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佘忻在学校里被叫做大小姐,舞蹈班的郝主任形容她是“野马一样的性格”。不过这也很合理,客观来讲,她会有些大小姐脾气一点也不奇怪:祖上丰厚的家业让她衣食无忧,宋铭在大小各种事上都会迁就她,甚至会请求同在教育体系的同事多多包涵女儿,宋见秋也只管她跳舞的事。
可以说,她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她自信满满地走下每一步,后来,她在舞蹈上的天赋逐渐显现,她从五年级开始便到处参加比赛,捧回一座座奖杯之后倒是不满足于少儿组了,她便破格去参加青少年组,虽然不能在那里也傲视群雄,却增长了很多见识和经验。
十二岁的宋佘忻,正处在生命中最得意的一段时光里。少女一袭舞衣,从舞台深处奔向观众谢幕,袖子里灌满春风,然后向四面八方的爱意挥手——这样的画面,让宋见秋每一次都为之醉心。
可她看着聚光灯下侄女那仿若拥有着世界的表情,总是忍不住又平添一抹悲伤。她无数次想起儿时宋铭念给她的一句诗:
“世间离别终有泪,何妨少年正当时。”
现在她已不再少年,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崭新的生命又走上了她的道路。从这一点上,她十分厌恶宋铭——这是一种无视了亲情的,令人作呕的厌恶。
她无数次回想起宋铭新婚来,那写着“长长久久”的婚礼让她无法释怀,嫁入门的嫂子以为自己获得了世间最好的爱情,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迈进名为血缘的陷阱。彼时宋见秋才十七岁,她帮佘青拆掉那些繁琐的头饰,佘青回头握住她的手说:“见秋,我真的很喜欢你,和你哥哥、和你成为一家人,我真的很开心。”
她新娘的红妆未退,宋见秋看着她真挚的双眼,心里只有苦楚。
可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家吗?垂暮的老人不断品尝经年衰败的一生;幼年丧母的兄妹;懦弱无能的、偷走真相的长子;对真相总是沉默的我;凶手和帮凶;看不见的、暗涌在血脉里的罪罚。
她又一次沉默了。
宋佘忻真的去为沈未明表演了跳舞,她毫不藏拙地直接跳了一段《中国古典舞女班技巧合集》,这是一段几乎没有内容,完全炫技的舞蹈。
沈未明不太懂舞蹈,但也是完全惊掉下巴。她理解的中国舞应该是柔和缓慢,或许偶尔有一两个大招,这姑娘简直跳了一段大招集合。总之宋佘忻可谓是全面展示了一把自己技巧上的能力,让这群乐手油然生出一种赞叹。
那天离开时,沈未明照例把她们送到门口,宋见秋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小孩子太自傲了,沈老板别见怪。”
“哪里,”沈未明再次对宋佘忻表示钦佩,“像我这种走路都摔跤的人,真的很佩服佘忻的本领,发自内心地。”
宋佘忻很赞同她这句夸奖,却认真地反驳了另一件事:“沈老板,可不可以不叫我佘忻……我同学们都叫我宋忻,我比较喜欢这个。”
沈未明很爽快地点点头:“当然可以,那宋忻晚安哦,改天再见。”
宋见秋沉默地看着侄女,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来。
“嗯,沈老板也是。”
看宋见秋正出神,沈未明小心碰了碰她的手臂:“不走吗?”
“啊,”宋见秋抬眸看她,“那沈老板,我们就先告辞了。”
沈未明迎住这种目光,然后听到自己的吞咽声。在这短暂的几秒中她似乎下决心准备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化为抿唇的一抹笑:“好,路上小心。”
有话想要告诉你,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第一次遇到想要倾吐的人。怎么办呢,该怎么邀约?
宋佘忻因为打架被处分了,因为是当众打架,而且把对方扇得鼻青脸肿,就算是宋铭也没办法请人包庇她。
“女孩子家家,怎么能打架?”宋廉已经年逾古稀,拐杖敲得整个家都能听到,“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用打架来解决问题。”
宋佘忻在他面前背着手站着,执拗道:“他们骂我,骂得很脏,这也不能打吗?”
“动手和骂人能比吗?你这么大了,你看见谁因为骂人进过监狱?”宋廉的声音更大了,他发怒的时候会用很歇斯底里的声音说话,“你因为处分被接回家,你爸爸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的脸面!我们家的脸面!”
宋见秋就在餐厅里摆放着碗筷,客厅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不知道哪一句激起了她的愤怒,瓷碗碰撞桌子发出一声闷响。厨房里的宋铭听出她的不对劲,回头看了她一眼,宋见秋正梗着脖子往客厅那边看,他开口欲要宽慰:“小秋?”
宋见秋没应声,叹了口气之后却还是收回了视线。
“什么脸面?”宋佘忻继续问,“我让你觉得丢脸了吗?”
宋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觉得被接回来很光彩是吗?”
宋佘忻不说话了。
“你承认错误,否则别吃午饭!”
宋佘忻昂着头不说话。
“你认不认?”
“爷爷,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有人说你没妈生没妈养你也不生气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宋廉,他把拐杖重重地劈在茶几上:“你再说一句?”
宋见秋彻底忍不住,她无视兄长的阻拦,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挡在侄女面前。
“先停停吧,这个事就这样了,谁也别再说了,你同意吗?”
她十分厌恶这一段对话,再听下去她就要控制不住情绪。作为同样从小就失去母亲的人,她知道宋佘忻面临的都是什么样的舆论,而令她更为恶心的是,“没妈养”这种话就连宋廉也对宋佘忻说过。
年长者因为是年长者就永远不需要道歉吗?
“你让她道歉,”宋见秋一来,宋廉的语气稍缓和了些,“你们惯出来的好孩子。”
他有时很不愿承认,可他真的有些害怕自己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觉宋见秋总有种能提刀杀了他的疯劲,父女之间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呢?曾经那个他捧在手心里的骄傲呢?
宋见秋回头看向侄女,宋佘忻仍然一脸倔强。
“宋佘忻,你要为你刚才说的那句话道歉,”宋见秋说,“不能那样和爷爷说话。”
她不评价其他的事,可是对爷爷说那种话实在是忤逆。无限宠溺和古板苛刻的天平中,宋佘忻的教养是宋见秋一点点培养的。
宋佘忻张嘴想要反驳,宋见秋淡定道:“刚才你说的那句话,你觉得合适吗?”
宋佘忻不说话了,宋廉也沉默着。
“对不起,”宋佘忻最终说,“爷爷,我不该那样说你。”
宋廉依然不表态,宋见秋等了他几秒,牵上宋佘忻便朝大门走去。身后似乎有保姆和宋铭的挽留声,可她毫不犹豫地甩门离开了。
坐在宋见秋的车里,宋佘忻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宋见秋不说话,她盯着方向盘上的车标沉默,身旁侄女的哭声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姑姑,你知道……”宋佘忻终于开始说话,哽咽让她不得不一直停顿,“他们说我没妈妈,说我是没人要的,我爸班上的学生就传他有病不能生,说我是他花钱买来的。”
几句话像刀子一样插进宋见秋心里,她何尝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年少时的自己只能装作毫不在乎来独自承受这些,如今的侄女却有奋起反抗的勇气,她觉得这样或许比她要好些吧。
可竟然还是会痛苦到哭号。
她从没有想过,在她漫漫黑夜一般的人间,她究竟独自咽下过多少次崩溃大哭才走到如今。
“我没事,姑姑,”宋佘忻的哭声平缓了些,可还是抽噎着,“我反正打回去了,我看他们以后谁敢惹我。我只是恨我爷爷不理解我,他又没有站在我的处境,怎么能那么正义。”
宋见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宋佘忻似乎也没需要她说什么,她抹掉最后一道泪水之后昂起头来:“走吧,去吃什么呢?”
是,这样的插曲对她们来说或许真的算不得什么。宋见秋想了想之后启动了车子:“吃什么,你定吧。”
沈未明有很多天没见过宋见秋了,自从上次小忻来跳过舞,宋见秋就没再来过。
在忙什么呢?这种话聊天时候可以随口问出来,专门传一条短信来说就显得有些刻意。她现在对那人的生活其实已经有所了解,宋见秋和她透露过一些,演出大概一个月两次,其他时间就是不停的练习和排练。宋见秋说她家里有做了隔音效果的房间,沈未明还想过以观摩学习的借口去做客的可能性。
不过她最近忙着宣传的事,可以说也是焦头烂额。她花钱请了乐队和她一起去大学城那边搭舞台唱歌,免费的表演总还是很吸引人,这种打广告的方式虽然有些费钱,但的确是最有效的。中秋节前她连着几天去那边演出,最后一天已经显出疲态。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酒吧,周内十点半,店里黑咕隆咚的,显然是已经没人了,她推门进去,只开了镶嵌在墙上的黄色灯带,坐在舞台上享受这份平静。周内的打烊时间定得这样早,除了练琴之外,或许就是为了这段独属于自己的时间吧。
她放不下对乐器的这份感情,没有了乐器,她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很多年前她做了很多不能原谅自己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赎回这份罪罚。
其实面前是有一条路的,那条路太具有虚幻的诱惑力,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走上去又总是在临门一脚退缩。
很多很多人告诉她,别追了,这样已经很好了,别再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有人说,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
可她不想放弃,她需要更为坚定的内心,在这条已经不敢和同伴交流的道路上,在已经被说过无数次务实一点的当下,她需要再来一个人告诉她:请为了自己的梦想,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铃铛叮铃铃响,沈未明很僵硬地转身,宋见秋站在那里看向她。
“沈老板,抱歉打扰,只是突然很想喝一点柠檬汁了,不知道——”
“请进,”沈未明打断了她,这次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叹息,“说过了吧,小店随时欢迎。”
既然有这样的缘分,就让繁文缛节都溺死在海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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