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扶苏带着一卷《五蠹》冲回马车, 丝毫没给李斯再次开口的机会,直接回了咸阳宫。
上车了才突然想起来,他还让公输甘做了新杌凳来着, 都忘了拿, 算了下次吧, 现在还是怀里这卷书更重要。
伍左在车外走着,见扶苏似乎格外喜欢这卷书, 非常不理解。
“长公子,这书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您怎么如此喜爱?”
伍左不识字,更不懂什么儒家法家,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长公子,替长公子做好跑腿的工作, 什么读书什么学问都离他太遥远了。
他倒也不是不学习, 只不过他所学的, 都是身为一个内侍如何伺候好主人, 好成为咸阳宫里最有势力的一个内侍罢了。
他实在不明白,公子为何这般喜爱一卷书, 甚至不顾著书者韩国宗室的身份, 一心想要见到对方。
伍左没有扶苏的记忆, 他哪里知道, 扶苏喜欢的不只是这卷书, 更是能写出《韩非子》这样的将‘法’、‘术’、‘势’完美融合的大才韩非啊!
这可是在两千年的封建时代初期啊, 这时候居然有懂得依法治国的人才, 这简直是天降的金手指!不把他弄到手里, 扶苏说什么都不会甘心的!
他简直喜欢死韩非了!
对《五蠹》的喜爱,不过是因为见不到真人的一种移情罢了, 当然也是为了以此引起他爹的兴趣,然后让他爹出手,早点把人弄过来。
对于伍左的问题,扶苏没办法给出一个真实的回答,只能说:“你不懂,我有一种直接,这卷书父王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是想将书献给王上,伍左觉得自己悟了,长公子自幼与王上感情甚佳,一点也没有寻常孩童面对父亲时的畏惧,反而恨不得每日与王上待在一起。
直到宫中又有小公子出生,长公子去章台宫才去得少了,他看得出来,长公子明明很想去,却因为是长子,必须要为后面的弟弟们树立榜样,所以强迫自己不往章台去,每日都不太开心。
如今得了礼物要送给王上,就有理由去章台了,难怪长公子笑得如此……开心。
伍左嘴唇动了动,深觉自己词汇的匮乏,他总觉得长公子的表情用‘开心’表达得不够明确,却又不知哪个词才是正确的。
他总觉得长公子笑得就像那偷了粮的老鼠一般……嗯不对不对,他怎么能对主人不敬!
伍左惊觉自己的想法实在太离谱,赶紧将其赶出脑子,专心赶路,再也没敢问过扶苏什么。
因为扶苏急着见嬴政,谁都不敢耽搁,所以马车很快就回到了咸阳宫,一路行至章台宫门外才停下。
扶苏抱着书卷,而伍左抱着扶苏,殿门口的内侍远远地瞧见了,连忙入内通报,等扶苏到了殿门口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进去了。
扶苏让伍左将他放下,然后自己抱着书卷依旧如两年前一般,艰难地迈过门槛,一路小跑进了殿内。
“父王!看我寻来了什么?”
嬴政比以前更忙了,今年发生不少事,先是他亲政及嫪毐叛乱,之后秦国对外的战事不论,孟夏时分,北边居然气温骤降,冻死了不少人,实在不是个好的征兆。
有居心叵测者以此为基煽动舆论,到处传播,说正是因为秦王囚禁其母,上天不允,降下了惩罚,所以气候才会如此反常。
对此嬴政不屑一顾,赵姬伙同叛贼谋逆,他从赵姬手里夺回王权并囚禁赵姬,不过是履行身为秦王的职责,他何错之有?
可惜世人愚昧,皆被孝道与伪善裹挟,市井中谤讥者无数。
而黔首不懂什么权力更迭,只知道夏日苦寒实在不符合常理,儿子囚禁母亲也确是情理难容,说不定他们的灾祸真的是王上的不孝带来的!
一时间,民心如烛火飘摇,竟然还比不上未曾亲政的时候。
与此同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上又有彗星出现,且连绵数日不绝,有人嚷嚷这是秦王品行不端导致的,也有人高呼奸臣未除,秦国仍有易主的风险,什么王上品行不端?不过是奸臣在污蔑王上罢了!
双方吵来吵去,背地里也是你来我往,想也知道者双方分别属于谁,所以嬴政忙得焦头烂额,哪怕内侍早就入内通报,他也不曾抬头迎接扶苏,反而一直望着桌案愁眉紧锁,直到扶苏都跑到跟前了才从竹简堆中抬起了头。
扶苏走近,坐在内侍提前准备好的蒲团上,看一眼比以往还要高的竹简堆,真诚地劝道:“父王,您一直批竹简会累坏的,要多出去走走。”
嬴政放下竹简,面上毫无疲色,淡定道:“无碍。”
明明批阅的竹简已经很多了,甚至内侍早就抱下去了几十卷,嬴政眼底却不见多少青黑,脸上也没有多少憔悴,他似乎真的觉得自己状态还行,还能坚持,所以不管扶苏劝了多少次,他一次都没听过。
出去走走?那没批完的竹简怎么办?不行,他不能休息,扶他起来,他还能继续看!
扶苏就知道会这样,他在心里暗暗咧嘴,极为不赞同。
还是年轻啊,天天这么熬,难怪以后要嗑\药。
扶苏是想关心他爹的,毕竟他爹活得越久,他们秦国的版图越大,而且几年相处下来,他也是真的将嬴政当成自己的父亲来看待,不过今天,他关心一句就放弃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赵姬和嫪毐已经被解决了,可那还剩一个吕不韦在朝中呢,不把他解决了,嬴政手中的权力就还是不完整的,甚至有再次被夺走的风险。
所以这段时间嬴政还真不能歇着,多休息一会儿就要命啊。
因此扶苏只劝了一句就闭嘴了,嬴政有些诧异,往日一直追着他喊要多休息的,怎么今天这么容易就鸣金收兵了?
因着这份诧异,嬴政终于舍得投给扶苏一丝目光,然而问的却是:“今日怎么跑过来了?”
随着后宫中小公子一个接一个出生,扶苏来章台的次数也逐渐变少,到了这个月,十余日了,今天还是第二次。
嬴政猜测,许是楚夫人拘着扶苏不肯让他过来,宫中没有王后,所有公子都是庶子,对任何一人优待都不是好事,所以嬴政也赞同这个做法。
他还以为时日久了,扶苏会再也不踏足章台宫了,直到他长大成人,可以入朝议政时。
没想到今日这小子就捧着一卷竹简,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还别说,对着竹简忙碌了半天后,看见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着实是一个放松的好办法,甚至嬴政都放松到有心情聊些闲话了。
扶苏献宝似的将竹简往嬴政桌案上一放,扬起小脸,一副等待表扬的样子。
“因为今日我有礼物要送给父王!父王,快打开看看!”
“哦?”嬴政成功被引起了兴趣。
别看扶苏年纪小,可他除了两年前面对成蟜时,展露过幼童的顽劣之外,此后渐渐长大,性格也飞速变得稳重起来,有时嬴政看到他,恍惚间会觉得过去的不是两年,而是十年,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儿子成熟得这么快!
看来今天这份礼物着实不一般,扶苏笃定他会为此感到惊喜。
嬴政心中暗道,然后打开了书卷。
初读第一句时他不以为意,姿态放松,“上古之时,人民少而禽兽众”这种话,在文章起始句中实在太常见了,然而越是往后面读,他的神情越是认真且惊喜。
一口气读完全篇,只觉余韵悠长,意犹未尽,望着最后一根竹简不可置信道:“怎么这么短?”
扶苏星星眼:“父王,这么深奥的书你居然可以一口气读完,好厉害!”
嬴政以为扶苏是拿自己作比,便揉了揉扶苏的脑袋说:“你才三岁,不能诵读是正常的,待日后有了老师,多加学习即可。”
扶苏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问:“那父王你知道这书讲的是什么吗?今日我问费先生与李先生,他们都说这卷书太深奥了,他们不会解读。”
小小的脸上布满愁绪,似乎在为自己得到了一本好书却不能窥探真意而遗憾,还有一点发愁。
“哎,不是说客卿们都是很厉害的吗?可是怎么儿子遇到的这个两个,都不是太厉害呢?”
“李先生是何人?”
费先生是费桓,这个嬴政知道,因为扶苏没少去找客卿们聊天,这个费桓出镜的次数极高,除了公输甘之外,就他围着扶苏的时间最长,不过嬴政对名家学说不感兴趣,因此从未召见过他,不过到底是有了一点点印象。
但李先生是谁?此前从未听扶苏说过,难不成是今日去了才认识的?
果然,扶苏说:“今日费先生为我讲书时,李先生正好也来了正厅,他说他叫李斯,是荀子的学生,父王,我记得以前您提起过这个名字。”
扶苏呈现回忆状,眼睛里却充满了迷茫:“可是我想不起父王是什么时候说的了。”
毕竟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小孩子记不住才是正常的。
居然是李斯?
嬴政没想到是他,不过也不意外,这个李斯颇有些才华,虽然师从儒家,却对商君之道涉猎甚深,未来未必不是个可用之才。
不过,嬴政低头又看了眼手中的竹简,此书并非玄奥难懂的文章,以李斯的学问应该很容易就能解读才对,怎么他却谎称自己读不懂,诓骗扶苏呢?
嬴政思考一瞬,考虑到扶苏的年纪,虽然他比同龄的幼童来说,又聪慧又沉稳,但是小孩子记性不好,复述的话多少会有偏差,也许李斯本意并非如此,是扶苏记错了?
嬴政于是召来伍左询问,伍左所说却与扶苏一般无二,那么就不是扶苏记错了,而是李斯没说真话,这是为何?
在嬴政皱眉思考时,扶苏扶着桌案半跪起身,指着写了著书人名字的位置说:“父王,费先生说这个人叫韩非,是韩国的宗室,他也是荀子的学生,还是李先生的师弟呢!这书这么深奥,别人都读不懂,不如把他找来为我讲书吧!”
第 132 章
倒也没那么深奥。
至少嬴政觉得自己就能看得懂, 何况费桓和李斯?这二人不过借故推脱罢了。
至于原因?
嬴政想想竹简上书写的内容,其中不乏批判儒家之言,而韩非师从荀子, 此举恐有欺师灭祖之嫌, 也难怪两人不愿意讲解。
若扶苏真这么想学, 只要他下一道命令,让二人不必顾虑, 随意教导扶苏,问题就解决了,哪用得着让著作者本人亲自来讲,所以嬴政拒绝了。
“此人是韩国宗室,未必愿意入秦,不能强求。”
“况且这书理解起来并不难。”
嬴政合上竹简放在一边, 虽然这内容让他惊艳, 但是没时间, 根本没时间看, 还是政事更重要。
哎?不应该啊。
扶苏没想到,他爹居然会反对他的提议, 还就这么随意地把《五蠹》放下了。
明明历史记载, 他爹读过《韩非子》之后手不释卷, 对韩非更是赞赏非常, 恨不得把酒言欢呢, 消息都传到韩国去了, 所以后来韩国有亡国之危时, 韩王才会派韩非出使秦国。
怎么现在他爹读了《五蠹》却无动于衷呢?
总不能是史记写得太夸张了吧?
但不管是不是, 反正扶苏是不会放弃的,他不太情愿地说:“父王说得不对, 明明很难,费先生和李先生都不会解,让韩非来秦国吧,等他讲完书再送他回去就是了。”
又不是让他一直留在秦国,只是讲几日书而已,这总可以了吧?
嬴政低头看他:“就这么喜欢这卷书?”
扶苏手拄着腮:“嗯,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与费先生往日里读的那些不一样。”
费桓偏好哲理之说,平日讲给扶苏听的也是这些,或者是歌颂礼仪德行的的文章,五蠹却多有实用教导之意,自然显得更有趣,嬴政不疑有他,只当扶苏果然不愧是他们秦王室的后代,天生就对法家情有独钟。
嬴政对此给予了肯定:“确是如此。既然喜欢,那就把这书拿回去,让李斯给你讲。”
韩非过不来没关系,这不是还有个李斯吗,同样师从荀子,同样对商君之道颇有涉猎,让他来讲也是一样的。
扶苏皱起脸:“可李先生说……”
嬴政:“他那只是在谦虚。”
“只是有时,过于谦虚就不合时宜了。”
李斯初来秦国时,嬴政刚刚继位,尚且年幼,王权还分散在赵姬与吕不韦手中,李斯都敢劝嬴政要把握住时机,分裂六国,不要给他们联手的机会。
嬴政于是听了李斯的建议,多次派人携重金前往六国贿赂重臣,离间六国的关系。
李斯当是一个有勇有谋之人,断不会因为韩非著《五蠹》有不尊重老师的嫌疑,就假装自己读不懂。
至于说李斯也是荀子的学生,会不会他是单纯地为维护老师,不赞成师弟的举措呢?
这更不可能。
若李斯真那么尊重老师,尊崇儒家,他就不会在学成之后,来到秦国钻研商君书了。
韩非身为韩国宗室,为了韩国,不得不图谋变法强国,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所以若是真论起来,李斯才是最先背叛老师的那个人。
那他是为什么呢?
嬴政思考一瞬就放下了,管他是为什么,以后有时间了再去探究,反正人就在那里又不会跑。
他又拿起了未曾批阅完的竹简,而安排李斯给扶苏讲学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扶苏……扶苏觉得这件事的发展有点微妙,李斯原本可是胡亥的老师,结果现在要给他讲书?讲的还是韩非的书??
这是什么梦幻联动。
他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到,李斯接到这个命令后脸色会有多难看。
所以,扶苏本来是想拒绝的,一想到那个画面顿时就改主意了,谁能拒绝当着本人的面吃瓜!
……
翌日,李斯携着一卷眼熟的竹简,面无表情地跪在了桌案前。
扶苏忍住想笑的冲动,整理了下自己的桌案,他知道,别看李斯表面上古井无波,暗地里估计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扶苏低头再抬头,已经收敛了眼中的笑意,他打开竹简,神情天真中带着期待地对李斯说:“李先生,请开始吧。”
本来嬴政决定让李斯来替扶苏讲解《五蠹》,还想顺便定下老师的名头,反正扶苏也缺一个老师,李斯学识不差,又擅法,正适合做扶苏的老师,是扶苏自己反对,最后才不了了之。
对扶苏来说,听李斯讲《韩非子》,看个乐子还可以,当老师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历史上害扶苏自杀的这三个人,胡亥赵高也好,李斯也好,他一点好感都没有,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跟他们成为仇人,所以他才不会拜李斯为老师呢,免得到时候这师徒的名头反倒限制了自己。
所以今日,扶苏对李斯的称呼还是李先生,李斯毫不意外,虽然他心中的期待着,但既然王上没说,他就只是个临时为长公子讲书的客卿而已。
李斯缓缓打开竹简,平淡地看了一眼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
昨日长公子让李斯解读,李斯以只读了一遍不解其意,需要多读几日才可以领会搪塞过去了,之后又怕长公子下次真的问起,回去后连夜将《五蠹》默出来。
之后又拆读完毕,保证就算是韩非本人来了,理解得都没有他透彻,还多番诵读全篇,直到自己会背为止。
待他歇下时,鸡都已经叫了一声,为了给扶苏留下一个好印象,李斯也是拼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他精心准备的,第二天就用上了……李斯垂眼瞥一下自己桌案上的竹简,又看了眼扶苏的,沉默。
扶苏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竹简,说:“先生放心,我这卷是昨日命人刻录的,先生手上那个才是原版。”
连夜刻录……什么原版不原版的,他在乎这个有什么用?就算是韩非亲自刻的,他也不想要!
李斯尚且不知,扶苏是特意在看他的笑话,他对韩非的介意,连老师荀子都不清楚,一个三岁的孩子又能知道什么?
李斯只以为扶苏是单纯喜欢韩非的书,喜欢到连夜让人抄写。
这就是冤枉扶苏了,他只是提前准备好了教材而已,不然岂不是要跟李斯看同一个竹简?不行不行,他实名拒绝!
因为这个错误的认知,即便李斯真的达成所愿,能够教长公子读书,他也没有多开心。
昨天他会在扶苏去了之后出现,本就是刻意的,客卿平日都在一个院子里,藏不住秘密,长公子经常会来找公输甘,费桓又格外喜欢往长公子面前凑,给长公子讲书,偏偏长公子又不爱听,大家基本上都知道。
有人讥讽费桓丢了名家的风骨,也有人羡慕费桓可以接触长公子,李斯不一样,他直接想取代费桓。
初来秦国时,他不过是吕不韦门下的舍人,后来因献策先后升任长史和客卿,他的升迁路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但李斯并不满意。
因为李斯深知,像他这样的外来者,如无意外,客卿就是他能够到的最高的职位了,但李斯一心想往上爬,怎么会满足区区一个客卿之位!
他想爬得更高,成为三公、乃至丞相!但这些,光靠着向秦王献策,是不可能达到的,他急需换一个突破口,能让自己与普通的谋士区别开来。
而正在这时,尚且年幼的扶苏进入了他的视线。
长公子已经到了要读书的年纪,李斯别的不敢自夸,至少师从荀子,学识这一块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他崇尚商君,正好切合秦王的喜好,教导长公子最合适不过。
如此一来,往近了说,他成为公子的老师,必定能从众客卿中脱颖而出,能被秦王更多得注意到,兴许就能得到什么好差事。
往远了说,若是长公子长大了以后有造化,他就能成为王上的老师,想想吕相从前的风光的日子,他也未必不可以。
只不过,没想到最后助他达成所愿的,居然是这个。
……
李斯对着竹简沉默几息,不想讲,但还是认命地端了起来,扶苏见状,也尝试着将竹简端起来……端不起来。
他真是高估自己了,也低估了竹简的重量。
伍左侍奉在侧,顿时要蹲下身,替扶苏端着,扶苏摆摆手:“不用,放着吧。”
他个子矮,放在桌案上也不是不能看,甚至还更方便一点,刚才他只是想要一个仪式感罢了。
他是真受不了伍左这无微不至的伺候,扶苏内心毕竟是个成年人,伍左这样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废了一样,所以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了,坚决不肯让伍左插手,可惜两年了,还是没能让伍左养成习惯,扶苏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他迟早会被惯坏的。
这样不行,他得想个办法让自己保持独立。
瞥一眼正在诵读的李斯,扶苏突然想到,他爹当初说好的让蒙武当他的武师父,练武是个苦差事,不仅要锻炼身体,更要磨练意志,蒙武肯定不会看着他娇惯下去的。
可是这都两年过去了,武师父怎么还没上岗?
不行,等今天的书读完了,他得去章台宫问问,说好的武师父可不能赖账。
“长公子,此句何意?”
“啊?”
扶苏回过神,发现李斯正单手持竹简,严肃地望着他,很有班主任那味儿了。
但是,这‘此句’是哪一句?他完全没听啊。
坏了坏了,第一天听课就走神,李斯这家伙不会跟他爹告状吧?千万不要啊!
第 133 章
扶苏决定采用万能的糊弄大法。
“先生, 扶苏不知。”
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懂,再配上一个认真得无懈可击的表情,我只是不理解或者没听懂, 反正不是没听课!
好在李斯只是表情严肃了点, 实际上根本没计较这个, 而是耐心地又讲解了一遍。
李斯的学问果然扎实,他讲解的方向跟扶苏上辈子看过的《韩非子》注释相差无几, 而且深入浅出,非常便于了解,看来他不仅自己学问好,还很擅长教导别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收到命令后,连夜备课的结果。
为了圆之前的谎,说明自己真的只是听不懂而已, 扶苏干脆装傻装到底, 在李斯讲完第二遍之后, 依旧顶着懵懂的眼神摇头。
“李先生, 麻烦再细讲一讲。”
同一段话居然需要讲三遍!李斯展开竹简的动作微微凝滞,曾经他跟在老师身边读书时, 老师向来都是只讲一遍, 能不能领悟看个人, 谁敢要求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解同一段话?这是对大儒的侮辱。
但是扶苏就敢, 李斯低头, 望进长公子真挚且懵懂的眼神里, 没办法, 谁让这个学生是长公子, 而他只是个临时负责讲书的,连个正儿八经的老师都算不上, 别说三遍了,三十遍也得讲。
不过,拿一个三岁稚儿与成年人相比,委实有些欠妥,李斯默默反思自己。
在长公子这个年纪,听不懂才是正常的吧。
这倒是与他的期盼不谋而合。
李斯爽快地放下竹简,对扶苏说:“此书过于深奥,长公子还未启蒙便学这些,实在为时尚早。”
还挺好说话?
在先秦时代,书本少大贤也少,想读书尤其是跟在有名气的老师身边读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僧多肉少,大家都抢着要留在大贤身边。
但大贤们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带不了那么多学生,也不耐烦带一些蠢笨的学生,免得在教育界名誉扫地,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对弟子进行了筛选,尤其注重悟性。
像扶苏表现出来的这种,听课听了两三遍还不明白的就属于悟性不好的一类,谁收到这种弟子都会暴躁地发脾气,虽然李斯不一定敢对他发脾气,但扶苏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平和,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扶苏疑惑不解:“那李先生认为,我应该先学些什么呢?”
李斯:“自然是先习字。”
“习字?”
扶苏点点头,这倒确实是他急需解决的问题。
虽然这两年来,他要么让楚夫人读书给他听,要么就是去章台各种蹭书看,已经将字认识得七七八八了,且因为楚夫人有意给他读一些楚国的书,他连楚国字都学会了。
但问题是,在人前他根本不敢暴露自己认字的事实,就算是天才,在三岁之前学会两国文字也太惊悚了,扶苏可不敢保证别人会怎么看待他。
哪怕不把他当成妖怪之类的,当成神童也不行,是不是神童他自己心里还没数吗?不过是仗着成年人的优势作弊而已,跟人家真神童可没法比,何必凭空给自己增添压力。
扶苏尚且不知,因为出生时的意向,他都不需要再做什么,嬴政和楚夫人那里已经对他有了神童和祥瑞的滤镜。
他只是出于对这个时代的不信任,下意识保护自己而已。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明明认字却还要装文盲,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早晚露馅,所以得想个办法,让自己认字这事过明路,如今李斯提出要教他习字,倒是正好解了他的困境。
不过……望着李斯毫不犹豫扔下《五蠹》,跑去书架上翻找启蒙书的背影,扶苏深深怀疑,李斯提议要先教他认字,根本不是为了他着想,只是单纯不想看韩非的书吧!
李斯只翻了几下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本用大篆抄录的《诗》,《诗》中收录的都是充满各国风土人情的诗作,读《诗》不仅能学诗,还能学史,算是一本流传度最广的启蒙书。
选这卷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扶苏其实更倾向于直接用《五蠹》启蒙,反正只是学习认字而已嘛,哪卷书不一样?
这整卷的《诗》,楚夫人已经不知道给他读了多少遍,扶苏早就会背了,对它毫无期待,他特别想跟李斯说,别换了还是用《五蠹》吧。
但是几次三番表示对《五蠹》的青睐,扶苏真怕韩非会提前领盒饭,所以算了算了,《诗》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早晚都要学,跳不过去的。
既然目的是认字,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快速读完一段后讲解,他们今天只需要学两句,一共才八个字,听上去似乎很简单,但若是真正的三岁小孩在这儿,恐怕已经哭了。
习字第一天学的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么难的字就已经很离谱了,更关键的是秦国的字是大篆,不仅笔画多,整个字还九曲十八弯的,能记住两个字都算是天赋异禀,但扶苏却要一口气记住八个!
只能说,李斯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年龄,又好像没注意到。
扶苏心想幸好他能作弊,不然可就要丢脸了。
如今写字还不能完全叫写字,叫刻字更恰当,扶苏年纪小骨头软,这个时候就用刻刀刻字,很可能会导致手骨变形,因此李斯只是教扶苏认字,半点没有要教他写的意思。
在他长大六七岁之前,恐怕都是这个流程,只读不写,这点扶苏非常不适应。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背多少次都不如写字记得更牢固,这是他上辈子刚入学时就学到的道理,像现在这样只用眼睛看,一笔都不写,能记得住就怪了。
感情你们先秦人读书不仅要悟性高,还得是过目不忘啊?!
门槛这么高,怪不得遍地都是文盲。
其实若扶苏真想练字,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除了在竹简上刻字之外,也可以写在布帛上。
只不过,此时的布帛还充当一部分货币的作用,在上好的布帛上练字,尤其还是让一个稚儿练字,那简直是暴殄天物!这跟直接烧钱有什么区别?
别管扶苏想不想,反正他爹他娘都不可能同意的,太败家了!有这种败家子是亡国之兆啊!
想到那个画面,扶苏一激灵,火速将还未成型的想法赶出脑子。
还是土办法更稳妥。
扶苏说的这个土办法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土。
当天‘艰难’学完八个字,回到寝宫之后,扶苏就让伍左用一个浅盘装了点沙土进去,再削一个成人手指长的木棍给他,‘纸笔’就准备完成了。
第二天扶苏将其带去了‘小课堂’。
因为扶苏年幼,还不能离开母亲,一直与楚夫人住在同一个宫殿。
李斯不方便进出后宫,所以为了方便授课,嬴政将离章台宫不远处的一座空置宫殿拨给扶苏做书房用。
这宫殿很大,估计等扶苏的弟弟们长大后,也会在此处读书学习,扶苏就当这是学校了,而自己用的那个大殿就是他的课堂。
李斯见到扶苏带去的‘沙盘’,听他解释这是为了练字特意准备的,顿时微微含笑目露赞许地夸道:“此法甚妙!”
虽然他是在夸,但扶苏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哄小孩。
扶苏心中无语,暗道:别装了,我就不信你以前没这么干过。
事实上呢,李斯当然这么干过。
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家出身,幼时家贫,想读书已经是很难,更何况日日消耗竹简练字?
李家承担不起这个耗费,于是李斯就在土堆上练,在枯死的树皮上练,直到写出的字有模有样,确保不会浪费竹简后,他才开始用竹简练。
但那都是穷苦人家的办法,他哪敢让长公子也这么做,到时弄得一身尘土,有失礼数,也有失身份。
长公子或许不懂,但若王上与楚夫人听了去,恐怕就要因此责怪他了。
没想到他不提,长公子却主动提出了用沙盘练字,倒是省却了他的麻烦,还能提高教学效率,他自然要多加赞赏。
“长公子怎么会想到如此妙法?这实在是令臣惊喜。”
我就静静看着你装。
以前怎么没看哪个历史向科普说过,李斯居然还是个会拍马屁的选手?
假以时日,这水平恐怕不亚于赵高了吧!
要不是扶苏意志坚定,还真以为在沙土上练习写字是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扶苏:“这有何难?”
谁童年的时候还没用树枝在地上乱画过呢,或者在地上画些图案与朋友们一起做游戏,这种不花钱的玩法,不分古今,扶苏就曾在宫中见到宫人和内侍们这样玩。
毕竟很多人入宫的年纪,在他上辈子都只是个小学生而已,正是爱玩的年纪。
扶苏就以他看到过的这一幕做借口,说既然可以用树枝在沙土上作画,自然也可以写字,所以才让伍左做了这样一个沙盘。
李斯捋着他那刚刚越过下巴的胡须点头赞道:“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长公子果然聪慧。”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李斯故意制造偶遇,好成为扶苏的老师,为的就是他长公子的名头,搏一个成为王师的可能。
昨日讲书两三遍,扶苏仍听不懂,李斯还以为长公子资质平平,然而今日这件小事却改变了他的看法,想来还是他昨日太过苛责。
如韩非所著那般诘(ji)屈聱(ao)牙之书,成人读起来仍要眼神空茫,何况一稚儿。
为君王者,也不需要学问有多高深,只要他善于用人,善理政务就可以了,至于学问方面?这不是还有他在嘛。
若君主真是尽善尽美,又要他们这些臣子何用呢?
扶苏尚且不知,只是一个沙盘而已,居然直接让李斯认定了他的‘聪慧’,并确信自己押对了宝。
李斯以己度人,若自己的长子聪颖过人,他定然会十分欢喜后继有人,同理想必王上也是如此。
想到某种可能,李斯顿时就来了干劲儿,觉得自己升任九卿、位列三公的日子就在眼前了,看扶苏的眼神都格外热切。
他大概犯了和费桓同样的错误,哪怕出于君臣之别,他对待扶苏已经足够尊敬谨慎,但成年人面对幼童总是会不自觉地轻视和松懈,以至于居然让扶苏见到了李斯如此不稳重的一面。
扶苏:……未来的李丞相,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恃才傲物、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桀骜不驯的样子,麻烦你恢复一下,谢谢。
第 134 章
扶苏的识字课程就这么步入了正轨, 如此,又过了几日,嬴政也知道了扶苏并没有在学习《五蠹》, 而只是跟着李斯认字的事。
某日‘下课’后, 扶苏就被截留在了章台宫。
嬴政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没有前几日那么忙了,扶苏回想了一下他前几日听到的, 似乎是某地孟夏时间受了冻灾,然后他爹就开始忙,如今想必是已经救灾完毕了?
不,扶苏摇了摇头,单单只是救灾可不会让他爹忙成这样,这两年他没少见到秦国爆发旱灾水灾, 他爹一向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这次这么忙, 恐怕还是因为事情太过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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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吧。
在这个会将气温和天象的反常与君王德行挂钩的时代, 夏天居然能冷得冻死人?绝对是君王做错了事,引来上天责罚!
此时秦国局势微妙, 嬴政绝不能背上这个罪名, 这段时间就是忙着替自己洗脱污名, 所以才这么忙。
事实的确与扶苏所想不差, 受灾的郡县不止是冻死了人,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降温, 地里的粟麦也都被冻死了, 当地所有人可以说是颗粒无收。
这对生产效率十分低下的先秦人来说, 是十分致命的,因为他们没有余粮。
好在他们有个屯粮能手姚贾, 这两年在外,明面上只是送礼游说各国重臣,其实暗地里还要负责从各国薅粮食,因此哪怕这两年秦国依然天灾不断,太仓里却仍有不少余粮,正好能用来救灾。
有了粮食,黔首们就重新恢复了安宁的生活,对于愿意开仓放粮的王上更是满心感激和爱戴,至于说这场灾难是因为王上德行有亏才出现的?
别闹了,王上愿意给我们粮食哎!
他赐给我们那么多粮食!
这样的王上德行还不好,你告诉我什么是好的?
他们真是低估了粮食对黔首的吸引力,简简单单被被嬴政平息了这场风波,甚至都有闲情过问一下扶苏在学什么了。
扶苏:“李先生说要先学认字,然后再学《五蠹》,不然就是揠苗助长。”
嬴政点头:“确是如此。”
他本就不赞同扶苏学《五蠹》,那根本不是他现在能看得懂的东西,偏偏扶苏实在喜欢,他这才命李斯教导。
如今李斯能带着扶苏学识字是最好的,然后又问了是用哪本书启蒙,当得知是《诗》,未评价可与不可,想来的确如李斯所想,王上对这种大众化的启蒙书没什么意见。
既然已经问了,自然逃不了过问功课这关,嬴政也就随口问了一句,扶苏顿时打起精神,回道:“我会写字了!整整十五个字!”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穿越过来,对此情景一定会感到痛苦,上辈子被爸妈支配也就算了,怎么穿越一次还要被问!
但对扶苏来说,这是个新鲜的体验,毕竟上辈子也没人会管他学得好不好,甚至学不好才符合他们的要求,这样就不用替他出大学的学费了。
当然,扶苏也根本没需要他们出这份钱。
十几年的时间,他早就认清自己的亲人是什么样子。当然,他更清楚,他们只是亲戚而已,不想出钱也是正常的,所以他也不会怨恨,考上大学之后更是自己想办法交上了学费,搬到大学所在的城市,摆脱了这种寄居的生活。
这种旁人避之不及的‘拷问’时间,扶苏还挺向往的,毕竟他没经历过。
扶苏回答得自然,嬴政却有些微微的惊讶,扶苏才三岁而已,居然就会写字了?
小孩子手骨软,长成之前不练字只读书,这是所有人约定俗成的事情,嬴政不信李斯不知道。
既然不是李斯要求的,难道又是扶苏在任性?
接收到嬴政怀疑的眼神,扶苏倍感冤枉,他总共就熊了那么几次,怎么他爹记得这么牢?!
他赶紧打补丁:“父王,我写给你看!”
然后让伍左端着他专用的小沙盘进来,嬴政一看就了然了,扶苏则开始握着他的小木棍,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等到手挪开时,可以清楚看到是一个笔锋格外稚嫩的‘关’字。
别看简体字这么简单,实际上篆文的‘关’比划可多着呢,扶苏写完一个字就长舒一口气,能把一个比划这么多的字写出来,既要注意结构不能太散,又不能显得太熟练,可真是难为死他了。
好在结果是好的,嬴政见扶苏的字写得有模有样的,没有缺胳膊断腿,着实惊喜,因此难得夸了一句:“不错。”
“这在沙盘上写字的办法,可是李斯教你的?”
扶苏嫌弃地撇嘴:“李先生哪里会这个?他还说要我六七岁才能写字呢,这个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自己?”嬴政再次讶然,今天惊讶的次数着实多了些。
不过,在扶苏身上倒也正常,这个儿子人虽然不大,却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
扶苏略带得意地点头:“没错!”
说着,又将之前说给李斯的理由重新讲了一遍,其中着重讲了本来扶苏是想在布帛上练字来着,想到此举过于靡费方才作罢。
得知扶苏是看见宫人在地上画画玩耍,就想到用沙盘写字的办法,嬴政赞许之余目光却渐渐悠远。
一个三岁稚儿都能想到的办法,以前真的没人想到吗?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之所以此法未曾得到提倡推崇,不过是觉得蹲下/身在地上写写画画是贱民才会做的事,能读书的人家非富即贵,岂会做如此不雅观又有失身份的事。
若是如此,倒不如就用在布帛上练字来得清贵。
钱帛钱帛,布帛就是钱,在钱上练字,可不就是个‘贵’。
扶苏身为他的长子,秦国上下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稚儿,即便真的用布帛练字,也不是耗费不起。
然而扶苏却能意识到此举靡费,改用王孙公卿们都不屑的沙土来练字,这孩子……似乎天生有一颗仁心。
嬴政低头看着扶苏,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什么,扶苏被看得莫名其妙,总觉得这么一会儿他爹好像是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不会吧爹,快保持住你秦始皇的格调,千万不要学李斯那样尬夸啊!
注意到嬴政打量他的眼神,扶苏回忆起了之前被李斯哄小孩一般夸奖的尴尬,在内心祈祷他爹千万别跟李斯学。
好在嬴政打量了他一番后,就只是简单地赞了一句:“节用而知礼,节约而知德,德行应在学识之前,你做得很好。”
想想各国的败家子们,甭管是君王也好公子也好,一个个俱是挥霍无度,吞金咽玉之辈,看上去是清贵风流,殊不知被他们挥霍的都是前线的粮饷、将士的刀箭。
若是他们肯少些挥霍,将这些钱都放在战场上,也不至于屡战屡败,几次三番地栽在秦国手上。
对比这些败家子,扶苏简直是一股清流,果然天命在秦。
听到嬴政随口说的几句,嫌弃六国君王和太子的话,扶苏满脸黑线。
他爹才刚二十出头,刚刚亲政,是怎么好意思用看待儿子的眼光看人家别国君主的?
这比曹操夸孙权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还气人。
曹操这个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儿子真的跟孙权一个岁数,但你这就过分了吧。
兴许是一次对比,让嬴政意识到了自家儿子是个可造之材,完全可以多些期待,于是就问扶苏:“这两日都只是在学识字吗?”
什么叫‘只’是学识字!
十五个篆文啊!他能全记住,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咳,虽然,早在李斯教他之前他就已经学会了,但嬴政如此平淡的反应还是让扶苏表示不开心。
他爹不应该夸他吗?
可惜嬴政已经被扶苏拔高了期待,根本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夸的。
扶苏为了证明自己,一口气将《关雎》都默写了一遍,表明自己不仅是学会了这十五个字,还将整首诗都背下来了呢,我厉害吧!
由于沙盘太小,扶苏又是‘刚学会’写字,不会往小了写,每次写的字都几乎跟沙盘一样大。为了写完一首诗,他只能写了涂涂了写,翻来覆去地,好像是在用木棍炒沙子。
等一首诗写完,更是直接忙出了一头的汗。
这种写字方法,逼得嬴政不得不全神贯注看着沙盘,不然可能就要错过某个字了。
出乎意料的,扶苏一个字都没写错,这不只是会写字,还得将整首诗背下来才行,嬴政不吝夸奖了一番。
不过这夸奖只是针对字的,对于扶苏会背诗这点,嬴政只是淡淡说了句‘不错’,毕竟幼童启蒙,十个里八个都用《诗》,没什么特别的。
可恶,早知道就不学《诗》,坚持看《五蠹》好了,要是他能将《五蠹》第一段背下来,一定能惊爆他爹的眼球。
鉴于扶苏功课扎实,这第一次的家长拷问环节得以平静度过,父子二人用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膳,扶苏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寝殿睡觉了。
临走之前,想到今天这空出来的一下午时间,实在浪费,顺势提醒道:“父王,您之前答应过的,要让蒙武将军做我的武师父,他怎么还不来教我啊?”
嬴政顿住一瞬,然后说:“再过些时日罢。”
被拒绝了。
但拒绝的理由居然不是‘你年纪还小’,‘你还提不起刀’这一类,而只是简单一句‘过些时日吧’,看来问题不是出在他的年龄上。
扶苏沉思,难不成这蒙武迟迟不来咸阳宫,是有什么要事在身不成?
第 135 章
如今需要将军领兵在外的, 无非是攻打魏韩,可扶苏清楚记得,这两支军队的主将都不是蒙武。
如果说蒙武是副将?那不可能。
两年前在黄河边, 秦军与三国对垒, 蒙武独自带领一支军队迎战庞煖。
虽说正面交锋的时候几乎没有, 最后逼退庞煖也是因为秦国援军到了,但蒙武能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 坚守城池,挡住庞煖南下的脚步,就已经具备做主将的心态了。
蒙骜一直不肯让蒙武单独领兵,一是蒙武于战事上的天赋着实比不上蒙骜,二是蒙骜也怕蒙武如张唐一般,扛不住两军对阵时的压力。
经此一役, 蒙骜认可了蒙武做为主将的资质, 已经逐渐开始让蒙武独自领兵了, 这两年也参加过两次小型的攻战。
按理说, 如今嫪毐已死,赵姬也无权干涉朝事, 没有人会再阻拦他们攻打魏国。
此时带兵出征韩魏, 正是刷经验的好机会, 蒙骜应当会举荐蒙武去才对, 怎么派出去的却是杨端和呢?
既然没有出征韩魏, 却又为何不能入咸阳宫当差?
蒙武到底去哪儿了呢?
……
洛阳城外五十里, 蒙武下马, 命将士们安营扎寨埋锅做饭。
“都把锅埋远一点儿啊。”蒙武吩咐道。
火头军们不解, 问:“将军,这是为何?”
蒙武指了指营寨, 又指了指洛阳城的位置。
“这儿离洛阳就五十里,你说假如你是洛阳守将,在城墙上看到附近有大片炊烟,你会怎么想?”
火头军:“想到……有敌人?!”
大片的炊烟,说明要吃饭的人不少,这么多人围着洛阳城却不进来,任谁都会怀疑是有敌军来袭。
蒙武:“是啊,要是被城内的守军当成敌人,自己人打起来就不好了,咱们是来练兵的,不要横生枝节。”
火头军连连应是,搬着锅去了一处烟气易散的地方开始煮饭。
跟在蒙武身边的副将却依旧疑惑,问蒙武:“将军,咱们练兵怎么练到洛阳来了?”
总不能是将军迷路了吧?
洛阳离咸阳可有九百里呢,再能迷路的人,也不至于走出这么远来。
蒙武看了副将一眼,没说话。
作为一个需要带兵出征的主将,他当然不可能是路痴。
至于为什么来洛阳?
那自然是因为他们的吕相当年被奉为文信侯时,食洛阳十万户,洛阳就是吕不韦的大本营。
他来洛阳,练兵只是个借口而已,不过,如果洛阳城内有任何异动的话,到是可以直接真刀真枪地练。
……
嬴政手里有了全部军权之后,任吕不韦在朝中再根深蒂固也争不过,譬如现在,为了防止洛阳向吕不韦提供兵力和钱粮,直接派人将洛阳围了起来,断掉吕不韦的后路,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也是从嫪毐身上得到的启发。
之前赵姬将太原分给嫪毐做封地,嫪毐谋反一事,太原城内给予了不少支持,因此嫪毐事败之后,太原城许多人都随嫪毐家臣一起迁往了蜀地。
有前车之鉴在,嬴政自然不会再给吕不韦这个机会。
切断了吕不韦身后的一切支持之后,他的落败就已经注定了,朝堂上的丞相党也很快沉寂了下去,只不过蒙武仍在洛阳外练兵。
吕不韦到底掌控朝堂十年,他一时的沉寂并不能让嬴政放心。
……
当洛阳与朝堂上刀光剑影时,扶苏一直在跟着李斯学《诗》,一开始还好,多学几日后难免觉得有些枯燥。
主要是李斯他只讲一本《诗》,几天了都不带换一本的,而且一讲一个多时辰,都是诗,扶苏学得脑子都木了。
如果不是他本来就将诗经背到差不多了,可能脑子会更木,他迫切需要学点什么其他的东西来换换脑子,哪怕是最讨厌的数学。
但是很可惜,李斯的数学水平还不如他呢。
那只能想办法换换课文。
于是再次上课时,扶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楚辞,问李斯:“李先生,今日讲这个吧。”
李斯合上《诗》问:“公子可是不喜欢《诗》?”
《诗》中都是古体诗,一首诗大概也就四句,正适合用来给幼童启蒙,《楚辞》却不同,大家所熟知的《离骚》就是出自《楚辞》,由此可见这书有多难。
在现代,这可是高中才学的课文,扶苏三岁就想学?
那还不如学《五蠹》呢。
李斯: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学生上难度,这是嫌我讲的太幼稚了?
扶苏摇摇头:“并不是,只是我听说李先生是楚国人,想必对楚辞了解更深吧。”
李斯微笑:“臣尚在楚国时,只是郡中一小吏,家境窘困无处读书,对楚辞倒是学得不多。”
“哦——”扶苏拉长音表示懂了,有点遗憾。
李斯顺势说:“《楚辞》辞藻优美,文采众家之长,确是上佳。只是字句太多,公子背起来可能会很吃力,不适合用于启蒙,还是继续学《诗》罢。”
扶苏:“没关系,以前母亲也给我读过《楚辞》,我还记住了几句呢。”
“李先生,你听我背给你听,纷吾既有此内美兮……纫秋兰以为佩……”
《离骚》嘛,谁还不会背上两句了,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可没少被它折磨。
扶苏背得毫不费力,李斯初听时觉得惊讶,慢慢又有些诡异的自豪和自得。
长公子才三岁,连字都没认识几个,居然就会背《楚辞》了!如此天资合该是他的学生。
有长公子这样的学生,他觉得自己当老师的生涯已经圆满了!
只不过,扶苏越背越顺溜,渐渐背到了一些不适合他这个秦国公子背诵的东西,李斯眼皮一跳,忙阻止到:“可以了可以了,既然长公子喜欢,臣讲一讲便是。”
同时在心里腹诽,这楚夫人讲什么不好,怎么偏偏讲屈子这一篇?
要知道当年就是秦国攻破了郢都,屈子才投江自尽的,这一篇不仅控诉了楚王的昏庸无能,对秦国也有些不善之语,长公子可不能再背了,至少在这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年纪,不能再背了。
不然被王上听到,还以为他教导长公子是别有用心。
因此,李斯打定主意,打算略过屈子这一篇,《楚辞》中内容繁杂,多有神诡异事,不如就讲讲这些,长公子既能学字又能听故事,想来会很喜欢。
扶苏纯属是背顺嘴了,被李斯拦住后也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可真不能怪他不够小心,主要是他对屈原了解不多,顶多知道对方是楚国人,楚国被攻破之后自尽了,但是扶苏对这个时间线没记忆,以为屈原去世距离此时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呢,那背一背他的大作也没什么关系。
谁能想到……扶苏拼命回想,差点就翻白眼回想了,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到,哦豁,屈原经历的那次楚国都城被破,好像是白起干的事啊?!
距离现在好像也就三十多年的样子吧,啊这……略过就略过吧,还挺难背的。
当然了,今天扶苏拿出《楚辞》,也不是真想学,这玩意比《诗》还难背,他又不是喜欢自虐。
主要他拿来的这卷是楚夫人提供的,上面写的都是楚国字,让李斯教一教,就可以把他认识楚国字这件事过个明面了。
他不想让他爹知道,楚夫人教他学了楚国字,免得多想,还是安在李斯身上吧,他爹想得再多也没关系。
李斯也发现了,这卷《楚辞》上面都是楚国字,当即就想换一本,扶苏伸手按住他卷竹简的手。
“李先生,为何不讲?”
李斯:“这卷书是楚国字,臣换一卷秦字的书来。”
扶苏一脸淡然:“不用换,用这卷就行。”
李斯劝道:“公子生在咸阳,长在咸阳,身边人说的都是秦语,习的是秦字,您学楚国字无益啊。”
扶苏反问:“怎么没有?学了楚国的字才能看得懂楚国的书,我不仅要学楚国字,还要学齐国的、燕国的,七国的字我都要学会!”
这倒不是他在蒙骗李斯,扶苏是在说真的,他正准备将七国的知识都学一遍,反正这辈子他好像变聪明了不少,记忆力都比上辈子好。
比如楚国字和楚国话,因为在楚夫人身边耳濡目染,一年多的时间就全会了,想来将六国的全都学会,也费不了什么工夫。
虽然六国终究会被灭,他学的这些早晚也要扫进故纸堆里,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用,但扶苏可没忘记他爹还有一项‘丰功伟绩’,焚书坑儒在后面等着呢。
坑儒这事儿他不知道实情,直到他穿越前,还有人就秦始皇坑杀的是儒家学子还是如徐福一般的方士而争论不休,一直没吵出个结果来,扶苏也不好下结论,但焚书可是真的。
除了医学、占卜、种植相关,其他的书民间都不得私藏,若见到有人私藏《诗经》《尚书》之类的就必须要烧毁,六国典籍被焚烧者无数。
那么多书!都被烧了!扶苏想想就觉得心痛。
为了防止这种暴殄天物的事情发生,扶苏决定先把那些失传的书都搜罗过来,改成大篆版本的,自己先私藏一份,若是将来历史重演,至少还能将书都传下去。
当然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焚书看似压制住了六国遗民,控制他们的思想,实际上分明是加速了他们的反叛,这种失智的政策,扶苏决不允许它出现第二次。
由于扶苏这话说得太坚定,李斯竟然无法反驳。且既然长公子已经说了,不止楚国字,六国的字他都要学,那么李斯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果断将《诗》换成《楚辞》讲了起来。
李斯每讲几句,扶苏就问一个问题,问楚国有多大、楚国的秋天是什么样子的,楚国有什么好玩的?
李斯不疑有他,只当扶苏是真的好奇,毕竟生母是楚国人,因此对楚国有些好奇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就细细回答了他的问题。
“楚国东起大海,西至巴蜀,北接……楚国秋天来得很晚……”
几次问话之后,李斯甚至开始主动讲起楚国的种种,这必然绕不开楚国特有的丝绸和稻米。
讲到丝绸时,扶苏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低头双手抻起衣裳下摆:“这些都是用楚国丝绸做的。”
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父王说这些都是姚大夫送的,很漂亮!”
扶苏出生那年,姚贾刚从楚国拜访(坑蒙拐骗)回来,不仅为秦国带回来一车车的粮食,还送了扶苏一车的上好丝绸做满月礼。
姚贾从李园手里拿到的丝绸,确实都是上好的,这点出身楚国王室的楚夫人最清楚,所以这一车丝绸都被她拿去给扶苏做衣裳了,连嬴政都没分到。
郑柳曾经劝过,虽然王上将丝绸都赏赐给长公子了,但夫人您就这么坦然收下了,一匹都不给王上留,是不是不太好?
楚夫人漫不经心:“王上富有整个大秦,还能缺区区一匹丝绸?不用留。”
郑柳被这个回答噎住,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劝,好在嬴政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于是那一车丝绸就都归扶苏了,做衣服做鞋面,用到现在都还没用完……
不过这都三年了,再好的丝绸也要开始褪色,就算用不完,明年也不会再用它做衣服了。
不过,颜色的暗淡一点也不影响扶苏感受到姚贾的心意,尤其在得知姚贾送这一车丝绸是因为他坑了李园(楚国王后的哥哥),顺便坑了整个楚国,居然让楚王自己将楚国的经济龙头给搞死了,扶苏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要知道六国里就属楚国最难打,现在楚国自我阉割,简直是上天都站在他们秦国这边,由不得扶苏不高兴。
也因此,扶苏对姚贾可谓印象深刻,上辈子对姚贾唯一的印象就是来自《战国策》中的“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剑”,是一个深得秦始皇器重的使臣。
等听说了李园被坑得一脸血的事之后,扶苏瞬间理解他爹了,这任谁有一张金卡会不器重啊。
扶苏摸着自己的衣摆,表情中满是对姚贾的喜爱与欣赏,明明自他‘记事’起就没见过姚贾,提起‘姚大夫’时却不见一丝生疏,想来就是这一车丝绸的功劳。
这姚大夫可真是好福气。
因为官职不显没什么积蓄,送不起一车丝绸的李客卿默默想道。
不过酸不到两秒,李斯想开了,长公子连这点小事都记得,可见是个念旧情且知道感恩的人,这样的人若是能成为君主,当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幸事。
只要他坐稳老师的位置,未来必然就不用愁了。
楚国的丝绸行业被姚贾这么一搞,直接变成一滩死水,不需要关注,扶苏更感兴趣的是楚国的稻米。
除了楚国之外,其余六国吃的都是粟麦和菽,只有楚国地理位置独特,种的是水稻,吃的是白米。
味道好也就算了,这玩意儿还是一年两熟,养活楚人无数。
若不是楚国湖泽众多,一到夏日就发水,大水之后又会爆发大旱,一年还不知要多收多少粮食。
若真是那样,楚国每年增长的人口数量将会是个极为恐怖的数字,靠着人海战术都能将其余六国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可惜上天还是公平的,给了他们得天独厚的粮种和气候,灾难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李斯谈论起曾经目睹过的洪水和旱灾,忍不住唏嘘感叹:“民生多艰啊。”
扶苏瞥了他一眼,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楚国的白米贩往他国时,价格极其昂贵,咸阳宫中也没有多少,因着楚夫人是楚国人,嬴政每年都会赏赐过来一些,然后楚夫人就会兴高采烈地命郑柳准备一桌楚国菜,与扶苏同乐。
扶苏吃过那些赏赐的白米,怎么说呢,不愧是献给秦王的,确实味道不错,虽然比起现代那些经过两千年更新迭代,又有农业科学院精心选种的米饭差了点意思,但还是让扶苏吃得热泪盈眶。
他容易嘛,穿越两年后才吃上第一口白米饭,再然后都得数着吃,因为他爹赐下来的米也就一斗,还得他和楚夫人分着吃,精细着呢。
他爹可真抠。
扶苏默默吐槽。
本来他上辈子是个普普通通的杂食党,米面都吃,但这辈子米饭一直吃不到,已经形成执念了。
他爹根本理解不了他对米饭的渴望,看来想要实现米饭自由,还得另想办法。
想着想着,扶苏抬头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李斯。
李斯:“?”
第 136 章
扶苏盯着李斯上看下看, 李斯不明所以,扶苏却突然说:“今日辛苦李先生了,竟已讲到了日正时分, 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吧。”
李斯闻言抬头向外面看去, 果然已经日上中天, 难怪腹中饥饿。
想来是因为诗经精短,而楚辞繁长的缘故, 不知不觉就讲到了这个时候,换做平时,他早已离了咸阳宫,回去用膳了。
其实主要还是扶苏今天问题太多,杂七杂八的占去不少时间,但李斯怎么会嫌扶苏问题多呢, 长公子愿意问他问题, 说明长公子信任自己, 李斯高兴还来不及, 自然不会怪罪到这上面。
咸阳宫本身就很大,他一个客卿, 出入只能依靠双腿, 走出去怎么也要半个时辰, 从咸阳宫到他家又是小半个时辰, 等回到家让仆人上膳, 人都要饿晕了。
李斯才不会如此苛待自己。
既然长公子主动留饭, 他自然是恭敬从命, 正好也品尝一番这宫中的佳肴。
若扶苏没穿过来, 这咸阳宫的膳食可真称不上佳肴两个字,顶多算是‘能吃’且吃不死人, 味道什么就算了,也就口感更细腻一点。
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扶苏百般挑剔,孟芽带着阿罗疯狂研究新种类的吃食,宋河则是一头扎向了炒菜,两年多下来,厨艺突飞猛进,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做出一桌小炒了。
就是比较费锅。
正常情况下,炒菜是在北宋时期才得到推广的,因为这时候出现了铁锅,用铁锅炒菜才是正途。
再早时用的是瓷锅、陶釜,这些用来蒸煮还可以,但受不了油温,用来炒菜经常会炸锅。
虽然宫里不会缺陶釜,就算坏了也不需要宋河赔偿,但炸得多了他还是觉得心疼,就想将陶釜换成铜锅,被扶苏严词拒绝。
他可不想吃成个小铜人。
炸锅也不影响宋河的发挥,因为这两年扶苏对宋河和孟芽的青睐,膳房干脆让二人专门负责扶苏的膳食,今日的午膳自然也不例外。
菜是一盘新鲜藠头炒腊肉、鲜咸酥脆的炸河虾、切碎的苦菜混着鸡蛋液摊成的苦菜鸡蛋饼、颤巍巍的河虾炖豆腐以及封在陶锅中保温的鲜鸡汤,再配上黄澄澄的粟米饭,这一顿饭简直能香得人失去神智。
不说那嫩滑的豆腐、油香的炒菜,单是一份炸河虾就已经彻底俘虏了李斯的味觉。
河虾易得,个头小腥味又重,实属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多是住在河边的渔民用来果腹之物。
扶苏: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用油炸过!
自然是没有的,油多珍贵啊,煮菜时加两块米粒大小的油脂,都能把人心疼坏了,何况倒满半个陶釜,贫穷点的人家直接当场上吊给你看。
更不消说,倒这么多油只是为了炸一盘低贱(指价格)的河虾。
好在扶苏这辈子的身世给力,就算他提的要求再离谱都有人照做,因此这炸河虾还是被端上了桌。
起初楚夫人百般嫌弃,觉得扶苏一定是被人诓骗了,才会吃这种没人要的贱物,直到那刚刚出锅还滋滋作响的炸河虾被端上来后,一吸气满腔都是炸物的异香,楚夫人不由自主就夹起河虾放进了嘴里。
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楚夫人简直吃得停不下来,成了大秦第一个被炸物俘虏的人。
李斯刚得知那盘酥脆的东西是河虾时,表情没有楚夫人那么外露,毕竟能端上长公子餐桌的食物,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膳房的庖厨又不是疯了。
所以,一定是自己以前吃河虾的方式不对,才没发现这其中的美味。
一只虾下肚,李斯确定了,果然是以前的方式不对。
李斯吃饭的速度不快,但扶苏清楚地看见,炸河虾的小山已经凹下去一块了,见状扶苏又开始推销油汪汪的藠头腊肉和嫩滑的虾仁豆腐。
李斯全部欣然接受,丝毫没有挑食的意思,一时间宾主尽欢。
不过嘛,扶苏留他吃饭自然不单单是为了吃饭,等李斯每样菜都尝过后,正处于胃口打开却又没饱的情况下,开始畅想这些菜搭配白米饭来吃该是多么美味。
说着说着连碗都放下了,连饭都不吃,问李斯:“李先生,为什么秦国就不能种稻呢?难道这世上只有楚国才能种稻吗?”
李斯刚吃了几口,正处于食欲旺盛的状态,偏偏扶苏一直在描述,这些腊肉河虾混着白米饭有多香。
做为楚国人,李斯当然也是吃过白米的,扶苏一描述,他脑子里立刻就出现香味了,顿时也对碗中的饭感到兴致缺缺。
要不回去让仆人蒸一碗好了。
可是家中的庖厨不会炒菜啊,也不会炸河虾,光有白米饭有什么用呢?
李斯顿时对扶苏的遗憾感同身受。
李斯遗憾叹气:“是啊,这稻种只有在气候湿热,水系发达的地方才能生长。而七国之中,唯有楚国境内符合条件。”
就像丝绸一样,都是楚国的独家生意。否则精米的价格也不会如此昂贵。
扶苏听了,眨眨眼又问:“那七国之外呢?”
楚国是适合种水稻没错,但是这片大地上适合种水稻的可不止楚国,楚国南边的瓯越和闽越同样很适合!
瓯越和闽越就是后世的江浙福建和两广,江南地带气候条件多优越就不用说了,最适合种植农作物,一度被称作鱼米之乡。
这名字,谁听了能不馋?反正扶苏不行。
如果这两处都能归属秦国就好了,到时候不仅扶苏能吃米吃个够,粮仓都要扩建出去几十上百座!
扶苏简直不敢想那时候自己能有多开朗。
可惜,要是秦国和瓯越闽越之间没有隔着一个楚国就好了,如今有一个拦路虎在那儿,扶苏只能望着舆图兴叹。
但是没关系,没有江南,云南那边不是还空着呢嘛!
至于人家本土的夜郎、寿靡(现昆明一带)之类的,扶苏选择性忽略。
只要它现在不是属于楚国的,那就可以打,他相信他爹有这个实力。
不过,想到云南,不可避免想到相邻的巴蜀和越南,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尤其越南,扶苏记得宋朝时期,出自越南的稻种占城稻传到了福建。
当时江淮两浙地带大旱,为了赈灾,宋真宗派人去福建取占城稻,足足三万斛,一斛等于五斗,差不多六十斤重,三万斛就是整整一百八十万斤!
这个数字深深震惊了宋真宗,当即决定在江淮和两浙推广占城稻,救活百姓无数。
在玉米和红薯传入中原之前,占城稻绝对是最顶流的粮种,没有之一,而这个占城就在中南半岛。
扶苏眼巴巴望着南边,两只眼睛都写满了‘想要’。
李斯接收不到信号,不知道扶苏在望什么,他只是在讲述自己知晓的。
“七国之外?戎狄所在的草原尽是戈壁沙滩,不要说种稻,连粟麦都种不活,只有楚国以南的两越或可一试,只是……”
身为楚国人,还曾经在楚国出仕过,自然知道楚国以南还有一些国家,只不过比起中原成熟的国家政体,将他们称为蛮夷部落似乎更合适。
两越常年瘴气弥漫,还有毒虫,百姓避之不及,除了当地土著,根本没人敢去,楚国也因此不热衷攻打,倒是让其趁机做大,频繁骚扰楚国边境。
因为双方起的摩擦,李斯才听过一耳朵,对两越有一丝了解,知道那里除了有瘴气和毒虫之外,气候倒是格外湿润温暖,非常合适农耕,甚至一年可以播种两次,人们生活非常富足,稻子烂在地里都没人去捡,因为根本不愁粮食吃。
要不是那瘴气实在骇人,楚国也不会坐视其做大。
李斯摇了摇头:“此地久居不易,且有楚国横亘其间,打下来无益。”
李斯还真的顺着扶苏的话去认真思考了,而不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懂这些就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这点可比费桓强多了。
果然能当三十年丞相的人,跟普通人一比,简直是突出的优秀。
李斯所想的,倒是跟扶苏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打上了瓯越和闽越的注意,但是因为楚国,也都默契地换了目标。
不同的是,扶苏转头就盯上了两越旁边的夜郎和寿靡,李斯却因为古今的信息差距,对中原之外不甚了解,没跟上扶苏的思路。
但李斯却同样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
“蜀地?”嬴政不解,问扶苏,“你这是从何处得知?”
扶苏:“李先生说的啊,他说蜀地原属楚国,气候与楚国仿佛,一定也更适合种稻。”
嬴政不信。
蜀地群山环绕,山路极其险峻,气候也差,比起两越来说不遑多让,让过惯了舒坦日子的咸阳贵族们非常嫌弃,但凡有选择的人,都不会去蜀地。
因此,自昭襄王打下巴蜀以来,此地一直是用来流放罪人的地方,比如之前嫪毐叛乱,他的家臣们就被流放到了蜀地。
这个后世被称作天府之国的地方,在如今的秦人眼里,大概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垃圾地带,至于此地种什么吃什么?就更不会关心了。
所以蜀地现在居然种的都是小麦,扶苏在心里呐喊:浪费!浪费可耻啊!
奈何嬴政不信扶苏说的,扶苏立刻又故技重施,搬出李斯:“父王,我说的是真的!李先生说,蜀地最适合种稻了,比楚国其他地方都合适,以前没人种,是因为他们都不懂农耕,但是李先生懂!将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
嬴政终于舍得将视线分一些给扶苏,眼神微深,问他:“这些都是李斯让你说的?”
扶苏:“什么话?”
嬴政:“将蜀地由种麦改为种稻这件事交给他。”
扶苏立刻否认:“没有啊,李先生没有说。”
难怪他爹对他说的话一直不感兴趣,原来是误以为这是李斯在借着扶苏向他要差事呢,一个臣子居然敢利用长公子,所以嬴政才有些不悦。
扶苏赶紧替李斯解释,本就是他缠着李先生问种稻一事,李先生只是在解答他的疑问而已,他自己也没有想要离开咸阳的意思,这些都是扶苏自己说的,他只是太想让秦国也有一个能种稻的地方了。
若是按照扶苏真正的想法,他才不替李斯解释呢,这个有可能会逼死他的定时/炸//弹,扶苏恨不得李斯不受重用,最好被他爹杀了才好,可架不住李斯是真的有本事,真要就这么杀了,扶苏还觉得有点可惜。
而且,有李斯在,多适合扶苏用来当借口啊,比如像今天这样。
嬴政不知是信了没信,扶苏反复提了几次后,终于松口:“既然他有心分忧,就赐他两石稻种,即日启程前往蜀地吧。”
“即日前往蜀地!?”
接到命令的李斯都懵了,他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他每天兢兢业业备课,教长公子识字,也没犯什么错啊,更没掺和到丞相和王上的争斗中,怎么会被流放到蜀地呢?
传令的谒者却说:“王上并非降罪于您,只是命您前往蜀地种稻,若能使蜀地种满水稻,即可回到咸阳。”
这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一听到种稻,李斯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此事定然与长公子有关,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但李斯深深觉得,自己似乎是上了贼船。
……这糟心的学生,昨天那顿饭果然不是白吃的。
第 137 章
李斯去了蜀地, 带着王上赐下的两石稻种、一百农夫、五千士卒和一万奴隶去的。
即便如此,仍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客卿们纷纷猜测李斯到底是因何事引得王上厌弃的。明明之前的官途一路顺遂, 怎么突然就被流放蜀地了呢?
但谁也猜不出原因。
这是最恐怖的, 不知道该小心什么, 只能诸事小心,一时间客卿院子人声寥寥, 都缩在家里读书的读书,著书的著书,倒是清静。
李斯这一走,扶苏刚刚开始的识字一事就又搁置了,嬴政却没给他指派新的老师,因为李斯走后不久, 相国吕不韦终于被人告发与嫪毐之事有牵扯, 获罪连坐, 被嬴政当朝免官, 勒令其在府中仔细反省。
几乎没有人感到意外。
嫪毐一事上,王上连亲生母亲都囚禁了, 又对同母弟弟施以囊扑之刑, 想也知道, 对于将嫪毐引荐给赵姬的吕不韦, 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何况吕不韦还利用辅政之权与王上在朝堂相争, 这已经踩到一个君王的底线了。
不管吕不韦如何智计百出, 朝堂上又有多少故旧门生, 有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 吕不韦手里没有兵权,而咸阳城内外、洛阳城外, 俱是忠于王上的铁甲精兵,吕不韦的落败是所有人都能够预见的。
只不过这时间上,比扶苏上辈子早了一年,大概是这辈子成蟜一事上,嬴政就一直占得先机,事事早一步,到今天就能提前将吕不韦赶下台了。
然而将吕不韦赶出朝堂还不算结束,接下来整合朝堂势力才是最重要的,吕不韦是走了,但从他府中出来的门客舍人仍遍布朝堂。就连刚被‘流放’走的李斯都是从吕不韦府中出来的,这些人嬴政都得一一解决,方才能让朝堂彻底属于他自己。
有人暗暗猜测,李斯被流放蜀地莫不是与吕不韦有关?
却也有人反驳,李斯不过区区一个客卿,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且早就与相府脱离了关系,王上还不至于为此针对他,更别说还要特意将人提前流放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朝堂一片乱象,任免之事每日都在发生,嬴政那还有时间管扶苏缺不缺老师。
为了不中断识字大计,扶苏只好自己去客卿院子里,打算重新找一个顶替李斯,可惜没找到。
起初李斯偶遇扶苏,然后就被王上派去教导长公子读书,着实让其他客卿们羡慕嫉妒了许久,甚至想要取而代之,可这才几日,李斯就被流放去蜀地了,客卿们顿时就没想法了。
那长公子身边怕不是风水不好吧?
没人往前凑,就显得积极热情的费桓格外显眼,对方依旧如以前一样,见到扶苏就往跟前凑。
从前扶苏觉得费桓热情得有点烦人,今日见到这冷清的客卿院,突然觉得看费桓都顺眼了不少,因此倒是第一次对费桓讲述名家学说时,没有表露反感。
费桓在心里对李斯表达了欢送,走得好啊,他要是不走,自己哪还有机会给长公子讲书。
听了一耳朵哲学辩论题的扶苏表示生无可恋,见到拎着梯子杌凳出现的公输甘简直像见到亲人一般,连忙让伍左扶着杌凳,自己爬上去感受了一番。
因为是给长公子用的,杌凳必须足够稳才行,绝对不能随便一踩就摇晃,摔了长公子可就是公输甘的罪过了,因此他选用的是极为结实的木料,重量绝对不轻,反正扶苏踩上去像踩在平地上一样,哪怕没有伍左扶着,也绝对不晃。
扶苏干脆在上面蹦了两下,吓得伍左公输甘和费桓三人都提心吊胆,伸出手来随时准备接住他。
扶苏让他们别紧张:“放心,公输先生做的杌凳很稳,不会摔的。”
他们能放心就怪了!
伍左用乞求的语气说:“长公子,您是千金之躯,下次可千万别这么玩儿了,奴婢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刚才那一刻,伍左不仅伸了手,还想直接趴到地上当肉垫去接扶苏,紧张得不行。
但扶苏是不会听的。
做杌凳的木材密度极高,他一上手就知道,就凭自己这点体重,在上面怎么蹦都不会摔的。
再说只是上了一个小台阶而已,就算真的摔了也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他放心大胆地蹦。
大概是受这个梯子杌凳的启发,公输甘还做了很多这种两两搭配的小玩意儿,比如将杌凳的凳面加宽,看起来很像扶苏上辈子见过的高脚木凳,只是高度没有那么离谱。
这再次给了扶苏惊喜,直问公输甘是怎么想到的?
公输甘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腼腆,他说:“公子容禀,这实是因为臣做机关时,需要长时间跪坐,时日久了难免腰腿酸痛。为公子做杌凳时,臣突然想到,既然杌凳可以加高,那为什么坐榻不可以?”
若是能将坐榻也加高,以后他再做机关时,就不需要一直跪着,这对膝盖实在太友好了!公输甘没有抵挡住这个诱惑,果断又做出一个与坐榻同宽的凳面,下面加上梯子,他试过了,这样的坐榻就算坐上一个时辰腰腿也不会累!
后来公输甘又发现,杌凳加梯子是为了方便长公子爬上爬下,坐榻却没有这样的需求,完全可以将踏板卸掉,只保留四个凳腿。
最后的成品就是扶苏看到的这个颇有古风的木凳。
“木凳?”公输甘重复了一遍,点点头,“这个名字正好,以后它就叫木凳。”
难得又见到熟悉的东西,扶苏很想坐上去感受一下,然而这个看上去不怎么高的木凳,在扶苏面前仍然是不可攀登的高峰。
见状,公输甘又跑到后院去将已经淘汰的梯子版木凳拿了出来,这下扶苏终于可以坐上去了,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晃啊晃,好不惬意,看起来很满意这个木凳。
公输甘摇摇头,他还是说早了,看来保留踏板还是很有必要的。既然如此,那就做两种木凳好了,一种给他这样身高腿长的成人坐,带踏板的就留给孩童。
看着长公子在凳子上开心地摇晃着,公输甘又皱起了眉头,是他疏忽了,这凳子对孩童来说还是过于危险,万一掉下来岂不麻烦?
公输甘立即开口:“公子,凳子还是太高,仔细掉下来,您还是先下来吧。”
我刚爬上来的,你就让我下去?
扶苏不理解,扶苏也不准备照做,至于公输甘的担忧?扶苏表示没必要,直接做成像儿童餐椅一样的不就行了。
“这,何谓儿童……餐椅?”
扶苏开始给公输甘比划着讲解,就是在这个木凳的基础上,再加上一面靠背,防止幼童后仰摔倒,然而再在面前加一圈扶手,将幼童圈在木凳上,这样就绝对不会掉下去了。
若是现代的椅子还可以担心一下,材质太轻,还是比较危险的,但现在的东西都是实木的,简直不要太/安全。
公输甘听了只觉茅塞顿开,然后匆匆向扶苏告别,拎起板凳又往后院走去了,在他走之前,扶苏赶紧从凳子上又爬下来。
“等等,把这个带上,改造好了再送给我。”
公输甘回身,一手抄一个凳子应道:“喏。”
公输甘简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扶苏望着他的背影满怀欣慰,要是客卿里面能多点这样的技术宅该有多好啊,他也不至于穿越三年了,连个铁锅都做不出来。
本来他还想让公输甘去做铁锅呢,可惜公输甘只是擅长用不同的铁块做机关,或者设计出自己想要的样式让匠人熔铸,他本人却是对铸铁一窍不通。
显然是专业不对口啊。
铸铁……铸铁……这事他是不是应该找个铸剑师更靠谱?
嗯,可行。
扶苏点点头,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扶苏抬头望向费桓,费桓不明所以,看了眼公输甘离开的方向,觉得自己懂了,拿起竹简道:“公子,他走了,那臣继续为公子讲书吧!”
扶苏“!”
扶苏:“不必了!”
他拒绝得过于干脆,费桓顿时伤心不已,这书真的有这么难吗?他不觉得啊!
看出费桓的伤心,今日对他有些改观的扶苏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咳,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当世最有名气的铸剑师是谁?”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费桓早已习惯,这伤心大概只有一成是真的,扶苏一问他问题,瞬间恢复成正常样子。
他思索道:“有名气的铸剑师?这……自从欧冶子大师名剑问世之后,世上很少再有铸剑师的名头传出来,出名者寥寥无几,臣唯一知晓的就只有一位。”
欧冶子扶苏知道,铸造出龙泉、太阿等等名剑的大佬,其中那把太阿现在就挂在他爹腰上呢,这种程度的铸剑师他不敢想,事实上也再没出现过,扶苏只需要这人擅长铸铁就行了。
“是谁?”
“赵国的徐夫人,极擅长制作匕首,他做出的匕首锋利无比,皆是杀人利器,七国中时时有人重金求取。”
至于这种杀人利器求来干什么,懂得都懂。
那扶苏可太懂了,求取的人里面还有个太子丹呢,然后把花重金求来的匕首送给荆轲了,荆轲揣着他章台宫一日游,最后还送了自己一程。
第 138 章
得知有这么一个铸剑人才流落在外, 扶苏非常上心,当即将徐夫人的名字可在竹片片上,等以后自己也能有门客舍人了, 就派人去赵国将人带回, 啊不是, 请回来。
此时却是不急。
又是十月,瑞顼历新年的日子, 朝堂上已经恢复了宁静,而远在蜀地的李斯也终于有了消息。
据说是有关种稻的好消息,嬴政不信。
种稻至少要一年才能看到成效,这才两个月就说有好消息?李斯真是去了蜀地,人都不够稳重了。
等到将今日的竹简都批阅完毕,嬴政才有耐心又捡起李斯的信来看。
“王上容禀, 两月以来, 臣已经踏遍蜀地, 遍寻适宜种稻之所……土人乃言自尧舜始, 此地便已经开始种稻……想是可以完成王上期许。”
“只是据土人所说,蜀地以南有名为夜郎和寿靡的地方……气候比之蜀地, 更适合种稻……如今仍为蛮夷占据, 若王上想要种稻, 不如将此处化为秦国疆土, 再兴农耕……可事半功倍矣……”
通篇看完, 原来李斯并没有因为离开咸阳去了蜀地就失心疯胡言乱语, 而是他发现蜀地虽然可以种稻, 蜀地以南却更合适, 甚至还说出了希望王上赶快派兵攻打这种话来。
夜郎嬴政自是知晓,与戎狄一般, 时常进犯秦国边境,偏偏当地群山险峻,秦人又多生在平原,不擅长在山林作战,总是拿他们没办法,当地县令颇为头疼。
没想到李斯居然起了将它打下来种稻子的念头,想得挺美,下次别想了。
然而李斯不仅仅是提建议,他还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攻打的渴望,嬴政让他带一万奴隶去,本意是用来开荒耕种的,李斯却在得知夜郎和寿靡后,将这些人派出去探路了。
探一探从哪条路打进去更妥当。
偶尔遇到一些没有路的地方,李斯还会阻止奴隶开路架桥,如今已经基本理出了一条蜀地通往夜郎的山路,就等王上的大军了!
没想到这李斯还是个好战分子?
嬴政的手搭在信帛上,手指轻点,思考着此事的可行性。
“见过长公子。”
“嗯,免礼。”
扶苏跨过门槛进了大殿,随意摆摆手让内侍们起身,走得进了,扶苏忍不住有些惊讶。
真难得啊,他爹居然没有批竹简,而是在发呆?
来章台宫这么多次了,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看来解决掉吕不韦,他爹是真的轻松了,只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事实上,不止扶苏惊讶,嬴政也讶异今日居然又在章台看见他了。
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了嬴政的思绪,他一回神就看见扶苏走了过来,颇感意外。
自从去岁开始,扶苏自觉长了一岁,不能再日日缠着父王,来章台宫都不勤快了,每个月都用手指头数着,超过三次就不来了,但今天可是这个月第四次了,而这不过才月初而已。
听到他爹的问话,扶苏随口回道:“因为想父王了啊。”
当然不是,他这个月来得这么频繁,纯粹是为了打听旅行青蛙·李斯的近况。
自从李斯离开后,扶苏天天盼着他传消息回来,可李斯除了刚到蜀地那会儿传回一封信,说自己已经到了,之后就是杳无音信,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扶苏急得不行。
他既希望李斯能好好完成嬴政交给他的任务,即在蜀地好好耕种,早日将此处变成大秦的粮仓。
但同时,扶苏更希望李斯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李斯临走前,扶苏曾经派伍左去送了一份自己准备的践行礼物。
但这份礼物里面,惯常送给远行之人的吃食衣物都没有,只有一卷薄薄的羊皮卷,上面绘着蜀地附近的舆图。
舆图这种战略物资,扶苏自然是没有的,尤其还是秦国边境的地图,谁敢私藏跟通敌谋反没有区别,这东西只有嬴政和蒙骜手里有。
扶苏本来想去找蒙骜要一份,想了想,这件事早晚瞒不过他爹,还不如直接找他爹要,也省得事后产生不必要的怀疑。
听闻扶苏是担心李斯在蜀地迷路,所以来找自己要舆图,此乃尊师重道之举,嬴政自然无有不应,所以不仅同意了,还给了扶苏一副画得最全的。
至于李斯会不会拿着舆图去做别的?嬴政根本不担心,他派五千士卒去保护李斯的安全,可不是说这五千人会听李斯的命令,若他做出通敌之举,自然会有人为主分忧。
扶苏拿到舆图,两眼小星星:感动.jpg
然后扶苏果断让人复制了一份,送给李斯。
别怀疑,此时的舆图并没有现代那么精密,粗通绘画技巧就可以直接手绘。
当然,扶苏一定要复制一份,不是珍惜这份舆图,而是因为他用朱笔在夜郎的位置画了个圈,然后才送给李斯,附带一张笔迹稚嫩的信。
本来嘛,扶苏只想在舆图上画个圈算了,其余的让李斯自己领悟,可谁让扶苏现在只是个刚刚四岁的幼童呢,这么高深莫测你不要命啦!
所以画完圈之后又写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自己又问过其他楚国人了,他们说蜀地以南这个位置,和两越一样,都比楚国更适合种稻,不如李先生去这里种吧,一定能早日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务。
扶苏扯的这个理由很好钻空子。
毕竟楚夫人就是楚国人,她身边伺候的也都是从楚国带来的人,朝中还有一个昌平君,是扶苏的舅舅,府中上下都是楚人。
所以扶苏可能真的问了,也可能没问,反正李斯又无法求证,只会相信这个理由是真的。
而且,找到一个新的适合种稻的地方,帮助秦王开疆拓土,不比留在蜀地一年又一年地耕种更有前途?扶苏相信李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扶苏自然地坐到嬴政身边的坐榻上。
因为这两年来,他每个月都要来章台宫几次,不论是嬴政也好还是章台的内侍们也好,早就习惯了扶苏的存在,这些小一号的坐榻桌案甚至是杯碟等等准备了个全套,每次见到扶苏来,第一时间就给摆上。
而且摆在别的地方,长公子会不开心,必须摆在王上身边才可以。
虽然嘴上说着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缠着父王,实际上每次扶苏一见到嬴政就会自动黏上去,像个小逗号。
扶苏不紧不慢地走到坐榻边,跪坐好,这一跪下去就觉得好硬。
这是坐吗?这分明是受刑。
大概是公输甘改造出了木凳和椅子的原因,以前没有的时候,想到跪坐是这个时代的习惯,扶苏虽不喜欢,却也适应良好,但是现在有木凳和椅子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跪坐忍不了一点了,他好想坐着。
但是……椅子比桌案还高,真要在这儿摆张椅子也太突兀了,想想吧,到时候扶苏看他爹都得低头,这合适吗。
得去找公输甘了,告诉他别在那纠结木凳到底留一条踏板更美观还是两条踏板更美观了,木凳和椅子都做出来了,就没想着要做个配套的桌子吗?
嬴政发现扶苏突然愁眉苦脸的。
进来之后,父子两人只说了一句话,然后扶苏从坐下就开始走神,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表情变来变去,唯一相同的就是不管怎么变,似乎都很愁苦,这引起了嬴政的兴趣。
“扶苏,你在想什么?”
嬴政很想知道,扶苏才四岁的年纪,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如此烦恼。
扶苏用手攥成豆沙包大的拳头,痛苦捶腿,抬头说:“父王,膝盖有点疼。”
“膝盖怎么会疼?”嬴政眼神一凝,“可是来时摔到了?”
明明身边跟着那么多人伺候,内侍禁军宫人都有,居然还能让扶苏摔到?他们是怎么伺候的。
发现亲爹的眼神不对,扶苏赶紧解释:“没摔,就是跪着难受。”
嬴政眼神缓和不少,却疑惑:“跪着难受?”往日不是也如此跪坐,怎么突然膝盖疼?
好险,差点害了伍左。
扶苏松了一口气,继续委屈巴巴地说:“我去找公输先生时,他都会让我坐在椅子上,膝盖一点也不会疼。”
椅子?这又是什么?
嬴政不解,却也大概能明白,定是公输甘又做出了新的物件,此物能代替坐榻,难道是比坐榻更软?
“那怎么不让他呈上来?”
既然比坐榻舒服,带来不就行了,他又不是不能接受新事物的老古板。
扶苏却摇头说:“不行的父王,椅子比桌案还高呢,若是坐在上面就没办法看竹简了。”
“比桌案还高?那岂不是无用?”
此时的人们大都是席地而坐,讲究点的会在地上铺上草垫或者动物皮毛,有些家底的或者是贵族们则是用缩小版的床榻,大概跟后世的蒲团差不多。
就连睡觉的床榻也都极为低矮,若屋子里摆一把椅子,不仅无用还突兀。
嬴政不理解,若只是为了让人跪坐时膝盖不疼,直接将坐榻改进得软一点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将坐榻变高?
扶苏却突发奇想地说:“那就让公输先生将桌案也变高吧,不就可以用了?”
扶苏站起来伸开双手来回比划:“椅子有这么高,那只要桌案可以做成这么——高就好啦!咦,那是什么?”
扶苏比划几下,突然看到桌子上摊开的白色绢帛,上面写满了字迹,扶苏已经知道日常写字都是用竹简,只有写信时才会奢侈地换成绢帛,因此只是疑惑一瞬就明白了。
“父王,有人给你写信吗?”
“嗯,李斯的信。”
“李先生?”扶苏惊喜道,“那我可以看看吗?”
一别两个月,身为勤奋好学的学生,思念先生所以想看一眼先生寄来的信件,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嬴政瞥了一眼信,心道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当即点头应允,于是扶苏欣喜地捧起白绢,第一眼就看到了‘夜郎和寿靡’,心下大定。
果然,他就知道压榨李斯一定会有惊喜的。
第 139 章
在扶苏命公输甘改进桌案时, 秦国的大军也集结完毕,向蜀地进发了。
然而令扶苏意外的是,他爹居然只派了三万人去。
区区三万人, 想打下夜郎和寿靡?哪怕觉得此处蛮夷, 不如中原强盛, 也不能如此轻敌吧。
要知道这山林战可是很难打的,尤其当地的毒虫毒蛇等等, 简直令人防不胜防,往往仗还没打起来呢,自己人已经被放倒了。
当然,比毒虫毒蛇更可怕的是当地的毒菌子!非专业人士千万不能品尝!
在这缺吃少穿的先秦时代,就连军粮都是混着麦壳和菽的干饼,味道难吃不说, 对牙口要求也很高, 属于是吃了第一口不想吃第二口那种, 就这都算优质军粮。
这种情况下, 看见鲜嫩肥美的菌子,很难说会不会摘回来煮汤喝, 然后一锅放倒一个营……
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啊, 大军还没开拔扶苏就已经很担心了, 如果领兵的是蒙骜, 他都想要追上去嘱咐几句了, 就是没办法解释他的消息来源。
可惜领兵的根本不是蒙骜, 扶苏在章台勤快地进进出出, 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去蜀地的将领是谁, 是一个他格外熟悉的人。
“王翦?!”
这种大佬居然被派去攻打夜郎?王翦现在这么没名气吗?杀鸡焉用牛刀啊!
本来听到他爹只派了三万人去打夜郎和寿靡时,扶苏觉得这也太不重视了, 此时得知带队的居然是王翦,这好像是重视了又好像没重视。
即便是王翦领兵,三万人也不够吧,他是名将不假,但他也不会撒豆成兵,扶苏深深怀疑,这次该不会促成王翦的首败吧?
不管扶苏如何担心,这些都不是他能插手的,他只能选择相信王翦和李斯,也是,两个金卡出手,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
秦国的军事动向一直备受天下关注,毕竟秦国一动,就代表着邻国要遭殃了。
此次咸阳又发兵,天下人都精神一紧,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这次刀会落到谁头上。
六国之中唯有韩魏松了一口气,因为历时两个多月,秦国终于撤兵了。
大概是怕多线作战会导致国内空虚,秦国这次派兵之后,就将其他在外作战的军队都召了回去,这可解了韩魏的燃眉之急。
不过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秦军撤走后,韩魏果然又瘦了一大圈,夹在秦国赵国和楚国之间,更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只是没人在乎他们的感受,所有人都抻着脖子不错眼地望着秦军的动向,在发现秦军并未出关,而是进入了蜀地之后,韩魏赵燕齐都放心了,只有楚王垂死病中惊坐起。
这怎么还有我楚国的事儿!
怎么了?时隔两年,终于要来报三年前楚国当合纵长的仇了?
楚王已经病了,十月中的寿春并不十分寒冷,楚王却还是抵挡不住寒气入体,甚至已经十数日不曾召见过朝臣。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三年生产出的丝绸越来越少,质量也跟以前不能比,即便是府衙硬性要求,也见不到什么成效,丝绸上收到的税钱还是逐年减半,根本不够楚王花的。
眼看着万物凋敝,国事不顺,自己又卧病在床,楚王心下戚戚,唯有王后再次有孕的一事方能给他些许宽慰。
可偏偏在这个楚王最脆弱的时候,传来了秦王派三万大军入蜀的消息。
楚王和其他五位君王一样,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秦国打算放弃韩魏来攻打楚国了。
放弃弱小的韩魏来攻打强盛的楚国,看起来是个昏头的决定,若在以往他们肯定不会这么想,但最近秦国朝堂动荡,当了十几年丞相的吕不韦被免官囚禁,如今秦国上下听从的都是秦王嬴政的命令。
嬴政即位以来,没少开疆拓土,看起来也很不好惹,只不过人心中惯常的轻慢作祟,总觉得年轻人办事不牢靠,以往的政绩恐怕多是吕不韦的功劳。
现在吕不韦倒台了,只剩一个刚刚弱冠的秦王拿主意,难免会轻敌冒进,想要靠一场大战来打出自己的名声,稳固人心,那么做出不打韩魏,反而去攻打楚国的决定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王怒而捶床:“嬴政小儿!未免也太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当我楚国是泥捏的不成!”
然而楚王忘了自己尚在病中,只是用力捶一下床而已,就牵动病机,继而咳嗽不止,
王后李环惊呼:“王上!快,快倒蜜水来!”
李环一边命令宫人倒水,一边自己扶着腰慢慢后退,然后轻抬起袖子捂住嘴,似乎是被楚王剧烈的咳嗽声吓到,眼中也满是对楚王的关心,其实却是偷偷用袖子掩住口鼻,生怕被楚王过了病气。
她都四个月的身子了,可不能被王上带累。
事实证明,李环的选择是正确的,楚王喝了蜜水却根本止不住咳,反而愈咳愈烈,最后更是面色突地涨红,喷出一口血来。
喂楚王喝水的宫人当即跪了下去,抖如筛糠,拼命磕头求饶。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可楚王本就在气头上,又吐了血,正处在暴虐的边缘,听见求饶声不仅不会心软,反而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出气的点一般,指着宫人中气不足地怒喝道:“带下去!让她闭嘴!”
冷肃的侍卫进来将人拖走,很快就听见殿外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就是内侍们来来回回的打扫声。
杀了一个宫人,楚王犹气喘吁吁,似乎还不解气,又或者单纯只是体虚气短罢了。
楚王老了……他也该老了。
任由其他妃子围着楚王伺候,王后李环掩住口鼻,眼中明明灭灭,从殿中退出后就立刻吩咐人出宫寻找哥哥李园,通知他这个好消息。
不说李园得知楚王吐血的消息后有多么激动,仿佛上天都在帮他们兄妹,楚王自那日吐血过后,似乎突然‘想开’了,居然命李园在年底加收丝绸税。
楚国只是比六国暖和一点,不是没有冬天,对于没有皮毛抵御寒冬,也没有存粮的穷苦贫民来说,每一个冬天都很难熬,今年孟夏时节都能冻死人,比以往每一个冬天都更难。
然而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他们的王上不仅没有想过帮助自己的子民度过这个寒冬,反而还要加收丝绸税。
明明今年已经收过一次了。
接到命令的平民们眼神麻木,楚国丝绸一向受六国追捧,楚国内种桑养蚕者多如牛毛,几乎整个楚国都被波及到了。
这一波税收完,也不知会有多少人于深夜冻死饿死,平民们悲痛交加,却因为发布命令的是王上,无人敢违背,只能咬牙交了税,夜晚才敢让泪浸湿身下的草垫。
是夜,项家灯火摇曳,尚显稚嫩的项梁气愤不已,一拳锤在桌案上,力气大到桌案都弯了弯。
“可恨,王上他是昏聩了吗!”
“二弟!慎言!”
已经留了一撮胡子的项渠比起项梁稳重得多,听到项梁口出狂言,忙呵斥制止。
项梁仍愤愤不服:“我说错了吗?丝绸都被收为王室所有统一售卖,本就引得平民怨声载道,就这还要收税,收税就算了,现在还要一年收两次税,还是冬天!这分明是不想让人活!”
平民是生是死,项梁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楚王这样的做法可不是为君之道。
“数罟(cù gǔ)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的道理,王上难道不懂吗!”
刮骨刀刮两次,再温顺的羔羊都会反抗,或者是逃跑,楚王这么做,分明是在掘楚国的根基啊!
“好了,就你懂!”上首的项燕瞪了项梁一眼,项梁顿时不敢再说话,长兄的话他可以不听,却不敢不听父亲的。
项渠见状,摇摇头,看向项燕:“父亲,我们该如何做?是否要上奏劝谏王上?”
项燕叹了口气:“王上正在病中,听不进谏言,说了也无用,想办法让人传出去,就说这次收税是因为秦国要来打楚国,收上去的税都是用来发粮饷的,这也是无奈之举。”
项渠:“喏。”
如此,本来是楚国内部的矛盾,就转移到秦国身上去了,秦国攻打楚国,本就会引起楚人的仇恨,如今得知多收的丝绸税也是为了抵御秦国,双倍的仇恨足以让所有士卒骁勇善战,为国献身。
他们打算得挺好,可惜很快,边境的哨兵传来消息,秦军是入了蜀地没错,但一点要攻打楚国的迹象都没有,反而一路往南走,看上去目标似乎是……夜郎?
此消息一传回中原,六国人表示都看不懂秦国这波操作。
几百年来,这天下都是他们八百诸侯互相争斗,中原意外的蛮夷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那些地方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谁也不会想着主动去打,一般都是自己国家被骚扰侵略了,才会派一小队兵马去揍蛮夷一顿,找回场子就完事了,然后继续跟中原这几个斗来斗去。
蜀地本就是秦国边境,又远离咸阳,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也值得派三万人去打?
这秦王果然还是年轻,分不清轻重。
六国人嘴上嫌弃着嬴政,实际上心里都齐齐放下一块大石头。
分不清轻重好啊,果然以前的聪明决断都是吕不韦的手笔,你看吕不韦一倒台,嬴政的短处就暴露出来了。
秦国有他在位,天下都可安心了。
别人是安心,楚王就是丢脸了,居然被一个假消息气得吐血,还不懂节制任意收税,本来项燕都给他想好了借口,谁能想到秦国居然不是奔着楚国来的,借口一下子就被戳破,楚人皆以有这样贪婪又没有担当的王上为耻。
这下人心散得更快了,人人都盼着新王。
内史府中,李园听着门客汇报的,市井平民们对楚王的厌恶,心里直接乐开了花。
他现在是治粟内史,九卿之一,以他的出身能站到这个位置已经不错了。
但自从被姚贾劝动,觉得自己和楚王都是一家人之后,李园再也不觉得自己出身卑微,反而觉得身为楚王的内兄,他合该封侯、封君,春申君能得到的,他凭什么不能得到?
大概是一直主理丝绸收税一事给他的底气。
楚王很信任李园,将此事全权交给李园督办,连个监督李园的人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李园若是不做点什么,简直都对不起自己。
所以楚王看到的账册,税钱逐年减半,可能不只是平民养蚕纺织消极的原因,实在是这税钱上趴了一只天大的蛀虫啊。
这些钱都被李园拿来收买朝臣,培养门客了,不拘文臣武将,凡是能在朝中有点分量的,都被李园收买了个遍,包括春申君的门客,大部分都已经成了李园的应声虫,只有春申君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些门客中也有人看不下去李园的作为,有个叫朱英的悄悄提醒春申君,如今您权势过盛,五个儿子都身居要职,楚王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很快您就要像伊尹和周公一样辅佐少主了。
但少主的舅舅李园是个贪恋权势心胸狭窄的小人,他一定会与您争这个辅佐之权,届时您就要刀斧加身了!您何不先下手为强?
可惜春申君根本不信,李园不管心里想的多么大逆不道,在面对春申君时,始终因为自己曾经是他的门客,对他多有尊敬讨好,升任治粟内史这么久,李园在面对姚贾时都不会再谦虚,唯独面对春申君和楚王时一如既往。
春申君被李园表现出来的假象所骗,拒绝了朱英的提议,朱英担心春申君会反过来责怪他,或者此时被李园得知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当天就离开春申君府邸逃命去了。
就这样,唯一一个有心救春申君的人也离开了,李园终于得偿所愿,在楚王病逝之后,立刻假令传春申君入宫托孤,实际上却在宫道两旁埋伏刺客,待春申君入宫后就将其杀死,谎称是楚王遗命要李园为幼主铲除阻碍,无人敢替春申君伸冤,自此楚国彻底落入李园之手。
项燕听闻春申君的死讯,只能闭眼幽幽一叹,没了春申君,又有何人能阻挡秦人南下呢……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楚国的权力更迭暂且不提,经过半个多月的跋山涉水,秦军终于陈兵边境,向夜郎发起了进攻,值得令人瞠目的是,一直盛传的三万大军居然变成了十万!而且各个打仗都不要命一样,比原本的秦军还猛。
这下别说六国的人了,连扶苏都懵了,这什么情况??王翦真的跑去修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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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
对于六国猜测的秦国要攻打楚国一事, 嬴政也表示无奈。
蜀地离楚国都城千里之遥,就算他要攻打楚国,也不会做这种南辕北辙的蠢事, 直接从函谷关、韩国借道去打寿春不是更快?
况且楚国辽阔, 兵力强盛, 用三万人去打楚国?简直跟开玩笑一样。
当然,这么点儿人要去攻打夜郎, 也像是玩笑一般。
哪怕是只是蛮夷之地,然山林险峻,困难重重,这三万人填进去恐怕都起不了什么水花,嬴政又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个天生的军事谋略家, 当自然早就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所以他派三万人入蜀的同时, 还给了王翦一个征兵的命令, 让他到达蜀地后可以就地征兵, 征到多少就带去多少,如果打完了还有剩的, 就留下开垦种稻。
蜀地除了一部分本土的蜀民外, 其他都是被流放过去的, 这些人或是自己犯了罪, 或是依附谋逆, 比如嫪毐的家臣们, 当然现在还有一部分是吕不韦的家臣。
被流放蜀地的, 如果没有特赦, 他们这辈子就只能当个罪民,连吃穿都成了问题, 这让昔日拥有过爵禄田产的他们如何受得了?
他们做梦都想有个机会,能够摆脱蜀地,重新回到咸阳。
或者不回咸阳,能去他国为官也行啊。
秦法严苛,他们虽然心里时刻期待着能被赦免,理智上却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就算是被赦免了,恐怕也无法再获得昔日的地位,既然如此何必再执着咸阳,若是能去他国重新开始也不错。
因为这个,蜀地罪民看管极难,经常有人钻团逃跑,不过大多都被兵士追上处刑,或者没追上的,掉到山下摔死、野兽咬死。
跑出去是找死,不跑是生不如死,罪民一直深受煎熬,倒是也达到了将他们流放的目的。
在这种情况下,当有人带来了征兵令,说只要他们戴罪立功,打下夜郎小国,就能将所有罪都赦免,以后可以照常积累功勋,这谁能不心动?
所以王翦征兵的效果非常显著,一大部分都是犯罪被流放到此的罪人及其后代,只有一小部分是此地原本的蜀民。
争不过,根本争不过,那些罪民都要把征兵点挤爆了!
王翦也更愿意用这些罪民,一来他们本就是上过战场拼杀的,现在招进军队里,不需要多加操练就能拉上战场,能节省不少时间。
二来这些人虽然犯错,却也只是在朝堂上的政治争斗中犯错,没有谁通敌当了细作。
像是成蟜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十万大军这种行为,他的家臣连流放的机会都没有,比成蟜死得还早。
王翦知道这些人里面,有曾经想过逃往他国的,但那不过是没有退路时的下下之选,如今王上愿意开恩,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必背井离乡,自然就愿意继续效忠秦国。
而只要他们还忠于秦国,就都是可用之兵。
王翦没有跟夜郎人交手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直到征收满了七万人时才喊停,加上自己带来的三万人,足足有十万人。
这么多人,不夸张地说,踏平新郑都足够了!
韩王:你礼貌吗?
十万人,军粮并不充足,从咸阳带来的只够再支撑他们半个月,王翦又从蜀地的粮仓中抽调了一部分,这也是得到允许的。
两者加起来差不多够支撑十万人马吃用一个月,多的一斗都没有,这一点王翦直接就在战前对所有人说得清清楚楚,在十万人哗然色变之前,王翦又说:
“一个月之内打进夜郎,夺下粮仓,我们就有余粮了!如果打不下,你们的军功、爵禄就全都没有了!”
王翦骑在马上,刀锋环指全军:“你们都是上过战场,斩过敌首的,如果一个月的时间连一座城都拿不下来,我会怀疑你们对大秦尽忠的决心!”
“到那时,我会禀明王上,换一批忠心于大秦的将士来代替,至于你们,就一辈子困在蜀地,永远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了!”
士卒们,尤其是征收来的罪民们,神情从不满转变成了恐慌,好不容易得来的脱离罪身的机会,就算是死也不能错过,不然后半辈子绝对会郁结于心,自己把自己怄死。
有激灵的立刻表决心。
“愿为王上尽忠!”
其他反应过来的也赶紧表态。
“愿为王上尽忠!”
“愿为王上尽忠!”
……
誓师过后,十万人向着夜郎的山林中进发,有萝卜加大棒在前面吊着,士卒们勇猛得仿佛下山猛虎,着实打了夜郎人一个措手不及。
从来没有过被中原主动攻打的经历,以前都是他们去攻打中原,夜郎人仓促应战,自然不是秦军的对手,短短十数日连下三城。
丢了三座城之后,夜郎人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阻止人手应对,还想依靠山林放箭绕路消耗秦军,可惜没想到的是,秦军里大半都是常年生活在蜀地的人,这招对他们可不管用。
为了自己能吃饱肚子,为了能早日脱离罪身,士卒们嗷嗷叫着冲上去收人头。
战事纷乱且毫无理由,夜郎王从梦中惊起,得知秦国居然打过来了?
他匆忙将国师与臣子们召来商议,有请战的;有觉得秦人打过来的速度太快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打到柯洛倮姆(私设,夜郎都邑)的,所以我们直接投吧!
说这话的人直接被旁边人给了一棒槌。
夜郎二十年前已经向楚国称臣,如何能再臣服于秦国?一臣不事二主,中原人最讲究这个,若是他们现在投了,秦军倒是会撤退,但楚国却很快就会来攻打他们。
前驱狼后有虎,投降简直就是下下策。
不过,提到楚国,却是给了他们思路,既然他们已经是楚国的臣子了,遇到强敌攻打时,为何不向宗主国求救呢?
于是夜郎王二话不说,立刻让臣子中精通楚国文字的人向楚王发了一封求救信,然后又派人去通知周边其他小国,要求他们速速派兵支援夜郎。
以前的夜郎与中原的国家一般,都是单打独斗,直到一位叫采默的国王即位,他联合了周边小国,组成以夜郎为首的西南诸国联盟,颇有些周朝初期的影子。
当‘天子’有难,诸侯有责任带兵勤王,所以若是认真论起来,夜郎国可用的兵力还真不小。
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宗主国援军,他们定能安然度过此次危机!夜郎王与国师满含期盼望着楚国的方向。
可惜,他们的盼望注定不会得到回应了。
楚王本就病危,因为秦国调动大军,杯弓蛇影之下病得更重了,如今楚国朝中更在乎的是,王上到底还能不能好起来?
虽然近些年王上越发昏聩了,对王后兄妹二人的宠爱毫无节制,连春申君的劝谏都不听,时常做些昏头的蠢事,比如半月前还曾下令,要在冬日里加税,简直不给平民活路。
如此种种,都绝非明君之相,但楚国臣子们仍生怕楚王就此崩逝,实是因为楚王在子嗣上没什么运气,迄今为止只有王后李环生育了一子,名为熊悍,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
他们是有一个太子不假,可太子年纪尚幼,如何当得起一国之君?为楚国计,若太子即位,必定要有一亲近之人教导辅佐才行。
臣子们心中最完美的辅政大臣自然非春申君莫属,可是看王上对李园的宠信程度,李园又是太子的亲舅舅,十有八九会弃春申君而选李园啊!这对楚国臣子们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们愁啊,焦虑啊,担心楚王的身体都快给自己担心出病来了。
与此同时,他们还得提防着邻国,尤其是秦国,若楚王真的死了,幼主即位,秦国很有可能趁机打过来。
虽然半月前才闹过一场乌龙,但楚国人坚信,对秦国就是要时刻保持警惕,准没错。
正想着要小心秦国时,典客(九卿之一,主管归义蛮夷)突然收到急报,是楚国西南的夜郎国国王来信求援。
信中说,有一支秦军突然攻打夜郎,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夜郎已经丢失了五分之一的疆土,都邑危在旦夕,他们实在是抵挡不过,不得不涕泪叩拜楚王,请王上派兵增援。
典客拿着信和公卿们大眼瞪小眼。
想想王上现在那个破败的身体,想想刚被王上搅散的民心,再想想楚国紧张的气氛,虎视眈眈的邻国……
再看向手中的求救信时,典客一扬手,将羊皮纸扔进火堆。
“算了,西南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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