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楚国拒绝支援, 王翦却早就防备着夜郎国向楚国求救,考虑到了楚国加入战场后的情况,所以提前跟驻守在此地的边境秦军打了招呼, 让他们随时支应着。
同时, 在李斯的建议下, 王翦还摆脱边境守将,派一队人马, 先将一批他们打下来的夜郎国的粮食,大部分是白米,带回去给王上看,证明此地确实适合种稻,打下来不亏。
这个当然是出于李斯的私心,不过王翦确实也想借此向王上报喜, 顺便求援, 所以也就顺水推舟了。
夜郎不止有联盟小国, 如今还向楚国求援了, 接下来也不知兵力会增长到何种程度,万一比秦军人多就麻烦了, 以少胜多的战役不是没有, 但咱们是有援军的人, 没必要打这种困难模式。
所以王翦也写信回去求援了。
为了让边境守军们帮忙, 余下的粮食又锐减了十石, 看守粮食的士卒们望着拉走粮食的守军们, 眼睛都要绿了。
为了防止士卒们有情绪, 王翦又特意召来营中将士安慰他们, 说这都是为了让王上早日看到你们的功劳,不要心疼这点粮食, 觉得粮食不够,再打就是了。
李斯也出来帮腔,两人一唱一和,两肚子墨水,单纯的士卒和急于立功的罪民哪里是他俩的对手,全都被忽悠得认同了这个说法,并且在战场上愈发卖力了。
夜郎人被打得忍不住骂娘,这群秦人怎么回事?怎么越打越猛?
十石粮食的威力很大,又是战事当前,守军们很快就将粮食运送到了咸阳,并向咸阳宫递上王翦的求援信。
递信上去的时候,守军还交代了王翦写这封信的原因,涉及到楚国,兹事体大,内侍们不敢耽搁,赶紧将信呈给嬴政看。
嬴政却粗粗看过一眼后,就淡定地将信仍在桌上,说:“楚王年寿不永,楚国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余力管夜郎的事。”
“年寿不永?父王,楚王是快死了吗?”扶苏疑惑提问。
没错,扶苏今天也在章台,为了听这第一手消息,甚至打破了自己定下的,每个月只来章台三次的规矩。
好在给的理由也正规,他来得这么频繁,只是担心李先生而已,先生因为他一句想吃到秦国自己产的白米,不远千里去蜀地、夜郎,扶苏甚为感动,因此要每日关心李先生的动向,倒也在情理之中。
没想到,为了李斯来的,倒是听到了一耳朵的八卦。
“是啊,楚王病危,缠绵病榻,如今朝中事宜都由春申君代管,应该就在这个冬日了。”
这是秦国的探子打听来的消息,尽管楚国竭力掩盖,可惜还是防不住无孔不入的六国探子,别的不说,光是姚贾与李园的来往,他们就防不住。
姚贾已经于前几日回到秦国,去时秦王资车百乘相送,回来时也是秦王却城数里相迎,有始有终,给足了排场。
姚贾感动得无以复加,直言王上如此厚待,他哪怕是立刻死了也甘愿,一时间君臣二人如鱼得水般,气氛十分融洽。
姚贾得知王翦带兵去打夜郎国了,夜郎又向楚国称臣,极有可能会向楚国求援,于是向嬴政禀明后,立刻修书一封寄给李园,明着是保平安,实则趁机打听楚国的近况。
他离开楚国已经两月有余,这次是从韩国回来的,实在不知楚国近况,不然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而李园在收到姚贾报平安的信后,觉得姚贾这是真把他当朋友了,不然谁会在离开两个月后,回到家了,特意寄一封信来报平安呢?
且看这封信的内容,无非是问李园近来身体如何,吃得可好睡得可香?纵使身居要职,也不必让自己太过忙碌,要多多注意身体啊,也不知何事可以再次拜访?
李园感动地将信扣在胸前:好朋友,就是贴心。
然后立即回信道:近日诸事繁忙,的确吃不好睡不好,等到税收入库就好了,浓浓的友谊在白绢中流淌。
不过对于最后那句什么时候可以再次拜访,却是回应道,天寒地冻不宜出行,况且楚国也要进入新年,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招待,建议姚贾明年春暖花开再来,届时一定会好好招待。
姚贾一看到回信就懂了,楚国最近绝对会出现动荡。
要知道当初他第一次去拜访李园时,离开楚国的时间和现在差不多,楚国连一片雪花都没下,哪有那么冷?
如今李园却以天气为借口拒绝他拜访,显然是有其他原因,再结合探子传回来的信息,以及楚国悄悄加强的边防,他和嬴政立刻就得出结论,楚王要死了。
想到楚国太子的年纪,春申君的地位,以及李园对权势的贪恋,楚国必然会有外戚之祸。
这种权力斗争的时候,哪还有闲心去管一个蛮夷外国的事。
秦国打了就打了,就算将夜郎并入秦国都没关系。
楚国目前的态度:你打了夜郎可就不能再打我们了哦。
看他们在边境偷偷增兵的样,嬴政就知道,楚国此时谨慎小心,生怕动作大了引来邻国窥探,是绝对不会派兵支援的,所以看完信后就漫不经心地扔到了桌子上,不再理会。
经过扶苏的强烈要求,精心引导,公输甘终于做出了大秦第一套办公桌椅。
因为时间太赶,雕刻部分都是公输甘自行完成的,只能说这个技术和艺术有壁,扶苏围着桌椅转了两圈,也只憋出了一个‘粗狂大气’的评价。
再多的他夸不出来了,有点违心。
本来嘛,因为这是送给嬴政的吗,还要摆在章台宫的大殿里,扶苏心想这不就是龙椅嘛,然后他就特别想让公输甘在椅背和扶手上雕几条盘龙,让龙椅名副其实。
可惜公输甘这个不争气的,别说雕龙了,雕花都费劲,最后只能草草雕刻几个字算是装饰,扶苏看了直摇头。
不过装饰稀烂,木料上倒是扳回一局,黑沉厚重的木料再搭配上大气的篆字雕刻,往庄严肃穆的大殿中这么一摆,顿时身价倍增,看上去都有种历史的厚重感。
可能就跟玉玺一样吧,一旦想到这是君王专用,瞬间就不普通了。
扶苏:眼馋.jpg。
然后嬴政就让公输甘给扶苏做了一把高脚椅子,加了两条踏板那种,方便扶苏自己爬上爬下。
此时扶苏就坐在这把椅子上跟嬴政聊天,木头的椅子硌得慌,扶苏还让郑柳给自己做了个柔软的坐垫,坐上去格外舒坦,反正比跪着强多了。
本来他还想让郑柳给嬴政也做一个,然而他爹眼睛一瞥那柔软得仿佛能让人陷进去的坐垫,再看看扶苏坐在上面舒服得眯眼睛的样子,说如此懒散哪有做君王的样子,直接拒绝了。
扶苏耸耸肩,好吧,反正他不是秦王,他要先享受了再说。
虽然觉得楚国自顾不暇,不会去支援夜郎国,但王翦言辞恳切,似乎非常需要支援,正眼巴巴地望着咸阳等待回应的样子,嬴政迟疑了。
不是说如今有十万大军吗?怎么还会谨慎成这个样子?
扶苏仔细阅读,最后评价:没错,这很王翦,甭管去打谁,都主打一个稳重,能群殴绝不单挑。
王翦认真的态度多少影响到了嬴政,且王翦毕竟不是蒙骜这样的老将,谨慎些在所难免,当然主要还是王翦本来也没带多少人去,秦国现在有的是富裕的兵力,当即大手一挥又增加了三万人。
十三万,打一个西南夷,嬴政觉得尽够了。
……
在咸阳被一片薄雪裹住之前,王翦终于带着十二万大军和夜郎大半疆土回程了。
夜郎都邑被攻破,夜郎王带着国师臣子们南迁,已经寻不到踪影,再往南打就离咸阳太远了,随时有被楚国拦腰围困的风险,哪怕打下来也不好守,王翦衡量了一番,决定就此作罢,直接率军班师。
大军班师当日,嬴政接过王翦献上的新绘制的蜀地舆图,难得的开怀大笑,毫不吝啬地称赞道:“将军实乃寡人肱骨也!”
然后亲自将王翦扶起来。
王翦不骄不躁,却也眼含笑意道:“为大秦开疆拓土,本就是臣的本分,当不得王上如此夸奖。且此番全赖将士们奋勇拼杀,成就臣之虚名罢了。”
君臣二人并肩往回走,气氛十分融洽,而李斯则是在身后静静跟着,但笑不语。
此番王翦攻打夜郎时,李斯只是一开始跟着出谋划策,等王翦打入腹地之后他就回到了蜀地,并找到自己带来的一百农夫和一万奴隶,让农夫教导奴隶种稻之法。
李斯才没耐心留在蜀地,一年接着一年地种地,他的目标是为官做宰,离开咸阳一天他都浑身难受,所以他直接让农夫开课,教所有奴隶、甚至是蜀地的黔首种稻。
教导之前,他提前说明,在蜀地种稻这是王上要求的,你们必须要学会,谁敢偷懒就重罚。
重罚果然有效,大字不识一个的一万多人纷纷努力学习了起来,待他们全部学会之后,李斯就将人四散开来,保证整个蜀地包括新打下来的夜郎区域,都有掌握了种稻技巧的人在。
想必明年秋天,蜀地必是遍地稻田了。
当然,还是留了一部分地区种粟麦的,蜀地并不全是如楚国一般湿热,靠近关中的那部分,冬天和咸阳一样冷,显然是种不了水稻的。
而且这第一年大规模种水稻,总是有些人不相信也不敢尝试,总得给人留下一点保障。
但这也尽够了,李斯算是超额完成了嬴政布置下去的任务,所以大军回城时,李斯也骑马跟上,坚决不肯留在蜀地过冬。
如今已经站在了咸阳城外,他请愿攻打夜郎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在嬴政与王翦君臣相得时跳出去碍事,只是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然后走着走着,就注意到了一旁同样安静的姚贾,李斯面露讶异。
这位姚大夫他是认识的,初时在赵受命联合五国合纵,后来到了秦国,又主动请命去列国游说,耗时三年,颇有些纵横家的影子,如今这是终于结束出游回到朝堂了?
不过,一个大夫怎么会离王上这么近?其他公卿可都远远排在他身后。
至于李斯身为客卿,却能跟在王上身后,完全是因为他是随着大军回来的,算是今天的主角,所以特别优待。
那这位姚大夫又是因为什么?
李斯的诧异只有一瞬,但跟在两人身后的奉常似乎早就料到李斯会有此疑问,主动解释道:“君且不知,三日前王上已经拜姚相为相国了。”
相国?!
原来吕相被罢免后,接任相国的居然是姚大夫?!
第 142 章
“咳……”
再次回到小课堂, 扶苏尴尬地摸摸鼻子。
上辈子因为蒙骜死在了太行山,上卿之位空置,姚贾回到秦国后就被封为了上卿, 但现在蒙骜还活得好好的, 甚至身体很硬朗, 看起来再熬走几个人都不成问题。
上卿的位置有人,嬴政自然只能寻求其他合适的位置给姚贾。
原本因嫪毐之乱, 倒是有不少位置空了出来,但那些不过是卫尉、内史、中大夫之流,嬴政想了想,不太满意。
虽然姚贾之功因为一些事情不能明说,毕竟贿赂和离间他国重臣之类的,在用完这些大臣之前, 明晃晃地说出去, 那些钱和情分不就都白费了嘛。
但身为王上, 嬴政心里必须有一杆秤, 姚贾之于秦国,的确有大功劳, 若只是给一些微末职位打发了, 未免显得他太过小气吝啬。
何况姚贾确有大才, 让他来做丞相, 对大秦有利而无害, 正好丞相之位还空着, 嬴政干脆就拜姚贾为丞相了。
早日定下来, 也免得别有用心的人, 隔三差五来他这里打一些‘仲父’的感情牌。
本来扶苏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见到仍是客卿的李斯, 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该不会,要把李斯的丞相之位蝴蝶掉了吧?
可千万不要啊!
天知道面对一个未来可能会逼死自己的人,扶苏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找他麻烦的。
他忍这么久,就是因为李斯跟胡亥那白痴玩意儿不一样,他当了三十年丞相,尤其还是在秦国统一六国过程中的丞相,李斯的才学根本不用多说,谁都看得到这里面的含金量。
除了李斯自己之外,大概扶苏是唯一一个希望他能当上丞相的人了,结果现在,当上丞相的居然是姚贾。
扶苏:报一丝啊。
李斯出去一趟回来没升职,因为攻打夜郎这事儿虽然是他促成的,但他没出什么力。
他去蜀地,本来是带着种稻的任务去的,现在才冬天,根本没到种稻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所以他目前等于没有功劳,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升职。
所以李斯还是客卿,目前的工作除了偶尔给王上写一些文章劝谏之外,就还是教扶苏认字。
就这么点工作量,很难让人见到成效啊!
还不如像公输甘一样呢,当个手工达人,功劳都是看得见的。
因为章台宫那套舒服霸气的桌椅,公输甘现在订单接到手软,公卿们都想要一套王上同款,同时也解放双腿。
有些年老的大臣直接热泪盈眶,终于,终于不用再为难我这老胳膊腿了。
谁懂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一跪跪一天,膝盖都跪麻了。
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得风湿的,有的话那更惨。
所以公输甘现在订单火爆,人也跟着又火了一把,提起公输甘,许多人都竖起大拇指,公输家就是公输家,新奇的物件就是多。
但是像李斯这样,本事都刻在竹简上,除了嬴政没人能看见,所以名声不显,顶多知道王上对李斯还算器重。
毕竟他刚来时只是丞相府舍人,如今已经是客卿了,从爵位上来说,是四等爵左庶长,这已经不低了,白起刚刚崭露头角时,也是左庶长。
功劳上呢,除了初到秦国时,建议嬴政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乃使良将随其后(注)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人侧目的良策,想升职可是真麻烦啊。
哎,等等?
扶苏皱眉回想一番,不对啊,他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李斯的成名大作《谏逐客书》呢?
……
咸阳城外的大军已经遣散,原本的士卒们论功行赏,立了功的罪民们也都赦免了罪身,再也不需要去蜀地,以后可以重新依靠军功升爵了。
一些杀敌数量多的,甚至已经重新拥有了爵位和田产,这让剩余只是恢复自由身的罪民们燃起了斗志,再也不想着叛逃到他国去了。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就是嫪毐和吕不韦的家臣,引得秦国乃至天下人的侧目。
这些都是附逆之人,居然也能得到赦免,可见秦王心胸宽广。
等听到连宫人内侍都在夸赞,王上多么多么仁慈,扶苏才恍然大悟,也许这就是他爹让王翦到了蜀地再征兵的目的吧,一举两得啊。
扶苏点点头,表示学到了。
这个冬天注定不平静,楚王病逝瞒不过任何人,各国都派人去吊唁,秦国也去了,然后吊唁的人刚回到咸阳,嬴政就再次下令集结军队,桓齮(yi,第三声)为将军,商讨攻楚一事。
扶苏感叹,这就是战国速度吗?上一波攻打夜郎的军队刚解散不到三个月,又在集结了,正等二月冰雪消融,就挥师南下。
楚国早就猜测秦国会趁着国丧搞事,因此多加提防,布防的守军都快布置到函谷关去了。
秦国说,我确实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可惜,楚国再次判断错误,这次秦军依旧不是从函谷关出发,这次他们真的是从蜀地迂回过去的。
去年王翦因为担心战线太长,楚国会拦腰切断补给围剿他们,所以不得不放夜郎王南逃,致使秦国只得到了三分之二的夜郎疆土,实在可惜。
尤其在李斯向土人打听到,越是往南,每年收获的粮食越多,嬴政就越发痛心自己没得到的夜郎南部。
这种疯狂产粮的地方,他必须要得到,既然是楚国阻碍,那将楚国疆域向东边推以推就是。
所以这次嬴政特意派桓齮从蜀地进攻,就是要将楚国临近蜀地和夜郎的地方都打下来,变成秦国的地盘,以后再向南扩张时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而楚国此时正在进行权力更迭。
两个多月前,楚王薨逝,太子熊悍即位,王后李环成了太后。
顾虑到新王年幼,楚考烈王(死掉的那个)临终前难得神智清明,握着春申君同样苍老的手托孤,直言太子年幼,以后楚国就交给你了。
春申君也感动地回握住楚考烈王的手,发誓一定会看顾好幼主的。
可惜,这一切都被王后李环和李园的眼线听个分明。
他们兄妹二人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地位,眼看着楚王将死,大权触手可及,怎么可能再将权柄拱手让人?
于是楚王死后,李园丝毫不耽搁,就在宫道两侧埋伏刺杀,砍掉了春申君的头。
没了春申君,李园作为新王的舅舅,理所当然掌控了楚国大权,但仍有一些春申君旧臣和朝堂上的正直之士在反对李园,双方你来我往,斗了两个多月,还没等斗出个结果呢,秦国居然就打过来了。
楚国所有人:“?”
内讧暂停,先把地盘保下来再说。
在李园的建议下,熊悍也集结大军调往蜀地迎战,本来最适合出征的大将是项燕,可惜项燕是反对李园那一拨的,李园正看他不顺眼,才不会给他拿军功的机会,所以派了投靠自己的一个将军去了。
此前桓齮并不十分有名气,李园也没当回事,以为万无一失,可没想看秦国出品那个个都是精品,两军一交战,就被桓齮压着打,楚国西南边陲的疆域一缩再缩,气得李园都摔了杯子。
朝中反对李园的人终于找到了突破点,对着楚王疯狂弹劾李园,说别看他是王上的舅舅,跟您关系亲近,可他实在没有治国的才能,瞧瞧这才多久,楚国都快亡在他手里了。
王上啊,您快醒醒吧,绝不可偏信此等小人!
熊悍态度略有动摇,李园更气了,好在关键时刻太后李环出手,训斥了儿子,才让舅甥关系和好如初。
朝堂上却是一片哀叹。
这次短暂的危机让李园认识到,光靠着和王上的亲缘关系,地位还是不太稳定。这次妹妹能帮他,是因为王上年纪还小,还愿意听从母亲的话,等王上长大了这个办法可就不管用了。
他必须要尽快收拢人心,好彻底掌握朝堂,为此这一仗楚国必须要赢,不然所有人都会怀疑他的能力,更没有人愿意支持他。
必须要让他们看到,他是杀了春申君没错,但他同样有能力代替春申君,守好楚国,甚至壮大楚国,到那时还有谁会反对他?
为此,李园第一次低下高傲了好几年的头颅,让楚王召项燕进宫,打算换项燕当主将。
王上召见,项燕不敢不从,立刻就换上衣服要进宫,项梁气不过,拦住项燕:“父亲!这哪里是王上召见,分明是那个李园的意思,您不能去!”
打量他们不知道呢,之前李园在王上面前屡次进谗言,害得王上与父亲离心,被勒令在家修养,如今前线战败,父亲倒是不用再修养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真是好一张小人嘴脸。
比起气愤的项梁,项渠却是稳重得多,劝解道:“二弟,不管这是不是李园的意思,既然这是宫中召见,父亲就必须得去,不然就是不尊王命,李园就更有理由打压我们了。”
项燕赞许地看了眼长子,然后嫌弃地瞥一眼莽撞无脑的二儿子,说:“你大兄说得对,王上召见,为父必须要去,以后跟你大兄仔细学学,遇到事多动动脑子!”
说完登上马车朝王宫而去。
项梁不服气:“我!”
可惜马车已经走远了,他只能泄气地向空气挥拳头,然后看也不看项渠,气冲冲跑进府里。
项渠摇摇头,弟弟就是弟弟。
……
项燕去拜见楚王,果然在一旁看到了李园,有楚王做缓冲,项燕当即就与李园化干戈为玉帛,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将相和,楚王深感欣慰。
两人握手言和的第二日,项燕就带着亲兵出发了,而李园也没闲着,得知昔日好友如今成了秦国的丞相,特意写信过去痛骂、
信中大意是,我当你是好朋友,你几次来寿春,我都热情招待你,把你当最贴心的朋友,可你如今当上相国了,发达了,就帮着秦王打楚国,你还拿我当朋友吗?
姚贾看完信,百忙之中抽出点空闲回了一封。
姚贾:哎呀我很惨的啊,我出身寒微,也没什么学识,从魏国到赵国都没有人愿意重用我,只有秦王愿意赏识我,赐给我丞相之位,我自然要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那秦王铁了心要打楚国,我也没办法啊,我早就劝过了,根本拦不住。
如今周王朝已经湮灭,此乃大争之世,而你我各为其主,这一天早晚都会来的,纵使是伯牙子期般的友谊也无法阻止,此前人未解之谜题,后人亦复哀叹矣,李园兄,我对不住你啊!
不愧是能靠着一番游说组织起五国合纵,又给说到解散的人,骗人的词儿一套一套的,直接让看完信的李园抑郁了,在空旷无人的庭院里捏着白绢抬头望月,片刻后一声叹息。
姚兄大才,早知道你会有成为秦相的一日,当初就不应该让你活着离开楚国啊……
第 143 章
有项燕加入战局, 场面一下子胶着起来,桓齮的推进计划被迫暂停,而秦国朝中又爆出了一件大事。
耗费秦国无数人力物力, 花了十年时间建造的水渠, 居然是韩国用来拖垮秦国的计策!
嬴政大怒, 叫来主持修建水渠的郑国质问,郑国却一脸坦然, 说间谍一事的确属实,但修建这条水渠对秦国也是有益的。
理智告诉嬴政确实如此,事实也证明,郑国渠对关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所以即便知道了这是一场阴谋,嬴政还是让郑国渠继续修建下去了, 但韩国如此欺辱, 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下。
而随着郑国渠一事爆发, 秦国的王子公孙和部分大臣们看准时机, 上奏说:“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 请一切逐客。”(注)
派人去诸侯国贿赂重臣当间谍这种事, 秦国可没少干, 甚至可以称一声专家。
那么客卿门客有没有可能是间谍呢?那可太有可能了, 根本都不用想。
有那惯会揣摩人心的还特意用吕不韦举例子, 说王上您看, 吕不韦原是卫国人, 来到秦国就只会生乱, 可见诸侯国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您还是把他们都赶走吧。
嬴政采纳了他们的建议, 当然,绝不是因为想到了吕不韦。
他又不是没脑子,还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下面的人牵着走,因为一个人扫射一大片。
他之所以同意驱逐客卿,实在是间谍的威力太大,如郑国渠这件事,耗费了秦国十年时间以及大把的钱财,若非郑国做事认真,竟然真的将水渠修建好了,且郑国渠的确对秦国关中有利,韩国的计谋就成功了,他们真的能拖住秦国十年!
十年!
原本的历史中,从公元前230年韩国灭亡,到公元前221年齐国灭亡,灭六国也不过用了十年。
虽然嬴政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做出的壮举,但不妨碍他意识到,留这些客卿们在咸阳实在太危险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落入他们的圈套中,所以没过多久,嬴政就下令,驱逐一切诸侯国客卿。
姚贾急得焦头烂额,因为他也不是秦国人,而是魏国人到赵国出仕,结果被赵国君臣猜忌,不得不来到秦国的,按理说他也在被驱逐之列。
只不过,他跟客卿们的情况又不完全相同,当初姚贾之所以从赵国来到秦国,其实就是秦国不想让五国顺利合纵,使了离间计,贿赂赵国丞相郭开,让他在赵王面前说姚贾的坏话,然后姚贾才会被赶走。
离开赵国后,姚贾深知这一切都是拜秦国所赐,然而老家魏国是人才流失市场,不值得回去,赵国又混不下去了,秦国虽然针对他,却也认可他的才华,于是姚贾就包袱款款来到了秦国。
如今几年过去,各诸侯国已经知晓,当初就是姚贾亲手促成了合纵,结果五国联军打到秦国家门口了,姚贾居然反水跳槽了?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阵前反水就算了,还花了三年时间到处游说,亲手瓦解了六国再次合纵的可能。
嬴政有多重用姚贾,五国君主就有多恨他(除了没掺和的齐王),所以任何客卿都可以是间谍,姚贾都不会是,因为嬴政深知除了秦国他无处可去。
但姚贾毕竟出身在那里,客卿们的遭遇与惶恐他感同身受,自然想要劝谏秦王,可惜嬴政做下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更改的,客卿们愁云惨淡,不得不开始收拾行李,只是前路迷茫,不知离开秦国之后还能去往何处?
李斯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但他给扶苏上课时,神态一如往常,半点没有流露出惊慌迷惘的样子,偶遇他的费桓对此极为不理解。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教长公子学这些?”
扶苏进步神速,已经学完了《诗》,而《楚辞》在他达到目的后也弃之不理,对外人的说法则是,故事都听完了,剩下的他不感兴趣,所以现在在学《礼》。
费桓一脸焦急,他曾是无数王公贵族的座上宾,在宴席中备受推崇,然而也正是这些推崇他的人,正在不遗余力地驱赶客卿们。
自从周王朝灭亡,诸侯事秦已有二十年,大秦崛起之势不可挡,这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的诸侯国,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天下早晚是秦国的。
这种情况下,谁不想上秦国的大船?不管封君还是封侯,都是享用不尽的事情。
但是在秦国,无功不得封爵,哪怕是王子公孙也得老老实实打怪升级,然而僧多肉少,王族不得不从大臣们嘴里抢肉,三公九卿他们动不了,好不容易有个赶走客卿的机会,他们顿时像狼闻到了血腥味一样一拥而上。
这种时候,纵使费桓与他们中的一些人有交情也没用,交情才值几个钱,值得他背叛自己的王族联盟?何况不过是一起喝酒吃肉的交情,说出去都是徒惹笑话。
费桓拜访了无数人,也改变不了自己要被赶走的命运,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自然看不惯李斯这副沉着的样子。
按说无论是献策削弱他国实力,还是上奏攻打夜郎,甚至是教导长公子读书这件事,李斯对秦国都是有功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免不了要被赶走的命运,简直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费桓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他了。
因为郑国同样对秦国有功,甚至功在千秋,可这一切不过是韩国的疲秦之计,可见表面上的功劳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哪怕这个人功劳再大,他心里都有可能抱着对秦国的恶意。
这导致了嬴政直接无视客卿们的功绩,一视同仁,全部赶走,一个不留。
如果费桓是李斯,他是绝对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的。
在秦国努力了十年才坐到客卿的位置上,还立了一些功劳,眼看着明年蜀地的水稻长成他就能更进一步,待长公子长大他说不定还能成为太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离开岂不是一切都要重头开始?
想想就窒息。
李斯能教导长公子读书,可以说是客卿中离王上最近的人了,何不借此为自己筹划几分?
反正若是费桓有这样的机会,他绝对不放过。
李斯捧着一卷《礼》,微笑摇头走开,然而在费桓怒其不争又为自己等人的处境感到泄气时,一篇《谏逐客书》被呈上了嬴政案头。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失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注)
开篇先说秦缪公先后从西戎、楚、宋、晋寻得百里奚等五位贤才,依靠他们先后吞并了二十多个国家,称霸西戎;秦孝公重用商鞅,变法图强,扩地千里;秦惠王用张仪,取三川巴蜀,囊括九夷;而秦昭王得范雎,废穰候,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注)
这四位成就霸业的君主,每一个都没少重用客卿,这些客卿也从来没有对不起秦国,相反,秦国能有今日的辉煌,多是他们的功劳。
如果只因为他们不是秦人就得不到重用,这四位还能成为霸主吗?秦国还有今日这样辽阔的土地和威望吗?
然后下半篇又说,王上您现在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来自天下各处的宝物,如果不是秦国产的您就不用,那您的宝物中还能剩下什么呢?您腰间的宝剑、头冠上的明珠,都得弃之不用才行。
可您为什么能接受他国的宝物,却不能接受他国的人才呢?这可不是一个眼中装着天下,胸中有沟壑的人该做的事。
人才来到了秦国,您不重用他们反而
YH
将他们赶走,那他们就会去帮助其他的君主,反过来攻打秦国,您这不只是在驱逐客卿,而是在资助自己的敌人啊!
本来嬴政驱逐客卿,是担心其中混有间谍,会对秦国不利,这才出此下策。
但看了李斯的上书却发现,他这样做不一定能根除咸阳城里的间谍,却反而会断了六国贤才投效秦国的可能,那这些人就会去寻求另外一个愿意重用他们的国家,反过来攻打秦国。
看看商鞅就知道了,假如当初商鞅没有来秦国,而是留在卫国,如今的卫国也不会空剩一个名头,连国君都成了阶下囚。
或者也可以看看蒙骜,他本是齐国人,却成了秦国的将军,历经四代秦国,先后打下韩赵魏九十余座城,组建一个小国都够用了,这样的将才若是流落他国,嬴政半夜都睡不好觉。
嘶——不能再想了,驱逐客卿果然是下下策,说什么也得撤回。
于是很快,咸阳宫中又下令,停止一切驱逐客卿的行为,一切一如往常,于是愁容满面的客卿们欢喜地放下已经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互相告知这个好消息。
王子公孙们功败垂成,纷纷捶胸顿首,小人姿态不一而足,令人望之生厌。
而李斯则因为劝谏有功,明辨是非,又对商君之法了解透彻,官拜廷尉,终于踏入了九卿之列。
扶苏点点头,这样才对嘛,终于是他熟悉的剧情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斯当上了廷尉也没闲着,判刑断案就像喝水吃饭,迅速融入了他的生活。
但这样的生活太平淡,为了增添一点刺激,没多久他就再次上书,建议嬴政称霸天下要趁早,事不宜迟,我们先拿韩国开开刀吧!
……
新郑,刚即位没两年的韩王收到这个噩耗,忧伤地揪断了一撮头发。
第 144 章
要说韩王安也是倒霉, 老韩王沉湎声色,在位期间带着韩国一路俯冲,国土急剧收缩, 快跟周赧王时期的东周差不多了。
韩王安即位后想复兴韩国, 然而无从下手, 根本找不到韩国的出路,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 秦国廷尉居然在此时建议秦王来攻打韩国,真是可恨!
韩王早知,秦国想要兼并天下,必定要东出,而韩国正处在秦国东出的第一站上,这战事避无可避, 不然韩国也不会十几年来接连丢失这么多城池。
还不就是秦国为了打通到齐国的路而做下的。
如今秦王已经亲政, 绝不会像之前一样小打小闹了, 如果韩国不拼尽全力自救, 恐怕灭亡之日就在眼前了!
韩王头秃,这暴秦要做的事, 他如何阻止得了?
大臣们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但其中一位左思右想后还是站了出来说:“王上, 臣曾听闻过一桩有关秦王的逸闻……”
另一人打断他:“一桩逸闻, 何必拿到大朝会上来说!”
“因为这虽是逸闻, 却与我韩国有关, 说不定我等要找的出路就在其中。”
韩王安立马抬头:“说来听听!”
“听说秦王曾得到过一份韩非的著作, 叹为观止, 对韩非大加赞赏,直言恨不得把酒言欢。”
韩王安:“韩非?”他点点头, 倒也有些印象。
以前入宫朝见父王时,总能在宫道上遇见一个等待召见的身影,可惜无论韩非有多少救国良策,韩桓惠王(老韩王)都毫无兴趣,久而久之,韩非就不再来了,只是在家著书教学生,存在感极低,连韩王安都差点忘了这个人。
韩王安慨叹韩非的遭遇,但是他自己也没比韩桓惠王好到哪里去,韩非的著作连远在咸阳的嬴政都能看得到价值,偏偏近在咫尺的韩王连翻都没翻过。
韩王只能想到,既然秦王欣赏韩非,说不定两人的思想有什么共通的地方,他完全可以将韩非唤来问策。
而那个提起‘逸闻’的大臣又说了另一个关键性信息。
秦国那个提议先取韩国的廷尉李斯,曾与韩非一起跟在荀子身边学习,若是论起来,两人还是师兄弟呢。
李斯能轻易分析出天下局势,建议秦王尽快东出,免得迟则生变,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才,韩非是他的师弟,又能写出令秦王赞叹的书,想必才华不在李斯之下,咱们重用他不亏。
韩王被说动了,当即下令让韩非写书暂停,先入朝帮韩国度过这次危机再说。
年近五十,韩非终于得来自己最想要的王召,他片刻都不曾迟疑,就带着自己完成的手稿进宫了。
韩王安按下韩非献上的竹简,神态焦急地问:“先生可知,秦王与廷尉朝议,将要攻取新郑?”
攻打韩国和攻打新郑的含义是不同的。
攻打韩国,他们丢的只是几座城池,然而攻打都城,那就是想要将他们灭国的意思了!
事态紧急,韩非只看了一眼自己倾注心血的手稿,连失望的情绪都来不及生起,就忙问韩王:“这是何时的事?”
韩王微微有些慌:“大概七日之前,咸阳的探子听说了消息后,马不停蹄送回来的,您说寡人该如何是好啊?”
与韩王刚收到消息时的错愕和惊慌不同,韩非对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多意外。
这些年秦国持续向东扩张,韩国地处不利,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的事,韩非早就看出来了,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想劝动韩桓惠王,努力救韩,可惜他的计策一直未被采纳,韩国的疆域也一缩再缩,让韩非看不到希望。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惊慌无用,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提升韩国的国力,抵挡住来自秦国的屠刀。
于是韩非建议韩王变法,韩国传承几百年,积病重重,当年申不害变法,加强了君王的权力,却也因为太注重御下之道,而非强国之法,令韩国陷入长期的权力内斗中。
内斗一开始,损耗的就只有韩国自己,这也是越到战国后期,韩国越弱的原因之一。
明明韩国的弓弩和利剑法天下第一,可韩国愣是谁也打不过,未尝没有内政不修的缘故。
因为权力争斗由来已久,韩国的王族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他们的聪明才智从来不用在正途,只会给治国增添麻烦,所以韩非建议韩王第一个先从王族开刀,韩王安欣然采纳。
然后很快,韩国王族们就发出了哀嚎,韩王安的镰刀从新郑挥舞到各个王族的封地,将他们一个个揪出错误处置掉,然后空出来的封地就可以重新回到了韩王手中,即位两年,韩王终于对韩国达到了绝对的掌控。
韩非在城外山坡上,对着王族们的坟茔遥敬了一杯酒。
早就说了,韩国权力斗争积病严重,能成功上位韩王的,当然是其中病得最严重的,韩非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
韩非也是王族,那些死去的、失去封地的王族们,其中不乏有他的亲人,可他还是提议韩王这么做了,没办法,秦国已经举起了屠刀,韩国要跟时间赛跑,不得不狠心剜掉身上的毒瘤,不然早晚会被拖死。
只不过,韩王的魄力也就到此为止了,斩杀王族时毫不迟疑,等到韩非建议改动军队,学习秦国的法度来壮大韩国时,韩王却不肯再赞同他。
韩王认为秦法严苛,若韩国效仿秦国,恐怕会引起民怨沸腾,得不偿失,始终不肯采纳这个建议,跟韩非玩起了拉锯战。
韩非即便口吃,都忍不住想要痛骂他几句了。
民众冻死饿死时你不怕民怨沸腾,征来的兵成千上万地送到秦国刀下送死,你不怕民怨沸腾,如今要变法壮大韩国时,你倒是在意起民意来了?
韩非很失望,他想起了第一次得到召见时,那卷被压下的竹简手稿,也许失望从一开始就已经攒下了,只不过现在一起爆发了出来,让他清晰地看到,韩国从上到下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叹了口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生于韩国长于韩国,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韩国就此消失?纵使无药可救,他也只能拼尽全力去救。
……
嬴政暂时还没有同意李斯的提议。
年初他命桓齮攻打楚国,楚国也很快命项燕迎战,双方僵持在巴郡三江交汇处进退不得,但秦国刚认识到夜郎南部的好,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战线越拉越长,已经从孟春打到了仲夏,还没见到结果,哪里还有余力现在去攻打韩国。
因为之前秦国驱逐客卿的风波,导致现在客卿们再也没人敢咸鱼躺了,都在各展所学,以期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免得这种事再来一次。
其中有一亢直之士名为茅焦,是齐国人,刚开口就语惊四座,直言劝谏嬴政说,王上您想招揽贤才夺取天下,可是您将太后贬居雍城,身上背着不孝的罪名,又有哪个贤才愿意来呢?天下诸侯也不会听服的,您还是将太后迎回来吧。
还有一个叫顿弱的,也劝嬴政将赵姬迎回咸阳,不过他言语比茅焦激烈多了,说秦王你“已立为万乘,无孝之名;以千里养,无孝之实”,“无名又无实者,王乃是也”,不能威服六国,却将淫威都施压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不可取。
一句一字都在指责嬴政不孝,甚至还说他不能威服六国,起杀心只在一瞬间,若非顿弱富于谋略,有纵横家之能,下一刻他就能去给阎王提建议了。
依照嬴政的本心,他肯定是不想让赵姬回咸阳的,可是如果你告诉他这样会拖累你吞并天下的脚步?那嬴政立马就改。
甭管你上一秒将他骂得有多狠,他都能虚心受教,然后依言照做,这胸襟气度令扶苏叹为观止。
我要是也能这么厚脸皮就好了。(嬴政:?突然有点手痒。)
茅焦和顿弱说得都有道理,嬴政也不是拖沓的人,第二日就命人去雍城迎接赵姬,复居甘泉宫,并昭告天下,对自己之前不孝的行为进行悔过。
然后又召见顿弱彻夜长谈,听取他的建议,继续进行疲弱六国的计策。
既然是纵横家,自然少不了出使游说,于是嬴政又准备万金之资,送顿弱出了秦国,让他继续姚贾未完成的事业。
这当然是因为顿弱确有才能,不过在扶苏看来就是姚贾已经是熟面孔了,不方便再出去忽悠人了,所以他爹派了个新人去,打算再骗一波。
当然,这只是戏言,熟知历史的扶苏比任何人都认可顿弱的才能,这位可是将来灭赵一战中最大的功臣呢!
被囚禁了两年后,赵姬终于再次获得自由,得知是茅焦和顿弱的劝说让嬴政改变了主意,当即就准备酒菜要宴请二人,只是顿弱早已离开了秦国,最后只有茅焦一人受邀前往。
席间宾主尽欢,赵姬更是夸赞茅焦道:“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复得相会者,尽茅君之力也。”
这场宴席的丝竹之声,连身在北宫的楚夫人和扶苏都能听得到,可以看出赵姬是真的高兴。
扶苏没想到,他爹说了要对之前的行为改过,就真的改了个彻底,赵姬不仅能住回甘泉宫,居然还能宴请客人?
他真怕赵姬得了自由,死灰复燃,继续在咸阳宫里搞事情。
如果赵姬搞事,他爹不见得会遭殃,可扶苏和楚夫人都生活在后宫,是避免不了的,尤其一个孝道的帽子压下来,想反抗都反抗不了。
那他可就真得去装孙子了。
……
从扶苏出生起,就没怎么跟赵姬相处过,尤其他知道赵姬的本性,更是半点都亲近不起来。
况且赵姬一共四个儿子,被嬴政弄死了三个,谁知道她心里会不会有恨?从而报复在嬴政的儿子身上。
扶苏默默地抱紧自己,发誓坚决不去甘泉宫凑热闹,但凡有赵姬出现的地方,他都要绕着走。
以前夏太后还活着时,根本不管事,华阳太后也乐于享受自己的晚年生活,宫中又没有王后,作为生育了长公子的楚夫人,没有人在上面压着,几乎可以在后宫横着走,顶多是偶尔有几个妃嫔争风吃醋,其他方面是再舒服不过了。
楚夫人也不习惯头顶上突然多了个太后,近几日一直在宫殿中闷闷不乐,都不爱出去散步了。
楚夫人恹恹地,连膳房精心烹煮的白米饭都没有兴趣吃,这是蜀地和夜郎今年收获的新米,知道扶苏和楚夫人爱吃,嬴政赐下的米足够他们顿顿吃,吃到明年新米收获的时候。
刚接到赏赐时,楚夫人真的是顿顿吃,还让郑柳变着花样地准备楚国菜。
当然了,因为有扶苏的挑剔,膳房时不时会开发出新吃食新菜式,郑柳也难免受到影响,如今做起楚国菜来,都更精致繁复不少,比曾经在楚国王宫里吃的还要美味。
每日都能品尝到家乡的美味,那一阵子,楚夫人别提多高兴了,每天都没有什么烦恼,可惜这一切止于太后回宫。
楚夫人:跨起个脸.jpg
扶苏本来还在郁闷呢,转头发现他娘比他还郁闷,顿时就把自己那点小烦恼抛之脑后了,努力想办法好让楚夫人开心起来。
一般来讲,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越是窝在屋子里,心情越差,还容易陷入牛角尖。
当然,楚夫人只是有一点讨厌太后而已,倒是没有什么值得钻牛角尖的,但总待在屋子里,心情得不到舒缓是真的,最好的办法是去外面尽情运动一番,什么坏心情就都没了。
想想这个时代乏善可陈的运动项目,扶苏皱着眉挑拣了一番,终于选到一个合适的,抬起头兴奋地说:“母亲,今日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射箭吧!”
楚夫人抬头:“你又想去看射箭了。”
过了今年秋,扶苏满五岁了,再也不是那个三头身的粉团子,勉强长到了楚夫人的腰部以下。
身高如此,力量跟是无从说起,别说射箭了,他连弓都举不起来,所以扶苏说的去射箭,只能是看别人射箭,他跟着欣赏鼓掌。
以前这个环节都是吕滦等人负责射箭,对于禁军们来说这都是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就能射中靶心。
偶尔扶苏还会主持一场射箭比赛,谁射中靶心的次数最多,谁就能得到一份赏赐——多半是膳房新研究出来的菜式,禁军们喜欢得很。
要说跟着长公子有什么好处?除了工作时精神不用那么紧绷之外,就是这每日不断的美食了。
也不知道那个叫孟芽的庖人和叫宋河的庖厨哪来那么多新奇的点子,不管是将蒸不烂的菽做成软嫩醇香的豆腐也好,还是将麦磨碎过筛后得到的面粉也好,以前他们从没吃过,也没想过要这么吃,偏偏这二人奇思妙想。
如今有余钱的黔首,最爱的就是蒸一过用麦粉做的糕饼,再炖一块刚出锅的嫩豆腐,就连年过半百的老人们都能吃。
禁军们也爱吃,因为膳房里做的糕饼和豆腐,比宫外面卖的又细腻又甜香,比如豆腐就有煎炸炖炒各种不同的做法,放上足足的猪油,每一次都能香得让他们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而长公子赏赐他们的不止是这么简单的吃食,多是膳房用麦粉做出的叫糕点的东西,说是在不到用膳的时间里,给人垫肚子用的,加了牛乳和蜂蜜,有时还放应季的水果,甜滋滋的别提多好吃了。
可惜此时已经是深秋,叶子都掉光了,更别提鲜果,只有一些用盐腌渍过的果脯。
平常人家都是珍藏起来,偶尔取出一块哄孩子的,也就王宫里才能这么奢侈,能将果脯加进垫肚子的糕点里。
不过,长公子也是小孩子,严格来说,这果脯的用处也没错。
只是长公子自己似乎没怎么吃,大多都用来赏赐他们这些人了。
对此,所有人得出的结论就是,长公子他实在太爱射箭了!甚至连这么贵重的糕点都能赏赐给他们。
扶苏的确喜欢,他不止想射箭,他还想骑马,还想驾战车!幼年时取校场观看操练的记忆一点都没淡去,嬴政还以为他在校场被晒得,以后都不想去了呢。
可扶苏又不是真正的小孩,拥有一个成熟的中二灵魂的他,对这种热血沸腾的事情可太喜欢了。
天气、场地恶劣点有什么关系?战场上不比这恶劣多了?
所以扶苏经常去看,校场上操练的校尉和士兵们都已经换了一茬,扶苏却始终没长到可以亲自驾驶战车的高度,可把他给急坏了。
他都五岁了哎,还不开始学武吗?
他在章台跑来跑去,问嬴政:“父王,蒙武将军还没有空闲吗?”
嬴政:“……快了。”
谁能想到呢,蒙骜历练了几次蒙武之后,就非常放心地将儿子放养出去了,自己则留在咸阳颐养天年。
他都七十多岁的年纪了,秦国也没有什么事关生死存亡的大战,嬴政哪好意思将老将军赶出去带兵。
他想颐养天年就养着呗,反正咱大秦可用的将军多得是,比如刚刚被父亲允许可以做主将的蒙武将军,是吧?
蒙家那边倒是圆满了,但扶苏那却被开了天窗,说好的武师父,等到五岁都没见到人影,眼看着对方在战场上大放光彩,显然是不可能再回咸阳窝着了,扶苏就算问再多次,也得不到结果的。
扶苏知道,但他下次还问,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就用失望又委屈地眼神望着嬴政,然后跑回去让吕滦带着他去校场,带着他去看射箭,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想习武,偏偏武师父迟迟不上岗,他只能落寞又羡慕地望着校场。
望了很久,蒙武还在外面带兵,丝毫不知道咸阳宫有个人已经望眼欲穿了。
扶苏开始不满足于看禁军们射箭,他突发奇想问起了楚夫人:“母亲,你会射箭吗?”
楚夫人随意地答:“自然会。”
虽说她是王女,一举一动要娴雅,符合王族的身份气度,但在这个大部分肉食都要靠打猎获得的时代,狩猎才是主流。
你可以没读过几本书,但如果你的箭都射不到靶子上,活该遭人耻笑。
扶苏眼睛一亮,撺掇楚夫人:“那我们出去射箭吧!”
楚夫人迟疑了:“可是……”
她是会射箭不假,可她毕竟已经是秦王的夫人了,哪能像未出嫁时一般,和姐妹们一起骑马射箭呢?
毕竟,她的身份再高也不是王后,咸阳宫也不是楚国王宫,楚夫人觉得放不开手脚,所以面对扶苏的提议,她迟疑了。
扶苏却觉得没必要在乎这些,宫里唯二能管到楚夫人头上的,无非是嬴政和华阳太后,嬴政整天盯着朝堂和天下,每天脑子里想的就只有怎么才能把六国给打下来,其他一律退后。
至于华阳太后?她自己就是楚国宗室女,年少时骑马射箭也是一把好手,若非现在年纪大了跑不动了,恐怕楚夫人前去相邀,她都能跟着一起去玩,所以华阳太后才不管呢。
扶苏强烈要求,楚夫人抵挡不住心里的向往,真的和扶苏一起去了宫中的小校场,这里以前就是公子们用来习武的地方,不过这一批公子们最大的也就是扶苏了,其他的甚至还在吃奶(是的,三岁了还在吃奶),这个校场根本没人用。
所以扶苏时常带楚夫人来这里,还经常让郑柳等从楚国跟来的宫女们陪着楚夫人练,偶尔也可以骑马跑一圈,虽然不能去校场外,却也比整日关在寝殿里生蘑菇好多了。
说到骑马,扶苏是在这时才发现,原来先秦时的人是可以不用穿开档的绔的!因为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中原人骑马的服饰最早进行了改革,人们终于发现将绔缝上可以减少大腿的磨损。
再后来他们又发现,如此穿着就连箕坐都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走光,实在是太符合礼仪了,于是裤子的改革悄然推行,人人都有一条保暖又遮羞的裤子,除了某个足足五岁却仍被低估自制力的小孩子。
扶苏:我受够了!
在他强烈的抗议下,楚夫人终于放弃了让人给他做开裆裤,扶苏安心坐下,终于是个成熟的文明人了。
一开始,扶苏表现出来对射箭的喜爱,是为了加快自己习武的进度,后来发现蒙武根本就不回来,他爹也不肯帮忙催,扶苏就放弃了表演,决定直接换个武师父算了,总会有那种厉害又不忙的将军在家里等着他。
不过他对吕滦等人的奖励没有取消,时不时让他们来个比武,有助于提高这几人的武力值,顺便提升一下自己的存活率,双赢。
至于发现楚夫人也会射箭是个意外,那是某一次扶苏带着吕滦他们在校场待得太晚了,楚夫人就派郑柳去接他,扶苏发现郑柳看向弓箭的眼神亮晶晶的,眼中满是跃跃欲试,就试探性问了一下,结果郑柳半点都不扭捏地接过弓,连射两箭。
扶苏张大嘴巴:“厉害啊!”
身边的宫女都这么厉害,没道理他娘楚夫人一点儿都不会啊?扶苏尝试性问了问,果然得到肯定的答案。
那还等什么?扶苏果断带着他娘去了校场,想出宫不容易,在校场玩个射箭还不简单?
然后扶苏好像打开了后宫妃嫔们玩乐的大门……这些妃嫔来自各诸侯国,王室贵女也不在少数,楚夫人会的她们都会,只不过以前恪守礼节,不敢出去罢了,如今楚夫人开了个头,她们自然不愿意再忍。
没过多久,扶苏在禁军中办的比武,已经延伸到夫人美人们身上了,彩头多是一些美玉铜器之类的小玩意儿,妃嫔们玩得热热闹闹,然后就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嬴政耳朵里。
嬴政看着扶苏,扶苏低头看自己脚尖,尴尬地扣了扣手。
只是想丰富一下他娘的娱乐生活,怎么就搞成后宫联动了呢?这他也不想的啊。
片刻后,嬴政收回视线:“算了。”
都是小打小闹,也没有人刻意闹事,他还不至于连妃子们想玩个射箭都不让,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楚夫人的瘾头还没过去,时不时就会约几个美人去校场玩两把,然而因为太后回宫,已经多日不曾去过了。
但是原谅扶苏,他能想到的运动也就这么几项,本来因为赵姬回来了,他们母子两人都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就怕吸引了赵姬注意力,所以一开始扶苏放弃了这个选项,可又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思考了一圈,最后的结论还是:“我们去射箭吧!”
楚夫人不知道扶苏是为了让她开怀才如此建议,只当他是这几日在屋中拘束得很了,想去校场玩,就劝扶苏:“最近不行,过些日子罢。”
不止楚夫人,其他夫人美人也都窝在自己宫殿里,轻易不出来。
虽说太后被囚禁过,但她到底是王上的生母,万一王上是真心悔过了,要善待太后,那太后可不是她们招惹得起的,还是先老实观望一阵子再说吧。
扶苏还要再劝,楚夫人坚决拒绝。
扶苏张了张嘴,放弃了,其实他想说的是,赵姬每日待在甘泉宫里,最多也就是去花园转转,他们去的是校场,肯定碰不到的,架不住楚夫人比他缩得还快,根本没思考过其他可能,整个人就是一个字‘宅’。
无聊至极的情况下,扶苏开始指使宋河去做年糕,反正现在大米多得是,再也不用数着米粒吃了,扶苏开始放肆地耗费。
软乎乎糯叽叽的年糕,炸一下蘸着蜂蜜吃,能甜到人心坎里,他想这一口已经五年了,整整五年!谁知道他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如今顿顿白米饭,楚夫人已经没兴趣了,本来吃这个就只是思念家乡,现在白米成山,思乡之情得到了充分的缓解,她逐渐失去兴趣。
那不能射箭,扶苏就有心找点其他的新鲜事让楚夫人来做,比如吃年糕,或者自己亲手做一份年糕?
扶苏提前让孟芽做出了成品,将其端给楚夫人品尝,楚夫人尝过之后立马被这个软糯的口感征服,对亲手制作年糕表达出了极大的兴趣!
然后,在得知做一份年糕需要反复捶打上百次后,立刻失去了兴趣。
她觉得这跟舂米之刑没有任何区别,就算闲得长蘑菇了,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活动筋骨,还不如跟宫人们一起玩捉迷藏。
扶苏有幸看过他娘跟宫人们玩捉迷藏的画面。
怎么说呢,有种礼崩乐坏,酒池肉林的既视感,看来昏君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种性别,他拄着腮帮坐在屋檐下惆怅地想。
……
蜀地和夜郎的水稻大丰收,李斯当居首功,只是他刚刚升任廷尉,嬴政不可能再给他升官,且这些功劳也不够,就只是多赐了他一些食邑。
因为以前精米只产于楚国,楚人将其卖出了高价,其它六国中,平民根本买不起,别说吃了连见都没见过。
所以这东西的市场只能是在王孙贵族,以及一些家道中落的小官吏们中间,秦国收获的这些精米在秦国本土是卖不完的,除非降价,但他们忙活了一年,为了这个甚至还顺手打下了夜郎,哪能降价处理?
为了将所有精米消耗掉,秦国的商人拉着一车又一车的精米出了函谷关,将其销往楚国以外的所有国家,价格只比楚国卖的低一成,就这都被一抢而空。
后来名声打响了,五国人都知道秦国商人手里有价格便宜的精米,纷纷去买,旺旺刚到城门就已经被买空了。
但供需就那么多,秦国将自己的精米卖出去了,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楚国商人可就扑了一场空,什么都卖不出去,他们气得咬牙切齿。
没有人愿意贱卖粮食,反正这东西放到明年也一样能吃,可这不是在楚国,如果这些粮食不卖出去,这次出门就纯属是赔本买卖,大商人还能等,小商人却不敢拖,免得将自己拖垮,于是不得不跟着降低精米的价格。
就这还有一大部分卖不出去,只能赶着车去更小的城镇,想办法将粮食卖掉,或者拉回去自己吃。
楚国蒙受了大损失,仅仅是因为一些精米,仅仅因为秦国打下了夜郎,就导致楚国税收骤降!
直到此时,楚国才感受到了秦国打下夜郎的做法是多么恶毒,亏他们还以为这个秦王是年纪小办事不牢靠,急着用武功证明自己,没想到早有预谋。
楚国新上任的治粟内史气得想骂人,直言这嬴政果然是吕不韦的窃生子,居然要靠商人之利来治国?商人之子,哪怕成了秦王也一副上不得台面的商人做派。
他不止在一个场合公开发表此种言论,很快就被有心人听在耳朵里,然后传给了远在咸阳的姚贾姚相。
姚贾哼了一声,提笔回信。
很快,寿春城中那些诋毁秦王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谣言。
“什么?你说王上他是……”
“嘘——这么大声你不要命啦!”
“哦哦,你是说其实春申君才是……?”
“没错,十有八九!可怜春申君哦~都不能亲眼看到儿子长大。幺五尔耳七五二爸以。”
姚贾显然深谙公关洗白的套路,破除一个谣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新的更劲爆的谣言将它盖过去。
对楚国人来说,嘴两句秦王却是挺爽的,但绝对没有听自家王上的八卦来得起劲儿。
无独有偶,楚国太后和他们秦国太后,都曾是大臣的姬妾,后者是被君主看上了要过去,前者是大臣主动献上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两位太后曾经的经历,楚王熊悍也和嬴政一样,被一些人暗暗怀疑着血统。
只不过因为楚王子嗣单薄,楚王是独苗苗即位,即便有人猜测也不会说,免得动摇楚国国本。
但姚贾挑了个好时候,夏天的时候,楚考烈王的遗腹子终于出生了,太后李环和令尹李园为其取名犹,是为公子犹。
这是个喜事,但对楚王来说不是,弟弟一出生,他就不再是先王的独苗苗了,曾经压下去的对他身世的怀疑就又浮现了出来。
有李园压着,倒也没传得太狠,至少不会传到王宫里头。
然而姚贾这么一煽风点火,谣言顿时破土而出,迅速席卷寿春的大街小巷,似乎人人都得知了,现任楚王其实不是先王的孩子,而是太后和春申君生的,那个刚出生的公子犹才是先王的孩子。
“哎,你们说,王上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不知道吧?要是王上得知亲生父亲被舅舅所杀,他还要仰赖舅舅治国,那得多憋屈啊……”
“也是,那王上可真是好雅量。”
“嘶——令尹和王上可是有杀父之仇啊,他真的会认真教导王上吗?不怕王上长大了报复他?”
如此种种,众说纷纭,先王、春申君和太后兄妹之间的爱恨情仇被猜了个遍,但无论在哪个版本,现任楚王都是最悲惨的那一个,都是将要惨遭亲舅舅迫害的小可怜。
有别国的人似真似假地感慨:“楚国众臣明知王座上血脉存疑,却仍然愿意侍奉新主,真是成大事不拘小节。哎?该不会这些人心里,春申君比先王的分量更重,所以他们更愿意辅佐春申君的儿子?”
楚国大臣们听到这个言论,差点被气炸了肺,可惜又找不到是谁说的,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一句话,却字字诛心,仿佛他们不将熊悍赶下来,换成公子犹上去,就是罔顾先王血脉,心里只有春申君一样。
可天知道,公子犹才半岁啊!
扶一个半岁的孩子登上王位,他们是疯了吗?!
楚王在位,虽然年幼,再等个几年也就成了,换成公子犹上去,楚国十几年都群龙无首,想不灭国都不可能,这是谁想出的计策,如此恶毒!
姚贾淡定地弹弹袖子,深藏功与名。
楚国陷入了自证危机,再也无暇去诋毁嬴政的名声,秦国则将嬴政迎回生母,重新礼遇客卿的事情传遍天下,很快就又有许多贤才不远千里来到秦国。
姚贾见此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们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危机公关。
哎,这种争天下的时候,君主的名声也是一点都不容有失啊。
这次来的人名叫缭,不出意外,又是魏国大梁人,他跟之前出现在嬴政面前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无论是茅焦也好、顿弱也好,甚至是姚贾,他们都更擅长辩论,擅长纵横之道,这个大梁人虽然也建议嬴政贿赂离间他国,不要给六国合纵的机会,但深入探讨之下,嬴政发现这个人比起张仪苏秦,更像孙武。
他擅长军事。
要想兼并六国,得连横得修内政,这没有错,但那都是前期准备阶段要注意的事情,现在中原大地已经从八百诸侯杀到只剩七个了,已经是总决赛阶段了,比起这些谋略,军事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乍然发现之后,嬴政大喜,当即“见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注),不仅以平等礼节对待他,还同进同出,让他享受与自己一般的待遇,将礼贤下士做到了极致,力求将这位大才留在秦国。
不得不说,嬴政的眼光是一流的,他觉得是大才的人的确跟普通人不一般,寻常客卿受到如此礼遇早就被君主平易近人的气质俘虏了,然后纳头就拜,报答对方的知遇之恩。
但缭不一样,他跟嬴政同进同出同食之后,说:“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
说完这话就脚底抹油跑了!?
很好,你果然是不一般的烟火。
努力了这么久,居然还被他给跑了,嬴政当然不会同意,于是立刻派人去追,愣是给人追回来了,还让他担任秦国的国尉,后来的朝代也称太尉,是一国军事最高的长官,也就是说以后秦国的军事都归缭管。
封官之后,缭就改名为尉缭,由此,一代军事奇才尉缭子就彻底留在了秦国,秦国征战天下,多是用了他给的计策,几乎战无不胜。
……
有了尉缭加持,秦楚在巴郡的对峙终于有了波动,项燕再勇猛,也挡不住尉缭一波又一波的计谋,尉缭加桓齮就是两个王炸碰到了一起,打得楚国节节败退,几乎快退到云梦泽的边缘。
项燕打了败仗,寿春的李园和楚王悍大为恼火,连下三道王令斥责他的无能,亏得项燕愿意守臣子底线,不然带着部下反手投降,看他们还有没有心情斥责。
楚国危机的解除在于秦国退兵。
嬴政告知尉缭,秦国打楚国的初衷,其实是为了他们打夜郎时,楚国能不在后面搞偷袭,为此才会派兵将他们打到离夜郎千里外的地方。
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他们本来也只想着,将楚国打退到三江外即可,没想到楚国现在这么垃了,差点连云梦泽都成了秦国的。
这只能说,都是楚国自己造的孽。
四年前,楚考烈王将丝绸的售卖都归为治粟内史负责,让种桑纺织的平民们收入锐减,本来处在温饱线上的人饿死无数。
去年楚考烈王去世之前,冬日里加税,又冻死饿死一批人。
到了今年,种桑的倒霉劲儿过去了,种稻的又赔了一大笔钱,虽然这件事始作俑者是秦国,然而楚国明知平民损失惨重,也不闻不问,平民求助无望,只能默默吞下血泪。
对于楚王和楚国的朝堂,平民们失望透顶,既然楚王看不见这遍野的哀嚎和尸骨,那他们也同样可以看不见攻占城池的秦军。
做楚国人还是秦国人有什么区别吗?
或许是有的。
秦国人可以用军功换爵位和田产,而留在楚国,他们一辈子都只能种稻采桑,然后被层层盘剥,养活那个眼盲心瞎的楚王。
除了家中有儿郎参军的人之外,秦军所到之处的楚人,甚至巴不得秦军早点占领这里,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自然战事结束得快,推进得就更快了。
占领了这意外得来的一大片领土后,留下一部分人驻扎,防止楚国杀个回马枪,其余的继续向南推进,寻求夜郎蛮夷的踪迹。
去年让夜郎王跑了,对方一路向南,赶走原本生活在那里的一个小部落,占据了夜郎南到中南半岛的咽喉位置,又聚拢起曾经的联盟国,打算东山再起,秦国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再说了,夜郎人现在待的风水宝地,他们也想要,听说那里的粮食可以一年三熟呢。
早知百越以南瘴气重,这次嬴政故技重施,仍是在蜀地和夜郎当地征兵,甚至还有一些是刚刚归附的楚人,用南人打南人,直接无视掉地理优势,简直是不讲武德。
有桓齮的勇猛、尉缭的计策,秦国一路没败过,打着打着就发现,他们居然打到海边了!
感受着这冬日里仍然炎热的天气,望着眼前蔚蓝的大海,一直是个旱鸭子的桓齮懵了。
他居然……打到了这么远?
接下来该怎么打?要造船吗?
“将军,这里的粮食真多啊!”
不管大海如何令他们错愕,都比不上他们打开粮仓时的震撼,这个地方,居然真的如传说中一般粮食堆满地,烂掉了都没人捡,比起秦国西部与西戎接壤的地方,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副将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廷尉坚持让王上打下这里!”
这里有源源不断,吃不完的粮食,打下了夜郎,他们再也不会缺军粮了!
……
看到满地的粮食,第一反应居然是不会再缺军粮,也就只有秦人会是这样的思维,满脑子都是为王上征战天下,然后立功封爵!老子要当彻候!
桓齮的部下惊喜万分冲向了粮仓,吃饱喝足之后爆发出了更大的干劲儿,发誓抓不到夜郎王不罢休。
然而与此同时,咸阳城内对这一战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
他们都知道桓齮一路向南打过去,为的就是将去年没完全收拢的夜郎疆土打下来,开疆拓土没有错,可是夜郎南部离秦国实在是太远了,中间还横亘着一个楚国。
即便楚国被打得缩进了云梦泽,可像它这样的庞然大物,如今不过是因为楚王年幼暂避锋芒罢了,待楚王再长大一些,难道不会打回来吗?
到时候巴郡等地被夺回去,桓齮打下来的这片地方可就直接成了飞地了,楚国随随便便就能夺过去,那我们打下来的意义在哪里?
是为了消耗多余的士卒吗?
另一部分持不同意见,觉得王上不会无的放矢,让桓齮去做这种无用功的,况且丞相、廷尉、国尉,哪个不是聪明过人之人,肯定早就想到了此种可能,还用得着我们提醒?
然后就有人嘟嘟囔囔:“哼,丞相、廷尉、国尉,这三人哪个是秦人?他们心里真的有秦国吗?”
这大概就是赞同驱逐客卿却没成功的那一拨人了,见缝插针地挑刺,不敢反对王上的决定,但是敢质疑姚贾三人的初心,只能说他真是高估姚贾和李斯的气度了。
他俩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尤其敢质疑他们对秦国不忠?分分钟噶掉你。
对此韩非表示我有话说。
姚贾和李斯都不是吃素的,秦国内估计没有比他们俩更擅长辩论的人了,当朝将人驳斥得讷讷不得语,成功抗住了咸阳城内对战事的质疑,撑到了桓齮回来那一日。
而当桓齮指着身后绵延的粮车队,说这都是从夜郎南部运回来的时候,满朝哗然,纷纷与桓齮的副将发出了同样感慨:“难怪廷尉坚持要打下此处!”
这话惊叹有之,更多却只是一句场面话,然而等到次年夏天,秦国全境大旱时,这份惊叹才变得真情实感起来。
幸亏,幸亏当时丞相和廷尉拦住了他们啊!不然若是害桓齮将军征战失利,今年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第 145 章
不过, 此次收复夜郎,最令大秦君臣惊讶的还不是夜郎遍地的粮食,而是顺着夜郎一直往南走, 居然就能看见海?!
秦国祖上封侯的时间晚, 土地肥沃富庶的地方早就被分完了, 轮到秦国只有西北方最贫瘠,且挨着西戎部落的一块地方。
是历代先王开疆拓土, 励精图治,才得到现在这片土地,比秦国原本封地好,但跟楚国齐国还是没办法比。
楚国气候湿热,物产丰富,齐国则是幸运地靠近北海(渤海), 靠着煮盐晒盐坐揽大笔财富, 这让每天都要和西戎人打生打死的秦人羡慕得不行。
没想到, 现在他们也要有自己的海了?!
秦国都是行动派, 确定真的有一片海之后,立刻派人去齐国各地买了几十个会煮盐的奴隶回来, 这些原本都是海边的盐民, 有些交不上税被迫成为奴隶, 也有的是被权贵威逼成了奴隶, 结果权贵败落, 他们又流入市场。
不过不管他们是怎么来的, 被秦国买回去之后都一股脑打包扔去了南海, 继续煮盐晒盐的生活。
很快, 齐国贩盐的商人日子就不太好过了,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批人, 骡车上同样拉着咸津津的海盐叫卖,价格还比他们便宜!害得他们的盐都砸在手里了。
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他们自然得知这些都是秦国人,而他们贩卖的也都是秦国从南海得来的。
本来这次秦国攻打夜郎,楚国失去一个附属国不说,还丢失大片领土,种的粮食也卖不出去,国中一片愁云惨淡,齐国人翘起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呢,这把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时隔半年,齐国终于体会到了楚国的痛苦,却还比不上楚国硬气。
不论输赢,楚国至少还和秦国还打了一场,而齐王却仿佛对此事闻所未闻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齐王宫里继续歌舞升平。
事实上齐王还是听了那么一耳朵的,齐国的税收中盐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虽然占比比不上农桑,突然少了一大截也是非常显眼,所以齐王就问丞相这是怎么回事。
齐相后胜收了秦国的贿赂,就对齐王巧言说,天下本就有四海,齐国幸运拥有了北海,靠着海盐收揽了财富,如今秦国得了南海,也去贩卖海盐,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们没有道理阻止。
无论是谁,坐拥金山却不去触碰都是不可能的,同理让秦国放弃海盐之利也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阻止,更没有理由阻止,何必因为些许商贾之利影响齐国和秦国的关系呢?
至于说税收锐减了怎么办?
后胜严肃地劝说齐王,国之根本在于农桑,商税乃是小道,不可长久以来于此。
恰好今年夏秦国全境大旱,全凭去年从夜郎缴获的粮食,以及今年夜郎今年春耕的收获才扛过去,后胜以此举例劝诫齐王。
您看,纵使强大如秦国,最重要的还是农桑,若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就算有再多的商税又有什么用呢?
若只是小范围旱灾导致的缺粮,完全可以从其他城池或是其他国家购买粮食,但这种全境的干旱可就不是购买一点粮食能解决的了,其他国家也没有那么多多余的粮食卖给他们。
况且,全境干旱这可是大困境,六国莫不于秦国为敌,纵使是表面盟友的齐国,跟秦国也是有过节的,只是齐国从已故的太后到齐王再到丞相,都是以‘事秦’为主,不愿意与秦国起冲突。
但秦国若真是遭遇这种大范围的粮荒,六国肯定是要踩上一脚的,比如不肯将粮食卖给秦国。
当然,此举有风险,很容易前脚刚拒绝了秦国的商人,后面就迎来了秦国的铁骑。
也可以卖给他们,但是坐地起价,将粮食提高到一个足够高却又不值得大动干戈的价格,秦国无粮,只能被迫答应。
然而如此一来,不仅要损耗万金,还会在六国面前丧失秦国的威严。
可惜去年秦国神来一笔打下了夜郎,倒是让六国失去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所以商税重要吗?不重要!
与其盯着商税,不如劝课农桑,修建水渠,提高粟麦的产量,粮食!才是齐国的根本!
后胜一通看上去很有道理实际上毫无逻辑的劝谏,成功将齐王建忽悠懵了。
齐王:好像,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不管了,总之相信舅舅准没错!
齐王本身的意志也不坚定,再加上后胜一直在劝,王上您不要执着于这些小道,我们和秦国可是盟友啊,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千万不能随便破坏齐国和秦国的关系,不然秦国连我们一起打怎么办!都城被围可是很恐怖的!
最终,齐王终于放弃了关注海盐这点小事,继续迎着朝阳落日与美人欣赏歌舞。
*
此时是秦王政十一年,扶苏已经六岁了,秦国始终不曾攻略三晋的步伐。
三晋之中,唯有赵国可与秦国一战,韩魏早已不堪一击,根本不需要费心去攻打,所以嬴政没有同意李斯所说的,先攻打韩国,反而将矛头对准了赵国。
燕赵之间摩擦不断,互有争斗,这年赵王又派大将庞暖攻打燕国,夺下两座城池。
嬴政则趁机以救燕为名,令王翦、桓齮及杨端和共同伐赵,连下九城,之后赵军回援,两军僵持许久,王翦当机立断带领大军转攻阏与橑杨,直到攻下邺邑和安阳大军才回旋。
但这不是结束,只是秦国蚕食赵国的开始,此后三年,赵国面对如狼似虎的桓齮,疆土一缩再缩,天下无不骇然。
连赵国都抵挡不住暴秦,何况积弱的韩国呢?
韩王终于从掌控大权的美梦中醒来,火急火燎召见韩非,韩非叹道:“为…为今之计,只有我…我亲自出使…秦国,劝谏秦王了。”
早几年韩非就建议韩王安变法图强,可惜韩王变法只为除掉王族中的掣肘,对韩国在外的危机视而不见,导致韩国失去了最后自救的机会。
如今秦国兵强马壮,又打下了夜郎这样的粮仓,连全境大旱都不能阻止他们扩张的脚步,韩国又如何阻止呢?
他只能想想办法,劝秦王将目光放在他处,为韩国争来一丝喘息之机。
秦王政十四年,韩非正式出使秦国,途径洛阳时他吩咐车马停下,车外风声烈烈,韩非眯起眼朝洛阳远望,问左右。
“芒山在何处?”
“那边。”随从指了指洛阳城北。
韩非闻之,肃正衣冠朝芒山遥遥一拜,起身之后,他望着芒山许久,视线似乎透过山体看见了岁月的流逝。
“哎……”
是非功过,如今也不过一座荒冢。
随从不解,望了望芒山,又看向韩非,问:“主君,这山里有什么吗?”
“有啊,此山乃文信侯葬…葬身之处。”
……
文信候吕不韦,坐嫪毐乱罢相,困居封地,然门客舍人来往频繁,为秦王忌,于秦王政十二年自杀身亡,被敛葬于洛阳北芒山(古称)。
生前一片花团锦绣,可死后也挡不住这山风苍凉,也不知自己死后,能不能有一座山来安葬。
车轮声滚滚,载着韩非奔赴咸阳,搏一个未知的宿命。
*
咸阳,上卿府中,扶苏正在毫无友爱地薅老人家的胡子。
“哎呦呦——”
须发皆白的蒙骜闭眼痛呼,好像一个被恶童欺负的病弱老人——如果忽略他衣服下面虬结的肌肉的话。
扶苏满头黑线:“我又没用力。”
蒙骜双手从扶苏手中救出胡子捋顺,慢悠悠说:“老喽,胡子都不结实了。”
自从几年前放手将蒙家交给蒙武之后,蒙骜越来越有退休老人的自觉,整天穿着一袭半旧的深衣,在自家院子里溜达,晒晒太阳,
身上找不出半点威慑沙场的影子。
连其他人看见他,态度都不在拘谨紧绷,自然了不少,然后蒙骜似乎就沉迷起了这种感觉,每天眯着眼睛动作缓慢,说话也慢,仿佛垂垂老矣。
扶苏没好气地收回手,捏了捏自己饱受摧残的胳膊腿,说:“得了吧,被打的明明是我。”
蒙骜仔细梳理自己已经养长了的胡子,他喜欢长胡子,只是以往要上战场,长胡子到底不方便,经常被血浸泡,清洗起来都不方便,所以他一直只留不到一指的长度,如今不用再提刀上马,胡子倒是养得比头发还顺滑。
可惜啊,好好的退休生活也不消停,有那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看,总是要往他家里跑,折腾得他不得安宁。
蒙骜一边打理胡子,一边慢悠悠地说:“我老头子老了,这手啊脚啊都不听使唤,连枪都握不住,也是没办法的嘛。” 后半句他是看着扶苏说的,似乎在寻求认同。
呵呵。
扶苏假笑两声:“所以那枪就一直往我身上砸?”
蒙骜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不是你非吵着要练的,想练武总得吃点苦头不是。”
“哼。”扶苏撇过头,不跟他犟这个。
想用这种方法让他知难而退,那是不可能的!
“当初父王答应过我,要让蒙武将军做我的武师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一直在外面打仗,连弟弟们都有人教导了,只有我没有,难道你们蒙家不应该补偿我吗?”
蒙骜觉得不可理喻:“所以你就为难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
扶苏理直气壮:“子债父偿,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没错,因为久等蒙武不回来,嬴政也不肯帮忙催促,扶苏干脆主动出击,跑到蒙家不走了,非缠着蒙骜教他练武,每天都去,赶都赶不走。
当然,蒙骜也不敢强硬地赶扶苏走。
虽然他在此之前跟扶苏相处得还算不错,但扶苏到底是长公子,他非要来蒙家,蒙骜也只能敞开门欢迎。
只要进了门就好办,扶苏最擅长仗着年纪死缠烂打了,他直接挂在蒙骜腿上走哪跟哪,愣是把蒙骜烦得三天都去不了校场。
因为腿上有个挂件,在校场他活动不开。
最后蒙骜被缠得没办法了,只能松口答应,然后扶苏就像是在蒙家安营扎寨一般,来得颇为频繁,即便蒙骜劝他宫外危险也没用,扶苏不会放弃出宫,只会去章台找爹求助,然后嬴政大手一挥,又给他增加了二十个护卫。
蒙骜:……行吧。
从王上对此事的反应来看,蒙骜就知道,嬴政也是支持扶苏这么做的。
一开始蒙骜去向嬴政请辞,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便再执掌全军时,嬴政再三挽留也没能改变蒙骜的决心,他心中止不住的惋惜。
可惜了啊,寡人能征善战的蒙上卿,就这么赋闲在家,简直是浪费人才!
如今扶苏缠着蒙骜教他练武,嬴政得知之后,心里只有人尽其才的欣慰,这人才终于不用放着生蘑菇了,支持!必须支持!
都在嬴政手下当了十几年的臣子,蒙骜还不了解他?顿时就知道这事儿去找王上做主也没用,王上恐怕会比长公子还积极。
索性不过是教导一个垂髫小儿罢了,累不到那里去,蒙骜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
但答应归答应,教导的时候要求严格一点,小小地报复一下也是无可厚非,反正不管谁问,他都一律回答:“严师出高徒,我不严厉一点,他怎么能学得会呢!”
只能说正直的蒙上卿也跟着徒弟学坏了,但终究没有徒弟脸皮厚。
听听!子债父偿,这是哪来的歪理?
蒙骜歪不过他,就只能在校场上教扶苏闭嘴,不过今天的运动量实在是超标了,他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将军不想这么拼。
见扶苏休息得差不多了,蒙骜招呼廊下的仆人说:“去把蒙毅叫过来!”
都是精力旺盛,无处撒欢的年纪,早就应该把他们俩凑到一起了!蒙骜懊恼。
结果,正打算跟着兄长偷偷溜去军营的蒙毅就这么被抓获了,等到了校场,跟扶苏大眼瞪小眼。
蒙骜看着蒙毅身上穿戴整齐的皮甲,也瞪圆了眼睛。
不得不说,比起方才眯着眼睛晒太阳的样子可精神多了,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蒙恬屈手成拳,抵在下巴上尴尬地咳嗽两声,说:“大父,孙儿还要赶去郊外大营,这就先走了。”
蒙骜点头:“嗯,去吧,晚上早些回来。”眼睛却一直瞪着蒙毅。
蒙恬行礼道:“喏。”
蒙恬临走前偷偷看了眼弟弟,用眼神示意,他也是爱莫能助,弟弟你自求多福吧,然后果断开溜。
蒙毅两年前就已经及冠,只是一直未入伍,蒙骜觉得蒙武还不曾崭露头角,连带着蒙恬在军中都一直是边缘人。
蒙毅还不如蒙恬稳重,去了军中也熬不出头来,还不如等蒙武再升个爵位,到时再给蒙毅安排一个职位,不比现在从一个什长佰长做起来强?
可蒙毅根本不停,十几岁时就嚷嚷着要跟兄长一起做将军,蒙恬尴尬地告诉弟弟,自己现在只是个校尉,蒙毅:那我要跟兄长一起当校尉!还时不时做出偷溜到军营的事情来。
军营人人皆知这是上卿的小孙子,对蒙毅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蒙骜带兵时一向军纪严明,认为军营重地,岂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所以每次蒙毅被发现,都逃不了一顿打,只是蒙毅皮糙肉厚,打完还去。
蒙毅人如其名,果然有非一般的毅力,身上仿佛写着“我知道错了,但下次还敢!”这样的话。
然后‘垂垂老矣’的老头子就瞬间精神矍铄,抡起长枪,扶苏连忙飞速逃到廊下,用双手捂住张大的嘴巴。
免得同情的笑声泄露出来。
第 146 章
看在蒙毅还得给长公子当陪练的份上, 蒙骜留了不少分寸,不过还是把蒙毅打得龇牙咧嘴。
看见蒙毅揉胳膊,扶苏同情地说:“同命相连啊。”
蒙毅看扶苏, 扶苏就挽起袖子让他看自己胳膊上同样的青紫, 大概因为扶苏才九岁, 蒙骜下手更轻,看起来没有蒙毅那么严重, 但这也足够震惊蒙毅的了。
看着扶苏那小细胳膊上清晰的棍子印,蒙毅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嘶——”
他大父可真是个狠人,连长公子都敢打!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伤,蒙毅顿时就觉得这不算什么了,连长公子都逃不过,何况是他呢。
不过蒙毅有点担心:“这, 要不要让府医来看看?”
他都及冠了, 皮糙肉厚, 长公子可才九岁, 别再给打坏了。
蒙骜打断了伤员之间的友好交流。
“用不着,回去抹点草药就行了。”
蒙骜身在行伍这么多年, 别的医术不会, 对治疗外伤的草药可是如数家珍, 效果跟太医们用的一样好。
扶苏也随意地放下袖子, 对蒙毅说:“没事, 我都习惯了。”
有蒙骜这样的严师教导, 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 一开始扶苏还有点紧张, 发现这伤最多两天就好,才知道都是皮外伤, 蒙骜根本就没用力,然后扶苏就平常心了。
反正又不会断胳膊断腿的,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不得不说,正是扶苏这毫不扭捏的性子,赢得了蒙毅的好感。
起初扶苏总往蒙家跑时,蒙毅和蒙恬总是躲得远远的,一方面是蒙骜觉得孙子不够稳重,还一根筋,怕他冒犯了长公子;另一方面蒙毅自己也不容易往前面凑。
见到扶苏之前,他已经见过许多王子公孙,包括已故的长安君成蟜,都觉得自己金贵得不得了,让人看着就烦。
他们是王子公孙,自己的大父还是战功赫赫的上卿呢,蒙毅从不惯着那些人的臭脾气,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同时心里也对王族避而远之,嫌弃得很。
结果没想到,长公子明明是这些王族中身份最尊贵的,脾气秉性却是最好的一个,从来都不自持身份,对他大父大母都异常尊敬不说,连对蒙毅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平等相交,驱散了很多蒙毅对王族的成见。
当然,等下次再见到那些鼻孔朝天的公孙时,蒙毅就发现这成见散得还是早了。
倒是显得平易近人的扶苏更为可贵。
两个人都挨了揍,这下再对打就公平了,虽然蒙毅这个年纪完全是在欺负小孩,但是没办法,蒙家没有比蒙毅年纪更小的了,蒙骜两眼一闭,就这么着吧。
于是蒙毅就这样成了扶苏的陪练,扶苏每日来蒙家打卡,蒙毅也被迫每日到蒙家校场打卡,再也不用担心他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溜去军营。
既解决掉黏人的长公子,又看住了不省心的小孙子,简直一举两得。
蒙骜点点头,继续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说起来,这个摇椅还是扶苏送给蒙骜的,是公输甘制造桌椅时做出来的衍生产品,当然还是扶苏给的灵感,非常适合享受悠闲的下午时光,早就成了咸阳贵族公卿们的新宠。
当然,都是长辈专属,谁也看不得小辈们这么悠闲。
这几年,公输甘做出的桌椅已经不仅在咸阳流行,秦国上下都进行了一轮更换,包括以往住惯了的床榻,都被加高床腿,成了扶苏记忆中的床,再铺上猎来的柔软狐皮,嗯……很有山大王那味儿了。
各国之间互相出使,咸阳城中也有不少他国的人,他们在咸阳享受了桌椅带来的便利,就将其带回了自己的国家,大部分人接受良好,觉得这样确实舒服,解救了膝盖不说,晚上睡觉也不用贴着地面着凉了。
但也有一些固守旧礼的,不屑与秦国为伍的,连秦国传来的新鲜事物都不愿意尝试,坚持不肯睡新床,用新式的桌椅,认为这是秦礼要取代周礼,其心可诛,他们决不接受!
不过是每日跪坐而已,秦王连这点苦都吃不了,骄奢淫逸!
还让公输家的传人替他发明新的坐具,大材小用,一点儿都不珍惜人才,秦王礼贤下士的名声都是吹出来的!
扶苏听了只觉得,牛啊,还是你们有想法,把几块木头抬升到了它本不该有的高度。
本来只是高矮桌腿之争,到后来居然延伸到了他爹喜好享受,亏待人才上去了?这走向是扶苏没想到的。
果然舆论战不论古今中外。
扶苏撸起袖子,准备派己方水军下场迎战,喷死这几个臭不要脸的。
被委以重任的费桓:“?”
跟在长公子身边几年了,一直没等来王上的青睐,倒是终于等到长公子长大来重用他了,只是这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吵架?
费桓面色几经变换,考虑到这毕竟是名家的传人,当水军确实有点大材小用,扶苏清了清嗓子,打算跟费桓解释一下这次吵架的重要性。
“咳嗯,那个……”
扶苏斟酌着,刚打算开口解释一下,费桓就捧着扶苏赠送的金子,正义凛然道:“臣懂了,公子放心,臣立刻就去准备马车。”
扶苏:“其实这个主要是……等会儿,你懂什么了?”
费桓依旧正气得令扶苏害怕:“这新式桌椅,分明是公子见王上每日跪坐伏案过于劳累,心疼父亲,所以才让公输甘做出来的,乃至孝之举,王上接受儿子的孝敬,有什么不对!”
扶苏吃惊,沉默两秒后说:“你继续。”
费桓拱了下手,又昂首挺胸,仿佛正在回应别人的质问一般,说:“王上勤政爱民,公子事亲至孝,朝中大臣皆深感欣慰,于是也在家中摆放了这新式桌椅,他们哪里是贪图享受,只不过是为了时时告诉自己,有这样王上和公子,他们更应该忠心报国才行!”
扶苏默默鼓起了掌。
费桓:“至于说什么亏待人才?公输甘发明的新式桌椅已经走进家家户户,公输家的名声也借此再次传遍了天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若秦王不让公输甘忙于这些‘小事’,公输家原本最擅长的可是制作攻城机关,难道你等不想见到新式桌椅,想见的是公输家的机关吗?”
公输甘是秦国的客卿,他制作的机关如何能让其他国家的人见到?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秦军用那些机关攻占他们的城墙时。
六国所有人:“……#¥%……不当人子!”
扶苏听完全程,默默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果然,这件事交给费先生准没错。”
费桓微笑:“谢公子夸奖,臣一定不负公子所托。”
扶苏点头:“我先去告诉父王。”
费桓一听,顿时有点紧张,再也不复刚才辩论时的气势,没办法,一年也见不到王上几次,由不得他不紧张。
也不知道王上会不会斥责他这些都是诡辩小道,不肯让他出使。
十几年没得到重用,费桓早就认清了,秦王是真的看不上名家,可即便如此,费桓也不愿意离开咸阳。
他看得分明,嬴政比之先王还要锐意进取,其他六国不管他去哪一个,将来都得成为秦国的阶下囚,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咸阳待着,不受重用又怎么样?至少能少走半辈子弯路。
扶苏带着护卫们匆匆回宫,他已经九岁了,在宫中不能再乘坐车撵,更不好再让伍佐抱着走,宫门口到章台这一段距离,还真有点长了。
幸好他如今已经开始习武,所以顶多是累点,倒是还能接受,到了章台宫前,扶苏先停下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让殿门口的内侍进去通报。
内侍很快出来,弯腰恭敬道:“长公子请。”
扶苏点头:“嗯。”
随后挺直腰杆,不疾不徐地踏入殿内。
得益于祖先优越的基因,才九岁的年纪,扶苏就已经长到嬴政胸口以下,再努努力大概就能有太阿剑高,除了身形还很单薄,已经纯纯是个少年人模样了。
时间过得真快,嬴政望着长子进退得宜的身影,记忆里那个需要攀爬门槛的小小孩童还恍如昨日,如今的扶苏却已经能挥舞长枪了。
幸亏扶苏没听见,不然得尴尬挠头,根据他身高特制的长枪而已,正常长度的枪他可舞不起来。
说起来,本来武将首选的武器都是戈矛或者长剑,但扶苏更喜欢红缨长枪,这是他上辈子钟爱的冷兵器之一,早就想练一手枪法了,可惜长枪在原本的战国历史上还没演化出来,扶苏只好自己当那个蝴蝶。
扶苏找到自己的金牌手艺人公输甘,跟他这样那样描述了一番,公输甘表示这好办,三日后,扶苏就拿到了新鲜出炉的红缨长枪。
这个公输家出手果然非同凡响,扶苏感受了一番锋利的枪头,表示非常满意,加钱!
只是当时公输甘有一事不解;“长公子,为何要在枪头绑上一束红缨呢?”
扶苏嘿嘿笑了一下,没回答,拿着长枪去了上卿府,蒙骜看见长枪顿时眼睛一亮,名将的敏锐度不是吹的,只是拿上手试了一刻钟,再还给扶苏时问这是谁做的。
扶苏:“公输甘。”
蒙骜赞许点头:“不愧是公输家,这红缨加得妙啊,如此就不怕敌人的血流到枪身上了。”
不然枪身上都是血,黏腻滑手,非常影响对战发挥。战场上瞬息万变,一瞬间的凝滞就可能会要人命,这加上红缨,大大减少了鲜血的干扰,不失为一个绝妙的设计。
扶苏赞同点头:“是啊是啊,公输先生确有巧思。”
于是这个红缨枪的设计版权就又归了公输甘,扶苏什么都不说,其他人一听见是公输甘,自动就把理由给补全了。
公输家传人嘛,改进一下武器而已,很正常。
扶苏:对啊对啊!
反正蒙骜和公输甘一年也见不到一次,他完全不怕被拆穿。
为了给自己的穿越打掩护,这种事扶苏没少干,比如今天面对嬴政时,他依旧是这套说辞。
嬴政放下竹简问:“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
扶苏现在上午跟着李斯读书,下午去蒙家学武,为了学业和武力精进,行程安排得很满,具体表现为早上朝食过了他就来读书,日正吃过午膳就催促伍佐准备马车出宫。
来章台时要么太早要么太晚,难得还能在不到晡时见到他。
扶苏笑了一下说:“今日蒙毅又惹上卿生气了。”
蒙骜教训孙子的方法简单粗暴,从来也不换,嬴政一听就知道,蒙毅这是又挨揍了。
没有陪练,扶苏自然只能早早回宫。
嬴政指了指桌边早已准备好的椅子,扶苏自然地走过去坐下,在嬴政准备继续看竹简时说:“父王,费桓想见您。”
“费桓?”嬴政疑惑一瞬,他很少从扶苏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上一次还是四年前,李斯去蜀地时,费桓给扶苏当了两个月的老师。
“他想辞去?”
嬴政不喜欢名家,主要他觉得名家的学说没什么用,既不能富国也不能强兵,既然于治国无用,那就是对他无用,所以嬴政始终不曾派费桓做过什么差事,只是由于对方名家传人的身份,一直以客卿供养。
现在想来,费桓应该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难不成沉寂了这么多年,终于无法忍受冷板凳,打算拜别而去了吗?
扶苏惊讶:“父王怎么知道?”
这还用猜?
嬴政不感兴趣,低下头继续看竹简,随意地说:“既然要走,就让他走吧,赠送千金,也算全了君臣之义。”
好家伙,原来他们理解的‘辞去’不是一回事。
扶苏连忙替费桓解释:“不,费先生不是要辞官,他想出使。”
嬴政再次施舍一个眼神,扶苏赶紧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是这样的,前些时日……所以费先生也想为父王做些事,就想去六国出使,辩驳这些言论。”
嬴政先是皱了皱眉,这点小事,之前根本没有占据他的脑海,他不觉得这些许流言能对自己的名声造成什么伤害,只要他一直对贤才不吝赏赐,哪怕有流言在,也不会影响人才来秦国出仕。
何况,不论是姚贾还是尉缭李斯,都是诸侯国中人,却在秦国得到重用,有这三个鲜活的例子在,流言更是显得不足为惧。
所以嬴政听到扶苏说,费桓居然是为了这个要出使,下意识就想驳回,扶苏看见嬴政皱眉头,立刻又说:“费先生说,他这些年来待在客卿的位置上,却不曾立过什么功劳,实在愧对您这些年给的俸禄,若以后的客卿都像他一样无功而受禄,长此以往恐怕会带坏风气。”
嬴政想要驳回的话顿住,费桓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问题,费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是因为名家传人这个身份,才能待在秦国白吃白喝,但以后来秦国求职的人才们恐怕不知道啊,万一也有样学样,或者因此生出不满,岂不弄巧成拙?
思来想去,最终嬴政点点头道:“也好,既然费桓主动想要出使,那就准备车马人手随他一起去吧。”
名家擅辩,就让费桓去六国好好辩一辩,嬴政虽不在乎那点流言,但若是能彻底消失自然更好。
目的达成,扶苏心中一松,得寸进尺地问:“那父王您之前说的赠送千金……还作数吗?”
嬴政看了他一眼,扶苏心虚地嘿嘿一笑,嬴政收回视线。
笑得真傻。
“才当了你两个月老师,就知道替他要好处了。”
这话他可不敢承认。
扶苏立刻坐直,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觉得咱们大秦的使者出使,都应该有这个排场,不然岂不是丢了您的脸。”
“再说了,论起师生情谊,我和廷尉的情谊更深厚,要是有什么好处,也应该先替他要啊。”
这话扶苏说得毫不心虚,这几年一直是李斯在教导他,但是由于知道历史,扶苏始终无法彻底将他当做老师对待,比如像对待蒙骜那样,扶苏做不到。
所以这些年来,从来都是嬴政或者楚夫人赏赐李斯什么,扶苏很少送他东西,比如说蒙骜喜爱的摇椅,扶苏就没想过要送李斯一把。
李斯要维持稳重淡然的臣子形象,也不能直接开口要,等到咸阳权贵家中人手一把了,扶苏也没有送的意思,他只能自己默默去找公输甘定制了一把。
不过他定制了也不坐,觉得此物磨人心志,扔给夫人了。
嬴政想了一下,扶苏还真没给过李斯什么好东西,而费桓?他最想要的恐怕就是得到君王的重用,但扶苏也没给他。
两个人,他一个都不赏赐,倒是很轻易地做到了一碗水端平。
这么一想,嬴政顿时心情有些复杂,语重心长地教导扶苏:“尊师重道与御下之道并不冲突,对待自己的老师,不必如此苛待,该赏赐还是要赏赐。”
扶苏:“?”
刚才还怪我替费桓要好处来着,怎么这么快想法就变了?爹你的心思可真难懂。
偷偷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后,扶苏满口答应下来:“好的父王,儿子记下了。”
“费先生就在殿外,可要召他觐见?”
费桓在客卿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年冷板凳,嬴政都很少召见,如今人就要走了,不见不合适。
“让他进来吧。”
扶苏应道:“好嘞。”
然后跑到殿门口,将费桓喊了进去,他自己则是就守在殿外,直到半个时辰后,又将费桓送走。
而费桓刚刚离开,奉常又来求见,一开口就是一个重磅消息。
“启禀王上,韩国使者已经抵达咸阳,持节求见。”
韩国使者?扶苏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听过一耳朵的消息,说这次韩国派来的人,正是《说难》《孤愤》和《五蠹》的著作者。
扶苏瞪大眼睛,那不就是韩非吗!
第 147 章
韩非居然来秦国出使了!
扶苏忍不住将手掩在袖子下, 攥来攥去。
一开始,他将《五蠹》献上去,他爹虽然感兴趣但也还算稳得住, 后来陆续见到韩非所著的其他名篇, 直言相见恨晚, 因为几卷书,单方面将韩非认作知己。
只不过, 这友谊没有国界,但是知己本人有国籍啊,韩非一心只想救国,对屡次派兵攻打韩国的秦王本人可没有什么好感。
俩人线下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韩非出使秦国后就再也没回去, 他死在了秦国的监牢里。
扶苏惋惜地用左手砸右手。
人才啊, 这么可遇不可求的大才啊!马上就要死了?
这就相当于损失了一个亿啊!
于是扶苏本来还想送费桓出宫, 顺便一路上好好聊聊, 告诉他我给你争取了一大笔经费的好消息,但是一听到韩非的名字, 立马走不动道了, 魂不守舍地跟费桓告别。
“费先生, 你先回去吧, 我明日再出宫寻你。”
嘴里说着, 眼睛已经瞄向殿内, 张望着想听奉常要说什么, 费桓也跟着张望了一眼, 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这样是不敬,赶紧将目光收回来。
韩国来使的是韩非, 这件事费桓也知道,并且留心过,毕竟当初《五蠹》刚传到咸阳时,长公子就非要让费桓给自己讲解,因此费桓对韩非其人印象深刻。
这一听到韩国使者到了,再看扶苏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懂的。
本来能被王上委以重任,代表秦国出使,费桓满心豪情,准备出关大干一场,但看到这一幕,豪情壮志没了,心里正剩下酸溜溜的质问:法家到底有什么好的?
费桓空手进宫的,走时揣着一肚子的柠檬,但是扶苏还不知道他已经随机酸死了一个客卿,正坐在自己专属的椅子上,眼巴巴望着奉常。
奉常被看得莫名,好在身为九卿之首,那心里素质不是吹的,一说起正事来,那点被盯着的不自在就被抛之脑后了。
“韩国来使的,正是写出《五蠹》《孤愤》等名篇的韩非,不知王上可要现在召见?”
关于嬴政对韩非的欣赏,大臣们都清楚,甚至远在新郑的韩王都清楚,不然也不会特意派韩非出使,正打着让韩非借此与秦王拉近关系,然后以言语迷惑的目的。
所以见到来使的是韩非,又是持节求见,奉常立刻就进宫禀报,问问嬴政的意思。
听到是韩非,嬴政的确有些感兴趣,不过跟韩王设想的狂热差太多了。
他看了看天色,太阳西落,已经快到晡食,这个时辰召见使臣实在是太失礼,就告诉奉常:“使者舟车劳顿,且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行觐见。”
“喏。”
奉常行礼退出大殿,扶苏眼神还追着人走,看起来十分想跳起来跟上。
嬴政迟疑地也望了一眼奉常,没听到奉常有何大才,扶苏为何这般张望?
扶苏的那点小毛病,连嬴政都知道了,看见有一技之长的人就走不动道,这‘技’不拘泥于文武,诸如匠人庖人,只要是有所长的,他都很不的揣进兜里带走,然后放到嬴政面前说:父王,此人有大才!
比如被强硬推给嬴政的孟芽和宋河,扶苏对此二人倍加推崇,然而嬴政不重口腹之欲,完全无法理解扶苏对二人的看重,就又将两人退回去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反正扶苏爱才,有才华的人就会让他另眼相待,但奉常虽然办事麻利妥帖,却也中规中矩,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名声。
难道是因为韩非?
定然是因为韩非。
想起最初痴迷《五蠹》的就是扶苏,他有次表现也不奇怪,嬴政问:“想去见韩非?”
奉常已经出了大殿,扶苏收回视线,快速点头,表示自己真的很想去。
然后不等嬴政拒绝,又摇摇头:“今天太晚了,不出去了。”
人家都要吃晚饭准备睡觉了,他去敲门找人聊天,多冒昧啊,要见也得明天或者后天再见。
然而嬴政根本就没打算让扶苏去见。
“你还年幼,不便见诸侯使臣,等长大些再说吧。”
说谁年幼?
扶苏立马站起来反驳:“父王,我已经九岁了!”
站起来都比桌子高了!
嬴政耐心解释了一句:“这些使臣中,难保不会藏有刺客,你不能见。”
毕竟扶苏可是他的长子,要是谁起了歹心刺杀,对他对秦国都是一种打击。
扶苏一听有刺客,立马就坐下了,速度比站起来时还快。
你别说,使臣里藏刺客可是常有的事儿,虽然历史上直到韩非死了也没爆出来什么刺客,但是万一呢,万一使者团里真的有刺客,只不过没有机会接近秦王,若他贸贸然跑去见韩非,那不是活靶子嘛!
所以还是先苟一下,其他的再慢慢打算。
扶苏张了张嘴,想问那明日使臣觐见,他跟着旁观总可以了吧。
话要出口之前,想到他又不是独生子,也不是太子,接受使臣觐见这么富有政治意义事情,哪能轻易让他参与。
即便他说自己没这个意思,别人也不会信的,所以欲言又止,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扶苏觉得,不能去大殿上见,他可以等觐见结束之后再见嘛,就在咸阳宫里,安全系数高,总是没有问题的。
打定主意,扶苏又在章台蹭了一顿饭,就溜达着回了寝宫。
饭后从章台走回去还算比较容易接受,至少达到了消食的目的。
*
翌日,秦王嬴政于大殿接受韩国使者觐见,文武官员俱在,可以说给足了韩非面子。
毕竟是自己想与之把臂同游的人,到底和其余五国使者得到的待遇不一样。
嬴政爱韩非大才,正式觐见之后还将人留下来长谈,一方面谈一谈韩非写的书,抒发一下读后感,另一方面也是问问韩非对天下局势怎么看。
韩非能怎么看,他不太想看。
早年韩国就已经对秦国俯首称臣,岁岁纳贡,秦王向韩非问策,倒是也说得过去。
然而谁不知道,秦王可不像周天子一样,得到天下后可以分封诸侯,从秦国几百年的行事风格中就可以看出来,秦国是想真正的一统,让这天下都成为秦国的疆土。
秦王向韩非问策,问的正是会灭韩的计策啊。
这是韩非不想面对的,却也是他此行来的目的,当下细数齐国昔日曾是霸主,楚国的强盛,赵国身处天下中心,北上可联络燕国,南下可聚拢韩魏与秦国为敌,若您志在天下,这三国都将是秦国的劲敌。(注)
秦国已经夺取了赵国楚国大部分土地,正应该乘胜追击,彻底将他们打败,不要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不然诸侯经此大败,必然会痛定思痛再次合纵。(注)
而韩国事秦已经三十余年,对外我们是秦国的堡垒,牢牢守在函谷关外,对内我们任由秦国取用,是您最忠诚的臣子,实在不具备威胁。(注)
韩国实在不堪一击,若您派兵攻打,一定会轻易攻破新郑,我们作为臣子自然愿意献上国都,但只怕其他五国得知此事会产生危机感,生怕下一个被灭国的是他们,所谓哀兵必胜,到那时秦国可就危险了啊!
韩非所说并非虚言,嬴政听得连连点头,直夸先生所言甚是。
韩非也没办法说假话,秦王嬴政可不是韩王安,更不是齐王建,秦王本身就是一个谋略家,是真是假他一听就清楚,所以韩非只能说真话。
而这番建议他也是站在秦国的角度,认真分析过的,对秦国确实是一个良策,不怕秦国不采纳。
事实上,韩非所说与嬴政所想不谋而合,不然他也不会在秦王十年,李斯建议先攻取韩国时搁置不提,然后连续四年盯着赵国打。
就是因为他清楚,挡在秦国东出这条路上的,三晋之中只有赵国需要他多费些心思,至于新郑和大梁?不过是囊中之物。
于是嬴政欣然采纳,并且心情很好地留韩非用了一顿午膳。
午膳开始之前,韩非已经觉得这顿饭吃起来恐怕不太养胃——毕竟对六国中人来说,与秦王共进午膳,可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然而等待宴席开始,一道道精致的美食被摆在桌上后,韩非忍不住讶然。
特意在今日被安排过来准备午膳的宋河及时上前,一一为韩非介绍起这些年他和孟芽一起改进的菜式。
这些都是咸阳宫中的菜式,制作的步骤有些复杂,只品尝过几次的大臣们没办法跟自家厨子复述,自然也就没办法传出去,一直是大臣们想方设法想吃到的美食,其中还包含了吕滦等禁军经常被赏赐的糕点,口感软糯细腻,是精米与鹿肉都无法赋予的绝佳口感。
韩非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整日为救国忧心,平日对吃什么喝什么从不关心,也很少因为吃食而产生愉悦感,但今日当他品尝到咸阳宫的宴席时,发现并非如此,只是以前吃的东西不够美味罢了。
宋河介绍完菜式后,就一直站在旁边伺候,以防客人有什么想问的却没人回答。
韩非品尝过之后,沉默了两秒,将食物咽下,夸赞道:“常听人…言,咸阳宫中的美食…天下难寻,非曾觉得传言不可…尽信,今日方知,传言也…不可不信。”
韩非自知自己口吃,为了避免在秦国时口吃,在秦国君臣面前损害韩国的形象,这两日说话一直慢吞吞的,所以虽然话中有些停顿,却不会再字句重复。
自从扶苏找到了宋河和孟芽两个勇于动手的宝藏,更因为秦国打下了夜郎,如今咸阳宫的食谱越来越向扶苏前世靠近了。
为了不亏待自己的舌头,扶苏每天简直换着花样跟宋河和孟芽提条件,为难他们,在他们开动脑筋好几天,仍然不得其解的时候再稍稍提点一下,两人立刻恍然大悟,然后完美做出扶苏想要的成品。
这种情况下,谁都以为那些新菜都是孟芽和宋河发明的,跟长公子毫无关系,就连孟芽和宋河都这么认为,毕竟他们真的冥思苦想了很久不是吗,最后灵感爆发了很正常。
这些菜,简单一些的早就被大臣们带出了咸阳宫,有些六国来秦国出使的人,在宴席上品尝到这些菜,难免会问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好吃?
大臣们自然就会回答,这是宫中的菜式,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七国中都流传起了咸阳宫美食的传闻。
以前韩非没吃过,他也没好奇过,结果第一次吃就吃到了最正宗的,发现传言不仅是真的,甚至这菜的美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非妙计在前,对宴席夸赞在后,嬴政的好心情更上一层楼,虽然他习惯内敛,不至于在席间放声大笑,但对韩非的态度肉眼可见更亲近了些。
韩非却不为所动。
秦王其人,礼贤下士是真,真心却不见得有多少,韩非始终记得自己来秦国的使命,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事情断不会发生在他和秦王身上。
不过韩非很好奇,生长在如此贫瘠的西北,为何秦国的美食却天下第一呢?
韩非想到这儿,看了看宋河,对嬴政说:“非有一个…不情之请。”
嬴政:“先生但说无妨。”
韩非:“非离…开新郑之前,曾对王言旬月…便回,若是回了新郑,恐怕再…也无法品尝如此美食,故而…想与这位宋庖厨探讨一番。”
听到‘旬月便回’,嬴政笑容微滞,听到韩非所谓的不情之请,只是想跟宋河学厨艺,当然,应该是他从韩国带来的厨子要学,这不是什么大事,嬴政当然不会不答应。
“自然可以。”
嬴政看向宋河,宋河行礼应是,等韩非走时就跟着一起出宫教授了。
宋河倒是也可以在宫中膳房教,但郎中令不会同意的,卫尉也不可能同意。
从韩国带来的厨子,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厨子?万一是刺客伪装的呢,若是将人放进来,岂不是置王上的安危于不顾?
所以坚决不行。
宋河就只能跟着出宫了。
回到住处后,韩非居然真的派厨子去跟宋河学厨艺,不过学的大多都是韩国本来就有的菜式,只是被宋河改良过了。
韩非一一品尝过后,不由疑问:“宋庖厨是如何想到要这么做的?”
你一个外地人,比本地人还了解我们韩国的特产,连做法都这么恰到好处,这正常吗?
哪怕韩非不通厨艺,却也知道南人擅牧北人擅水是不可能的,庖厨之事应当同理,所以他实在不解。
宋河拘谨地笑笑,说:“这不是小人想出来的,是长公子喜欢这种口味,小人这才改了一些做法。不过,长公子真的是长了一条金舌头,凡是按照他的要求改过的菜,就没有不好吃的,小人能有今日的厨艺,还多亏长公子提点。”
说完又觉得这话好像不妥,长公子好吃,甚至比他们庖厨还懂厨艺,这些话他们在膳房私下里夸夸就得了,在他国使臣面前说,难免有损长公子的形象。
身为长公子,当习君子六艺,这六艺中可不曾包含厨艺。
他这么说,恐怕会连累长公子遭受非议吧。
涉及到扶苏,宋河的脑子转得飞快,忙补充道:“不过,长公子只是对吃食要求比较精细,这些做法都是小人和其他庖人一起琢磨出来的。”
韩非听了,不置可否。宋河可是白担心了,韩非根本没往那里想。
毕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秦王长子年方九岁,猜测一个九岁的孩子厨艺精湛,除非他是疯了。
而且今日刚被秦王问策,嬴政似乎采纳了他的建议,但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也不知此次出使会不会出现变故,韩非哪有心情去传播秦王长子不修文辞偏好厨艺的流言。
那对救韩国一点用都没有。
他只是更好奇了。
如果说先前在吃到那些菜时感受到违和感,但得知是庖厨改进的,多少也有些逻辑在。
也许这庖厨只是交友广泛天生好学呢,平时没事就跟六国的庖厨交流厨艺,天长日久,总结出一套‘厨经’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当韩非听见宋河说,这些菜式的改良都与秦王的长子有关,他彻底想不通了。
秦王长子才九岁,他哪里来的经验和阅历,能指点一个几十年的厨子精进厨艺呢?
韩非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想不通,干脆放下不想了,庖厨之事乃是小道,纵使秦王长子在这方面有些奇异,于大局无碍,何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与韩非问策之后,嬴政已经决定按照韩非所言,继续攻打赵国。
这三年来,桓齮已经打下了赵国大半国土,还斩杀了几个赵国的大将,正应乘胜追击才对。
他当即决定召见姚贾尉缭王翦李斯等人,共同商议,看看这个计策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而当嬴政说,决定接下来继续攻打赵国,韩魏先放在一边时,李斯顿时就知道,这一定是韩非的主意。
今日韩非觐见时,李斯正在百官之列,只是大殿肃穆,他没有与韩非攀谈罢了。
但对于韩非来秦国的目的,李斯一直是抱有警惕心的,果不其然,他见到秦国的第一天,就让秦王否决了自己的提议,居然还真的蛊惑王上同意了先攻打赵国的计策。
李斯沉思片刻,对此计提出疑问:“敢问王上,此计可是出自韩国使者之手?”
嬴政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李斯:“寡人听闻,你与韩非曾一同跟随荀子读书?”
李斯应道:“确是如此,臣与韩非共处几年,对他再清楚不过,他一心想救韩国摆脱积弱,对韩国忠心不二,提出此计恐怕为王上谋天下是假,为韩国续命才是真,王上万万不能信他的话!”
李斯话音刚落,殿内气氛顿时一滞,嬴政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第 148 章
嬴政没有说好, 也没有说不好,而是问其余三人。
“诸位以为呢?”
王翦目露思索,但并未作答, 他只当自己是个纯粹的武夫, 不懂这些谋略, 等着听其他人的回答。
本来这种场合蒙骜也应该在的,谁能想到蒙骜退休心态上来了, 一退就退个彻底,连朝见的次数都少了,竟真的将自己当做一个普通老头,甚至还想辞去上卿之位。
蒙骜为秦国征战几十年,嬴政哪能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会寒了武将们的心。
何况上卿是个虚职, 蒙骜不上朝也不影响朝堂运转, 还是留着吧。
于是蒙骜请辞嬴政就劝, 三次乃止, 嬴政算是彻底明白了蒙骜要养老的决心,现在轻易都不召见对方, 而是由后起之秀王翦顶上。
王翦行军打仗的能力不亚于蒙骜, 且性格稳重, 能够担当大任, 不出意外的话, 以后他就是接替蒙骜的人选。
然而王翦并未因此自满, 他的谨慎小心始终如一, 不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该说的……那也等一会儿再说。
至于姚贾和尉缭,从王上刚才的表现来看就知道, 他更属意韩非的计策。
且这些年秦国一直对赵国穷追猛打,也是嬴政和尉缭商议后的结果,从天下局势出发,先攻打赵国绝对是最有利的做法。
因为常年与胡人交战,赵国军队的实力不容小觑,只是因为当年长平之战,赵王轻信传言临阵换将,折损了赵国四十五万生力军,从那以后就开始一蹶不振,再也不是秦国的对手。
但秦国从未轻视赵国,一直在提防着赵国会再次崛起,只有将赵国彻底打残了,变得和韩魏一样弱小,秦国才算彻底消灭了这个后顾之忧。
所以尉缭刚被命为国尉时就建议嬴政先攻打赵国,而几年下来,桓齮战绩不菲,已经打下赵国近半国土,唯一能抵挡秦国几分的大将庞煖也老死家中,赵国已经成了拔牙的老虎,如今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
尉缭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当然不会赞同李斯,唯有姚贾沉吟片刻后道:“臣以为,廷尉所言也不无道理,如今赵国已经不成气候,我们大可不必再在赵国这里费心思,不如趁此机会先灭掉韩国,也好威慑天下?”
李斯闻之,立刻跟着说道:“王上,姚相所言正是臣的意思。”
嬴政听了不置可否,尉缭则转身面向姚贾道:“既然赵国已经不成气候,更应该乘胜追击才是,直接灭掉赵国岂不是更好?”
它都不成气候了你还不打,那准备什么时候打?
姚贾:“赵国势颓不假,可底蕴仍在,赵人也远比韩人骁勇,何必在这个时候跟他们硬碰硬?不如先灭韩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国再是不堪,也比韩国强太多了,想要一鼓作气灭亡赵国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攻势太猛,还容易激发赵人的爱国之情。
到时候不论能不能打下邯郸,至少秦国会损失惨重,何必呢?
倒不如先让大军撤离赵国,一点一点磨光赵国的锐气,再兴兵攻打,比乘胜追击的效果更好。
尉缭却哼了一声道:“这么长的时间,焉知赵国不会死灰复燃?”
设想得倒是挺好,可赵国本身有身为强国的基础,若给他们留足了时间,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越王勾践那样的人物。
那岂不是给秦国留下了祸患?
还不如一鼓作气就此灭掉他们。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吴王夫差打败越国,俘虏了越王勾践,将他当做奴隶一般,而勾践却能隐忍不发,卧薪尝胆十年,最后终于打败了夫差。
万一赵国也是如此……那岂不是给自己埋下了一颗大雷?
姚贾听了沉吟几息,似乎是被尉缭说服了,但也只是几息,他便摇摇头道:“赵襄王已死,若即位的是公子嘉,我倒是要顾虑几分,可如今在位的这个赵王迁,骄奢淫逸,享乐无度,朝政皆把持在佞臣郭开手中。”
“这样的赵国,呵,纵使是范蠡再世也救不了,国尉担心得实在没道理。”
三年前,赵襄王去世,是为赵悼襄王。
赵悼襄王在世时就宠信继后及幼子,对长子公子嘉不假辞色,就连本应该由长子继承的王位也传给了幼子迁,真真是于理不合。
不过,六国中人也就如看笑话般说一说,赵国人倒是有心反对,可这是先王遗命,又有丞相支持,他们纵使不满也无力反对,到底还是让公子迁成功即位了。
这位赵王迁即位三年,正事不干,倒是让王宫的水池上涨了一层,其中酒香与脂香交错,未曾因国土骤缩而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困窘。
这样的败家子,指望他卧薪尝胆复兴赵国?还是做梦比较快。
姚贾说郭开是佞臣?这一点,在场无人反对,不过其他人提及郭开,多少还会给点面子,称其为丞相,只有姚贾因与郭开有旧怨,在言语上都懒得掩饰。
不过,正因姚贾和赵国有旧怨,他居然还主张先不攻打赵国,才不会让人怀疑他挟私报复,他所说的,完全都是为秦国着想。
两种的说法都有道理,嬴政没有立刻做出决断,只是让四人先回去,此事容后再议。
但这次嬴政召见四人,本是为了商讨如何乘胜攻打赵国,现在却不了了之了,可见他还是被姚贾说动了,只是还在权衡。
出了章台宫,原本好似剑拔弩张的姚贾与尉缭两人又友好地打起了招呼,二人说着什么,一起出了王宫。
他们俩一个是相国,一个是国尉,这两个位置对秦国来说都是重中之重,是万万不能起内讧的,所以哪怕两人政见不,却绝不会有私仇。
嬴政也乐于见此,与后世大众认知中的帝王平衡不同,如今秦国的敌人都在外界,又正是吞并天下的关键时候,削弱丞相和国尉,就是在削弱秦国,嬴政才不会做这种事。
当然,如吕不韦嫪毐这般,不削弱也不行。
……
不同于二人的热闹,王翦在殿中时就沉默不语,直到离开咸阳宫,都一直存在感极低,仿佛他今天根本没来。
只有李斯落后几步,脚步缓慢,不言不语,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几个内侍并禁军匆匆而来,李斯瞧着,似乎是经常替王上传令的人,他们去的方向也与自己一致。
这是王上要传召什么人吗?
李斯心中揣着疑虑,拦下打头的内侍问了问,内侍也不敢怠慢廷尉,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大事,就回答道:“王上要召见韩国使者,命我等前去传令。”
李斯了然,点头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几位了。”
内侍忙说:“廷尉您客气了。”
望着内侍离去的背影,李斯笑容渐渐敛起,眼底深色渐深。
想了想,他没出宫,反而转道去了扶苏的‘小课堂’。
扶苏正在自习。
李斯升任了廷尉后,每天忙的事情都有很多,给他讲课的时间就少了,只能在上值前抽空来讲一点,或者几天来一次,其他时间扶苏要么听其他学者讲书,要么就是在做功课。
今天又是扶苏自行做功课的日子,他认认真真完成每一份作业,然后又翻出书仔细诵读,争取把每个字都理解透彻。
他这也是没办法,谁让这个时代它没有字典呢!
也怪他,上辈子怎么就没多拓展点爱好,背背四书五经什么的,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现在才知道,拥有一本注释详尽还能解释字词的书是有多么不容易啊!
起初楚夫人还担心,没有先生讲课,只留扶苏一个人在那读书,他真的会读书吗?不会偷偷跑出去玩吧?为此还想在没有先生讲课时,让扶苏回母子俩的寝宫去读书。
扶苏坚决不肯。
谁在自己卧室还能奋进得起来啊!那不分分钟都会倒下睡觉,还是得在这种充满学习氛围的地方才行。
直到楚夫人来看过一次,发现扶苏真的格外认真,这才带着欣慰的笑意回去了,再也没提过让扶苏回去读书的话。
此时李斯突然出现,见到的也是在认真研读功课的长公子,同样顿感欣慰,连心头上的阴霾都扫去了些许。
扶苏却是惊讶地问:“李先生?今日廷尉府不忙吗?”
难道今日的秦人格外守法?
李斯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说:“方才王上召见我与姚相等人议事,刚结束,臣过来看看公子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扶苏闻言,将手里的竹片递过去的同时,又问:“看来议事的人很多。”
李斯:“不多,还有国尉和王翦将军。”
扶苏暗自挑了下眉,不算半退隐的蒙骜,今天议事的这四个人可谓是秦国的中流砥柱了,居然同一天被叫去议事?他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
但李斯没说,他只是如常地检查扶苏的作业,看是否有什么错漏。
不过,刚开始看的时候他就依旧有预料了,果然,通篇看完没有一个错字。
从教会扶苏写字开始,李斯就发现长公子不仅学得快,记得也快,难得性子也足够稳重,从来不会出现贪快马虎写出错字的情况,简直是最好带的学生。
扶苏则捏了捏手指,又揉揉手腕,感叹在竹片上刻字还真是累啊,果然还是想办法把纸做出来吧!
还有那刻刀也太反人类了,相对来说,毛笔都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揉着手腕,突然想起来,似乎这毛笔的发明人是——蒙恬?
扶苏正在思考,该怎么让蒙恬提前把毛笔发明出来,李斯却已经检查完了全部的竹片,要开始考校背诵的部分了,扶苏只好被迫回神背诵起来。
整整一个时辰,李斯一直不慌不忙地教导扶苏,甚至还有继续待下去的趋势,哪怕扶苏不厌学也难免好奇。
怎么回事?李斯今天怎么赖在他这儿不走了?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有仆人进来与李斯耳语,扶苏皱着脸拼命支棱耳朵也没听出来两人在说什么。
仆人似乎只说了一句话,李斯的神情就变了,不再是方才悠哉闲适的模样,他挥退仆人,笑着对扶苏说。
“长公子,今日讲课已经一个时辰,臣是时候该告退了。”
你早就该告退了。
不过这个时候走……看来是要等的东西终于等到了。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会是什么呢?扶苏很好奇。
点头同意李斯离去后没多久,扶苏也起身,将书扔给屋内伺候的内侍:“收起来。”
然后果断带着伍佐跟了上去。
第 149 章
第149章
议事没有结果, 嬴政却不愿意再等,待李斯四人离开后,居然直接召见了韩非。
韩非行礼起身后, 嬴政就问:“昨日先生所言, 攻赵乃为上策, 然今日寡人召见丞相四人,却都说韩弱而赵强, 攻韩才是上策,寡人一时无所决,先生以为呢?”
嬴政说这话,语气疑惑,似乎真的是在求教。
韩非神情依旧淡定,只是揽在宽袖下的手握在了一起, 不过几息后就散开了。
昨日向秦王献策, 韩非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遭, 只不过当真的面对时, 韩非仍然会紧张,但这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韩国。
韩非拱手问:“敢问…王上, 几人赞同攻…赵, 几人赞同攻韩呢?”
如果四人都赞同先攻攻打韩国, 意见一致, 早就联起手来说服秦王了, 秦王也不必此时召见他。
必然是大臣们意见不统一, 且双方说法都有理, 秦王无法决断,才会有此一问。
韩非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嬴政并不意外,如果他表现得蠢笨不堪,他才要惊讶一下。
能写出《五蠹》《孤愤》这样名篇的,总不会是一个蠢人。
“国尉和大将军赞同攻赵,但丞相和廷尉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对了,廷尉跟先生你似乎还是同窗?”
韩非:“确有…此事。”
嬴政:“可惜啊,李斯在咸阳,你在新郑,荀子却终老于兰陵,让你们连个侍奉老师的机会都没有。”
闻言,韩非默然低头。
“惭愧。”
荀子原为齐国稷下学士的祭酒,遭人诬陷,就去了楚国,被春申君任命为兰陵令。然而随着春申君身死,荀子也被免职,因为年老,就一直生活在兰陵,直到去世。
世人尊师重道才是主流,韩非也曾想孝敬老师,可惜一人在韩,一人在楚,荀子又心系楚国,不肯去韩国,韩非只能无奈作罢。
嬴政:“若你二人没有国别之分,也许就不会留下这些遗憾了。”
……
韩非再次沉默,这话没法儿接,片刻过后,他问嬴政:“廷尉也是如此想的吗?”
都是荀子的学生,没道理只有他一个人有遗憾,难道李斯就不觉得这国别之分不太方便吗?
如果觉得不方便,他应该首先建议秦国攻打楚国才对啊,秦国早点将楚国打下来,李斯还会遗憾没见到老师最后一面吗?
“师兄本是楚人,他…若想侍奉老师,应当比…臣容易些。”
韩非没将话说透,但两人都懂他话中未尽的意思,不过嬴政并不觉得嘲讽和冒犯。
秦国会打下楚国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李斯会反驳他的话,这点韩非早有预料,当年在老师身边时,他们二人就时常因观点不合闹得不欢而散,如今各位其中,更不可能和解了。
只是姚贾居然也支持先攻打韩国,这让韩非不太理解。
姚贾颇有纵横之才,眼界不该如此短浅才对,怎么会看不出赵国才是秦国强敌呢。
于是韩非斟酌一番后道:“贾以珍珠重宝……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厉群臣也。”(注)
姚贾的父亲只是大梁的守门人,地位卑贱;姚贾自己又曾在魏国行窃,品质低劣;后来终于在赵国谋求了一个职位,又做官不力被赵国驱逐,可见能力也不行,您怎么能重用这样的人呢?
群臣得知与自己共事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卑贱低劣的人,他们没想法呢?谁愿意奉这样的人当自己上官啊!您还是好好想想吧。
韩非深知,虽然李斯极力主张攻韩,时时刻刻都想置韩国于死地,但他对秦王的影响有限。
距离李斯第一次提议攻打韩国已经过去五年了,秦国还是在逮着赵国打,由此可见,李斯不足为惧,他应该担心的是姚贾才对。
所以他就逮着姚贾输出,从对方的出身、品格到能力,批得一无是处。
韩非也不去跟秦王解释,姚贾支持攻打韩国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直接说这人从根子上就不行,他说的话你能信?那必然是不能啊!
他在外出使的这些年,也不是为了您忙碌,而是拿着您给的金银珠宝,借用着秦国的权力,在发展自己的私交啊!您就不怕他是下一个吕不韦?
不得不说,他是会扎心的,转移矛盾有一手。
这下嬴政没心情问韩非,到底是先打韩国还是赵国了。
韩非一通输出之后淡定离开章台宫,嬴政开始传唤姚贾,传令的内侍与韩非一同离开,不过内侍是走了,韩非却被人拦下。
扶苏藏在大殿侧面,偷偷伸出脑袋看他们,章台的守卫一回头就发现后面藏着个人,伸出手刚想呵斥,仔细一看居然是长公子?
扶苏对着他比划了个静音的手势,守卫想了想,放下手,端着一张脸又转回去了,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跟守卫打好招呼,扶苏安心地偷看偷听,可惜离得太远,根本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
章台宫门前的大片空地,也没有什么遮挡,扶苏唯一能选择的就是藏在大殿侧面,再往前走就要暴露了,更别说偷听。
愁死了。
扶苏苦着脸回头问伍佐:“你听见了吗,李先生跟那个人说什么呢?”
伍佐同样苦着脸摇头:“听不清。”
公子啊,我顶多跑得快了点,我不是神仙啊,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得到。
那没办法了,偷听是不行了,但扶苏没走,继续躲在大殿侧面偷窥,听不见声音还可以看肢体语言嘛。
李斯和那个人一直面对面站着,他俩之间那距离远的,都能再站三个人了,看来关系不怎么样啊……
没等扶苏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他就看见李斯居然一甩袖走了?
扶苏惊讶挑眉,还从来没见过李斯这么失态的时候呢,他们说什么了?
……
韩非目送李斯离开,看见他袖子与衣摆齐飞,看来气得不轻啊。
哎……韩非叹气,有时候连他都想不通,李斯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你们都说什么了?”
韩非还在凝望中,突然听到身边一个童声居然在问他问题。
韩非转头一看,居然没人?再低头,哦原来在这儿。
扶苏清楚看到了全过程,一脸冷漠。
这冰冷的世界,真是受够了,怎么人人都长这么高。
韩非看到扶苏,没急着回答,迅速看了一眼他的穿着打扮。
面前的孩童,还不及他肩膀高,却梳着与大人一般的单髻,只不过年纪没到,还未束冠,只在发尾缀着一串海珠。
别的都不用看,单这一小串珍珠就值百金,韩非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孩童绝非常人。
再看身上穿的,一身荼白带着暗纹的锦缎,腰带上扣着莹润的玉扣,韩非也是王族,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乃上品昆山玉。
面前这孩童身上并无缀饰,却在低调中彰显富贵,看来应该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当然,就算不看衣着,单看他这么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章台宫大殿前,居然还没有人驱赶,就知道他不简单。
韩非望了一眼不远处目不斜视的守卫,再联想一下秦王的儿子中,年龄比较合适的,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行礼道:“非,见过长公子。”
没想到,前两日还从那庖厨身上得知,秦王长子有些奇异,今日就见到了,倒是看上去除了胆子有些大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你认识我?”扶苏惊讶了一下。
“不过这不重要,你先告诉我,刚才你跟李先生说什么了,把他气成那样。”
扶苏从两三岁的时候就总往章台跑,这来往于章台宫的大臣们谁不认识他啊,这人能认出他也正常。
不过这人好像不是咸阳的官啊,看着眼生呢。
韩非看着扶苏眼中快溢出来的好奇,一时无语,他也没想到秦王长子居然是这样的性子,见到教导自己的先生被气走,居然还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未免不太合适吧。
但韩非没兴趣替李斯讨公道,李斯整天想着要灭掉韩国,韩非巴不得他不受秦王长子待见呢,越惨越好。
韩非行了一礼,回道:“非只不过是将…秦王所说转述给廷尉而已,并不知…他为何不悦。”
这人说话怎么慢吞吞的,扶苏疑惑。
还有,这人对他父王的称呼也奇怪,秦国的大臣怎么可能会说‘秦王’?都是直接叫王上的。
所以这人不仅不是咸阳的官,连秦国的都不是!这是六国的使臣。
想想最近在咸阳的他国使臣,够资格得到他父王接见的,也就那么一个了,而再想到这人两次刚开口时说的‘非
’,本来扶苏没在意,现在这么一想才反应过来。
这是他的名字啊!
扶苏惊讶地指着他说:“你是韩非!”
韩非也惊讶,又行了一礼答:“非…惶恐,长公子如何认识在下?”
扶苏:“我……我在父王那里看见过你写的书!”
韩非脸上的惊讶就没下去过,秦王既能让扶苏翻看自己桌案上的书,看来还是遵循周礼,属意长子的。
既然如此,这位长公子的分量可就不一样了。
韩非顿时就有了更多的耐心:“不过…几篇拙作,竟能得…到王上与长公子的赏识,实…乃非的荣幸。”
扶苏微笑:“先生的书若是拙作,这世上的书可就没有几个字能入眼的了,只是太过深奥,我至今还没看完,不知能否请先生讲解一下?”
这儿又不用考阅读理解,所以扶苏大胆地找原作者解读他的书,这别人做的注解再好,又哪里比得过原作者理解得透彻。
哎,他这辈子可太会投胎了,要不是穿成扶苏,哪里有这种便利。
早就听过一遍秦王真情实感的读后感,韩非对秦人喜欢自己的书这件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但就连九岁的秦王长子都喜欢,这实在是他没想到的。
一般来说,自己写的书能得到别人喜欢,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何况两个谜弟一个是秦王,一个可能是下一位秦王,换成其他人早就高兴地不知所措了。
韩非不是,他一点都不开心。
他写的可不是什么闲书,那是法家著作,本身也是韩王的劝谏,如果韩王、甚至是韩国任何一个王族喜欢这本书,韩国可能都还有救。
可偏偏喜欢这书的,体会到其中深意的都是韩国的敌人,因此得到壮大的也是敌国,这让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尤其是,对比自家胡子一大把,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韩王,再对比面前这个,九岁就知道研读‘法’与‘术’的秦王长子。
韩非瞬间无师自通,领悟到了现代家长们的口头禅:你看看别人家孩子!
累,心累。
这位长公子不仅愿意读,还十分好学,居然都追到他本人面前求讲解来了,人在屋檐下,他当然只能答应。
得到肯定的答案,扶苏心满意足地送韩非离开,韩非百般推辞:“长公子,不必…如此。”
扶苏将他推辞的手推回去:“哎,要的要的,
尊师重道嘛。”
韩非一顿:“非与公子并…非师徒。”
扶苏点头:“知道知道。”完全不在乎韩非对他微微的嫌弃,说,“一字之师也是师嘛,先生为我讲书怎么能不算老师呢?”
韩非张嘴要说什么,扶苏打断他:“万一被父王知道,可是要怪我不尊重师长的。”
……算了,韩非放弃劝说。
扶苏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一直拦着
弋㦊
,反正只是送他到门口而已,又不是定下师生名分。
见此,扶苏笑着伸手道:“韩先生,请。”
韩非拱拱手,也不再推辞,当先一步,扶苏随后跟上,两人聊了一路。
韩非写的那几卷书,扶苏是真的都看过,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没有话题,也算是聊得宾主尽欢,一直到咸阳宫门口。
在韩非要走向自己的马车之前,扶苏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对了,韩先生。”
韩非疑惑回头,扶苏笑了笑说:“不知道宋河做的菜合不合您的口味?”
韩非一顿,也笑道:“宋庖厨厨艺非凡,采众家之长,臣很难不喜欢。”
扶苏点头:“那就好。”然后就不再说什么,躬身端正地行了一礼。
“恭送先生。”
扶苏身后的二十几位禁军也跟随主人,纷纷垂首。
韩非回了一礼,不语,转身乘车离开。
*
韩非的车才离开街角,扶苏还在目送中,就看见远处又来了一辆眼熟的马车,等离近了一看,这不是丞相府的马车嘛!来的是姚贾?
马车停下,车中的人踩着杌凳下来,等他整理完衣裳一抬头,这不就是姚贾嘛。
在扶苏看到姚贾的同时,姚贾也看到他了,然后就有些讶异。
“长公子为何在此?”
扶苏:“送个人。”
姚贾回头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但这不妨碍他猜测:“可是那韩非?”
哦哟,好会猜。
扶苏微微瞪大眼睛:“丞相如何得知?”
姚贾捋顺了袖子,语气中不辨喜怒:“托他的福,臣这刚在家中坐下,就又被王上召见了。”
扶苏:“……呃。”
通勤时间加倍啊,难怪提起韩非是这个语气。
早知道他就不说自己是在送人了,还不如说是刚从宫外回来呢。
不过这时辰确实到日正了,扶苏手搭凉棚抬眼望了下日头,发现今天着实耽搁了不少时间,干脆不回寝宫用膳了,再回章台宫去蹭一顿。
扶苏毫无心理负担地跟着姚贾又回去了,至于之前才发过誓说不能频繁去章台宫什么的?
啊呸呸呸,童言无忌,就当我没说过。
第 150 章
扶苏平时蹭饭, 都是跟嬴政一起吃的,不过今天恐怕是不行了。
直到扶苏吃完,正殿议事的两人也没散, 扶苏久等等不到人, 干脆让太仆准备马车, 先去蒙家报道了。
毕竟过了日正就要习武,这可耽搁不得。
……
扶苏到的还是有点儿早了, 蒙恬蒙毅正陪大父用午膳,就听门房来报,说长公子到了。
蒙毅吃惊:“今天怎么这么早?”
蒙恬低头吃饭不说话,午后他是要赶去军营的人,吃饭的时间可不充裕。
蒙骜搁下筷子,也诧异:“确实早了些。”
蒙毅放下碗筷打算去门口迎接一下, 不料刚站起身, 就见扶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屋外。
“不用迎了, 我已经到了。”
扶苏衣角纷飞, 走得奇快,蒙毅看着只觉得一头雾水。
不是, 他就这么热爱习武吗?连一刻钟都等不了?
“哎——”终于走到餐桌边, 扶苏直接瘫在椅子里, 发出喟叹。
“这一路赶的, 累死我了。”
蒙骜让仆人倒水, 这会儿天气冷了, 倒不适合再喝各种饮子, 只有温水能润润喉。
扶苏还真渴了, 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蒙骜笑着调侃:“看来长公子伤好得差不多了。”
扶苏放杯子的手一僵,偷偷翻了个白眼, 放下杯子,颓废地瘫回去,丝毫不顾君子之仪。
这要是碰见哪个崇尚礼法的老古董,非得把他喷到自闭不可。
好在在场三人都是行伍中人,哪怕还未有个一官半职的蒙毅,从小也是被蒙骜蒙武训练惯了的,谁都不是死守规矩的人,扶苏才能在这儿放松一下。
蒙恬最先吃完,跟扶苏互相见了礼就急急忙忙骑上马走了。
扶苏手搭凉棚远远望着,只能看到蒙恬上马后露出的一个头,其他全被院墙挡住。
扶苏‘啧’了一声:“哎,你们家这上卿府可是够大的啊。”
蒙骜看他一眼:“再大还能大得过王宫?”
你们家更大,少来沾边。
扶苏仿佛没听到,又说:“他吃完饭就骑马,路上不会吐出来吗?”
蒙毅一噎:“长公子,你今天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以前他哥也是吃完饭骑马,扶苏也不是没见过,怎么突然来了感慨了?
扶苏扒拉着水杯,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啧,你看你吃得这么慢,要是早点吃完不就不会噎着了嘛。”
这话更是莫名其妙,蒙毅不服气:“我……”
蒙骜:“好了。”他拿起菜最多的一个盘子,塞到蒙毅手里。
“去后边吃去,长公子说得不对吗?都过了日正还没吃完,慢慢吞吞的。”
蒙毅更懵了:“不是,大父我……”
蒙骜又塞给他一个盘子,这下蒙毅手里堆满了,瞪他说:“快去!”
“好吧好吧。”
两个人都嫌弃他,蒙毅无奈,只好捧着盘子离开。
当然,仆人哪能真让蒙毅自己端,在蒙毅站起来时就已经将碗碟接了过去,几个人一起,不到两分钟桌面就撤了个干净,走时更是将门都带上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扶苏和蒙骜两人,蒙骜神色肃然,沉默片刻后道:“说吧,你今天来是做什么的?”
扶苏:“练武啊,还能做什么。”
蒙骜瞟一眼叮叮咣咣的水杯,说:“还练武?心烦成这样练什么武?杯子都快被你晃碎了。”
扶苏尴尬的放下杯子,烧瓷技术还不稳定,就这么几个瓷杯,可别让他弄碎了。
扶苏将杯子推远,嘿嘿笑了一下:“明天再给您送一套。”
蒙骜又不贪那两个杯子,他只想知道让扶苏这么急忙跑来找他的原因是什么。
扶苏犹豫了一会儿,他真正烦心的事是不能说的。
原本的历史上,关于韩非的记载不多,但韩非之死还是清楚地记录了下来,而且是好几本书都提到的那种,扶苏自然也知道。
这件事就发生在韩非使秦之后,他也是个能人,同时得罪了李斯和姚贾,尤其对着嬴政评价姚贾的话,那是句句戳姚贾的心窝子,还挑拨离间!
姚贾最恨挑拨离间了!
要是没有秦国的离间计,他早就凭借着合纵有功,成为赵国的重臣了。
好在当年离开赵国后,他混得也不算差,跟秦国比起来,那赵国既有昏庸的王上,又有只顾私利的奸佞权臣,哪里比得上秦国这边欣欣向荣,一看就是潜力股。
结果不太坏,对于当初的离间,他也就勉强能接受。
但这次就不同了,要是秦王中了离间计,他再次被赶走,或者更惨一点,逃走,他还能去哪儿呢?
在外出使这三年,姚贾疯狂游说各国重臣,也摸清了六国的君主都是什么德行,那是捆在一起都不如秦王一个。
臣子们就更别说了,看看郭开后胜和李园,不仅贪财还要弄权,各有各的奸诈,无一是对国有利的。
赵国已经被秦国打残,楚国也失去大片疆土,六国皆是苟延残喘之辈,这种情况下,他离了秦国还能去哪儿?去哪儿都是给秦国送菜!
所以姚贾出离愤怒了,不惜与李斯联手,毒杀了韩非。
韩国使团昨日刚觐见过,今天韩非居然又独自来了章台。
书迷痴迷《五蠹》《孤愤》等书,每日都要与著作者促膝长谈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出现在嬴政身上那就是约等于0。
所以今天他先是在章台看见韩非,又撞见日正时分匆忙被召进宫的姚贾,多半就是二人互相攻讦的那一天。
那么韩非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啊……
扶苏有点想救下他,之前吕不韦死,《吕氏春秋》就没修完,实在是遗憾,可吕不韦必须死,谁也救不了他。
就连替吕不韦收尸的门客,都被赶出了秦国,何况想救他的人呢。
但韩非的情况不同,他对嬴政、对秦国的妨碍并不大,并不是非死不可。
现在的问题在于,韩非一心为了韩国,为此将姚贾都得罪死了。
如果扶苏猜得没错的话,方才姚贾去而复返,就是被韩非攻讦‘以国宝王权结私交’之后,火速赶来替自己澄清的。
姚贾可不是吃闷亏的性格,等他跟嬴政解释完,就该开始收拾韩非了。
但这些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扶苏怎么好跟蒙骜说呢,他只能避重就轻说:“方才我在章台宫见到韩国使臣了,还聊了几句,韩先生果然博学多才。”
蒙骜侧目:“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今日见到了,为何还是如此惶急的神态?”
见不到的时候心急他还可以理解,已经见过了急什么?
扶苏犹豫两秒说:“我与韩先生约好了,让他给我讲书,也不知道使团能留多久,万一还没讲完就走了怎么办?”
“要不……您给说说?”
好家伙,这是见了一次不够,还想天天见啊。
蒙骜一阵无言,表情微妙。
更让人无力吐槽的是,扶苏居然还想让他帮忙劝韩国使团多留一阵子?
这是认真的吗?
蒙骜这一生战绩:魏国、赵国、韩国,三晋被他打下来一半还多,光是韩国就被打下来十余座城池。
让他出面去劝人留下?怎么看都不太友好。
韩国使者瑟瑟发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要带兵攻打我们了!
扶苏:“呃……”
那岂不是更好了嘛!
蒙骜:“?”
扶苏:“我们干脆去威胁他们吧!不让韩非留下,就去打他们!“
蒙骜:“??”
真乃蛮夷也,熊渠直呼内行。
蒙骜卸甲多年,自觉修身养性已经有了些成就,哪能做这种粗鲁的事呢!他果断拒绝。
但是架不住扶苏坚持:“只是口头威胁一下嘛,又不会真的打他们。”
蒙骜都气笑了:“你倒是想打,手里一个兵都没有,拿什么打?”
扶苏:“这话就太让人伤心了!”
没有兵权怎么了!没有兵权就不能威胁人了吗?他也是会狐假虎威的好不好!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会飞奔来上卿府。
扶苏:卑微.jpg
然而蒙骜打定主意要退休,怎么可能再掺和进这种事,两手一摊说:“找我也没用啊,我手里早就没有兵了,哦,倒是有几千部曲,你用不用?”
这么点人能帮什么忙?
蒙骜把拒绝都写在了脸上。
但可惜的是,扶苏本来也不是想让他带兵去做什么,只是需要他陪自己去找韩国使团,当着所有人的面表个态罢了。
蒙骜想不通扶苏这么做有什么用,所以他坚决拒绝帮忙,就算复扶苏推他他都纹丝不动。
扶苏泄气地放弃,练武时都心不在焉的,虽然每一箭还是射在红心上,但仔细一看……是旁边的靶子。
蒙毅眯眼望了一下,不解中带着点无语。
“我说长公子,您这是在校场上做梦呢?”
扶苏闻言看了眼靶子,叹着气放下了弓。
“哎,师傅不愿意跟我去见韩国使团,我郁闷啊。”
蒙毅:“……早知道还不如让我父亲当你师傅。”
现在扶苏的师傅是蒙骜,蒙毅一下子就矮了一辈,明明他才是年纪大的那个!
扶苏摊手:“这可怪不了我。”
毕竟蒙武带兵在外回不来,这武师傅总得找人顶上,蒙家就这么四个人,蒙恬蒙毅还年轻,就只能是蒙骜了。
扶苏百无聊赖地拉扯着弓弦,这是特地为他制作的一把小弓,还不到一石,很容易扯起来,只是这声音‘嘭嘭嘭’地略显烦躁。
蒙毅就好奇:“你这么想让那韩非留在咸阳?那何不去求王上?”
扶苏叹气,因为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让韩非留下的问题了。
*
章台大殿中,嬴政用韩非的话来问责姚贾:“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注)
这是各国人有目共睹的事情,姚贾无从辩解,只能说:“确有其事。”
但姚贾结交诸侯都是为了秦国,他问心无愧,得知这是韩非的谗言,就劝嬴政,昔日桀纣因听信谗言杀死自己的重臣,最后国家一步步走向灭亡,可见谗言不可信。
对于韩非所说的自己的出身,姚贾也没有含糊否认,而是举了姜太公、管仲和百里奚等人的例子,这几人都曾出身卑贱,可最终他们都辅佐君主成就了王业。
英明的君主不会只盯着臣子身上的污点,而是知人善任,让天下的人才都为我所用才对。
最后这句话说服了嬴政,的确,只要是贤才,能帮助秦国成就王业,又何必在乎出身这等小事呢。
但光是替自己澄清了还没完,既然韩非可以诬陷姚贾借用秦国的钱财私交诸侯,他自然也可以诬陷回去。
姚贾说:“王上,韩非到底是韩国公子,他一心只为了韩国,此人的话不可信,万万不可重用。”
姚贾也读过韩非写的书,不得不说,此人确实有大才,尤其适合他们秦国,难保王上不会起了让韩非在秦国出仕的心思。
可若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就算是诸侯国的公子,也有不少在秦国出仕的,比如昌平君。
但韩非这个人,一心只有韩国,将他留在秦国久了,无疑是替韩国培养了一个细作,对秦国一点益处都没有。
姚贾的话与李斯的不谋而合,李斯也曾劝过嬴政:“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法诛之。”(注)
如今姚贾又劝,嬴政想了又想,最终叹气道:“韩非以谗言离间我等君臣,居心不良,先压入牢中看押。”
一个别国的探子居然只是看押而不是处死,姚贾对这个结果表示很不满意。
韩非先是踩他的出身,又诬陷他背叛秦国,差点害死他,姚贾心中愤恨,难得与李斯站在了统一战线上,一心只想弄死韩非。
何况,韩非的确有才华,但凡韩王是个锐意进取的,重用了韩非,对秦国来说都将是个大/麻烦。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放他回韩国。
既然在秦国出仕他不愿意,那就只能选择另一种方式了。
离开章台宫后,姚贾命仆从去廷尉府传了一封信,这还是他第一次私下联络李斯,李斯心有所感,拆开一看,果然如他所料,当即在原来的信上面写了个‘善’字送回去。
*
扶苏最终还是跑去韩国使团面前晃了一圈,蒙骜不肯陪他去,他就把蒙毅带去了,反正都姓蒙,多带几个蒙家的部曲,效果也是一样的。
韩非也没想到,他与扶苏的再次见面居然来得这么快,这才刚刚分开不到两个时辰吧!
因为让人通报来的是秦王长子,韩国使团格外重视,以韩非为首,都出来迎接他们了。
韩非疑惑,想不到扶苏这么快找来的理由,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
“长公子今日……就要开始读吗?”
“啊?不是。”扶苏摆手,他倒也不至于好学到这种程度,直接追到先生住处来了。
况且今天这种情况,郎中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抓人,就算他想学,韩非也没时间教。
在得知跟在扶苏身边的年轻人居然是蒙骜的小孙子时,使团众人一阵叮当桄榔,摔杯子的摔杯子,砸脚的砸脚,更有人手止不住地发抖。
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控制不住对蒙家的恨意了。
连韩非也忍不住打量一番蒙毅,道:“失敬失敬。”
蒙毅挠头:“这有什么失敬的,我还没打过仗呢,等以后我像大父一样厉害了,你们再夸我吧。”
……
此话一出,摔杯子的更多了,扶苏甚至怀疑地看了一眼蒙毅,这句话到底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
要知道蒙骜厉害就厉害在,他打韩国打得特别狠。
看见蒙毅偷偷给他使得眼神,扶苏懂了,果然是故意的,他就说嘛,蒙毅不至于憨成这样。
韩非也只能憋出一句‘好志向’,不知该从何夸起。
总之,因为蒙毅的超常发挥,哪怕蒙骜没来,也达到了扶苏想要的效果。
最后扶苏又当着使团所有人的面,着重表达了一番对韩非的敬爱,表示非常期待韩先生为自己讲书的那一天,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给他传信,如果传不进王宫,传给蒙毅也是一样的。
然后在使团众人迷茫的眼神中乘车离去。
只有韩非似有所悟,却又觉得自己想得实在是荒谬,这怎么可能呢?
等马车离开使团的视线后,蒙毅忍不住笑道:“公子,你看见了吗?看他们那个怂样,果然像大父说的,韩国人最是没种。”
扶苏:“那倒也不一定。”
蒙毅疑惑:“嗯?”
扶苏回头望了一眼目送他们的韩非:“有一个有骨气的。”
当日傍晚,韩非的境况果然如扶苏所料般急转直下,白日里还是秦王的座上宾,晚上就成了狱中的阶下囚。
韩非早有所料,当他被套上镣铐时,使者团的其他人都急得六神无主,只有他淡定地叮嘱:“我无法再为王上尽忠了,你们将我的尸骨带回去吧。”
众人一惊:“何至于此啊!”
韩非不答,但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他早就想过,若能成功让秦王对姚贾起疑心,觉得他真的用重金私交诸侯,那么一定也会怀疑他主张先攻打韩国的用心。
姚贾是相国,朝中上下以他为尊的不知凡几,那些同样主张攻打韩国的,是不是他的同党呢?
只要秦王起了这个疑心,就不会采纳他们的意见,如此韩国才可以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可惜离间敌国君臣这招,几乎每个国家都用过,秦国用的次数最多,屡屡都有成效,没想到用到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这招完全不管用。
秦王不仅没有经受挑拨,还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派人逮捕他。
大概这也是韩国的命数吧。
地牢中,韩非负手望着残缺的一角月亮如此想。
*
韩非的入狱并不是结束,朝中颇有些人激情上奏,希望嬴政能将这个韩国细作处死以儆效尤。
这些人中,尤以那些客卿们最激动。
四年前那次驱逐客卿的事儿他们可都还记得呢,他们本本分分做着客卿,从来没背叛过秦国,却被当成探子细作之流,若非廷尉上奏了一封《谏逐客书》,他们早就被赶出咸阳了!
就连两年前吕不韦去世,客卿们都被顺便敲打了一遍,说认真做事的才可以留在秦国,若有作奸犯科违背法令的,不忠于君主的,统统要被赶出秦国。
清清白白做客卿都要被如此对待,凭什么真正的细作要被轻轻放过?
严惩!必须严惩!
客卿们太激动,导致姚贾和李斯的人都快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们二人倒也乐得清闲。
如果是姚贾和李斯带头请求处死韩非,嬴政可能还会多想,甚至反对,但当两人隐身,他听到的都是来自朝堂的声音时,嬴政反倒放下了怀疑认真思考,甚至隐隐有被说动的迹象。
就在这时,他听说了扶苏曾经带着蒙毅和蒙家部曲去吓唬韩国使团的事,有点无语的同时,又觉得奇怪,干脆将扶苏叫过来询问。
“听说你前日带着蒙毅去见了韩国使团?”
“父王您听说的不太详细啊,我是去见人家的,蒙毅是去吓唬人的。”扶苏将手中的竹简放在桌子上,随意坐下。
“不是你将蒙毅带去的吗。”
“是啊,不过那些话可不是我教他的,多半是跟蒙上卿学的。”扶苏悄咪咪地告了蒙骜一个黑状。
蒙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嬴政看了扶苏一眼,对这话半点都不信:“这两日怎么不吵着要去见韩非了?”
扶苏竖起大拇指:“父王神机妙算啊,我今日正想要去,就被您发现了。”
说着,扶苏拍了拍自己带来的竹简:“看,我连书都带好了。”
嬴政信手摊开竹简,发现是再熟悉不过的,正是韩非所写的书。
“前日韩先生可答应过我,要为我讲书的,这可耽误不得,所以才来求父王,我可以去见一见韩先生吗?”
这个求见方式倒是独树一帜。
“寡人还以为,你会为他求情。”
扶苏经常往来于章台和宫外,能知道朝廷动向不奇怪,何况他一直对韩国使团较为关注,肯定一早就得知了韩非被关进大牢的消息,嬴政还以为扶苏会像小时候一样,来找自己哭闹。
扶苏:……往事就不必再提。
没想到扶苏却只记得让韩非替他讲书,一点求情的想法都没有,这正常吗?
扶苏嘿嘿笑道:“父王做的决定一定是对的,这个儿子也不懂,不过人尽其用嘛,趁人还活着,让他多为儿子讲讲书,也省得韩先生死了,想问都没有人可以问。”
咳,这种言论……
一心将自己当做背景板的内侍们听了都稳不住呼吸,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何况被这话冲击了一脸的嬴政。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是从他那个勤奋好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体恤下人除了偶尔有点熊之外,其他方面品格堪称完美的长子口中说出来的!
但是,不得不说,扶苏这话也提醒了嬴政。
从几年前读到韩非的书开始,嬴政就觉得这个人的学说很合自己胃口,现在人活着,他可以随时问策,若真的处死了,以后想问都没有人可以回答了,岂不是可惜。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