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真忽然记起了她刚入仙界时,与尊君的唯一一次交集。


    那时她被封离的软话哄得鬼迷心窍,陪他来了仙界,周围神仙虽然不大友善,但有封离在,其他人和她也起不了什么大的矛盾。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被一个陌生的仙人告知,封离之上还有一位尊君。


    前来告知她的仙人高高在上,倨傲地为她解释尊君的来历,好让她这愚鲁的凡人感到害怕。


    瑶池为天道本源,这是仙界共识。


    无论仙或神,都有自己的根脚,或是修炼飞升,或是精怪化神。


    尊君是掌管瑶池的主人,谁也不知道祂的来历,也许和天道一样久远,甚至有传闻——祂已经和天道合一。


    封离为天道所诞,系天生帝君,那通俗解释起来,和尊君不就是母子关系吗?


    姜真理所当然地觉得是母子关系,都要怪凡间的话本子。


    ——凡间的话本子里不都说西王母居于瑶池。封离是帝君,封离的母亲是王母娘娘,这不正好对上了,姜真下意识地分门别类,竟然没有半点怀疑,就已经给从没见过的尊君贴上了一张刻板的画像。


    傲慢的仙人讲完这些,才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尊君要与她谈谈。


    姜真情不自禁地对比了一下封离两个“娘”的区别。


    封夫人是封离在凡间的母亲,封家的主母,当然——也不喜欢她。


    封家还没落魄时,封夫人看不上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更喜欢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唐姝;


    封家落魄了,封夫人就更恨她了,因为是她名义上的爹抄了封家满门。


    无论如何都是错。一个婆婆似乎很难对儿子偏爱的那个女人生出好感,因此姜真觉得,尊君不待见她也是可以料到的。


    果然。


    尊君派人把她带到了瑶池之外,却迟迟没有见她,像是要磨磨她的性子,给她一个下马威。


    带她来的仙人进去禀报半天,回来丢给她一只纸兔子,便不再搭理她了。


    姜真来仙界之后,许久不曾见过纸。


    神仙们都用玉碟神识交流记录,除了个人爱好,没人会用笔墨纸砚这么麻烦的东西,她想写点什么,还得特地去寻纸。


    可她手里这只兔子,就是由一张白色的纸折成,兔子被折的圆润可爱,两只耳朵竖立在头顶,鼻子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粉色的,活灵活现,也不像墨染的,可能是什么仙人神通。


    姜真认真端详着这只兔子,试图从它身上看出这位尊君想表达的含义,但这么可爱的兔子,即使是敲打的意思,也太温和了。


    正当她凝眉沉思的时候,那只兔子的嘴动了动,发出了僵硬死板,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姜真,莫逆天命。你与封离无未来之可能,强留仙界,徒增痛苦。”


    兔子的纸瓣嘴张合着说出这句话后,眨眼间又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可爱折纸,却让姜真前一秒还柔软的眉眼逐渐淡下来。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这一番先礼后兵还是让她有些黯然。


    冷嘲热讽、指责打压是她早已习惯的事,姜真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将那纸兔子收好放进了梳妆匣里,免得丢失落人口舌。


    令人意料的是,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告知,仅此一次,尊君在敲打过她这次后,直到现在也没有再找过她,更没有她想象中的麻烦。


    ……但她还是对尊君一点好感也没有。


    脸上冰冷的玉戒刺醒了她的迷惘,清楚地提醒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姜真眼前这个美到极致的仙人,容貌几乎到了一种慑人的地步,眉眼不抬,任由她拉着祂的手,单单只是这样站着,就将世间一切压下三分。


    光是看着祂的眼睛出神了片刻,姜真的背后就已经被冷汗浸湿,神智开始混乱,甚至灼烧疼痛起来。


    这并不是夸张的感受,而是实实在在的,来自力量的恐怖威压。


    那双浅淡的灰色瞳孔里,仿佛藏着永无止境的混沌深渊,叫人无法看清。


    那人垂下的几缕发丝,掠过她脸颊,姜真手指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收紧,反应过来想要松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却无法动弹,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


    她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动弹不得,花瓣穿过寂寥的风,落在姜真膝盖上,两人之间只剩下一片长久的寂静。


    在凝滞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尊君动了动手指,目光从她的眼睛抚过脸庞的轮廓,再到她握着与祂相叠的那只手。


    “你倾慕我?”


    尊君缓缓开口,声音意外地矜贵低柔,冷静自持,没有任何愤怒和嘲弄的情绪。


    祂的声音落在姜真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这不是她跳下瑶池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个声音吗?因为太过好听,她还以为是幻觉。


    不对……这明明是男子的声音,姜真愕然,怎么是男子的声音?


    男的!?


    她骇然睁大眼,瞳孔紧缩,尊君太美了,美到她根本没去思考过他的性别,可这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就是男子……


    若是男子,她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尊君告白,本意是想将这俩人都恶心一遍,顺便把局面打乱,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溜走。


    这下真的全乱套了。


    尊君抬手,指尖落在她眉间,若有若无的凉气灌进她脑门,姜真思绪一轻,霎时清醒,身体也能动了。


    姜真立即站起来,因为僵硬太久,腿脚几乎没有知觉,踉跄几下没撑住,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边。


    这下她实在受不住狼狈,彻底埋着头不想抬起来了。


    “既然如此。”尊君羽睫轻垂:“与我回瑶台。”


    尊君话音刚落,刹那间,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各神仙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惊恐的神情,谁也不敢说话。


    姜真也惊诧了一瞬,这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尊君出现之后,几乎全是意外。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马上点了点头。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她被封离关回天命阁,囚禁肯定会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恐怖,说不定言拙也会被调回来,她一个凡人,在封离刻意的监视下,没有什么方法能逃出去。


    错过眼前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封离率先打破寂静,脸色阴郁着大步走向她,冷声道:“姜真,够了,回去。”


    姜真腿还麻着,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侧过脸,借尊君挡住了自己半张脸。


    她轻言细语地开口,却像是给封离的怒气火上浇油,快速地说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不敢再纠缠帝君,让我在尊君身边思过吧。”


    尊君轻笑一声,未曾言语。


    封离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剑眉挑起,暗金色的瞳孔竖成一道细窄的裂痕,身边的气息强横得让人毛骨悚然,一边的神仙不寒而栗,已经纷纷退去。


    姜真盯着那双熟悉的冰冷瞳孔,没有闪避。


    太多次了,他们之间有过太多次这样的争执,只要她有一点离开的想法,封离软禁她的手段就会变本加厉,直到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可封离好像已经忘了,禁锢她的从来不是牢笼。


    姜真顿了顿,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帝君。”


    封离心跳停了一瞬。


    姜真从未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还未弄清那个笑意里所包含的意思,心头已经被一种巨大的、将要失去什么东西的恐慌所笼罩。


    封离面色冷然,却几乎急迫地想要抓住她的手腕,一向克制冷淡的态度一点点裂开:“姜真,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别闹了。”


    在人间时他未能完全渡劫就匆匆回了仙界,实力大损,但凤凰一族活不了多久了,等吸收凤凰一族的天命,他很快就能和唐姝结束婚契,也能彻底恢复实力,不必一直受制于尊君,到时候她想要天后的位置也好,回人间玩也罢,他给她就是。


    她只要再等等就好。


    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如今却只想逃走。


    封离脸上面无表情,心底却慢慢渗进冷意。


    一直以来,无论姜真嘴上怎么说想离开,他都觉得只是闹脾气而已,人间有什么好,短短数年,一抔黄土了无痕迹,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仙界的好处,知道这世上只有他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姜真爱他,曾经那么爱他。


    她是他年少爱慕的人,日思夜想娶进门的妻子。


    ……她怎么会离开他。


    姜真低着头往后躲了躲,见封离真的要扯她,怯怯地试探着抓住了尊君垂在身旁的手,试图让尊君帮她挡着。


    尊君的手……好凉。


    突如其来的想法闪过姜真的脑海,下一瞬,她眼睁睁地看着封离的手停在离她手腕只有寸厘的地方,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封离的脸上极端冷静,几乎看不出用力的模样,眼睛里、耳朵里却开始不断渗出暗红色的鲜血,他被挡在无形之外的手弓起,指尖震颤,手背暴突起的青筋,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他和她明明只有寸尺距离,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她。


    姜真呆呆地看着封离的手停在她面前。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寂静得那么吓人。


    她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温和又不容忽视的低柔声音,瘆得让她天灵盖发麻。


    “封离,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身旁那个贵不可言的存在,说出的话语冷淡而平静:“回去吧,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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