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姝这声“姐姐”实实在在把垚英惊得五雷轰顶。
凤凰一族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愿意叫姜真一个凡人姐姐,这天后怎么回事,竟然和姜真认识吗?
垚英脑子一团浆糊,左边写着情敌,右边写着姐妹,最后两边糊在一起,只剩下一片空白。
姜真直起身子,拍了拍垚英的肩膀,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刚刚不是听到帝君说了吗,她可是个聪明人。”
垚英的肩膀在姜真的安抚下不但没有放松,还愈发僵硬。
——姑奶奶,你知不知道妖族的耳朵有多好啊!
姜真虽然用着仿佛只有她们两能听见的声音,但其实跟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喊没什么区别。
这点姜真不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垚英不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脚指头都快把鞋尖顶破了。
唐姝诚如姜真所说,面不改色,仿佛没听到姜真的话一般,上前几步,左手碰了碰自己头上的珠翠,那也是不得了的珍宝,但比起姜真住处的珍贵还是略逊一筹:“自临关一别,我们好像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之前大婚,本来想邀姐姐来观礼,毕竟你也是帝君的……但帝君说不必了。”
姜真笑了笑:“哦。”
垚英尴尬得脸都绿了。
唐姝一番机锋全都栽进了棉花里,脸上也没有一点恼怒,给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忙不迭地走到俩人身边,拿出了一个眼熟的糕点盒。
唐姝没有接过,而是将自己的手拢了起来,示意侍女拿着,脸上仍是一副关怀挂记的表情:“我听闻你卧病在床,心情不佳,才想着给你送来这个糕点——南燕宫廷里时常做这种糕点,我以为你吃了会开心点,没想到害了你……”
“没事。”姜真轻声说道,依旧一副脸色苍白,大病未愈的恹恹模样,一阵风就能吹倒,好像并不在乎唐姝说了什么。
熟识她的人都清楚,她不嗜甜,随身带糕点从来不是因为爱吃糕点,而是怕阿弟饿肚子。
“但你也是知道的。”
唐姝话锋一转,终于说道她真正的目的:“我不可能害你,姐姐。我们都是凡间来的,这仙界之中,唯有我们俩人可以彼此依靠——再说了,我要真的想害你,怎么可能将毒下在我送你的糕点里,这不是等着帝君将我论罪吗?”
姜真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依着她的话,点点头,再次问道:“那你觉得,下毒的会是谁?”
唐姝一眨不眨地盯着姜真的表情,却实在无法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可以解读的信号,只能往下说道:“这……我不敢断定……姐姐大可以叫帝君彻查,但我绝无害你的可能。”
此时,唐姝身后的侍女突然说道:“娘娘,您难道忘了吗,你本来没想过给姜姑娘送糕点的,是淑妃娘娘与你提起过好几次,还说桃园的糕点最好,不仅味道好,还对身体有益,您才会……”
淑妃是封离后宫的另一位妃子,出身朱雀族。举行完封后大典不久,封离就封了这位朱雀族的公主为妃,似乎是为了制衡唐姝。
而淑妃不负众望,开始和唐姝明争暗斗。
姜真停下神游的思绪,定睛看向唐姝,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母亲和唐姝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虽然她和唐姝也是姐妹,她和唐姝的命格却截然不同,唐姝从小生下来便是受尽宠爱的孩子,连她父皇都更喜爱唐姝一些。
虽然有些荒谬,但人各有命,这是事实。
在父母、姨父的宠爱下,唐姝天真善良又可爱,她什么都不用做,世间的宠爱就该她一个人独有,连封离在凡间对她也有几分不同。
封离在人间渡劫时,破道的罡气正好激发了唐姝的上古血脉,让她也脱胎换骨,成就了凤凰血脉,成了凤凰一族的公主。
仿佛连上天都偏爱的人,让别人连嫉恨都提不起兴趣。
在人间时,姜真一直以为她只是众人娇惯,太天真了一些。
原来她的纯真只有在所有人的宠爱下才能开花结果。
在仙界的暗潮涌动中,她也会变成如今机关算尽的模样。
姜真有些怅然。
——若不是主人允许,那侍女哪能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如果唐姝真心想送她东西,也不该送一盒莫名其妙的糕点过来。
封离和她举行完大典之后,便没踏进过她的宫殿,而姜真在仙界待了九年,人尽皆知,难免有流言蜚语,动摇了她的心智。
如果唐姝是个聪明人,就不应该给她在如此明显的糕点里下毒,也不应该对她动手的。
如果她真的死了,封离难道还会真以为是其他人下的手吗?这里可不是南燕的宫廷。
“好一出大戏啊。”姜真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直白地说道:“怎么?你是想借刀杀人,撺掇我去和淑妃争斗?”
唐姝脸上抽了抽,有些挂不住:“姐姐怎么会这样想?言拙仙君跑到我宫前闹了一通,但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我只是想查清楚,给自己找回公道而已。”
姜真吹了吹掉在指甲上的花瓣,无所谓道:“如果查下去,就会发现淑妃与你的一位侍女互通,在糕点里下了毒,是不是?”
唐姝瞳孔缩了缩。
“阿姝。”姜真看向她,纯然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那日来送糕点的侍女呢,今天你怎么没带来?”
唐姝一时没有说话。
那位侍女,大概此时已经在轮回道重新修炼了,姜真感慨,神仙也不好做啊。
唐姝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干这种蠢事,这点她知道,封离知道,甚至她自己也知道——
可唐姝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
不过没关系,好在她背后还有凤凰一族撑腰。
她的侍女,只要死了,说她是谁的人就是谁的人。
她到底是唐姝还是淑妃的人,对姜真来说都并无区别。
姜真怅然若失,并不是惋惜一个给她下毒的侍女,怅然的只是世事易变,她面对的却已经不止沧海桑田。
“你走吧。”姜真随手拿过剪子开始修剪起花枝:“别来烦我了。”
她根本不在乎唐姝的想法,她要的是唐姝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脑袋,和能带来的东西。
唐姝看着姜真的眼睛,姜真的眼睛生得极好,明亮、清澈、又湿润,仿佛笼罩着一层雾气,又仿佛装着一潭池水。
那双明净的眼睛里,没有被抢去未婚夫的愤怒,也没有嫉恨,看着她的只有淡淡的哀伤,又骤然变得冷漠。
唐姝咬了咬唇,一言未发地走了。
垚英还是没搞清楚:“所以,不是天后,是那个淑妃害了你?”
姜真用余光看了她一眼:“这不重要。”
“这还不重要?”
“是啊。”姜真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我要的不是交代。”
人,多脆弱啊,这样的毒,绝不可能对一个仙或者神造成什么伤害,但却能置她于死地。
只要她待在仙界一天,就不可能避免这样的恶意。
她要借着这事,把事情闹大,越乱越好,只有越乱,她才能从中找到可以利用的机会。
封离不知道对她身体动了什么手脚,如果再不想出办法,她真的要被封离关在这里一辈子——不,甚至不是一辈子,连死亡也没有办法能够解脱。
她一定要找到办法,破开死局。
姜真的眼睛一点点冷下来,手里的剪子喀嚓一声,枝丫落了一地。
垚英忍不住:“你修得树枝只剩一个叉了。”
姜真回过神,说道:“这样不好吗?”
“好看吗?”
“我觉得好看。”姜真又恢复笑眯眯的神情:“就像人一样,还是干干净净的好看。”
垚英打了个哆嗦。
——
凤凰一族和封离闹了又闹,想通过唐姝被冤枉这事从封离手底下抠出点好处。
但从封离手里抠好处是不可能的,最后倒霉的还是淑妃。
淑妃被凤凰族治了罪,又导致凤凰和朱雀两族开始闹不快。
言拙因为这事受了封离一顿罚,挨了几板子天罚杖,居然也不记恨姜真,还来向姜真告罪,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说都是他办事不力。
垚英在屋子里给姜真梳头发,姜真的头发真像羊脂润过一般,青丝倾泻,又柔又亮,她摸着都上瘾,嘀咕着:“我真不明白言拙仙君。”
“他的境界你理解不了,他可是个好人呢。”姜真低头翻着手里的本子,随便垚英在她头上作乱,梳个头梳了半个小时还不成型,她也不急,仿佛自言自语道:“好人有好人的好处。”
垚英将头凑过来:“你看的什么?”
姜真手里的册子显然不是仙界的东西,仙界的人都有神识,用玉牒便可记录,用不上这样的纸册。
“话本子。”姜真回答。
“话本子?”垚英语气夸张:“你哪里弄来的话本子?”
首先,仙界与人间泾渭分明,若是从人间得道、修炼成功,晋升仙界倒是不难,但一旦到了仙界,再想随意下凡可就不行了。
若是仙界谁都能随意下凡,那凡间岂不是乱了套。
正规下界的办法只有三种,一种是渡劫,一种是公事,还有一种便是仙界和人间中唯一的口子——瑶池。
渡劫便是洗去仙骨,投入凡间,入了凡间,也不会有在仙界的记忆,和凡人无二,只有达到某种条件才能重新归位,封离当初下凡便是这样。
公事可以保留记忆和仙骨下凡,但下了凡间,依旧被限制大部分力量,还必须得到天道的认可,否则就等着劫雷劈死吧。
瑶池更不必说。如何区分下凡方式的正规与不正规,不是由封离这个天界老大说了算的,而是由天道——瑶池就是传说中天道诞生的地方。
瑶池作为天道之源,自然不可能随意让人进出。
因此下凡的条件是极为苛刻的,想弄点凡间的玩意儿上来还真得花些心思。
姜真一脸淡然道:“言拙仙君说自己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我,要和我赔罪,我让他买的。”
“啊……”垚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揽锅也不是这么揽的吧。
姜真翻着本子,这话本也没什么新意,离开凡间多年,话本还是那几个样子,无非忠将良主、才子佳人,富家千金与书生灯会相逢,总要丢下些什么东西,丫鬟一个劲地撺掇,好促成良缘,故事总在情到浓时完笔,却从不写婚后柴米油盐的龃龉。
这本话本倒与众不同,话本子里的小姐嫁到了书生家,书生一朝位极人臣,婆婆便开始作怪,觉得小姐配不上这书生,逼书生另娶他人。
姜真看着看着,觉得这一幕好像有点眼熟。
或许世间的婆婆都很相似,不然她怎么觉得这话本子里婆婆的描述,这么像她那位住在瑶池的真“婆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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