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真察觉到自己和那两人对上视线,却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逃脱这般境地。
离开这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逃吗?逃不掉,偌大的仙界,逃到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不是安身之地。
一死了之,又太不值。她如果死了,岂不是正如天道所愿,把她这些年的时光用区区几段可笑的故事诠释。
——更何况,她凭什么要因为封离死。
她活在这世上,又不是为了去爱一个人才活着的,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死。
她冷淡的视线和封离在一瞬间相交,封离率先移开了目光。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直截了当地上来抓她,只能当做没看见。
“姑娘……姜姑娘……”
姜真转头,看见垚英躲在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压低声音喊她,脸涨得通红,几步上前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姑奶奶,你怎么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这里,不怕帝君发现了?”
垚英看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挤眉弄眼的:“趁帝君没发现,咱们快走,我刚刚在大筵上拿了好多吃的,根本没人吃,咱们回去再吃。”
她一如既往地神经大条,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四周投来的视线和声音逐渐大起来的窃窃私语。
姜真怔了好半天,才开口:“没事,封离他已经知道了。”
既然无论怎么样她都走不掉,不如让她也欣赏欣赏瑶池大筵的风光好了。
垚英听她说话,可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帝君知道了?那我们完蛋了。”
姜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瑶池大筵一如既往地举行,下面的人在想什么,都掩盖在衣冠楚楚的皮囊之后,和隐蔽的传声里。
姜真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
纤腰如柳的仙娥们,手持银纱舞扇,纤长的手臂轻轻挥动,舞袖犹如云雾飘逸,轻盈舞动时宛如仙鹤。
姜真的目光跟随着她们的动作,眼眸柔和下来。
不知何时,身边响起一道细微的倒水声。
她转头,看到面前出现一只骨节润泽的手,动作斯文地帮她面前的空盏满上了酒。
对上那人笑眯眯的眼睛,姜真缓缓抬手,将那盏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火辣,短暂地烧到胸口,她叹了一口气:“溪客仙君。”
“呀,姜姑娘。”溪客笑眯眯的,话里有话:“刚刚走得太急,没能问你的名字,不过看来我们有缘分,如今又相见了。”
姜真似笑非笑投以一瞥,他明明都已经认出她了,却还要装模作样。
整个仙界除了她,难道还有第二个凡人?
“确实很巧。”
姜真说道:“溪客仙君不去宴首与诸位仙君清谈,反而来这偏僻角落做什么?”
“远远闻到熟悉的香气,便过来看看,是不是熟人呢?”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们俩的机锋,玄鸿粗暴地把手里喝尽的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讥笑道:“怎么喝得这么爽快,不怕里面给你下了毒?”
姜真顿了顿,微微侧脸。原来玄鸿也跟着溪客坐了过来,两位仙君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原本偏僻的位置更加显眼了。
玄鸿这一番话显然是在暗喻她和唐姝那毒糕点的事是她自己下毒栽赃,将周围人的视线都隐隐吸引了过来。
他眼神闪烁地盯着姜真的脸,咬牙切齿,英俊的脸绷得紧紧的,脸上写满了傲慢与嘲讽,和上次碰到她那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摇了摇酒杯,冷声道:“凡人就是凡人,我看也只有凡人,才会喜欢弄这些不入流的伎俩。”
这人变脸可真快,脑子也直来直去的,就像现在这样,问都不问,就认定是她陷害了唐姝。
姜真温柔地笑了笑,一副听不懂他说话的模样:“溪客仙君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害我呢?”
溪客也笑:“是啊,在下可不敢毒害帝君的心上人。”
“她算什么……”
玄鸿还想刁难她几句,封离将她看得紧,入仙界这么些年来,几乎没几个神仙知道她的样子。
因此之前她大摇大摆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没有认出来,甚至还把她当做了唐姝身边的侍女,留下玉佩撩拨。
如今在瑶池大筵上看到那眼熟的身影,没了花香掩盖,凡人浊重一看便知,他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原来刚刚遇到的美人,就是他厌恶至极的那个凡人女子。
那个狐媚妖艳,弄得仙界不安生的红颜祸水!
他顿感自己受了姜真的愚弄,心中愈发羞恼,但看着她柔肌似玉的脸庞,他心里又生出些茫然烦躁的情绪。
这些情绪从嘴里吐出来便是不停的刁难,仿佛语气不狠厉一点,她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姜真果然看他了,但眼神里也没有多少起伏,打量他的眼神像是在衡量一块割下来的肉,有几斤几两。
“没想到你还敢来这里。”
玄鸿冷笑一声,故意不看向姜真,大大咧咧道:“无论如何,帝君与天后才是真是般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
他说完,才用眼神瞥她:“帝君与谁并肩而立,都不可能让你站在他身边,你识相一点就……”
离开?让位?还是去死?
姜真猜他未尽之语,一手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放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不变,心中的怒火却莫名地烧了上来,几乎冲破她胸口。
她并不是没脾气,只是强忍着罢了。
从入仙界到现在,似乎所有人,连天道都盼着她去死,好像只要她死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仙界众人觉得她死了,唐姝的地位才能稳固,帝后和睦,三界才能安定。
天道意志觉得她死了,男女主才能相爱,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
说来说去,都和封离有关,却从来没人想过改变封离。
他们将意志统统强加于她,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姜真正要说话,听见头上细弱怯怯的声音:“你别生气……看我让他闭嘴……”
她一顿,靠近天央台近了,神仙也多,天道可能是害怕,许久不出声,她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天道小声喝了一声,只见一阵风迎面袭来,穿过姜真的身体,直直冲向玄鸿的脸。
被那不起眼的风拂过,玄鸿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脸部涨红,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眼睛紧缩,嘴唇不停地张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溪客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发现,正好低头给姜真斟酒,错过了那阵妖风,一点都没有看见玄鸿的窘态。
“哼哼,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天道窝在她头发上小声地说道。
它竟然是真心为她抱不平的,这让姜真有些意外。
玄鸿脸上的愤怒转为灰暗的阴霾,意识到自己不对劲,顿时慌乱起来,双手捏紧,就要抓住姜真手腕质问。
姜真抬起头,目光流转,突然笑起来。
她不仅不躲,任由玄鸿狠狠捏着自己的手腕,反而凑近他。
姜真与他含着质问与怒火的双眼对视,压低声音,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温柔说道:“仙君,以后说话做事,也记得动动你的脑子。”
玄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姜真专注地看着他,脸庞被光勾勒出一片柔软的弧度,语气温柔舒缓,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动人的情话,而张合的唇里,吐出的却是冰冷刺人的话语。
姜真的另一只手轻移,缓缓将一块温润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他嗅到了姜真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温暖的味道,明明比之前掩盖她凡人气息的那股花香要淡上很多,却像一股热浪,浓郁地闯进他脑海,折射出模糊的幻影。
剧烈的眩晕从百会往下笼罩,玄鸿喉咙发紧,用眼神往她手上瞥——她递给他的,是之前他送出去的那块玉佩。
姜真说道:“多谢仙君了。”
玄鸿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因为不知名的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正要皱眉,突然感觉手上一凉。
酸麻的感觉从手腕传到臂膀,玄鸿眼前寒光闪过,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划过他的眼前,接着便是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脸上。
一滴、两滴。
目眦逐渐晕开红色,玄鸿呆呆地看着姜真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回,低下头,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被一道冷冽的剑光斩断。
暗红色的血喷出,像蛛网一样散开、落下。
而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他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只觉得被斩断的手滚烫地燃烧了起来,神魂震荡,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交杂在一起,慌乱之中有人震惊地大喊。
“帝君!”
“帝君……不可啊!”
姜真在帕子上随手抹掉指尖不小心沾染的血珠,转身看过去,封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他冕冠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却正因为这样面无表情,才更让人害怕。
见封离过来,天道立刻噤声消失了。
封离没有持剑,只是抬了抬手,凝实的剑意破空而来,劈空一斩,凶狠刺穿了玄鸿的手,也因为只是剑意,控制得极好,那道剑光斩断骨肉,也未曾蹭破姜真手上肌肤一点。
唐姝面色稍稍苍白地跟在封离身后,提着裙角,看着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玄鸿,唇角微颤,却不敢先开口。
玄鸿嘲讽她,周围众神仙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人想到,封离竟然直接会在瑶池大筵这样的场合为了一个凡人女子斩断青鸾族二公子的手。
封离手指动了动,一缕寒光挑起,将玄鸿手边的那块玉佩粉碎。
剑意擦着玄鸿的脸往下呼啸而过,仿佛随时都能刺穿他整个人,这无言的威胁让玄鸿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玄鸿的血断断续续往下淌,却因为出手的人是封离,没人敢上去帮忙。
“谁让你碰她的。”封离抬眼:“说话。”
玄鸿另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一个字。
还是溪客慢悠悠地站起来,低声对身边的一个小官道:“去请尊君吧。”
现在这场面,没人能制止得住,封离可是有名的不讲理……
除了那位,没有谁敢管他。
姜真看了看封离冷然的脸,又看了看唐姝,嘴角带着置身事外的笑意:“见过帝君天后。”
封离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她的话:“回去。”
姜真脸上笑意淡淡,没有说话。
唐姝却在此时突然开口插进他们之间:“姐姐,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诸多埋怨,但这是瑶池大筵,天道与尊君在上,你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天道就在她脑袋上看着呢。
姜真好笑地看着她,明明出手的是封离,怎么又成了她的错?
她注视着封离,见他没有言语,似乎默认了唐姝的说法。
封离只想逼她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逃向他的身边,离开这个地方,为此,他不在乎唐姝说什么,只要有用就好。
这一刻,似乎说什么都已经苍白。
无论她做什么,好像都会落入那俗套的话本,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向前一步是她和封离早已满目疮痍的关系,中间夹着一个唐姝,还等着和她上演勾心斗角争取欢心的大戏。
后退一步是所有人虚情假意的悼念,打着爱她的旗号去践踏别人的幸福。
她脚下只是一片狼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原来死了的白月光才是天上的月亮,活着总要生出万般错处,将爱意削得支离破碎。
到底怎么才能走出这樊笼呢?
——这白月光,她不当了,行不行。
姜真抬起手,遮住半张脸,极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制到最小,却还是忍不住溢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气息不稳,笑得咳嗽起来。
唐姝看她不接话,只是自顾自地笑,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主动向前一步开口道:“姐姐,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况且再过一会儿,尊君也要来了,你……”
唐姝这一番话却是拿鸡毛当令箭,尊君看不上姜真尽人皆知,但从来也没看上过唐姝,帝后大婚那日,尊君连影子都没出现过,让凤凰一族好生羞愤,在不受尊君待见这点上唐姝和姜真可谓是半斤八两。
没想到这次姜真接过了她的话。
“对。”姜真认可地点点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她本就不该来这仙界的,真该死,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可就算这样,她也不想主动跳进别人的话本子里啊,也太狼狈了。
虽然,她已经很狼狈了。
姜真和封离的视线于人群中交汇,诸多的神仙,不妨碍他们看见彼此。
封离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自己走过去,权势陶冶出了他的平静,也遮盖住了他和她之间不平衡的事实。
——封离知道,她无路可走,最后也只能回到他身边。
那她还非得做点非常之事让他看看,世上不是什么都能让他万事顺遂的。
不知何时,周围在一刹那静寂下来。
姜真听到了仙烛的火焰发出的哔啵声,又仿佛听到了云雾寂寥的流转声响。
“尊君……”
“尊君。”
“尊君!”
众神突兀地停止了窃窃私语,几乎同时跪地俯首。
一时间,她成了除封离之外,全场唯二站着的人。
姜真深吸一口气,捏紧指尖,指甲戳进肉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在乎。
她的心里从未如此的尖锐过。
她是一国的公主,也是一个幸福的家里最不幸福的孩子,她学的是诗书礼仪、刺绣乐舞,母亲教她的是三纲五常、逆来顺受。
她最擅长的是忍耐降临到她身上的痛苦,所以封离只是给了她一点喜爱,都能让她记了数年,直到现在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记得爱和承诺。
“姜真……姜真。”
天道感受到她像涌浪一样变化的情绪,顶着压力小声喊她:“你不会想死了吧,别傻了,你先回去……死在这里不值得,我以后再也不催你了。”
封离和尊君都在这里,它还敢出声喊她,可见是真的担心她万念俱灰,心存死志。
姜真削瘦的双肩,轻轻颤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死?”
她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种种错误都如同梦幻泡影,过了就过了,错了就错了。
人哪能没做过错事呢。
不过,还是先让她想想怎么才能打破看似已经走到死胡同的局面吧。
瑶池……尊君……姜真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汇聚,停留在她随手改的话本子上,突然闪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虽然现在她过得不痛快,但也有办法让大家一起难堪,是不是?
她退后一步,唇边带着悲悯讥讽的微笑,那双眼睛好像在看着封离,又好像谁都没有看,只是悲叹。
封离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心里爆发出熟悉的不安。
姜真咬咬牙,下定决心要搅乱这滩浑水,将所有人都拉下来,越乱越好。
她最后瞥了封离一眼,决然转身,直直跪在地上,原本就被垚英梳得松散的黑发,哗然散开,青丝披散在脸庞,挡住了发丝下的所有神情。
她跪在那个人身边边,看见那人月白色衣摆上潋滟层绮,贵不可言。
垂下的那只手骨肉停匀,指尖修长,骨节凌厉,戴着一枚很细的白玉戒指,质感冰冷。
姜真身体倾向前方,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指尖,却在手心真的触碰到那冰凉的戒面时心口一颤。
——怎么会?
她已经做好了被躲开的准备,毕竟那可是尊君。
瑶池之主,天命化身,甚至整个仙界都不敢直呼的那位大人,怎么可能连她一个凡人女子的手都躲不开呢?
她原本是想在尊君甩开她的手之后,卑微可怜地拉住尊君的衣摆,装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但现在真让她抓到了尊君的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姜真轻颦,也不抬头,两只手紧紧攥着那人的指尖,冰冷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引导着抚上自己的脸庞。
指间从脸庞滑落的冰冷触感,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尊君的手拢着她的脸,比她脸还大一些,像是将她的脸捧在了手里。
光滑得如同绸缎一般的黑发,柔软地倾在手心,姜真垂下视线,顿了顿,在一片惊人的死寂中温顺开口。
“尊君远见明察,为我提点,是我当年愚钝,将尊君好意错付,这些年来,日日回想。”
她眼睫毛湿漉漉的,像是停留着一只被雨水打湿、短暂停留的蝴蝶,苍白的脸颊上晕染着淡淡的红色。
“如今只求尊君给我一个回头的机会,让我留在身边侍奉,哪怕是一个扫洒侍女,我也愿意。”
“其实我爱慕您……很久了。”
姜真酝酿完情绪,终于汇聚眼神,毫无准备地抬起头,举目就对上另一双浅淡的眼睛。
她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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