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姜真现在对于封离的态度是全然的厌恶与疲倦,对于她这个名义上的婆婆,则要复杂得多。


    瑶池的主人,封离的“母神”,这样尊崇的身份,仙界所有神仙都要对其唤一声尊君。


    尊君在她们凡间,也是用于称呼父母的,只不过没几个人能达到这般尊贵的程度。


    据说上古时期,瑶池孕育了天道,而封离这位帝君,便是上古从天道中诞生的,所以封离和尊君便有了这一道家庭意义上的尊卑关系。


    姜真对这位婆婆的印象相当单薄,因为姜真没有和这位真正见过面。


    这位传说中的婆婆,几乎具备话本子里所有的特征,专横且说一不二。


    原本像封离这样尊贵的身份,是不用下凡渡劫的,这背后似乎又和尊君有种说不清的关系。


    封离位归帝君后,尊君据说看不上她这个凡人,几次与封离起争执,希望封离送她回人间,并为封离重新挑选了天后——当然,封离最后娶的也不是她选的那位,而是现在的唐姝。


    甚至姜真来到仙界多年,根本就没受到过尊君的接见……因为人家看不上她。


    在姜真的想象中,尊君的形象就是人间戏台子里长嘴唇、高颧骨、前额狭窄,神气的婆婆脸。


    因为尊君位尊权贵,于是这形象里又混杂了一抹深沉洒脱、精明强干的形象。


    姜真还不至于因为别人看不起她钻牛角尖,但对于漠视自己的人,也确实很难有好印象。


    不过……瑶池。


    姜真把话本一合,吓了垚英一跳,梳子直直立在姜真头顶上。


    姜真随手把头上的梳子一拔,掷在桌子上。


    垚英自己就是个野生花精,根本就不会梳头这样的精细活,梳半天也跟没梳似的,铜镜里,姜真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拖曳下来,衬着苍白的脸,慵懒又颓然。


    “还没梳好呢!”垚英看着她的头发,窘迫地搓手。


    姜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反正我也出不去,乱就乱些吧。”


    她打开梳妆匣,里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的胭脂青黛,除却桃园仙娥常用的那些,还有人间的款式,各式各样,都是封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


    姜真凝神看了一会,将梳妆匣重新合上,她身为公主,从小到大,就算再不受宠爱,也从未缺衣少食过。


    到了仙界,封离也没有委屈过她,她想要的东西,除了离开这里,封离没有不答应的。


    她曾经真的想过,就这样满足封离的想法,在仙界陪着他过一辈子。


    就算爱人变心……她的母亲,她在凡间的姐妹,不都是这样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可她做不到。


    她不是封离唯一的选择,爱他,也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姜真敛下睫毛,眼里波光游动。


    “姑娘?姑娘?”


    “你今天出去,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姜真仿佛才听见似的,突然回过神。


    “没、没什么。”垚英想了想,磕磕巴巴地回答。


    她在仙界乱逛,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只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议论的对象除了姜真没有别的人选。


    淑妃和天后这场有关于姜真的争斗早已传遍仙界,又说姜真害人的、说她是妖孽的、说她故意挑拨的,甚至还有说她是自己服毒栽赃天后的。


    这样的话,垚英不忍心让她听到。


    但她不说姜真也知道。


    人心大抵如此,神仙也没什么特别的。


    姜真说道:“算了,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垚英战战兢兢地问。


    “你什么也不要做。”姜真手放在梳妆匣上,神情若有所思:“等再过两天,封离会问你我的近况,你只要实话实说便好。”


    “实话实说……是什么意思?”垚英惶恐地说道:“我不明白。”


    “比如,我托言拙仙君给我带了话本,因为言拙仙君帮我得罪了凤凰族,我时常歉疚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姜真微微笑道,那笑容里包含着含蓄的冷意:“比如,我时常盯着窗外看,你和他说,你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可你出去,只看到言拙仙君在外面。”


    垚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不明白什么,懵懂地低下头。


    姜真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帮帮我,好吗?”


    姜真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太温柔,垚英被她的嗓音蛊惑住,便想不了别的,就这样点了点头。


    她开始对姜真生出一丝纯粹的佩服,虽然她是天生精怪,比姜真要长寿强大得多,但姜真却像是比她多了个脑子,仿佛什么事情都能料到。


    姜真若是知道垚英想法,肯定要说担不起担不起——她只是了解封离罢了。


    真的如同姜真所说,封离神出鬼没出现在姜真的榻前,让垚英滚出去后,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被姜真气了出来,不知姜真和他说了什么。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垚英。


    只那一眼,便把垚英吓得脑子一片空白。


    那双金色的眼睛含着权势养出来的冷厉,金眸之间的竖瞳,几乎像是刻在金绣上的刃痕。


    垚英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摇摇欲坠。


    封离微皱眉头:“她最近,都在做什么?”


    他问的,和姜真吩咐的,一字不差。


    垚英眼珠子微微颤了颤,嗓子卡着半天,按照姜真教她的话一字一句说了。


    话音未毕,垚英就看着帝君凌厉的眼垂下去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冷气,一道一道地刺着垚英的后背。


    垚英被这冷气一逼,鸡皮疙瘩从领子里冒出来,才突然胆战心惊起来。


    可封离什么都没有说,神色淡淡,丢下一句:“继续伺候吧。”


    次日,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宫人出现在了天命阁门口。


    言拙仙君被调走了。


    垚英慢慢体会到了姜真的用意,但并不理解姜真的做法。


    “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垚英小心翼翼地问道:“言拙仙君对你挺照顾的呀……”


    至少姜真中毒,言拙表现得比帝君还要关心自责,至今还对姜真怀有歉疚之意。


    为什么要故意让封离以为她和言拙仙君有私交,调走言拙仙君呢?


    新来的那两个宫人,长相一般就算了,对姜真更是一点都不尊重,插科打诨,就差在天命阁门口推牌九了。


    “调走了才好啊。”


    姜真没事不是浇仙草就是剪树枝,这些天又发明出了新爱好,就是写话本子,此时正在埋头苦写,抽空回答垚英的话:“他这样公正,我怎么逃跑呢?”


    她拿糕点借题发挥,最终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拿凤凰一族给封离找麻烦,而是除掉身边这个最大的麻烦。


    她知道封离是个多么疑神疑鬼的人,尤其是对她。


    她知道言拙对她心有愧疚,又是个脑子少根弦的老好人,一定会帮她伸张做主,哪怕自己会受罚……姜真利用了这个好人,是她卑鄙。


    谁让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如果她有封离这样的力量,唐姝那样的母族,大可以把封离撕了,把仙界闹翻,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可她是个凡人,那就让让她吧。


    “啥?”垚英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在姜真身边几日,比她几百年受过的惊吓都多。


    “嘘。”姜真的笔顿了顿,眼睛眯起来,睫毛翘翘的,像只狐狸:“有客人呢。”


    垚英打开门,面对上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言拙的面容在晨间的雾气里显得有些朦胧,平静的目光中却含着深邃的情绪。


    “下官来与夫人道别。”


    言拙的视线平平直直的,没有看向里面的姜真,而是规规矩矩地垂下来:“是下官未能尽责,有愧于夫人。”


    屋里久久得不到回应,言拙目光晃了晃,看见姜真放在书桌上的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手指纤细白皙,正执一支笔,在认真写着什么。


    言拙重新垂下目光:“叨扰夫人了。”


    姜真还在写她那些话本,上面涂涂改改,空气中的停顿已经到了垚英都开始尴尬的程度,姜真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笔:“仙君做的这么好,从未失职,有什么愧对于我的?”


    言拙目光晃了晃。


    女子沉静淡然,青丝披散,和他那日见到的……有些相似。


    但已经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唯一一次失职,就是在帝君与天后大婚那日,将姜真放了出去。


    或许只是不忍,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明明帝君吩咐他那日一定要守好天命阁,不得移开半步。


    可那日,是他守卫天命阁以来,姜真第一次与他主动搭话。


    姜真隔着窗子,问他:“少见仙界这么热闹,是有什么事吗?”


    言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子神色平静,好似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丝毫不清楚今日是她爱人的大婚之日,而大婚的另一个主角,是她曾经的姐妹。


    他守卫天命阁已经很久了,仙人五感通达,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对封离的感情。


    他看着姜真日复一日地在天命阁里浇花浇草,安静地等着封离处理完工务,轻声细语地宽慰封离的烦躁。


    那时封离还没有太约束着她,但她也基本上不会离开天命阁,仙界没有她一个凡人女子的容身之地,她去哪都是异类。


    可她从不对封离说自己的苦闷,像水一样将那些烦恼都容纳。


    言拙不理解,封离帝君为什么要娶唐姝,一个凤凰族,有那么重要吗?


    即使少了凤凰族的支持,九州也不会突然造反。这不会损害仙界什么,更不会对封离的地位造成什么威胁。


    而姜真不同,姜真陪了帝君这么久,帝君也千辛万苦地把姜真从凡间带上来,却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就像是羞于承认他的爱意一般。


    他心中比起难言,更是酸涩。


    他不想姜真被蒙在鼓里。


    于是那天,言拙破天荒地开口:“是大婚。”


    姜真盯了他许久,才重新看向窗外,仰着头,目光迟迟没有落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以姜真那颗七窍玲珑的心肠,应当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里突然发出些阴暗龌龊的回响,注视着姜真的表情,她知道她的爱人另娶他人后,会愤怒吗?会失望吗?


    言拙自己都很难分清,他说那一句,到底是想告诉她真相,还是想让姜真对帝君失望。


    她会对帝君失望,然后呢?


    姜真缓缓转过头,看着他:“我能去看看吗?”


    那日的他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居然在她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无论是谁,也无法在姜真这样温柔的目光下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言拙僵硬地脱下自己的法披,让姜真盖在头上,隔绝凡人的气息,也免得有其他无聊的神仙用神识探查。


    但这样姜真视线多少会有阻碍。


    言拙抿了抿唇,声音晦涩地说道:“夫人,路有些不好走,您牵着我的袖子。”


    姜真没说话,手从法披下伸出,只牵了他袖边的丁点小角。


    到了庆典现场,神仙众多,没人会在意她,姜真便偷偷掀开一点,去看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言拙守规矩地退后她一步,看着她的背影。


    天后身上的婚服,集三界之力所制,羽为凤凰,丝为天蛛,鲛人所织,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凡人直视久了,怕是会目眩神迷。


    姜真看了许久,才慢慢转过头来,唇边挂着微笑,仿佛在赞叹什么:“真美啊。”


    “我还没穿过婚服呢。”


    她的声音有些遗憾:“应该挺重的。”


    言拙心下有些奇怪,她和封离帝君在凡间难道没有成过婚吗?


    仙界有的传言说,她在人间的时候就知道帝君天生不凡,才想用婚事绑住帝君。


    但这不是他能过问的事情。


    “多谢仙君带我来这里。”姜真说道:“接下来,便不用守着我了,可以吗?”


    她面容平淡,言拙却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语气,他迟疑:“夫人还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夫人一起,保护夫人是下官的责任。”


    姜真的目光动了动,突然抬起头看进他眼睛里:“仙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能否当做没看见过我?”


    良久的沉默过后,言拙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指尖莫名开始发冷起来——她想走了。


    在仙界这些年,她被尊君视若无物,被仙界众人讥讽,都从未说过离开,因为她喜欢封离,这是无庸赘述的事实。


    但现在,她要走了。


    她见证了爱人的背叛之后,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重新站了起来,并想好了之后要走的方向。


    姜真的眼睛闯进他眼睛里,把他冰结的脉络撞得七零八碎,言拙罕见地,什么也想不到了。


    姜真语气诚恳:“仙君只要告诉封离,是我用药迷晕了你,自己逃出来就行,封离不会怀疑的,只要是我干的,多离谱的事情他都相信——仙君知道我的身份,若仙君肯行方便,我回了凡间,天灵地宝,仙君想要什么都行。”


    言拙很清楚,凡人离开仙界,便不可能再回来了,尤其是姜真这样的凡人。


    凡人寿数如此短暂,姜真又没有任何修仙的天赋,没了仙界灵气的滋养,沧海桑田,难道就让她这样回去化成一抔黄土?


    言拙不安的瞳孔慢慢平定,他晦涩地开口:“我并不求任何天灵地宝。”


    姜真了然,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


    言拙抓住她的手腕,开口的声音像是另一个自己,唇边发紧:“夫人,该回天命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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