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
封离看着姜真不假思索地将手搭在那人手心, 只觉得场景那么刺眼,顿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知道姜真不可能突然爱上持清,也知道她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离开自己。
失去控制的感觉涌上来, 依旧烧得他口干舌燥。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
封离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直觉告诉他,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先把姜真留下。
持清不在意他怎么想,身子微微前倾,反扣住姜真的手。姜真觉得身上一轻,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她的身体,将她扶起。
封离瞥了眼身子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唐姝, 脸上愠怒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重新克制地开口,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尊君, 她要留下, 天后出事, 我需要给所有神官一个交代。”
姜真闻言, 猛地回头, 漂亮的眼睛, 里面湿漉漉的,像一泓清水冷冷地看着他, 让封离一愣。
那双曾经温柔迁就,蕴含着满心欢喜和爱意的眼眸, 如今里面只有他读不懂的情绪。
“交代。”姜真冷静下来,在持清开口之前断然说道:“我现在就可以交代。你可以去问呈凤宫的侍女,是唐姝主动邀我过来的, 之后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嘲讽似的勾起唇角:“你不会觉得我区区一个凡人,能把仙人之体、凤凰之身的天后怎么样吧?”
那侍女不满地开口:“谁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天后浑身是血, 心头血还在你手上,这难不成是假的?你一定是妄图留在帝君身边……”
侍女话音未落,只感觉自己刹那如坠冰窖,声音被凭空抽走,千百年的修为正在以一种流水般的速度离开她的身体。
短短几息,她还没来得及求救一句,伏在地上,变成了一株木槿花。
持清收回手,叹了一口气:“太聒噪。”
他没有看任何人,眼眸澄澈,倒映不进任何东西,只是一片虚无空旷的混沌,神色淡漠,仿佛倒在地上的不是历经苦修才得道飞升的花神,只是凡间一株再普通不过的木槿花。
姜真在这一刻,才清楚认识到持清拥有的是怎样生杀予夺的权柄,随手将凤凰血毁坏,抬眼间将神仙废立,几乎是她无法想象的能力。
他绝不是她眼里朦胧莫测的漂亮谪仙,也不可能是一个温和关切的长辈。
封离瞥了眼唐姝,烦躁地扶额,将跪在宫殿外不敢进来的侍女叫进来,语气冷沉地问道:“唐姝为什么请她过来?”
他竟不知道唐姝背着他将姜真偷偷唤到呈凤宫。
姜真一瞥,没想到被封离问到的那个侍女正好是垚英。
垚英双股战战,在唐姝威胁的目光下,大声说道:“天后说要告诉这个凡女燕朝的消息。”
这一瞬,封离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眉梢狠狠地皱了起来。
唐姝吐出一大口血,闭上眼睛一副要死的模样,封离只能转头看向姜真,冷硬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姜真和他目光对上,心里毫无波澜,手里还攥着那块玉珏,提醒着她在封离面前有多可笑可悲。
她淡淡道:“她说,姜庭的使者见了你。”
封离看着她的眼睛,马上反应过来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从何而来,开口的声音晦涩而沙哑:“是那玉珏,是吗?你因为那块破玉,和她起了争执。”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笑腔:“破玉?”
“难道不是吗!”封离声音震颤,几乎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这只是块玉而已,姜真,你已经离开凡间那么久了,连他的一块玉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只是一块玉。”姜真怔怔道:“是啊,对你来说,只是一块玉而已……只是一条凡人的性命而已。封离,我和你不一样,我一辈子就只能活这么长,不是什么都能抛下的。”
封离冷笑出声,就要走到姜真面前和她好好理论。
唐姝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抓住封离的衣角:“帝君,我好痛啊。”
封离的妒火正烧得旺盛,闻言刻意俯身扭过脸,不再看姜真。
他伸手放在了唐姝额头上,仙力从手中源源不断地冒出,覆盖在唐姝全是血的身体上。
唐姝的胸口自心头血钻出后就不再流血了,封离用仙力封住她全身心脉,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只不过在找到另一滴凤凰真血之前,唐姝只能当个凡人。
封离皱着眉:“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姜真说道:“我说过了,不知道。”
“一点异常也没有?”封离觉得蹊跷。
其实是有的,姜真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缕灰色的雾气,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的白鹄,但她没有说出来。
白鹄的出现势必会将持清也扯进这难堪的场合,尊君刚刚才帮了她,她不想恩将仇报。
面对封离的质询,姜真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实际上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转过头就要离开。
封离背对着她,冷冷地说道:“凤凰血不会无缘无故地脱离真身,唐姝的事,还需要再进一步审问,姜真,你不能走。”
她脚步顿住,嘴唇微颤,另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没有同意过,封离。”
持清将手轻轻放在姜真肩膀上,阻止了她回头的动作,态度温和:“行事无理,出言无状,我不曾这样教过你。”
封离隐在半道黑暗中的侧脸,绷出一道冰冷的线:“唐姝受伤是事实,我不留下她怎么堵住悠悠众口。尊君,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持清却轻笑起来:“凤凰血毁于我手,这个理由足够吗。你可以告诉所有人凤凰天女不过是个吞了凤凰真血的凡人,还是说你要为了掩盖你的错,强加罪责于他人?封离,我提醒过你,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
他抬眸打量瑟
銥誮
瑟发抖的唐姝,眼睛里是无边漠然的冷意。
“或者,你希望我现在杀了她?”
封离的声音被沉默吞噬。
持清感受到手下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见姜真的眼瞳半阖着,看不见情绪。
姜真也不知道,唐姝是吞了凤凰血的假冒凤凰,和尊君一句话都没问就相信她这两件事,哪件更让她惊讶一点。
直到回到瑶池,她的情绪都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天后大伤的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仙界了,瑶池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仙人,见她跟在持清身后,露出一副她熟悉的,既见鬼,又觉得她是个祸害的表情。
这个仙人有些眼熟,姜真迟钝地想了一会,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曾经传话让她去见持清的傲慢仙君。
持清还牵着她的手,看她抬起头,耐心嘱咐:“这是张隙,我若不在,你有事可以吩咐他。”
张隙规规矩矩地行礼,候在瑶池外,那张高傲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不情不愿的表情,很是老实。
姜真朝他微微点头。
直到四周只剩下她和持清两个人,姜真才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迟疑着开口:“尊君……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持清又对她露出那副漂亮温和的神情:“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这次,姜真直视了他的眼睛。
她发现持清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愫,剔透冷淡得不像活着的东西的双眼,而像一块刚挖出来的玉石。
姜真嗯了一声,低下头,坐在瑶池旁边,避开了持清的眼眸:“毕竟……封离,算是您的孩子?”
哪有帮理不帮亲的道理?
仙界也有不少结婚生子的仙君,在许多地方,仙人和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多高尚,也没有多遥远,她总是下意识地将凡间的亲缘关系代入进持清和封离的关系。
之前她觉得,持清就像一个面对着叛逆的孩子的家长,顽固地、要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强硬地塞给封离。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没姜真想的那么简单。
“你对我来说,也是个孩子。”
持清的声音温柔缱绻,格外动人:“没有什么区别。”
姜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看见持清的眼神,突然发现他看封离、看唐姝,甚至看那些侍女时的眼神,似乎真的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所有人都是差不多渺小的尘埃,有的飘在他身边,有的飘得远些,仅此而已。
姜真窒了一瞬,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她可以无视误解她的人,但也觉得应该和相信她的人解释清楚:“我真的不知道唐姝怎么了,我当时……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她胸口突然就开始喷血。”
她的话停顿在这里,没有继续往下延伸,告诉持清唐姝想要杀了她的事。
别人没有义务去为她感同身受,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反倒像卖惨,显得她更可怜。
“我知道。”持清垂眸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就算你真的杀了她,又怎么样?”
姜真抬头,这时才发现,持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她已经离得很近,但他比她高许多,于是只能仰头看着他。
她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茫然过,呆呆地望着持清昳丽的容颜,总觉得这不该是从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仙人口中说出的话。
“不要怕。”他说:“做你想做的。”
持清将手覆在她手心,灰色的雾气从他们相合的指间溢出,他手指微动,一缕灰色的雾气凝结成雪白的羽毛,幻化出一只白鹄,落在姜真肩头,白鹄侧头,蹭了蹭姜真的脸颊。
白鹄长鸣了一声,雾气骤然腾起,熟悉的被吞噬的感觉扑面而来,让姜真的背后渗出点点冷意。
异样
姜真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能睁大双眼极力地去辨识面前这个人的情绪。
可什么都没有,持清的脸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感情,温和的神情仿佛只是一层套在空气上的假面, 背后什么也没有。
他微微侧脸, 另一只手托住飞过来的白鹄, 白鹄的双眼冰冷血红,像是含着凝结的鲜血。
有一瞬间,在姜真的脑海里,这双血红的眼睛和持清清润的灰色眼眸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彻骨难言的森寒爬上脊背,姜真嘴唇微张, 感觉手中的玉珏因为冷汗而变得滑腻。耳边嗡嗡作响。
灰色的雾气如此眼熟,就算她再傻, 此刻也意识到了唐姝的异变, 绝对和那只突然出现的白鹄脱不了干系。
封离有句话没错, 唐姝的凤凰血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钻出身体, 不然唐姝不会在仙界安然无事地待了这么多年。
“唐姝的血……”姜真牙齿颤抖:“是您做的吗?”
“不是我。”持清淡淡否认:“是它, 它很喜欢你, 才会帮你。”
姜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停在他手上的白鹄,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从唐姝手中夺过玉珏的时候, 在想什么——
她气血涌上心头的一瞬间,真的想过让唐姝、让封离都去死好了。
在她的情绪在心中爆发后下一刻,唐姝就当着她的面, 突然吐出鲜血, 凤凰真血从身体里被生生剜了出来。
这中间的空白——就是凭空出现的白鹄!是白鹄帮了她。
姜真将一切都联想了起来,霎时醍醐灌顶, 无措道:“……为什么。”
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只会重复疑问的傻子,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如此地迷茫,弄不清缘由。
“没有‘为什么’。”持清温声:“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
“不要怕。”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奇妙的魅力,将姜真的忐忑安抚:“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持清的手指拂过白鹄的羽毛:“它是天地混沌所化,你可以把握住它的力量,为你所用,只要你愿意。”
他的话仿佛在引诱着她去抓住面前的白鹄,那些轻而易举决断他人生死的能力,那些她好像永远也无法得到、拥有的力量,如今就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可以脱离凡人的身份,生死的桎梏,但持清又能从她这个凡人身上得到什么?
所有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都让她觉得不真实,她不清楚看似美丽沉静的海面下是否隐藏着危险的暗礁。
周遭一片寂静,只剩下姜真细长的呼吸声,她恍然发现,持清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仙界虽然全是已经飞升的仙君神官,但是没有一个比持清更像尘世之外高高在上的神明。
世上最平等的关系,恐怕只在他的眼里。
姜真顿了顿,苍白的脸庞恍若透明,她没有在持清的示意下抚摸白鹄,而是说道:“尊君,我只想回凡间。”
持清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说这样的话:“好。”
姜真之后的话全都停在喉咙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持清居然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她放她下界。在她眼里看起来难如登天的事情,放在持清身上只不过是一声随意的应许。
夜长梦多,姜真几乎无法抑制激动的内心,一下子扬起脸,目光灼灼地看向持清:“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持清微怔。
姜真正费力地仰着头看他的神情,细长的脖颈上露出青紫的指痕,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眸子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翼。
这和姜真平时内敛克制的眼神不同,像是一块坚硬的甲壳下,不经意间暴露出的一块柔软细嫩的血肉,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看见,连姜真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总是忍耐的,至少持清见她第一面时,她就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活了太久、太久,几百岁的神仙,和十几岁的凡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他宽容姜真,就像凡人宽容一只柔软的猫,倒想她再放纵一些。
可除了天央台的胡言乱语,姜真从不在他面前暴露其他情绪。
或许,她在封离面前不是这样的。
持清笑起来,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很淡的悲悯,冰冷的手指轻轻拢在姜真的后颈上,托起她的头发,如同抚摸昂贵的绸缎:“想穿过瑶池,身体至少修炼到半神的程度,现在的你,还不行。”
——
姜真想着持清的话,坐在床上,伸出手,合拢又握紧。
仙界和凡间之间的屏障虽然因为天道的原因被削弱,但瑶池还不是她一个凡人能够轻易穿过的,苍穹会把她的身体削得支零破碎。
姜真想到自己的身体,对持清轻声:“我现在不是死不了吗?”
“是的,但你还会疼。”持清温柔道。
血肉碾压,身体破碎重塑,是神仙之体也无法承受的痛苦。
姜真想说自己不怕痛,但看着持清的眼神,心里一阵发怵,直觉不该说出口,将话咽了回去。
持清应许她,会帮她修炼到能穿越瑶池的程度,但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情绪纷扰喧动。
一股不安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无法马上下界,持清没有缘由的好意更是让她惶恐。
比起封离的长辈,持清更像她的长辈——无条件地信任她,随手给予她惊人的力量,似乎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会纵容。
姜真宁愿持清是她想象中恶毒的“婆婆”,冷脸对着她,傲慢跋扈、目中无人地指使她,斥责她,因为那才是她所熟悉的,和长辈相处的模式。
天道落在她枕边,那里放着她从唐姝手里夺回来的玉珏。姜真侧着脸,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脸上的软肉被枕头压出一道淡粉的印子。
天道变成的光点一屁股坐在玉珏上,声音暗戳戳的:“这块玉珏对你很重要?”
姜真冷笑:“你不是能看到我的记忆吗?”
“什么呀,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天道。”天道说道:“我只不过是大致知道故事发生前的剧情而已,谁会没事钻到你脑壳里看你的记忆。”
姜真闭上眼,翻身背对天道,声音喑哑:“你说得对,我过往的十几年,只是故事发生之前的剧情而已。”
天道暗叫不好,立刻改变口风:“不是!我说错了,行了吧,我都说错了!”
“我又没有怪你。”姜真莫名其妙地瞥了它一眼,将玉珏握在手里发呆。
常素危从小体弱,又被神官批命,命中必有一场杀劫,常家父母疼他,几乎用了一切法子来为他挡灾。
这玉珏是常家祖传的宝物,在碎裂前几乎可以达到仙器的级别。常素危和她从小相识,自她有记忆以来,这玉珏就挂在他身上,从不离身。
但这玉珏最后没有为他挡灾,反而是碎在了她手上。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故事发生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剧情。
姜真想起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一幕,女主因为唐姝陷害,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和封离大闹一番,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仙界。
在凡间,女主在机缘巧合下被一个人所救。
幻境里的人形貌不总是清楚,连女主的脸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灰雾,看不清楚五官,姜真怀疑,可能是天道的能力不够显现完整的模样。
但在女主的描述中,那个人是她平生见过最美的人,眉目秀美,光华夺目,身穿锦衣珠翠,如同一只耀眼神气的孔雀。
女主很快被这个仿佛精怪似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有意忽略了他反复无常、嗜杀成性的性格,女主本质是个善良天真的女仙,看到他杀人的时候依然痛苦矛盾,却又不得不在他身上寻求依偎,逐渐坠落。
就在女主逐渐从封离的伤痛中走出时,却突然从沉溺的虚幻中惊醒片刻。
她发现了那个人只是在借着她的眼睛缅怀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
即使没有在幻境中看到那个人的正脸,这样的描述太过独特明显——那人嘴角有一粒小痣。
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姜真怀疑女主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常素危。
虽然这段剧情过于离谱,男人的性格也和她认识的常素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她已经习惯了。
在看到幻境之前,她也从未想过,封离会在她死后,因为“怀念她”这样的理由去找其他人来代替她。
他们之间纵然有诸多龃龉,可毕竟少时相识相知,她对封离再失望,也很难贬低他的品格。
等等——女主是怎么下界的来着。
姜真脑海里抓住一丝灵光,腾的一声坐了起来。
她极力回想幻境里飞逝的场景,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是现在之后的几百年。
和如今一样,天道衰微,仙界和凡间之间的屏障减弱,在几百年后,那道屏障更是已经趋近于无,女主决心要和封离分开后,直接就从仙界和凡间的天隙中跳了下去,虽然遍体鳞伤,但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落在凡间被一对凡人老夫妇捡到,养了几天便能够活蹦乱跳了。
姜真品味着那丝古怪,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异样在哪里了。
在她死了的那个故事里,剧情总是按照天道设想的样子发展的吧,为什么天道力量会依然会像现在一样,削弱到这种程度,甚至比现在更弱了?
天道愣头愣脑地从光点里伸出细小的触手,碰她一动不动的指尖:“怎么了?”
姜真回过神,一把将他抓在手中,眼眸稍冷,平日里温和的语气已经荡然无存:“你在骗我,你的虚弱根本与我活着无关。即使我死了,剧情按照原来的样子发展,你也会一样衰败下去,你附在我身上,要我帮你扭转剧情,到底是想做什么?”
天隙
天道一下子慌了神, 茫然失措地想要逃开,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消失,姜真纤弱的手指合拢, 明明只是凡人的身体, 却牢牢地抓住了它。
姜真料到了它会想跑, 也做好了它会消失不见的准备,没想到真的把它抓在了手心,也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不跑了?”姜真问。
“你个——大傻子。”天道哭出声:“又是持清,持清在你身上留了一道混沌清气,对我有压制作用, 我讨厌你!姜真,你个大坏蛋, 和持清一样!”
它哭得震耳欲聋, 姜真却没有再哄它:“够了, 如果你再不说实话, 我就告诉尊君。”
反正她现在暂时也死不了, 天道拿神魂一体的理由无法威胁她, 要不干脆将这麻烦丢给持清好了。
姜真还没有意识到,她虽然对天道和持清保持着一视同仁的狐疑态度, 信任的天平却已经轻微地倾向了持清。
天道慌慌张张地说道:“我真的没骗你啊,我给你看的真的就是本来的天命, 是你当初没死,才会造成现在这样局面,如果不将剧情掰回去, 以后只会越来越乱。”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姜真冷冷地说道:“为什么原来的剧情里, 天道也一样衰败了,这不是根本和我无关吗?”
天道响亮地抽泣了一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就在姜真不耐烦地想要起身时,天道才声音僵硬地说道:“我不能说,我说了会被白鹄‘听到’的。”
姜真不确定他说的“白鹄”是真正的白鹄,还是什么具有内涵的隐喻,白鹄好好的为什么会杀了它。
白鹄、持清和天道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还有……天道在她面前呈现的幻境之中,无论女主和封离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持清的身影,这是为什么?
“那你去跟持清说吧。”
天道惊恐地说道:“你不要把我给持清,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他根本就不是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仙吗?”姜真睨了它一眼。
天道噌的一下膨胀,洁白的光点爆发出愤怒的红色:“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祂,也不是仙人,总之,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才任由这样的剧情发展,这个世界‘砰’的一下炸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如果你在我面前炸了。”姜真真诚地说道:“我也不会眨眼睛的。”
“姜真!你别被他的漂亮话骗了,他现在也许帮了你,但肯定只是因为无聊,在他这样的存在眼里,你就和一株草、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姜真冷静地说道:“那最好不过,他只要能帮我离开这里就行。”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会帮你离开仙界,说不定他只是在耍你!”
“求求你了。”看着姜真纹丝不动的表情,天道终于绷不住了,哽咽一声:“别告诉持清,我有办法让你不穿过瑶池也能回凡间。”
“我就知道……”姜真停下了下来,双手捏着将它捶进被子里:“什么办法?”
“你别锤我,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天道一遍抽泣一边可怜巴巴地说道:“现在的下界已经开始出现天隙裂缝了,你可以和女主一样从天隙跳下去,虽然……现在的屏障比她跳的时候强,你可能会有点疼。”
“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天隙裂缝。”
姜真觉得这办法似乎可以考虑,持清虽然答应为她开瑶池,但要她修炼到半神之体,以她的资质和悟性,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她甚至一度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时间拖的越长,变数就越大,封离对她不依不饶,她如何能将希望全都寄托在别人的许诺上。
“所以,你不能把我告诉持清。”
天道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和天地屏障本是一体的,能感受到出现天隙的位置。只是现在我太虚弱,感知力范围不大,如果你能接触到男女主,我可以靠着天命之力恢复一点感知,帮你找到仙界出现的天隙。”
“……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的。”
姜真刚要皱眉,天道急急道:“不是让你去撮合他们。只要接触到天命之子,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我就能恢复一点点力量,怎么接触都行,你如果能找到方佳伶,什么都不用做,我就能直接找到天隙把你送下仙界。”
“还是说你想和封离接触,那、那也行。”天道木木地说道。
“我知道了。”姜真没再说要把它丢给持清,重新躺下。
她合上眼睛,实际却开始第一次思考作为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和封离同样身负天命的方佳伶。
她虽然看完了天道的幻境,但从来没有去认真思考过身为方佳伶的存在,毕竟方佳伶是死去的她的“替身”,代替她和其他人展开一段故事。
姜真细想,只觉得尴尬,又不得不回忆她在幻境里听到方佳伶这个名字时脑海里泛起的熟悉感。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一定在哪里听说过方佳伶这个名字,不会好端端地觉得熟悉。
只是这感觉过于模糊,她始终无法想起,只能作罢,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姜真熟睡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是偶尔会皱起眉头,天道附在她身上之后,她时常会梦到些不悦的记忆,额头沁出些许冷汗。
一道身影无声地坐在她床榻边,轻轻握住她垂在被子旁边的手。持清幽长的睫毛在苍白冶丽的脸上投出昏暗的影子,墨黑的长发从肩膀倾泻,落在姜真的手边,宛若流瀑。
他淡灰色眸子注视着姜真的眉眼,执起她的手。
姜真手心的温度比平常高一些,因为梦而发了汗,跳动的脉搏,肌肤下流动的血液,是她生命活跃的痕迹。
他伸出手,点在她眉心,一束白色的光芒顺着他的指尖颤颤巍巍地浮现出来,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开。
持清注视着这团在他目光战栗不止的光点,安静得如同一张轻薄的剪影,他沉默许久,将手稍稍移开,还是让那团光点逃回了姜真的身体。
他的神色在昏暗中蒙昧不清,淡淡地,支在姜真旁边,他看着姜真紧皱的眉头,并不开心,仿佛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东西,在颤抖中无意识地反抓住他的手。
她眼角流下一片冰冷,声音几不可闻:“娘……”
持清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将手中之物随意搁在她眉心。
——
竟是难得的一夜好眠。姜真睁开眼后,情不自禁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这一夜居然没有做梦,没有看到令她不快的回忆,就这样轻松地睡到了早晨。
只不过……她皱了皱脸,感觉自己的眉宇之间似乎有些痒意,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压在她脑袋上。
不会是天道吧?
她伸出手指,虚虚盖在脸上,触碰眉心。
入手的触感温凉,纹路细腻地贴在她指腹上,还有些干燥,姜真将手抬起来,发现那是一只纸折的兔子。
姜真愣了愣,这个兔子……这个兔子,是持清折的吗?
她梳妆匣里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纸兔子,是上次尊君与她传话的时候给的,她当时只觉得可能是哪个侍奉的小神无聊弄的,没想过尊君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天外天除了她和持清没有其他人,就算是张隙,她也很少见他进入瑶池,这纸兔子只能是持清放的。
姜真抿了抿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过来,若不是持清看她没有任何狎昵之意,她都要警惕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了。
她抓着这个纸兔子,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将它收了起来,因为太迷惑,甚至都没有发现早上少了天道咋咋呼呼的声音。
直到她重新换好衣服,天道的声音才恹恹地从她身后传出来:“你有计划了吗?”
姜真察觉到它有气无力的声音,却只是以为它昨天被吓到了,顿了顿,说道:“方佳伶?”
“是。”天道迫不及待地说道:“你赶紧找到她吧,带着我一起下界,我宁愿死也不想死在有持清的地方。”
天道是没有‘死’这个说法的,也没有‘命’,只会随着天的变化而浮动。
“……你又发什么毛病。”姜真盯了它一会,盯得它直往后缩,才缓缓说出想法:“我可能在哪里听说过方佳伶这个名字,但是太模糊,不记得了。”
“那还不好办。”天道灵机一动,马上说道:“你今晚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刺激你的神魂,让你记起来。”
姜真不是很想做梦,但天道说的也确实是一个办法,所以她没有反驳。
她又听到天道嗫喏:“不过你今晚睡觉,得锁门。”
姜真匪夷所思地望了它一眼,这天外天这么空旷,哪有门给她锁?
持清神出鬼没,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在哪里,她无视了天道的抱怨,走出瑶池,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影候在一旁,是张隙。
张隙朝她行礼,面上虽是板着,却不敢有半点不敬,他低着头,沉声对姜真说:“姜姑娘,尊君吩咐我随侍您。仙庭已经因为天后的事情乱作一团了——帝君正待在呈凤宫中,不许任何人出入,凤凰一族在外执意要找帝君要一个说法,还向帝君讨要您处置,您现在出去……”
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努力找了一个不那么冒犯的词语替换原本的意思:“……容易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评价。”
失望
“是吗?”姜真闻言, 停下脚步。
她不清楚凤凰血的来历,但看封离的反应和脸色,想必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他短时间找不到能代替的方法。
唐姝的凤凰血被毁, 这时候应该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难怪封离要守着呈凤宫,不让任何人进去。
凤凰一族如果知道了唐姝货不对版的事实,一定会觉得自己被戏弄,到时候发作起来,仙庭就更乱了。
不过……如果唐姝的凤凰血脉和封离有关, 那意味着他们在凡间或许就已经互有勾结。
姜真自嘲一笑,突然想到幻境里看到的那件事。
当时南燕内乱, 封离能够起兵造反, 非一朝一夕之功, 其中内廷中支持他、为他提供最大帮助的就是唐姝的父亲左丞和母亲青夫人, 青夫人, 也是姜真的姨母。
顺天帝一生荒唐, 自诩痴情,唯爱青夫人一人, 甚至在她拒绝入宫后放手任她自己选择嫁娶,暗自守护, 却没想到她早就已经暗中选择他人想要推翻自己,真是可悲。
姜真思忖片刻,对张隙说道:“凤凰族来了什么人?”
张隙意外她会好奇这些, 停顿了片刻才说道:“凤凰族的一位长老, 和青鸾族的二公子。青鸾族的二公子上次被帝君所伤,两族相好, 许是希望在这次能一起逼帝君退步,交出你。”
“可我与封离已经无关了。”
姜真好奇,当时她在天央台发疯,早就传遍仙界了,她身在瑶池,也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事:“他们怎么不找持清要我。”
“这,你怎么能这样叫尊君的名号。”张隙绷不住面上的神情,瞪了她一眼,才讷讷:“谁敢找尊君要人……”
那也难怪,世事皆是如此,往日他们不敢将矛头指向封离,就只能指向她。
而和持清相比,封离又反倒成了好欺负的那个了。
姜真失笑。
张隙问她:“你可要去呈凤宫?”
“我可以去?”
姜真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她听张隙拦住她说了这么一大长串,理所当然地将他话中的意思理解为让她好好地待在瑶池里,哪都不要去,省得给持清添麻烦。
可张隙说完,又主动问她要不要去呈凤宫,真是奇怪。
张隙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只是奉尊君之命随侍你身边,并没有拦阻你的权利。况且,你也不用瞻前顾后,我会保护你的安全,无人能动你。”
姜真看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一如他第一次通传她去见持清时那副冷厉高傲的样子,似乎对自己极有自信的模样。
他的话几乎在暗示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毫无疑问是持清的授意。
张隙的言语让她联想到了持清那天对她说的话,持清眼里的无谓和疑惑是那么真实,是真心疑惑她为什么不动手。
他告诉她,想杀掉唐姝也没事的。
母亲告诉她要成为善良温顺的妻子,父皇总让她展现长姐的大度,去宽顺唐姝的任性。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的委屈并不是委屈,她的难过也并不是难过,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她所生出的那些不好的情绪,都只是因为心胸狭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她所受的委屈是可以以牙还牙的。
姜真抿唇:“那就去看看吧。”
她歪了歪头,言笑晏晏地看着张隙:“请仙君带路了。”
张隙一言不发,快步走在前头。
天道松了一口气,对她说道:“你还要去?”
姜真在心里说道:“张隙既然提出让我去呈凤宫,说明他有自信在封离面前保住我,既然如此,能看热闹为什么不看。”
天道看她神色,总感觉她还要做点别的什么事情。
它和姜真日夜待在一起这么多天,才发现姜真好像根本和剧情里那个温柔体贴、悲天悯人的刻板角色完全不同,她有时候内心很强大、有时候又很懦弱,明明谨慎多疑,却又容忍封离那么久,她看上去那么温柔,实际对它又冷又凶。
人,终究不是话本子上落下几句只言片语的描写,无法预测。
它无法再叫嚷着让姜真去自尽好掰回剧情,因为她就活生生站在它面前。
姜真和张隙搭话:“你一直都跟在持清身边吗?”
“都说了!不能这样叫尊君的名号。”张隙正颜厉色:“我跟随尊君已经一、二、三、四……五百年了。”
“这也太长了。”姜真咂舌,那持清得活了多久啊。
张隙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仙人不以寿计,尊君与天同寿。”
天道阴阳怪气地在姜真后脑勺喷气:“活呗,谁有他能活。”
姜真轻轻拍了下头发,让它少说几句。
张隙顿住脚步,已是到了呈凤宫,他拱手开口,声音平平:“帝君,在下张隙,求见。”
他话音落下,殿内传来很大的破碎声,姜真听得很真切,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碎成一片一片,又像是有无数气劲掠过,划破了空气,掀起气浪。
张隙挥手,将飞掠而来的剑气挡在了几尺之外,轰然消散。
封离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姜真瞬时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疲惫,还带着神经质的怒气:“你……”
张隙面无表情,老老实实地站在姜真身后。
他的长发随意束起,眼角通红,连瞳孔上都泛着血丝,眼里戾气涌现,仿佛浓墨在金瞳里涌动,而那双眼睛在看到姜真的脸的一瞬间暴戾全消。
封离脸上柔和了一瞬,又很快被熟悉的冷酷掩盖:“阿真,过来。”
姜真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的话,无视他走进了殿内。殿内香烟缭绕,浓郁的香气遮盖了大部分血腥味,唐姝的身影就安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好像睡着了,姜真却看到纱帐下她的手在颤抖。
封离转身跟过来,想拉住她,指尖从她手背上划过却错开,是姜真将手漠然收回。
姜真不想再与他做这样无谓的纠缠,直接开口道:“凤凰血是什么?”
封离抿唇,微微皱起眉,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张隙悠然走在后面,却替封离回答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凤凰血,是凤凰真血,真血须得是凤凰心头一滴最纯正的血,全身血液凝聚也抵不过那一滴,放入任何人身体里,都能以血换血,以假乱真,哪怕一只草鸡也能变成凤凰。”
他站定在封离面前,神色挑衅:“心头血取出之后,被取血的凤凰也活不成了,凤凰一族人丁稀少,真是不知道帝君是如何绕过他们的眼睛,弄来这一滴凤凰真血给天后的,真是……伉俪情深啊。”
姜真讶然,她从来没怀疑过唐姝的血脉,从唐姝出生以来,宫内宫外就隐隐有她是凤凰转生的传言,后来飞升,姜真也只当她是真受天道宠爱,极气运于一身。
毕竟在天道的剧情里,也从来没有说过唐姝是吞了凤凰真血假冒的凡人。
封离到底背着她在筹谋什么?
封离神色冷厉:“你不过是持清的一条看门狗,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唐姝体内有凤凰血脉,是凤凰族已经确认的事实。”
“是。”张隙仰了仰下颚,用一种颇为嘲讽的口吻说道:“她是有一点凤凰血脉——那一点,滴在碗里都看不见红色的凤凰血脉,所以才能完美融合那滴凤凰真血啊。帝君,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那点血脉够她飞升成仙吗?”
当时她以为张隙的高冷只是针对她这个凡人,现在发现不是了,张隙简直对除了尊君之外的所有一视同仁地傲慢。
封离懒得理他,跟在姜真身后,也顾不上会不会坏事,低声解释:“我需要凤凰族的力量,才会让她升仙,她体内有凤凰血脉……正好。”
姜真回头看他,很是温和:“我知道了。”
封离盯着她莹润的眼睛,喑哑道:“阿真……”
姜真表情不变:“你的事,没必要和我说。”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声音里带着微妙的叹息:“这宫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封离也知道她肯定早就看见呈凤宫里的摆设了,当隐秘的心思暴露在本人面前,他还是稍稍动摇了片刻。
“是我布置的。我只想过让你住进呈凤宫,从没想过任何人。”封离怔怔:“等我解决了一切……”
姜真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的话,脸上的表情漠然模糊:“封离,你让我觉得恶心。”
她像是从梦中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爱的人好像一直是多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以至于连天道给出的剧情,她都半信半疑,只觉得荒谬。
他这样的做法,这些自以为是的爱,和日后那个会在她死后不停找人代替她的那个封离所做的有什么区别呢?
姜真阖上眼睛,她眼里的封离,终于和剧情里那个身影重合。
“我真的……很失望。”
姜真声音一贯悦耳动听,却让封离愣在原地,心中仿佛被刀狠狠刺了一下,灌进了冰冷的空气,辗转碾轧,痛得他几乎没办法抬起眼睛。神兵宝器也伤不了他分毫,姜真一句话便如千刀万剐,割开他每一寸皮肉。
封离这一瞬间想过什么都不顾了。力量、地位……他只想留住她,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她是否愿意。
他眼睛里光泽暗下,眼角绯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
姜真说道:“别过来了,我不介意让所有人——尤其是凤凰族,知道是你帮唐姝混淆了凤凰血脉。”
封离怔在原地,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姜真头也不回,没再看他,一手掀开纱帐,坐在床沿,冷淡地注视着唐姝惨白的脸,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害怕吗?”
唐姝手指微微颤动,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不愿开口。
姜真不是来看她装的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的,她手里捏着那块玉珏,指腹搭在边角上,用只有她们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那么想杀我,是因为常素危?”
无错
这碎掉的玉珏明明和唐姝没有一点关系, 唐姝为什么要因为玉珏和她起冲突?在此之前,唐姝虽然有小动作,但还算有些脑子, 从未在封离的眼皮子底下这样针对她过。
姜真也是看到天道给的剧情, 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唐姝为什么会对那玉珏有这么大的反应。
在那个剧情里, 女主下凡后选择和常素危在一起,有一部分是因为太恨唐姝了,和常素危在一起,能满足她心里那份胜负心。
和常素危在一起能打击到唐姝,那唐姝的心思也不言而喻了。
姜真将手放在她肩膀上, 唐姝听到她的话,脖子上不停地冒出虚汗, 浑身震了一下。
“你喜欢常素危, 当初为什么要帮封离叛国?如果顺天帝未死, 以他对你的宠爱, 强行赐婚也未尝不可。”姜真淡淡道。
她稍微想了想, 不用唐姝自己说也明白了。姜真无法认同唐姝的思维, 但能理解她的动机。
无非当时两权相较,封离是那个能给她带来更大利益的人——封离最后也确实帮她一步登仙了, 这一步她没有走错。
她和封离才是真正的一路人,姜真心下叹息。
姜真的手为什么会那么冰, 冰得不像一个人该有的温度?
唐姝只觉得寒意从心底蹿起,失去仙人的身份让她既不安又恐惧,她猛地睁开眼, 神情里混杂着惊恐和愤怒的情绪。
常素危的玉珏从不离身, 他们少时还在一起念书时,唐姝也曾佯装刁蛮, 嬉闹娇嗔着要过他身上的玉珏,被他不留情面地拒绝。
再一次见到,却是在临关那日,在姜真的身上。
那短短一瞥的影子,像是针一样戳进她眼睛里,让她永远都无法释怀,即使离开人间,也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被拒绝过,这东西,更不能、也不该出现在姜真身上!
她气力虚弱地抬起手,抓住姜真手里的那块玉珏,姜真冷漠地将手从她手里一点一点抽走,秀眉微挑,似乎在觉得她可笑:“这不是你的东西。”
唐姝哑然开口,所有的话最后只化为一句:“我恨你。”
“你恨我。”姜真微微笑了笑,并不生气:“你有什么理由恨我?在人间十几年,父皇事事以你为先,我用度从未超过你;在仙界万众仙神以你为尊,你有凤凰族的支持,天后的地位,你恨我做什么,就因为常素危不爱你?”
她知道她的声音会被殿内的所有人听见,但也不在乎了。
原来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有的人拥有了一切,却还会反过来嫉妒她受过的苦。
姜真漠然地放下手,转而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按在她脉络上。
唐姝脸色惨白,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封离在外神色一动,就要出手,张隙挑眉,手掌一翻,凭空升起一堵气墙阻在他身前,挡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不要杀了我!”唐姝眼睛里满是恐惧,用力地喘息着,声音里带着狼狈的哭腔:“杀了我,你不怕坏了他的事吗!你不怕封离会厌恶你吗。”
到这个时候,姜真还在感叹她的天真,聪明不够聪明,愚钝不够愚钝,心思不够纯善,坏事也做不绝,她真是被青夫人保护得很好、很好。
在她接连当众奚落封离的面子,闯入呈凤宫对峙之后,唐姝居然还相信她会在乎封离的感受。
“我怎么会杀你。”姜真眼眸里隐有温柔之色,柔意婉转,反而让唐姝更加惊惶:“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已。”
凤凰族的人还虎视眈眈地想要讨要说法,姜真怎么可能让她什么苦果都没有吃到,就这么干脆地一死了之?
她的指尖析出一缕薄薄的灰色雾气,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唐姝的经脉。
姜真在那天抓住天道时,一闪念隐隐察觉了混沌清气的用法,如果这股气息能控住天道,是不是也能控制住其他人?
她想试一试。
灰色的混沌之气没入唐姝的血脉,很快游走遍她全身,将她全身三十六窍全都封死。
仙人之体共有三十六窍,唐姝虽然是凡人滥竽充数,也不例外,这三十六窍封死之后,便再无一点灵息,即便封离找到了另一滴凤凰之血,也无法将她强行渡化成仙了。
混沌之气完整地走过中宫之窍,唐姝自从升仙后就再也没有过变化的脸,肉眼可见地染上了一点岁月的痕迹,姜真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唐姝怒视着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宫殿外嘈杂起来,姜真耳朵比一般人要灵巧些,听到了耳熟的声音,玄鸿的脾气一如既往地急躁,做事直来直去,这或许是妖族的特性。
“天后受伤!我们为什么不能看?莫非帝君有意护着那个凡人,苛待天后?我们必须要看到天后现在如何了!”
姜真松开手,轻声在唐姝耳边说道:“你就这样好好地活着吧。”
用一个凡人的身份。
她掀开纱帐,和封离对视时顿了一息,淡然移开视线。
“为什么不请他们进来呢?”她盈盈一笑:“玄鸿仙君说得对,让其他人误以为是帝君为了护着我而伤了天后,有损帝君威信。”
“不需要。”封离说道:“姜真,给我一点时间,我能解决掉这些麻烦。”
“我有在问你吗?”姜真看了他一眼:“张隙。”
张隙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颚,殿门无风自开,姜真站在殿中,正好和在与侍卫对峙的玄鸿对上视线。
玄鸿被封离砍下的手如今已经接上了,往日英俊意气的脸上憔悴了不少,看见姜真站在台阶上,袖手而立,一时间面色空白。
姜真说道:“既然关心,不妨自己看看。”
封离和唐姝都没想到姜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撕开这层脸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她吩咐张隙之前,听她和唐姝说话的口吻,封离多少以为她会顾念些旧情,只是嘴上发泄心中愤懑而已。
他习惯于姜真的温柔太久,已经忘了她曾经对其他人的冷漠与果决。
唐姝在床上无法动身,哽咽道:“姜真,你疯了!”
姜真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慢步离开。
封离反应快些,走到唐姝面前,想将仙力灌进唐姝身体里,掩饰她的凡人气息,却骇然发现他的仙力没入唐姝的身体,就像没入一块毫无生命的石头,没有一点用处。
这不可能,凤凰血虽然被取出,但唐姝身体已经被淬化,不会连一点仙力都无法承受,这个样子……简直和姜真的身体没有什么区别。
殿中暗涌的洪流早已引起玄鸿的怀疑,玄鸿看了看姜真,还是决定放下对姜真的复杂心情,先去查看唐姝的情况。
封离站在床前,冰冷的语气已经掩盖不住烦躁的心情:“滚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姜真离开时挂上了帘子,玄鸿在几尺开外,就已经看清了华贵木床上躺着的唐姝,唐姝身上清晰地散发出凡人的浊气,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
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双眼不可置信地紧缩。
凤凰族的长老跟在其后,还未看到殿中的景象,衣着严整,表情肃穆,姜真和他擦肩而过,听到他说了一句:“纵己之欲,为祸仙庭,你还不知悔吗?”
姜真对凤凰一族没有丝毫好感,更对他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不以为然:“这句话,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凤凰族的长老像是没想过她居然会漫不经心地驳回他的话,顿时竖起了眉毛,像是还要再骂她两句。
姜真自己下界有望,心里又清楚仙界也很快会乱起来,凤凰一族怕是顾不上她了,根本不怕凤凰族的长老会对她做什么——说不定封离会为了保住唐姝灭口,这两个人根本都走不出呈凤宫。
但如果凤凰族的长老和玄鸿死了,这两人对妖族举足轻重,又会掀起仙界的轩然大波。
只要唐姝还活着,左右都会给封离带来大麻烦,以封离的性格,知道唐姝无法再利用后,说不定也会杀了唐姝,但那些都和她无关了。不用再多做什么,他们自己就会狗咬狗。
姜真没有再回头看封离一眼。
——
“多谢了。”
“尊君吩咐,分内之事。”
张隙对她拱手,神色倒是不那么刻薄了:“看你还有几分骨气,之前何必那样胆小怕事。”
原来他在那时就看她不顺眼了……
姜真想解释她这不是胆小怕事,只是明哲保身,转念一想,张隙也是天生仙君,力量能与封离过招,即便她说了,他想必也是难以理解的。
她展颜,对张隙笑了笑,眸子流露复杂的情绪,又有些释然,仿佛放下了什么很沉重的东西。
张隙冷锐的双眼盯了她一会,才哼了一声:“日后有事,你寻我便是。”
姜真莞尔:“不必麻烦仙君了。”
她走进瑶池,心里祈祷不要遇上持清,和封离对峙一场,她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应付揣测持清心意。
但越不想着什么,便越是要来什么。持清就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白衣,上面隐隐有金线流动,如墨的长发披在背后,清潜温润。
他静静地看着姜真,仿佛一瞥就能看进她的眼底,眉目安详,有种不一样的温柔。
持清微微笑起来,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动着瑶池上浮动的荧光,与穹顶遥遥相对,像是在排布上空的星辰:“你用了混沌。”
姜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从他的语气里分辨出他的意思是疑问还是斥责,下意识说道:“……抱歉。”
“我没有怪你,不要道歉。”
持清凝视着她,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眼中似有无尽的包容:“不用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想做的,都是对的。”
姜真失笑,微微别开头:“我做的事,怎么可能都是对的呢?”
持清如此万事纵容的态度……难怪会养出封离桀逆放恣的性格,尊君看上去很不适合带孩子。
姜真有些出神,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她会做错事,会有不堪的想法,可这就是她,她也不是什么圣人——至少她不后悔让唐姝永远当一个凡人。
如果母亲在世,一定又要训斥她了。母亲觉得她应该当一个纤尘不染、毫无污点的公主,像精致无瑕的花瓶,供人观赏。
可没有人是那样的,至少她做不到。
“是非对错,若是由他人评判。”持清的手慢慢放下,将她拥在自己怀里,冰冷的手指贴在她温热的脸颊上,接住了她掉下来的一滴眼泪,他声音低柔:“只要无人敢置疑你是错的,你就没有错。”
错觉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姜真无措地将脸别过去,脸上露出迷惘的表情。
尊君这是把她当成孩子了吗?
也是,以她的年纪, 在他眼里说不定就是个没点大的小孩, 无论做了什么, 对他来说都是小打小闹。
持清的手很冷,像是一块坚冰,怀抱却又很温暖,或许是她的错觉吧——这种可以挡住一切的语气很容易让她产生一种被可怜的幻象。
她已经过了会想在长辈怀里纵声哭泣的年纪,持清用手指抚摸她的眼角, 她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冰冷在眼角迅速蔓延开来,提醒着她面前是谁。
可持清温柔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拥抱还是像一片柔和的羽毛落在她心上, 把余下的那些沉闷灰烬荡开一瞬。
“多谢……”姜真吸了一声鼻子。
持清看见她头低低的, 像是在极力避免和他对视, 浓密的睫毛卷翘, 沾着刚刚落泪时的水渍, 安静到有些黯然了。
是因为封离吗?
人的爱恨不管纠缠多久,都要顺从着尘世, 消融零落,如同浮尘。
持清不懂她的心绪, 生出微妙的感觉,为什么她对封离如此难以释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封离都对不起她良多。
持清的手指微动, 眼里浮动着晦暗的颜色。
姜真并没有在想封离。
她在想如何向持清不着痕迹地提起他们的约定。
她已经和封离撕破脸皮, 唐姝的热闹她也看了,仙界要大变, 她还是趁早离开这里比较好。
论人论事,持清到现在,一直对她极好,从未偏袒过一丝封离,如果不是他,她早已被封离带走。
持清对她的态度,她无法左右,即使他真的对自己有所图谋,也不必这样麻烦,姜真想通了,索性将持清当成一个真正的长辈,他善意对她,她也回之便是。
她以后绝对不会在背后写话本子暗中诋毁他了。
姜真眨了眨眼睛。
持清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的动作,目光里含着怜爱与新奇:“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退后了一点,鼻尖和眼角都有些微红:“我什么时候才能通过瑶池?”
其实她想说的是:持清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法帮她下去?
修炼?她明明没有那个天分,除非持清能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弄出什么洗髓改命的东西,让她突然开窍。
“我要开始修炼吗?”
“不。”持清笑道:“你身上灵窍未开,无法修炼。”
凡人身体内一般有九窍,凡间修炼之人,皆以九窍练功,吸收天地灵气,循环往复,能修炼升仙界,身体至少也开了三十六窍。
姜真特殊些,她身体里一窍未开,与天地灵气完全隔绝,但又不是堵住,倒像是从来没有生出来过。
持清数年不曾见过凡人,也不知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总之,姜真没有一点修炼的可能,这点毋庸置疑。
姜真但凡有一窍能开,便能借助天灵地宝修炼,封离也不会求到他面前。
姜真听他说完,脸上也没有露出沮丧,只是轻轻勾了勾唇,有些自嘲,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答案。
“你很想回人间?”持清眉目如画,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睛。
“仙界并不适合我。”
“这里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持清的口吻如同长辈,怜爱疼惜,姜真没有发觉他话中的含义,摇摇头,觉得这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很想念人间,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都在人间。而在仙界,我什么都没有。”
凡人寿数不过几十年。
她在仙界也许不会死,但岁月不会停止流转,如果再拖下去,她就算回到凡间也物是人非,面对的又该是怎样陌生的景象?
所以她才着急回去。
“我的弟弟很固执。”姜真像是想起很久远的事情,眼波流转,微微颤动:“我不放心他。”
即便姜庭已经位及人皇,将大燕统一,姜真恍惚间还是觉得他像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总是对她说着一些幼稚的气话,生气时让封离滚得远远的。
她离开那么多年,姜庭一定恨死了她,但她还是很想他。
持清耐心地听她低语,灰色混沌的瞳孔里情绪很淡,他没有敷衍,听着姜真断断续续地提起她在凡间的事。
姜真的语气并不开心,似乎没有什么想起来值得欣喜的事情,唯一温柔的神情,只给了她在皇宫里相依为命的亲人。
她有挂记的弟弟,有重要的朋友,即便如此,她还是跟着封离来了仙界。
姜真问道:“尊君,我还能在寿数将尽前,再见他们一面吗?”
持清目光和她对上,又变得温柔似水,无声宽慰她:“我可以将你的身体短时间内提高到半神,并不用修炼。”
“什么办法?”姜真目光微微亮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办法,如果真的可以,那她也不用再采取天道提起的法子了,她本就不愿与封离和女主再有什么联系。
“你过来。”
看她如此迫不及待,持清抬眸,有几分无奈,示意让姜真走近些,走到他面前。
姜真没有怀疑,走到他身前,仰着脖子看他。
持清将手轻轻放在她手指上,她手像是没有骨头,温暖柔软,如同一片云朵。
“古有灌顶之法。”持清虚虚拢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上古的修士,会通过种种手段,将修为灌给资质低的弟子或亲属,帮助他们升仙,就像这样。”
持清的手冷得透骨,手掌贴在她手背上,十指相缠,他的长发从她侧脸垂落,有些痒。
姜真想,他怎么知道上古的修士如何修炼,转念又闭上嘴,持清活了不知道多久了,知道也是正常的。
持清的指尖微微移动,按在她掌心的软肉上,将她的手牢牢攥紧,无法再移动,姜真瞳孔一缩,差点将手收回来。
姜真知道他没有恶意,但仍然因为这个动作心下一悚,寒毛竖起,生出莫名的恐惧感。
她不知道这害怕从何而来,持清姿态优雅,神态平和,但刺骨的冰凉还是从他们相连的手缓缓爬上来,寒意像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在她的身上,无法逃开,直至窒息。
“别怕。”持清放轻声音,再一次安慰她。
这辈子她听过的所有“别怕”,似乎都是持清一个人说的,他声音蛊人,带着一丝清冷的气息,仿佛要将她拉进温柔的幻境,没有任何威胁之意。
也许,刚刚只是她的错觉吧。
姜真闭上眼,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
她隐约听到了持清的轻笑声,随后便没有心思再去听了,一阵微妙的战栗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做的那个梦,她躺在瑶池中心,被那个拥抱着她的人吞噬。
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泛起剧烈的疼痛,像是被烈焰灼伤,与之相反的是她和持清相握的手,无比地冰冷,像是皑皑白雪,无底深渊。
姜真咬唇,恍惚着睁开眼,看见持清微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痛得快要看不清了,却又好像不只是痛,她只看得见眼前那双模糊的淡灰色眼眸,看不清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姜真已经开始分不清她感受到的只是幻觉还是什么。
有冰冷湿滑的东西缠住了她的腿,寸寸上爬,像是铁箍一般紧紧箍住了她的身子,让她逐渐乏力起来。
她手指颤抖,面色苍白,脑海中的情绪只余下惊恐,但目光望进持清的双眼,那股恐惧感竟然被奇异地驱散了。
眼前逐渐蔓开黑色,姜真一阵眩晕,脑中再也无法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身子微晃。
持清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半跪在地上。
他看着她失去意识,没有再强行逼她醒过来,低下头,凝视着她无意识的凝眉,姜真柔软的头发散在他手上,触感很奇妙。
他很喜欢姜真的头发,也很喜欢她的皮肤,柔软、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
他灰色的眼眸里浮着一层淡淡的血红色,俊美的脸上表情很淡。
“好孩子。”持清的眼底沉静,没有任何情绪,声音温和,却姿态强硬,一点点侵入姜真的梦。
——
姜真再次睁开眼,躺在一张很陌生的床上,当她看第二眼的时候,又突然发现这床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刚来仙界时,暂时睡在封离的寝宫,床榻也是原来的,后面封离让她一直住在这里,便重新换了些精致的物件。封离对自身要求不高,床并不精贵,只是普通的仙木。
姜真从床上爬起来,记忆还停留在上一刻,持清那双淡然的眼睛,到现在还让她心悸。
她在榻上缓了一会,才开始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天命阁,又不是天命阁,准确来说 ,是多年前天命阁的样子。或许她在做梦,又梦到了以前的回忆。
总之,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纵然往日里她和封离有过情投意合,让如今的她看,也只是徒增恶心罢了。
姜真不想再折腾,就这样散着头发,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走了出去,这时天命阁的侍女里,还没有垚英,封离给她送过几个花神,时间久了,她们就不安分起来,姜真也无心管束她们。
其中一个花神正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脸色一变,眉梢皱了起来。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神一转,突然主动对她热情道:“姜姑娘,你可要出去转转?”
姜真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花神的名字,似乎叫什么绿篱。
她不知道绿篱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或许是自己找关系走的,或许是惹怒了封离。总之,姜真根本不关心她们的去留,或死活。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轻声问道,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梦境。
方氏
绿篱一听, 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想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说道:“现在是未时?”
姜真想想也是, 仙界对时间的流逝并不敏感, 也不会像人间一样将世事记录成册, 即使问了这个侍女,她怕是也很难说出个具体的时间。
姜真自己对这段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她看了眼院外,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判断所处的环境,平静道:“封离呢?”
绿篱一听, 表情比她想象中还丰富一些,这种夹杂着怜悯和看热闹的神情, 让姜真产生了一种轻微的熟悉感。
“帝君去见尊君了。”
绿篱的声音放低了些, 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翻上来, 似乎在打量着她的脸:“尊君已经有多年闭关不出了, 上一次还是因为帝君渡劫归来, 这一次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事?”
院头的另一位侍女走过来, 接了她的话,神情比绿篱冷淡些:“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尊君要为帝君择后了。”
她们两个齐刷刷地看着姜真,姜真却没有反应, 眉梢微凝。
原来是这时候。
姜真被她话中熟悉的字眼勾起了一丝回忆,终于想起来这段记忆大概发生的时间。
应该就发生在她被持清传话过后不久,听说当时持清已经为封离定好了成婚的人选, 也就是这个侍女说的“择后”。
姜真纳闷, 这并不是什么深刻的回忆,封离与持清的冲突她不清楚, 只是后来封离也没娶持清为他选的那个女仙。
这桩指婚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被扯进去过,怎么会梦到这个场景?莫不是刚刚被持清吓到了。
姜真走回屋内,心有余悸地发了一会儿呆,眼看没有醒来的迹象,只好将在绿篱后说话的那个侍女叫了进来。
“你还听到什么消息?说说。”她将指尖搭在太阳穴上,神情微微有些疲惫。
那侍女对她颔首:“听闻帝君与尊君谈得并不愉快。”
这她当然知道,谁被父母逼着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是封离这样自傲的人。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怔,突然问道:“持……尊君,为何要突然给封离择后?”
在真正见过持清之前,姜真没有细想过背后的原因,甚至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的逼迫,在人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长辈凭借血脉对儿女形成的压制,与皇权下尊卑分明的君臣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持清不一样。姜真也开始逐渐发现,持清和封离的关系比她想象中不对劲多了。
持清出于什么目的要独断封离的婚事,又为什么要让她和封离分开呢?看他的所作所为,总不可能是因为单纯讨厌她吧。
姜真没想明白,还是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那个侍女似乎不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直白冷淡回道:“姑娘是凡人,不可能陪帝君一辈子的,尊君自然要为仙界考虑,选出最适合的天后。”
“不!”绿篱在门外探出头:“我听说是尊君说,‘那位’符合天命,才逼帝君娶的。”
屋里的那侍女似乎很不喜欢绿篱这样口无遮拦,剜了她一眼:“这样毫无根据的流言,还是别说为好。”
天命……
姜真的手顿了顿,像是抓住了什么,突然开口道:“尊君赐婚的那位女仙,是谁?”
绿篱对这些八卦信手拈来,很快说道:“是诸敝州方氏独女,方佳伶。”
姜真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色因为震惊而染上一抹红晕。
她心里因为这个名字,咯噔一声。
方佳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名字曾经就已经离她这么近。
天道果然还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刺激了她的神魂,让她梦到了那段“和方佳伶有关”的记忆。
持清曾经赐婚的那个人,和女主方佳伶逐渐重合成为一个人,姜真才将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想了起来。
仙界的地界不比凡间小,大致可分为九州,而仙庭,又被称作中州。
诸敝州是仙界一片荒芜之地,据说终年覆盖寒山积雪,暴风肆虐,百里之外都是冰原,和优美怡人的仙界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姜真便全然不知了,她对仙界的了解全部来源于封离和侍女间谈话不经意透露出的消息,诸敝州这样的地方了解就更少了,她甚至不清楚诸敝州还有神仙居住。
趁着还没醒过来,姜真看向绿篱,多问了几句:“方氏是什么来头,住在诸敝州吗?”
绿篱以为她只是心生妒忌,想打探敌情,没有怀疑,大大咧咧地说道:“方氏自古以来就盘踞在诸敝州,族人世代镇守诸敝州内部,听说他们族风十分彪悍,因为寒风淬炼,连身体也比一般仙人结实。”
说罢,她还同情地看了姜真一眼。
绿篱心想,姜真这凡人身体,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要是方氏真的入主呈凤宫,姜真当了帝君的小老婆,还不得被欺负死。
是真的,欺负到“死”。
诸敝州这样的地方,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炼狱,方氏若不是实力骁悍,也不可能在这地方扎根千万年。
况且方氏族人都十分坚贞,每一代家主都只有一位伴侣。
封离和姜真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方氏千娇百宠的独女,说不定嫁过来就一剑把她捅死了。
绿篱的脸上也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姜真又随便问了几句,发现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再详细的便不知道了。
她抬了抬手,让她们都退下,自己一个人独自待在房里。
仙界不分日夜,让她很难辨别时间的流逝,但显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这个梦已经过了这么久,也已经找到了方佳伶的线索,为什么还不醒来?
姜真往窗外望去,外头的景物如此真实,没有任何违和之处,连她根本没有印象的侍女的脸都纤毫毕现地展现了出来,是天道的力量变强了吗?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走到门口,手抚在门框上,才突然发现是哪里不对。
天道说这是她的记忆,记忆应该复刻的是她曾经经历过,但被遗忘的事实。
她怎么可能在记忆里和侍女如此自然地对话,让侍女说出记忆里没有的东西,问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姜真面色一凛,努力回想当时的景象……持清给封离赐婚那天,她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是不在乎持清给封离挑选了什么样的女人,如果封离真的想娶,什么样的人都一样,重要的是封离有没有背叛她。
但这份不在乎,也不至于无所谓到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现在想起来,她的记忆简直漏洞百出。
仙界全是流言蜚语,就算她不刻意去问,也会发生像刚刚一样的对话,有的是人上赶着告诉她,来看她的笑话。
那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为什么会如此淡薄,淡薄到天道三番五次地强调她都没有记起来?
姜真咬着下唇,茫然地看向远处。
绿篱出去了一会,又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表情失神:“啊!”
另一个侍女皱眉:“瞎嚷嚷什么。”
“出大事了!”绿篱看向姜真,嘴唇颤抖道:“方氏那位大小姐,刺伤了帝君!”
姜真愕然愣在原地,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不敢相信绿篱说的话。
绿篱看她垂着眉目,看不清她的表情,便不好说话了,姜真一言不发,一时间屋内陷入长久的冷漠。
全乱套了。
姜真想着绿篱刚刚说的话,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惊起骇浪惊涛,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女主
姜真看着四周的一切, 心口沉闷下来,这些事情对她来说陌生无比,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还是只是一场毫无逻辑的梦境?
绿篱看向她, 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要去看帝君吗?”
姜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温声道:“你听到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绿篱的表情稍微有些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别的,另一个侍女也眼带好奇地看过来。
方氏的那位独女,不是要和帝君结姻吗, 怎么会伤了帝君——帝君实力高强,仙界内少有敌手, 又是怎么被一个偏僻地方来的女仙刺伤的?
“不、不知道。”绿篱骇然道:“我刚出去, 就看见三青宫那里很乱, 他们都说是方仙子刺伤了帝君, 别的就不知道了。”
“尊君没有阻拦?”姜真蹙眉, 她见识过持清的厉害, 有持清坐镇,怎么也不会发展成这种混乱模样。
“尊、尊君哪里在啊, 尊君一直待在瑶池,不会管这些小事的。”
绿篱对她的问话感到奇怪, 姜真之前可从未提起过尊君,今日却提起了好几次:“听闻帝君和方仙子在三青宫单独谈话,不知说了什么, 外面的侍卫听到兵器交接的声音, 闯入宫殿后,方佳伶已经不知所踪了, 而帝君一个人坐在上首,身上负伤。”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绿篱描述的方佳伶和她想的完全不同,姜真一时不知该作如何表情。
天道给出的剧情里的方佳伶,无疑是个天真、善良、柔弱的女仙。
是的,柔弱,在封离的对比下,姜真不清楚方佳伶的实力,但方佳伶作为一个仙人,显然过分柔弱了。
她甚至从故事开始到结束,都没伤害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如果方佳伶真的是绿篱口中的那个仙子,那怎么可能还和把她当成替身的封离达成美满的结局。
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姜真沉思。
她还没想出个一二,就被外面的吵闹声打断,姜真抬眼一看,居然是老熟人。
言拙径直走到她院落前,朝她拱手,言辞谨慎:“夫人,帝君派我前来守卫。”
姜真觉得奇怪,缓缓走出来,示意旁边的两个侍女屏退到一边:“封离受了伤?”
她观察着言拙的表情,言拙不善说谎,极好分辨,听到她的问话,神色闪避,几乎是默认了这句话。
封离受伤了,方佳伶失踪,他没有让言拙去找方佳伶,却第一时间派言拙来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姜真心下警惕,试探道:“让开,我想去看看他。”
言拙寡言,只是摇摇头,眼睛垂得低低的,显得总是矮她一头:“帝君让我前来传话,他身体无事,身上的伤怕冲撞了你,所以不来天命阁了。”
姜真冷笑出声:“没事,我不介意,他要是走不动,我可以自己走去看他。”
“近日仙庭并不安全。”言拙寸步不让:“帝君遣在下前来——是为了保护夫人的安全,希望这几日夫人都不要外出了。”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封离不希望她看到他的伤,还变相地把她囚禁在阁内,是因为方佳伶?
姜真盯着言拙死板的表情看了一会,想不出来更具体的线索,冷淡地将门合上。
言拙纯粹的武夫思维,半点不动脑子。封离让他守着不能离开半步,那么大一个人,就直挺挺杵在她门前,也不让开,单薄的纱门上清晰倒映出他矫健的身影,连那些侍女也不敢靠近了。
言拙这样站在她门口,岂不是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被言拙察觉,那她还怎么打听消息?
即便是她和封离闹掰后,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监视。
姜真随手将桌子的瓷盏丢在门口,白瓷清脆地碎成数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假意发怒:“别站在我门前。”
言拙也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发火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推门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但又被她语带怒气的话呵斥僵在原地,屏声敛息起来。
姜真皱眉:“就算是封离让你守着我,也没说让你站在我房门前吧,你,离远些。”
“夫人,非礼勿视,在下不会看的。”
言拙声音很轻,生怕她再生气,扔东西伤了自己:“帝君命在下时刻注意天命阁动向,以防夫人有危险。”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封离这么警惕?
言拙一本正经,好像生怕再泄露出一个不该说的字,再也不开口了。
如果她推断的时间没有错,这个时候她和言拙还没说过几句话。
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说通这个时候言拙的想法,慢慢转身走回自己的床榻。
这个梦,未免有些太漫长了,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她已经有些厌倦这些似是而非的迷雾,方佳伶和封离发生了什么和她又有些什么关系?总归是那两个人的事。
就算找不到方佳伶,她也可以在持清的帮忙下回人间。
她心里这样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光线明灭,从窗外投进来,拖得长长的,最后湮灭在阴影里,床榻上的纱帐被轻轻吹起,明明没有任何风穿过中堂。
姜真停下脚步,一抹凉意擦过她的脖颈,滞留在她皮肤上。
一柄剑从背后伸出,无声无息贴在她露出的、细长的脖子上,冷气扑面而来,光滑可鉴的剑身上清晰倒映出她凝固的表情。
剑身上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剑刃滴落在她领子上,不是她的血,她还没有受伤。
这柄剑,刚刚见过血。
姜真瞳孔倏然紧缩,张了张唇,那柄剑朝她脆弱的咽喉送了送,含义不言而喻。
她听见一声很轻的“嘘”。
这声音她从来没听过,很轻、甚至很柔弱,尾音勾人,有些雄雌莫辨。
声音清晰地飘进了她的耳朵,让她寒意顿生。
姜真定定地盯着横在她脖子上的剑,用余光去瞥身后的人,被一只手捏住下巴,不轻不重地掰回来。
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上戴着黑色手套,触感冰冷怪异,持剑的手却没有戴,露出的手指纤长,修剪得圆润光洁。
她只看见那人身上穿的衣服,金镶玉嵌,裙摆绣着银边,袖口也绣着华丽的刺绣,是堆砌起来的莲花,里面穿着白色的纱衣,十分精美繁复,不像是男子的衣装。
冷光闪烁的剑就抵在她脖子上,她四肢愈发僵硬,只能努力维持镇静。
她可以弄出一点动静让言拙发现屋内有人,但她不敢保证言拙的动作会比这人的剑快。
这里不是她的梦吗?
姜真有些恍惚,梦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身后那人开口,嗓音偏低,没有一点紧张,还带着丝丝缕缕笑意:“好好想想,可别选错了。”
姜真抿唇,没有再开口,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个人于是没有再将剑锋逼近,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手扣住反过来,逼着她往前走。
姜真感觉到他的手比她大一些,但并不大很多,指骨硌着她,清瘦凌厉的样子。
他用剑锋挑开床榻的纱帐,手转而扣住她腰间,将她推了进去,合上纱帐。
这样就算有人刻意看她屋内,也看不见她的状况。
姜真腰坠在软垫里,锋锐的剑尖贴着她的脸,刺入她身下的软塌,带着颤意,没入大半。
那人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侧过脸,正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过了片刻,周围都安静下来,姜真吸了吸鼻子,终于看清这个莫名其妙袭击她的人的模样。
这……是个女子?抓着她的人身材修长,优美劲瘦,身子骨并不粗壮,脖颈和掐着她的手都很纤长,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人嘴唇殷红,和垂下来如鸦的发,冲击着姜真的视线,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她的眼睛,嘴唇,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迷人情态,美得摄人心魄,又带着说不清的寒意。
这样的女子,带着一把剑,上面还滴着血。
姜真反应过来,心里虽然匪夷所思,还是轻声问道:“你是……方佳伶?”
“你认得我。”方佳伶挑眉,眯着眼睛打量她,瞳孔里带着微微的冷意,在她脸上打转,突然笑起来,也看不到半点暖色:“啊,你就是封离养的那个,长得很像我的……”
“凡人。”她武断地下了定论。
姜真听了方佳伶的话,深呼吸了一口气,这话简直就是颠倒阴阳。
况且,她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长得和方佳伶相像……方佳伶实在太有攻击力了。
她盯着方佳伶的眼睛,方佳伶眼睛微眯,看不出几分和她相像的样子,就算真的相像,这冰冷到戾气横生的眼神也和她神态完全不同。
姜真眼里浮现出一丝迷茫,在天道给出的剧情里,如同一朵柔弱娇花的方佳伶长这样吗?
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方佳伶掰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目光从她的眉眼到颤抖的脖颈的线条,一一扫过,唇角凝成一丝冷意。
忽然,她轻轻露出笑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还真的是,很不一样,难怪封离为了你这么痴迷,连我看了都有些心动了。”
她缓缓地抽出剑,锋刃在姜真脖颈上慢慢比划。
姜真听得出她看似善意柔情的话语里透露出的杀意,心口一怔,不由开始揣度起她到底想做什么。
方佳伶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杀意?如果是因为封离,看她刚刚捅了封离一剑,也不像现在就已经和封离爱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方佳伶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纤长的手指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俯身贴在她耳边,眸中的狠意乍现:“我没想过杀你,我只想杀了封离,不过你活着也让我觉得恶心,还是顺手杀了你吧。”
姜真的脊背轻轻颤抖,如果这是她的回忆,说明她之后并没有死;如果这是她的梦,结果大不了也就是梦醒。
可如果两者都不是呢,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姜真心里咯噔一下。
方佳伶的阴影落在纱帐上,脊背像一只展翅的蝴蝶的翼,她真的很美,也像一条毒蛇,攀附在她身上,随时能置她于死地。
“不要……”姜真并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安静地被她压在身下,咳嗽了几声,几不可闻地说道:“你杀了我,我死之前也会喊出声,仙君就守在门外,你能确保在一息以内能逃走吗?你刚刚伤了封离,整个仙界你无处可去,现在杀了我,只会增加你逃脱的难度。”
“那就不用你担心了。”方佳伶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倒是没有动手,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的剑很快。你见过死人吗?只要脖子和脑袋干净利落地分开,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姜真不等她说完,喉口都要泛上一丝血味,这就是天道说的善良柔弱的女主……
她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睛,但方佳伶迟迟没有动手,剑锋在姜真的脖颈上移动,像是在摆弄一个新奇的玩具,让她脸颊痒痒的。
方佳伶压在姜真身上,身子并不重,却让姜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可能是因为她身上实在是太硌了,没有一点温软的血肉的感觉,仿佛身体都是陨铁打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坚硬极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硌,就算方佳伶身材纤瘦,也并不是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握着剑的那只手下,能清楚地看见凸起的青筋和绷紧的肌肉。
姜真察觉到不对劲,紧闭的双眼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那硌人的东西是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也顾不上悬在脖子上那把剑,声音几乎有些破音:“你不是女子?”
剑意
方佳伶的手指按在她唇上, 示意她闭嘴,脸上没有一点心虚的意思,殷红的唇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气, 他嘴唇极薄, 透出一丝刺眼的血色, 令人眩目。
姜真蹙着眉尖伸手去推他,他肩膀压在姜真手上纹丝不动,手心隔着一层衣服,底下都是梆硬的肌肉。
“你根本就不是方佳伶!”
姜真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
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女装, 但未必就是方佳伶本人,说不定这人从一开始就是骗她的。
不然怎么解释她在剧情里看到的那个方佳伶是个毋庸置疑的女仙 , 封离就算再糊涂, 也不至于搞错性别, 这太离谱了。
“你又没见过我, 怎么确定我不是方佳伶?”方佳伶漫不经心地附在她耳边说。
这还用说吗?!姜真曲起腿, 顶在他们俩之间隔开距离, 忍无可忍地说道:“别碰我,你是男是女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方氏的独女总不可能是个男人吧。
姜真没有收住力度, 膝盖狠狠地撞在他身上,方佳伶闷哼, 轻喘一声,逼仄的纱帘里散出一丝暧昧。
姜真脸上一片空白。
他竟然很享受。
她身子一僵,生怕惹得他更激动。
看她不说话, 方佳伶放下手抚摸着她的脸, 他手指在她脸庞上摩挲,指节带着很厚的剑茧, 剐得她肌肤生疼,激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方佳伶闭上眼睛,靠在她身上,低下头才发现姜真的身上有股清淡的香气,只有贴得很近才能闻到。
……温暖、沉缓的香气。
他黑沉的眼眸微微泛起波澜。
还真是美人乡,如果他是封离,也很难放手。
“够了,你到底是谁?”姜真冰冷地看着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
“你不是已经说出了我的名字吗,我就是方佳伶——还是说,你更希望我是别的人?”
姜真脑子很乱,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方佳伶吗?方佳伶不可能是个男人,可他提着剑,肯定刚刚才伤过人,除了方佳伶还会有谁。
方佳伶满不在乎,指尖放在她耳根反复搓揉,看着姜真连脖子都泛起红色,秀美的双目里满溢出笑意。
姜真深深吸了口气,余光瞥到他放下了手里的剑,随意插在一边,下一刻,他的动作就让她慌了神。
方佳伶伸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紧紧按在自己怀里,把脸埋在她散开的头发上,轻轻吸了一口气。
“别出声。”他长长的睫毛擦过姜真的耳边,纤长的手指按着她的后颈,哄着她安静下来,嗓音沙哑,声音却甜得发腻,仿佛呢喃:“我不介意当着封离的面抱你。”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含着气说话,声音清晰了几分,喑哑的嗓子如同叶片擦过,并不清脆,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姜真紧紧攥着他衣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一点没留力,齿间都泛出血腥味。
方佳伶闷哼了一声,双眉微蹙,倒是没有放手:“你是狗吗?”
姜真的面容在黯淡的光线里,面容苍白,反倒有种别样的冷:“滚下去。”
她脸色冷下来,方佳伶没见过她这神态,甚至觉得还有几分秾丽,莫名有些兴奋。
“好啊。”方佳伶冷笑,握着她的手腕:“我都忘了你是个土捏的菩萨,天大的圣人,死了都要给那男的守贞。”
他长发如瀑,眼尾带着红晕,平增艳情,一副容光照人的模样,半仰着头连喉结都看不出来,只要闭上嘴,完全就是一副女子模样,让姜真更生一种错乱感。
这一定是梦……太荒唐了。
姜真不想和他掰扯封离的事,却突然怔了一怔,眉头再次蹙了起来——
他之前说了什么?
“原来你就是那个长得很像我的凡人。”
他说,她和他长得像。
可现在剧情还没有发生,从未有人把她和方佳伶放在一起看,他们俩身份上就有天壤之别。
光从容貌上来看,实际也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方佳伶又怎么会说他们相像?
不对——他怎么会知道?
“你……”
姜真声音微弱,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方佳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瞳孔,直到她渐渐失去神采,俯身低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姜真纤长的脖子像象牙一样白皙,雪白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痕迹。
他含着她颈间柔嫩的皮肤,留下两个咬痕,咬得很深,皮肤上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还你了。”
方佳伶抚摸着她的头发,哼着诸敝州不知名的小调,纤纤细指顺着她身体的轮廓往下划,指尖析出细细的流光,钻入她的小腹。
“先忘记吧。”方佳伶垂下眼,瞳仁几乎反射不出一点光,诡异渗人:“还不是时候。”
他将姜真神魂有关“方佳伶”这个名字的记忆锁住,餍足地瞥向纱帐外。
那个看门的还站在外面,似乎有所察觉,但又没确定到能直接闯进来的程度。
他在姜真房间里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原本只是想着随手杀掉就好,没想到误打误撞,闯入了姜真住的地方。
她这红颜祸水的名号在仙界出了名的响亮,他还以为封离对她有多好,结果是住这破烂屋子,连侍女都不大瞧得起她。
封离将她接来仙界,居然没给她另外大建住所,就让她住在自己的阁楼里,他的许诺也太不值钱了……方佳伶将姜真放在软垫上,没有着急离开,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手指缠绕着姜真鬓边的碎发,突然笑了一声。
他盯着姜真的脸,轻声道:“你很嫉妒吗?”
室内空无一人,也没有声音回答他的话。
方佳伶抬起手,繁复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堆叠到臂弯处。
他解开手套,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这只手和另一只持剑的手完全不同,差不多已经废了。
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血瘀,如同吞吐的毒蛇,从指尖一直延伸到小臂,像一条条艳丽的花纹,有几处皮肤薄弱的地方,已经能看到森寒的白骨。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流下来,如同蛛网一样爬过他指尖,方佳伶淡漠地看着自己凄惨的手,微微用力,掌心张合,手臂上青蓝色的鳞片若隐若现,一闪而过覆盖住青筋暴起的手臂。
一团模糊的魂魄浮现在他手心,混杂着黯淡的血色,那团魂魄里,响起压抑委屈的哭声,细细嘤嘤,仿佛随时都能碎裂。
魂魄在他手心上颤抖着,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在低声和方佳伶说什么。
方佳伶不为所动,反而讥讽地冷笑:“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用着我的脸,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魂魄好像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沟通能力,不清不楚地喃喃道:“杀了她……你不是本来就打算杀了她吗?”
“你别以为我留你一命,你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方佳伶的笑容里带着微怒的神色,瞳孔急遽紧缩,沉浮着危险的光,他掌心合上,捏着那团快要溃散的魂魄:“我留着你,只是要让你死在该死的地方……”
他的瞳孔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光。
“我要让你死在封离面前,和他一起,挫骨扬灰。”
——
姜真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头搁在一个人的膝上,抬眼便对上他薄淡的唇色。
持清的长发垂至腰间,容色旖丽,半阖着眼。
姜真心里咯噔一下,刚从一场惊吓中缓过来,又被持清的脸冲击,额头都沁出点冷汗。
持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取过一旁白鹄叼过来的帕子,轻柔拭去她额间的汗珠。
这么亲昵的动作让她多少有些尴尬,姜真抬手不着痕迹地止住他的手,立刻坐起来,小声说道:“抱歉,尊君,我不小心睡着了。”
“无事,你只是一时经受不住灌注的仙力而已。”持清温声:“感觉还好吗?”
姜真心里皱眉,想起晕倒前身上的奇怪触感……但看着持清冷清的神色,她只能怀疑是自己疼得产生了错觉。
她闭上眼睛,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身体轻了不少,五感也变得更灵敏了一些。
“我这样就能穿过瑶池了吗?”
姜真虽然这么说,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仙人要是这么好修成,凡间还能有凡人吗?
持清轻笑摇头:“你身体太弱,还需要几次,才能彻底淬炼身体。”
姜真懵懂地点点头。
持清看着她的眸子,还带着一点未曾从睡梦中脱去的迟钝睡意,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一点微微的红色,目光停顿了片刻:“我梳理你经脉时,看见你丹田之上停着一把剑意锁,便帮你解开了,你身体可有什么异常?”
“剑意锁……那是什么?”姜真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
“剑意锁,就是引剑意所化的枷锁,可锁无形万物。”持清和她耐心地解释。
他的指尖悬停在姜真脐下一寸,惹得她紧张地往后仰了仰:“你的下丹田就停着一把剑意锁,我已经毁了剑意,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这把锁锁住了什么。”
“我……不知道。”姜真停顿了一下,突然说道:“我感觉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这个梦对你来说好吗?”
“不……倒不如说是噩梦。”
“既然如此。”持清神色平静,也没有多问:“不必放在心上。”
姜真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谁会在我丹田设锁?”
“剑意锁只有剑意体悟绝伦的人才能使出。”持清淡淡道:“整个仙界,将剑意把控如此细致入微的人,很少。”
他的眼睛看着她,让姜真哑口无言。
封离善剑,剑压仙界九州,几乎无人能敌。
持清应当是以为这把剑意锁是封离弄的,可能涉及他们之间的回忆,没有再多提起。
可是……姜真想起梦里闪过的寒芒,方佳伶那只纤细的手,握着的也是一柄剑,锐利难当。
她没有说出口,梦只是梦,梦里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算她到处说方佳伶其实是个男子,大概率也会被当成疯子,说不定还要被怀疑是因为封离对方佳伶心生怨恨妒忌,她真的再也不想和封离扯上任何关系了。
但方佳伶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真默念着这个名字,仔细回想她这段突如其来的梦境,突然想到导致这一连串变故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不就在眼前吗?
姜真看向持清,轻声问道:“您当年是想将方佳伶赐婚给封离吗?”
她也知道突然提起这事很奇怪,但现在,这是验证她梦境真实性的最快方法,如果持清应下,说明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可能是正式的。
持清闻言,神色平静到有些淡漠,眼神却中闪过一瞬莫名的冷意,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并不是冲着她,却让她有些心悸。
“让你不开心了吗?”持清眼里若有所思:“赐婚这件事。”
改变
这让她怎么回答才好?
姜真语塞, 没想到持清会问她这样的话。
回答不开心,显得她对封离念念不忘——但当时,她确实对持清的独断有些不爽。
“没有。”姜真眼神轻移, 就是不和持清直接对上视线:“您这么做, 一定有您的道理。”
持清弯了弯唇, 手心朝上,望向穹顶,眼神微眯,仿佛在看着某一块具体的地方:“方氏与封离天命相连,我只不过推了一把而已。”
也就是说, 持清当初赐婚的那个人就是方佳伶,她的梦境是真的。
持清这种话如果在一个月之前和她说, 她肯定是不信的, 但现在, 姜真听完他说的话却反而理解了一些。
持清所说的天命, 应该就是天道。
难怪他看上去一副根本就不想管事的模样, 还要插手封离的婚事, 难不成是天道所迫?
他说的也没错,方佳伶和封离的命运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 毕竟一个是男主,一个是女主。
不、不对, 不是女主。
姜真扶住额头,她一想到梦里那个人就头痛,表情有些无语凝噎。
持清指尖拂过她的额头, 微微蹙眉:“不舒服?”
“不是。”姜真连忙回答, 还是带着一些不解:“可是,如果他们之间才是正缘, 封离现在不还是和唐姝成婚了吗?”
“天只是天。”持清眼神淡泊,眼中倒映着她的样子:“路,是人自己走的,没有谁能控制你朝哪个方向去。”
他手心里停留的一点荧光,像是被驱使一般,缓缓向姜真的方向飞过去,尾部拖曳出一道颤颤巍巍的直线。
然而飞到一半,颤抖的荧光却像是没了力气一般,滑出一道不规则的斜线,坠落到地上。
“世人都像它一样被蒙住眼睛,只是一味地向前走。”持清声音冷淡:“所以,走偏是很正常的事。”
姜真和他四目相接,没有持清想象中的害怕,反而微微亮起来——她并不在乎持清语气里的漠然,只在乎他透露出的信息:“天命并不是不可违逆,天道也不是一切,是吗?”
持清看着她眼里几乎藏不住的喜悦,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兴奋。
但他不打算扫她的兴,柔和的眼睛里带着纵容,肯定道:“是。”
就算不是,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答案变成肯定,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从持清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姜真长久以来徘徊在心里,那股连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恐惧和不自信被缓解了一瞬。
她现在看到的本来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剧情,如果真如持清所说,那她所走的路,一定转了十八个弯,已经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不过……就算再偏,女人能偏成男人吗?
姜真抬了抬眼皮,小心地打量着持清。
她倒是想问问持清,他知不知道方佳伶其实是个男人,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是持清,也不一定会在这种荒谬的事情上无条件相信她。
姜真摇了摇头,试图把盘旋在她脑海上有关方佳伶的疑问全都甩掉,反正她也已经打算放弃天道的提议了。
等等,天道。
想到这里,姜真脸上突然僵住,持清刚刚梳理了她的经脉,连她丹田里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锁都发现了,那天道呢?
不会被持清带走了吧?
她不能在持清面前把天道喊出来,也不知道天道还在不在。
姜真没胆子问持清,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没提就当没发生过,像个做错事又怕被父母发现的孩子,能拖一时是一时。
持清观察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
她总是不自觉地绷紧身子,看上去对仙界充满了防备,不过听她的讲述,她是一向如此,在人间的“家”也让她无法信任。
谁能让她卸下心防,封离吗?
持清唇角微弯,不置可否。
姜真转头,发现持清在很认真地观察自己,不带任何情绪的那种——如果硬要比喻,她觉得持清此时看她的眼神,很像她小时候看着自己第一次种的果子发芽时露出的眼神。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
持清的瞳孔颜色比其他仙人要浅淡得多,姜真大多数时候,甚至觉得那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个空白的深渊。
当持清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是会不寒而栗。
持清也发现她逐渐重新紧绷的身体,失笑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不要着急。”
姜真看上去是一直在睡觉,但梦里也不安定,她确实心力交瘁了。
她低声道谢,没有和持清客气,转身进了天外天,身影消失在瑶池里。
持清看着她完全离开,才收回眼神。
静谧的瑶池里,一只白鹄在水面上盘旋,爪子划出浅浅的涟漪。
白鹄长吟了一声,压低身子,落在了持清的肩头,尖喙张合。
“嗯……”持清侧过脸,垂下眼帘,似乎在和谁说话:“你想要‘它’回来吗?”
白鹄点了点头。
持清伸手,不紧不慢地抚摸过白鹄的背羽,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急,她好像很喜欢‘它’,再等等。”
白鹄血红的眼睛里浮现出类似人的担忧。
持清瞳孔淡若琉璃,温声与白鹄交谈,没有将这件事放在眼里。
——
姜真回到天外天,第一时间脱下鞋袜,爬上了床榻,将床榻四周的纱帐都放了下来。
“天道。”姜真试探地喊了一声。
她心里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看来天道真的被持清拿走了。
不过持清连她身体里有把锁的事情都告诉了她,私自带走天道这样大的事,他怎么又没有问她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安心躺在了枕头上,终于可以睡个没有梦境打扰的好觉了。
谁知道脑袋刚沾到枕头上,她耳朵旁边就响起一个幽怨虚弱的声音。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不见了,你居然连难过都没有难过一下。”
姜真心里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面无表情:“我难过了,心里难过,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天道身上的光更弱了一些,不知道从哪飘出来的,声音都没了以前的劲:“我真的信了。”
它迫不及待地飞到她脸上:“怎么样,你想起来方佳伶了没有?”
……岂止想起来。
姜真冷笑,天道出来得正好。
她没有回答天道,反而脸色冷肃地确认:“你确定我看到的是我的记忆?”
“当然,我、我就是因为刺激你神魂用力过猛,才变得这么虚弱的。”
“是吗……”姜真眯着眼睛看着天道颤颤巍巍的样子,总感觉它的话不大可信。
她趁着天道不注意,一下子坐起来抓住天道,脸上冷静的神情崩塌,语气都变得咬牙切齿起来:“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女主,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天道被她掐得死死的,昏头昏脑地挤出一句话:“怎么可能,你出现幻觉了?”
姜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希望我出现幻觉了,可这是真的。”
天道没有再说话,似乎宕机了。
姜真甩下一句话:“我不可能去找方佳伶了,你死心吧。”
她松开手,把天道扔到一边,自己躺下来闭上眼睛。
过了好半天,天道才小心翼翼地贴在她枕边,小心说道:“你确定?你看到的真是方佳伶?”
“我确定。”姜真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更加确定那个人是方佳伶。
——至少和封离独处过,给了封离一剑的那个人肯定是他:“方佳伶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天道一口否定了她衍生的猜想,有些吞吞吐吐道:“方氏一代只会有一个子嗣,她不可能有兄弟姐妹……”
天道的语气如此笃定,又莫名显得做贼心虚,姜真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它:“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绝无一句假话,如果我骗你,让我天打五雷轰!”
“……你不就是天吗。”姜真哽住。
“哎呀。”天道像只苍蝇一样在她头上飞过来飞过去,时不时还发出一些奇怪的絮叨声音:“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啊,照理说这个时候,她已经……”
“说清楚。”
“是我不想跟你说清楚吗!”
天道愤怒:“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体,你可是个凡人啊!你难道没发现我给你看的剧情,人都是模糊的吗,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规避泄露天机的最好办法了,如果我再说得详细一点,你绝对承受不了的。”
原来是这样。
姜真眼里倒映出一些纱帘漏进来的,碎裂的光,她眯着眼睛,慢慢收拢了脸上的表情,突然轻声说道:“那也没关系,我不会死,不是吗?”
经历封离带来的失望、方佳伶带来的冲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试图逃避这个荒唐的故事。
持清告诉她,世上的一切是可以改变的,本就没有什么定数,这很正常。
她想试试。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道不可置信地停在她面前,仿佛不敢相信她居然能说得出口:“你不会死,你只会比死更痛苦。”
“我知道。”姜真垂着眼,五官显得越加冷漠:“无论是碾压我的血肉,还是震碎我的骨头,都可以,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姜真,你真的疯了……”
姜真用指尖按着天道,让天道一阵震颤,一瞬间几乎产生了那种只有在持清面前才会有的,想要窜逃的感觉。
“我没有疯。”
她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不在乎剧情,也可以极力远离男女主,撇开关系,但她永远都要生活在这个故事给她带来的未知里。
持清说世上所有人都只是蒙着眼向前走,可她已经看到了黑暗下一点的光,不愿意再当个瞎子。
她要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未来,清晰地描绘它的脉络。
然后,改变它。
她不要这样的故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