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什么?韩国亡了?
在韩王安等俘虏们抵达咸阳之前, 这个消息就已经如风一般吹进了五国。
春天还没过去,就只剩下五国了,这可真是令人悲伤。
扶苏掩面而泣, 看得韩非一阵无语, 还有点反胃。
难道不是秦国灭了韩国吗?你在这哭什么?
话虽如此, 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
扶苏做作地擦干眼泪,问韩非:“哎, 先生可知为何韩国输得这么快?”
韩非尽量保持淡定:“为何?”
扶苏:“既然如此,还请先生移步校场。”
韩非依言与扶苏一众人去了校场。
长安君府中自然是有校场的,只是成蟜死去多年,校场无人使用,早已荒废,好在有人打理, 还不至于被野草埋了路。
扶苏命人扎了个稻草人, 又套上一层铁甲。
韩非不明所以。
扶苏指着铁甲说:“这副铁甲原是军中副将所用, 坚硬无比, 刀砍不透,想必先生也清楚。”
在扶苏开挂之前, 七国的科技水平都差不多, 用的盔甲也差不多, 不存在哪个国家盔甲特别强的情况。
所以只要韩非见过韩国的铁甲, 基本就能清楚这种铁甲的防御力有多强。
韩非点了点头。
于是扶苏朝身后喊了一声:“吕滦。”
吕滦应道:“喏。”然后取下背着的弓箭, 一抬手就拉了个满弓。
“嗖”地一声, 箭矢飞出去, 狠狠扎在了铁甲心口的位置, 扎透了,箭尖整个都扎了进去, 只有木制的箭杆留在外面,微微颤动。
韩非震惊的瞪大眼:“这不可能!”
他疾步走到稻草人前面,盯着铁甲心口看,想证明自己是看花眼了,实际上那支箭根本没有穿透铁甲。
但事实胜于雄辩,箭矢穿透的位置都凹进去了,显然它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
“怎么会,秦国的…弓箭怎么可能这么…强!”
若论制作弓箭,韩国才是七国里面最强的,可即使是韩国,也没有制作出穿透铁甲的箭,秦国怎么会突然做出来!
感觉韩非怀疑得连三观都要重铸了。
扶苏无辜地一摊手:“不知道,可能连老天都站在秦国这边吧。”
你是会气人的。
这简直是诛心之论。
不过,大概是对韩国灭亡早有准备,韩非早就将心态放平,不会再因为这种话生气了。
相反,他此时理智得很,问扶苏:“这样的弓箭…多吗?”
扶苏:“多,多到三军都能装备得上。”
韩非叹气:“韩军一向不…够强盛,唯有强弓劲弩还算…得上一个优势,如今连…这个优势都没了,韩国输得不冤。”
他的语气中没有怨恨,只有因故国积弱引起的怅然,倒是让扶苏听得怪不好意思的。
扶苏摸摸鼻子,解释说:“其实这次秦国赢得这么快,不是因为这个弓箭,而是公输先生制造出了一种连弩,能射千米之远,还可以一次发射十支箭。”
“内史腾用它来攻城,根本无人可以抵挡,所以才……”
楚国早就有连弩,韩非并不陌生,但楚国的连弩一次只能射两支箭,弓箭射程远的韩非也见过,曾经韩国最强的弩能射八百米。
可公输甘发明的这个,不仅能一次射十支箭,射程还在一千米以上,简直是将维打击。
“输得不冤啊……那位公输先生是?”
“公输甘,公输家这一代的传人。”
韩非点点头:“听说过,难怪。”
公输家擅机关,难怪能做出如此利器,前几年的时候,他改良的桌椅风靡七国,韩非家中也早就换了一套,
当时这新式桌椅还让六国的老古板批判了一番,说有违周礼。
然后得知这东西居然是公输家传人做出来的,又开始批判秦王冷落人才,小材大用,呼吁六国人不要去秦国出仕。
如今看来,这位公输家的传人不仅没有受到冷待,还将是秦国吞并天下的大功臣呢。
扶苏让吕滦收好弓箭,对韩非说:“好了,今日我来也只是想告知一下先生,罪人韩安不日就要到咸阳了,先生若是想见他一面,我可以去跟父王求求情,以后想再见可就难了。”
韩国已经亡了,再叫韩王已经没必要,现在他是罪人韩安了。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韩非有一瞬间的恍惚,却因为扶苏话中的含义,来不及思考其他的,忙问道:“长公子为…何这么说?难道王上他们不…与我在一处吗?”
还叫韩王?扶苏歪了歪头。
算了,这种事情不能勉强,还是给他留一点时间适应吧。
“当然不是,韩安并韩氏全族那么多人,哪能都待在咸阳。”
咸阳也装不下啊。
“况且,哪有人会将战败的亡国之君安置在都城的?不都是找个地方圈禁起来嘛。 ”
就像是卫君角,如今不也在野王囚禁着呢嘛。
韩国宗室的归属,朝堂上还没商议,但上辈子韩王是被迁到了陈县,跟韩非肯定不是一个地方,这点绝对没有错。
这点韩非自然也清楚,他更想问的是,他也是韩国王族,难道不应该和所有人一起迁走吗?
扶苏摇头:“不不,他们是战败的俘虏,先生您却是父王欣赏的人,怎么能同他们一样,您当然是继续住在这座宅子里。”
换句话说,那些人已经没有用了,可以随意打法,韩非可是他们父子一起看中的人才,怎么可能放他走。
以前韩国还在,他要忠于韩国,那是没办法,现在韩国都亡了,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嘛……
这个逻辑,谁听了不得说一声无懈可击!
扶苏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韩非已经见识过扶苏远别于普通幼童的成熟,扶苏说的话,八成就是真的,若以后都再也见不到王上,此次他必然是要见的,也算全了君臣之义。
“好,既然如此,我去同父王说。”
扶苏答应得痛快,不过也叮嘱韩非:“先生见到韩安时,也劝劝他,既然能活着走到咸阳,就好好珍惜以后的日子吧,可千万不要做一些让大家都为难的事情。”
国家灭亡,烈性的人早都殉国了,比如那位自刎的将军。
既然城破之日他没死,看来是没有这个血性了。
连殉国都不敢,就别心存不甘图谋复国了,你们成功不了的,不仅如此,还会给自己所有人招致灭顶之灾,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何必呢。
“只要他们安安分分的,我想父王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作为六国中第一个被灭国的,韩国的一切都被天下注视着,所有人都会观望,看秦国是如何对待韩国王族的,因为韩国的现在就是他们的未来。
若秦王不管不顾将韩王并韩国王族都杀了,那他们定然也难逃一死,仗打不赢就得死,他们只能拼命了。
若秦王只是将韩王及王族囚禁起来,不曾缺衣少食,发现自己就算输了也差不到哪里去,五国君主的精神就会松懈,秦国才好趁机一一攻破。
所以只要韩王自己不作死,嬴政绝对不会杀他的,并且在灭掉其余五国之前,韩王都得生活得好好的。
但要是韩王咽不下这口气,不肯接受亡国的事实,日日与王族贵族们讨论怎么行刺怎么复国,那就对不起了,想放过他们都没办法。
换成其他五国,扶苏可能就不会专门来提醒了,韩国就不一样了,这批俘虏里面可埋着一颗大雷呢。
*
咸阳城外十里,从韩国押解来的俘虏步履蹒跚,艰难地走着。
负责押解的士卒抽了个响鞭:“都快点走,前方就是咸阳了!”
听见这话,俘虏们纷纷哭嚎起来,如丧考妣,望着远处的城池露出怨恨又绝望的神情。
士卒又抽了一鞭子,这次语气不怎么好:“把你们的哭声都收一收!王上春秋鼎盛,哭什么哭?都到了咸阳门口,别逼我抽你们!”
此话一出,顿时没有人敢哭了。
这一路上为了防止俘虏闹事或者逃跑,有鞭子他是真抽啊。
反正只要不抽韩王就行了,其他人,王上不会怪罪的。
不过……这话倒也不完全,有一个人是长公子指名要的,还特意吩咐,绝对不许苛待他。
这不,一路上不仅吃得好穿得好,连睡觉都得他们帮忙铺一层干草,跟伺候祖宗似的,也不知道长公子看上他什么了?
举着鞭子的士卒瞥了一眼,发现那人一直沉默地低着头赶路,完全不像其他人一样吵闹,都亡国了,居然还这么稳得住?真是个怪人。
被士卒重点关注的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只是这一路被风沙摧残,头发胡子乱糟糟的,不像个贵族公子,倒像是街上讨生活的游侠儿。
唯有低头思考时,偶尔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才能让人意识到,他并非游侠。
不过他确实想去做一些游侠才能做的事。
可惜这些秦人看得太紧,他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他眼神隐晦地打量了一番士卒们,尤其在看到自己身边比韩王身边人数还多时,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看着他的人这么多?难道秦人早就看出来他想逃跑?
他想不出原因,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还有十里就要进入咸阳城,再不跑就彻底没机会了。
他垂着头,借着垂下来的头发遮挡,肆无忌惮观察着每一个人,以期找出一个破绽,好方便他逃跑。
为首的将军皱了皱眉,他骑在马上挥手喊道:“停!”
传令官立马跟着喊:“停止前进!”一边喊一边往后跑,将命令传达给所有人。
将军对身边的士卒说:“去前面听听。”
士卒点头,跑到队伍前面趴到地上,将一只耳朵紧贴地面,听见轰隆的声音一惊,忙跑回去禀报。
“将军,有马蹄声!”
将军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皱眉,随即想到前面就是咸阳了,不可能有骑兵这么嚣张,敢跑到咸阳城外劫人,顿时放下心来,想到了一个更合理的猜测。
“想必是王上命人来接应我等,不必惊慌,随本将军前去迎接!
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看到了穿着秦军盔甲的一队人马出现在他们面前,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将军,不过年纪虽轻,看上去却格外沉稳。
简单地寒暄过后,就见那个年轻的将军将俘虏们都打量了一圈,问:“哪个是张良?”
本来正在思考,人数再次增多的情况下,他还有没有成功逃脱的可能,结果就听见新来的将军大声喊他的名字。
张良一惊,控制不住地抬头,心里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个可能,却还是想不通,他一个小人物是如何入了秦王的眼的?
第 162 章
虽然他张家在韩国也不是小门小户, 祖父张开地父亲张平都曾是韩国的丞相,但这二位早已经作古,就连他父亲张平都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张家也早就没落。
所以张良说自己是小人物, 倒也合理。
秦王自然是不知道他是谁, 这一系列事情还是扶苏搞出来的。
说实话,在秦国生活了十年, 他的记忆都快跟现实脱节了,脑子里想的都是七国怎么怎么样,张良这种被称为‘汉初三杰’的直接都被他忘到脑后去了。
直到韩国灭亡,想到历史中秦国统一六国之后,韩国旧贵族在新郑叛乱,想要复国, 结果当然是没成功了, 还连累在软禁中的韩王安被处死。
一想到这事儿, 扶苏就想到韩国的旧贵族, 然后突然想起,张良家不也曾是韩国的贵族吗!
原本韩国灭亡后, 收拢的俘虏除了韩王及其妃嫔子女, 就是韩国的王族, 张家这样早就没落的家族根本不在押送到咸阳的人员名单里。
这怎么能行!
扶苏当即要求, 把张家一家人都给我带上, 一个都不许少, 也不许杀, 而且路上也不许苛待他们, 一定要完完整整带到咸阳来。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 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张家人,尤其是其中一个长得漂亮,名叫张良字子房的,他最擅长逃跑,一定要把他看牢了!
索性这也不是什么难题,嬴政就答应了,让押解的人照做,所以士卒们才在张良周围围了一圈,将人看得死死的,都到了咸阳城外,也没让他找到逃跑的机会。
得知俘虏们马上就到咸阳了,扶苏半点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出去迎接。
要知道,越是这种即将要到达目的地时,人就越是会松懈,要是让张良找到机会跑了,那可真是功亏一篑,半夜起来都要拍床的程度。
这种要紧事,扶苏自然是要让自己最信得过的人去办,于是本来正在军营中练兵练得热火朝天的蒙恬就被薅出来了,一起被薅出来的还有他的一队亲兵。
扶苏把马鞭塞进蒙恬手里,郑重地嘱咐:“这事儿就拜托大兄了,一定要把人带回来。”
什么人这么重要?
蒙恬不理解,不过蒙恬是个靠谱的人,长公子让他去接人,他就真的去了,见面之后多余的寒暄都没有,直接就问:“哪个是张良?”
张良豁然抬头,眼神惊疑不定,他身旁一个与他长相相似,只是年纪尚幼的少年上前,疑惑地小声问:“大兄,他们为何会知道你的名字?”
张良看他一眼缓缓摇头:“我也不知。”
随后又道:“不要惊慌,静观其变。”
少年点了点头,退回到其他家人身边,隐隐作保护状。
还不知这秦人的将军为何要找他,但不论是什么原因,张良都决定一人承担,绝不连累母亲和弟弟。
蒙恬问第一遍时,将俘虏们都打量了一圈,发现根本无人应答,正要问第二遍时,押解俘虏的将军也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张良。
他拍拍蒙恬,示意他看过去,然后伸手一指说:“那个就是。”
这么多人里面,除了韩王所在的位置之外,就张良身边看守的士卒最多,找他根本不费力气。
蒙恬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看见他周围夸张的看守人数,毫不怀疑,于是也指了指张良,对亲兵说:“带走。”
甲胄齐全腰挎长剑的亲兵们赫然出列,取代押解的士卒们围在了张良身边,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张良的母亲心头一慌,却还是在看到小儿子要上前时,果断伸手拦住他,小声喝道:“别去!”
张执急了:“母亲,大兄他……”
张母强忍着心慌,道:“你去了也无用,相信你大兄。”
张执明白母亲说的是对的,他确实也帮不上忙,为今之计,也只有等了。
亲兵将张良带到蒙恬马前,蒙恬开始依照扶苏给的样貌描述做比对。
“二十余岁?”没错,确实是个年轻人。
“体弱多病?”嗯,身形挺单薄的,看着就不太健康。
“但是这个面若好女……”蒙恬迟疑了一下。
张良了然地笑笑:“路上风霜侵蚀,长了些胡须。”
“嗯。”蒙恬点点头,“倒也合理。”
何止是胡须,衣裳头脸都是又脏又乱,半点看不出贵族公子的风姿,不过问题不大,带回去先沐浴一番换身衣裳,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直到马车驶入那座重兵把守的宅邸之前,张良都以为要见自己的是秦王,可若是秦王见他,怎么也该在咸阳宫才是。
他怎么也想到,见自己的人居然会是……
“韩大夫?”
*
扶苏直接将张良和韩非关一块儿了,都是从韩国搜罗来的人才嘛,这分类一点毛病都没有。
没毛病,但是引起了韩非的怨念。
说好的让他跟韩王见一面呢?怎么见到的是一个毛头小子?
张良也在费解中,什么意思?这么大费周章把他找过来,只是为了跟韩大夫关在一起?秦王什么癖好?
秦王本人也不明白,扶苏非要这个叫张良的人是想干什么?
扶苏:“是韩先生说的啊,他说故丞相张平的儿子善谋略,颇有父祖遗风,这种人才当然要抓回来为父王效力。”
嬴政:“抓回来……?”
张开地与张平父子五世相韩的美名他也曾听说过,若这个张良果真与父祖一般,的确是个贤才,不能错过,但扶苏这个用词实在是……
这样找出来的人才,真的会愿意为秦国效力吗?
扶苏摆手:“这些细节都不重要。”
反正原本张良铁了心反秦,也是因为秦国灭韩国时,杀了他弟弟,这次在扶苏的重点关照下,他弟弟活得好好的,没有死仇,策反起来很简单的。
不过这个不急于一时,扶苏来是替韩非求情的,关于韩非一定要见韩王一面这件事。
起初嬴政不想答应,他想重用韩非,又如何能让他再与旧主有联系?万一韩非见了韩王一面,激发了爱国之心,说什么都不肯当秦国的臣子怎么办?
扶苏:“那把他们分开,不让他们见面不就好了?”
反正两方都要被囚禁的,只要关的地方离远一点,以后连话都说不上,天长日久,这份君臣之情总是会淡的,怕什么。
嬴政也是这么想的,他已经替韩安选了一个好地方,还在韩国境内,却不是新郑了,而是陈县。
韩安及韩国王族们全都被迁到这个地方,像养猪一样圈养起来。
只有韩非和扶苏点名要得着张良一家幸免于难,仍住在长安君的旧宅子里。
突然被从俘虏中拎出来,张执疑神疑鬼地,四处打量一番宅子后,凑到张良身边小声问:“大兄,你说秦王这是什么意思?听说这里以前是长安君成蟜的宅子?他把我们关到这儿来,是不是想说,以后要像对待他亲弟弟一样对付我们?”
秦国的长安君可是被秦王给车裂了啊!这样凶狠无情的做法,六国人人皆知,他对待一个战败国家的俘虏,能用什么温和的手段?
张执一想起来就打了个机灵,对一家人的未来完全不抱希望。
张良无奈地将他的头按回去:“你想多了。”
都快把头贴到他身上了,是生怕看管他们的人发现不了他们在说悄悄话吗。
他反驳张执是有充分理由的。
“一来大父和父亲在时,与秦国无仇,秦王不可能找我们寻仇。二来你我皆未出仕,也没有给秦军造成什么阻碍,于公于私,秦王都不至于将我们车裂,他还是要名声的。”
张执不服气地嘟囔:“他还要名声?我可看不出来。”
张良瞥了他一眼,张执才不情愿地闭嘴。
张执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情其实他能明白,比如既然秦国不远千里地将他们弄到咸阳来,绝对不止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残暴。
况且押解途中,他们家周围他不合常理的守卫人数,张执也记得呢。
车裂什么的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也就是随口说说。
实在是这都到咸阳三天了,除了韩非他们谁也没见到,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家人被单独对待的原因。
问韩非?韩非也说不清楚。
张执心里没底,只能胡乱猜测。
张良却没有那么多担忧。
秦王对韩非的赏识,连他一个远在韩国尚未出仕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张良早就听闻韩非因为离间秦王与秦相君臣,被秦王囚禁了起来,并因此对韩国发动了灭国之战,新郑贵族们都猜测,韩非在咸阳还不一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可真的见到韩非后,张良发现所有人都猜错了。
韩非吃得好住得也好,就他这两天吃的饭菜,都已经是在新郑时完全品尝不到的美味,更别提住的还是秦王亲弟弟曾经的宅子。
甭管对方最后死得有多惨,至少活着的时候秦王对他是真的好,至少在韩国时,再受宠的公子也不会得到这么大一座宅子。
看来秦王对韩非的赏识并没有变,也许韩非谗言离间这件事是真的,但秦王礼贤下士的态度也是真真切切的。
“而现在,我也受到了这样的待遇,所以我有理由猜测,我也是秦王想要招揽的那个人,对吗?”
“或者说,是长公子你想要招揽我,我说的可对?”
“一点都没错。”扶苏按着剑柄坐下,眼神中充满了新奇,“早就听闻子房先生足智多谋,今日一见果然此言非虚。”
第 163 章
张良不由好奇:“长公子是听何人说的?”
张良才二十多岁, 身体还比较病弱,这些年别说出仕了,连门都不怎么出, 更别提传出去善谋的名声。
他怀疑扶苏是在尬夸。
扶苏:“嗯……一个叫司马迁的人说的。”
张良疑惑:“在下从未见过此人。”
扶苏:“正常, 你肯定没见过。”
要是见过才有鬼了。
“看来长公子十分信任此人。”不然也不会仅凭一面之词就这么大费周章的。
“那当然, 不过这不重要。”扶苏摆摆手,越过这个话题, 探身问,“先生这两日吃住的可还习惯?”
张良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杯子说:“有劳长公子费心,这几日倒是比在新郑家中时吃得还要精细许多。”
扶苏仿佛听不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说:“习惯就好,咸阳宫别的不敢夸,庖厨的厨艺可都是一流的, 府中这几个, 都是宫中教出来的, 他们什么都会做, 若是先生有什么爱吃的家乡菜,尽可吩咐他们。”
家乡菜?
张良笑了一下, 笑意却不达眼底。
“长公子费心了, 不过, 在下虽并不好口腹之欲, 却也曾闻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 叶徒相似, 其实味不同, 这家乡菜,自然还是家乡吃到的味道最纯正。”
“事在人为嘛, 先生说的没错,不过我也曾听人说,这果子刚刚移栽时不适应水土,结出来的果子就酸涩,但只要用它结出来的种子一代一代改良下去,等到三代五代之后,还会重新变得可口起来。”
“只要种树的人有耐心,早晚能吃到橘子的。”
张良不为所动:“可若是这橘子树永远也适应不了北地的气候呢?”
扶苏微笑:“那就将南地的橘子树都砍掉,让人日复一日吃北地结出来的枳,等经历了三五代人之后,他们会觉得,橘子就是这个味道的。”
再难忘的味道,时间久了总会忘记的,有什么是敌得过时间的呢?
家乡菜什么的就更不重要了,几代人之后,谁还会在意家乡是新郑还是陈县呢。
“那若是仍然有人记得呢?”
“记得又如何?他跟所有人的记忆都不同,没有人会信他的。”
就算有人念着新郑又怎么样呢?时间久了,他们就会习惯在陈县的生活。
新郑,那是哪里?重要吗?
扶苏的话简单明了,却足够残酷,更残酷的是,张良清楚,这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一时间,这片空间的气氛有些凝滞。
不过扶苏今天可不是来找张良吵架的,所以气氛变化后的下一秒,他就直接转移话题说:“啊,好像扯远了,既然先生住得习惯就好,饭菜上面嘛,就委屈先生多将就一下了。”
既然张良都说了咸阳的家乡菜口味比不上新郑,扶苏总不好勉强他改口,但是想回新郑是不可能的,只能继续吃这些。
至于喜欢或者不喜欢?你自己调整一下心态吧。
待客的态度主打一个摆烂。
人在屋檐下,张良能说什么?只能笑一下算了,多余的没有,比韩非冷漠多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坐着喝水,气氛实在令人尴尬,而且也无聊,没一会儿扶苏就提出告辞,到后院看望韩非去了。
直到扶苏的身影彻底从拐角处消失,张执才从屋子里跑出来,坐在扶苏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望着扶苏消失的方向,说:“这个秦王的儿子心够大的啊?秦国可是刚灭了韩国,他就这么来见咱们,不怕被刺杀?”
张良无语地看了眼弟弟,又瞟了一眼不远处甲胄齐全武装到牙齿的两排禁军。
张良:“他有担心的必要吗?”
人均八尺的壮汉,穿着钢甲,手里握着削铁如泥的长剑,背上背着能百步穿杨的钢箭,打他们兄弟两个根本毫不费力。
别说刺杀了,他们稍微言语过激一点,都有可能被按在地上清醒半刻钟。
张执尴尬地笑笑:“好像是没这个必要。”
张良摇头叹气,继续喝水,入口后发现早已冷掉,他停顿一秒,无奈地放下杯子。
咸阳这鬼天气,可真够冷的,连一口热水都喝不消停。
门口伺候的仆人惯会察言观色,见此连忙走进来说:“先生,灶上一直有热汤,小人这就去取来。”
张良:“一直都有?”
冬日里柴火紧俏,纵使是贵族家中也不能每时每刻不间断地烧柴,仆人却说府中的灶台一直烧着火,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奢侈。
尤其在这奢侈的用度居然是用在一个俘虏身上?真是难以置信。
仆人小心回答:“是,长公子嘱咐过,说先生体弱,千万不能着凉,所以灶上一直备着。”
张执惊叹:“这还真是比在家里还舒坦。”
这下谁还分得清贵客和俘虏啊?
*
韩非正在屋中修书。
自从造出纸,韩非这里的纸笔就没断过,经过工匠不断改进,现在的黄纸已经比刚造出来时结实耐用多了,写字也不会容易晕开,韩非一见心喜。
不仅如此,扶苏还将誊抄订装好的《论语》拿来给韩非看,展示自己近来忙碌的成果。
“先生您看,这样一来,一本书只需要这么薄薄的一册,读起来方便多了。”
若是以前,一部论语就是一车竹简,哪里会像现在这么方便。
装订成纸质书之后,不仅方便阅读更方便携带,甚至还方便传道。
就比如扶苏拿来的这本《论语》,原本儒家就传播甚广,有了这样的便利,更是轻易就能将《论语》传遍五湖四海,让全天下的人都诵读论语。
儒家的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高兴疯了!
任何一个写过书的人都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韩非突然就动了想将自己写过的书全部誊抄一遍的心思。
对此,扶苏当然是举双手赞成,这正是他带着《论语》来见韩非的目的。
后世传言,《韩非子》只有一部分是韩非本人所著,实在是遗憾,兴许这辈子他能看到一个完本呢!
在誊抄之前,韩非决定将以前写的书再修一遍,莫名有种出版校对的感觉。
本来扶苏还想派几个人手来帮忙,却都被韩非拒绝了,表示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一个人能搞定,长公子若是有时间,不如去将《商君书》也抄一本出来,别光顾着看论语。
好好的法家苗子,可别被儒家带跑了。
这可就冤枉扶苏了,他也不想的,可谁让他上次的一句‘以德服人’把自己带进沟里了,被罚抄了好几天的论语。
导致他手里别的不多,论语的手稿能贴满整面墙,试验装订的时候自然就选了论语。
听了前因后果的韩非也表示无语,扶苏惆怅望天,你们这群古人,真是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
*
韩国俘虏到咸阳的第五天,嬴政终于接见了罪人韩安,在秦国大臣及其他国使臣的注视下,接受了韩国的投降。
从此,韩国彻底并入秦国疆土,改称颍川郡,韩安及其宗族全部迁往陈县,永世不得出。
话音一落,韩安就重重地低下了头。
韩国终于还是亡在他手里了。
*
受降过后,嬴政答应了韩非要见韩安一面的请求,两人在长安君府见了面。
韩安万万没想到,见面的地方居然是如此奢华的宅子,原本坐在马车上还一脸颓然,下了车就满眼的不敢置信,心中一瞬间闪过一万个念头。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韩非脚步踉跄从府中泡出来迎接,一见到韩安眼底就染上悲戚。
如今深秋已过,北风日日呼啸着,树梢上连一片枯黄的叶子都无法存留,早就被北风绞碎,吹到地上,揉进了飞扬的尘土里。
那尘土也钻到了眼睛里,只消片刻就让人眼眶通红,老泪纵横。
“王上……”
韩安也目中含泪:“先生……”
故国破碎,君臣再次相见皆为阶下囚,如何不让人心中戚戚,泫然泪下啊。
两人于厅中落座,角落里燃着炭火,屋子里并不算冷,却驱散不掉君臣二人身上的萧瑟。
韩安仰面含泪道:“先生,韩国亡了,我愧对先祖,愧对昭侯啊!”
韩非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他一心救韩,却眼睁睁看着韩国灭亡,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去见韩氏的列祖列宗呢。
君臣对坐哭诉,诉说着心中的愤懑,许久之后才堪堪收住情绪,终于有心情关心起对方的近况。
韩安:“自出使之时起,先生就被囚禁于此,真是苦了你了。”
韩非:“臣这算…不得什么苦,倒是王上您……”
他一个臣子而已,心中的酸苦又哪比得上亡国之君呢,想必从此以后,韩安都要背上亡国的骂名了。
韩非不免有些心疼韩安。
即便之前扶苏与韩非在牢中对话时,细数过许多韩安的过错,韩非心里也清楚,韩国走到今天的地步,韩安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但多年忠君,对君王的维护又哪是轻易能改变的。
更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韩安坐上韩王的位子才几年?韩国的积弱不应该怪在他头上。
只是如今说这些都已经晚了,韩安不日就要启程去陈县,从此君臣二人怕是终生不能再见。
韩安悲声叹道:“此去陈县,安怕是余生潦倒,也算是向列祖列宗赎罪了。”
韩非泣然而拜:“不能与…王上同行,臣万死!”
韩安忙将韩非扶起来,摇头又叹:“这是秦王的命令,又如何能怪先生呢?”
韩安已经知道了,因为秦王欣赏韩非的才华,以后可能会召见他问策,所以韩非不能离开咸阳,更不会随韩氏宗族一起迁往陈县了。
想到昔日在新郑时,韩非积极向他们父子献策,可惜能被他们听进耳朵里的只有十之一二,就算这样还有可能会嫌弃韩非多话。
相比起此时秦王对待韩非的态度,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韩安眼神闪了闪,面上仍是一副颓然的模样,劝韩非:“先生不要放在心上,你留在咸阳,若能向秦王美言几句,还能照拂宗族一二,不然我等远在陈县,免不了要忍受小人的磋磨。”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都从王族成了阶下囚,甚至还要被囚禁一辈子,秦王或许不会特意派人折磨他们,但看管的人都是难缠的小鬼,克扣些吃穿用度又有谁能知道呢?
有韩非在咸阳,至少那些人还能多点顾忌,韩氏一族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韩非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当这样卑微寻求生路的话从敬重的王上口中说出来,还是令他感到无尽的心酸和无奈。
不能保住韩国就算了,没道理连这点小要求都不能满足,韩非自然是满口答应。
韩安掩面拭泪,登上马车告别,韩非站在府门口一揖到底,拜送旧主,车轮声渐行渐远,直到在落日下重归无声,他才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转身进门。
*
扶苏拿起两张书稿比对了一番,摇摇头留下左手那张,放到一沓整齐的书稿上面,准备一会儿装订起来。
殿外有人向吕滦耳语几句,他随即进殿向扶苏禀报。
“长公子。”
扶苏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不需要吕滦开口,他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于是随意地问。
“走了?”
吕滦点头:“韩安已经离开了,明日他们就会被送去陈县。”
“那就好。”
将选好的书稿交给候着的内侍,命他们装起来,扶苏则起身去了偏殿,将被淘汰的书稿扔到桌子上,惊醒了几个正沉浸在誊书中的人。
这些人着深衣束冠,一派文士打扮,被扔过来的书稿吓了一跳,先是恼怒,看见来者是扶苏,这才勉强收了怒气,不过态度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毕竟他们本来就对扶苏不满。
也不知道王上是怎么想的?抄录书稿这种施行文教的大事,怎么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来管呢?就算是长公子也不应该!
若非王上态度坚决,他们定要呈上奏章,好好斥责一番!
扶苏知道他们不满,正好扶苏也不满意他们的,大家互相嫌弃,也算是扯平了。
“这些都是不合格的,自己认领一下。”
博士们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拾起书稿,等翻到自己写的,面色就更不好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还要忍受扶苏的言语挑剔。
“三天了!才勉强能凑出一本,各位的效率未免也太差了!”
本来他们不懂什么叫效率,扶苏解释了一番,他们就都懂了,这是在嫌弃他们干活太慢。
可是从三日前开始,他们每日朝食过就进宫来抄书,快到晡时才离宫,期间一刻都不停,这还不够勤快吗?
有一个博士就受不了这个委屈,豁然起身,捏着自己写的书稿质问:“敢问长公子,我等究竟慢在哪里?!”
他一脸正气,似乎铁了心要为自己和同僚讨一个公道。
结果败在了扶苏云淡风轻说的三个字上。
“字太丑。”
……
“欺人太甚!”
博士恼羞成怒,他堂堂一饱学之士居然被嫌弃字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服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就请教一下长公子的墨宝!”
扶苏双手一背:“不会。”
博士刚要笑,扶苏又说:“但是我有审美,你写的就是丑!”
然后指着另一个人说:“比如他写的比你写的好看多了。”
其实扶苏根本记不住谁是谁,谁的字好看谁的字不好看,他这么说完全是因为,那个人手里拿着的被退回的书稿最少。
但被夸奖的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得到了长公子的认可,顿时挺胸抬头,神气起来了。
这毛笔和黄纸刚问世还不到一个月,他居然就能写出一手得到长公子赞美的好字!
哎呀,这可真是,惭愧惭愧。
虽然他没说什么,但那笑眯眯的眼神,不自觉捋胡须的得意样子,谁看了还能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最先站出来要为他们讨个公道的博士看见了,在心里直骂叛徒。
但是比对过两人的字之后,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对方写得更好。
“有的时候工作效率不高,多反思反思,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到底有没有努力啊?”
不得不说,这句话的杀伤力确实够强,被嫌弃字丑的博士们都表情悲愤,又没办法反驳什么,只能愤怒地捏着纸散开了去,默默练字去了。
想他们苦读一世,谁能想到胡子一大把了,大家不卷学识开始卷起书法了?
这长公子着实可恨!
扶苏才不管他们会不会在背地里骂自己呢。
他记得上辈子的史书中记载,秦国养的那些博士里,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是二五仔,好吃好喝养他们十几年,结果对秦国根本无用,扶苏才不会做这么赔本的事情,通通都拉出来干活!
没有什么比抄书更适合他们了。
文雅、安谧,也不用担心他们当二五仔坏事,关键是他们自己也乐意。
起初得知嬴政命令他们去抄书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就是在得知负责此事的是扶苏之后,热情消退了大半,然后在扶苏的疯狂挑刺下,热情又消退了一半。
大概因为‘博士都是二五仔’这个印象先入为主,扶苏使唤起他们来毫不手软,连标准都提高了,不断得将书稿打回让人重写,直到让他满意为止。
博士们抄得满肚子气,扶苏想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这韩国刚被灭,也不知道大军将韩国王宫里珍藏的典籍拉回来没有?若是都带回来了,那他们可有得忙喽……
这也是没办法,谁让这个年代没有印刷术呢,他绝对不是故意用抄书消磨博士们精力的,绝对不是。
扶苏非常不走心地发了个誓。
*
第二日清早,韩氏一族就出发去陈县了。
扶苏到长安君府时,韩非正站在高台上,眺望着城门的位置,扶苏见此顿了一下,然后也走上去眺望城门。
冬日的阳光刺眼,他抬起双手挡住太阳,跟着望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劝韩非:“先生,这里风大,还是下去吧,反正也看不到。”
韩非:“……”你是会说话的。
韩非保持着眺望的姿势没动,同时尽力维持着礼貌:“长公子先…下去吧,我再看…一会儿。”
太阳实在刺眼,扶苏不适地眯了眯眼,说:“先生放心吧,我已经叮嘱过了,韩王一路上的吃食衣药都不会少的,而且等他们到了陈县也有人安排,他们会在陈县安全地生活下去的。”
冬日寒冷,贵族有猎来的动物皮毛做衣裳,又有用不完的炭火,倒是不用担心,但平民们没有皮衣和炭火,冬天都是熬过去的,熬不过去就直接冻死。
就连咸阳城,每年冻死的都不在少数。
韩安他们曾经是贵族,习惯了皮衣和炭火,如今成了庶民,又恰好赶上冬日,很有可能连这第一个冬天都熬不过去,也难怪韩非忧虑。
扶苏的话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前在监牢时,扶苏十分嫌弃韩安,认为他庸碌无能偏偏又不会用人,简直是韩国最大的蛀虫,言语里半点都不掩饰对韩安的不喜。
在这种情况下,扶苏却愿意私下里照顾韩安及韩氏一族,不过是为了让韩非安心。
韩非当然也清楚,扶苏以诚待他,若说没有一点动容是不可能的,只是一想到秦国灭了韩国,他就一点也动容不起来。
高台沉默了一会儿,嫌弃风大的扶苏也迟迟没走,不知多久,韩非终于说:“长公子费心了。”
扶苏:“谈不上费心,这也是父王的意思。”
然后笑了笑又说:“省得韩王过得太差,把魏王赵王他们吓得打不开城门。”
韩非也笑了,扶苏这话虽有些狂妄,但他已经可以预见,那正是不远的将来。
气氛没那么僵了,扶苏收敛笑意,认真地说:“其实吧,韩王已经是庶民了,他本不应该受到这些优待的,可谁让他是先生的族人呢,父王钦佩先生的才华,自然愿意让您的族人也过得体面些。”
“不过,这皮衣和炭火的价格可不便宜,秦国地处偏僻,不如中原富庶,若是这么长年累月地供应下去,治粟内史恐怕就要向我父王哭诉了。”
“先生的族人似乎不事生产,没办法补上这个空缺,所以先生您看,这事儿该怎么解决呢?”
韩非一顿,原本还残留的一点伤怀终于消失不见,他几乎已经猜到了扶苏说这话的用意,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样如商贾般奸猾的话语,居然是从一国公子的嘴里说出来的?
韩非惊奇地看着扶苏,扶苏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要钱怎么了?那可都是他的私房钱!他要的理直气壮!
给韩氏一族准备皮衣和炭火,这当然是扶苏的主意,嬴政才不会去注意这点小事。
在他看来,能饶韩氏不死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至于他们冬天能不能取暖?关他什么事!冻死一两个还省粮食。
所以,扶苏这完全是自掏腰包送福利啊,要点回报不过分吧。
韩非不知内情,早在韩国时,他就听说过秦王礼贤下士的美名。
当初尉缭刚到秦国时,秦王与之同吃同住,尉缭一切用度规格都与秦王等同,当时这一手可是在六国之中狠狠洗了一波粉,有心出仕的人才们直接把秦国列为了第一个选项。
所以秦王做什么韩非都不会觉得奇怪。
韩非想了想,问扶苏:“我如今困居…深院,身无长物,怕是也无力…承担全族的用度,不知长公子可…有对策?”
“先生算是问对人了,我确实想出来了一个办法。”
韩非:“愿闻其详。”
扶苏:“先生身无长物,是因为您在咸阳无田产啊,没有田产是因为您在秦国还没有个一官半职啊,只要先生愿意出仕,田产和炭火这些不就都有了吗。”
换言之,若是他不愿意出仕,这炭火的供应可就只够一年的了,至于明年冬天韩安是生是死,那就看天命了。
第 164 章
直到扶苏离开, 韩非也没有给出回答,不过扶苏知道,距离他答应出仕的时间不远了。
韩非一向是个正直忠心的臣子, 没能辅佐韩王守住韩国, 他早就自觉无颜苟活于世, 若是再不能保住韩氏一族的性命,他恐怕就要被自责淹没了。
所以要不了多久, 扶苏就能在秦国朝堂上看见韩非了,这件事已经不需要他再过多关注。
倒是有一件急需他现在去做。
扶苏垂着头去了章台宫,向嬴政认错,说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用私库里的钱财为韩氏一族准备了皮衣和炭火,思来想去不妥, 所以特意来向父王请罪。
韩氏一族和秦国是有仇的, 扶苏此举与资敌无异, 若是不解释清楚, 日后定是一颗大雷,所以扶苏才半点都不敢耽搁, 来找嬴政解释清楚。
要是他现在不说, 以后被别人添油加醋讲出来, 再想解释可就解释不清了。
相反, 若是早早说清, 这可能并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此时, 嬴政听了之后, 并没有因为扶苏赠送这些东西生气, 而是好奇。
“之前你连韩非的生死都不在意,还骂韩安是蠹虫, 怎么如今却知道送衣裳炭火了?”
难道才几个月的时间就被感化了?
扶苏:“怎么会?我当然在意先生的生死,可是之前先生犯了错 ,就算我关心也没有用啊。”
“现在父王已经赦免了先生,他不是罪人了,我身为学生关心一下先生很正常,至于帮韩氏一族?也只是想帮先生免除一下后顾之忧,好让先生不要挂心陈县,专心教导我。”
说着,扶苏有些嫌弃:“韩王和韩氏宗族当然是蠹虫,如今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
嬴政闻之侧目。
果然扶苏的想法还是这么让人出乎意料。
是他小瞧扶苏了,区区几个月的时间,韩非怎么可能改变扶苏?
他不是突然想要关心韩氏一族,是突然找到他们的用处了。
既然是为了笼络韩非才送的衣裳炭火,倒也无可厚非,何况扶苏还说了,他私库的钱财有限,只能提供这一年的,以后的冬日他就无能为力了,需要嬴政赏赐些银钱才行。
没办法,无功者无爵,他年纪又小,没有爵位也没有封地,根本没有收入,只能靠爸爸赏赐的一点金子过活。
扶苏:弱小、可怜、且贫穷。
但爸爸无情驳回了扶苏的请求,表示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想接济韩安一族,只能你自己想办法。
扶苏愁眉苦脸:“可是我私库也没钱了,那怎么办?总不能让韩先生自己想办法吧?”
嗯?
“为何不能?”
扶苏的话给了嬴政启发,既然韩非如此重视韩安等人,那不如就以韩安为饵,只要韩氏一族一直存在,且生活困苦,韩非就不得不想办法赚取钱财,好养活全族。
然而韩非不懂耕种,也不可能去做商人匠人,他唯一能获取钱财的路就是出仕做官,而且还得是大官,最好是有封地那种,才能养活全族几百号人。
或许,他现在就可以考虑一下了,该给韩非安排什么官职才合适?
韩非尚法,廷尉一职最是合适,但李斯在这个位置上也做得不错,不能让他给韩非腾位置,不然岂不是顾此失彼。
一番思量过后,嬴政给韩非定下了廷尉正一职,此为廷尉副手,是廷尉属官中官阶最高的了,可见嬴政对韩非的重视。
……想法是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彼此仇视的师兄弟二人,得知以后都要在一起共事之后,还能不能笑得出来了。
那应该是心情不太美妙。
韩非为了赚钱养族人,尚且还能忍,李斯就没有理由忍了,某一日照常去给扶苏上课,扶苏清楚地看见他脸上余怒未消,显然和新上任的廷尉正有很大矛盾。
扶苏忍不住偷笑,笑完赶紧在心里敲几下木鱼把功德补上,罪过罪过。
灭韩一事,似乎就此落下了帷幕,春耕之前,在外辗转两年多的费桓终于回了咸阳。
再次回到咸阳的费桓,一改以前在客卿院时的幽怨模样,看起来沉稳可靠了许多,这次出使他似乎收获颇丰。
嬴政在章台接见了他。
嬴政:“这两年,费卿都去了何处?”
走之前,嬴政赠送了金子车马,但根本没管费桓去哪儿,主打一个放养。
费桓躬身行礼道:“六国之中都去过了,哦不,如今是五国了,臣还不曾恭喜王上。”
嬴政摆手:“好了,先说说你的见闻。”
灭韩国的兴奋劲早就过去了,嬴政没兴趣再听那些歌功颂德的话,只想知道费桓这么急匆匆要面见他到底是为何?
他难得给名家一次机会,若是费桓拿不出什么真材实料,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费桓适时止住话头,应道:“喏。”
然后说:“今天下之势,秦若要东出,赵国是唯一的阻碍,故而臣此次出使,大半的时间都停留在赵国,仔细打听了一番。”
“赵王迁不学无术,纵情声乐,比先赵王还昏庸无用,朝政皆把持在丞相郭开手中,然而郭开一心只为私利,整日忙着敛财,没有一丝壮大赵国的意思,在郭开的影响下,赵国朝堂已经有大半成了主和派。”
原本嬴政听得漫不经心,直到费桓说赵国已经大半成了主和派,他不由自主抬起了头。
“此话当真?”
要知道,燕赵民风彪悍,全民尚武,战意也是最盛的,一向令秦国头疼。
这样的赵国,居然还能让主和派占据上风?
费桓认真点头,他在赵国待了一年的时间,花费财货无数,带回来的消息可做不得假。
这着实是个好消息。
“自庞煖死后,赵国朝中已经没有能扛起大梁的武将,倒是常年镇守代地的李牧将军,屡克匈奴,有些棘手,他一力主战,恐怕会成为秦国攻打赵国的阻碍。”
嬴政的神情渐渐变得认真。
秦国跟胡人也打了几百年,深知匈奴的凶残,能抵御匈奴十几年的人,绝对是个将才,这样的人若是拼死抵抗秦军,怕是真的如费桓所说,是个大/麻烦呢。
嬴政沉吟片刻,问费桓:“依你之见,这李牧比之桓齮王翦如何?”
蒙骜退下之后,桓齮就成了攻打赵国的主力军,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打下了一半赵国,现在赵国人最恨的已经不是蒙骜和张唐了,桓齮成功上位。
而王翦同样是蒙骜退下之后的后起之秀,虽然这几年的高光时刻都在桓齮身上,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锋芒。
嬴政有预感,有这二人在,他攻灭六国的路一定会走得更顺。
他倚重二人,心里以他们为傲,所以当听到费桓讲述李牧有多厉害时,嬴政下意识将将李牧与桓齮王翦做比,并且对桓王二人十分有信心,觉得定然是自己的将军更胜一筹。
嬴政觉得李牧对上桓齮王翦二人会不敌,若真是那样,赵国唯一一个能打的都打不过秦军,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覆灭赵国一定会跟打下韩国一样顺利的。
然而费桓却说:“王上,桓、王二位将军固然勇武,李牧却也是能统领十万兵马的将帅之才,跟他硬碰硬,必定会大量损耗我秦军的兵马,您志在天下,何必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如此耗费兵力和时间呢?不如避其锋芒,趁早攻下赵国才是要事。”
费桓根本不去争论到底谁更强的问题,他直接从把控成本上面切入,一说到会打量损耗兵力,拖延攻灭六国的时间,嬴政瞬间就听劝了。
“言之有理。”
不能强攻,嬴政瞬间就想到了秦国惯用的老办法。
“那可曾给李牧送些财货?”
六国的人都是爱财的,秦国用重金开路,简直无往而不利,可惜这次嬴政又猜错了。
费桓摇摇头:“那李将军每日不是在营中练兵,就是带人在关外巡逻,除了抵御匈奴,其余万事不管,与郭开完全相反。”
郭开爱财如命,李牧则是眼里根本看不到钱,一心只想着抵御匈奴,可谓是君主们最喜欢的那一类臣子了。
就是可惜,忠臣难遇明主,摊上赵王迁那么一个庸碌之辈,赵国又是日薄西山。
嬴政叹道:“可惜了一员猛将。”
这样的人才,怎么就不是属于他们大秦的呢。
费桓也叹道:“是啊,如此猛将,又一力主战,时时与丞相郭开产生口角,他手中兵强马壮,郭开非常不安,臣听闻此事,遂将重金送予郭开,兴许比直接送给李牧更有用。”
这也是秦国的老传统了,佞臣用重金收买,忠臣就打出一招离间计,百试百灵,就没有一国能幸免的。
在佞臣里面,郭开也算个中翘楚,主要是收了钱他真办事,在费桓离开邯郸之前,他已经开始向赵王迁进谗言了,相信要不了多久,李牧就要被夺兵权,进都城自辩了。
费桓这么一说,嬴政就放心了,也不亏他在费桓出使前赐了那么多金子。
既然唯一的阻碍就要被铲除了,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于是费桓回到咸阳第二日,嬴政就下令整军备马,以桓齮为主将,攻打赵国,并论功行赏,封费桓为廷尉左监。
第 165 章
“恭喜费先生了。”
廷尉正、廷尉监、廷尉史都是廷尉属官, 其中廷尉正是廷尉副官,官职最高,其次是左右廷尉监。
廷尉监与廷尉正食禄均为千石, 所以虽然权力没有廷尉正的大, 却依然不可轻视。
而秦国又以左为尊, 左廷尉监这个位置算是顶配了,这也代表着嬴政很看好他, 有继续重用的意思。
费桓坐了十几年冷板凳,满心只想着能被王上重用,从而广大名家,如今总算是见到了希望,扶苏认识他七年,最清楚他想要什么, 所以一见到费桓, 就先道了句恭喜。
费桓行了一礼, 谢道:“都是托长公子的福。”
扶苏摇头笑道:“是父王赏识先生, 与我有什么关系?”
两年不见,扶苏看费桓, 觉得他多了些沧桑之后的沉稳。
同样的, 费桓看扶苏, 也无法再以两年前的旧眼光看待, 想到这两年里, 他根据长公子给的舆图, 找到的一处又一处矿藏, 费桓就再也无法将扶苏当做一个孩子对待。
明明都是深藏在赵国境内的矿藏, 连赵人都不知道地底下有宝贝,长公子又是从何处得知?
这两年的深夜里, 费桓左思右想不得解,心中对扶苏的敬畏却是越来越深。
他曾经想探究过,又觉得这其中恐怕不是自己能参与的东西,况且鬼神之事,虽然他没见过,可谁又能说得清呢?
因此费桓决定将疑虑埋藏在心底,带进棺材,
往好处想,长公子没有刻意瞒着他,还让他帮忙做事,这分明是当成自己人的意思,只要他嘴够严,以后定会得到重用的,他何必想不开去跟长公子作对?
想开了的费桓,非常积极地找起了赵国的矿藏,为此几乎跑遍了赵国的边边角角,这也是他在赵国逗留了一年的原因。
不过找是找到了,他一个秦国人也不好在赵国挖矿,因此只是在舆图上记录了位置,就回来了。
昨日向嬴政阐述了自己这两年的见闻,尤其是对赵国的调查之后,费桓就将自己勘察矿产的舆图一并献了上去,这也是嬴政那么慷慨,直接任命他当左廷尉监的原因。
所以费桓说托扶苏的福,还真不是客气话,只不过扶苏不想承认罢了。
免得嬴政知道了,将来让他预测仙药的位置。
“父王已经决定攻打赵国了?”
“是,王上已经命桓齮将军整顿兵马了。”
这几年里,桓?高歌猛进,打得赵国只剩下代地雁门关,和邯郸及其周围的一部分土地了,显然他攻打赵国很有一套,所以这次发动总攻,还是让桓?做主将。
原本的历史上也是这样,可惜桓?遇上了李牧大败,于是秦王换将,命王翦代替桓?,还是打不过李牧,双方在战场上僵持了一年之久,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不过这一次,有扶苏提前预警,费桓在赵国调查一年得出的结果做支撑,嬴政已经意识到了李牧的存在是多么大的阻碍,战争还没开始,离间计就已经开始了。
而赵王迁一如扶苏上辈子一样昏聩,郭开说什么他信什么,又或者这就是赵国王室祖传的多疑,竟果真开始怀疑起李牧了,认为李牧当真如郭开所说那般拥兵自重。
若是在以前,赵国全盛时期,赵王还真不一定会把代地那点兵马放在眼里,但赵国现在可是今不如昔,也就代地还剩一些精兵强将了,由不得赵王不多想。
当他意识到赵国垂危,必须要依靠代地的兵马才能存活时,又被告知掌管这些兵马的李牧有可能拥兵自重,或者投降秦国,赵王顿时寝食难安起来。
这个时候,郭开急赵王之所急,提供了一个办法,就说要授予李牧大将军的位置,让他回邯郸受封,等李牧到了邯郸,再问他不臣之罪。
赵王直呼好主意,当即就采纳了郭开的建议,召李牧回邯郸。
李牧不疑有他,当真以为赵王召他回邯郸是要重用的。
倒不是他对自己太自信,而是这满朝上下,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武将了。
庞煖死后,赵国每况愈下,武将们心也不齐,有的图谋着投秦,有的则是干脆自暴自弃,每日饮酒作乐,等着灭国那日到来。
武将们的荒唐名声,就连远在代地的李牧都有所耳闻,不管怎么说,跟这些人相比他还是很有优势的。
只要王上英明,自然会重用他。
为国戍边几十年,李牧对赵国的忠心毋庸置疑,回邯郸的路上,他没有即将大权在握的喜悦,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抵御秦国。
可惜,他的一腔壮志忠心只维持到进王宫之前,当他被解下兵权,双手反剪压下去时李牧才意识到,不用再费心思了,赵国已经没救了。
不是战时,赵王毫无警惕心,这离间计见效得比扶苏上一世还快。
等听到邯郸的探子传来消息,赵王已将李牧下狱,由扈辄掌管全军时,嬴政当即下令命大军开拔,仍是桓齮为主将。
目送大军离开咸阳,扶苏摸着下巴沉思,提前蝴蝶掉了李牧,桓齮就不会输,他不打败仗那就没有换将的必要。
也就是说,王翦很有可能错失灭赵这一大功劳?
扶苏心虚地转头看了眼站在嬴政身边的老将军,心里直呼罪过。
行伍之人无感敏锐,扶苏只看了一眼,王翦就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转头去找,发现居然是长公子?
这眼神怎么有点奇怪?
王翦轻声问:”长公子可是有话要对臣说?“
扶苏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为了转移话题,扶苏抬头看着嬴政说:“父王,我也想去赵国,费先生说赵国有很多宝贝。”
嬴政想也不想地回:”不行。“
扶苏:”为什么?“
这还用问?”战场凶险,你一个小儿去做什么?“”这有什么,等桓将军将邯郸打下来,我不就可以去了吗。“扶苏说得理所当然。
嬴政一阵无言,却还是解释道:“灭国之战,岂是那么容易的?”
先不说能不能真如预想中一般攻破邯郸,就算能打下来,至少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
结果到了扶苏嘴里,竟像是探囊取物一般简单?真是稚子之言。
扶苏没反驳,心里却想着,那可不一定,扈辄不成桓齮的对手,原本的历史中,在秦国攻打赵国平阳邑时,桓齮就将扈辄斩于马下,并斩首十万众,大破赵军。
如今不过是将这件事延后了两年,但结果是不会变的。
果然,赵国没了李牧拼死抵抗,秦国又有钢箭和床弩加持,打赵国跟打韩国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在时间上拖得久了些。
秦军进入赵国仅仅两个半月后就传来捷报,桓齮连斩扈辄、赵葱、颜聚三将,赵军毫无还手之力,邯郸城内人心惶惶,无人敢再出城应战,已经被围成了一座死城。
没有武将镇守,没有新的兵丁可征,更无粮可用,赵王六神无主,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还是在丞相郭开的建议下,开城献玺。
赵国注定是要亡的了,王上您只有这样做,方可保全性命啊!
在赵王迁心里,郭开是最忠心于他的人,丞相的话定然不会有错,何况他确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他根本不会当王上,也守不住赵国,为了自己的小命,赵王降得很干脆。
只是可怜那些尚且有血性,正要为国赴死的臣子们,不期然的,赵国就已经亡了,倒让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臣等正欲战死,王上何故先降啊!
第 166 章
秦军入主邯郸后, 秦王的车架也姗姗来迟。
车上还跟了一个小尾巴。
扶苏撩开帘子四处张望,第一次来赵国,他很好奇, 赵国与秦国有什么不同。
可惜秦军入城, 城内的平民都心中惶惶, 躲进了家中,街上空无一人, 根本没什么可看的。
扶苏只好放下帘子,无聊到找嬴政搭话。
“父王,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才两个月桓将军就打下邯郸了,他可真厉害。”
大军出发那日,扶苏还说等桓齮攻下邯郸, 他也要去邯郸看看, 当时嬴政说, 灭国之战岂是那么容易的, 结果真就是这么容易。
顺利地灭了赵国,嬴政心情大好, 也不在乎扶苏在他面前得意夸耀自己眼光好的事情了, 来赵国时竟真的将扶苏也带上了。
不过他也心中纳罕, 为何扶苏对赵国这么感兴趣?
之前打韩国时, 可不见他这么积极。
当然是因为韩国没什么好关注的。
本来韩国也就是在制造长剑和弓弩方面有些优势, 然而秦国找到了徐夫人, 扶苏又提供了新型炼钢法, 韩国就彻底一点优势都没了, 还有什么可去的。
赵国就不一样了,本身矿产多, 关乎着秦国以后的发展,扶苏当然要亲自来看看。
另外一个就是,听说赵王迁将李牧下狱,没有杀他,扶苏很想来见见这位武安君,如果能趁此机会说服对方入朝就更好了。
可惜扶苏还是来晚了一步。
自从当年跟随母亲赵姬逃离邯郸后,嬴政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再来过了,然而重临旧地,过往的痛苦和屈辱却仍然一一在目。
所以到了邯郸之后,嬴政没有先去接见赵王迁和一众降臣,而是命人找到了外祖家,以及当年欺辱他们母子和赵家的仇人。
嬴政如何处置当年的仇人,扶苏并不关心,而且那场面,嬴政也不愿意让他在场,扶苏干脆按照自己的心意,打算去监牢中探望一下李牧,顺便看看有没有劝他投向秦国的可能。
不然这么一位将才,后半生都只能随赵王一起被囚禁起来,也太可惜了。
结果等扶苏到了监牢,却被告知一个噩耗。
“什么?死了?”
明明这一世赵王早早解了李牧的兵权,李牧无法抵御秦军,秦国自然也不会贿赂郭开杀掉他,他就好好待在牢里,怎么还是死了?
难不成赵国大臣中有人跟李牧有仇,趁机报复?
问了狱卒,狱卒却说没有人来找李将军麻烦,就连扶苏怀疑的郭开都没来过。
也是,邯郸被大军围困,所有人都在关注着战局。
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心思来找李牧的麻烦。
那是怎么回事?
狱卒小心翼翼地回:“李将军,他,他是自杀的。”
“自杀?”扶苏紧接着问,“他什么时候自杀的?”
难道是因为被赵王收了兵权下狱,心灰意冷了?
狱卒:“李将军他,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得知是秦军入城,赵国亡了,就,就自杀了……”
每个牢房上面都有一个对外的小窗户,平时可以让犯人透透气,不至于憋闷。
外面的骚乱就通过这个小窗口传了进去,李牧本还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劝动赵王将他放出去。
他还向赵王陈情,说自己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不然也不会甘心守着雁门关十几年。
可惜还不等他想到好办法,就听见街上慌乱的脚步声,行人匆匆归家,紧闭门户,说是赵国亡了,秦军就要进城了!
李牧不信,叫来狱卒询问,得知赵国不仅亡了,还是赵王主动投降的,顿时脊背佝偻下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等到第二日狱卒去送饭时,就发现李牧用布条系在牢门上,将自己勒死了,等狱卒发现时,连身体都是硬的,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赵国已亡,纵使他有再多的忠心和壮志也无济于事,李牧的心随赵国而死,人自然也不会苟活。
于是在赵王跪拜敌人俯首称臣的同时,狱中的李牧也殉国了。
夏日尸体耐不住放,在扶苏他们到邯郸之前,狱卒们已经禀明桓齮将军,将李牧厚葬了。
若扶苏实在想见李牧,倒是可以去他坟前献一捧土。
这也太突然了。
扶苏给李牧的坟墓添了一捧土,尘土从指尖纷纷扬扬从指尖落下,飘落在并不突出的土包上。
说是厚葬,然而时间仓促,桓齮只来得及让人挖建一个普通的墓穴,倒是棺椁和陪葬品都用得最好的,也不算辱没了李将军。
可惜了,那么大一个武安君,他连见都没见到。
扶苏对着墓碑叹气,随行的人还以为长公子是因为这坟茔太简陋,不满意。
虽然他们不清楚,长公子为什么会对赵国一个从未谋面的将军如此上心,但不妨碍他们替公子解忧。
于是也一脸悲痛地说:”李将军虽然不是秦人,但为国戍边,抵御匈奴几十年,尽忠尽责,实在令人钦佩。“”时间仓促,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只能暂时委屈李将军了,如今王驾亲临邯郸,臣等想着不如禀明王上,为李将军再寻一处宝地安葬。“
随行的人觉得,自己说的话应该正和长公子心意,谁知扶苏却摇摇头说:“既然已经安葬了,又何必再打扰李将军,就葬在这儿吧。”
坟墓简陋点也没什么不好,最好直接把这坟头平了算了,省得以后被盗墓的盯上,就算死了也得不到安宁。
然而这只是扶苏的想法,他本着对李牧的尊重,不想去打扰,李斯却觉得这件事中大有可为。
李牧为赵国镇守雁门关几十年,忠心不二,结果赵王却听信谗言,在战前将李牧下狱,李牧也不曾怨怼,在赵国亡了之后更是以身殉国。
简直是教科书一样的忠臣良将,这样的人赵王不知道厚待,秦王却可以将其厚葬彰显仁义,两相对比下,更显得赵王失德,秦军是仁义之师了。
这种刷名声的事情,嬴政自然不会拒绝,干脆就将此事交给了李斯去办。
不仅要重新选择墓址,还要以王侯之礼安葬,陪葬品更是直接从赵国王宫里出,保证绝对符合厚葬这两个字。
扶苏张张嘴,欲言又止,他想反对,却也知道这么做确实对秦国有好处。
嬴政看了他一眼,问:“扶苏想说什么?”
扶苏顿了一下说:“李先生是廷尉,这件事交给他做不合适吧?”
廷尉掌管刑狱,给墓地选址迁坟这种事,应该由奉常来做才对。
嬴政摆摆手:“事急从权,既然是他提出来的,就让他去做吧。”
“倒是你,难得来一次邯郸,多跟着走走看看,不要拘泥于这些小事。”
奉常身为九卿之首,事儿还挺多的,所以嬴政去邯郸,奉常就没跟着,赵国的奉常倒是还活着,但那还是罪臣呢,总不能直接拎过来干活。
所以正经管事的人不在,那这事儿谁干都行,有什么好纠结的。
对于扶苏只着眼于这些小事上,嬴政有些不满。
扶苏赶紧扯个理由出来:”我这不是担心,李先生一直研习律法,对礼会有些疏忽嘛,李牧将军忠心勇武,想必会深得武将们敬佩,若是迁址中有什么怠慢之处,好事也要变坏事了。“
没了跟桓齮王翦对峙一年多的高光时刻在,李牧这辈子的名气其实小了不少,但他以身殉国,李斯和嬴政又有心将他拎出来作秀,恐怕几年后,李牧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就要与屈原等同,成为武将中忠心的代表了。
那么这次迁坟厚葬就万万不能出差错,就算是作秀,也要将礼节做到尽善尽美,不然被有心人指出来,说秦国厚葬是假,折辱亡者才是真。
那恐怕大家有多崇敬李牧,就会有多厌恶秦国,若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动为好,省得事倍功半,白白浪费时间。
这话倒也有理,嬴政听了进去,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于是赵国的奉常成功实现下岗再就业,被派去给李斯打下手了。
若是李斯经手的出了差错,外人会数落秦国的不是,现在换成他们赵国的奉常,若是葬礼出现什么错处,那就是赵国人自己内部的问题了,可怪不到秦国人头上。
以王侯之礼下葬的规格可不小,先不说那林立的墓室和陪葬品,还有一整个村庄当守墓人。
除此之外,李牧的家人也被妥善安置,并不与赵国其他罪臣在一处。
奉常因为操办葬礼有功,也恢复了正常的吃穿,其他大臣则随赵王一起,吃糠咽菜,几日下来就已经面色憔悴,看不出来一点贵人的样子了。
不过有人例外,丞相郭开并不在其中。
大家嚼着干硬的麸饼,心中愤愤不平,尤其赵王,几日前还在吞金咽玉,如今就只能吃这些贱民才吃的东西,他开始大声叫嚷起来。”这什么东西?本王不吃!“”不吃?那你想吃什么?“秦军士卒充当的狱卒走过来,用刀敲了下牢门,面色不善。
狱卒的凶狠,让赵王回归了一丝理智,但随即想到自己可是赵王!而且他也如丞相所说,主动投降了,秦王一定会善待他的,顿时又有了些自信,扬起头颐指气使地说:“寡人要吃炙鹿肉!”
“鹿肉?”
狱卒翻了个白眼,扔给赵王一个麦麸饼,语气称不上和善。
“只有这个,爱吃不吃。”
赵王根本没接,麦麸饼掉到地上,狱卒脸色更不好看了,不过还是有能看清形式的人在的,赵王不吃的东西,其他人却当宝贝捡走了。
这种时候,身上能藏点食物,还能多活一阵子。
赵王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将郭开告诉他的话奉为圭臬,以为自己主动投降将会得到优待,竟然理直气壮地训斥狱卒。
“大胆!寡人是赵王!你们居然还如此对待寡人,不怕秦王怪罪吗?还不速速为寡人备膳!”
跟赵王关在一间牢房的王族们尴尬地用袖子盖住脸。
狱卒也是一愣,随机嗤笑道:“你一个亡国之君,做什么美梦呢?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备膳?你配吗?”
赵王即位前是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即位后地位就更不用说,何曾被如此卑贱之人指着鼻子骂过,登时气怒:“你!”
说他是亡国之君,赵王不会暴怒,但是说他不配让狱卒等人费心准备膳食,赵王可忍不了。
赵王甩袖哼道:“秦国如此苛待寡人,将不怕传到其他国去,遭人唾骂吗!”
狱卒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秦国什么时候怕过这个?
别说你们赵国现在都亡了,以前楚国强盛的时候,楚怀王不也是被骗得连命都没了,你有什么特别的?
赵王听了不敢置信:“不可能,丞相明明说过,只要寡人主动投降,秦王会善待寡人的!”
狱卒呵呵一笑:“丞相?郭开灭赵有功,已经被王上封为御史大夫了,他的话你居然也信?”
在先赵王时期,郭开就频繁收受秦国的贿赂,屡次为秦说好话,等到愚蠢的赵王迁即位,赵国日薄西山,郭开就更不会放开秦国这个大腿了。
秦国能这么轻易攻下邯郸,郭开当居首功。
虽然对卖国之人感到不齿,但有功就要赏,不然剩下四国中如郭开一般的人恐怕就不会心安了。
所以嬴政毫不吝啬地,直接封郭开做了御史大夫。
郭开在赵国时是丞相,到了秦国就只是御史大夫,看上去似乎有点委屈,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秦国左右丞相都有人,总不能为了封郭开,将其中一个赶下去吧。
再说御史大夫也是三公之一,不算太委屈,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大方,所以郭开很满意,已经开始准备在秦国美美地过下半生了。
等郭开成了秦国的官,他和秦国里应外合灭掉赵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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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就瞒不住了,肯定会遭受天下人唾骂,但是没关系,只要能安抚住其他‘郭开’的心,那就是值得的。
只不过,让郭开这样没有家国大义的人,去担当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还真是讽刺感满满,真怀疑嬴政是不是故意的。
赵王无心去思考嬴政这么做的含义,一句“灭赵有功”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赵王喃喃道:“灭赵……?”
他猛地抬起头瞪着狱卒怒斥:“你休要污蔑丞相!”
从他少年时丞相就是他的老师,一直陪伴辅佐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背叛他,背叛赵国?!
污蔑,这一定是污蔑!
赵王决心要为丞相的名声据理力争,狱卒却根本不接话,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一眼。
“王上做到你这份儿上,还真是可怜。”
郭开就差亲自打开城门放秦军进城了,如今他卖国求荣之事天下皆知,也就赵王傻得可怜,还以为郭开是什么忠君的好人呢。
说完,狱卒摇摇头打算离开,他跟一个傻子有什么好说的。
狱卒不想找赵王的麻烦,赵王却不依不饶,非要他说个清楚,扒着牢房的门冲着狱卒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狱卒没理,赵王又喊道:“寡人是赵王!寡人用不着你可怜!你把话说清楚,‘灭赵有功’是什么意思——!”
任由他如何呼喊,狱卒都不再理他,同一间牢房的王族更是只顾着低头吃麦麸饼,无人在意他的发疯。
原本赵国正统都是支持赵王迁的长兄公子嘉即位的,谁知先王过度宠爱王后,爱屋及乌,一心只想让公子迁即位。
赵王迁非嫡长即位,赵国王族对他本来就不满,若他能做出一番实绩来,这点不满可能就随着时间消失了。
可惜赵王迁就像他们担心的那样没脑子,别说带着赵国重新成为强国了,赵国直接亡在他手里了!
现在好了,大家都是秦国的阶下囚,谁还管他是不是王上。
若不是狱卒们看得紧,他们活撕了赵王的心都有,如今只是抢他一块麸饼,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起初,赵王根本不在意麸饼被抢走,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王上,吃的是鹿肉喝的是美酒,至于麸饼?他养的狗都不吃!
他仍旧沉浸在混乱的思绪里,想着秦王什么时候能发现他遭受的苛待,惩罚这些胆大妄为的狱卒们,然后将他迎进华美的宫室,过着虽然比不上从前,但依旧轻松惬意的日子。
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狱卒说的话,想着丞相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他没有和自己关在一起?那他应该在哪一间牢房?或者真的如狱卒所说,丞相背叛了赵国,灭赵有功,已经成为秦国的御史大夫了?
赵王从白天思考到晚上,实在想不出来就睡觉,睡醒了继续想,然而一坐起来就头晕眼花,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他饿得脑子都不转了,终于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第一次,他开始跟牢房里的人争起了麸饼,可惜一天没吃东西,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哪里抢得过别人,甚至还被人趁乱踹了几脚。
后来还是来查房的狱卒发现倒在地上的赵王,将他提出来单独关进一个屋子,并喂了食水。
秦王才进入邯郸两天,可不能让赵王在这个时候死了,不然吓到魏王燕王齐王楚王怎么办?
我们秦国可是很优待俘虏的,赵王得活着走到流放地才行。
秦王进入邯郸的第四日,处理完私仇,对赵国宗族的处置也定下了,流放房陵。
一切尘埃落定后,嬴政就要带着大军回咸阳,新任御史大夫却来请示说,他还有一些家当在别处,想去取来一起带回咸阳,秦王无有不准,于是大军分成了两波行进。
望着郭开短小的车队,扶苏惋惜地摆了摆手,嬴政见了不解:“为何对着郭开摆手?”
扶苏:“我这是在跟郭丞相道别。”
嬴政瞥他一眼:“他现在是御史大夫。”
扶苏:“这不是还没上任呢嘛。”
御史大夫是有官印的,郭开还没有回到咸阳接受官印,那就不算是真正的御史大夫,而且,估计以后他也当不上了。
第 167 章
两年之内, 秦国接连灭了韩国和赵国,天下哗然,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其余四国的人都担心, 秦国下一个要灭的就是自己, 有志之士纷纷奔走游说, 希望能引起所有人的重视,再次促成合纵抗秦。
他们还没有放弃合纵。
不过倒也能理解, 现在这个形式,除了合纵之外,四国似乎也没有其他生路可以走了。
游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渲染一番秦国和秦王的暴虐,嬴政再次遭遇了名誉危机。
在秦国之外的人口中,嬴政活脱脱就是一个危害世界的大反派。
如果任由他们这么宣传下去, 不出意外地话, 嬴政又要成为后世人眼中的暴君了。
扶苏拍桌, 这怎么能行!
他好歹也是从信息大爆炸的现代穿越过来的, 玩舆论战总不能还输吧?
扶苏立刻让费桓召集人手反击,主要是宣传赵王和郭开的现状做对比。
郭开是赵国两代君王的宠臣, 尤其赵王迁, 对郭开几乎是言听计从, 给予他无上的尊荣, 表面上看也算是君臣相得。
“可是我听说, 这赵国亡了之后啊, 赵王和赵氏一族都被流放到了房陵, 以后就跟咱们差不多了, 可这郭开一点事儿没有,还成了秦国的御史大夫呢!”
“什么?!御史大夫!”
“郭开他凭什么!”
御史大夫乃三公之一, 不仅有监察百官的权力,尤其是检察丞相,当丞相之位空缺,多半就是御史大夫升任。
这么重要的位置,秦王居然给了刚刚投降不久的前赵国丞相?
不用猜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众所周知,秦国无功者无爵,在授官上面一向也只选有真才实学的,可郭开只是个媚上欺下的小人,他有什么才学?
“既然他没有才学,那秦王为什么要封他做御史大夫?”
“对啊,秦王可没有赵王那么好骗。”
有人垂首低声,高深莫测地说:“没有才学,那就只能是有功劳了。”
说完用眼神示意,同座中不乏有聪明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点,喃喃道:“能一下子就被封为三公之一,这得是天大的功劳了吧!”
天大的功劳!郭开做了什么能配得上这几个字?
或者说,郭开一个赵国丞相,做了什么,才能在秦国立下大功?
这时,又有人幽幽道出:“不知道诸位可曾听说过代地守将李牧?”
这不是在说郭开吗,怎么又扯上李牧了?
大家不懂,但李牧之名他们也是听说过的,常年镇守代地雁门关,将匈奴死死拦在长城(赵长城)外,不得寸进,绝对是赵国的第一位功臣。
两人都是赵国的臣子,只不过一个是功臣,一个是佞臣,根据经验来看,这两人之间多半有些龃龉,难不成与郭开被封官的原因有关?
这种大人物们之间的八卦,他们可太好奇了,顿时就有人谦虚请教:“愿闻其详。”
然后,一直在爆料的那人就又给他们爆了个大料。
原来啊,赵国的名将青黄不接,导致赵国在与秦国的对战中屡战屡败,几年里被蚕食掉大半国土。
今年秦国终于打算要给赵国一个痛快,决定兵发邯郸,偏偏赵国无将可用!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镇守雁门关的李牧暂时将边关交给别人守,先回来守都城吧,毕竟匈奴人远在茫茫的大草原,秦国却是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啊!
李牧是个忠臣,赵国已经日薄西山,邯郸的兵力还没有他手里的兵多,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谋反。
可赵王却根本看不到他这份真心,因为郭开居然向赵王进言,说李牧拥兵自重,平时一点都不尊重您,您别让他守邯郸了,说不定等秦军一到,他就会将您献给秦王领赏了!
赵王从未怀疑过郭开,郭开说李牧要投敌,赵王居然就信了,直接将李牧下狱,导致邯郸无人可守,被秦军围困。
偏这时郭开又来劝赵王,说您拼死抵抗是没有好下场的,很有可能被秦王杀掉,不如直接开城门投降,秦王看在您主动投降的份上,一定会优待您的,您还能继续当赵王。
郭开忽悠着赵王打开城门,赵国一夕之间覆灭,赵王对郭开的话信以为真,居然真的以为自己会受到优待,尚在狱中还要求狱卒给他准备炙鹿肉呢。
可惜阶下囚就是阶下囚,哪怕他仍保留赵王的名头,也过不上以前的好日子了。
他一讲完,同座的人直拍大腿,痛骂这郭开太不是东西了。
赵王傻是一回事,你身为丞相居然带头当细作?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有人怀疑事情真假。
“阁下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嗐,我原本是韩人,有个亲戚住在上党,他们一家几十年前就成秦人了,现在从军,正好赶上攻打赵国,赵国投降后,他就被派去看守赵王了。”
“哦——!”
大家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轻易就相信了这个说法。
证实了消息来说,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郭开的谗言,赵王先后放弃守将和城墙,难怪秦国攻下邯郸的速度这么快!
他们还以为秦国又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新技术了呢。
实在是之前秦国攻打韩国时露面的床弩和钢剑太生猛,攻城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给了各国一个大大的震撼,生怕秦国再研究出什么新东西来。
原来这次不是秦国太努力,而是赵国已经被奸臣玩废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情人讲述时,侧重点都在郭开身上,大家就只记住了奸臣,昏君直接隐身。
尤其在如今赵王落寞地流放房陵,郭开官居高位的对比之下,众人对郭开厌恶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在座的皆是游侠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至少懂得忠义而字。
可这郭开,深受赵国两代君王的信任,赵悼襄王更是在临终前嘱托郭开辅政,他不思报答知遇之恩就罢了,居然还为了私利断送赵国的江山,简直不是人!
“我看不下去了!”一个虬髯大汉拍案而起,鼻翼翕动,看起来被气得不轻。
“如此小人也能忝居高位,是当这世上的道义都死光了吗!”
另一个人也霍然起身,和虬髯大汉一样的气愤。
“我赞成!”
他环顾所有人,拱了拱手说:“诸位还不知道吧,郭开这些年靠着出卖赵国,家财已经超过万金!”
“什么?!万金!”
普通人用的都还是铜钱,对于在座的人来说,十金都已经是天价了,郭开手里居然有万金!
这下,就算是原本对郭开卖国没什么反应的人也激动了。
他们这些人整日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也不过是勉强生存,明天的饭钱还没有着落。
凭什么郭开一个奸臣也能有万贯家财!
还都是些不义之财!
任何一个正义的游侠都看不得这一幕。
很快,郭开有万斤金的事情就传遍了燕赵之地,听说他因为金子太多,担心城破之后会守不住,在秦国攻打进来之前,就将金子都藏了起来。
现在风头过去了,他也马上就要去秦国当大官了,所以要去将金子取回来,一起带回咸阳。
大概是关注的人太多了,居然真有厉害的人探听到了郭开的行踪,得知他没跟着秦军大部队走就放心了,决定带着众多游侠义士去必经之路上埋伏郭开。
当然,钱不钱的不重要,他们主要是喜欢主持正义。
*
费桓在赵国探查一年,探出来的丰富矿藏,嬴政已经想了很久了,既然来了赵国,如何能不去看一眼。
于是本来直奔咸阳的大军,在赵国境内耽搁了近一个月才走。
嬴政主要关注铜矿和铁矿,过于富余的产量让嬴政觉得,攻打其余四国的时间也可以提前了。
至于煤矿他完全不想看,还是扶苏坚持要去,又让费桓告知了一番,那黑石头烧起来比炭还暖和,才让嬴政同意转路去看看。
到了之后发现这黑石果然能烧,看着面前这广阔的露天煤矿,又想起正在挖掘的铁矿,嬴政无师自通地,命人用黑石炼铁,直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此次出行收获满满,嬴政的心情肉眼可见得变好,回程的路上甚至都有心情放下竹简,欣赏起沿路的风景来了。
不过这份好心情维持了没几天,就收到一个噩耗,他那刚刚册封还没来得及上任的御史大夫,在回乡搬家(金子)的路上,不幸遭遇了几股劫匪。
郭开已经算得上谨慎,此次回去几乎将剩余的家仆都带上了,一来金子太多需要人手,二来就是防备贼寇。
可没想到,劫匪的准备比他还充分,不仅提前埋伏,人数还多,一波接一波地,跟他们玩起了车轮战。
郭开带的人再多也是有限的,但劫匪就像杀不完一样,就算看见前面倒下的尸体,也毫不犹豫朝着郭开冲过去。
也许劫匪们也怕,但是一看到郭开身后那拍成长队的马车,以及车轮下深深的车辙印,他们顿时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万斤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值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郭开根本想象不到,有一万金在前面吊着,这些劫匪能有多拼。
反正喊杀声停止的时候,他已经拼不起来了。
因为事先说好了,这次刺杀郭开,主要是为了除掉卖国的奸臣,金子什么都是次要的,所以谁杀了郭开,谁才能分到大头。
所以当郭开被一把飞刀当中贯穿之后,劫匪们都像疯了一样提刀冲上去,抢夺郭开的尸体。
抢不到完整的,就用刀砍下来一块,不管是一根手指还是一块骨头,至少证明自己是出了力的,怎么也能多分几斤金子。
唯一没遭到破坏的是头颅,它属于那个一刀杀了郭开的人。
得首级者自然应该得头彩。
高大的汉子高举起还冒着热气的人头,兴奋到癫狂,有人想抢,被汉子一个瞪眼吓退。
汉子哈哈大笑,得意于自己的勇猛,可惜这份得意只维持了不到两秒,就被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终止。
汉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容凝固的脸上,一支箭正中眉心。
箭是从林中射来的,那原本是他们埋伏郭开的地方,他们杀了郭开,却不知身后还有黄雀。
众人尚且来不及震惊,就被铺天盖地的箭雨淹没,箭矢太密集了,他们想躲都躲不过去。
有的人反应还算快,见跑不出去箭雨的范围,就提起刀去挡,想将箭都打落。
可他们的刀打到箭尖上,箭尖毫发无伤,反倒是他们重金打造的好刀,被箭戳出了豁口,甚至几次下来,有人的刀直接断掉,这根本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让他们想起了什么,有人惊骇道:“是秦……”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支射中心口的箭送上了西天。
这些游侠能在重重保护下杀了郭开,还是有点本事的,可惜成千上万支箭射下来,纵使是神仙也难逃,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都变成了地上的尸体。
配上郭开散落的尸首,好一幅人间炼狱的场景。
待痛苦的挣扎□□声都消失,身着布甲的士卒们列队走出,先是来了一轮补刀,然后将地上的、尸体上的箭矢都拔起来收了回去。
这可是精钢打造的好箭,一支都不能浪费。
最后才将尸体和金子一起装车运走,因为郭开极具破碎感,得到了住单间的待遇,他被单独装了一个箱子运走。
为首的伍佰长催着大家赶路,毕竟天这么热,万一还没到咸阳,御史大夫就烂了,这可如何是好?绝不能污染了王上的眼睛,所以快走快走!
*
运送尸体的士卒们还没回到咸阳,扶苏就已经授意费桓,安排人去散播郭开已死的消息,还特意说明,郭开是被几个看不惯他这个奸臣的游侠们伏击而死的,可千万别让人联想到秦国身上来。
又说郭开死了倒是不要紧,他带着的那一万斤金竟也不知所踪,真是可惜。
明明还没收到郭开的死讯,但费桓却一点也不怀疑这个信息的真实性,自从他按照扶苏给的地图真的在赵国找出了数以十计的矿藏后,对扶苏就有种盲目的信任,只要是扶苏说的话,他半点都不怀疑。
长公子说郭开被游侠杀了,那就一定已经死了。
不过,将消息传出去后,费桓肉疼地问扶苏:“长公子,那一万金,真的都没了?”
那可是一万金啊!
若是以前,费桓可能不会这么在乎钱,反正他是客卿,在秦国也有四等的爵位,谁缺钱他都不可能缺钱的。
结果自己去外面出使了两年,各种结交打点,花钱如流水,这才发现钱是真的不够花,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得抠门了起来。
等听到一万金都被游侠抢走时,费桓一下子就上火了,不仅肉疼还牙疼,仿佛下一秒牙就要肿起来了。
扶苏瞥他一眼:“当然不是,过几天就运回来了。”
笑话,那可是一万金!对面是天王老子也得把这钱给他留下。
上辈子看书的时候,看到郭开的下场是回去取金子时被游侠杀死,扶苏就一直在可惜,郭开那么贪,他的全部积蓄,那得是多少钱啊!就这么都被凶手抢走了??
天杀的,隔着两千年的时光,扶苏都替他心痛,如今既然给了他找这个机会,他当然说什么都不会错过,必须要把这笔钱搞到手才行。
况且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就属秦国贿赂郭开最勤快,所以这些金子本来就是属于秦国的,他拿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扶苏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跟费桓阐述这个道理。
费桓:道理我都懂,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对,这诡辩的架势很有他们名家的风范啊!
费桓激动起来,他就说嘛,长公子学什么法家儒家,合该跟着他学名家啊!
扶苏实名拒绝,并表示这东西还需要学?这不天生就会嘛。
费桓:……
*
郭开的尸体终于还是没运回咸阳,天太热了,嬴政也不想为难自己,只是听闻如此噩耗,不得不表示一二,于是就命人将郭开的遗体们送回祖地,以秦国御史大夫的规格安葬。
同时又在全国发布通缉令,缉拿这些胆敢刺杀郭开并劫走郭开全部积蓄的游侠们,一时之间,秦国街面上寻衅滋事的人少了不少,就是可惜一直没查到凶手,廷尉府上下皆言惭愧。
凶手都跟着郭开一起埋下去了,那当然是找不到的,就连劫走的积蓄都……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金子,嬴政一时无言,半晌后低头看扶苏,扶苏束手在前,一派镇定,身姿挺拔,看起来颇有儒家推崇的君子之风。
光看表面,谁能想到那个透露郭开返乡路线,诱导游侠劫杀郭开,最后又杀了游侠夺走一万金的人就是扶苏呢。
嬴政看得时间久了,扶苏居然还抬头无辜地反问:“怎么了父王?”
怎么了?
“各地的监牢都被游侠填满了。”
扶苏点头:“那很好啊,游侠太多影响治安。”
嬴政沉默地看着扶苏,扶苏眨巴着眼睛看回去,反正不管嬴政怎么看,都不见扶苏有半点心虚。
片刻后,嬴政移开视线。
“很好,有先祖遗风。”
扶苏这做法真挺不要脸的,但嬴政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若是论起不要脸,谁能比得过秦昭襄王嬴稷?好像从出生起就没有加载过信誉这两个字。
所以扶苏这顶多是有先祖遗风,又不是基因突变,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何况他做的都是对秦国有利的事情。
本来赵国灭了之后,郭开就已经没什么用了,唯一的用处就是他好好活着,能让剩下四国中被秦国贿赂的大臣们更心安一些。
但说实在的,如果有选择,嬴政是绝对不会任命郭开做御史大夫的,他能为了金钱背叛赵国,焉知未来会不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背叛秦国呢?
只不过嬴政想的是,姚贾和李斯二人都不是什么善茬,郭开在赵国能混得风生水起,一是因为赵王昏聩,二是因为赵国也没什么能人,若换成姚李二人做同僚,郭开不一定能讨到什么好处。
届时他再给姚贾李斯一些示意,郭开连实权都没有,就算想出卖秦国都没机会,等其余四国打得差不多了,郭开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到时候再寻个由头处置他也不迟。
想到这,嬴政又说:“就是性子太急了。”
郭开又不是什么棘手的人物,明明可以徐徐图之,何必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去杀他。
“可是父王,看不惯郭开的人那么多,就算我不杀他,别人也会杀他的。”
毕竟原本的郭开也是这么死的。
“若是郭开被别人杀了,那一万金不就便宜别人了吗!”扶苏替自己辩解。
他才不是性子太急呢,一切都是为了金子啊!
“真的有一万金吗?”嬴政用看透一切的眼神问。
扶苏光棍地一摆手:“那就不知道了,也许比一万金还多呢。”
郭开要回乡搬金子这事儿,是扶苏让人大肆传播的,所谓的一万金也是扶苏说的,但他当然不知道郭开的积蓄到底有多少 ,只是随口说了一个数,确保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疯狂心动,失去理智。
果然,一听到杀了郭开能得一万金,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杀掉郭开根本不费力。
不过扶苏也不是随便说的,想到嬴政赏赐时,也经常赐金百斤,郭开身为赵国丞相,把持朝政那么多年,给多给自己捞点钱很合理吧!
年年都要收受贿赂,再攒两三千金也合理吧。
他自己还有封地,这些加在一起,说不定就有一万金了、
都知道郭开是个大奸臣,估计大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一听到‘一万金’就信了。
实际上的重量也跟扶苏预估的差不多,金子太多,治粟内史带着人称了三天才算出来,八千多斤金。
这些说是郭开的全部积蓄,实际上只是财富的冰山一角而已,还没算他封地的土地,库房中存放的粮食兵甲。
饶是早有预料,扶苏也被震惊到了:“郭开可真够贪的啊。”
既然如此,那也别闲着了,人都死了还留着库房封地干什么,干脆都收回来吧!
*
战国时期的人常年遭受战乱灾祸,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安健康地活着。
物质上匮乏的人,精神上更是一片空白,比如他们以前就完全没有八卦的需求。
但是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极大地点燃了战国人的八卦热情,从赵国不到两个月就被秦国灭国,说到赵国灭国其实是因为奸相卖国,再说到奸相家财万贯,要带着一万金去咸阳。
大家刚被一万金震惊到,就又听说奸相已经被游侠刺杀分尸,拼都拼不起来,那一万金也被游侠们抢走了。
一波三折的,中间还穿插着一点点爽文,战国人哪见过这个,顿时就上头了,大家都爱听,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开始讨论‘郭开和他的一万金’。
有些人说的时候还后悔,说若他当时也跟着游侠们去刺杀就好了,现在一定也拿着金子在外面潇洒快活呢,再也不用受王孙贵族们的压榨。
普通百姓(非平民)眼里都是一万金,读书人和贵族们在意的则是郭开之死,如此奸相死得其所,众人皆是拍手称快,反倒是最应该被关注的秦国灭亡赵国一事,鲜少再听人提起。
费桓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赞长公子一声高,没想到杀一个郭开还有如此妙用。
而郭开留下的遗产,那些金子粮食,也都被扶苏找到了个妥善的用处,扑灭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危机。
费桓听说后感慨,幸亏郭开死了,郭开死得真值啊。
赵国灭亡不久后,原赵国境内的乐徐到平阴爆发了大地震,倒塌房屋无数,地震之后又爆发了饥荒,赵人颗粒无收,饿殍遍地。
两个大天灾接踵而至,给原来的赵国,如今的邯郸郡造成了重大打击,原本的历史上,就是因为赵国接连遭遇地震和饥荒,才无力抵挡秦国,被迫灭亡。
现在赵国已经并入秦国疆域内,赵人也变成了秦人,那么原本应该赵国面对的天灾,现在就成了秦国需要解决的问题。
对于此事,嬴政下达的命令就是,由现任的邯郸郡守负责赈灾。
发生特大地震和饥荒后,咸阳完全不管,居然只让灾区自行赈灾?这放在现代,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在战国时代就再正常不过了。
首先是政治体系不同,此时的战国正处于分封制的周王朝向大一统王朝过渡的过程,郡县制只在秦国施行,属于刚刚冒出个头,大家更适应的还是分封制时期的治理方式。
其次交通不便,从咸阳派人运粮去救灾,远不如当地自救来得快,反正邯郸郡内有去岁的税收,钱和粮食都不缺,让郡守去赈灾就是。
满朝上下,只有扶苏对这个决定提出了意义,其他人都在称赞王上的仁心呢。
这倒不是大臣们闭着眼睛瞎吹,他们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跟一些完全不顾灾区平民的生死,自顾自歌舞升平的君王相比,嬴政居然还愿意赈灾!这不是仁君是什么?
某些皇帝听到这种夸赞能开心地笑出声,但嬴政反应平平,他要的是四海统一,仁君的名头能帮他完成统一吗?
嬴政没什么反应,李斯却是如临大敌,仁君那是儒家才会提倡的,他们法家可不倡导这个,他倒要看看都是谁在夸,找出来就通通赶出去!
关于赈灾一事,在嬴政的命令传达出去之前,扶苏去了章台。
之前他觉得自己年纪还小,重心还是放在读书习武上比较好,从不主动参与前朝之事,当然了,他这个年纪,就算他参与了,恐怕也不会有人听取他的意见。
但这次他有些想法,如果能操作好了,也许能为六国统一之后消除一些隐患,他可没忘了秦国会二世而亡,不管现在是如何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些隐患不处理,就算上位的不是胡亥,换成他也一样讨不到好处。
所以扶苏一大早连书都不读了,匆匆跑进了章台大殿。
听完扶苏的来意,嬴政十分诧异。
“你是说,将那笔金子都用于邯郸郡赈灾?”
扶苏点头:“对,不只是那些金子,还有郭开封地囤积的粮食布匹还有盐,全都送去赈灾。”
嬴政皱眉,赈灾?那笔钱,他原本是打算明年拿去打魏国的。
第 168 章
打仗烧钱, 秦国年年都在打仗,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么花,治粟内史愁得头发都白了。
这个时候, 郭开的积蓄简直像及时雨一样, 拯救了干涸的秦国都内(国库)。
虽然这钱还没进都内, 但嬴政早就决定好了用处,这个时候扶苏居然提议用这笔钱去赈灾?
念在扶苏没有上朝听政, 年纪还小,对局势欠缺把握,嬴政耐心给他解释这笔钱的用处。
对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君王来说,这钱是拿去打仗还是赈灾?其实很好选。
一个是还没到手的魏国,一个是已经并入秦国却并不肯臣服的赵国旧地,嬴政不用去查都知道, 那些赵国遗老遗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秦人, 还在妄图复国, 以为赵国也能出现一个卧薪尝胆的勾践。
就算是花大力气替他们救灾, 赵人也不会感激,既然如此, 这还用选吗?
但扶苏却说:“可是父王, 妄图复国的是赵国的旧贵族, 但邯郸郡受灾的只是穷苦平民, 为何旧贵族们做错了事情, 后果却要由平民们来承担呢?”
嬴政哑然:“可那些平民也是贵族们封地的子民。”
既然是贵族们封地的子民, 那赵国的平民和旧贵族们就是一体的, 不存在什么贵族犯错, 只有平民承担后果的事情。
毕竟,若是封地内的平民没有收成, 贵族就收不上粮食,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支持复国了。
说白了,在嬴政眼里,或者说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眼里,平民是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的,他们只是贵族封地的组成部分。
这个时候扶苏就觉得,非常需要有个人跳出来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掀起一场农民起义,让所有人都看看,平民也是有争取的价值的。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这种事情还是尽量不要发生的好,不然陈胜吴光真起义了,反的可能是他。
扶苏知道,没有真实的例子摆在面前,就算他磨破了嘴皮子,嬴政也不会重视邯郸郡的平民,继续在这上面纠结没有意义,所以他只是问嬴政。
“父王,赵国已经是邯郸郡了,赵人也该是您的子民才对,关那些旧贵族什么事呢?”
嬴政:“话虽如此,可赵灭亡还不到半年,他们这些人仍旧心念旧主,这心思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消磨干净的。”
不止赵国,韩国也是,韩王安都在陈县种了一年的地了,韩国旧贵族们还是不死心。
心念旧主?
扶苏对此嗤之以鼻。
“若父王说的是贵族官吏们,他们学过君臣之义,倒是有可能怀念旧主,平民们连字都不认识,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最多一两年就会把故国忘光了。何况……像赵王那样的君主,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嬴政瞥他一眼:“他们怀念的哪里是赵王,是他们丢失的封地和爵位。”
赵国在的时候他们是人上人,赵国亡了他们就成了亡国奴,虽说还有家财和奴仆,可到底比不上过去的日子,他们自然会怀念赵国,也怀念赵王。
这点扶苏当然明白,他点点头:“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所以啊,只有曾经有封地和爵位的人,才会怀念赵国妄图复国,平民们什么都没有,原来在赵国过的什么日子,在秦国就还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复国呢?”
很明显的问题,复国对普通人没有一点好处,难度却比登天还难,他们疯了才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除非顶头换了一个胡亥那种不做人的,逼得所有人不得不反,平民们的需求很简单,只要能活下去,有一口饭吃就够了。
嬴政沉默片刻道:“可秦国与赵国交战多年,赵人恨秦国入骨,纵使不为利益驱使,为了报仇复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交战多年,那都是委婉的说法了,秦国杀了赵国泰半的精壮,赵国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儿郎死在秦人手里。
远的长平之战不提,二十几年过去,当初恨到骨子里的赵人恐怕也已经作古。
但就说最近几年,秦国连破赵国城池,也没少屠戮赵国士卒,焉知如今的邯郸郡中有没有深恨秦国的平民,打算为复国出一份力呢。
扶苏也沉默了,这倒是真的有可能,换成他是赵人,也很难忘记这些血海深仇。
但他之所以没有将这个考虑进去,还是因为一个残忍的原因,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活着真是太难了,多得是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只有一套衣服一双鞋的,为了干活时不至于将衣服弄破,很多人干脆就光着身子劳作。
恨吗?他们当然恨。
但是能恨多久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邯郸郡先是遭遇地震,又是饥荒,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他们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命都要保不住了,这个时候秦国花大力气赈灾,让他们活下去,吃饱饭,他们还会继续恨吗?
不会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秦国最忠实的拥趸。
嬴政沉默了,虽然他贵为秦王,可是幼年在邯郸为质时,也尝过饿着肚子朝不保夕的滋味。将自己代入一下灾区的平民,他发现扶苏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扶苏又没受过这种苦,他是如何懂得平民的想法的?
扶苏说:“因为我经常会找庖人和宫人聊天啊。”
倒也合理。
嬴政没纠结这个,他基本上已经被扶苏劝动了,开疆拓土容易,想让它彻底归入秦国的统治却有点难,一个处理不好,吴国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一般刚并入秦国的人,都要从事最繁重的劳作,打仗时也要充当炮灰,这算是对待战俘的基本操作,同时也是为了用高压的方式将所有的反抗都压下去,直到他们彻底老实下去,才会被认可成为秦人。
这个方法不是说没用,秦国每年都要打仗,炮灰就得常换常新,有什么不老实的,去了一趟战场就都老实地躺到地上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管理起来就简单了。
先用高压处理掉不安分的因素,然后再靠时间消磨他们的情感和记忆,等到二三十年后,这些人就彻底融入到秦国中了。
若是在以前,这是个不错的方法,反正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
但现在不行啊,就算按照历史上的时间来算,秦灭六国也只用了十年的时间,然后统一了才十年嬴政就死了,六国遗民对秦国的恨意本来就没消磨干净,继任的胡亥还只知道横征暴敛,他们不反了才怪呢。
所以一味的高压不可取,要想尽快让六国人融入到秦国里,还是应该采取怀柔政策,让他们意识到生活在秦国比旧国好一百倍,这样根本不用十年二十年,最多五年他们就会忘了从前。
虽然……这前期的投资有点多,郭开的全部积蓄加上他囤积的粮食,加起来可不止一万金了,如果全部用于邯郸郡救灾,差不多灾区的平民们今年都能过个肥年。
所谓的肥年大概就是每天都有饭吃,不用大冬天出去找食物,保证不会有人饿死。
可这远远不够,地震灾区的房子要重建,遭遇饥荒的人们没有余粮,又是现在这样青黄不接的季节,直到明年夏天之前,他们都要面临饥饿的问题,一旦赈灾的粮食出现短缺,就又要全部饿肚子。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的渠道,坚持到明年秋天。
而现在邯郸郡境内,恰好有几个矿区缺人手,直接将人拉过去挖矿,老弱妇孺则负责做饭和捡碎矿,包吃住,一举两得。
扶苏还做了一层保险,他提议将灾民拉去挖矿,打的是以工代赈的主意,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个时代根本不把人当人,万一监工私下里克扣虐待灾民们,那就事与愿违了。
所以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他又建议让赵国原本的贵族豪强们当监工,负责监督灾民挖矿,同时再派一部分秦军驻守,监督监工们,谁敢克扣虐待灾民们,可以就地行刑。
嘿嘿,这样如果监工敢苛待灾民,那也是你们赵人内部的问题,怪不到秦国头上,我们还派军队保护你们了呢,还处死了苛待你们的监工,简直是正义使者啊!
嬴政听了沉默片刻,只挑出一个错处。
“发现有监工苛待灾民就直接处死,太过武断。”
万一是灾民闹事,监工在惩治他们却被当成了苛待呢,或者驻守的军队与监工有龃龉,公报私仇呢?
扶苏无辜摊手:“反正监工都是赵国的旧贵族豪强,死了就死了呗,要不然他们活着还会造反,杀了更好。”
哎呀,这样就不是一举两得了,是三得。
半夜阎王睡醒起来,发现自己掉到榜二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嬴政道:“确实。”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一方面可以收拢赵人的心,另一方面还可以消灭赵国贵族谋反的隐患,最主要的是,这还是个阳谋。
但是嬴政后来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最后,本来定好的赈灾队伍中突兀地加入了一个李斯,秦王命他去了邯郸郡好好赈灾,不用急着回咸阳。
李斯:“?”
关我什么事?
第 169 章
这么大手笔的赈灾, 对于秦国来说还是第一次,值得大书特书,扶苏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让费桓手下的人好好在各国之间宣传了一波。
所有人都知道了, 秦国居然花费大笔的金子和粮食去给赵人赈灾?
“什么赵人, 赵国都亡了,那儿现在是邯郸郡, 他们也是秦人了。”
“话虽如此,可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恐怕赵人自己都没有归属感,说不定还想着报灭国之仇呢,换做你是秦王,你愿意在他们身上耗费这么多金子和粮食吗?”
“这……确实是不能。”
“所以秦国这是哪一出啊?”
“这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只知道, 那些赵人现在有吃有喝, 日子过得比咱们还自在呢!”
“你亲眼看见了?”
“我们里巷最东边那家的大儿子是个商人, 他去赵国跑商的时候去瞧过热闹, 那些家中实在没粮食的赵人,都被拉去挖矿了, 一日两餐, 那粥绸得把碗倒扣过来都不掉!”
绸粥啊……真好, 围观的人都露出羡慕的眼神。
不过也有人提出异议:“挖矿?是不是……?”
各国都有劳役, 挖矿也属于劳役的一部分, 这活不仅累还危险, 经常有人被松动掉下来的石头砸死, 还有凶恶的监工为难鞭打, 也就比兵役好一些,但也是让人闻之色变。
“嗐, 这可比劳役好多了,每天只上工四个时辰,每旬还有一日休息,据说休息那天,监工不管他们,允许他们上街去走走,那家大儿子见过几个,据说面色红润走路也有劲儿,看上去就像没受过虐待的样儿。”
“真的?真这么好啊?”
“真的啊!”
诸如此类的话在各处发生,在贵族官吏视线看不到的市井角落里,四国人认识到了一个新的秦国,一个愿意为了治下的平民耗费万金和粮食赈灾的国。
对比自己的国家,一阵心酸突然就涌了上来。
“不过话说回来,秦国愿意花这么多的金子粮食赈灾,对四国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这从何说起?”
因为拿自己国家赈灾的表现跟秦国对比,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破防了,人心浮动,这算什么好事?
“你们想啊,秦国粮食不丰,一年的产量有限,他们全都拿去赈灾了,不就没有粮食可以打仗了吗!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是。”
但更心酸了怎么办。
秦国这么一个战争狂魔,每一年都在攻占新的地盘,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三年之间六国已经灭了两国,可以说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挡秦国吞并天下的步伐。
可偏偏是秦国自己,居然甘愿放慢进度,把本可以当做军饷的粮食和金子,拿去救活几万还没有彻底归顺秦国的赵人!
秦国你真的,我哭死。
大概这个就是反差萌吧,反正被灌了一耳朵秦国赈灾细节的人们,当再想起秦国时总是心情很微妙,再也不能单纯地仇恨它了。
甚至相当一部人还产生了“当秦人也不错”的念头。
在各国君主和贵族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的子民已经悄悄在心中叛变了。
也许现在悄无声息,但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天动地的惊喜。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现阶段秦国除了赈灾这件事比较突出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也引得了天下的关注。
秦王的嫡祖母华阳太后过世了。
这本身不是一件大事,但重点在于,华阳太后本身是楚国公主,前些年也曾致力于修复秦楚两国的关系,可惜收效甚微。
如今她去世,楚国与秦国的纽带就又断了一层,着实令楚国君臣发愁。
不过发愁也就一会儿,很快他们想到,华阳太后死了没关系,秦王长子的生母不也是他们楚国的公主嘛。
不如派人去多多接触,等秦王长子长成了,说不定还能为他们所用。
楚王和李园意见达成一致,秘密派人携重金前往咸阳,去给楚夫人送礼。
莫名收到一大笔金银珠宝的楚夫人诧异极了:“送给我的?”
居然还有人来贿赂她?
她只是一个夫人,又不是王后,也不像刚刚故去的华阳太后一样深受王上喜爱,甚至到了能左右太子人选的程度。
恰恰相反,楚夫人在嬴政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话,也就后宫之事还能提几句意见。
但现在的楚夫人可不会像当年一样,因为当不上王后钻牛角尖,心中也充满了对王上的怨怼,现在她心宽着呢。
毕竟扶苏已经长大了。
扶苏刚出生时楚夫人还想着,她一定要帮儿子扫清障碍,让他顺利继承王位,这样自己也可以母凭子贵当上王太后。
但是随着扶苏渐渐长大,楚夫人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根本用不着她操心,扶苏的未来就已经得到了王上的重视。
不仅可以随意出入章台宫,还有已故的上卿蒙骜教导功夫,廷尉李斯教导律法,以及一干博士为他讲解百家之学。
这个架势,任谁说不是在培养继承人,楚夫人都不信。
眼看着扶苏地位稳固,楚夫人索性万事不操心,只在宫中读书写字,日子恬淡且安宁。
近来她还发展了一些新的爱好,临摹墙壁或是鼎身上的字画。
以前没有纸,所有人只能在竹简上写字,一根竹片才多大,根本没办法作画,现在好了,纸笔随便用,她可不就一头扎进了这个新领域。
扶苏得知后非常支持,整日养尊处优好是好,可是没什么事儿干,时间长了生活也没有乐趣,楚夫人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不至于憋出病来,他简直举双手赞成。
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名垂史册的女画家呢。
但是没想到,楚夫人自己都这么修身养性了,从来没仗着身份向人索要钱财,居然还有人主动上门送礼的。
仔细一问不得了,这送礼的人居然还是从楚国来的?送的金银珠宝也是一个能惊爆人眼球的数字。
楚夫人眼睛一转,察觉到事情不简单。
她原本在楚国时就不受宠,一年也见不到父王几次,跟现在的楚王也没什么姐弟情谊,楚国怎么会突然来给她送礼?
本来楚夫人打算让郑柳去查一查,转念一想又改变主意,让郑柳去把扶苏找来。
扶苏到了一听,基本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联系下最近发生的事,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母亲不必忧虑,多半是因为华阳太后逝世,没有人为楚国说话,有人心急了。”
所以才想起来她这个同为楚国公主,同样有机会成为太后的人。
“原来如此。”
楚夫人兴致缺缺,打算让人回绝,她现在过得挺好的,才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秦国三年内灭了两国,就算楚夫人不关心政治,也能感受得出来嬴政的野心,秦楚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楚国是她的故国,她自然不喜欢楚国遭受战祸,可王上是有雄才大略的,又岂会轻易受她影响?
别说王上了,就连扶苏看着都是个有主意的,即便自己是他的生母,也无法左右他的想法,楚国给自己送礼怕是打错主意了。
明知无法改变秦楚的未来,楚夫人干脆就不掺和,连金子都懒得收。
但是被扶苏拦下了:“母亲,何必拒绝他们呢,还是收下吧。”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楚夫人白了他一眼:“被你父王知道了,我们母子两个都讨不到好。”
扶苏嘿嘿一笑:“那可不一定,我们把这些金子送给父王不就好了嘛,最近赈灾花了不少钱,都内和太仓都要空了,这些正好可以填补上,父王知道了只会开心,又怎么会生气呢。”
钱收了但是不办事,再把这些钱交公,不就没危险了?
楚夫人听得眼睛渐渐瞪大,还能这样?
“这,这岂不是……”
楚夫人还是很有道德底线的,完全想不到这种骚操作,打从心底里不认同。
“这如何能行。”
她们母子俩好歹一个是堂堂楚国公主,秦国四夫人之一,一个是秦国长公子,岂能如此不讲信用,若传了出去岂不是败坏名声。
扶苏就完全没有这个顾虑了,有昭襄王珠玉在前,他就算名声再差能差到哪儿去?反正在昭襄王面前都是不够看的。”这有什么不行的,而且我觉得他送的有点少了。”扶苏打开箱子看了看,对郑柳说,“你去回他,态度傲慢点,就说这点东西也想送到夫人面前?简直是做梦!”
郑柳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下来,她看了眼楚夫人,楚夫人挥手说:“去吧。”
这就是允许郑柳按扶苏说的去做了。
郑柳合上箱子,找来两个内侍抬走,看来是打算立刻就去找送礼的人了。
这工作效率可够快的啊。
扶苏默默感叹了一句,然后在楚夫人询问的目光中,解释说:“反正您也知道,父王早晚都要攻打楚国的,不如现在多跟他们要些金子,榨干他们。”
然后把敲诈来的金子拿去当秦军军饷。
听完之后,楚夫人看着扶苏的眼神微妙,怀疑自己怀孕的时候怕不是吃了什么黑心的东西。
“那为何要让郑柳态度傲慢?”
虽然她已经打定主意,不会掺和进秦楚两国的斗争中去,但到底是故国来的人,楚夫人并不想交恶。
“因为他们有求于您啊,您越是态度傲慢,说明在咸阳宫的地位更高,才更有可能替楚国说得上话,所以表现得傲慢一些,他们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送您更多的金子。”
而事情也果然如扶苏所料。
没过多久,郑柳就带了几个更大的箱子回来,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金子。
还没到晚上,这几箱金子就摆到了章台宫的地上。
嬴政对着箱子沉思,或许,比起整天只会哭穷的治粟内史,扶苏似乎更适合这个位置?
第 170 章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治粟内史权力不小, 不仅掌管着钱财粮食,还管着铁市工匠,算是后世户部和工部的集合体。
但是在现在嘛, 秦国每天都忙着打仗, 治粟内史主要负责赚钱给钱, 收粮给粮,活脱脱的劳碌命, 扶苏才不会去。
只不过这刚花完了扶苏从郭开手里夺来的金子,居然就又续上了,实在令人惊讶,怎么他去弄点金子比吃饭喝水还容易?
扶苏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还告诉嬴政:“父王,我只让郑柳收下了金子, 还没有答应那个楚人, 他似乎不太甘心, 可能还要来拜访母亲, 说不定下次可以得到更多金子呢。”
嬴政:“你也不怕人被你吓跑了?”
送了这么金子都没达成目的,那个楚人定然会觉得, ‘楚夫人’是个贪心的, 万一就放弃了从楚夫人下手呢?
扶苏一点都不担心:“才不会呢, 他们送了这么多金子, 要是一点成效都见不到, 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说不定会找几个说客去劝母亲, 又或者心生怨恨, 在城中散布谣言诋毁母亲与我。”
考虑得还挺全面,只是既然考虑到了后者, 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呢?
嬴政抬眉问:“那若是他们果真散布谣言该如何?”
“嗯……那当然是将胆敢诋毁夫人和长公子的贼人抓获,然后斩首问罪了。”
这样虽然少了一些金子,但是收获了一批细作呢,也很划算。
……
根本难不倒他。
既然扶苏心中已有成算,嬴政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况且突然多了这么一大笔金子还是挺香的,至于楚夫人与楚国人来往的事情,更是完全放任,反正对秦国有益无害。
那个送礼的楚国人果然不甘心,又来送了第二次,扶苏让郑柳照单全收,不过这次稍微给了点肯定的答复,让他以为这些金子已经打动了楚夫人,实际上楚夫人根本连金子的面都见不到,这些事全是扶苏一手包办。
从楚人那里收到金子后就给嬴政送去,几次下来积攒的金子完全可以养起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了。
想到以后这些士卒可是要跟楚国决一死战的,这真是取之于楚用之于楚,等以后楚王得知真相,不会被气死吧?
哦不对,他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
扶苏记得,现在这个楚王是个短命鬼,再过几年就要一命呜呼,王位被他那个遗腹子弟弟继承了。
类似的还有原本赵国亡了之后,赵王迁的兄长公子嘉,带着人逃到代地组建代国,自立为赵王,但这辈子他没机会了。
有熟知这段历史的扶苏在,秦国怎么可能会放跑这个漏网之鱼,大军进入邯郸之前,早就下达了命令:赵王迁跑不了,不必管他,先搜查公子嘉在何处,千万别让他跑了!
于是原本在城墙巡逻,听说王上和丞相要开城投降,立刻就要带着亲卫逃离邯郸的公子嘉就这么被抓获了,并且还得到了独一份的待遇。
除了郭开身首异处之外,赵国王族贵族们都跟随赵迁一起被迁往陈县了,只有公子嘉被留在了咸阳重点关照。
本来扶苏为了以除后患,想直接杀了公子嘉的,但是谁让围攻邯郸时他不在呢。
如果在入城时杀了他,还可以托言刀剑无眼,不知是谁杀了他,可扶苏到邯郸的时候,战事早已结束了几日,他根本找不到杀公子嘉的理由。
毕竟除了扶苏自己,没有谁知道这个公子嘉能为赵国续命,现在不杀了他,说不定哪天就会想办法逃出去,召集旧日的人手密谋反秦。
如果什么理由都不给,直接把人杀了就更不行了,万一传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有暴虐倾向,动不动就没有理由地杀人,多吓人啊。
不能杀,但是也不能不防,所以公子嘉获得了和韩非张良同样的待遇,被独自一个人留在咸阳。
当然,扶苏对待他的态度可就没有对韩非和张良那么好了,比起韩非和张良住的长安君成蟜的府邸,公子嘉就只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棵树,还不靠墙(免得他跳墙溜走),秋天一到,那棵树就扑簌簌地掉叶子,分外凄凉。
扶苏:圈禁大法很好用,现在是我的了。
比起后世养狗一样的圈禁,扶苏觉得自己还挺人道的。
当然了,养他一辈子是不可能的,早晚要想个办法噶掉他。
*
得益于郭开友情提供的金子和粮食,邯郸郡的救灾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原本对秦国敌视的赵人们,也大都安分了下来,开始储备过冬的粮食,购买明年春天的粮种。
本来穷苦人家是不需要购买粮种的,只需要将自家秋天收获的粮食中最饱满的挑出来,春天再种下去就行了。
可谁让今年遭遇了□□呢,颗粒无收,又哪里会有粮种呢。
为了让平民们每年都能有粮种,早日安定下来,郡守府又拉出来一批优质粮种,折价卖给了大家。
有粮食种,邯郸郡的人心就安了一半,
原本赵国也常年遭受匈奴骚扰,雁门关是他们绝对不能丢的防线,秦国地处西陲,遭受外族侵扰的次数更多,自然也不会忽视,所以在救灾结束之后,戍边一事就被重新提上了日程。
这又是一个令人发愁的事情。
雁门关不能不守,可秦国人口也不多,能参军的青壮就更少了,如果调一支军队去守雁门关,那进攻中原的兵力就要被缩减。
虽然如齐魏之流并不需要他们费多少力气,但楚国仍有旧日的强国之威,不可小觑,兵力太少难保会被他们趁虚而入。
万一有一个头脑清醒的,组建起第六次合纵,恐怕会对秦国造成不小的麻烦。
所以威慑中原的兵力不能少,那调到雁门关的兵力就不能太多,可兵力不多打不过匈奴,雁门关就守不住,这问题根本无解。
愁到心头,嬴政很想找一个精通军事的老人来指点迷津,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蒙上卿已经去世了,如何能再来替他解惑。
这也是扶苏的一件憾事,当年有他的提醒,避免了蒙骜被射死在太行山的结局,可蒙骜毕竟已经年过古稀,又征战多年,身上多处暗伤,最后只是比原本的历史多活了几年而已。
最后的几年里,扶苏一直接受着蒙骜的教导,对他的感情早就不止是刚见到时的崇拜了,他觉得蒙骜就像自己的爷爷一样,对方的离世让他痛苦了很久,最后居然是蒙毅来劝他节哀的。
离了大谱。
这话不应该是他们外人用来安慰家属的吗?
事实上众位家属都没有扶苏伤心,毕竟蒙骜都活到八十多了,在这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代,活到八十多?简直想都不敢想。
蒙骜身为一个武将,没有死在战场上,晚年也没有遭受君王的猜忌,而是活到了八十多岁,在儿孙绕膝的情况下无疾而终,这说出去得被所有武将羡慕疯!
所以蒙骜死之前面带笑意,就连蒙武蒙恬蒙毅悲伤之余,都替蒙骜感到欣慰,只有扶苏哭得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哭声比熊孩子时期的声音还大,蒙毅看不过去了只好上前安慰,劝他别哭(拯救耳朵)。
狠狠哭过一次之后,扶苏似乎是被所有人‘喜丧’的论调劝住了,不再因此悲伤。
但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之前只是悲伤的情绪太满,控制不住而已,情绪过去之后他就又变得清醒了。
历史总是要向前的,那些本应该死在历史中的人,他本来也留不住,能改变几年的走向,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过这次大哭也不是没有用的,至少所有人都看到了长公子念旧情的一面,尤其那些同样教导扶苏的博士们,更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不仅如此,本来蒙武的爵位官职不高,至少没有达到蒙骜的高度,在蒙骜死后,蒙家眼看着就要被踢出权力中心,但因为有扶苏这一哭,所有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蒙家的重要性。
要知道蒙家那个最小的儿子蒙毅,之前就经常跟着长公子一起到处走,长公子如此念旧情,以后未必不会提携蒙毅以及蒙家。
所以与原本历史中,蒙骜一死蒙家就沉寂下去的情况不同,哪怕王翦、桓齮杨端和等人逐渐成了秦国武将的第一梯队,也没有忘了提携蒙武蒙恬父子。
至于蒙毅?那小子整天跟着长公子混,少了谁的也少不了他的,用不着他们操心。
身为君王,嬴政自然乐意见到自己手下的将领们亲如一家,对愿意提携后辈的王翦等人自然更加信重。
所以如今被这个雁门关该如何派兵一事困扰时,嬴政下意识想到蒙骜,其次就是王翦,当下就命人去传召王翦入宫。
王翦听完王上的烦恼,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不如王上就在邯郸郡征兵。”
听了这个答案,嬴政颇感意外,随即觉得不妥。
“秦灭了赵国,赵人岂会愿意为秦国镇守雁门关?”
王翦摇摇头:“雁门关如今的确是秦国疆域,可生活在雁门关内的还是赵人,不是秦人,镇守雁门关也是保护他们自己,赵人自然会愿意。”
嬴政依旧担忧:“话虽如此,难免没有人对秦恨之入骨,想要报复,若他偷偷引来匈奴,与匈奴里应外合,雁门关可就危险了。”
“这好办,那就将征来的赵人打散,放到各个营中,这样每个营中的赵人就不多了,成不了什么大事,再定下规矩,军中伍佰长以上的军官只能由三代以上的老秦人担任,赵人就只能是小卒,更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这个赵人不能当伍佰长以上军官的规定,乍一看很不人道,堵死了赵人的上升通道,其实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要知道像他们这种刚刚成为秦人的,一般都是拉去当炮灰的。
连武器都不发,上战场就主打一个生死有命富贵没有,能活下来都得烧高香了。
现在居然跳过了当炮灰的步骤,直接成了正儿八经的士卒,还能当个小军官?偷着乐去吧。
别看伍佰长下面的佰长什长官不大,对底层人来说却有着十足的诱惑力。
不让当伍佰长无所谓,反正他们本来也当不了。
本来嘛,对于军中征入的新秦人,王翦也是一律将人打发去当炮灰的,这是写在秦律里的,他这么做完全没毛病。
如今有了这种改变,王翦直言是受到了嬴政的启发。
“受到寡人的启发,这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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