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明想说“我有话想和你聊”,可是她看着宋见秋那双写满了怠倦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下了。
她倒了柠檬汁后坐下来,宋见秋却问到:“沈老板有话要说吗?”
好吧,竟然很逃不过的样子。但沈未明并没有承认,而是掩饰道:“没,看你好像有点疲惫。演出很累吗?”
“还好。”最近的演出是三天前,还是在本省,没什么可累的。
宋见秋莫名有种被戳破的感觉,不累的话好像就没有来这里的理由了,她过于敏感甚至有些担心,沈老板会因此怎么想?会觉得她太频繁地跑来了吗?
可她的这种谨慎和防备,其实是不必用在沈未明这里的。后者只觉得她可能遇到什么事了,又可能只是想歇歇脚,觉得这就是酒馆的职责所在。
“沈老板今天去演出了吗?”
沈未明惊讶了片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打扮如果不是演出就有些过于夸张了。她穿着一件铆钉马甲,墨镜挂在胸口的口袋上,内搭一件撞色长袖,头发打着啫喱,舞台妆是正流行的烟熏款,眼睛下面还画着一串音符。
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沈未明顿时有些尴尬。她苦笑了两声说:“去大学那边打广告,非要说也算是表演吧。”
“学生们有被你折服吗?”宋见秋已经端起杯子来,小口喝着的同时抬眼看她。
“啊……”
沈未明被她看得有些慌乱,她想起发传单的时候凑过来问她“能不能要到老板的联系方式”的女孩,最终还是决定不提她了。
“没啦,”她若无其事地大喝一口,“表演然后发传单,然后就结束了。”
她正巧瞥到吧台里放着的一把塑料扇子,拿上来给宋见秋展示:“看,就是它,传单。”
宋见秋有些新奇地挑了挑眉:“你设计的吗?”
“不不不,”沈未明赶忙否认,“找的设计公司。”
她们的聊天又一次仅停在这种话题里,沈未明后来去里面房间卸妆,得到同意后又洗了洗头。水流声和外面不知什么情况的安静让她越发焦灼,越来越觉得今天是老天给她们的一次机会,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任之白白流走。
她又换了一件白色t恤,收拾停当后,宋见秋却也起身准备告辞了。
这次没再犹豫,沈未明叫住她。
“一起吧,”她努力用最日常的声音说,“我刚好也走了。”
她弯腰去拿自己准备已久的帆布包,却看到自己的手是在抖着的。哎,竟然真的紧张至此吗。
宋见秋站在门前等她,她只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出神,没注意沈未明的动作,也完全没感觉到这人比平时多拿了个提包。
沈未明关灯走出来,拉卷帘门的时候不得不把包先放下。宋见秋看她把白色的包放在地上,默默地弯腰准备把包捡起来。沈未明卷帘门拉到一半,被她这个动作吓得一激灵。她赶紧用身子挡住地上的包,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狡辩,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对视着。
宋见秋见状不再坚持,又恢复了刚才的直立,她面向街道,好像澄清一样小声说:“我是看地上脏……”
沈未明忙摆手解释:“啊,我不是不让你……那什么,我就是怕你觉得沉,毕竟你自己还有包。”
帆布包里装着啤酒和小瓶的基酒,不过好像被看到了也没什么,可总有种提前露馅的感觉。这个小插曲就这么算是过去了,她们如往常一样穿过路口,在宋见秋小区门口,沈未明心跳如雷。
“那就再见了?”宋见秋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可是她并没有等来沈未明的“注意安全”。视野中沈未明微微低着头,面容隐在一片阴影中。
怎么了?她不禁在心里问。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本来侧了一点的身子又转回来了。
“现在再说,可能有点唐突,”沈未明的手紧攥着帆布袋,她抬起头来,看着灯光下的宋见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不知道可不可以占用你的一点时间?”
说完了,她呼出一口气来。她等待着面前这个人的回应,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对方会说“好的,明天我会再来”。可她想要的不是明天在酒吧相遇,酒吧是一个太不封闭的空间了,不像是独属于她们二人的地方。
宋见秋的犹豫比她想得要久,漫长的寂静里她的信心逐渐消磨殆尽,也对,她自顾自把人家当知己,可是恐怕人家完全没把她当回事吧。这么想着,她不禁习惯性地带上微笑。
“你是想要来我家说吗?”宋见秋确认到。
其实是这样的,沈未明心想,可她摆手否认:“不不不,去我家也可以——或者不去谁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都行。”
她退而求其次地列举了很多地方,到最后甚至觉得就回酒吧说吧,她的条条框框在短短几秒内被她自己都推翻了。
可是宋见秋点点头说:“好,如果不介意的话,那就来我家吧。”
沈未明停止了列举,她看着眼前的人,宋见秋眼里的认真让她觉得今晚注定是好的结局。
成功了,竟然。
沈未明的头发还没干,宋见秋本想让她用一下吹风机,却觉得怎么都不太自然。作为主人的她颇有些局促,从未带过别人回家,她竟觉得看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们对坐在客厅里,到这一步也没必要掩饰了,沈未明把带来的酒一瓶瓶码在茶几上。
宋见秋有些惊讶:“喝这么多吗?”
沈未明自嘲道:“剖白需要勇气啊,我没有这东西,只能酒壮怂人胆。”
她接着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喝醉的,我只是稍微喝一点。”
宋见秋点点头:“所以,想说什么呢?”
沈未明欲言又止,多看了她两眼,之后微微低下头来,她突然有些赧然,该如何开始呢?以“我要说的是关于……”来开始,怎么说都太僵硬了。
就在这几个动作里,宋见秋忽然发觉眼前已经是另一个沈未明,不是那个永远笑着的酒吧老板,而是一个目光深沉真挚的,笼罩在温暖灯光中的年轻女孩。她想起小忻形容的沈未明的眼睛,这人刚才看她的两眼,她终于理解这双眼睛的好看之处。
“嗯……”沈未明不知道她脑海里正思绪万千,她以一个问句开始了,“你是真的喜欢我的创作吗?”
“喜欢,而且很佩服,”宋见秋很快认真起来,“我是一个不能创作的人,永远只能对着谱子准确无误地演奏。我一直认为能够作曲的人都是更高一阶的天才——能作曲本身就是一种让人钦佩的天赋。”
这样的夜晚恐怕是不多的,宋见秋在小区门口做决定的时候,是用“就这一次”来说服自己留下她,她要在这个机会里毫无保留地交流。
“嗐……”沈未明接不住这句话了。
宋见秋主动问到:“是遇到瓶颈期了吗?”
“不是哦,”沈未明摇摇头,“不是瓶颈期的问题——不过怎么说都可以吧,甚至也能说,我的创作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宋见秋不明白,写出那样的歌还不满意吗?碍于她自己和摇滚乐离得太远,她不敢保证自己在这个领域的鉴赏能力,于是只是说:“我还以为你很成功。”
无论是作为乐手、作曲家还是老板。
沈未明闻言不禁咧开嘴笑了,她的表情好像并不是觉得戏谑,而是真的被逗笑了一样。
“不,远远不是。”
饮血一样地品尝失败,她已经在此之中挣扎了快要十年。
她为宋见秋的问题感到感激,如此一来,她便可以继续讲下去……
十五岁那年,沈未明辍学进了工作室,开始跟随更加专业的人学习。她的天赋实在让人惊叹,可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你可以说一个人天生有感知乐律的能力,可是对于乐器,如果不加以比别人多千百倍的练习,就无法做出大的成就来。
乐器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如果想要站在金字塔顶端傲视群雄,就要忍受没日没夜的、枯燥的训练。任你有再高的天赋,如果把乐器置之不理,它很快就会让你看到自负的后果。
“你肯定也懂吧。”
宋见秋点点头,她当然懂,很巧合,她那年也是十五岁,她发现自己无法兼顾大提琴与其他,只能放弃了学业上的优势,任由别人超越。
不过,沈未明的确比别人多了些作曲上的天赋,这种天赋让她足以在工作室解散之后有单干的底气。2004年,在那个选择干摇滚就约等于要饭的年代,她和另外四个人踏上了这条路。
她至今记得那顿每个人都喝得烂醉的酒局,他们有工作室最优秀的贝斯手、主唱、吉他手,有最最默契的配合和最真诚的感情。那时的他们,觉得前途无论如何都坦坦荡荡,就算现在身处黑暗,也一定会有人发现他们,然后像捧红每一个时代偶像一样捧红他们。他们的歌就会被更多人听到,更多人在摇滚乐泼天的激情中沉醉。
年少的梦总是桀骜的,叫嚣着人定胜天的也总是少年。
刚成立那会儿,他们仰仗着之前积攒的人脉红火了一段时间,可是一年之后,他们彻底感受到了寒冬。
“没有人办音乐节了,那段时间所有事都赔钱,”沈未明打开了另一罐啤酒,“我们的吉他手弹吉他比我弹贝斯还厉害,他总是弹得我头皮发麻,有时候他弹我的东西,我听完都觉得人这一辈子真值了。我不明白,这样的演出为什么没人看呢?”
因为人的心其实并不相通啊,宋见秋心想,走上演奏家这条路的时候,老师说音乐是一切的通行证。很荒谬啊,如果是通行证的话,为什么每次结束之后都有那么多观众一睡不起。
啤酒经过沈未明的咽喉,那声音就像是巨形的水滴下坠。宋见秋似乎有些担心她:“喝这么多没关系吗?”
“这不算多诶,”沈未明说,“啤酒不醉人的。”
好吧,那就继续吧。
他们后来被一家娱乐公司看中了,那时他们很开心地以为自己度过了寒冬,可这一纸合同背后是更加黑暗的五年。他们不知道原来那家公司只是看中了沈未明的个人能力,这位年轻气盛的贝斯手提出必须整个乐队一起签,她骄傲地等到了对方的让步,以为自己的乐队终于有了未来,可那些生意人的笑脸背后是为他们准备的五年的雪藏。
这五年里,她的作品不断被拿给一个偶像乐队。那一年,一个叫自由海的乐队横空出世,他们既有颜值又有创作能力,很快,他们变成炙手可热的明星。那些作品传遍了每一个有摇滚乐的地方,可没人知道这些歌的背后其实有一个叫沈未明的人。
为了生计,更直观点说,为了活着。
“是我把他们拉进这个骗局,我有义务……”
宋见秋蹙起眉头,那些人又不是被强迫,这种时候没有什么义务好谈吧。
“总之经理说不交作品不会给钱的,我后来想过去打官司,才发现合同里早就规定了这一点。如果我去告他们,那笔违约金是我一辈子都赔不起的。”
绝路了啊,宋见秋想,人们常常说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话,可实际上总是有很多绝路啊。
转而想想,她其实也早就迈上绝路了不是吗?她和沈未明能有对坐在这里的缘分,竟然是因为命运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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