚吗?这根本不是一万人能打出来的效果!况且这一万人还有一部分是弓箭手,以及护卫他的亲兵,那么多出来的人是哪里来的?
樊於期越想越心惊,在看见一个穿着士卒衣服的小兵不去攻打侍卫,反而回身捅了另一个小兵,他顿时面色一沉,心脏狂跳,再也顾不得其他,弓着腰悄悄后退,趁着夜色跑了。
就在樊於期溜之大吉之后,赵仪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因为他也看到了小兵自相残杀的一幕,主要是这样做的不止一个人,他想不发现都难。
虽然战场上的确存在这种情况,有的人受不了死亡的压力,跟人打着打着突然发疯看向自己的同袍,但总不能这些人同时发疯吧!
想到了某种可能,赵仪猛然回头看向那个孤勇的刺客,目眦欲裂大喊道:“不!快回来!”
晚了。
刺客以为成功就在眼前,心中有些欣喜,哪怕他知道成功刺杀秦王之后自己也会死,但士为知己者死,为荣誉而死,这都是值得的,所以明知自己会死,他却是高兴着的。
可就在他怀揣着向死的决心杀向秦王时,却听见赵大夫惊慌的大喊“快回来!”回去?为什么要回去?是发生了……什么吗?
刺客的思绪突然断了,他茫然低头看向胸前染血的箭尖,然后猝然倒下。
箭矢突然如雨般从城墙射下,叛军一个个被射杀,最先被射死的就是叛军中的弓箭手,虽然他们躲在暗处,但叛军那么多人都点起了火把,借住光线确认弓箭手的位置并不是什么难事。
待确定大部分叛军的弓箭手都已经死亡,城墙突然大亮,只见女墙上密密麻麻皆是箭矢,显然挤满了弓箭手,至少是叛军的五倍以上。
地面上的情况也急转直下,弓箭手们都亮相了,显然这件事也没必要再瞒下去,原本伪装成叛军的士卒们吩咐调转矛头,杀起了身边人,而原本合起来包围嬴政的叛军身后也突然冒出了成千上万的士兵,现在变成叛军被包围了。
一队人马砍杀了围在嬴政附近的叛军,然后层层保护在他前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破开众人走向前,他先向嬴政行礼:“臣来迟了,还请王上恕罪。”
嬴政扶住蒙骜,眼中含着笑意道:“蒙卿何出此言,你来得正好,不然寡人可就要成赵人的刀下亡魂了。”
蒙骜冷哼:“哼,些许宵小之辈,也敢刺王杀驾?不过是我刀下一坨烂肉泥罢了!”
赵仪恨声惊呼:“蒙骜!”
蒙骜蔑视回望:“你认识老夫?”
赵仪大恨:“凡我赵国之人,无不欲生啃其肉,夜寝其皮,如何不认得!”
蒙骜冷笑:“我拿了赵国三十七座城,常常以此为傲,觉得这世间名将也就是如我一般,可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当年我就应该把邯郸也打下来,免得你们这些老鼠还有胆子跳到我王面前!”
赵仪:“你!”
骤然遭遇赵国头号仇人,赵仪显然有一肚子的脏话要说,但蒙骜可没心情跟他磨嘴皮子,而是残忍地一挥手,喝道:“给我杀!”
第 62 章
对待这些参与了谋反的士卒, 蒙骜毫不手软。哪怕他知道,这都是自己手下的兵,本应该随他一起攻入邯郸的, 如今却只能成为王上与长安君内斗的牺牲品。
他不是不可惜, 可谁让他们参与了谋反呢?谋反, 自古至今就只有死路一条。
蒙骜下令将所有叛军诛杀,嬴政没说话, 显然这也是他的意思,己方人数数倍高于敌方,装备又足够精良,叛军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被诛杀大半,剩下的也都被击溃了心理防线, 扑在地上哭喊着王上饶命。
蒙骜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 等候王上处置, 不是他突然心慈手软, 主要是这种混乱时刻个,给他们一点希望, 能更快将所有叛军镇压, 若是执意要杀光, 叛军恐怕会奋起反抗, 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这些可都是为了攻打赵国聚集起来的青壮, 多死一个都是可惜, 他当然不会把他们浪费在这里。
至于被绑起来的叛军?不管拉去修长城还是做先锋队, 都是很好的选择。
没办法, 现在这年代,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秦国人少,青壮年更少,每一个都得物尽其用。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这场刺杀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诛杀叛军不是重点,诛杀长安君才是!
等叛军纷纷缴械,本来躲在人后的成蟜就被暴露了出来,当侍卫们的长矛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成蟜顿时面如土色一个腿软差点栽下去,侍卫眼疾手快捞住他的手臂,这才没真的摔倒。
可他也站不起来了,双腿像面条一样耷拉在地上,侍卫们干脆一人钳住他一条胳膊,将人就这么拖到了嬴政面前,他们身后,成蟜的双腿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一条印子。
离嬴政越近,成蟜越惶恐,他六神无主地张着嘴,涎水几乎要流到地上,等侍卫将他扔到地上,他又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双手刨地朝嬴政爬了过来。
“王兄,王兄……王兄我是冤枉的啊!”一路爬一路嘴里还念叨着,看上去有些癫狂。
在他快爬到嬴政面前时,蒙骜一脚踩住成蟜肩头将他踹了出去。
什么奇怪东西,也敢来污染王上的眼睛。
蒙骜这一脚力道可不轻,成蟜直接被踹了一个跟头,等他翻过来时像是被这一脚卸了力气,颓废地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连求饶的声音都变得颓丧了许多。
“王兄……我是被逼迫的啊!是他们让我这么干的,王兄!”
他想喊,可又不敢喊得大声,只敢沉着嗓子做歇斯底里的样子,配合他变声期后期的公鸭嗓,着实有些滑稽。
如果在今晚之前看到这幅画面,嬴政会觉得弟弟很可怜,他一定要杀了那个欺辱他弟弟的人,可就在今晚,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居然想要刺杀他!
嬴政闭了闭眼,他也是人,也会伤心,只不过从成为秦王那天起,他伤心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他睁开眼,眼底再无一丝波澜。
有这个时间,还是留着批竹简吧。
所以任凭成蟜如何可怜,嬴政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甚至对于他嘴里明显是在狡辩的话也没有反驳的兴趣,废话而已。
侍卫们压着一个身穿深衣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这位的表现可比成蟜强多了,至少他是自己走过来的。
在蒙骜出现那一刻,赵仪就知道自己完了,不仅是他,还包括他所有的谋划,刺杀也好、等待成蟜领兵攻打赵国时,再与他里应外合坑杀蒙骜也好,一切都成了泡影。
因为成蟜也被抓了,攻打邯郸的主将肯定要换人,新换的主将不论是谁,都跟他赵国没有交情,心里只会想着怎么拿赵人的头颅和城池去邀功。
想到邯郸即将会遭遇的战火,赵仪又悔又恨地闭上眼,落下一滴泪来。
他的心早了赵国一步,变得满目疮痍,心里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在得到秦军的作战计划之后,第一时间就传回了赵国,秦国失了先机,再想攻打邯郸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唯一的希望就像强心剂一样扎进了赵仪身体里,令他重新焕发生机,他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邯郸会没事的,死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值了!
因此当侍卫找到他时,他半点没有反抗,也没吓得萎顿在地,而是乖乖束手跟他们走,侍卫诧异,却也不敢放松,仔细搜了赵仪的身,将他身上的匕首和头上的簪子都扔掉,这才架着他去见嬴政。
赵仪被迫披散头发,嘲笑侍卫:“不过是一根簪子,秦人就是胆小。”
侍卫一顿,想起了刚才这人用言语辱骂嬴政的事,冷眼盯着赵仪,突然给了他一拳,赵仪不防,结结实实吃了一拳头。
“唔!”
赵仪一声闷哼还没喊出来,侍卫又一脚踹在他膝盖窝,将赵仪踹得跪在地上。
士可杀不可辱!
自诩君子的赵仪何曾受过这种羞辱,顿时气得脸色涨红,他是有骨气的,哪怕被迫跪下腰也没塌,甚至挣扎着想站起来再讽刺侍卫两句。
没办法,作为阶下囚,他现在只能动动嘴皮子了。
可侍卫才不听他那个屁话,看赵仪还想起来,抡起长矛敲在他背上,将人直接砸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结结实实吃了一身的土,这才大发慈
悲将人提起来,上下打量一眼,轻蔑笑道:“嗯,这回像样子了。”
另一个侍卫好奇:“什么像样子?”
侍卫:“像阶下囚的样子啊!”
“哈哈哈!”
“哈哈哈!”
“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太像。”
“哦?”
“哪有阶下囚穿得这么整齐的?衣服早就被人扒下来了,要不咱们再仔细搜搜?”
在这个布匹能当钱用的时代,一身衣服可不便宜,若是平民家庭,这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笔财产。
所以当有人抓了俘虏,是不会给他留衣服的,要么扒下来自己穿,要么将衣服跟奴隶分开卖掉,这才是正确做法。
侍卫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应和道:“也对,赵人一向奸诈,谁知道他会不会把凶器藏在屁股缝里,不如扒下来瞧瞧?”
侍卫们猥琐得像街头流氓,让没见过这种阵势的赵仪羞愤欲死,还是那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可以为了赵国去死,但他绝不会为了赵国去裸奔!
好在有人制止:“不可,怎能御前失仪?”
就这一句话,成功制止了侍卫们的蠢蠢欲动,他们本来就是因为王上被羞辱,才想着羞辱回去,要是为了出一时之气污了王上的眼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况且这样一来也耽误时间,王上还在等着呢,他们再这样磨磨蹭蹭下去,回去都得挨棍子,不可不可。
想起了正经事,侍卫们顿时也变得正经,昂首挺胸地压着俘虏去见嬴政。
而赵仪,许是刚才一番气血上涌促进了血液循环,等见到嬴政时那叫一个红光满面斗志昂扬,与地上落水狗一样的成蟜形成鲜明对比,成功引起了嬴政的兴趣。
他饶有兴味地问:“你倒是有些胆色,不怕死吗?”
赵仪仰头大笑:“怕!但我死的值得!”
见赵仪这一番表现,嬴政心下了然,道:“看来寡人与众将士在章台所言,此时都已经呈到赵王的桌案上了吧。”
这一句虽是问句,却不需要答案,因为他们二人心中都有答案。
赵仪皮笑肉不笑:“秦王好谋略,还不到亲政的年纪就能想出此等毒计,我王自然要召集文臣武将一起,多加欣赏。”他特意在最后一句加了重音。
“为此,李牧将军都从代地星夜奔袭回了邯郸,这都是基于对秦王您的崇拜啊。”
嬴政已经二十岁了,正是亲政的年纪,赵仪不是不知道,他这么说,不过是故意恶心嬴政,内涵他被太后和吕不韦架空,只是个纸糊的君王罢了。
嬴政好学勤勉,自然不是赵仪说的那种无能之辈,可是一日不亲政,他就一日不能做真正的秦王,这正是他目前最在乎的事情,赵仪非要往他肺管子上戳,这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果然,嬴政眼中的兴味渐渐消失,变成了彻骨的杀意,他倒是不至于被赵仪的一句话就激怒了,而是胆敢冒犯他的人,都该死。
何况赵仪将秦国的作战计划传回邯郸,他为期一年的筹划彻底落空,这怎能让他不气。
秦王一怒,血流漂杵。
哪怕嬴政只有二十岁,帝王的威仪也已经初见端倪,当他冷下脸色时,纵使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军们,也忍不住屏气息声,低头恭候王命。
“呵。”嬴政难得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说,“你的确很有胆量,不愧是赵武灵王之后,没给赵国王室丢脸。”
两个主谋,两个王室中人,赵仪没给赵国王室丢脸,那丢脸的是谁还用说吗?
成蟜羞愧地用袖子遮住脸,但没胆子就是没胆子,即使羞愧欲死,依旧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话听在成蟜耳朵里是羞愧,然而听在赵仪耳朵里,却让他嚣张的笑意凝固,下意识否认。
“我不过一卑贱之人,哪里敢攀附王室。”
嬴政踱步:“卑贱之人?那你先前所说的邯郸旧友,又该如何解释啊?”
要知道虽然嬴政当质子那段日子很苦,但他好歹是秦国王孙,一般赵国人哪敢欺负到他头上?敢找他麻烦的,当然也是赵国的王孙。
嬴政饶有兴致地按着剑柄,他很好奇这个赵国人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第 63 章
出乎意料地, 赵仪并没有被这个问题问住,他甚至笑了。
“看来秦王是忘了。”
“也对,秦王高居王宫, 哪里还会记得邯郸的旧事, 忘了也不奇怪。”
“在下家中做些贩卖酒水的生意, 本来哪里高攀得上秦国王孙,可谁让我父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吕相呢, 这不就有机会见到您了嘛。”
赵仪嘴上说得恭敬,语气和眼神却散漫轻佻,毫无尊敬之意,当然细听就知道,他这哪里是尊敬?分明是在讽刺。
听到赵仪提起吕不韦,尤其还是当年在邯郸时的吕不韦, 嬴政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眼底渐渐泛冷, 赵仪却一点不怕, 甚至笑得更加猖狂。
因为当初的吕不韦是个商人,一个酒水商巴结上他再平常不过, 但凭什么巴结上了吕不韦就能自称嬴政的邯郸旧友了呢?
“……听闻吕相与赵太后还有一段旧事, 难怪吕相一直将秦王当子侄看待。”
他想说的是当子侄看待吗?是在内涵嬴政是吕不韦和太后生的吧!
在场的蒙骜和郎中令都惊呆了, 这是他们能听的吗?侍卫们也震惊到茫然, 听到这个他们还能活吗?啊??
还是蒙骜反应得快, 大呵一声:“放肆!”指着赵仪两侧的侍卫说, “还不快将他的嘴堵上!”
侍卫也是上道, 没采用传统的捂嘴方式, 而是故技重施又一脚将赵仪踹趴,将他脑袋踩进了土里, 糊上一嘴土,看你还敢胡言乱语!
只能说好在叛军够多,还没抓完,离他们远点的地方还是吵吵嚷嚷,赵仪的声音没有传出去多远,不然他们简直不敢想,王上要被气成什么样子。
但踩着赵仪的侍卫心情也很差,他们可是一个字没落全听见了,王上丢了面子,不会把他们灭口吧?
一颗心忐忑不安,总之更厌恶赵人就是了。
赵仪的鼻子嘴都被踩进土里,几乎要不能呼吸了,他奋力挣扎,好不容易要抬起头了,侍卫又使劲儿踩了一脚,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郎中令搓着牙花子,深感不适。
这小子下脚够狠的啊,把人鼻子都踩断了。
不过……他偷偷瞥一眼嬴政,王上应该会很欣赏他这一脚吧,要不是需要保持王上的威严,恐怕王上提剑砍了他的心都有。
嬴政的确很想杀了赵仪。
听到赵仪特意提起吕不韦,嬴政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这确实也是他最厌恶的说法,在邯郸时那些欺负他的赵人就爱用这件事说嘴。
当年他孤身无依,哪怕拼尽全力也辩驳不了谣言,直到逃回秦国时,这依旧是他心里最大的隐恨,他曾经发誓,早晚有一天,要将侮辱他们母子的人都杀光。
没想到还真有跑到他面前来找死的。
嬴政踱步走到赵仪面前,垂眼看着在自己脚边疯狂挣扎的头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估计着赵仪快被闷死了,才命令侍卫:“放开他。”
“喏!”侍卫收脚,退回去。
赵仪重获新生,呸呸地往外吐土,还呛得咳嗽了一下,差点把土吸进去。
他终于能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面前玄色嵌金纹的长靴,王室的尊严不允许他匍匐在别人脚下,赵仪咬牙踉跄着站起来,虽然已经站不直了。
先是挨了一顿打,又被缺氧折磨,赵仪的确糟了一份大罪,看上去颓唐不少,头发了乱糟糟的,因为侍卫把他簪子抽走了,又不能让他披头散发见嬴政,就随手薅了一根草给他绑起来。
如今脸上衣服上又沾满了土,若非他脸颊有肉,和街边那些不修边幅的黔首也没什么区别,但他的眼睛极亮,表情也足够嚣张,似乎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并没有影响什么,见嬴政明显是要发怒的样子,赵仪哈哈大笑,明明站都站不稳了,却依旧猖狂。
“哈哈哈哈哈!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吕不韦献妾盗国,你不过一个野种,算什么秦王?这世上只有长安君才是庄襄王的嫡子!”
他就是要说!他就是要笑!嬴政越生气他就越高兴。
可惜乐极生悲,“嘭!”赵仪又挨了一脚,被侍卫压着跪下。
成蟜原本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见赵仪把嬴政的仇恨都拉满了,他还暗暗窃喜,小心苟着命,没想到赵仪下一句话就把他带进去了!
“只有长安君才是庄襄王的嫡子!”
此话一出,成蟜只觉得耳朵‘嗡’地一声,像一声炸雷,炸得他六神无主恨不得晕过去,这话他以前爱听,可现在这种情况,这是嫌他死得太快吗!
成蟜没敢晕过去,刚才还死气沉沉地瘫在地上,突然爆发出了无限力气,快速爬到赵仪边上,掐住他的脖子,眼睛暴突,几乎崩溃地怒吼:“赵仪!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想死别带上我!”
赵仪脸色变得紫红,显然成蟜恐惧之下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他是真恨不得赵仪现在就死。
赵仪被掐得嗓子都变哑了,却始终不见惧色,仍在挑衅。
“真是天真,你以为我不说……你就能活了吗?”他嘲笑地望着成蟜,“况且……这又不是……又不是你第一次听了,激动什么?”
因为被掐着脖子,赵仪说话断断续续的,但这不影响他说的话句句都扎心。
“你!”
成蟜更气了:“我掐死你!”
成蟜一用力,赵仪直接开始翻白眼,侍卫们及时拉开两人,才给赵仪争取到了死缓,赵仪跪在地上疯狂咳嗽,而成蟜被侍卫拉走之后,看到嬴政,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变成死狗模样,苦苦求饶。
“王兄,我……”
嬴政却不想听他废话,只是问了一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造反的吧。”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一点也不像盛怒中的样子,咳嗽中的赵仪顿住,脸上的嚣张尽数褪去,眼中惊疑不定。
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只想临死之前羞辱嬴政一番,全了他赵国王室的气节。
本来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可这是怎么回事?嬴政为什么这么平静?
嬴政平静,成蟜可不平静,果然,赵仪那句话还是被嬴政听在心里了,他知道了!
成蟜惶恐至极,挣脱掉侍卫的钳制,连滚带爬爬到嬴政脚边,死死拽住他衣服下摆哭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王兄,我不该听信谗言……”
嬴政甩开成蟜的手,倏然拔剑剑尖指向成蟜。
“你也知道那是谗言!”
成蟜慌张:“我……”
“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偏偏不肯信你的母亲、你的兄长!”
“你造反想干什么?也想当王上吗?”
成蟜急得哭着解释:“不!我从来没想过啊王兄!”
“呵。”赵仪在一旁冷笑,笑看他们兄弟阋墙。
嬴政将剑挪开,指着赵仪问成蟜:“就算这王位给了你,你能坐稳吗?你连他的心计都比不过,六国中那么多聪明人,你能扛得住第六次合纵吗!”
“安安分分做你的长安君,还有百年富贵可享,真当了秦王,不出三年就会被六国吞吃干净,还要带累咸阳也变成焦土,简直愚不可及!”
成蟜不敢反驳,只一味求饶,磕头磕得额头流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嘴里还说着都是赵仪胁迫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造王兄的反。
见他直到现在还毫无悔过之心,只当嬴政是可欺之人,嬴政也就不想听他废话了,收剑入鞘,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空气中传来他留给成蟜的最后一句话。
“长安君成蟜生性骄恣,辜负上恩,寡人甚恶之,着贬为庶人,赐车裂。”
“不!”成蟜疯狂大喊,青筋暴突,想要挣脱来抓他的侍卫。
他不要被车裂,他是庄襄王嫡子,秦王的胞弟,他不应该死于车裂!
车裂,即五马分尸,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将四肢和脖子都套上绳索,另一端套在五匹马身上,驱动马向五个方向跑,生生将人撕裂的刑罚,比直接砍头痛苦百倍。
不仅身体上痛,心理上也很痛,直接击溃了成蟜的心理防线,崩溃大喊。
“王兄!王兄不要杀我!”
“嬴政!嬴政你这个暴君!你敢杀了我,母亲不会饶了你的!”
嬴政却充耳不闻,连步伐都不曾乱过。
饶?呵,他堂堂秦王,何时需要别人来饶恕他。
郎中令担忧地看了一眼嬴政,不知道该不该劝,嬴政察觉到他了的目光。
“有话就说。”
郎中令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王上,此事是不是应该先报给太后知道?”
成蟜是造反了没错,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王上的亲弟弟,赵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王上就这么把人给车裂了,以后见到太后怎么说啊?母子之前岂不成了仇人了嘛。
虽然此时儒家还是萌芽状态,秦国尊崇的也是法家,哪怕嬴政与母亲关系恶劣一些也没什么,可不孝的名声到底不好听,会成为王上的污点,将来被史家记录在册,可就要遭后人唾骂了。
况且他现在还没亲政,大权还掌握在太后和吕相手里,赵姬甚至有权利越过嬴政去发号施令。
如此情况下,他更应该争取母亲的支持,去与丞相抗衡,而不是把母亲往外推。
嬴政只思考了一秒,就坚定地说:“不需要,就按寡人刚才说的办,还有那些跟成蟜一起造反的,所有人,坐斩。”
蒙骜与郎中令:“喏。”
嬴政回到马车上,侍卫们重新分列两侧,王驾还是如此威风,马蹄声阵阵,隔绝了身后的杀戮,蒙骜只望了一眼被杀的叛军们,就果断回头跟上了马车。
虽然有点可惜这么多青壮,但相比起来,他还是更欣慰于王上能够杀伐果断。
第 64 章
第二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大臣们都起得晚了点,宗□□内,宗正捧着一碗肉粥, 正在美滋滋地享受朝食。
一只灰突突的鸟被肉粥的味道吸引, 啾啾叫着落在屋檐下, 一双小眼珠不住瞧着宗正手里的碗。
宗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头往后仰:“这么丑的鸟?”下一秒却又唤来仆人, “算了,给它一把粟米吃。”
仆人去要了把粟米回来,就在廊下喂鸟,宗正则是美滋滋地一边喝粥一遍欣赏小鸟吃米图。
不用当值的早上就是美好,这鸟看着看着都有点不丑了呢。
宗正一口接一口,就快要把肉粥喝完了, 家臣却慌慌张张跑进来。
“家主!家主不好了!”
宗正老大不乐意:“老夫好着呢, 乱喊什么?”
“不是……不是家主你, 是长安君!长安君要不好了!”家臣顾不上歇息, 喘着长气将话说完了。
宗正疑惑:“长安君?他能有什么不好的?”
秦王的亲弟弟,太后的亲儿子, 整个咸阳城, 除了丞相公子, 没人比他更好了, 他能出什么问题?
宗正不理, 继续喝粥。
“哎呀, 家主你就别喝了。”家臣急得直上火, “宫中传来的消息, 说昨晚长安君纠集了一万叛军,弑君谋反, 如今已经被关进大牢,日正就要车裂了!”
短短一段话,真是一句比一句炸裂。日正就是中午,距离现在没几个时辰了。
“什么!”
宗正手一抖,肉粥全倒在了腿上,烫得他龇牙咧嘴,可他顾不上疼,抓住家臣的肩膀摇晃:“你刚才说什么?你从哪里听来的!”
宗正显然是不愿相信,但家臣注定要打破他的幻想:“宫里传出来的!昨晚就在西城门那边儿,到现在血还没冲干净呢!”
那可不是,一万人的尸体想要处理干净也不容易,今早儿西城门附近的黔首都被吓了一跳,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就怕被当成叛军同伙给砍了。
得知事情属实,宗正再也没有享受朝食的心情,慌张道:“坏了,这下坏了。”
宗正是九卿之一,一向由宗室担任,算是九卿中最特别的一个,因为他主要掌管王族事务。
长安君妄图弑兄夺位,这大概是宗正继任以来经手的最大的事了,还不是好事,也难怪他失态。
宗正踉踉跄跄跑出去,大喊着:“备车!快备车!”路过仍在吃着粟米的小鸟,一挥袖子把鸟撵跑了:“这什么丑鸟,丑死了,给它赶走!”
宗正慌慌张张往外跑,家臣在后面追着喊:“家主!你换身衣服再去啊!”
宗正听到提醒,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衣摆上全是污渍,一拍脑袋往回走:“对对,先换衣服。”
他火速回房换了身衣服,就又匆匆忙忙地跑出来,火烧屁股一样地登上马车,喊车夫:“快,去咸阳宫!”
马车已经足够快了,宗正却仍坐立不安,不住催促车夫:“快点,再快点!”
万一去晚了长安君已经噶了,他该怎么跟秦国的列位先祖交代啊!
于是马车越跑越快,这条路上不止宗正家一辆马车,平时遇见定然是要按官阶互相礼让的,可今天宗正完全顾不上这个,让车夫一路加速就是超车,把一辆四匹大马拉着的车给挤到路边去了。
拉车的四匹马皮毛水滑,马车也比宗正的宽敞了不少,一看就是大官。连车夫都比别家硬气不少,见到有人居然敢超他们家的车,梗着脖子就要骂,可那肇事的马车跑得飞快,只留下一串飞扬的尘土,将车夫一肚子的赞美都给憋了回去。
吕不韦掀开车帘,他连车屁股都没看见,只好问车夫:“刚才那是谁的车?”
车夫小心回答:“回丞相,似乎是宗□□上的。”
“宗正?”能让宗正这么火烧屁股的事可不多见,吕不韦若有所思,吩咐车夫,“驾车仔细点,如果还有要人抢路,不必着恼,让他们先过去。”
“喏!”
车夫心想,丞相真是心胸宽广,跟他们这些小人物不一样。
——
此时,章台宫内,廷尉正在向嬴政汇报自己的审讯结果。
嬴政问:“查出那个赵人的身份了吗?”
廷尉神情凝重:“臣审讯了他一个晚上,可他一句话都不肯说。”
嬴政:“他带来的那些人呢?难道也不肯说?”
廷尉:“臣将他们租住的院落查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又找来周围的邻居指认,发现那赵人带来的一伙人俱都死在了昨晚,已经无人可以审讯。”
赵仪来咸阳能带的人不多,为了效益最大化,他带的都是游侠刺客,刺杀秦王自然要全员上阵,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可惜昨晚侍卫们搜得太严,根本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这人是个硬骨头,连廷尉这种审讯老手都觉得棘手。
“王上,臣已经砍掉了他五根手指,可他什么都不肯说,连姓名都问不出来。”
十指连心啊!砍掉五根连姓名都不肯说,可真够硬气的。
嬴政冷哼:“如此酷刑,连姓名都不肯说,必然是赵国王室无疑,这个不用再问了。”
在封建社会早期,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姓名,能清楚知道姓氏祖先出处的,无不是世家大族,甚至是王室。
因此姓氏也是贵族彰显自己地位的一种方式,他们也更加看重姓氏,若做了什么错事,轻易不肯对人言自己的姓名,免得有辱门风。
但嬴政知道,赵仪不在这一列,他之所以死撑着不肯承认自己姓赵,无非就是怕嬴政以此为理由攻打赵国,
‘我被你们姓赵的人刺杀了,所以派出我心爱的蒙将军和王将军替我找回场子,这很合理吧?我可是占理的,齐楚魏燕韩你们五个不会拉偏架吧?’
五国:“……”那自然是不会的。
不说现在这种情况,他们人心不齐,各自为政,根本打不过秦国,就算能打得过,人家秦王都被刺杀了,打回去合情合理,他们也不好插手。
哪怕周礼已经崩得不剩什么了,但师出有名这条他们还是要守的,倒不是迂腐,而是这就是他们的休战牌啊,不想出兵的时候将这个理由拉出来溜溜,就可以暂时歇着喘口气,不然连番征战就算不输也会被战争拖死的。
而且礼教不死,有些人还是很愿意守这些礼节的,若哪个君主公然挑战礼教,不管不顾,那就没有人才愿意来了,倒时候七家公司就你一个永远招不到人,你难受不难受?
秦国本来就想打赵国,是因为去年五国伐秦,这事说到底五国都有责任,而秦国基于领土扩张等需求,第一个选了赵国开刀,赵国慌张之下不仅派了赵仪来秦国搞无间道,还另外派了使臣前往其他四个游说,劝他们出兵相助。
本来吧,赵国遭这个罪跟他们四国都有关系,四国有些心虚,若此时赵国再卖个惨,很有可能真的求来援军。
可这个时候,秦国突然放出消息,安心啦,我不是为了去年那件事找你们麻烦,实在是赵国不做人,居然敢派人刺杀我们王上!老秦人受不了这个委屈,必须得打回去!
四国一听,哎?没我的事啊,那我继续躺平。
那样赵国可就孤立无援了!
所以哪怕被施以酷刑,赵仪也一直在死撑。
嬴政突然有点欣赏他了,也有些好奇。
“那他痛的时候就一直忍着?什么也不说?”
如果真是那样,嬴政敬他是一条汉子,倒是可以给他留一具全尸。
廷尉抿抿嘴:“他……他一直在咒骂。”
不用问也知道他骂的是谁,嬴政失去兴致,问起另一个:“那成蟜呢?他交代什么了?”
廷尉更尴尬:“长安君似乎受了刺激,时而清醒时而癫狂,清醒的时候一直求饶,发狂时也是在咒骂,不管臣问什么他都不理不睬,一直喊着要见王上。”
成蟜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突然就从胆小鬼变成了硬骨头,既然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那他就偏不顺嬴政的意,嘴闭得死死的。
廷尉也给成蟜用了刑,只是到底顾虑着太后,没敢下死手,比起隔壁的赵仪,他可是一根手指头都没少,但这也给了成蟜底气,就是死咬着不说。
或许他还做着赵太后会来救他的美梦。
可惜太后带着男宠在雍城乐不思蜀,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小儿子已经命在旦夕。
爱是会转移的,有了新的小儿子,谁还会在乎旧的。
这也问不出来,那也问不出来,嬴政都想要质疑廷尉的能力了,他选择最后给廷尉一个机会,问:“那查出军中是谁跟成蟜勾结了吗?”
昨夜袭击他的叛军分明是城外大营里的大军,凭成蟜这个没进过军营的毛头小子可调不动,必然是有人做了内应。
听到这个问题,廷尉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他知道。
“禀王上,此事无须再查,今晨蒙上卿已经在军中清点过,少的人都是副将樊於期麾下,而且上卿传唤,樊将军却迟迟不来,臣等赶往樊宅,发现樊将军昨日餔前就离开家,至今未归,想是畏罪潜逃了。”
“樊於期?”嬴政回想起这个人,似乎是被指派给了成蟜做攻赵大军的副将,此前两人并不认识,可这才几天时间,居然就向成蟜倒戈了?
“没想到成蟜倒是很会收买人心。”
廷尉有话说。
“王上,臣询问了樊家仆人,樊将军与长安君往日并无交集,倒是有个贩酒的赵姓商人与樊将军来往甚密。”
第 65 章
贩酒的商人, 还姓赵?这简直把答案写在脸上了,不用猜都知道说的是谁。
这也是后来廷尉不接着审赵仪的原因,就算他死撑着不想说又怎么样?自然有其他人会说。
“仆人还说, 樊将军爱酒, 以往每日都要去酒肆买酒, 又嫌弃酒肆限酒,只能喝那么一小壶不过瘾, 于是赵姓商人常常献上美酒,不要钱货,将军欣喜,与其兄弟互称。”
倒是会挺会投其所好。
“樊将军与长安君本来并不相熟,是有一日赵姓商人来送美酒,那日的酒格外甘甜, 将军感叹了几句, 赵姓商人言此乃长安君所赠, 遂介绍两人认识, 这才勾结到一起。”
嬴政对此毫不意外,之前已经听侍卫汇报过一次了, 那格外甘甜的酒水还是曾经他赐给成蟜的, 结果被成蟜拿去勾结他的臣子……
他估计对美酒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若说一开始嬴政愤怒于成蟜的背叛, 先入为主, 认为是他主动勾结了樊於期的话。那么在观察了成蟜和赵仪的表现之后, 就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了。
但凡他有点脑子, 哪怕有野心, 也该徐徐图之, 怎么也不该跟赵人合作,这跟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可看看现在?成蟜分明是被赵人当槍使了, 被人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
事情的前因后果嬴政已经想明白了,成蟜胆子小,自然是不敢想刺杀夺位这种事的,是赵人在他耳边散播‘吕不韦献妾盗国’,这才使成蟜膨胀了野心,与樊於期勾结谋反。
赵人着实可恨!他扯什么理由不好,偏偏扯到嬴政的身世,这是嬴政最厌恶的事!
不怪嬴政涵养不够,任谁整日听着“你不是你爹亲生的”这种话都会生气,尤其他爹身份不普通,家里是有王位继承的。
庄襄王去世后,因为嬴政是嫡长子才由他即位,若是他血脉存疑,长子另有其人,他这王位可就要拱手让给他人了!这谁能忍?
若此时他已经亲政,哪怕谣言是真的,他真的不是庄襄王的儿子,那也无所谓了,反正他大权在握,谁敢反对?
可他还没亲政,这就是个大问题,是真的能威胁到他王位稳固,所以嬴政第一次表露出了对某个人的厌恶:“赵人可恶,实该千刀万剐。”
廷尉低头,不置可否。
不过嬴政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要廷尉现在就去把人活剐了,审讯还没完,这人还有用。
“再仔细查查,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沉思片刻又道:“赵人嘴硬没关系,去审成蟜,告诉他,说出来寡人可以给他一个痛快,若不说,就凌迟处死。”
好嘛,只过了一晚上就从车裂变成凌迟,痛苦程度直线翻倍。
廷尉心中一凛,多了丝对王上的畏惧,以及对长安君的怜悯。
对亲兄弟下手都能这么狠,他可得小心点,千万别犯在王上手里,不然老妻在家哭都找不着调。
廷尉显然是多虑了,秦王哪会这么不人道,一家人一起上路岂不是更妙?
两人对话刚停,内侍就进来通报:“王上,宗正求见。”
廷尉顺势道:“臣先告退。”
嬴政颔首:“去吧。”
廷尉走出殿门要下台阶,正好遇到上台阶的宗正,宗正笑眯眯地打招呼:“哎?廷尉也在啊。”一点也看不出在宫外的急切。
廷尉也笑着回礼:“宗正。”
两人对视一眼,都清楚对方为什么而来,多余的话不用说,廷尉拱手:“王命在身,先告辞了。”
宗正笑眯眯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错身而过,宗正瞬间垮起个脸,极不情愿地踏入了大殿。
“参见王上。”
嬴政抬手:“王叔来了,赐坐。”
宗正连忙道:“不敢。”小心坐在了下首,跪得笔直。
身为宗正,要对王室以身作则,不在自己家的时候,宗正一向规矩得要命,不然自己都乱成一团糟,还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
嬴政瞥一眼宗正,其实已经知道他为什么来,但还是要问一句:“王叔此来所为何事?”
宗正略略弯腰,小心回答:“臣听闻作业长安君与王上起了些冲突……”
嬴政收回目光,淡定道:“不是冲突,是谋逆行刺,而且……寡人已经将他贬为庶人,他已经不是长安君了。”
宗正立刻改口:“是,庶人成蟜以下犯上,遭贬是应该的,只是这车裂……是否有些太过了?”
嬴政缓缓将目光移回去,盯着宗正不说话,半晌,直把人看得冷汗涔涔,才大发慈悲地开口。
“王叔是来替成蟜当说客的吗?”
“自然不是!”宗正答得飞快。
这谁敢应啊,他又不是嫌命太长,但谁让他是宗正呢,管的就是王室这摊子事,明知前面是个坑也得踩。
“只是三位太后那里该如何说才好?”
嬴政不假思索:“二位祖母年事已高,从不过问前朝事,不必烦扰。”
宗正揣着手:“是,这是自然,那……雍城那边?”
他当然不是问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这二位跟成蟜又没什么关系,就算有,那关系也不亲近,主要是赵太后。
“母亲近来身体不适,连我派人去探望都不许,也没必要惊扰。至于以后问责起来?自有寡人承担,王叔无须担忧。”
知道宗正要问什么,嬴政提前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近年来他与母亲所求不同,母子之情早就出现了裂痕。恐怕对母亲来说,成蟜刺杀他这种事根本无足轻重。
毕竟就算他死了,成蟜上位,她还是太后,甚至因为成蟜才十七,她还能再多掌权三年。
所以他为什么要去顾虑母亲的心情?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赵太后失去小儿子的心痛,他还是更在乎王位稳不稳。
“可是……”
宗正还待再劝,嬴政直接打断了:“别说了,他不仅谋逆,还勾结赵人意图颠覆大秦基业,就算我能容他,秦国上下也不能容他,此事不必再提!”
宗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王上心意已决,哪是他能劝得动的。
而正在这时,内侍又进殿禀报:“王上,吕相求见。”
丞相?
宗正眼睛亮了,这位可是大秦肱骨,王上一向依仗他,他说的话王上肯定也能听得进去。
在内侍回去通传的时间里,宗正一直在思考,该如何说动吕相跟他一起劝导王上呢?
没想到吕不韦一进来就说:“王上,长安君暂时还不能杀,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宗正诧异并窃喜,太好了不用他劝了,只要在一旁等结果就行了。
嬴政眼神一凝,深深看了眼吕不韦,似乎在探究这位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丞相到底想干什么。
他来替成蟜求情,是为公呢?还是为私呢?
他既没叫起,也没回答,就这么晾了吕不韦一会儿,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嬴政一向称呼吕不韦仲父,将他当成长辈来对待,甭管是不是真心,至少表面功夫做得足,哪像现在?
第一次被如此对待,吕不韦应该是气愤的,可再看他却一脸平和,安安静静地保持着行礼姿势,似乎没察觉到王上的怠慢。
他这种态度倒是让嬴政打消了怀疑,语气温和道:“仲父免礼,赐坐吧。”
吕不韦:“多谢王上。”
遂坐在宗正对面,看了一眼对方,猜测这么长时间宗正该劝的都劝过了,王上却仍余怒未消,看来与自己所料不差,王上是铁了心要杀长安君。
这不难理解,换成是他,如果他弟弟敢觊觎丞相之位,并因此刺杀他,他也不会手软的。
丞相之位尚且如何,何况王位?
只不过,他今天注定是要触王上的霉头了。
嬴政凉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适才仲父所说,成蟜不能杀,为何?”
吕不韦知道,王上杀心已起,如果自己不能给出个完美的解释,恐怕他杀完成蟜都不会停手,于是也不绕弯子,略一躬身请求道:“还请王上屏退左右,听臣细细说来。”
“哦?”
到底怎么个劝法,居然还要屏退左右?该不会谣言果真是……啊呸呸呸!
被赶出去的宗正挥走脑子里不正经的猜测,心事重重地出宫去了。
也不知道长安君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反正他是尽力了。
其实要按照私心来说,宗正倒更希望成蟜现在就死,身为王族应该有气节,就算争王位也该堂堂正正地争,当然,这不是说让对方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跳出来,旗帜鲜明地跟嬴政对着干,至少不能通敌叛国吧!
你勾结我外人对付自家人算什么怎么回事啊?趁早死了算了!
“长安君勾结外敌固然可恶,只差一点,十万大军就要被葬送在太行山,臣知他必死无疑。”
吕不韦也赞同杀了成蟜,这次的出兵计划是他跟嬴政蒙骜苦思冥想几个月才想出来的,不管是谁来看都得赞一声妙。
若是能成,哪怕灭不了赵国,也能得到大半赵国领土,可就因为成蟜通敌,这么好的计策被赵国提前知晓,那还打个锤子?大军就地解散算了!
当然不能解散。
你以为集结十万大军容易吗?说解散就解散?十万大军一天吃的粮食都够恐怖的了,如果不把浪费的这些找回来,说什么吕不韦都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这仗得打,但不能按照原计划打。
嬴政若有所思,明白了吕不韦既不是来为成蟜求情的,也不是和赵太后站在一起,反而说不是不杀成蟜,而是将刑期延后,用完再杀,嬴政顿时就来了兴趣,态度和缓得不是一点半点。
“还请仲父细说。”
第 66 章
吕不韦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震惊程度不亚于宗正,来章台宫的目的也与宗正一样,都是为了劝嬴政刀下留人, 别杀成蟜。
只不过, 宗正考虑的是不要让兄弟互相残杀, 进一步伤了王上和太后的母子和气,毕竟秦法在不孝这块是很严苛的, 若子女不孝顺父母,父母有权向衙门申请‘谒杀’,就是让衙门将这个不孝子处死。
一般没有哪个不孝子能逃过的,甚至到底有没有不孝也不知道。衙门表示,反正你爹让我们杀你了,我们就得杀, 什么?想问问你爹有没有原谅你?有没有撤销谒杀的申请?啊不用问, 直接杀, 后面还有订单排队呢。
《秦简·法律答问》里就记载过这个问题, 若家中长辈告某人不孝,不需要经过三次调解, 接到申请了就立刻实施逮捕, 免得不孝子趁机跑了。
依法治国, 首先君主就得以身作则, 不能你在这边义正言辞地说:不孝顺的都拉出去砍了!另一边自己偷偷把弟弟噶了, 不告诉亲娘, 让陪你风风雨雨走过来的亲娘老年丧子, 这合适吗?
身为臣子, 既然看到问题了就得去劝谏君主,尽到为人臣子的责任, 所以哪怕知道讨不到好,宗正也
YH
硬着头皮上了。
吕不韦则不同,他是典型的无利不起早,或者说能让他早起的,绝对是损害到他利益的事。
当得知嬴政要将成蟜车裂处死时,他震惊的可不是兄弟反目,而是嬴政做这件事根本没想过要通知赵太后!
赵太后如今在旧都雍城,从咸阳到雍城快马也要一日时间,而成蟜昨夜谋反,今日日正就要被处死,这不仅是自己不通知,甚至连其他人去搬救兵的机会都不给,这是铁了心要杀成蟜。
其他人诸如廷尉和宗正想的都是,王上可真够心狠的,杀起亲兄弟来连眼睛都不眨。
而吕不韦想的却是,赵太后与自己一同受先王托孤,辛辛苦苦打理朝政,将王上抚养成人,不说功劳也该有苦劳,何况那可是王上的亲生母亲!可王上的做法让他感受不到一丝温情!
吕不韦心惊肉跳,明明身处夏日,却觉得周身寒冷如坠冰窟。
他问仆人:“王上即位几年了?”
仆人虽诧异,却还是回答道:“丞相,七年了。”
“七年了……”吕不韦叹气,缓缓抬头,恰好望见飞过屋檐的鸟雀,眼中尽是沧桑与隐忧。
“雏鸟羽翼已丰,已经不需要窝了…… ”
也许不仅是不再需要,还嫌弃鸟巢逼仄,束缚住了他的翅膀。
吕不韦说完即命仆人备车,连早膳都不吃就赶来了章台宫。实话说,过惯了说一不二的日子,让他重新回到台阶下,吕不韦并不愿意,可王上一日兵权在手,他就得当一日的忠臣。
既然要当忠臣,自然要忧君之忧,主动帮忙解决难题。
吕不韦显然是深知谋士说话艺术的,一进殿就高呼:“长安君不能杀!”,成功吸引住了嬴政的注意力,不等嬴政降罪又说“不杀他是为了您好啊”。
这大概就相当于常见的算命先生话术,看见人就大惊失色:“你有血光之灾啊”“阁下大祸临头了!”,同样的效果。
嬴政果然也问出了同款问题:“此意何解?”
吕不韦等的就是这个,从看清楚嬴政所想之后,他就在苦思,该如何替自己扳回一局。
他不吃不喝看了半晌舆图,连在来咸阳宫的路上都在琢磨着,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吕不韦:“臣听闻那赵人来咸阳已有些时日,又与长安君来往甚密,想必王上与众位将军商讨出来的攻赵计划,早就已经被那赵人传回邯郸了,就算是现在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
昨晚成蟜和赵仪刺杀嬴政的细节,吕不韦大体都了解过了,也知道赵仪污蔑嬴政身世,说他献妾盗国,嬴政根本不是庄襄王亲生的,而是他的儿子!
换成一般人早就惶恐请罪了,胆子再小点的还会自杀以证清白,同时也是给家里人求一条活路。
但吕不韦没有,他不仅不惶恐,表情还格外淡定,回答起嬴政的问题时也是胸有成竹,一副我只是来出主意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可他是丞相,他能不知道吗?他只是刻意不去提。
要知道,面对垃圾们的污蔑,最好的自证就是不去自证,我就是行得端坐的正,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要是坚持说有,那好,你拿出证据来。
正是吕不韦这个根本不在乎谣言的态度,博得了嬴政一丝好感,不过对于他说的话,嬴政不认可。
“这寡人自然知道,可不杀了他们,难消寡人心头之恨。”
他又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当然知道攻打赵国的事是泡汤了,还得重新商议,他杀这俩人单纯就是用来消气的,消完了气自然会回去忙正事。
“况且就这么饶了他们,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寡人是可欺之君?”
战国嘛,主打的就是一个混战,不怕君主残暴,就怕君主窝囊,若是六国人知道,成蟜都公然举兵造反了(一万的兵力也是兵)!嬴政还要放他一马?
六国国君:“?”对视一眼,没想到我们中间还出了个圣人?好的,下一个先打他。
吕不韦立刻解释:“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此二人胆敢刺杀王上,罪无可赦,然赵国蛊惑长安君与王上离心,此仇也不能不报。”
嗯?嬴政诧异地看向吕不韦。
原来吕不韦不是要阻止嬴政杀人,而是他觉得,光杀两个太少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赵国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反正大军都已经集结了,还操练了这么久,不拉出去溜溜有些可惜,所以王上,别纠结杀不杀你弟弟的事了,咱们先研究一下打哪儿比较好吧。
本来嬴政也不打算就这么杀了赵仪,他命廷尉去查赵仪的身份,一来是为了搞清楚咸阳城是否还有赵国的探子,二来也是为了坐实他赵国王室的身份,以此为理由去攻打赵国,或者敲诈赵国让他们送粮食和黄金过来。
在这两个计划中,成蟜都没什么用,所以嬴政打算先用他磨磨刀。
关于继续攻打赵国这件事,君臣不谋而合,可嬴政想不通,为什么要打赵国,就必须要留下成蟜和赵仪的性命?
吕不韦眼中自信笑道:“不,有用,而且有大用。”
“昨晚的事只有臣等几位近臣才知道,还没有传太远,外人不知是长安君造反,不如顺势传消息出去,就说副将樊於期本是他国奸细,昨晚刺杀王上,却被长安君挡住了匕首,王上并无大碍。”
“只是如今长安君受了重伤,正在府中救治,樊於期又畏罪潜逃,援军没了将领,为了不影响攻赵大计,只得改派他人。”
嬴政渐渐懂了吕不韦的意思:“仲父是说……”
吕不韦点头:“既然消息已经泄露,赵国恐怕早就有了准备,南边调大军回援邯郸,北边召李牧勤王。”
“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长安君和那赵人没有暴露,秦军还是按原定路线进攻,将赵国惧怕我大军,定会严防死守,那不如就将他们钉死在原地。”
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赵国防守得太死,就等于没有防守。
“此时,我大军仍旧兵分两路,不过要将主军与援军调换,让蒙上卿带领大军从函谷关出关,一路急行军,等大军出了关,再派一队飞骑举着蒙上卿的旗赶往北边雁门关叫阵,并放出假消息,说根本没有什么奇袭邯郸,秦国本来就是想拿下代地,骗李牧回援,然后……”
吕不韦笑:“李牧将军镇守雁门关多年,难得回一次邯郸,本不好打扰,可惜秦军注定要做这个恶人了。”
随着吕不韦的解释,嬴政心头越来越明亮,抚掌叹道:“果然妙计!”
乍一看,吕不韦的计策跟之前没有区别,都是一队佯攻一队奇袭,只不过奇袭的主将从成蟜换成了蒙骜,换汤不换药。
其实不然。
要知道之前李牧镇守代地,蒙骜去攻打雁门关,是为了拖住李牧,不让他回援邯郸。如今李牧却是本来就在邯郸,再去佯攻雁门关将他骗回去。
看起来像是废话文学,但要知道,两地距离可不短,就算他赶回雁门关后,立刻就发现这是一个调虎离山计,可再想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说白了就是,前者是雁门关到邯郸单程,后者是邯郸—雁门关、雁门关—邯郸双程,没什么复杂的计策,就是打个时间差。
秦国前些年疯狂扩张,边境线直逼赵魏韩三国的都城,这点时间差,已经足够蒙骜去抓个赵王,回头再给魏王韩王一榔头了。
而这个计策最妙的是,它好像改了,又好像没改,就算再有探子来探听,也分辨不出。所谓虚虚实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保证不会有泄露的风险。
嬴政欣然采纳,并且听了吕不韦的劝谏,决定不杀成蟜两人了,先留着他们,必要时候带出去亮个相,降低赵国的警惕心。
如今成蟜和赵仪都在大牢里,外面唯一知道谋反真相的就是樊於期了,若他跑到赵国去,这个计策就废了,所以嬴政立刻命令全国通缉樊於期,悬赏千金要他的项上人头,并发出布告,三日后日正,将樊於期全家处死弃市。
前有悬赏,后有灭族之危,他就不信樊於期还能跑得出秦国。”
第 67 章
等扶苏再次睡醒时,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甚至他还听见他娘和宫人正在讨论。
“这个樊将军,世无祖荫, 能坐上将军的位置全赖王上赏识, 可他却完全不顾知遇之恩, 做出行刺的事来,实在可恨!”
她还没坐上王后呢, 王上差点就没了,这让楚夫人怎么忍?
虽然王上没了,最大可能是她儿子即位,可一岁的奶娃娃能干什么?朝政还不是要被丞相和赵太后把持,日子还不如现在呢,楚夫人愤愤地想。
宫女郑柳安慰她:“幸好王上福泽深厚, 一点伤都没受, 那樊将军不仅刺杀没成功, 还带累了全家被斩, 恐怕要怄死了。”
“还叫什么樊将军?”楚夫人开始人身攻击,“不过是个灰溜溜逃走的贼!”
“夫人莫气, 王上悬赏千金, 此贼跑不远的。”
主仆二人又讨论了许多细节, 比如危难之际是蒙上卿带着大军赶到, 救了王上, 真是勇武, 这样的才是合格的臣子。
嗯, 七十多岁了还得熬夜, 确实挺合格,就是费人。
扶苏闭着眼睛装睡, 边听边点评,听着听着他发现一个问题,怎么光骂樊於期,成蟜呢?成蟜才是主谋啊!
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成蟜的名字,结果两人不仅没骂,还夸了几句?
什么情况?是不是他起床的方式不对!
不行!他躺不下去了,必须得把事情搞清楚才行!他花了那么多力气给成蟜下绊子,结果还是让人给跑了?他非得气死不可。
扶苏揉着眼睛假装刚刚睡醒的样子,爬起来朝楚夫人那边跑,看见儿子这副迷迷糊糊的可爱样子,楚夫人顿时放下了对樊於期的吐槽,开心地抱住扶苏。
“扶苏醒了,可要吃些什么?”
想起每顿吃的那些又苦又腥的东西,扶苏打了个激灵,果断拒绝:“不,不饿。”
有小奶音加持,哪怕是拒绝的话,听起来也格外动听,保证不会伤到老母亲的心(当然,楚夫人并不老)。
有扶苏在,楚夫人就没了谈话的兴致,专心关心扶苏有没有睡好,热不热,这就跟扶苏的初衷相悖了,没办法他只能主动出击,懵懂地问:“叔叔?叔叔在哪?”
一边说,一边还向楚夫人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楚夫人笑着调侃:“前日不是还嫌叔叔长得丑,怎么现在就吵着要叔叔了?”
不,不是前日,他现在也觉得成蟜丑陋,扶苏在心里默默吐槽。
并且他也不是吵着要叔叔,他更想把叔叔扔掉。
楚夫人不理解扶苏的想法,倒是郑柳观察细致,对楚夫人说:“夫人,想必是方才奴婢与夫人提到长安君时,长公子刚醒,只听到了一半,以为长安君进了宫,故才有此问。”
这个解释倒是很合理,楚夫人点了点头,郑柳趁机又说:“到底是亲叔侄,哪里有隔夜仇呢?这下夫人该放心了吧。”
扶苏:那可太有了。
显然她自动把扶苏问成蟜的行为解读成了,乖侄子想要找亲叔叔玩耍。
楚夫人之前担心扶苏与成蟜关系不睦,得罪了王叔,以后成蟜会支持其他公子,如果扶苏愿意主动亲近叔叔,那就再好不过了。
楚夫人欣慰:“放心,当然放心。”
她揉着扶苏的脸,笑得骄傲:“我的扶苏仁善敦敏,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是不是啊。”
被捏住脸的扶苏一脸冷漠,虽然楚夫人是他这辈子的亲娘没错,但古人生孩子早啊,十几岁的人一会儿欣慰一会儿慈爱的,他真的接受不来。
还有啊,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个仁善敦敏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没记错的话,他跟成蟜的冲突起因也是自己先找茬的,怎么看在他娘眼里就变成了哪儿哪儿都好。
他真想疯狂摇晃楚夫人的肩膀:溺爱要不得啊!
嗯……可谁让他是被溺爱的那个呢,只好欣然接受啦。
不过他是不会被赞美迷昏头脑的!被楚夫人揉了一会儿脸,又揉了揉头发,扶苏睁大眼睛控诉她的恶行,楚夫人玩够了,终于捡起了点欺负孩子的愧疚,具体表现就是,回答了扶苏一开始的问题。
“叔叔受伤了,在府中修养呢,等他好了再来陪扶苏玩好不好?”
扶苏下意识攒起眉头:“受伤?”
因为什么受的伤?
昨晚他爹遇刺,目前的说法是樊於期干的,成蟜应该也在现场,难道现场太混乱,樊於期也砍了他一刀?
不对吧,这俩人不是一伙的吗?就算再混乱,樊於期也不应该去砍成蟜。
难道成蟜临门一脚滑跪了?就跟秦舞阳似的,刚见到燕太子丹时把自己吹得神勇无双,结果见到他爹就开始哆嗦,连地图都拿不住。
成蟜该不会是行刺之前突然胆小,把刀刺向自己,用苦肉计洗脱了嫌疑吧?
扶苏眉头都快打结了,他想不出是哪种情况,干脆问楚夫人。
“母亲,什么是受伤啊?”
作为一岁的幼童,别说受伤了,他连病都没生过,自然无法理解受伤的含义,楚夫人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孩子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耐心给他解释。
在楚夫人举了多个例子之后,扶苏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问:“可是,叔叔为什么会受伤呢?”
楚夫人摸着扶苏的头发:“因为有人刺杀你父王,叔叔是为了你父王挡刀才受伤的,等他好了,你可要好好感谢他哦。”
表面上,扶苏极为乖巧:“嗯,我会的。”
实际上,感谢?顶多给他坟头多插两根草,不能再多了。
扶苏以为自己来到了科幻频道,成蟜给他爹挡刀?明明就是他策划的刺杀。
没想到,他这便宜叔叔玩的套路挺深啊。
之前因为知道成蟜和赵国勾结,害得秦军大败,还害死了常胜老将军蒙骜,这种专坑自己人吃力不讨好的行为,扶苏还以为成蟜是个没脑子的。
当得知成蟜想要刺杀嬴政,扶苏更觉得他没脑子了,而且还格外自信,让嬴政去对付这样又蠢又笨的家伙,跟大炮轰蚊子没什么区别,所以他根本不担心,甚至都不关注了,安心在寝殿里睡觉。
结果没想到啊,成蟜搞这场刺杀居然不是为了杀嬴政,而是通过挡刀这种苦肉计方式,加深兄弟感情,重新获得嬴政的信任?
自导自演玩这么大,图谋一定不小,扶苏忏悔,他之前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世上还是聪明人多啊!(大雾)
也不知道他爹有没有轻信了成蟜,扶苏纠结,要不要想办法提醒一下?
但是,他爹可是要成为秦始皇的男人!应该不至于被这种小伎俩骗到。
要知道之前在马车上,扶苏就差明说了,成蟜家屏风后藏着刺客,要不是咱们走得早,早就被刺杀了。
他说的足够浅显,有心人一听就懂,所以就算昨天晚上成蟜玩苦肉计没用,因为成蟜会搞刺杀这件事,他爹早在昨天之前就知道了,该发酵的愤怒心寒早就发酵完了,成蟜受再重的伤都没用。
所以,他不用去了?
分析出这个结果,扶苏不是很满意。
收拾完了成蟜,他已经不准备再做熊孩子了,改行做二十四孝好宝宝,坚持每天孝心打卡。
可是今天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亲亲父王,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中午,再过几个时辰签到就超时了,怎么能不去呢?
没有理由又怎么样?机会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打好腹稿,扶苏瞬间遗忘了好叔叔,抱着楚夫人的胳膊,又开始呼唤起了亲爹。
“母亲,父王在哪里啊,我想见父王。”
“嗯?”楚夫人发现,小孩子的想法转换得真是快,“刚才还喊着要叔叔,怎么又变成父王了?”
“王上在忙政务,你不可以去打扰他。”
被拒绝了,扶苏不开心地撅嘴,他发现小孩子当久了,行为都变得更幼稚,可能是因为小孩子的幼稚有人买单。
“可是,昨天明明去了。”
昨天可以为什么今天不可以?
楚夫人取笑儿子:“哪里是昨天,你是前天去的。”
扶苏呆住:“前天?”
小孩子没有准确的时间观念,哪里分得清具体是哪一天,能说出‘昨天’就不错了。
扶苏泪目,为了装一个合格的小孩子,他真是付出太多了。
面对母亲的嘲笑,小孩子哪怕听不懂,也是很敏感的,于是扶苏立马委屈地瘪嘴,似乎楚夫人再笑他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用眼泪威胁亲娘是很有效的,楚夫人赶紧收敛笑容,认真给扶苏解释:“扶苏听话,王上不仅是你的父王,更是整个秦国的王上,有成千上万的人等着你父王救命的,所以我们不可以打扰他,知道了吗?”
不得不说,身为楚国公主,楚夫人是非常有大局观的,她这么一说,让扶苏都产生了一瞬间的退却。你需要他,黎民更需要他,所以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别去个屁!
扶苏摇摇脑袋,真是的,差点被绕进去。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去了也不是非要缠着他爹一起玩,顶多就是坐在那观赏秦始皇批竹简这种历史名画,能耽误多大的事?
就去!就去!他就是要去!
然后母子俩开始言语交锋,具体表现为楚夫人苦口婆心劝说,扶苏眼神发直表示我不听我不听。
对不起,熊孩子虽然烦但有效,他还要当熊孩子。
楚夫人招架不住,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赶走的四个奶娘请回来了,这孩子实在太磨人,有些钱还是得让人家挣!
此时殿门口有个小宫女探头,示意郑柳有事要禀报,郑柳疑惑地走过去,听完略有些诧异。
“夫人,夏太后差人来说,今日天气不错,希望夫人可以带长公子过坐坐。”
楚夫人也诧异:“夏太后?”
扶苏就更懵了,夏太后?谁啊?这宫里不是只有一个赵太后吗?哦不对,算算时间,人家已经不在宫里了,所以夏太后是哪里来的?
第 68 章
“夏太后不是身体不适在修养吗?”
郑柳:“说是近来已有好转, 这才想着要见见长公子。”
早在扶苏出生之前夏太后就在病中了,一年来断断续续总是不见好,而扶苏又尚在襁褓, 夏太后怕过了病气, 因此始终未曾见过扶苏。
直到扶苏一岁, 没那么较弱了,且如今又是夏日, 哪怕走了远路也不怕生病,这才终于忍不住,提出要见见扶苏。
也亏得夏太后忍得住,换成那不明事理的老人,她才不管会不会传染给孩子,只图自己开心为主。
虽然还没见过这位夏太后, 也不知道她是谁, 但光从这个行为, 扶苏就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的爱护之心。
扶苏心中明悟, 她一定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疼爱自己的长辈要见他,扶苏是愿意的, 但楚夫人有些不情愿。
“扶苏身体这么弱, 过了病气可怎么办?”
许是清楚自己说的话不合适, 楚夫人说得格外小声, 郑柳也小声回答:“夫人, 不论如何, 夏太后都是您和长公子的长辈, 长辈要见, 如何能拒绝呢?不然岂不是不孝?”
楚夫人还想着让扶苏继承王位呢,这不孝的罪名可不敢担, 毕竟王位是父死子继,谁愿意选个不孝顺的来恶心自己?那么多孝顺儿子呢,又不缺你一个。
所以楚夫人也没有为难太久,为了孝道,他们必然是要去的。但儿子的健康也很重要,于是楚夫人想了想道。
“我带扶苏去。”
她跟着去控制一下时间,让祖孙两人见一面就好,快点回来,这样应该就没事。
郑柳跟着楚夫人一起忧心忡忡,孝道如此没有其他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作为奴婢,她不能说这样丧气的话,就只是行了一礼退下。
“奴婢去准备马车。”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想过要跟扶苏解释,这位夏太后到底是何许人也,悲伤,小孩子压根就没有知情权,一头雾水地坐上了马车。
夏天了,太仆寺怕马车里太过闷热,将悬挂的布幔都换成了轻薄的纱帘,随着风轻轻地飘,倒是起了点风扇的效果,果然没那么热了。
太仆寺这样贴心的举动,若在往日,楚夫人定然会赞叹一番,可今天却怎么看怎么碍眼,差点都要去差人将轻纱换回厚重的绸布。
扶苏本来正靠着马车偷懒,并默默吐槽:这谁发明的正襟危坐?简直反人类,坐久了血脉都不通畅了,还罗圈腿,他刚一岁他才不要受这个罪,于是扶苏心安理得地歪靠着马车偷懒,反正除了楚夫人没人敢抬头看他,谁能发现?
结果一听楚夫人要把纱布换掉,扶苏震惊、痛苦,并瞬间坐直。
来了来了,经典保留节目“你妈觉得你冷”终于出现了!上辈子经常在网上看到这个段子,然而扶苏没有办法亲身体会,一直觉得网友们吐槽得太夸张了,甚至认为他们是在变着法地炫耀自己妈妈。
曾经的扶苏羡慕、嫉妒,直到今天,在烈日炎炎的夏天里,他娘居然还觉得他会冷到,要把马车上的纱布都换成绸布!
扶苏:痛苦面具.jpg
这里一没有空调,二没有藿香正气水,他只想说,亲爱的母亲,请停止你的谋杀行为。
好在楚夫人只是一时紧张过头了,没等扶苏劝她,自己就缓过神放弃:“罢了,一会儿就到了。”
夏太后住在北宫,这里是秦国王后和太后住的地方,当然了,秦国对太后的约束没有那么大,掌权的太后总能住得舒服一点,比如赵太后就独自去了雍城,也没人说她什么。
夏太后不在此列,且她身体一向不好,搬入北宫后,就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不曾换过。
楚夫人不是王后,没有资格住在这里,不过同属于后宫范围,离得不远,至少扶苏觉得,没有去章台坐车的时间长。
马车刚到宫门口,就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人笑着迎上来,向扶苏和楚夫人见过礼之后就带他们进去。
一路上宫人内侍各司其职,见过母子两人俱都跪下行礼,静悄悄地没有一丝杂声。
扶苏觉得,观看一个人的住处,多半也能品出几分主人的性格。
他们一路走来,既不见高大遮阴的乔木,也不见争相绽放的奇花异草,只有那些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在肆意生长,当然也不能长得太长,野草太长会显得荒凉。
总之给扶苏的感觉就是,这位夏太后似乎不太在乎外物。
待进了大殿,这种感觉更强烈,室内摆件少不说,大殿都是咸阳宫的制式物件,虽然也是青铜器,但花纹极少,而且略微发绿,虽有宫人日日擦拭,到底及不上新的,可宫殿的主人却一点也没有撤换掉它们的意思。
目前他所见到的最新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两扇宫门了,看上去是今年新刷的漆,说明并非是宫人有意苛待,而是夏太后自己不喜奢华。
甚至以如今的王孙贵族做对比的话,夏太后的简朴程度,已经足够被当做榜样写进史书了。
不过这个想法只维持在他见到夏太后之前,当看见穿着厚厚三层衣服,瘦骨嶙峋的夏太后时,扶苏才明白,她不是太简朴,而是被病痛折磨得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
刚进入殿内时扶苏就觉得奇怪,明明这么热的天,殿内却门窗紧闭,只在他和楚夫人进来时临时开了下门,等他们进去立刻就关上,似乎殿内住的不是活人,而是风前摇晃的残烛。
门刚关上,扶苏就感觉到了闷热,宫人们更是汗流浃背,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扶苏只需要待几刻钟,而她们却要整日生活在这样的蒸笼里,想想都觉得痛苦。
不过,扶苏也注意到了,这些宫人的袖子衣摆都比较短,堂堂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总不至于布料不够用,所以这些宫人的衣服是特制的。
夏太后不仅注意到了宫人的痛苦,还愿意去缓解她们的痛苦,而不是强求她们与自己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个发现令扶苏极为诧异。
有些人心理扭曲,自己生了重病后就看不得别人健康,得了传染病的会想办法把病传出去,让别人陪自己一起死,不是传染病的也会想方设法折磨别人。
但夏太后没有这么做,她的□□被病魔折磨,她的灵魂却没有变成恶魔。
可惜善良的灵魂无法永恒,好人总是短命,望着双颊凹陷颧骨突出的夏太后,扶苏心情复杂。
他之前一直好奇这位重病的夏太后是谁,路上也一直在回想,好歹是个太后呢,说不定史记上有记载,可惜他看的时候囫囵吞枣,只顾着看秦皇扫六合,其他都是一带而过,回忆起来很吃力。
直到他看见病骨支离的夏太后,记忆破茧而出,他终于想起来了,《史记·秦始皇本纪》,正是记载尧山之战结果的那一段里,就曾提到过这位夏太后。
“七年,彗星先出东方……将军骜死……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夏太后死。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
这段话扶苏看过不止一次,甚至达到能背下来的程度,可前面先写了蒙骜战死,后面又写成蟜造反被杀,都是影响战国局势的大事件,每次看的时候,扶苏都会被它前后吸引,而略过中间那毫不起眼的四个字:“夏太后死”。
夏太后是谁?她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经的扶苏一直这样想,直到夏太后真的坐在他面前,成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刚见面就预知了对方的死亡,扶苏心情有点复杂。
伴随着关于史记记忆的复苏,扶苏也彻底想起来了夏太后到底是谁。
庄襄王嬴子楚原本不叫子楚,而是叫异人,他生母身份卑微且不受孝文王宠爱,连带着异人这个儿子也不受待见,被派往赵国为质。
如果不是有吕不韦的奇货可居,异人恐怕早就被愤怒的赵国人打死了,逃回秦国后,异人觉得不行,他必须得当秦王,不然这种事早晚还会再来一次。
在吕不韦的建议下,嬴异人开始讨好嫡母华阳太后,华阳太后深受孝文王的宠爱,且背后靠着楚国,她的话在孝文王那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异人希望得到华阳太后的支持,而华阳太后无子,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异人改名子楚,成了华阳太后的儿子,之后果然被孝文王立为继承人。
即位之后,子楚尊嫡母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
也就是说,这位夏太后其实才是他爹的亲祖母,也就是他的……呃……
“扶苏,还不快来见过你高大母。”
没错,就是高大母,扶苏五官皱到了一起,这是什么抓马称呼!
扶苏内心十分拒绝,他一点也不想叫出来,可是当病弱的夏太后用那种温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时,他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小声打了个招呼。
“扶苏见过高大母。”
“哎,好孩子。”
夏太后欣慰点头,眼神中笑意满满,四世同堂是多少人的梦想,能在临走之前听一声‘高大母’,夏太后觉得自己没有遗憾了。
第 69 章
见到夏太后如今的样子, 就算是不愿意让扶苏过来的楚夫人也心中戚戚,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意识到夏太后时日无多,扶苏难得撒娇卖乖, 只为了夏太后在病痛之余还能有几天开心的日子, 楚夫人也挖空心思想了很多话去哄夏太后, 尽一尽晚辈的孝道。
这样耽搁的时间就有点长了,可楚夫人根本没有要提前离开的事, 殿外候着的郑柳心中诧异,以为是楚夫人要走,夏太后却仗着长辈的身份强留,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是个奴婢,不好说主人的是非,就算是夏太后强留, 她也不能进去把楚夫人母子带出来, 能做的就只有等, 乖乖地等。
不过她也没等多久, 夏太后久病缠身,精力大不如前, 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 就不自主地露出疲态, 需要卧榻休息了。
楚夫人及时提出告辞, 夏太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自从病了之后, 她这里很少这么热闹了,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 她这个身体实在是个拖累,只好遗憾地摆摆手。
“罢了, 你们回去吧。”
从扶苏见到夏太后开始,她的情绪一直很平和,既不见病人被疼痛折磨出来的狰狞,也没有因为一直不见好而死气沉沉,她看上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只是比较瘦而已。
这都是夏太后努力克制的结果。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若是情绪再激动一点就更吓人了,扶苏才一岁经不得吓,所以见到扶苏之后,她努力不去想自己的病,忘记那些疼痛,一直笑得和蔼。
不过后来就是和扶苏聊得太开心,忘记了病痛,直到楚夫人提出要告辞,孤独和死寂重新包围了她。
夏太后很清楚,今天的热闹都是偷来的,现在时间到了要还回去了,哪怕再不舍,也只能温柔摸摸扶苏的发顶说:“你们回去吧。”
她依旧笑得和蔼,可扶苏却感觉她整个人都变得寥落,像是被时光抛弃在这里一样。
扶苏突然有些遗憾,如果他上辈子是个医生就好了。
也许是母子之间的默契,出了殿门后,楚夫人悄悄问迎接他们的老宫人:“太后这身体,太医怎么说?”
宫人叹气,神色黯然:“太医说,太后这是到了寿数,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到了寿数,那就是强求不得了,楚夫人也忍不住叹气,扶苏拉着楚夫人的衣袖问:“母亲,以后我们多多来看高大母好不好?”
对于上辈子的扶苏来说,亲情是最奢侈的东西,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感受过,机缘巧合穿越到秦国,这里肉是腥的菜是苦的还没有空调,可这里有疼爱他的父母。
虽然他爹隔几天才能见一面,这种放在现代极为不健康的父子关系,对他来说已经很珍贵了。
他最意难平的还是爷爷奶奶,明明他们都活着,就住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自己却从没感受过他们的疼爱,网上说的什么隔辈亲,他完全体会不到,直到今天在夏太后身上感受到了。
哪怕才见了一面,夏太后对他的关心疼爱却是做不了假的,可一想到这么疼爱他的人只剩不到半年寿命,扶苏就觉得心里钝钝的。
他不懂医,救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开开心心的,离开时不要带着遗憾和痛苦。
楚夫人诧异,没想到扶苏这么小就有孝心,不过这是好事,她自然不会拒绝。
楚夫人微笑着同意:“好啊,明日母亲再带你来,不过若是太后在休息,我们绝对不能打扰。”
扶苏郑重点头:“嗯。”
又孝顺又懂事,这样的乖儿子简直快把楚夫人萌化了,她摸着扶苏的发顶,欣慰道:“扶苏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扶苏懵懂地回望,尽职地保持着无知幼童的人设,实际上却在心里狠狠夸自己,当然了!我就是这么优秀!
只要是真心疼爱他的人,他愿意回以十倍的报答,何况只是跟夏太后聊聊天而已,也没付出什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
因为攻赵计划有变,嬴政重新召蒙骜进宫商议,计策是吕不韦提的,所以他也在。
蒙骜行色匆匆,鞋尖上还沾着尘土,显然得到召见立刻就进宫了,都没得及换衣服。
不怪他不讲究,实在是这两天事情太多,他忙得脚不沾地,去传话的内侍到上卿府根本都没见到人,最后是在城郊大营把人找到的。
当时蒙骜正在筛查细作和叛徒,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且工作量出奇的大,今天一上午也只筛查完两万人。
内侍去上卿府扑了个空,再找到城郊大营时,早就过了日正,蒙骜一看,再过两个时辰就是餔时了,王上相召必有急事,还不知道要讨论多久,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
所以都没来得及回府换件衣服,就这么进宫了。
到了之后发现,丞相居然也在?同时召见他们两个,看来的确发生了大事。
等嬴政一开口,蒙骜只觉得:果然。
昨日他用过餔食,正在校场练长矛消食,就见仆人带着一个宫中侍卫过来,起初他没在意,然后那侍卫就掏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虎符。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长安君居然还会谋反,而且还是勾结赵国人谋反?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蒙骜就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为了争王位兄弟阋墙嘛,他见多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他顶多吐槽几句成蟜的愚蠢。
可问题是在成蟜谋反的前两天,他们才刚在一起讨论过攻打赵国的详细计划!
而成蟜却自始至终都与赵国有首尾,那岂不是说,他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计划都泡汤了?不,是百分之百泡汤了。
所以说昨天晚上他踹成蟜那一脚,多少是有点私怨在里头,要是踹踹成蟜就能让赵国人忘记秦军的计划就好了,那他一定多踹几脚。
蒙骜都七十了,就算他身体硬朗还能上战场,可是还能上几年呢?
这次攻打邯郸,说不定就是他为将生涯中的最后一战,蒙骜为此点灯熬油,才想出之前那个声东击西的绝妙计划,就这么废掉不能用了,他简直心都在滴血。
他只是想在退休之前灭了赵国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赵偃(赵悼襄王):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仗打不成了,蒙骜一整个上午都绷着脸,每查出一个与赵国有联系的人,眼神都像刀子一样扎向对方,吓得没什么操守的细作大喊上卿饶命!
然后被召进宫,他就听到了一个相当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嬴政:“今日寡人本打算将成蟜车裂示众,仲父却说,不日即将攻赵,成蟜还有些用处,劝寡人留他一命。”
蒙骜听得暗暗挑眉,显然也是不理解吕不韦的一员,已经暴露的成蟜,不管对秦国还是赵国来说,都已经是一步废棋了,还能怎么用?
吕不韦笑得谦逊,请示道:“王上,不如就由臣来给蒙上卿讲解一番。”
嬴政:“准。”
等吕不韦说完自己的设想,以及修改过的作战计划,蒙骜先是吃惊:“还能这样?”
接着很快意识到了这个计策的妙处,开怀大笑:“哈哈哈不错,此计甚妙啊!”
吕不韦也笑:“能得上卿一句夸赞,看来我这个计策的确不错。”
屡战屡胜,每一仗都能给秦国地图刷新版本的蒙骜,对于秦国人来说那可是战神一样的人物,他在打仗这块就是绝对的权威!连蒙骜都夸他,也难怪吕不韦心情好。
蒙骜笑着摇头:“这可不是我夸,哎,恐怕这一仗结束,吕相的名号就要传遍六国了。”
比起变法的商鞅,合纵连横的张仪苏秦,吕不韦显然还够不上名相的范畴,可若是此计能成,一计灭一国,足够六国人对他恨得牙根痒痒了。
当然,最好只剩下五国。
君臣三人又再次商议了一下细节,定下代替成蟜和樊於期的将领人选,嬴政就表示,既然没有异议,那就各自去准备吧。
蒙骜继续筛查,然后带着大军操练,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嬴政和吕不韦则开始做戏,先是嬴政带着太医去了一趟成蟜府里,对外就说长安君替王上挡刀,王上感念兄弟情谊,命太医务必要治好长安君。
而吕不韦则找了几个人,操着赵国的口音,住进了赵仪租住的院落里,扮成赵仪等人,每日早出晚归,扮演赵仪的那个人还去‘探望成蟜’,毕竟他现在是长安君的门客,主家受伤,他怎么能不关心呢?
他当然关心,并且付出了行动,当天就住在成蟜府里了,说是要照顾长安君直到康复,这谁听了不得赞一句忠心可嘉。
这些事都办完,吕不韦又开始安排人出去搞舆论,具体就是要到处传,造反的是那个不懂感恩的樊於期,跟别人没有关系!
可怜的长安君,只是爱护哥哥,想救哥哥而已,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必须要抓住樊於期,为长安君讨回公道!
疯狂逃命的樊於期:“??”
第 70 章
北边一座小城内, 樊於期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脸上也都是泥土,他没有搭理, 只用破葛布裹着头脸, 看上去和路边的流民没什么区别。
他正在看悬赏自己的通缉令。
在发现计划失败, 有可能全军覆灭时,樊於期扔下两个盟友就跑了, 跑得格外干脆。
盟友坐在牢里破口大骂,但樊於期才不管这些,骑上马就跑,当时城门早就关了,可谁让樊於期是将军呢,大军又在城外, 他借口上卿有令命他出城, 城卫就信了, 当即打开城门放行。
等那边廷尉审问了赵仪和成蟜, 发现主谋跑了一个,派人去追时, 樊於期早就跑进茫茫深林, 找不到人影了。
但是问题不大, 嬴政立刻就发了千金悬赏, 并加急传讯边境守将, 让他们将关口把守得死死的, 务必要把樊於期揪出来。
悬赏千金的确有用, 樊於期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了, 还骑着快马,可跑了一天也没跑出秦国, 实在是关卡太多,凡是能通往中原的路都被堵死了。
而且他跑得匆忙,没带一点食水,一路上渴了饿了只能喝河水充饥,铁人也扛不住啊,他必须要进城补给。
其实以往打仗时,一两天吃不上饭都是很正常的,樊於期不是不能忍,可他知道,秦王很快就会向天下人悬赏他,而且这悬赏会持续很久,他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逃跑,那样也不用别人抓他,自己就饿死了。
他没带什么钱,只有一小块金子还拿得出手,先找人换了半两钱(秦国货币叫秦半两,不是一块金子只换了半两)然后才赶往市井。
能带在路上吃的东西不多,樊於期打量了摊位一眼,最后买了一袋子糗(干饼)和肉干,至于水就不必买了,只需要砍一节竹子带上,一路沿着大河走,总不会缺水喝的。
逃命一天一夜,他实在饿得狠了,刚从商人手里结果麻布袋子,就火急火燎地掏出一个饼啃起来,那叫一个狼吞虎咽,一直往地下掉渣。
商人鄙夷地上下扫了他两眼,饿成这样,估计以前连饭都吃不上,不会又是流民抢了人家的钱,跑这儿来买东西的吧。
也幸亏樊於期忙着吃,没看见商人的眼神,要不然又要添一桩命案。
没有客人的时候,商人们也会聊聊最近的新鲜事,比如今天就有一件让他们不吐不快的。
“哎,听说了吗?王上居然遇刺了!”
“什么!那王上可曾受伤?”
听众们顿时格外紧张,要知道如今的王上还没及冠呢,若是就这么死了,继承人可成了大问题,他们秦国怕不是要乱起来了!
“别急啊,王上无事,幸亏当时王上的亲弟弟长安君,替王上挡了一刀,然后侍卫们就把刺客抓住了,不过长安君倒是受了重伤,听说连太医都去了。”
“呼,万幸万幸,关键时候果然还是亲弟弟靠谱。”
“长安君不仅救了王上一命,也救了秦国一命啊!”
“是啊是啊,听说这位长安君还没及冠?”
“傻了不是,王上都没及冠,王上的弟弟当然也没有。”
几个商人开始嘲笑问出傻问题的那个,摊位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只有原本要走的樊於期愣在原地,嘴里机械地嚼着饼,十分茫然。
这剧情不对啊!
不行,他再听听。
“哎,那刺客抓到没有?”
“刺客是抓到了,但主谋跑了,如今正在通缉呢。”
“这个我也知道,今早路过衙门时,还看到了通缉令,足足悬赏千金呢!”
“什么?千金!那咱们还当什么商人,去抓刺客吧!”
“哼,我可不去,我劝你也别去,听说那主谋是个将军呢,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物,想抓他?我们谁打得过?”
“嘶——将军?这将军刺杀王上干什么?”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很得王上看重,可惜是赵国的细作,真是浪费了王上的一番爱才之心。”
“那他叫什么?”
“樊於期。”
听到商人说,主谋是一位将军,樊於期就心里咯噔一下,再听到自己的名字,彻底将他的猜想落实。
他思绪乱成一团,倒不是听到被通缉了发慌,而是这剧情真的不对!
被通缉他早就有心里准备,可凭什么他就成了主谋?明明长安君和赵仪才是,他充其量就是个僚机啊!
他想知道得再详细一些,把剩下的半张饼往袋子里一塞就想去衙门,却听见商人叹气惋惜。
“哎,他自己倒是跑了,可怜了父母妻儿……”
樊於期身体一僵,络腮胡不住震颤,他想冲到商人面前去问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他不敢,他怕商人猜出他的身份。
胡乱地拢好袋子,樊於期越走越快,疾奔向自己拴马的地方,牵着就往衙门前跑,他到时,布告栏前面已经沾满了人,毕竟悬赏千金不多见,赏金猎人们像闻到血腥味儿的鲨鱼一般,迅速聚拢了过来。
大部分人都清楚,自己是打不过一个将军的,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那不怕死的接了悬赏,自信满满地从樊於期身边走过去。
樊於期的眼神就这么一路跟着他,直到清那人走的方向,才收回目光,确保包着脑袋的葛布还在,他挤进了人群里,一字一字认真读着两张布告。
左边那张是他的悬赏,上面果然写着此人乃刺杀王上的主谋,重伤了王弟长安君,且还是赵国的细作,罪无可赦,于是王上悬赏千金,要此人的人头。
这些罪名樊於期是不肯认的,要认真说起来,这两件的确跟他有那么一点关系,但重伤长安君是什么鬼?明明这场刺杀就是长安君主导的,怎么还开始贼喊捉贼了呢?
至于什么赵国的细作?他何时背叛过秦国?嬴政小人,惯会污蔑忠良!
樊於期愤愤不平地看完自己的悬赏,眼睛一转,看向旁边的布告,这张比较简短,一息就能读完,可樊於期看着它,突然觉得头上的葛布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樊於期犯上作乱、通敌叛国罪无可赦……樊氏一族按同罪论处……于六月廿日日正斩首!”
满门抄斩……
竟然是满门抄斩!
嬴政!
樊於期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这一刻他对嬴政的恨达到了顶峰,恨不得时间倒回到昨晚,他一定会亲手手刃了这个暴君!
樊家人有何罪!他父母已年过花甲!最小的儿子还不到三岁,他们有什么罪!
樊於期眼眶通红,鼻翼翕动,望着樊氏满门抄斩的布告虎目含泪,恨不得现在就单枪匹马杀回咸阳。
可是不行,转身那一刹那,理智回笼,他死死攥住缰绳,克制住了回咸阳的冲动。
他已经被通缉了,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何况他只有一个人,手下的兵恐怕都被那个暴君杀了,就算是回去也无济于事,他谁都救不下。
樊於期心中一片悲凉,他本忠君之人,忠于先王拨乱反正又有何错?可惜时不待我,暴君势力正盛,害得他家破人亡,只剩下一匹老马陪他亡命天涯。
又哭又笑,宣泄出压抑的情绪后,樊於期翻身上马,一路向北而去。
秦国东面是太行山,想要走出去必要经过函谷关,那里是秦国的门户,一向守备森严,他闯不过去。
想要向南去往楚国,可又会遭遇绵延的秦岭,向西是蛮荒之地,若去了,不知何日才能报仇。
一番思量比较之后,樊於期发现自己只能向北走,当然了,不是说要跑去胡人的地盘,而是绕路代地去燕国。
之前他想去中原,魏国也好齐国也好,都没什么出色的将领,正好适合他发光发热,可在见到那两张布告之后,樊於期想要东山再起的心思淡了,满眼只有复仇二字。
若是如此,齐国和魏国就太弱了,最好的选择是楚国,楚国疆域辽阔且军备齐全,是唯一能跟秦国硬刚的大国,可有秦岭横亘其中,他根本跑不过去,只能在剩下的赵国和燕国之间考虑。
不用考虑,他直接将赵国排除了,因为秦赵大战在即,他现在跑去赵国有诈降之嫌,赵王要么把他杀了,要么就兵行险招派他去打秦国。
秦国派谁去打他还不清楚吗?那可是蒙骜!他虽然对蒙骜的地位有点小心思,可能不能打得过还是心里有数的,何况秦国军队的战力岂是赵国能比的,不打,打了也是输。
要么输要么死,总之没有好结果,他果断选了去燕国。
当然,其中未必没有燕国距秦国最远,秦国一时半会打不到这里的原因,只是心中悲愤的樊将军没说,也没人知道。
独自一人逃命的樊於期心情很糟糕,不过嬴政却心情不错,早早批完了竹简,回寝宫睡觉。
睡之前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似乎少了一个环节,左思右想一番后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问内侍:“今日扶苏去了何处?”
习惯大儿子每天到章台报道,今天没见到还真有点不适应。
内侍恭敬回道:“长公子去了夏太后宫中,之后就回宫歇息,不曾再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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