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赵人不过刚刚归降, 尚且不算是秦人,王上居然愿意花费万金为赵人救灾,您这是将赵人也当成了自己的子民对待。”
王翦慨叹道:“王上的胸襟, 臣远远不如啊。”
嬴政的做法何止令四国震惊, 他们秦国自己人也很震惊, 王翦擅长多思,觉得既然王上要将赵人也当成自己的子民对待,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也应该紧随其后。
作为如今三军的统帅,王翦自然也考虑到了兵力不足的问题,对于在邯郸郡征兵一事,他早有设想,不是征集炮灰那种,是正儿八经的征兵。
王翦觉得自己领会到了嬴政的想法。
王上志在天下, 这天下早晚尽归于秦, 天下的子民也早晚都是秦国的子民。
君视臣如手足, 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草芥, 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君臣,放在平民身上也一样。
平民们也是人, 君王能将他们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自然会发自内心地热爱拥戴。
因为这一次救灾 , 赵人对秦就有了丝归属感, 民心可用, 所以王翦才敢提议在邯郸郡征兵, 不用担心他们当逃兵溃散。
事实上, 底层的平民忙碌一整日, 也就勉强能垫垫肚子,什么家国大义离他们太遥远了。
大多都是你给他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一个稳定的上升渠道(如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让他活得像个人样,比以前在赵国时过得还好,谁会闲着没事去怀念故国啊!
谁当王上关他们屁事!
其实要说实在的,这上升渠道还不够稳定,几年的仗打下来,赵人中早晚有能升到伍佰长的人,却被压着不能往上升,长此以往恐生事端。
关于这点,扶苏觉得他们实在是多虑了。
就照现在秦国灭六国的速度,根本等不到他们升到伍佰长就已经没有仗可打了,想那么多。
不过等到六国灭了,也就不需要分什么新秦人老秦人了,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再叛逃到他国去,取消这个限制也未尝不可。
镇守雁门关的兵力部署就这么解决了,期间不是没有人反对,毕竟着这破坏了先王们留下来的规矩,不过只被嬴政一句话就怼回去了。
“那爱卿认为,兵力不足一事该如何解决?可有决策?”
抗议的人一下子哑火了。
决策那自然是没有的,就只能挑挑礼法的错处这样子,兵力不足可是大问题,他哪里敢随便置喙。
拿不出解决办法,嬴政自然不会听他的,其他人思前想后,也觉得只能用这个办法了,反正有限制条件在,也影响不到大局。
于是在邯郸郡征兵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镇守雁门关的事不宜推迟,于是灾情缓过来之后,嬴政就下令征兵。
一开始,邯郸郡的人听到这个噩耗都哭天抢地的,都以为自家儿子兄弟是被拉去当炮灰的。
等得知不是什么炮灰,是正经参军,每月还有粮饷,表现好的还能给个什长佰长当当,顿时就都不哭了,开始冷静地为儿子兄弟们准备行礼。
反正以前在赵国时也是要征兵的,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只要不是炮灰就已经感恩戴德了,跟着秦军还能打几场胜仗。
赵人平静地接受征兵,但韩人听到这个消息却炸开了锅。
同样做为被灭国的国家之一,从韩国拉来的就真是炮灰了,之前跟赵国打仗时还有一个韩人组成的炮灰营。
好在赵国投得快,战争不算太惨烈,炮灰死的也少,本来还在为自己的好运庆幸,结果就听说了,赵人参军不需要做炮灰,还能升官?
不是?他们凭什么?!
韩人怒了,尤其是自家有亲人在炮灰营的,更是激动地冲到颍川郡郡守们前,要求享受和赵人一个待遇。
“……”颍川郡郡守头都大了,先派府兵出去镇场子,然后自己出去对着韩人好一顿安抚,最后派人加急赶往咸阳,把颍川发生的事报上去。
本来这事他不想理,秦国在赵国征兵是因为要镇守雁门关,兵力不足下的无奈之举,韩国周边又没有匈奴肆虐,也没有什么需要镇守的地方,值得王上对韩国破例吗?
可谁不知道,王上如今对六国遗民要采取怀柔政策,聪明的他们一想就通。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王上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剩下四国的平民看的,看看他们国破之后会过上什么日子。
不仅不会被奴役压榨,可以过上如普通秦人们的日子,若不小心遭受天灾,王上还会出钱出粮食救他们,甚至根据秦国的军功爵制度来说,斩敌首者就会被授予田产爵位,他们这些祖上十八代都是平民的人,也有机会当贵人啦!
这可是在现在的国家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这样从内部动摇他们抗秦的决心,等秦国去攻打时,才会更加轻松,毕竟哀兵必胜的道理他们都懂。
比如在两军对战时,如果一方长期处于劣势,几乎没有战胜的可能,敌军将他们团团包围,那被围困的一方所有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小命殊死搏杀,最后极有可能扭转战局。
但如果这个时候,敌军伪造出一个缺口,让被围困的人觉得,只要努努力就能逃出去,那他们多半就没有勇气拼杀了,反而会拼命争夺那个逃命的出口。
秦国对战败国遗民的宽厚就是那个缺口,嬴政封郭开做御史大夫,同样也是这样一个缺口,可惜郭开死得太快,没办法长期替秦国宣传。
好在王上英明,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方法,并且比封赏郭开的方式好用多了。
毕竟施恩于一个叛国的奸臣,多少有损王上的威名,也有损秦国的形象,但施恩于万千遗民就不同了,妥妥的阳谋,动摇四国军心的效果不减,同时还刷高了威望。
毕竟那可是赵国几十年见不到一次的□□啊!全赖秦王仁慈才活下来那么多人,这谁见了不得赞一声尧舜再世!
王上有这样的志向,他们当臣子的自然也不能拖后腿,所以颍川郡郡守也尽力做出和善的样子来,派出去镇场子的府兵也只是举着刀站岗,没伤到任何一个到郡守府门前讨说法的韩人。
郡守也真的认真听取了大家的诉求,还一刻不停地将这件事报到了咸阳,颍川郡郡守深谙做好事那就得留名,不然白做了,他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替他们向王上上奏了,接下来只需要耐心等待即可,直到最后也没有生气发怒,十分地平易近人。
原本来闹事的韩人,那是因为自己的亲人随时有可能战死在战场上,还是做为炮灰这种不值得的死法,对比赵人的待遇心感不平,也实在是忧心家人的安危,凭着一口怒气和怨气,才敢去郡守府门前闹。
他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反正韩国都亡了,若他们家人也都战死,那自己也没有必要苟活。
所以他们告诉自己,如果此行不顺就直接冲进郡守府去,杀了郡守,反了秦国,就算不能成功也要让郡守府门前血流成河,让秦王见见他们的血性!
然而到了郡守府发现,就前面的发展跟他们的设想一样,他们在府门前闹事,郡守派府兵出来镇压,他们原本都做好了死一批人的准备,结果接下来的发展就跟做梦一样,郡守居然同意为他们上奏了?
现在的郡守可不像后世一般,没有兵权,做为刚刚被灭国的韩国的旧地,颍川郡镇守的兵力多着呢,颍川郡郡守原本也是能攻城掠池的将军,才能被派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如果他发怒,完全可以直接派兵将这些闹事的都抓到菜市口斩首,但他没有,甚至还温声安抚大家的情绪。
这……多少有点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不过不是憋屈,而是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同时也对郡守,对秦国多了丝亲近。
这么平易近人的郡守,以前还是韩国时可没见过,如果成了秦人,以后管理他们的官吏都如郡守这般,那当秦人也不错?
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扶苏不知道的情况下,秦国的官吏居然自发向着人性化改变了,但总归是好事,秦朝灭亡的原因又弱化掉了一个。
收到颍川郡郡守的上奏,嬴政想了想,既然都是遗民,就该一视同仁,于是下令同时也在颍川郡征兵,规则限制与邯郸郡等同。
并且这些征来的韩人也和赵人一般,都打算分布到各个军队中,有的赵人被分到了颍川郡边境,防御魏国与楚国,有的韩人却被分到了雁门关去打匈奴。
语言不通习惯不同,一开始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还是军中守将组织所有人一起学秦语,平常不操练时一起学唱秦国乡间的小调,渐渐地,来自两地的新兵们终于和秦军融合到了一起。
一开始互相介绍。
“你是韩人?”
“是啊,你是赵国人?”
后来他们口中的韩国变成了颍川郡,赵国成了邯郸郡,他们说着秦语,唱着秦国的小调,更重要的是,吃着秦军独有的有干粮又有油水的军粮!
每天操练都更有力气了,这放在以前简直不敢想。
呜呜,要是知道当了秦国的士卒,就能过上这种好日子,他们早就逃过来了。
幸亏他们没说,不然熟知内情的老秦人会告诉他们,兄弟,你要是早几年过来,还真吃不上这么好的粮食。
要知道没打下夜郎和寿糜之前,秦国才是最容易发生粮荒的地方,也就是有了这个西南方的大粮仓,才让秦国避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饥荒。
不然的话,在原本的历史中,明年发生□□的就从赵国变成秦国了。
但是因为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秦国纵使收成低了点,也没受到太大影响,甚至还犹有余力再次向中原派兵。
这一次,发慌的就变成了燕齐魏楚,四国都生怕抽中这个头等大奖,并纷纷发扬谦让精神,希望将这个灭国大礼包扔到对面头上去。
其中,尤其以魏国最慌乱,谁让原本就是他们三晋横在秦国东出的路上呢,如今三晋没了两个,最危险的可不就成了它嘛。
意识到这一点,魏国紧急戒备,从上到下拉响了警钟,征兵操练屯粮是一样不落,能跑的贵族商人们纷纷带着家产跑路,不能跑的平民望着天等死。
结果,就在魏国都要被吓出被迫害妄想症的时候,一件震惊天下人眼球的事情发生了,在秦国的大肆宣扬下传得巷陌田间都无人不知。
而魏国王宫中,暂时解除了警报的魏王假终于能安心睡下,临睡前他还忍不住感叹:“这燕太子,真是个好人啊!”
第 172 章
时间倒回到一个半月前, 燕国蓟城,一处低调中透着奢华的院子中,两人跪坐饮酒。
虽然只有两人, 却不是对坐, 而是略显年轻些的华衣男子坐上首,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在下首,显然年轻男子身份更高些。
不过喝了两杯酒, 年轻男子面露忧愁,叹了口气,举着酒杯的手停顿在空中,竟是愁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年长的人疑惑问道:“太子何故忧虑?”
“哎……”太子丹又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下,带着满腔愁绪说道。
“秦国又在征兵了, 这次不仅是在秦国境内, 连新设的颍川郡和邯郸郡都没放过, 听说还允许韩人和赵人晋升为军官?这可跟他们以往的作风不同。”
年长的人说:“秦国历来勤于变法, 兴许是又要更改秦律了。”
太子丹摇头:“秦已经灭了韩国赵国,正该一鼓作气入主中原, 如何能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去修改秦律?”
“秦王从不做无谓之事, 他居然有魄力给韩人和赵人发兵器, 还允许他们晋升……哎, 我们的将士恐怕有难了。”
太子丹眉头紧皱, 连最香醇的美酒都尝不出什么味儿了, 他痛苦、折磨、内心仿佛被撕扯。
太子丹这个人, 写作太子读作质子, 辗转在外十几年,有着丰富的当质子的经验。
最早时他和嬴政一起在赵国做质子, 后来被放回国了,他又被派到秦国做质子,而彼时,曾经同为质子的嬴政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秦王。
太子丹:……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我们尚且不知太子丹当时的心情有多复杂,但他在咸阳那几年也不是白混的,没少了解秦律,对于秦律中的一些规定,以及秦人近乎严苛遵守秦律的特点了如指掌。
在秦律中,新秦人就是要被抓去当炮灰的,下一代才会被认可为真正的秦人,秦国不信任新秦人,从来不给他们晋升的机会。
然而嬴政居然更改了这个规定!
在秦人的认知里,嬴政身为秦王,是最应该遵守秦律的那个人,可他居然带头违反了这条律法!
这太不像秦国人了,更不像他认知中的嬴政,那个人,比他的父祖更适合做秦王,他决不是那种任性妄为之人。
所以嬴政这么做的目的值得深思。
很快,秦国征兵的人数就告诉太子丹,你猜的没错,嬴政的确别有目的,而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本来秦国连灭两国,折损了一些人手,再加上北边抵抗匈奴,南边不仅要守着夜郎,还有当年从楚国撕下来的云梦泽以西的地盘,战线拉太长了,人手就不太够用。
因此各国还猜测,秦国灭了赵国之后,应该就要停下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当时太子丹还松了一口气,以为燕国又多了一丝喘息之机。
结果嬴政在秦律上一个小小的改动,就直接解决了秦国兵力不足的问题,去年才灭掉赵国,一点都不肯停,今年就又开始征兵了。
太子丹想得很多,比如去年邯郸郡爆发的饥荒,今年秦塞爆发的饥荒,放在他们四国任何一个国家身上,都要伤筋动骨一番,可还是没能拖住秦国的脚步。
兵力、粮食、忠臣良将以及最重要的,一个英明有野心的君主,秦国都不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恐怕没有人能挡住秦国吞并天下的脚步了……
越是想下去,太子丹越是恐惧,更深深自苦,苦于没有办法带燕国走出这个困境。
这些天,他日思夜想这件事,片刻都不能放松,以至于与人饮酒时都控制不住叹气。
“先生,我每日睡不着,思考这件事,可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它压在我心里如坠千斤,实在是……不吐不快啊。”
年长之人是太子丹的门客,他自然清楚太子对燕国的一片赤忱,主上忧虑,他自然也要面露难色,颓然叹道:“太子所言甚是,臣也是燕国人,怎能不为燕国忧虑,若秦王此举果真是为了壮大秦军的士气,那我们该如何做才能抵挡秦国的刀枪利剑呢!”
门客的愁绪不及太子丹万分之一,他那是真愁啊,天天连饭都吃不下。
他年纪不小了,也三十余岁,但贵人烦心事少就显年轻。
可惜最近愁得太厉害,都长皱纹了,又因为好几天吃不好饭,人也瘦了不少,瘦下去之后,这皱纹就更明显了,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谁都能看出来他有烦心事。
更烦的是这门客根本没用啊,关键时刻连个像样的主意都拿不出来,太子丹憋得慌,于是挥退门客,揣着一肚子愁绪登上马车,决定换个人拜访。
马车在一处新宅子门口停下,太子丹缓步而入,没走多远就见到了正在露天办宴会的一群武夫,各个长得五大三粗还留着络腮胡,每个人身边都散落着几个酒坛子,看样子没少喝。
酒酣耳热之际,武夫们没那么讲究,纷纷将衣裳敞开,袒露胸膛,醉倒在地上。
有些还没醉,强撑着跟邻桌的人拼酒吹牛。
太子丹要拜访的,就是其中一个还没醉倒的人,也是这座宅子名义上的主人。
“喝!快喝!”
“不不不,樊兄,我实在是喝不下了。”说完终于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嘴还一张一张的,似乎快吐出来了。
那樊兄颇觉无趣,将人推得离自己远远的,免得他吐自己身上,然后自顾自喝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喝得太多了,也或者是几年未曾上过战场,已经失去了曾经作为武将的敏锐,总之樊於期完全没发现他的金主大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眼里只有酒。
边喝还边嘟囔:“多好的酒啊,这以前在秦国可喝不到,你们还不多喝点,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秦国的限酒令显然让樊於期产生了心理阴影,都逃离秦国几年了,居然还记得当年在秦国喝不上酒的憋屈日子,时不时就要搬出来说几句,每次喝酒时也是喝得最多的那个。
自己都愁得吃不下饭了,一个丧家之犬居然还花他的钱办宴会,享受美酒佳肴!
太子丹又憋了一口气,气到一半安慰自己,没关系,钱也不是白花的,马上就是他回报自己的时候了,要放宽心!
为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太子丹走过去,声音平静唤道:“樊将军。”
听到这声樊将军,樊於期有点迷蒙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自从逃离秦国后,他再也没领过兵,能再称呼他樊将军的,也就只有太子丹一人了。
樊於期生性乖张,对大部分人都不服气,就算他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依旧不服!
只有在面对太子丹时,他才会收敛一些,因为对方正是他沦落到这个地步仍然可以傲气的原因,要不是有太子丹出钱出力,谁还会理他是谁。
这可是他的长期饭票,该有的尊敬必须要有。
所以一判断出来人是太子丹,樊於期立刻转头起身,打算向太子丹行礼。
嗯……喝得实在太多,根本站不稳,起身起到一半就向旁边倒去,还是太子丹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才没让樊於期扑倒到地上。
然后樊於期就这么被扶着,向太子丹行了个礼。
醉汉的礼节,必然是不伦不类的,即便樊於期已经尽力维持身体平衡了,可是醉了就是醉了,掩饰不了的。
就像樊於期本人,废了就是废了,肉眼就能看出来,那浑身的横肉、虚浮的脚步和不再锐利的眼睛无不在说明,这个昔日能被秦王派去和名将蒙骜打配合武将,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废人!
他已经提不动刀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
太子丹审视着樊於期片刻,得出了这个十分打击他的结论。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为什么他手底下尽是这些废物!
樊於期醉醺醺的,错过了太子丹眼底的嫌恶,他不知道太子丹是来做什么的,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最后也跟其他人一样,成了满地烂肉里的其中一坨。
太子丹揣着希望而来,又带着失望离去。
关于如何阻止秦国东征,他已经有了个粗略的想法,那就是派刺客去刺杀秦王!
嬴政只有一个同胞兄弟,还早就被他车裂了,儿子里面也没有长成的,只要嬴政一死,秦国必定发生大乱,自然也就腾不出手来攻打燕国了!
越想越觉得计划通,现在只差一个实行他计划的刺客。
关于这个人选,太子丹最先选定的就是樊於期。
作为秦国曾经的将军,若论对秦国、对咸阳宫的了解,一百个燕国人绑在一起也不如樊於期,他身为武将,武力值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若是樊於期去刺杀秦王,十有八九会成功。
可惜,太子丹满怀希望找到樊於期时,就发现自己准备好的刀他钝了!
七年投资一朝归零啊!简直痛心疾首!
金主怒了,他决定再也不往樊於期身上投钱了,可是前期投进去的钱怎么办,难道就都打水漂了吗?
太子丹郁闷难解,上街散步,无意间听见坊间都在吹捧一个人,说此人性情狂放,剑法一流,每日饮酒高歌,姿态风流,当为燕赵游侠中的第一人。
太子丹闻之心动,游侠中的第一人?不知当刺客怎么样?于是让那个吹捧的人在前面带路,带着满心的好奇和期待,去拜访了这位爱饮酒高歌的狂人。
他到的时候,狂人和友人正喝到兴头上,两人对着哭泣,一边哭一边高歌,旁若无人,哪怕周围人的视线都怼到脸上了,照哭照唱不误。
太子丹:……确实挺狂。
第 173 章
来的路上, 带路的人一路疯狂吹捧,说这位别看是个游侠,还好喝酒, 人还挺狂, 但是是个读过书的人。
“虽游于酒人乎, 然其为人沉深好书 。”1
也就是说,表面是表面, 实际上人家读过书有学问,人还挺沉稳。
这是看出来了太子丹衣着气势不凡,找人不知道要做什么,身为迷弟,自然要提前替自家偶像拉印象分。
太子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是因为刚从上一个爱喝酒的狂放人士那离开, 对这人说的话不抱什么希望。
酒鬼里还有沉稳的?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一见之下, 果然是个喝完酒唱歌痛苦耍酒疯的家伙, 完全不意外呢。
太子丹带着了然的眼神, 挥退其他人,亲自上前攀谈。
没抱希望是一回事, 礼贤下士是另一回事, 管他本人有没有读过书, 沉稳不沉稳, 至少看起来精瘦有力, 是个搞刺杀的好手, 这就够了。
为了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 毕竟燕国安危要紧, 太子丹可以礼遇他遇见的每一个人。
而这一攀谈下来,太子丹惊奇地发现, 之前那人还真没有说假话,这荆轲果然是个读过书的沉稳人士。
明明也喝了不少酒,情绪也不太稳定的样子,但见到有人拜访时,立刻就能恢复正常,侃侃而谈,眼神清明说话也条理清晰,可比太子丹预想的结果好太多了。
当下就忍不住邀请人过府一叙。
荆轲一点也不想去。
喝酒唱歌正高兴呢,突然有个人来打扰,而且一看就是个大人物,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坑等着他,有那个时间还不如继续与友人弹琴唱歌。
但是谁让他只是个游侠,胳膊拧不过大腿,大人物想要邀请他,岂有他拒绝的道理。
所以荆轲无奈放下酒杯,收了琴起身,跟着太子丹走了。
等到了太子丹府中,太子丹见荆轲并没有醉得太厉害,就忍不住对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荆轲诚惶诚恐,太子丹却把姿态放得更低,直言有事相求。
荆轲:“……太子请说。”
太子丹苦笑着向荆轲吐露了心声。
“……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2
意思就是说,希望你去劫持秦王,让他将秦国侵占的诸侯土地都还回去,这是大善之举啊,如果秦王不同意,劫持不了,那就把他杀了,让秦国乱起来,也是可以的。
荆轲被吓了一跳。
这什么人啊,一上来就是地狱级难度的任务?太冒昧了吧!
荆轲表示干不了干不了,另请高明。
但是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太子丹怎么可能会放弃劝说,一边送上丰厚的礼物,一边又承诺事成之后封荆轲为上卿。
只要杀了秦王,就是解救燕国等四国于水火之中啊!这么大的功劳只封一个上卿,我都怕辱没了您呢。
彼时燕国国力衰微,燕王喜不理朝政,太子丹还是有些实权的,他说封荆轲做上卿,是真的可以封。
一半是太子丹礼贤下士到这种地步了,他无法拒绝,一半又是因为太子丹找到他头上了,根本容不得他拒绝,所以最后荆轲还是答应了,愿意替太子丹去执行这个疯狂的刺杀计划。
不过关于刺杀的前期准备,荆轲提了很多要求。
“我一介游侠,就算去了秦国也无法接近秦王,还需要想一些办法,能让我进入咸阳宫。”
“听闻秦王除了征战天下,没有其他的爱好,想接近他,就只能向对方献上城池才可以了,所以我请求您给我一份督亢的地图。”
说是献上城池,其实不过是刺杀的幌子罢了,没什么不能给的,只要荆轲能去,他要什么都行,所以太子丹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拿到地图,樊於期觉得不太保险,就说:“我听说秦国逃将樊於期就在您这里做客,秦国常年悬挂着对他的悬赏,如果秦王得知我们要将樊於期的首级献给他,定然会高兴,接见我们时也不会设防了。”
“这……”太子丹犹豫了。
“樊将军全家都被秦王屠戮,他自己也被追杀,走投无路之下才来投奔孤,孤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樊将军的性命呢?”
天下人都知道,秦国有个叫樊於期的将领参与反叛,反叛到一半还逃了,可惜他能跑,他父母妻子儿女跑不了,全家都被秦王杀了。
这人与秦王可谓有深仇大恨。
而据说,这个樊於期逃到了燕国,受到了太子丹的庇护,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然荆轲也不会知道。
事实上,这个消息就是太子丹让人传出去的,为了他的好名声。
凡事得有始有终,当初他为了好名声收留樊於期,同时也是为了从樊於期嘴里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好对付秦国,现在就不能贸贸然将对方推出去送死,不然这好名声就白刷了。
钱已经白花了,要是名声也没落下,那可真是亏得血本无归。
况且,若是他此时对樊於期太心狠,难保荆轲不会联想到自身,关键时刻退缩了怎么办?
所以无论荆轲怎么劝,太子丹都摇头不允,最后更是不欢而散,连他一直急切的刺杀都搁置了。
太子丹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优柔寡断,可却正对了荆轲的胃口。
毕竟若是论起来,对太子丹来说,他和樊於期也没什么区别,太子丹不忍心杀樊於,不是心狠的人,那将来才更有可能兑现对他的承诺。
不过,太子可以不忍,他们的刺杀大计若想成功,樊於期的人头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荆轲打听到樊於期喜欢喝酒,更是经常宴饮一些朋友后,就揣着一坛子酒上门了。
得知有人给自己送酒,樊於期很感兴趣,立刻让人带荆轲去见他,见面之后,荆轲送上自己带来的酒,樊於期期待地尝了一口,表情略为微妙。
他似乎不敢置信,又尝了一口细细品尝,还是尝不出味儿,顿时怒极,将酒坛子砸到了地上。
“什么酒?这分明是一坛子水,你敢耍乃父!”
荆轲半点不见惊慌,也没有因为樊於期爆粗口而生怒,淡定地看着樊於期说:“阁下深受太子大恩,如今燕国危在旦夕,你居然还有心情窝在府里喝酒?喝点水得了。”
樊於期怒意微微收敛,却也称不上和善。
“我该如何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若是无事就请吧!”说着,手指向门口,摆明了是送客的意思。
荆轲不动,说:“我只是为太子感到可惜,那价值百金的美酒,居然就灌进了你这种人的肚子里……”
太子丹一直好吃好喝养着樊於期,樊於期却什么都不敢,就连献上的关于秦国的消息都有限。
对此他有自己的考量。
当初逃离秦国后 ,被太子丹收留,原本以为可以在燕国继续当将军,谁知燕王和太子丹都没有启用他的意思,樊於期还不平了好一阵。
可他也不想想,他是跟着成蟜谋反失败逃出来的,这样的人谁敢用?不怕半夜醒来自己身首异处吗?
不能做带兵打仗,樊於期就没有立身之本,唯一能让他维持现在生活的,就只有他对秦国军队和朝局的了解,燕国需要这些消息。
所以樊於期就一次给一点,隔了很长时间,太子丹有些不耐烦了,他再挤出来一点,就这么无限拉长时间,以确保自己不会被太子丹扔出去。
但这种话怎可对人言,所以面对荆轲的责骂,樊於期没办法解释,只能喊来仆人将他赶走。
就在仆人要冲上来将荆轲捆住时,他突然抽出怀中短剑,朝樊於冲了上去,樊於期没想到他突然发难,好在身为武将的本事还没有完全丢掉,慌忙拉过旁边的仆人挡了一刀,然后抄起烛台抵挡。
可短小无刃的烛台对抗短剑,烛台自然要落入下风,樊於期不敌,竟然在自家的厅堂中被荆轲追杀。
追杀就算了,荆轲还不忘了扎心:“阁下与秦王有血海深仇,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樊於期匆忙挡住一剑,回:“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干卿底事!”
“呵,因为我有一计,可助阁下报仇!”荆轲冷笑道。
听到可以帮自己报仇,樊於期分神了一瞬,诧异问:“什么?”
下一秒,短剑刺入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樊於期寸许长的络腮胡,樊於期怒目圆睁,嘴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再下一秒,荆轲利落地拔出短剑,挥剑割下头颅,也不装个盒子,就这么提着离开了。
他对这孤零零的头颅回答:“这个计策就是,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
荆轲去找樊於期的时候,太子丹也没闲着,他在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代替樊於期的头颅献给秦王,但他这边还没什么进展,荆轲就提着樊於期的头颅回来了。
得知荆轲居然擅作主张杀了樊於期,太子丹十分伤心,且愧疚。
先是对着樊於期的人头愧疚了几分钟,说都是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害了将军的性命,他真是个罪人等等。
忏悔完了又对荆轲说,都是自己优柔寡断,害得阁下背负这种罪孽,这本来应该是自己做的事情。
荆轲还以为太子丹会责怪于他,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英明的太子!不仅没怪他,居然还来开解他?
荆轲原本还残存的几分不愿,此时也彻底消散了,待将樊於期的头颅装入盒中后,就开始商议离去的日期。
荆轲建议晚点去,因为他一个人忙不来,需要等一个朋友跟着一起去,好协助他一起。
可太子丹觉得夜长梦多,这秦王还是早死早省心,疯狂催促荆轲,无奈之下,荆轲之后从太子找来的人里面,挑了个叫秦舞阳的陪自己一起去。
离开当天,曾经喜欢和他一起饮酒高歌的朋友,带着琴来送别,荆轲深知此一去,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自己都回不来了,所以临行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易水边,高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在场众人皆穿着白衣白帽,送别荆轲,听到歌声皆悲伤地落下泪来,只有朋友一人定定地遥望着远去的船影,近乎喃喃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复还。
第 174 章
集结的秦军还未出发, 燕国使臣就到了咸阳,说是仰慕秦王之威,特来献上重礼。
接待的人原本不屑一顾, 得知这燕国使臣献上的是燕国地图, 登时就重视起来, 连忙报给嬴政。
燕国人,居然自己来献城了?
很意外, 但是既然对方愿意送,他收着就是了,于是决定接见燕国使臣。
这可不是小事,接见的排面不能小,地点就安排在了章台宫。
扶苏后知后觉,燕国居然有使臣来咸阳了?
什么?还是来献地图的?
噗——
回话的人就见, 长公子听完他说的话之后, 惊得喷了口水, 他有些失措。
“长公子……”
扶苏淡定擦擦嘴, 摆手道:“我没事,下去吧。”
事实上怎么可能没事!这可是荆轲啊!名场面马上就要发生了, 他哪里还淡定得起来!
然后一路去章台宫找嬴政, 说了一堆, 中心思想就一个, 燕国人献地图的时候, 能不能让他也围观一下。
“父王, 这齐楚魏的使臣我都见过, 只有燕国的使臣从来没见过, 有点好奇。”
这话倒是真的,也许是离得近, 三国都唯恐被秦国攻打,使臣来得比较勤,只有燕国因为跟秦国隔着赵国,稳稳的很安心,很少派使臣来。
早些年还有太子在秦国当质子,最近一些年连质子都没有了,在扶苏的视线中,燕国人神秘得很,反正他一直没见过。
没想到一见就要见个大的!
原本,让扶苏围观自然是不合适的,毕竟他只是长子又不是太子。
不过说到底,这规矩守不守,还是得看君王的心情。
嬴政觉得让扶苏去看也无不可,就同意了。
于是到了那天,嬴政穿冕服,召集朝臣客卿,在章台宫接见了燕国使臣。
众目睽睽之下,燕国使臣由远及近,终于缓步进了大殿。
有卫尉带人检查,两人除了要献给秦王的礼物之外,什么都不能带。
于是就一个捧着方方正正的盒子,一个则捧着一个卷起的羊皮地图进了大殿。
显然卷起来的那个就是地图。
那方正的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值得捧进大殿里来?
姚贾就问:“此是何物?”
荆轲不卑不亢回道:“这是叛将樊於期的首级。”
一听这句话,众臣哗然。
当然他们不是后世迂腐的问文人,不是因为听到首级害怕了,而是这居然是樊於期的首级?
樊於期逃命在外十年,王上常年挂着悬赏,能杀了樊於期的人就赏千金,结果十年都没有人能杀了他。
据说就是因为对方被燕国太子收留了,其他人哪敢冲进太子的住处去杀人?更何况也进不去。
所以樊於期的悬赏就这么挂了十年。
没想到啊,最后居然是太子丹自己杀了他。
众人不知内情,都以为是太子丹为了讨好嬴政,这才杀了樊於期,将他的首级送来当礼物。
为了表明这里面真的是樊於期人头,荆轲当场将盒子打开,让大家辨认。
伍佐慌忙去替扶苏遮挡,被扶苏扒拉到了一边去。
“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
伍佐慌张,低声劝扶苏:“可是长公子,这使臣从燕国到秦国,走了一个月,人头不知道都烂成什么样了,您……”
说的有道理。
扶苏是个听劝的,如果只是首级,他觉得自己不会怕,但如果是腐烂了的,他会恶心。
听伍佐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把视线收回去了,果然下一秒就听到很多人抽气的声音。
冲击力有点大啊……
好在除了扶苏以外,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吸气声过去,就基本都恢复淡定了。
经人确认,这确实是樊於期无疑,嬴政大悦,当即就命人去取金子,要赏赐荆轲。
荆轲却拒绝了赏赐,说:“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兴兵以拒大王,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献燕之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1)
“樊於期的首级与地图一并,皆是我燕国送予王上的礼物,非是讨要赏赐,还请您收回成命。”
荆轲拒绝赏赐,令人颇感意外,毕竟那可是千金呢,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但荆轲可以。
他很清醒,知道今天要做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无非成功是死,失败也是死,既然注定不能活着离开咸阳宫,那么纵使有千金万金的赏赐,又有什么用呢?
荆轲因为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即便面对满大殿的秦国君臣,也不曾有半点畏惧。
倒是跟随他一起来的秦舞阳,也许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格外地惧怕,抖得连手里的地图都拿不稳。
大臣们纷纷投去诧异的眼神。
就这个心理素质,是怎么被燕太子选中来献地图的?
成为众人视线的中心,秦舞阳抖得更厉害了,扶苏第一次见抖如筛糠这个词具现化。
他望了一眼秦舞阳捧着的地图,妄图透过羊皮看到里面藏着的匕首。
据说还是徐夫人打造的呢,又提前用毒药浸泡过,不仅锋利还见血封喉,可危险了。
秦舞阳抖啊抖,荆轲不得不迎上秦国君臣奇异的眼光,他回头笑话了一下秦舞阳,向前行礼谢罪说:“北蛮夷之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2)
秦舞阳实在抖得太厉害了,为了防止被看出异样,荆轲替他解释,说这是北边来的蛮夷之人,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您这样威严的王上,被您的气势震慑住了,所以一直发抖。
倒也合情合理。
然后荆轲顺势就想说,他不行,献地图这事儿还是我来吧,没想到突然被一道惊诧的声音打断。
坐在秦王旁边的少年,原本一直不出声,只是静静看着,荆轲猜测他是秦国哪位公子,并不在意。
谁知那个公子突然像看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指着秦舞阳说:“哎呀,快掉下来了!”
两个心里有鬼的人闻言一惊!
秦舞阳惊骇万分,赶紧低头去看。
他终于不抖了,因为他直接僵住了,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本来还能稳得住的荆轲这下也稳不住了,他猛地回头看秦舞阳,重点是看他手里捧着的地图,是否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暴露出来。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一点没露。
既然什么都没露,仔细看了看,秦舞阳身上也没掉什么东西,那那个小子在震惊什么!
荆轲气得想骂人,面上却还要装作镇定的样子问:“敢问这位公子,可是我二人身上有何处不妥?”
到底是什么掉下来了,你快说啊!
嬴政和一干臣子也看向扶苏,扶苏收起脸上的震惊,平静地坐了回去。
“哦,我是说他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荆轲:?
更想骂人了。
但是不行,他还得献地图。
扶苏的话看起来很像小孩子玩闹,一些没怎么见过扶苏的人皱眉,觉得长公子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玩闹,实在是不分轻重。
嬴政也觉得,等使臣离开后,还是该教导一下扶苏但现在这场合就不合适了,当着臣子的受训斥,扶苏会被臣子轻视。
但扶苏才不是玩闹,他就是故意吓秦舞阳的,要是秦舞阳一惊之下没拿稳地图,把匕首掉出来,就可以让嬴政避免被刺杀了。
毕竟,就算有历史背书,嬴政最后安全无事,但被刺杀也是很危险的,何况那匕首上还有毒,万一被刺中了,凭现在的医疗条件可救不回来。
而且扶苏穿过来之后,历史已经被更改了一部分,谁能保证以后的事都能按照历史轨迹走呢,万一因为他这只蝴蝶翅膀,荆轲刺杀成功了,那他得哭死。
所以扶苏才故意出声吓秦舞阳,可惜这小子抖得都快质壁分离了,手居然还稳得住!那地图愣是一点没歪。
真是可惜。
本来荆轲对这个胆小的副手非常不满意,但关键时刻还算靠谱,让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甚至还有心情回了扶苏一句。
“公子真是会说笑。”
扶苏看向荆轲:“比起他,你倒是淡定多了。”
荆轲:“多谢公子赞赏。”
扶苏转头对嬴政说:“父王,这个人看见满殿大臣不害怕,您说要赏赐他千金,他也不激动,这是不是就是蒙上卿说过的,有大将之风啊?”
何止如此,樊於期的首级都腐烂成那样了,离得远的大臣看一眼都倒吸一口凉气,荆轲是打开盒子的人,直接近距离接触,但他连呼吸频率都没变过。
刚才扶苏吓唬人,秦舞阳眼看着人都僵了,荆轲居然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谈笑自若,简直淡定过了头。
这样的人很难不让人欣赏,嬴政道确是如此,又夸赞了两句。
荆轲依旧波澜不惊,谢过秦王的夸赞之后说,秦国国威赫赫,王上气势煌煌,胆小如鼠的人哪里配来面见您呢。
燕国太子正是知道我胆子大,才派我来做使臣的。
听了这话,扶苏微妙地看了眼木头桩子秦舞阳,胆小的不就在这儿嘛,怎么还拉踩同事呢。
荆轲也在这个看了眼秦舞阳,然后对嬴政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3)
所以我这副手胆子太小了,他不适合给您献地图,还是让我来吧。
他居然就这么把话圆回来了!
人才啊!
扶苏默默竖起大拇指。
嬴政应允,于是荆轲从秦舞阳手中取走地图,用双手捧着,一步一步朝嬴政走去。
步步都是杀机。
第 175 章
不知道为什么, 当荆轲捧着地图上前时,殿内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使得荆轲坚定的脚步声变得清晰可闻。
光听脚步声就知道, 他应该正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 能够将地图面陈秦王,确实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大事, 他再郑重都不为过。
想到这儿,一些觉得气氛有些异样的大臣放下了怀疑,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荆轲浑然不知自己刚刚躲过了一波怀疑,他看似恭谨地低着头,其实一直在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御阶周围,看有多少人手。
意外地, 人并不多, 还都是内侍, 禁军们都带刀, 按规矩带刀是不能进殿的,所以都在殿外守候, 如此倒是方便他了。
荆轲观察过后, 放心了些许。
不过他这心也只能放下一半, 下一秒就听见一声轻呵。
“等一下!”
这声音来自上首, 荆轲呼吸忽的一窒, 但仔细听, 这声音太过稚嫩, 不是秦王, 是那个之前就吓了他和秦舞阳一次的的公子。
不是被发现了就好,荆轲呼吸又顺畅了, 同时也真情实感地觉得,这个秦国公子真的是太烦了!
荆轲应声停下,抬头疑惑地看着扶苏,连嬴政都转头看他:“何事?”
一般的事嬴政都不急,可今天这是燕国要献地图,嬴政也期待着荆轲上来呢,扶苏这个时候喊停,让人抓心挠肝的,也难怪嬴政居然会主动问扶苏。
此时荆轲已经走到御阶前了,下一步就要踏上台阶,扶苏皱眉看着荆轲脚下,对嬴政说。
“父王,您身份尊贵,怎么能让其他诸侯国的使臣近身呢?不如让内侍呈上来吧。”
秦国可是正要跟诸侯国打仗呢,这个时候接见燕国使臣就算了,居然还让他近身?难道就不怕危险吗?
本来扶苏想给嬴政举例,比如唐雎。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匹夫一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然天下缟素。”(1)
就是因为秦王离唐雎太近了,本来要发怒,让对方明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别惹我生气,结果唐雎却说,那你知道我生气会有什么结果吗?
如果我生气了,虽然不能伏尸百万,也不能让血流成河,但是我可以在死之前先杀了你,血只流出五步远,但是秦国就要有国丧了。
一句话吓得秦王立刻收起了脾气,再也不提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事。
要是让对方离自己远点,也不至于有被劫持刺杀的风险,就更不用受对方威胁了。
但是扶苏刚要说,突然想起,书中原本记载说,这个故事中的秦王就是他父王来着,可扶苏敢保证,咸阳宫里从来没出现过唐雎这个人。
不用说,这应该又是个张冠李戴的故事。
上辈子的时候,大部分人似乎只认识一个秦始皇,觉得所有故事里出现的秦王都是嬴政。
认为完璧归赵是他,渑池会盟是他,‘鸡鸣狗盗’这个典故中,把孟尝君扣下的也是他,其实这些都不是嬴政干的,而是秦昭襄王。
嬴政一直在背锅。
后世别的秦王都在岁月静好,只有嬴政在负重前行,惨,太惨了。
这种情况多得扶苏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嬴政尚且都要背锅,更何况在书籍并不普及的古代,秦始皇是一块砖,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搬,只要是劝谏君王不要残暴的,都能把他拎出来编个故事。
所以,嬴政根本没见过唐雎,更不知道这个典故,扶苏想用它举例子都没办法。
干巴巴的劝说没什么效果,嬴政根本不介意,荆轲也解释说,燕国要献上的城池很多,需要他一一为秦王指出来,所以他才要上前。
扶苏:“那就用笔在地图上画个范围。”
荆轲:“臣不擅笔墨,画出来的恐怕有些偏差。”
平常画画有点偏差没关系,哪怕是画人像呢,把鼻子画歪了问题都不大,但这可是地图啊!多画点少画点差距太大了,这关乎到秦国能拿到多少疆土的问题。
所以嬴政也驳回了扶苏的建议,坚持让荆轲献图。
……好执着。
扶苏:“可是,他看上去有点凶。”
“凶?”
仿佛是为了反驳扶苏,荆轲身姿端正,不急不躁,眼神平静,哪里有扶苏所说凶恶。
荆轲爽朗一笑:“恐是臣面容粗陋,吓到了公子吧。”
内涵谁胆子小呢?
扶苏直视着荆轲的眼睛,眼神一错不错地,就这么盯着他说:“相貌?你的相貌如何我并不在意,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荆轲不以为意:“哪里奇怪?”
扶苏:“你明明是血肉之躯,可是我看你的时候,总觉得像看到了锋利的金器,要被利刃划伤了一样。”
咚!
扶苏话音刚落,秦舞阳和荆轲就仿佛被一记重锤敲中了一样,心跳如擂鼓,耳膜鼓胀,像是马上就要被自己的心跳声震破了一样。
利刃……锋利的金器……荆轲手里捧着的可不就是最锋利的匕首嘛,这可是徐夫人打造出来的,削铁如泥。
荆轲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纵使他早就将生死抛之脑后,不会因为怕死就慌乱,但他怕自己死得没有价值!
如果他死了,刺杀却没成功,荆轲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不瞑目。
扶苏这一通乱拳差点打死老师傅,直到秦国君臣都投来探究的目光时,荆轲才一个激灵缓过神来,然后脑子急速转动,没有忙着否认,反而顺坡下驴,谢起了扶苏的夸奖。
说看见他就仿佛看到金器什么的,是在夸他君子藏器于身(1)吗?哎呀呀,公子真是过誉了,臣愧不敢当。
因为前面扶苏夸荆轲这么淡定,实在是有大将之风,所以荆轲的话也不算突兀,符合逻辑,再看荆轲离秦王只有几步之遥了,居然也没有被王上的气势吓到,着实令人刮目相看,所以长公子想夸一夸对方也合理。
众人都被这个解释说服了,还有人暗暗腹诽,长公子也真是的,想夸就夸呗,还搞欲扬先抑那一套,差点误导他们。
扶苏:……有没有可能,我是在暗示他身上有刀呢?
可惜没人理解他,上次扶苏暗示嬴政,还是在长安君府上的时候,那个赵人藏在屏风后面,扶苏就说感觉有金戈之气,嬴政就懂了,派人去查,这才发现了成蟜的真面目。
然而时间过去太久了,嬴政早忘了这事,根本接收不到扶苏的暗示,还示意荆轲上前。
扶苏:我头好疼。
然后他开始扯嬴政的袖子。
嬴政:?
扶苏按来按去,如果不是关注他们的人太多,他甚至想把袖子撩起来看看,结果一按之下就发现坏了。
袖箭呢?那么大个袖箭呢?不是说好了不能离身吗?
骤然发现嬴政袖子里是空的,扶苏脑子也空了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这么一会儿工夫,荆轲已经到了二人面前,躬身将地图举过头顶,向嬴政行了一礼,然后才在嬴政期待的目光下,将地图徐徐展开……
“等一下!”
地图展开到一半,又突然被喊停,这次声音就是在耳边炸开的,荆轲控制不住地手一抖,要不是他练过武,手上有些力道,地图就掉下去了!
情况太过紧张,荆轲几乎忘了呼气,直到确认地图仍被自己稳稳地攥在手里,才长舒一口气。
这口气,多少带了点怒气上涌的味道。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生气,然后尽量和善地问:“公子,是又有哪里不妥?”
已经努力在控制了,还是控制不住,没有当场骂人是他最后的理智。
忍住,忍住,地图还有一半!
扶苏没回答,朝着地图伸出了手。
荆轲的笑容彻底凝固。
并不算十分修长的手在他眼中渐渐放大,似乎连动作都变慢了,荆轲想拍开这只手,或者收回地图。
可他不能这么做。
荆轲的眼神渐渐凝聚出杀意,既然注定要被发现,不如干脆……
“扶苏。”
就在他要不管不顾直接抽出匕首时,嬴政叫住了扶苏。
“怎么性子这么急。”
原来嬴政以为扶苏伸手,是嫌弃荆轲动作太慢,想自己把地图展开,所以才叫住他。
扶苏顺势说:“父王,他动作也太慢了,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了不
依誮
得的宝贝一样。”
荆轲立刻低头说:“这上面绘着燕国所有疆域,自然是无价之宝。”
“只是燕国国力微薄,宝物合该配英雄,只有像王上您这样坐拥万里江山的人才能拥有,所以今日,燕国愿将这珍宝献给您,请王上笑纳!”
荆轲是真的有些急智,不管扶苏怎么挑刺,他都能用言语轻松化解,偶尔还插几句恰到好处的吹捧,逐渐使嬴政放低了戒心。
不怪嬴政如此,实在是荆轲作为燕国使臣出现在秦国的大殿上,代表的就是燕国,若他有风骨,就是燕国的风骨。
可荆轲居然说出了燕国国力微薄,所以要将城池疆土都拱手送给秦国,这样谄媚的话来,连带着燕国都要被人轻视。
但凡这个国家还有点底气,在外出使的使臣都不会这么软骨头。
荆轲这么说,让所有人都觉得,燕国果然是不行,估计很快就要像韩国和赵国一样,被并入秦国了,他们控制不住产生了些自傲的情绪。
而人一旦自满起来,就会失去谨慎。
荆轲的话取悦了嬴政,他也实在想得到燕国献上来的疆土,于是按下扶苏,不许他再捣乱,又让荆轲速速将地图展开。
荆轲应了一声喏,手上加快动作,最后一块地图终于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同时暴露的,还有那短而锋利,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匕首!
不待所有人反应过来,荆轲瞬间就抄起匕首,扔掉地图,极速刺过来。
另一只手还去拉嬴政的袖子,免得他逃走。
嬴政一惊,本能地躲过了这突然的一刀,袖子却被拽住,没办法拉开距离,而荆轲一击不中,半刻都不停顿就又刺了过去。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吓呆了所有人,眼看着那匕首就要刺到嬴政胸口,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想要冲上去救驾,却吓得手脚瘫软,根本跑不过去。
完了,所有人心想。
千钧一发之际,扶苏扣动袖中的机括,一枚短箭急射而出,正中荆轲举着匕首的右手。
“叮当——”
匕首掉到地上,危机瞬间解除,内侍和大臣们也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然而这就结束了吗?
当然不啊!
他只是射中的荆轲的右手而已啊!左手还能用呢!你们到底在庆幸什么?!
扶苏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还没来得及提醒,荆轲就迅速弯腰捡起匕首,又朝嬴政冲过去了。
明明扶苏都没怎么挪过位置,荆轲就是对他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嬴政,就像匕首上开了自动定位似的。
扶苏再次扣动机括,短箭又射中了荆轲的左臂,但可能因为不是直接射穿手掌,这次荆轲没松手,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这一箭根本不痛一样,继续追杀。
我去,好执着一刺客。
扶苏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不过这一箭还是有点用的,荆轲停顿的一下给了嬴政缓冲的机会。
大臣们不能带剑上殿,此时都急得不行,当臣子的不能不帮忙,但是上去帮忙吧,又没有那个空手夺白刃的本事。
这时候冲上去,妥妥就是替王上挡刀的啊。
犯不上犯不上,没了这个王上还有其他的王上,犯不着把自己小命陪上去。
但是不帮忙吧,王上和长公子都在上面呢,这要是两人团灭了,不说一定会发生的王位之争,光是四国趁虚而入攻打他们就够受的了。
这一折腾,秦国国力至少倒退四十年!全白忙活了!
所以该帮还得帮,离殿门口近的火速冲过去打开殿门,召唤侍卫。
“有刺客!快去救王上!”
侍卫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但是远水哪里解得了近渴,还不如嬴政直接拔剑回头砍他来得快。
但是剑太长了,又是一直在跑,不方便用力,试了好几次,根本拔不出来。
扶苏叹气,早就说让你把挂着的那把曹操换了,就是不听。
第 176 章
第176章
陆断牛马, 水击鹄雁的太阿剑:??你才是曹操!
曹操:??骂谁剑呢?
*
在上一世,荆轲刺秦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了,扶苏早就做好了准备, 又是准备袖箭, 又是让徐夫子献上匕首的。
可惜他不是主角, 想得再好也没用,真到了这天就发现, 他准备的袖箭和匕首,他父王一个都没带。
扶苏微笑,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看来他父王还是没经验啊,等六国统一了,多被刺杀几次就该知道, 随身带匕首和弓箭是多么的明智。
好在扶苏带了袖箭。
这东西要藏在袖子里, 主打一个小巧轻便, 不能装太多箭矢, 所以扶苏一共只三支箭,前两箭射中荆轲的左右手, 构成的影响却微乎其微, 所以这第三箭, 必须要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才行。
荆轲连中两箭, 心中也有些焦急, 殿门口的喊声他也听见了, 若自己再不能刺中秦王, 先死的就是自己了。
他不怕死, 早在同意来咸阳之前,就知道自己此行必死无疑, 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答应了燕太子要替他刺杀秦王,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在死之前,先把秦王送下去。
因为急于求成,他忽略了周边的环境,放松了警惕,竟然敢完全背对着扶苏。
这完全就是送上门的机会。
扶苏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扣动机括,射出了最后一箭,正中荆轲的后心。
新式炼钢法打造的箭矢,纵使是铜皮铁甲也能穿透,何况血肉之躯呢。
荆轲身影突然一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虽然箭矢没有穿透胸腔,但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穿透了。
御阶上发生的事牵动着每一个大臣的心弦,所有人都在盯着看,当他们看见长公子居然一箭射中了刺客后心,刺客不动了,王上有救了!纷纷发出惊呼。
而嬴政呢,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他是第一个发现了,被追杀的紧迫感消失了,他心神一松,终于拔出了佩剑,转身砍向荆轲。
太阿剑是铸剑大师欧冶子和干将联手之作,乃当世宝剑,即便没用新式炼钢法,也锋利无比,何况嬴政遗传自先祖的力气是真不小,一剑就砍下了荆轲的手臂。
接连受到重创,就算荆轲再是无畏,也无法控制自己像断了电一样地倒下去,匕首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心脏被射中,荆轲开始不住地往外吐血,吐得也不是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鲜血,而是粉红色的血沫,
眼看着他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近距离看见他父王一剑就能砍下别人一条手臂,扶苏只惊讶了一下就接受了。
嬴氏的人本来就力气大,能做到这一点不奇怪,何况在原本的历史上,荆轲刺秦也没讨到好,一开始能追着嬴政跑,完全是因为情急之下他拔不出剑。
等嬴政拔出剑,直接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让他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只能靠着骂嬴政过过嘴瘾。
扶苏惊讶的也是,没想到事情走向都已经变了,荆轲还是没逃过被砍断手脚的命运啊。
嗯……仔细想想倒也能理解。
毕竟被刺客追着跑毫无还手之力的秦王,和在被刺客追杀时一剑砍下了对方手臂的秦王是有本质区别的。
要是不砍点什么就结束了,这有损秦王的威严啊。
有了扶苏插手,这场刺杀虎头蛇尾地就结束了,倒是少了些秦王绕柱、王负剑的名场面。
大臣们尚不知,扶苏在背地里就快要孝出强大,有了今天的三支箭,所有人都刷新了长公子的认知。
不愧是他们秦国的长公子啊!刺客就近在咫尺,不仅没被吓到叫嚷,射箭的手都没抖一下,射得这么准,直接救了自己父亲一命啊!
眼看着危机解除了,大臣们终于能放松下来,殿中也变得更加吵嚷。
有的人忙着夸扶苏、夸嬴政。
有的人说燕国此举恶劣,一定要严惩,台阶上那个刺客死了,就把那个年轻的(指秦舞阳)抓起来审问!
有的人却说,还审什么啊?明白着就是燕国狼子野心,竟然敢派刺客来刺杀王上!王上您下令吧!我们明天就打到蓟城去!
还有一些将要被追责的已经开始汗流浃背了。
比如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
侍卫们刚冲进来就被他一顿训斥:王上都被刺客追着跑了一圈了!你们听到动静不知道进来看看?还好王上年轻英武,长公子又机敏胆大,不然把所有人拉到菜市场砍头都不够谢罪的!
训斥一番,让侍卫们都紧了紧皮,卫尉就住了口。
这么多人呢,王上也在,还不是训下属的好时候。
等杀了燕国来的这几个刺客,再慢慢教训也不迟。
荆轲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危险性直线降低,只有四五个侍卫上去围着他,免得是诈死。
其他人则是迅速将燕国来的所有人,尤其那个明显是荆轲副手的秦舞阳,直接就被双手反剪按到了地上,脸都蹭掉了一块皮。
扶苏亲眼看到的,下意识吸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脸:“真疼啊。”
伍佐赶紧凑上前问:“哪儿疼?公子您受伤了?”
伍佐本来在扶苏这边的台阶下面侍候着,刚才场面混乱,他却一点都帮不上忙,刚才正在请罪,听到扶苏说疼,瞬间一个激灵,以为公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伤着了。
伍佐一着急,声音有点儿大,连嬴政都听见了,抬头看向扶苏,上下打量了一眼,关心问:“受伤了?”然后立刻让太医先过去给扶苏看看。
今天是个重要场合,三公九卿及下属都在呢,太医自然也在。
侍卫们拖着燕国使者团的人离开御阶后,太医就背着药箱上来了,本来正要给嬴政看,看看有没有被刺客伤到。
嬴政却说自己没事,让他先去看看扶苏,怎么还突然喊疼了呢?
嬴政本来就是最看重扶苏,虽然嘴上不说,但扶苏与他之间的父子情分,远不是其他儿子可以比的。
而且这次被刺杀,幸亏扶苏射了刺客三箭,才没让刺客刺中他。
卫尉刚查看过那把匕首,那上面有剧毒,但凡被刺中一下,人就没救了。
所以扶苏这相当于救了他一命。
本来就看重,这样一来更是没有人能比得过扶苏在亲亲父王心中的地位了。
嬴政甚至还打破了以往内敛的形象,主动关心扶苏不说,还要让太医先给扶苏看伤。
夏无且想了想,也是,王上全身上下受伤最重的应该就是袖子了,于是行了一礼后就抛下嬴政,给扶苏看伤去了。
扶苏当然没什么伤,他连连推脱,说不用不用。
夏无且急了,说公子你年纪轻轻的得以身体为重!不要以为一点小伤就没事了,都喊疼了,还不快让我看看!
扶苏尴尬地指了指脸着地的秦舞阳:“我不是说我自己疼,是看见他脸蹭破了,觉得好疼。”
按着秦舞阳的侍卫下意识松了松手,然后反应过来,不对啊,这可是刺客!然后又按下去了。
可怜的秦舞阳遭到了二次伤害。
听到这话的人,默契地都低头看了眼已经没有呼吸的刺客,确认了刺客身上确实有长公子射上去的三支箭。
哦,他们还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呢。
不是,你杀刺客的时候都不手软,怎么别人蹭破了脸还要感同身受一下。
扶苏最后那一箭,正好射中荆轲心脏,就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刚被侍卫们抬下去就已经咽气了。
原本的历史上,荆轲被砍断了腿不能动,就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还是像现在这样直接死了最好,扶苏才不想挨骂。
韩非站在众位公卿后面,和大家一起望着倒在地上的刺客,别人都移开视线了,只有他神色莫名,眼神中还带了丝怜悯。
今日的燕人,何尝不是曾经的韩人呢。
只不过韩人没有采取这种过激的手段,下场还算过得去。燕国可就不好说了。
韩非想不通,这到底是谁想出的馊主意?居然要刺杀秦王!以为这样就能逼秦国不出兵了吗?真是天真!
无论成功与否,燕国此举都只会激怒秦国,让秦国放弃魏国先攻打燕国而已。
他们也不想想,秦王的确是没有成年的兄弟了,可秦国的长公子已经年满十二了,只比当年秦王即位时小了一岁而已。
而且这个长公子,心思谋略远胜他父王年幼时,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就算他们真的刺杀成功了,长公子扶苏也会继承秦国历代先王的志向,毫不留情地继续绞杀四国而已。
哎……韩非在心中叹息一声,为燕国未来凄惨的命运。
但明面上,他还要尽到自己廷尉监的职责,向嬴政询问,剩下这些燕国使臣该如何处置。
廷尉不在,原本被扔出去救灾了,灾情缓解之后,又被扔出去视察赵国各矿区的进度,李斯被使唤得团团转。
所以今日参与接见燕国使臣,就只能让韩非顶上了。
有些知道韩国未亡时,韩非多次上奏建议韩王变法强国,觉得让韩非站在章台宫大殿里,是个不稳定因素。
扶苏信心十足地反驳:“不会,只要庶人韩安和韩氏一族还在,韩非就会安安分分的,他才不敢触怒父王呢。”
……倒也有理。
同样是诸侯国的人,燕国居然敢假借献上地图的理由搞刺杀,这让嬴政心情很不好,但已经被灭国的韩国人却只能向他俯首称臣,让他糟糕的心情回转了一点。
看来只有将燕国也灭了,燕人才会变得老实。
所以这剩下的燕国使臣也没有审问的必要了。
嬴政一挥袖:“不必审了,直接枭首。”
韩非震惊地抬头,却也只能听从。甚至不需要他做出反应,侍卫们已经代劳了。
随着一声声割肉裂帛的钝响,这劲爆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天下
燕国使臣行刺秦王,秦王震怒,命侍卫当庭将所有使臣枭首,包括已经被杀死的刺客在内。
并且第二日秦王就下令,命王翦为主将、蒙武为副将,率军越过易水,攻打燕国国都蓟城。
秦王被行刺,不仅是打嬴政的脸,也是在打所有秦国将士的脸,盛怒之下,秦军动作迅速,似乎只是转眼间,就已经兵临蓟城城下。
原本不问政事的燕王喜也被炸出来了,刚出来就听说,自己的好大儿居然敢买通刺客去刺杀秦王!而且是借着献地图的名义,让刺客扮作使臣,堂而皇之进了章台宫,在章台宫大殿上行刺的!
燕王喜听完人就不好了,他指着太子丹,手指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最后崩溃地说:“你说你,你让寡人说你什么好啊!就算要刺杀,你好歹让刺客借个其他的身份啊!”
那样的话,即便失败了,也连累不到燕国头上。
太子丹跪在下首,发丝凌乱,整个人更显颓败,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可是父王,秦王根本不出咸阳宫,也不好酒色,除了献城,儿也别无他法啊!”
“况且。”太子丹语气苦涩,“秦国三年之内灭了韩国和赵国,剩下的四国,又能耗费他们多少时间呢?燕已危如累卵,若我不想办法自救,燕国早晚也会亡的啊!”
太子丹知道,此时燕王一定在心里恨他引来秦军围城,可他本意只是想救燕国,他也不想的啊。
燕王喜被气笑了。
“哈,早晚会亡?不用说早晚了,燕国马上就要亡了!太子!”
“都是拜你所赐。”
燕王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剑,怒极之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望着燕王手里冰冷的利刃,太子丹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也顾不得辩解,赶紧叩头向燕王请罪。
“父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恳请父王派我去守城,将功赎罪,我一定会守住蓟城的!”
“晚了。”
领军的一个是王翦,一个是蒙骜的儿子蒙武,别说太子丹,这燕国上下没有一个人能抵挡得住。
如果他不立刻做点什么,不出一个月燕国就会亡。
燕王提着剑,缓步走到太子丹面前,低头看了看他,太子丹满眼恳求。
可惜国都要灭了,燕王哪还有什么父子之情?
不如说身为燕王的他,面对导致燕国覆灭的罪魁祸首,恨意要更多一点。
燕王无情地挥起剑:“寡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救燕国!”
“不!!”
剑刃在太子丹绝望的眼神中放大,然后,一捧热血喷洒在大殿上。
……
燕王僵立着,拄着剑。
他的发丝也乱了。
半晌后,他声音沙哑地吩咐道:“把罪人姬丹的首级装起来,明日一早献给秦王。”
“是。”
……
当日天黑之前,蓟城就打开小门,放了一个燕王使者出来,说燕王有意求和,太子所行之事,燕王一概不知,燕国绝对没有要反叛秦国的意思,这一切都是太子自作主张。
燕王得知后大怒,已经替秦王严惩了罪魁祸首,并会在明日清晨,向秦王献上罪人姬丹的首级,还请秦王暂息怒火,饶了蓟城上下数万人。
王翦和蒙武对视一眼,想到燕王喜因为燕国国力衰退,就崩心态,十几年不问政事,他能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嘛,秦国打燕国是早晚的事,太子丹派人行刺秦王,只是将这件事提前了而已。
嬴政生气归生气,但也只是生气了一会儿,很快冷静下来就发现,这是个绝佳的发兵理由,而且全天下也没有理由指责他。
既然不是因为盛怒发兵,又怎么会因为罪魁祸首伏诛就撤兵呢。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然是太子丹的首级他们要,燕国他们也要啊!
王翦不用思考,就答应了燕国使者所说,暂停攻城,让所有士卒驻守营内,只等明日一早燕王来献首级。
使者出城后,燕王焦急不已,不知道秦国能不能接受自己的诚意。
燕王来回踱步,仔细想了想觉得不行,秦国多奸诈,就算他们接受了,说愿意退兵,也不可信。
他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燕王下定了某种决心,派人去唤卫尉,秘密交代一番。
卫尉领命而去,一晚上都没怎么歇,自觉已经做足了准备,就去回复燕王。
燕王这才安心命人开了城门。
天亮得很快,燕王及一干臣工刚走出蓟城就看见王翦、蒙武等人,率领黑压压的秦军,早就等候在了城外。
站在城墙上时还没什么感觉,此时与秦军面对面,那股肃杀之气几乎要将他们的血肉都绞烂。
燕王已经老迈,他惧怕一切可以让他逼近死亡的东西。
他定了定神,才勉强让自己面色如常,然后费力举起装着姬丹头颅的盒子,脚步沉痛地朝王翦走去。
在离战马五米远的地方,燕王停下脚步,然后跪了下去,如仆人般恭恭敬敬地献上自己儿子的头颅,以求宽恕。
“燕王姬喜跪迎王师,惟愿大王岁永千秋。”然后举了举盒子,“罪人姬丹私自派刺客假扮燕国使臣刺杀王上,以下犯上,不孝不义,其罪当诛,臣教子无方,只能替王上手刃此贼,今特将贼人首级献给大王,望大王息怒。”
王翦没动,他示意亲兵上去接过来,蒙武却说:“王将军,我来吧。”
王翦诧异,但没深想,点头应允:“去吧。”
蒙武挎着剑下马,手按在剑柄上走到燕王面前,只伸出了左手。
燕王一愣,倍觉受辱,捧着盒子没有动作。
单手接别人递过去的东西,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只有上位者面对下位者时才能这么做。
蒙武的做法在燕王看来,就是连秦国一个将军,都觉得自己能强过他这个燕王了,这岂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蒙武可没心情照顾燕王敏感的小心思,燕王不给他,他就收回手,讥诮地问:“怎么,燕王是想反悔吗?这父子情分来得有点儿晚吧。”
杀都杀了,这会儿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样子给谁看?
这话可比刚才的动作侮辱性还大,燕王却敢怒不敢言,迅速将盒子递到了蒙武手上。
还是那句话,杀都杀了,要是因为一时迟疑,被秦国以为自己要反悔,他们再继续攻城怎么办?那他不是白杀了吗!
所以燕王痛快地交上盒子,蒙武仍是单手接过。
不太礼貌,但谁让他们不战而胜了呢,有这个骄傲的资本!所以就连王翦这样老成持重的人,都没有斥责蒙武。
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却发现蒙武接了盒子根本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反而突然拔出剑,一剑刺进了燕王的心口。
燕王怒目圆睁,指着蒙武似乎想骂一句什么,可蒙武这一剑又快又狠,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砰然倒地,激起一地的草屑。
其他跪着的燕国人顿时像躲瘟疫一样,惊恐躲开燕王的尸身,他们被吓破了胆,哭喊着不要杀我,有些人更是想要爬起来逃走,却被蒙武亲兵的一片箭雨逼了回去。
然后一群凶神恶煞的亲兵抽出刀剑,包围了所有的燕国大臣。
这突然的惊变把王翦都震住了。
好小子,你玩儿得这么野?!
等看见蒙武居然还让亲兵围住了所有燕国大臣和王族,王翦不得不厉声斥责:“蒙副将,你要造反不成!”
但说归说,那剑是根本没拔出来,身边的亲兵也完全没有要上去的意思,显然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王翦了解蒙家人,那都是一家子死心眼,不管谁反,蒙家人都不会反的。
但他也确实看不懂蒙武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蒙武被呵斥,指着燕人的剑也没收回来,它刚从燕王心口拔出来,还在往下滴血,震慑感极强。
所以原本被吓到暴走的燕人,此时都找回了理智,安安静静地,像鹌鹑一样聚在一起,生怕步了燕王后尘。
蒙武一边用剑指着他们,眼睛也不住在人群中巡梭,一边回答 王翦。
“将军容禀,不是属下要造反,是属下昨晚收到城内细作线报,说燕王想要在献上首级之后,借口向秦国赔罪,用酒菜犒劳我等,实际上却是想将我们灌醉,趁机带人逃走。”
“燕王还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能逃出去,就可以重新建立燕国,将来未必没有报仇之日。”
“这样的人若是不除,将来定会成为王上的心腹大患!属下既然知道了此事,自然要为王上分忧,所以才趁其不备,直接杀了他。”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王翦松了口气,问:“此事当真?”
蒙武点头:“若将军现在派人去拿卫尉,就可知属下所言非虚。”
王翦皱了下眉,问所有燕人:“卫尉何在?”
鹌鹑样的燕国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王将军,卫尉不在这儿。”
卫尉掌控禁军,本该片刻不离燕王身边,可两军对垒,燕王亲自出城献礼这种紧张时刻,卫尉居然不在?
王翦的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点出三千人,命他们即刻进城搜查,若遇到卫尉或其他可疑人士,就一并带回来!
带队的校尉肃声应喏,领着人进城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后,果然带着一身粗布衣的卫尉回来了。
身为尊贵的九卿之一,他全身上下却连一块华贵的布料都没有,束发所用的也只是一撮干草,唯有怀里削铁如泥的短刀能证明,他不是真的平民。
带队的校尉说,如卫尉这般穿着的,还有一千多人,都是穿着粗陋怀中带着利刃,有些还背着弓箭,就等候在东城门的位置。
说完之后,校尉又让人推了几个男孩出来,长相相似,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
“禀将军,除了乔装的卫尉及禁军外,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这几个孩子,都是燕王的子嗣。”
燕王让卫尉带着禁军乔装,等候在东门,这正如蒙武所说,是有逃跑的打算。
至于为什么逃跑的路上还要带着这几个孩子,这就很好解释了。
燕王已经很老了,他的长子姬丹比嬴政的年纪还大,而嬴政如今都已经三十一岁,可想而燕王喜的年纪。
逃跑也许努努力还能做到,但是子嗣方面,那还真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所以他带上这几个孩子,无非就是希望他建立的‘新燕国’能够延续下去。
或者,也不是为了延续燕国的香火,更是延续手下人的信心。
不然,跟着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千里逃亡,他有可能半路死了,也有可能到了目的地,结果没两年就死了,那他们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恐怕一想起来就会泄气。
所以燕王要带上这几个孩子,就是告诉他们,即使自己死了也有少主,只要他们肯拼杀,未来的荣华富贵半点都不会少。
不得不说,燕王的计划很周全,可惜就是没想到,蒙武他不按套路出牌,燕王还没说要犒劳秦军呢,蒙武就一剑把他刺死了,任他有再周全的计划,也只能胎死腹中。
燕王的确是要逃跑,这几个换上布衣的燕国公子更是佐证了这一点,蒙武为了消除隐患,直接杀了燕王,更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不过到底是有些冒失了,于是王翦执行军法,打了蒙武三个军棍,也算是给被吓破胆的其他燕国人一个交代。
只不过嘛……打的时候是让蒙武的亲兵打的。
三军棍下去,蒙武没事人一样从长凳上爬了下来,看向偷偷徇情的老将军。
王翦捋着胡子,凝望着蓟城。
哎呀,这蓟城可真是宏伟啊。
至于徇私情?
没有的事儿!本将军一向最是公正无私了!
第 177 章
什么?燕王死了, 燕国亡了?
一觉醒来,齐楚魏三国又听到了一个噩耗。
但这次他们没办法谴责秦国。
谁让燕太子那么想不开,非要派人去刺杀秦王呢, 刺客还是以燕国使臣的身份进去的。
这不是给秦国送人头吗!
因为太子丹的一个骚操作, 秦国灭燕国成了师出有名, 其他三国想帮着谴责一下都没办法,纷纷吐槽太子丹这个蠢货。
不过也有些游侠散勇替太子丹和他派去的两个刺客正名。
说此举虽然冒险, 但身处暴秦淫威之下,为了保全家国,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况且他们三人都为此献出了生命,虽死犹荣啊!
一些人心中被触动,竟然也被燃起了热血,想要为国死战。
可一些倍受宠信的官员和博士却在此时站出来, 啐了那些人一口说。
“呸!虽死犹荣?燕太子也配?要不是他想出这种馊主意, 秦国本来根本不想攻打燕国, 燕国就不会亡!还救燕国?说他亡了燕国还差不多!”
“就是!他惹怒了秦王, 害得燕国提前了几十年被灭国,连他亲生父亲燕王都不肯饶恕他, 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要我说啊, 这燕太子罪孽深重还差不多!”
“何止亡了燕国啊!还有他派去秦国那两个刺客, 据说人家原本是两个潇洒自在的游侠, 每日与友人饮酒高歌, 不知道多快活!燕太子三催四请, 非要让人家去刺杀秦王, 结果就被秦王杀了,你说说这……”
说话的人一摊手, 似乎实在是办法评价这种强人所难的行为。
人家游侠又做错了什么,要跟你这个颠公一起搭上一条命。
力挺燕太子的游侠们听到这一段沉默了。
要说在现代,或者后世忠君思想大行其道的时代,大家一听这话肯定要反驳。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但是对不起,这是在战国,一个老板噶了我跑路,要留小命在人间的地方。
何况面前这些还是最崇尚自由自在的游侠,他们比大臣和平民还对国家没有归属感。
本来力挺太子丹和荆轲,是为了心中的义。
结果一听,人荆轲本来过得好好的,太子丹却非要他去做一件必死的事情。
代入一下自己,哎呀,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除了一部分愿意用生命支持大义的,表示青史留名可比这条贱命有意义多了的人之外,再也没有人替太子丹和荆轲发声。
于是燕国被灭后,本来应该如韩国赵国被灭时,掀起的对秦国的声讨舆论之战,还没开始就熄火了。
不过秦国短时间内又灭一国,还是给所有人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很快,这阴影就笼罩了魏国。
秦灭燕次年春,秦国兵分两路,一路由王翦带队向南攻打楚国,一路则由王翦之子王贲为将攻打魏国。
王翦是常胜老将,所有人都以为秦国此次意在寿春,其实不然,这只是在故布疑阵声东击西,秦国真正的目标是魏国。
若没有燕国横插一脚,秦国原本要打的就是魏国。
被三晋堵在函谷关以西这么多年,秦国憋了一肚子火,当然要先收拾他们。
而且,魏国的位置也实在重要,又实在弱小,不是嘛。
王翦带兵疾驰到了长江以北,楚国严阵以待,王翦却开始慢悠悠地跟他们拉扯,一点也没有了刚开始急切的意思,似乎就想跟他们这么耗下去。
楚国人迷惑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看来秦国只是想跟以前一样消耗他们一番,并不是像攻打燕国那样,一口气攻占他们的国都。
然而国与国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楚国松了口气,魏国却看着旬月就冲到大梁城下的十万秦军,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万大军!
还是全军鸟枪换炮,配备了钢剑钢甲的十万大军!
不仅如此,秦国大军奔向大梁城时,烟尘滚滚,马蹄声响彻大地,听起来骑兵居然也不在少数!
大梁城守军骇然万分,他们竟然不知,秦国何时有了这么多匹马!
……
这当然是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哦不,感谢赵国和燕国的馈赠。
赵国燕国都是常年与匈奴作战,不得不发展骑兵,这两国储备的马匹还真不少,再加上这些年秦国在自家马场,天天喂豆饼混着草料养大的马,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用豆饼喂马,这是扶苏提出的建议。
豆渣就是榨油之后剩下的渣滓。
古法榨油都是依靠人力,哪有机器榨得干净,甚至就连现代的机器榨油,过滤出的豆饼也充满油香,且营养丰富。
用这样的东西喂马,不愁马不会长得膘肥体壮。
单拎出来也许不起眼,可一跟从燕国赵国缴获的马匹对比就发现,怎么秦国的马又高大又健壮,跑起来都比其它的马有劲儿!
看到如此直观的对比,再也没有人对扶苏的做法有异议了。
要知道一开始,扶苏说用豆渣喂马时,还有人腹诽,长公子金尊玉贵,真是不知民间疾苦。
豆渣虽是榨油剩下的废料,但那油香扑鼻,又是用豆子榨出来的,怎么看都是好东西,所以榨油坊都是将其折价卖出,不少黔首都会买了拿回家去煮菜吃。
你别说,吃了豆饼煮菜之后,人都变健康了不少,也很少生病了!
因此,豆饼开始在黔首之间风靡。
这种好东西,长公子居然说要拿去喂马?大家撇撇嘴。
可是一看到这对比结果,撇嘴的人顿时后悔,早知道这样,他也跟着长公子学啊!没想到长公子小小年纪,在养马这方面这么精通。
同僚默默凑过来说:那可不,祖上是专业的啊。
下一秒就被死死捂住嘴:这都敢说,你不要命啦!
……
他话也没说错,扶苏在养马骑马这方面,还真是专业得不得了。
继将马养得膘肥体壮之后,他又带着马鞍缰绳和马蹄铁找到了嬴政。
起因是嬴政任命王贲为攻魏主将之后,扶苏也请命要跟着一起去。
嬴政:“你去干什么?”
嬴政发现,自从他同意扶苏跟着去了赵国之后,他心就野了,一天天的哪儿都想去。
已经不仅局限于出咸阳宫了,他现在跃跃欲试想出咸阳城,还想出秦国!
但上次能同意扶苏去赵国,是因为仗已经打完了,而且他自己也去了,随行的军队保障到位,这才能放心。
这次不同,秦国和魏国还没打呢,战场上那么危险,怎么能让扶苏一个人去冒险!
扶苏小心地替嬴政倒一杯茶。
这是他让镇守夜郎,如今的安南郡的守将找的茶树,还是明前采摘的,就炒出来一小罐,都献给他父王了。
茶的妙用,谁喝谁知道,尤其是嬴政这种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工作十三个时辰的卷王。
喝了一壶就发现,这玩意儿提神效果也太好了!
瞬间就爱上了。
现在茶叶已经代替各种饮子,成为了咸阳的新宠。
毕竟王上喝了都说好的东西,他们当然也要第一时间弄回去尝尝了。
不过僧多肉少,扶苏的好东西只给嬴政和楚夫人,以及蒙武一家,嗯……最多再给韩非和张良送去一点,其他人你们就喝树叶子吧。
扶苏倒完茶,端送到嬴政手边,讨好地笑着说:“哪儿能啊,那不是还有十万大军和王贲将军呢嘛。”
这跟一个人的区别也太大了。
嬴政端茶的手一顿,瞥了他一眼。
扶苏立刻低头。
真是的,这灭的国家越来越多,他父王的气势也是越来越足了,等六国都灭了,该不会是要变身吧?
脑补那个画面,扶苏在心里偷乐。
“扶苏!”
“啊,在!”
走神的时候突然被点名,真是吓人不轻,尤其在他想的还不是什么能说出口的东西时,扶苏就更慌了,忙不迭地回了一声。
可是那心虚的样子,一看刚才就是在走神。
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都能走神,还真是孩子气。
若扶苏惯常这样,嬴政绝对连考虑都不考虑,就把他赶出章台宫了。
一个孩子咋咋呼呼说要去战场,这根本就是在胡闹。
但扶苏,他有时候稳重都让嬴政都恍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到这么大的,甚至那些提议连朝中的重臣都自愧不如。
也没有哪个孩子能面不改色地射杀一个刺客。
可有时这态度又实在太过松散,就比如此刻。
嬴政看着扶苏:“一个人跟着大军去战场,你心里都没有一丝紧张吗?”
扶苏:“不紧张,我早就想去了。”
嬴政:“如果你在战场上看到尸横遍野呢,也不紧张吗?”
扶苏表情认真:“不紧张。”
嬴政觉得这是小孩子无畏。
“你没见过那个场景,可能根本想象不出来,尸横遍野是什么样子,那个场面,远比你见过的最恐怖的东西都可怕。”
扶苏歪头:“既然我没见过就想象不出来,如果我一直见不到,岂不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父王,我已经十三岁了,马上就十四岁了,早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了。”
他的眼神坚定,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让嬴政看得出,扶苏是认真的,他想随军去魏国,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
雏鹰也到了该见血的时候了。
不,或许在射杀那个刺客时,就已经见过血了。
因为见过,所以渴望。
嬴政的态度产生了动摇。
偏偏这时扶苏坐姿又变得放松了,央求:“父王你就让我去吧,几位将军灭国的速度太快了,现在就剩下魏国楚国齐国了,再不让我去就没机会了!”
央求的同时,一记不着痕迹的彩虹屁送上,听得人十分悦耳。
嬴政:此言倒是有理。
不过还有一个现实问题。
扶苏:“什么问题?”
第 178 章
扶苏愿意去战场历练一番, 嬴政虽然担心,但更多的是对长子的欣慰。
但行军赶路可不是个轻巧的活儿。
扶苏是长公子,倒是不用和大头兵一起在地上跑, 能分配到一匹马, 问题是骑马也不轻松。
骑马就是光秃秃地骑, 顶多套个缰绳,非常考验人的技术和心态, 几百公里跑下来,铁人也得憔悴一圈。
久经沙场的将士们尚且如此,何况一直生活在咸阳宫的扶苏?所以嬴政下意识就觉得,扶苏吃不了这个苦,还有可能跟不上队伍。
荒郊野岭的,掉队可太危险了。
当然, 扶苏是长公子, 王贲不可能缺心眼到把长公子丢了。
可若是配合扶苏, 全军就得降慢速度, 重申一遍,这是打仗呢, 又不是王孙公子出游, 怎能如此儿戏?
被小瞧了?
偏偏扶苏还没办法反驳。
虽然他不服输, 但嬴政说的问题确实存在, 就算他每日勤加练武, 跟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士们肯定是没办法比的, 他也没吃过行军的苦。
为了让自己不拖后腿,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尽量降低赶路的难度。
于是从章台宫回去后,扶苏就找了公输甘和蒙恬请教, 又去找太仆和铁市长丞(治粟内史属官)借了许多能工巧匠,一群人捣鼓了几天,扶苏就带着新鲜出炉的骑兵三件套去见嬴政了。
马鞍马镫马蹄铁,擅骑马的人只要一看就能明白 其中的妙用,不夸张地说,扶苏发誓他绝对看到了嬴政眼前一亮,立刻就让人去牵了一匹马来试验。
试验成功,然后就是量产。
不过时间有限,这次出征的大军是没办法跟上配置了,只有扶苏、王贲、左右副将,和保护扶苏的亲兵们获得了这种殊荣。
其他将军一开始不知道三件套的好处,直到试着骑了一次后,瞬间就羡慕嫉妒了。
听说这是长公子找人研究出来的,纷纷来跟扶苏套近乎,问扶苏等打下了魏国,能不能给他们也配一套。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种诡异的熟悉?
扶苏努力回想,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些flag。
#等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干完这一票就收手#
扶苏:“……问题问得很好,下次别问了。”
那将军没懂:“什么?”
扶苏:“没什么,这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不用打下魏国也能给,就是东西太少了,以后你们每个人都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众人齐声欢呼,对扶苏也更亲近了一些。
在此之前,除了能去章台宫上朝的之外,其他人顶多是见过扶苏几面,知道长公子很有孝心,经常研究出一些新鲜玩意献给王上,其他的就不了解了。
只有经常上朝的朋友才知道,长公子才不是这么无害的形象。
他三箭射杀燕国刺客的时候,大家可就在下面看着呢。
长公子杀完刺客,面色都没变一下,真不愧是他们秦国的公子。
因为这件事,武将们对扶苏的好感是蹭蹭上涨,在扶苏研究出马鞍马镫马蹄铁之后,就更是上了一个台阶。
这倒是替扶苏省了事,不用费什么心思,就已经融入到了将士们中,不会被当成吉祥物供起来了。
……
就是骑马赶路是真的累啊,都已经开挂作弊了,还是磨得他腿疼。
主要是魏国人也不太抗揍。
在野外遇到魏国军队时,王贲就下令骑兵冲锋,跟匈奴人一样不讲道理。
这个时代,步兵对骑兵根本就是无解,尤其在骑兵的武器远胜他们的时候,所以胜得毫无疑问。
若是魏人固守城中不出,就搬出床弩几轮扫射,满天的箭雨足以让魏人在死前好好感受一番绝望。
从边境到大梁,大军根本就是一路碾压过去的,速度一点没慢。
这就导致扶苏的痛苦始终得不到缓解。
终于在某一天,队伍慢下来了,扶苏惊喜抬头:“是要扎营了吗?”
“不是。”
王贲攥着缰绳,指向前方:“到大梁了。”
扶苏赶紧手搭凉棚去看城墙上的字,果然是大梁没错,城墙也比一路看到的都高了不少,城门守军的装备也上了一个档次。
扶苏感慨:“真快啊。”
但是没想到,扶苏刚感慨过,大军推进的速度就慢下来了。
这一路太顺利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攻打大梁也会这么容易。
毕竟当初攻打蓟城时也没多难,魏国还能比燕国更难打不成?
然后很快他们就被打脸了。
几次强攻不下,王贲就发现,这出过魏武卒的地方还是有点东西的。
大梁城中意外的守备充足,箭矢也充足,连粮食都不少。
这点从守城军一直不见憔悴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红光满面的,一看就吃得不错,看来城里粮食很充足,才能让士卒们敞开了吃。
这让王贲一开始打算的围城计划宣告流产。
这一路打过来,魏国已经不剩几座城池了,大梁几乎成了孤城。
一般来说,这种无人支援的孤城最好打,只要大军一围,数月不送粮食进去,城中人自己就会屠城,吃得一个人都不剩。
当然,王贲没打算拖这么久,这太浪费时间了,跟他爹一比,显得他很废物。
何况这次秦国兵分两路,王翦正在跟楚国周旋,免得楚国来救援魏国,他也不能在这里耗着。
为了尽快入主大梁,王贲召集帐中谋士商议,有什么办法能打开这个王八壳子。
起初大家一筹莫展,大梁人在守城方面还真是有点天赋的,难搞啊。
有个谋士愁得头秃,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心情烦闷之下,决定去营外走走,散散心,兴许这视野一开阔,思路也打开了呢。
散心自然要找风景优美的地方,于是谋士就走到了汴河河边,沿着河岸一直走,然后就走到了大梁城外。
谋士:“?”
他看看河水,再看看大梁城,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
果然视野开阔了,思路自己就来了,这下谋士不用散心了,兴奋地跑回营地去求见王贲。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阐述了一番自己刚刚想出来的妙计。
王贲也眼睛一亮,拍了拍谋士的肩膀。
人才啊!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士卒们出点力气,就可以直接拿下大梁城了!
就是这计策有点毒……
王贲犹豫了一瞬,想起他爹的老上司白起将军,顿时又直起了腰。
跟白起将军比,他这算得了什么?
不值一提,实在不值一提。
况且两军对垒嘛,能赢就行。
一番自我开解之后,王贲安心了,然后下达命令,让士卒们继续围城,负责后勤的老弱和炮灰们,扛着工具去挖汴河堤坝。
伍佐作为随身伺候扶苏的内侍,此次也跟着一起来了大梁。
本来扶苏不想带着他,这是打仗又不是旅游,还专门带人伺候自己,也太娇贵了!
但是楚夫人执意如此,还威胁扶苏:“不带着伍佐,那你把我带上吧!”
扶苏:“……那还是带伍佐吧。”
军中重地,闲杂人等不能乱跑,虽然伍佐是宫中内侍,但这是军营,他就是闲杂人等里的其中一员。
他去替扶苏取膳食时发现,除了负责做饭的火头军之外,其他搞后勤的都扛着锄头往营外走。
伍佐好奇之下跟人打听,得知这些人居然是被王贲将军安排去挖堤坝的。
伍佐没想通,回去之后就跟扶苏嘀咕。
“公子,你说王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帮魏国浇田?”
天真的伍佐还以为王贲只是想挖一条小水渠出来呢。
扶苏拿起筷子端着碗,一秒就进入干饭状态。
随口回了他一句:“还能是什么意思,水淹大梁呗。”
前世秦王二十二年,也是王贲去打魏国,大梁城死守,秦军久攻不下,王贲就引汴河水灌入大梁城,冲毁了大梁城墙,淹死大梁人无数,尸体几乎铺满了水面,魏王只能被迫投降。
如今换了一世,也不是二十二年,但主将没换,这攻城的方法当然也没换,扶苏毫不奇怪。
只是……就算扶苏心里清楚,战场上没有留情的余地,还是觉得满城浮尸实在是太过了。
他嚼了两下米饭,味同嚼蜡,总觉得一具具死状凄惨的浮尸就漂在自己眼前。
扶苏认命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算了,这饭吃不下去了。”
然后大步出了营帐,没让伍佐跟着,自己去见王贲。
第 179 章
扶苏去见王贲之前, 王贲正在与手下谋士商议,该如何完善这个计划,听说长公子来访, 有些诧异。
这次带长公子出来, 王贲就发现扶苏实在是太省事了, 从来不喊苦喊累不说,也从不插手军中事务, 除了刚到大梁的时候在周边转了转,其他时间都安静地在营地里待着。
所以扶苏来找他,王贲才觉得奇怪,干脆让谋士退下,亲自到帐外迎接扶苏。
扶苏见到王贲先打招呼。
“王将军。”
“公子怎么来了?可是帐中有何不便?还是近日的膳食不太合口味?”
王贲还以为扶苏在军营里住腻了,毕竟这荒郊野外的, 什么都没有, 吃的也都是火头军烧的粗糙饭食, 哪里比得上宫中。
长公子没有自带厨子, 愿意跟将士们吃一样的饭菜,一吃就是几个月, 已经足够让大家另眼相看了。
若是他实在吃腻了住腻了, 也不是不能理解。
王贲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没想到, 扶苏根本不是为了这点小事来的, 他一开口就把王贲问住了。
“这倒是没有, 只是方才伍佐去取膳食的时候, 看见许多人都扛着锄头, 说是奉将军的命令去挖河道?”
“这……”
坏了,怎么忘了叮嘱他们瞒着长公子。
这件事王贲本来不想告诉扶苏, 虽然从扶苏能射杀刺客这件事来看,应该不是那种胆小的人,但到底情况不同。
在王贲看来,长公子能面不改色杀掉刺客,是为了自身和王上的安危,情急之下做出的反应,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
这次就不一样了,不用想都知道,如果河水灌进大梁城,城里会死多少人。
长公子还是个少年人,恐怕接受不了这么残忍的做法,到时候大家吵起来就不好了。
所以王贲沉默了一瞬,说:“是啊,今年雨水不好,城外的农田长势不好,臣让他们挖个水渠去浇灌农田。”
好家伙,浇灌农田?亏你说得出口啊。
因为蒙骜的关系,扶苏跟蒙家走得比较近,跟王家就生疏多了。
明明跟蒙毅比起来,王翦的孙子王离和扶苏才是同龄人,但扶苏总觉得王家人谨慎过了头,就有点古板无趣,做臣子自然是好的,一起玩就算了,还是蒙恬蒙毅更合他的胃口。
来往得少,自然了解得也少,完全没想到王贲居然还有睁着眼睛说谎话的一面,简直颠覆了他的想象。
不过,想想也对,战场上瞬息万变,要真是那种古板的性格,早就被敌人坑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但前提是你别骗到我头上啊!
扶苏:“……替魏国人浇灌农田?”
可真是大公无私,仁义得过头了吧。
王贲:“……嗯,等臣打下大梁城,这些就都是秦国的了,臣这也是未雨绸缪。”
扶苏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将军真是高瞻远瞩。”
王贲一脸淡定:“公子过奖了。”
扶苏的表情告诉王贲,他的解释无效,根本没糊弄住,扶苏这是揣着答案来问的,他早就知道力夫们挖河道是要做什么了。
沉默片刻后,王贲用尽量温和的方式向扶苏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必要性。
大梁城死守,他们久攻不下,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围城不可能就光是拉上几万人把城围住,总得想办法攻城。
床弩已经用过了,威力一如既往,守城的魏人死伤无数,但是很快就有人补上,人手十分充裕。
王贲都开始怀疑,他们之所以一路打过来这么顺利,是不是因为魏王提前把人抽走,都调过来守卫大梁了!
床弩不能将魏人一击击溃,那想进去就得用上攻城的老办法,可那样一来死伤太重,不到万不得已,王贲不想用。
水淹大梁的确残忍,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想让自己的将士丧命,就只能舍下大梁人的性命了。
王贲言辞恳切:“若是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臣也不愿意用这么极端的计策,可是军情紧急,容不得臣心软,臣也只能对不起这城中万民了。”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王贲还真不一定有多少压力。
指望上层人物去在乎平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做出淹城的决定。
换成岳飞绝对不会这么干。
要想改变这座魏国古都的命运,还是得靠扶苏来努力。
扶苏:“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王贲疑惑:“公子请讲。”
他是真的疑惑,也不太信,扶苏从来没打过一场仗,能想出什么实用的办法?
公子果然还是心地太过仁善,不忍心看到平民死伤太多吧。
王贲早就听闻,长公子平日里与人相处没什么架子,对待身边的护卫内侍都温和有理。
君主仁善固然是臣子之福,但仁善太过恐怕就是优柔寡断,不太合适了啊。
所以王贲打定主意,除非扶苏说出的办法真的能强过自己,否则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进行。
就算长公子是君,他是臣又如何,大军在外,他才是主将,如何行事自然都要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大不了班师回朝的时候,再向王上请罪也就是了。
没想到他却听到扶苏说:“我的建议是,不如就真的挖一条水渠去灌溉农田。”
王贲:“?”
扶苏:“最好多找些人去挖,再让父王派几个精通水利的匠人来修筑堤坝,将军也说了,要不了多久,大梁就要属于秦国了,既然如此,我们提前帮此地兴修水利,勉励农桑,也该是大功一件啊。”
王贲:“??”
王贲更疑惑了,这正打仗呢,怎么就跑偏到兴修水利,勉励农桑上去了?
王贲:“公子……”
扶苏抬手阻止他,说:“我还没说完。”
“既然是大功劳,那一定要派人多多宣传,让楚国和齐国的人都知道,我们派人去汴河边,就是挖水渠修河堤的。”
“与此同时,请将军再找个谋士写一篇告魏人书,再找几个人多多抄录,最好能多到大梁城中识字的人人手一篇的程度。”
至于内容嘛,就写魏王无能,你们历代魏王都无能!
明明有商鞅吴起孙膑,这么多顶尖人才,但凡重用一个,让魏国变法成功,现在能围攻别人都城的就是你们魏国了。
可是看看魏王们都干了什么?
哦,他们什么也没干,变法没有,礼贤下士没有,连魏武卒这样的大杀器都被他们玩没了,整天只知道内斗,害死了唯一可以拯救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
魏国从威震中原的强国,走到今天国土凋敝,朝不保夕的地步,完全是被历代无能的魏王作出来的。
如今在位的魏王假,同样是这样无能的君王,他在位除了一再向秦国割让城池之外,毫无建树。
魏国国力衰弱至此,魏王假却不思强国,一心只在乎自己的王位,秦军一路打到大梁,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就是因为魏王将兵力都抽调到了大梁,集全魏国的兵力保他一人的命啊!
现在好了,除了大梁之外,魏国其他城池都已经属于秦国了,大梁就是一座孤城,不会有人来救你们了,也不会有人给你们送粮食和柴火,城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没有?
或许求一求魏王,他会愿意给你们一些吃的。
王贲听得心里一惊又一惊,长公子的言辞是否过于犀利了些?
这完全是指着魏王鼻子骂。
哦不对,分明是站在魏王祖坟上骂!
王贲多多少少听出了点眉头。
“公子此举,是为了扰乱魏国的军心?”
打仗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有人扰乱军心,一旦军中出现不利的谣言,比如主将死了,粮草被烧了,就很容易产生溃逃或者哗变,然后这仗就不用打了,他们自己能把自己打残。
只是纸笔这种东西出现得也没多久,识字的人更少,谁也没想出过这种办法,此时听扶苏一说,王贲倒是眼前一亮。
但问题又来了。
“可识字之人太少,这个法子恐怕没有效果。”
“这还不简单。”扶苏觉得这完全不是问题,“找几个人的挖地道进去当细作呗,让他们解释给大梁的人听。”
王贲迟疑:“会有人听吗?”
扶苏胸有成竹:“放心吧,要是事关什么家国大事,平民可能没有耐心听,但要是说他们很快就没有饭吃了,保证不出两天,就能传遍整个大梁。”
灭国了大不了跟韩国赵国人一样,要么去参军要么去挖矿呗,秦国又不会虐待他们。
但是现在没灭国呢,他们居然就要没饭吃了?这可不行!
扶苏:“这就像,若是将军昭告全军,说我们的粮草快吃光了,接下来吃喝自己想办法吧,将士们可还会跟随将军作战?”
王贲:“自然不会。”
你敢不给他们吃饭,他们就敢跑路。
扶苏两手一摊:“一样的道理嘛。”
王贲:“可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又有什么用呢?”
扶苏:“将军想错了,若是平时,他们自然无用,可现在大梁已经是孤城了,魏王的兵死一个少一个,他没办法从外面征兵了,城中这些人是他仅剩的兵力了,可重要着呢。”
再说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可千万别小看平民,人没饭吃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等大梁城的人对魏王产生不满之后,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二步了。”
王贲迫切地问:“第二步是什么?”
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一开始是打算让扶苏认识一下战争的残酷的,满心只想听完扶苏的全部计划。
第 180 章
既然要动摇军心, 就动摇得彻底。
细作进了城之后,别光顾着给大梁人读告魏人书,还可以顺便点把火。
说了粮草不足, 最好粮草真的不足。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 让我们的人去烧大梁的粮仓?”
王贲有些为难:“公子有所不知, 像现在这样,大梁被围, 魏王一定把粮食看得比什么都重,粮仓附近戒备森严,根本无法靠近。”
靠近都难,就更别说烧了。
扶苏觉得王贲太认真了。
“确实是烧粮仓没错,但这粮仓也不一定真的要烧。”?
这到底是烧还是不烧?
王贲皱眉沉思,不到片刻眉头舒展, 猜测道。
“公子的意思是, 虚则实之, 实则虚之?”
扶苏点头:“正是。”
他们要的只是动摇大梁的军心, 只要制造出一种粮仓被烧的假象,造成混乱就够了。
至于粮仓是真没了还是假没了?
让细作在粮仓附近放一把火, 然后到处传言粮仓被烧, 粮仓戒备森严, 轻易不能靠近, 所以就算是大梁的人也没办法去验证真假。
只要把传言编造得真实一点, 他们绝对会信的。
“但是, 普通人不能验证真假, 魏王可以, 魏国的官吏也可以,等他们跟民众解释一番, 这个计策不就没用了吗?”
王贲觉得这是个漏洞。
“解释?魏王为什么要解释?”
扶苏叹气:“市井之言,什么时候也能传进君主的耳中了。”
“几个市井小民胡言乱语,谁会报给魏王听呢?就算真的有,魏王能听得进去吗?到时候将军多叫几个人去城门口叫阵,做出攻城的样子,让魏王心思烦乱,他就更没有心情关心平民们说什么了。”
王贲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恐怕魏王不仅不会重视安抚,还会觉得平民们是挑在这个时间闹事,故意跟他作对的吧。
他知道动摇军心的下场,魏王又何尝不知?
乱时当用重法,若想让乱了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最快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
那么为了平息传言,最快的办法就是……
“将传出这些谣言的平民全部杀死。”
扶苏语气幽幽:“公卿们知道这是为了稳定军心,可平民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粮仓被烧了,他们马上就要没粮食吃了,好不容易有人鼓起勇气想问个说法,还直接被魏王杀了,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自然是对《告魏人书》上所说的都信以为真,对魏王心生怨怼。
到那个时候,他们的动摇魏国军心的目的才算是真正达到了。
不过王贲觉得,这个传言还可以再过火一点,比如,等魏王真的杀鸡儆猴之后,可以让细作再传一些新的。
城中没了粮食,王上却不想投降,为了稳住士卒,魏王要用城中平民充作军粮!
这听起来像是危言耸听,实际上,要是围城的时间再久一点,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就是因为真的会发生,大梁城里的人才会更害怕,怕自己被抓去杀了做军粮。
“这样,不信城里还乱不起来。”
王贲:质疑长公子,理解长公子,超越长公子。
扶苏抽抽嘴角,王贲想出来的,可比他说的还要吓人,到时候城里何止是乱,恐怕会直接乱成一锅粥吧!
但是不得不说,对于这个结果,扶苏还挺期待的。
尤其是王贲采纳了他的建议之后,居然真的召回了挖河堤的力夫,让他们去挖水渠了。
不过今年魏国并没有旱情,水渠也只是挖了一点点,更多的是在加固堤坝,防止汴河决堤。
原本想出水淹大梁计策的谋士们,看见这一幕,真是摸不着头脑。
但主将铁了心要改变主意,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在王贲的示意下,开始宣传起了秦军打仗也不破坏农田,还帮助修筑河堤的美名。
不管其他两国的君臣和贵族遗民们怎么想,反正平民百姓和读书人非常吃这一套。
很快,一切就都按照计划中进行,大梁城中到处都是被秦军射进来的木箭,每支箭上都绑着一张写了《告魏人书》的纸,到处都是,以至于只是一个日夜的时间,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上面写的什么。
魏王既怒且惊,派人全城搜查销毁,可是哪里来得及。
大梁的粮仓果然和王贲说的一样,戒备森严无法靠近,秦国的细作们便在粮仓外不远处放了一把火,火势还不小,保证全城的人都看得见。
这下,就算他们解释粮仓没被烧也没用了。
城内被迫遭遇了粮荒。
就连一些小官吏小贵族都如丧考妣。
他们和平民一样,既没有存粮又没有渠道去印证粮仓被烧的真假,整日惶惶不安。
城中开始出现乱象。
纵使魏王也算反应机敏,杀了几个闹事的贱民,也于事无补。
被煽动的人哪是那么容易能安分的。
只会是一乱未平,一乱又起。
本来嘛,也就是乱一乱,扶苏却让细作们给城中的人讲清楚。
魏国已经就剩大梁一个光杆司令了,你们继续拥护魏王也没用,不仅今天没饭吃,明天也没饭吃。
跟着魏王干,三天饿九顿,他还要派人镇压你们,何必呢?
要是成了秦人,秦王不会不管你们死活的。
这时候就有消息灵通的站出来说。
是真的,他亲戚的亲戚是赵国人,现在每天在山上运石头,一天能有两碗粟米粥呢。
虽然那粥不见得多粘稠,但也是粟米粥啊!
本来就没饭吃的魏人听了自然心动,心也就偏向了秦国。
他们看向城门的眼睛里都发着光。
倒是把去劝说的细作吓了一跳。
这眼睛绿油油的,可真像狼啊,还是饿了好几天那种。
如此过了几天,汴河河边也有了不少进展,至少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王贲派了人去汴河边,明天扛着锄头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好事。
既然秦国的细作能进城,魏国的探子自然也能出城。
王贲没有浪费,让人将自己要挖河堤,冲垮大梁的计划宣扬得到处都是。
谋士劝他:“将军,此举岂不是打草惊蛇?”
王贲: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
“此事尔等不必管,本将自有分寸。”
消息终于传到了魏王耳朵里,魏王一怒之下,又怒了一下。
他现在连开城门迎敌都不敢,又能拿王贲怎么办呢?他根本没办法阻止。
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求助外援。
可如今魏国之外,就只剩下齐楚两国,齐王醉生梦死不问世事,楚国又与王翦激战正酣,哪里腾得出手来救魏国。
到今日,魏王终于尝到了合纵失败的苦果。
魏王颓然苦笑。
……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王贲疑惑:“公子读的是什么?”
怎么从来没听过。
扶苏看了看下面的大梁城:“在读魏国的哀歌。”
王贲:“公子真是悲悯之心。”
扶苏转头看他。
王贲将军你长得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也会尬夸。
“我这哪是悲悯,我这是在说风凉话。”
秦国要水淹大梁的事情,终于还是传遍了城中,确保每一个吃不饱饭的大梁人都能听到。
看到没有,跟着魏王混,三天饿九顿。
挨饿就算了,他还要拉着你们一起做水鬼呢。
没有人喜欢在城里仰泳。
反对魏王的声浪爆发,比‘粮仓被烧’的时候高多了。
毕竟没饭吃的都是平民,但河水可不会区分平民还是贵族,在做水鬼这方面,人人平等。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劝魏王想办法。
魏王能有什么办法?
所有的路都被秦国人堵死了。
可魏王不想死。
原本的历史中,一开始魏王也硬撑着不投降,大水漫城第二日就降了。
撑不下去的时候,投降也不是很难。
秦军围城一个月后,大梁城门大开,魏王假身穿白衣,乞降。
有燕王的前车之鉴在,魏王很老实,成功保住一条命。
不过进城之后,扶苏和王贲都没心情搭理他,第一件事,他们先打开粮仓,给平民们发米。
每一户发得不多,但确实是个安慰。
也能让他们意识到,当了秦人真的不一样,魏王会杀他们,但秦王会给他们发粮食啊!
有人感慨:“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都说秦王残暴,如今看来,残暴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听说扶苏要开仓放粮,王贲劝他,粮仓是粮食虽然多,分发给每户人家,恐怕也不够。
扶苏道:“放心吧王将军,我心里有数。”
他又没打算直接把人养起来。
事实上,扶苏已经给大梁人找好了事干,就是接替秦军中的力夫继续修河堤。
既然这河堤已经修了,不能半途而废,但秦军很快就要撤离,总不能专门留下来替他们修河堤。
所以最好让大梁人自己修,给他们找点事做,省得整天思考亡国了我们该怎么办,这种危险的事。
同时也是安大家的心。
什么水淹大梁?没有的事儿!
我们只是怕汴河发洪水,帮你们加固一下河堤而已,顺便挖几条浇田的水渠。
你们自己误会了,可不能怪我们哦。
噗——
魏王听了,当场吐血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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