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仙山渡来22
他向下看, 能看见什么被吓成那样,自然不言而喻。
江泫垂下眼帘,淡声道:“选试可以不用继续了。随我回峰吧。”
这孩子的眼睛似乎暗藏玄机……也是, 他是风氏出身,眼睛异于常人也不奇怪。既然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么继续带在上清宗就不太合适, 或许哪天他一个不留神,宿淮双就会因此殒命。
夔听既然已有神格, 便高于众生一等。
人就算修了仙有了灵气、更甚者能驭天地,也终究杀不了它。对于有了神格的东西, 江泫一向保持最大程度的警惕, 毫不夸张地说, 按照主角现在这个程度, 夔听吹口气他就死了。
虽然有封印,但缺了一角,总是让人不安。
宿淮双跪坐在他面前,明显还有些缓不过神。虽然年纪还小, 但隐隐已能看到日后处事沉稳、波澜不惊的雏形,即使直视了妖神夔听的灵魂,也能余留理智强行保持镇静,而不是吓得魂飞魄散涕泗横流。
是个很好的苗子。且他身上肩负气运, 更不能让他夭折在此。
如此思索着, 江泫站起身来,俯身向他伸出一只手,准备拉他起来。
宿淮双听见江泫的话, 心神一松。按照他现在这个状态,走完天阶确实有些吃力, 再加上这是伏宵君亲自出声邀请,心中隐隐动摇,视线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犹豫片刻便要搭上去。
只是当指尖快要触及江泫的掌心时,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些犹疑,手掌虚握成拳,抬头问道:“……我已经通过选试,能够进入宗门了吗?”
江泫一愣。
他盯着宿淮双隐含几分执着的眼睛,沉默片刻道:“并非如此。”
宿淮双脸色一白。
江泫知他许是舍不得岑玉危和孟林,但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推出夔听的视野。他接着道:“回宗门,收拾行囊。我会亲自送你下山。”
宿淮双原本就不甚健康的脸色惨白一片,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他猛地将手收回来,愕然道:“您要赶我走?为什么?”
事已至此,他已经顾不上失不失礼仪、乱不乱形态,心中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失落。
为什么?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在净玄峰上表现得很安分,训教堂的课程一节也不落下。尊敬师长、努力修行,就连入门大选,眼看着第二轮都快过去了。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要赶他走?伏宵君讨厌他了?还是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岑师兄和孟师兄都待他很好,他虽不奢求能得到伏宵君的青睐,但仍希望能得到指点、淬炼自身,若有朝一日成为他的首徒,是否能见到他面上露出一些不一样的颜色来?待他变得足够强大,再去做想做的事情,尘事了结,再回到净玄峰,一心入道,了却残生。茫茫天地,世间寒凉,要再找一个如家一般温暖的地方谈何容易。
宿淮双咬紧牙关,撑着虚软的身体在石阶上跪好,向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他伏在那人纤尘不染的袍角前,声音颤抖地道:“求您解惑。”
江泫默然。
良久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起来。”
少年固执地没动。他一向很听话,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江泫今日算是见到了。若自己不说原因,他想必不会起来。
江泫道:“并非是要赶你走,而是危难之中,不可久留。”
宿淮双微微一愣。听了这句解释,他肩膀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抬起头来。“危难……?”
他眼中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茫然。
江泫指了指脚下。宿淮双观他动作,立刻回想起了方才看见的恐怖景象,心中重重一跳。
少年低头,攥紧胸口的衣服,试图将忽然泛起来的惊惶压下去。
下头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回出现在苍梧山下,自己为什么能看得到它……这些问题,就算现在他问了,伏宵君也一定不会回答他。
原因无他,自己现在太过弱小,没有直面这些威胁的能力。或许以后在宗门内能探知一二,但绝不是现在。这些都不是自己应当问的,现下若被赶出宗门,自己要去哪儿呢?
二人之间良久无言。
宿淮双没说要走,但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江泫正欲再劝说一二,却惊悚地发现面前少年原本挺直的脊背垮下去一些,深深地低着头,身上透着泰山压顶一般的颓丧与绝望。
江泫:???!
他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抚上宿淮双的侧脸,将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手下之人没有任何抵触,就这么顺着他的力道抬起脸。碎发垂下几缕落在眉眼间,长睫低垂,薄唇紧抿,神色算得上是平静,但瞳中一层薄薄的水光,眼眶已然红了大半。
宿淮双从来都是乖乖的,江泫活了三辈子也从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哭。他哪里直面过这阵仗,一时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心中要命道:坏事。自己把他惹哭了!
少年侧脸乖顺地贴在他掌心,牙关却紧咬,明显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但江泫不动,他似乎也不敢伸手去擦,瞳中水光聚散,看得江泫十分揪心。
他无奈,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手帕,慢慢将宿淮双眼周将落不落的泪痕擦拭干净。
“莫哭。”他一开口就忍不住想叹气,忍了半天,还是软下神情,长叹一声道:“……罢了。”
宿淮双看不清他的脸,但听了他最后一句,就知道自己的法子奏效。原本只是走投无路试一试,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随意播撒些怜悯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伏宵君不同凡人,他只能赌,赌他并非完全绝情,心中尚有几分人情在。
他赌对了。
侧脸的手掌收了回去,伏宵君向他递来一只玉瓶。
“忘掉方才所见之事。瓶中丹药只需一枚,为你回复些气力。”
宿淮双伸手接过。他低声应道:“弟子谨遵教诲。”
眼前景色一晃,那人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像是一片散去的雪气,须臾便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宿淮双跪坐在石阶上,有些愣神地抬手抚上侧脸,仿佛指尖还能触碰到江泫略低的体温、与他衣袖腕间清淡的梅香。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完全放下心来。精神彻底放松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四肢疲软,连握着玉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少年伸手,勉强拔开瓶塞从中取出一粒丹药,胡乱喂进口中,片刻后顿觉浑身一轻,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缓了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青衫的衣摆,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梦呓似的、找不着魂的惊叫。
宿淮双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几步之遥,趴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傅景灏。他的姿势异常奇特,头脸扑地,也不知他引以为傲的那张俊脸现下情况如何;右手扒着上三阶、身体又占去三阶,一只腿曲着,似乎在陷入梦魇之前,还想勉力向上爬几层。
右手的手臂上有一只灰扑扑的鞋印,方才宿淮双被魇住时听见一声“哎哟”,正是他被踩到时发出的痛呼。但即使都被这么踩了一脚了,他也还没醒。
宿淮双随手掐诀将傅景灏身上脏污清理干净,又伸手拍了拍他,却没有发现丝毫要醒转的迹象。他又试了几次,知道叫不醒之后果断放弃了,在“弃他而去”和“再等一等”之间犹豫片刻,还是在傅景灏旁边的石阶上席地坐下,开始冥想静心。
上清宗内灵气磅礴,乃是九州不可多得的修行宝地。宿淮双心思沉入天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旁的傅景灏发出动静。
他睁开眼,见傅景灏脸色发黑地支起身体坐在台阶上,两眼发直,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
宿淮双道:“你看见什么了?”
傅景灏语气飘忽地道:“……我看见崔悢娶了我妹妹。”
话一出,他猛地一阵恶寒,从地面跳起来走了几圈,口中骂道:“畜生!”“岂有此理!”如此几个来回,总算是彻底醒了。他转过脸看好端端的宿淮双,诧异道:“你这么早就醒了?怎么醒的?”
宿淮双道:踩你一脚醒的。
但这显然不能说,于是他也起身抬脚向上走,轻飘飘地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走吧,时候不早了。”
傅景灏连忙跟上。
短暂的睡眠不失为一种休息,虽然精神不佳,但他的力气恢复了不少,能接着向上爬了。他们走了一路,越往上就越觉得好笑——
天阶上横七竖八地爬满了少年少女。他们的衣着五颜六色,有些倒得仓促,武器都滚到几里之外去了,乍一看颇为滑稽,傅景灏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笑完又上前去摇人。
宿淮双提醒道:“叫不醒的。走吧。”
傅景灏遗憾地收回手,跟着宿淮双向上走。等到夕阳泛红,他们终于登上最后一阶,过了曲桥,站在了撷云殿外。
撷云殿外除了零零散散两三位参试者以外,就只站着掌教与上午看见的几位师兄。岑玉危与乌序赫然在列,前者看上去很想上来同他说几句话,但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后者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剩余几位少年都站得远远的,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异常生疏的距离。乌序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听见动静后抬眼同他对视,献上了一个无害的微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像蛇。
宿淮双颔首回礼,不动声色地想道。日落时分,他们被一同领回参试者的住所,其中一位少年回望片刻,没看见曲桥上出现自己同伴的身影,有些失落地问道:“前辈……我们不继续等人了吗?明日他们还会上来吗?”
岑玉危道:“天阶会自行甄别。若无法从幻境之中醒来,就会被送下山。等到最后一位参试者上山,才会开始第三轮选试,这期间,你们可以好好休息。”
傅景灏大为惊喜。这意味着他们能在上清宗闲逛几天了!上清宗景观之美天下闻名,看了就不亏!!
然而让他失望的的是,参试者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他们在寮舍中等待几天,终于得到了开始第三轮选试的通知。
第23章 仙山渡来23
回到寝居以后, 江泫开始思考如何解决宿淮双眼睛的问题。
风氏所居玉川位于九州东北方,是古时妖邪阴煞之患最为严重的地方。为辨识顶替活人为非作歹的妖邪与鬼物,风氏先祖习瞳术, 瞳中有刻印,开眼之时能看清世间万物本相。
此后传承数代, 发展出无数分支, 大约归纳一下有三种:观天命、控灵魂、灭杀妖邪。随着血脉一代代传承,风氏的瞳术威慑力有所削弱, 威力远不及当年开瞳先祖,术法也越发刻板。
风氏本家子弟从小便有瞳印, 三类瞳术皆习, 血脉越澄净的, 瞳印便越清晰、眼睛的颜色就越好看。虽然人才越发凋敝, 但每隔两三代,本家中便会出现一位双目通透的小辈,天赋心性与实力赫然有先祖的风采,如此又能撑起风氏威名百余年, 玉川风氏便一路这样传承下来,从很久以前便是玉川一带、乃至九州都赫赫有名的古老家族了。
上一代风氏中最出挑的是早早夭折的圣女,这一代只有手握继承权的长子算个人物。算算也到第三代了,这一代的返祖者仍未出现。
然而风家人不知道, 江泫是知道的。他去天阶顺手救了宿淮双, 回去路上便一直在思考原著中的情节——绞尽脑汁从蒙着雾气一般稀稀拉拉的记忆中反找半天,才扒拉出“宿淮双双瞳异于族人,被誉为先祖再世”这一信息。
这样看来, 虽然宿淮双眼底还不曾显现瞳印,但这一代返祖者是他没得跑了。
在这个世界活得越久, 在现代的记忆就越模糊。算算穿进书里也算活了两辈子了,反正都已经回不去现代,被书中之物同化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江泫每每意识到这一点,都会心中一哂,落寂之情浮于心头。
再如何同化,他终究是世外之人,没有亲人、没有一同前行之人,没有牵绊没有挂靠,两世都是顶着其他人的身份度日。虽说日子并不如何难过,终究是无根浮萍,或许哪天一阵风来,他便也跟着被吹走了。
等到系统给的任务完成,想必他也再做不成伏宵了。退一万步想,万一这位有赫赫威名的伏宵君并未殒命于雷劫,此处只是在九州某处休养生息,某日恢复好了回到宗门,看见高台上坐着自己这位冒牌货——
到时候,自己该去哪儿呢?
尘世之大,要寻一处容身之所,谈何容易。
他凝视着檐外的飞雪愣神片刻,又慢慢将思绪挪了回来。
人的目光不应只放在远处,若未来飘渺不定,则需专注当下。首先要先将宿淮双眼睛的问题解决了。江泫知他或许是不想再回风氏,留在净玄峰也好,只是不能叫底下的东西时时困扰他。
他思索片刻,在脑海中翻出了两个可行选项:一是去风氏本家拜访一趟,二是去一趟危洲,去药王谷中探寻灵术。
第一个选项很快被他否决了。风氏近年人才凋敝,先不论他们是否答应帮忙,封瞳乃是门中秘术,有没有人能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
那就只剩第二个选项,危洲。
打定主意,他便立刻动身。时间不多,在入门选试结束之后就是拜宗式,弟子分峰拜师都在这次典仪上完成。往年或许可以寻个托辞不去,今年他要收弟子的,就不能再缺席了。
临出浮梅殿前,他叫来孟林,告诉他自己要出一趟门。孟林一一记下他叮嘱的注意事项,听得十分认真,但眼底始终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惶然。
江泫道:“怎么了?”
孟林道:“师尊,您……您还会回来么?”
什么奇怪的问题?他不回宗门,还能去哪儿?
江泫有些想叹气,还是耐心地开口道:“会。”
孟林松了口气,眼神立刻清亮不少。“弟子明白了!”他一叠声地道,“师尊早些回来——”说到一半儿仿佛又想到些什么,追着江泫的背影走了几步,道:“师尊——今年峰内只收小淮双一位吗?”
江泫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他清淡的眼神扫过少年人隐含期待的神情,突兀地意识到,这峰上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似乎的确过于冷清寂寥了。
玉危除了处理要务和休沐日,其余时间全在修炼,孟林算不上懒散,但终究活泼话多,如此有人间烟火气,却生生同师兄在净玄峰守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他的“师尊”回到宗门。
正好末阳催得也紧……
江泫略一思忖,道:“可再收一位,听末阳分调。”
孟林大喜,差点就要忍不住在江泫面前蹦两下。江泫眉眼软化几分,嘱咐他好好修行,身形须臾间消散在净玄峰的茫茫飞雪之中。
撷云殿前。
好容易捱过了几天苦苦等待的日子,集合的传音一到,宿淮双便被迫不及待的傅景灏拽到了广场上。这一次的参试者相较于上山的人数缩水了一大半,宿淮双抬眼潦草一数,上天阶者近百人,如今能站在殿前参与第三轮选试的,竟然只有二三十位。
乌序仍然同上次一般,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边缘。他似乎颇不受人待见,身边总是空着一圈,不过他本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倒也算得上是自在。
紧接着,他目光一顿,在人群中突兀地看见崔悢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他平日里飞扬跋扈轻蔑至极,今日站在人群中,却脸色惨白、眼下乌黑,肩膀塌陷精神委顿,活像山下那些纵欲过度的瘾君子。虽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过了前两轮选试,但想来副作用相当大。
宿淮双在心中思索道。
下一刻,崔悢那双吊角眼就转了过来。宿淮双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片刻,立刻在心里修正了这个想法。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崔悢猛地挺直了背脊、做出目中无人的轻蔑神情,一双眼睛死死地锁着宿淮双,轻蔑之下似乎藏着一些森冷与愤恨,实在莫名其妙。
傅景灏很快也看见了一脸死人相的崔悢,脸色扭曲地在宿淮双耳边道:“晦气,晦气!他怎么还在!不会以后真要和他做同门吧?!实在倒胃口!”
宿淮双道:“不会。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他的身体应当撑不到第三轮过了。”
傅景灏对他的话颇为信服,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交谈之间,有掌教为参试者一人递来一枚玉令。宿淮双认得这个,宗内的师兄师姐身上都有一枚,是上清宗弟子的身份象征,可凭此令出入山门。
这么早就下发玉令,第三轮不考了吗?
宿淮双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玉令之上并没有所在派系的刻印。岑玉危和孟林的玉令上都刻有净玄峰的断梅纹,现在自己手里拿着的这枚上头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
另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师兄举着名册比对片刻,挥散了纸张,上前道:“随我来。”
众人跟随他和掌教的脚步,绕过几段曲桥,走进一片生满兰草的桃林。宿淮双虽在上清宗活动许久,可从未听说过宗内有这么一片地方,不动声色地开始比对位置,发现自己现今正在流林峰内。
那就不奇怪了,他并未去过流林峰。
岑玉危早早地等在这里,见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来,微笑着抬手指引:“从这儿进。”
众人定睛一看,他指着的那块地方,摆着一方平整的石阶,掩映在兰草之间,形状越看越像门槛,仿佛四周有一道看不见的门。
等到众人都走进去了,岑玉危站在门外道:“第三轮选试,同样很简单。”
这次人数不多,他便没再用灵力传音,原本温和清毓的声线拂过众人耳廓,不自觉间令人心神平静,像一道徐徐而来的微风。
“方才为诸位下发的,是宗内的弟子玉令,是上清宗弟子的身份象征。现下诸位所在之处,名为‘往生’。”他不急不徐道,“在天阶上洗淬了灵魂,接下来,需要在往生门中洗去身躯内的浮尘。”
“除邪卫道,除了身正心明,还需武艺术法。往生门中有妖兽出没,还请各位小心。”
此话一出,人群中发出一声嗡响,是参试者正在和同伴议论对策。上清宗是名门,入门大选从来不是过家家,既然参试,就一定会面对严苛的试题,大多数人参选前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需要小心行事,力求通过选试。
然而还有一部分人从未听过有这种事,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妖兽?!”
崔悢的脸色也白了一白,原本就状态不佳,现在一看更是惨无人色。
岑玉危转头看了出声的那人一眼,道:“都是些寻常妖兽,参试者已入仙途,想来不足为惧。”
那人被他看似温和,实则暗含肃然之意的眼神一盯,悻悻地低头不再作声了。岑玉危环视众人片刻,递了一个鼓励的神色给宿淮双,掐指抬手结印,念诵咒文之后,视野中华光骤起。
“诸位的身体已先行一步,灵魂离体,漂泊无依。”岑玉危的声音似乎隔着厚厚的幕布,模糊不清、飘忽不定,“请在往生门中找到自己被洗淬完成的躯体,时限为五个时辰,成功者视为通过选试,可拜入上清宗。”
第24章 仙山渡来24
往生门, 朱桃林。
宿淮双阖目躺在树下的兰草里,神情沉静,似陷在梦中。这片桃林极大, 一眼望不到边,枝头花苞团簇, 香意沁人, 一片绵绵之色蔓延上天边,恍若连天的粉霞。和风吹动枝桠时能瞥见细碎的日光, 透过簌簌的花枝洒落至少年的面容,略略一看, 美得不似凡间人。
他似乎已经在这儿躺了一段时日了, 肩头发间落满了桃花, 时不时有鸟雀好奇地跳上肩头轻啄他的脸, 在轻微的疼痛下他仍双目紧闭,分毫都不动弹。
宿淮双的身体躺在树下,而灵魂,此刻正在桃林的另一边。
他提着剑, 神情古怪地在这片树林中行走。以灵魂的视角来看,这里并非什么桃林,而是一片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阴冷的树林,而他之所以神情古怪, 是因为尚未习惯以灵魂行动的感觉。
实在奇怪。
明明和用身体的时候一样, 能走能跑能跳,也有触感,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但好在乾坤袋能用, 启程前他从袋中翻出一柄品相颇佳的长剑,作为安全的牢固保障。
从进入这片树林至今, 他已经斩掉了好几只妖兽,却仍然没有找到路。树林的构造实在古怪,像是一片迷宫,也可以说这些树木的排布构成了一道阵法,能将人困死在里面。
宿淮双还没开始修习阵法一学,隐隐猜到了自己被困在阵中,却找不到破解之法。他有尝试过用灵力劈开几个关键之处,树木方才倒下片刻又很快复原了,少年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明白过来,恐怕这阵法就是“往生门”本身,不能破除,只能顺其道而行之。
如此又在林中打转许久,他慢慢寻找到了规律,循着路向前走。途中曾碰见过其余参试者,看互相的眼神跟看鬼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现在都是一团魂火,心思越纯粹者,魂火的颜色就越澄净。
宿淮双自认心思算不上简单,认为自己变成了一团“黑心火”。参试者之间互相避着走,他也没有上前打招呼探问信息的打算,继续向前走。
往生门西。
崔悢揣着一身的灵器,在树林中战战兢兢地前行。他并不十分有胆量,这片树林对于他来说就显得更加可怖。他所到之处,脚下草叶枯萎、树木漆黑,林中森冷透不进光,甚至无风时也能隐隐听见枝叶摩擦的恐怖声响,仿佛林木成了精,正在暗中窥伺,随时准备出手。
他躬着背小心谨慎地向前慢慢走,一步三回望,生怕自己身后跟着什么东西。只是他刚刚一转头,耳后就响起一声毒蛇压在舌底的阴冷嘶鸣,当即头皮发麻,电光火石之间向旁边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妖兽的攻击。
崔悢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背撞了树才停下来。他浑身都疼,又惊又怕,结果一抬头便看见几步之外一对凶戾的蛇眼,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这东西噬魂!!要是被它啃了,后果不堪设想!!该死的宗门,不就选个弟子,何苦做出这些考试来!想他堂堂崔氏嫡子,如今竟然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逃命!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怒骂上清宗,一边胡乱将怀中灵器掏出来往身后扔,也不管是用来干什么的、有没有用灵诀催开,只乱扔一通,仿佛这样就能将身后的东西逼退,谁知余光一瞥那妖兽斜身一刺,他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了好几寸。
崔悢心跳加速,耳边混沌一片,全是胸口的震响。他越跑越绝望,越绝望就惊怒。
该死的上清宗,他要是死在这里,崔氏一定要他们好看!!——不,不能死,我得或者出去,让阿爹阿娘和哥哥们把苍梧山掀了!!
他猛地刹住车,拔出腰间的长剑,闭着眼睛向身后乱刺一下。
没想到刺完这一剑,他真的听到了妖兽撕心裂肺的嘶鸣。有重物坠地之声响起。崔悢握着剑的手抖个不停,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前方被劈成两半的蛇尸。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了上来,随后翻山倒海一般的得意与轻蔑又将狂喜压倒一头。
自不量力的东西,竟然敢来追本少爷,还不是一剑就死!
他急促地喘息着,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如释重负地睁开了眼睛。谁知,刚刚睁眼不久,就看见那蛇尸的旁边还站着一团魂火。看不清面容,但能看见收剑的动作。
他脸上的笑容滑稽地僵住了。
什么意思?不是他杀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崔悢一下又惊又怒。他立刻想爬起来将这人怒骂一通,告诉他管闲事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只是脚已经吓软了,努力了好几次,仍然没能站起来。
面前的人上前一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来扶他。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伸手,魂火中飘出一个清朗又不失疏离的声音:“不要在原地逗留太久,容易找不到路。”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崔悢心中火冒三丈,杀意骤起。
是傅景灏身边新来的那条狗!
他磨了磨后槽牙,想起对方认得自己的声音,憋屈地选择了闭嘴,撑着剑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抬头,宿淮双已经不在了。
崔悢忍了又忍,只觉得越来越憋屈。他将剑落鞘,一边在心中盘算出去以后怎么收拾他,一边无头苍蝇似的在树林里绕。
这一绕,真给他绕出一些名堂来,没找到自己的,却有了一些意外收获。他拨开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抬眼看见了个躺在地上的人,走近再一看面容,正是宿淮双!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天下竟然有这等好事!
崔悢心中火气消散,几乎想仰天大笑几声。他慢条斯理地绕着宿淮双走了好几圈,口中“啧啧”叹着可惜,抽出腰间长剑,狞笑着朝宿淮双的胸口刺下去。
谁知剑锋像是虚影一般从少年胸口穿过,没有对他造成半点伤害。
崔悢又惊又恼,这才意识到,魂火状态的他无法伤害人的躯体!
那为什么剑能砍到妖兽?!妖兽也是魂魄吗?真是荒谬!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心道:什么鬼地方!等下找到自己的身体通过了选试,就算上清宗的人跪着求他,他也决不留在这儿了!
被妖兽追时吓得魂飞魄散,可到了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的时候,崔悢的脑袋可谓相当好使。他将身上剩余的灵器丹药都倒出来,仔细翻找了一会儿,还真让他找到一只瓷瓶,里头装着的粉末有吸引妖兽的效用,寻常修士逃命时常常将它向后一抛,使兽群滞涩,得以逃出生天。
虽然价格有些昂贵,但若对这环境中的妖兽起效、能除掉傅景灏身边的这条狗,绝对不亏!
崔悢哼笑两声,将瓷瓶的瓶塞拔开。
他正将瓷瓶举到宿淮双头顶,一道声音擦着他耳廓凉凉飘过:“你想杀他?”
听见这个声音,崔悢的手一抖。一种被湿冷雾气缠绕住的心悸感猛地出现,他心中浮现一丝不详的预感,左右环顾仍然没能找到目标,于是抬高声音威胁道:“谁?!不要装神弄鬼,给本公子出来!”
斜后方的林木中传来一声轻笑。崔悢立刻将视线转过去,见树后迈出来一条白得近乎透明的魂火。在这鬼地方走了一路,他也见了好几个人,可从来没见过哪个魂火颜色有这么干净的。
他不知道这颜色的含义,只知道想来阻止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魂火飘摇,如同幽灵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得崔悢背后发毛。就在他憋不住想将他喝退时,对面的人终于开口了,语气中透着好整以暇的镇定:“我劝你别动手,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很倒霉了,还想再倒霉一些吗?”
崔悢从中品出几分嘲讽,一时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他尖声回刺一句,手腕一转,将整瓶粉末全部倒在了宿淮双身上。那粉末并未沾上宿淮双的身体,反而如他的剑一般化作虚影沉入草叶之间。
见状,崔悢暗骂一声,不耐地将瓶子扔去一边,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再做什么了,忿忿地准备离开。
刚才走开一会儿,他就听见几声兽吼。
竟然有效!
霎那间,什么愤恨不爽忌惮,通通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立刻原路折返,找了颗粗壮的树躲在树干后,满意地看见了几只循着粉末气味而来的、面色狰狞的妖兽。
他兴奋地数着距离,心道:近点!再近点!
在他这个距离,甚至能看见妖兽口中流下的腥臭涎水。
越凶越好。就怕不够凶!赶紧将这东西的身体扯碎了,叫他永远找不回身体才好!
乌序站在几步之遥,目光冷淡地看着崔悢激情荡漾的魂火。这种时候崔悢哪有闲心再去管他的目光,只死死地盯着欺近的妖兽,并且大喜过望地发现,远处还有更多妖兽被吸引过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宿淮双身边的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双掌扣紧了树干,因心中兴奋用了大力,指尖都隐隐发白。
就在十万火急之刻,不知从哪儿横空劈下来一鞭。离得最近的那只妖兽瞬间被劈成两半,哀鸣之时鲜血飞溅,电光火石间剩下两只也被解决掉,树下闪现红衣少年的身影。
不是魂火,是已经找到的身体的傅景灏。
他心有余悸地探头去看树下的宿淮双,口中念念有词道:“吓人吓人。哪来的妖兽竟然吃人?不对不对,淮双怎么还没醒?”
妖兽的血溅上少年的衣摆与侧脸,却很快和身体一起化作一阵烟尘消散了。傅景灏原本打算在这儿等着宿淮双醒来,哪知一抬眼看见远处逐渐逼近的妖兽群,脸色发白地道:“*,这么多!”一边眼疾手快地将宿淮双的身体扛起来,拔腿就跑。
崔悢哪知中途会杀出这么一出,登时目瞪口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能让傅景灏带着人就这么跑了,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瓶,伸手去拔瓶塞,厉声喝道:“傅景灏,不准走!”
傅景灏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脚下跑路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崔悢的瓶塞也没能拔开,因为他的脖子被一只手臂从后掼住了。对方的力气很大,崔悢被勒得两眼翻白,感到令人恐惧的窒息感,手中的瓷瓶滑落在地,双手死死地去抠颈间的手臂,拼命挣动。
身后勒住他的人默然片刻,冷冷道:“你想做什么,崔悢?”
崔悢挣扎的动作停住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宿淮双。
第25章 仙山渡来25
身体找到了, 可是顺带找到了另一个麻烦。
刚刚冒头就看见有人想对自己的身体行不轨之事是什么体验?
宿淮双脸色一黑,在听出崔悢声音的一瞬间疾步上前,手臂环过他的脖子狠狠一掼, 勒得他拿不住手中瓷瓶,身体疯狂挣动, 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确定傅景灏已经带着自己的身体跑远以后, 宿淮双才松开手。松手的瞬间崔悢跌坐在地,发出一阵仿佛要将肺咳出来般的动静, 他一边咳一边试图将呼吸顺好,断断续续地威胁道:“宿……咳咳……宿淮双……你这条——唔呕——”
他话没说完, 因为宿淮双又照着他的背狠狠地来了一脚。
少年冷冷道:“闭嘴。”
言罢, 弯腰去拾草叶间的瓷瓶。然而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宿淮双戒备地盯着面前那团干净的魂火, 盘算着对方一有异状就先他一步动手,不想魂火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乌序。
认出这个声音,宿淮双却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目光锁着乌序飘渺不清的身形,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本就是只有几面之缘、交情不深的陌生人, 宿淮双自然不惮于怀疑。乌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回话的语气温和无害:“我看见他想对你的身体动手,过来劝劝他。”
已经听过几次,宿淮双差不多已经对他奇怪的声音免疫了。崔悢咳得撕心裂肺, 又被踹了一脚, 差点原地升天,听了这话又挣扎着勉强活过来,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跟他是一伙的?!”
观崔悢的反应, 乌序的话就有了几分可信度。宿淮双稍稍将戒心放下来一些,冰冷嫌恶的视线瞥了一眼地上趴着的、死狗一样的崔悢, 向乌序问道:“瓷瓶里是什么?”
乌序道:“石涎粉,有吸引妖兽的效用。这一瓶没有掺假,效用很好。”
他带着迷蒙笑意的眼瞳遥遥望着宿淮双,声色轻柔道:“他想用石涎粉引妖兽过来吞吃你的身体。你要怎么处置他?”
当然是杀了了事。
宿淮双想。
但这个想法刚刚浮现上来,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在上清宗,在伏宵君的视线范围内。那人寿数漫长,灵力高深臻至化境,想要看见这个小小幻境里的事情轻而易举。万一他现在正在看着自己……
于此地展露杀性并不适合。姑且挪后,天长地久,总有机会再找到崔悢的。
宿淮双很能忍。有必要忍的事情,愤怒也好、仇恨也罢,他都能死死地压在心底,面上滴水不漏,如此他才能背负着心中对风氏一刻不减的厌恨生活至今,小小的一个崔悢,并不能在他心中翻出多大的水花。
乌序却错会了他的意思。
他盯着宿淮双,微微愕然道:“你……不想杀他吗?”
当然想。宿淮双心道。只是听乌序的语气,怎么好像巴不得他动手?
他语气平平地道:“上清宗内禁止戕害他人。”
乌序一愣,好一会儿之后没忍住似的轻轻笑了一下。“看你性格冷厉,想不到内里竟然优柔寡断。”他笑着道,向着宿淮双扬了扬手中的瓷瓶。“解决方法很简单,把这东西倒他身上就可以了。如果你动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这手段实在残忍,魂魄被妖兽分而食之,纵然身躯完好,崔悢也永远是个死物了。还是死得最透、连化鬼作乱的机会都没有的那种。
然而宿淮双听了这句,奇怪道:“为何动手?你与他无冤无仇。”
乌序走近了几步。他周身魂火飘摇,颜色干净、又显出几分惑人心智的昳丽。观他魂火的颜色,心境想必相当纯粹,只是不知这纯粹到底是善是恶。
“我天生便不怎么见得太阳,站在日光下久了,身体上就会长满红疹,丑陋无比、痛痒难耐。选试出发那天,住在隔壁的小姐嚷嚷着‘讨厌我’、‘看见我就不愉快’,让她的家仆上来,将我的伞撕掉了。”乌序慢慢道,“我身上没有余钱,其他人不喜我,买不到、也借不到伞。”
“你若不借伞给我,我走不过天阶。”
宿淮双的神情一顿。
“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更不值得一条人命来抵。”
“怎么不值得?”乌序反问道。
他裹在火中的灵魂眉眼舒展,露出一个颇为亲近、毫无心计的笑。原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万物作衬、花柳都黯然失色,寻常人见了,定然被迷得找不着北,他说什么话都只管应好,可惜现在情况特殊,宿淮双一点都没看见。
“你借我伞,愿意对我好。你是我的朋友,崔悢这种贱命,千千万万条来都抵不过。”
他表达感谢时的语气不似作伪,提到崔悢时的漠然也实在真诚。二者结合在一起格外矛盾,放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却变得十分寻常。
宿淮双理解不了这种逻辑,但姑且将对他的戒心放下了。出于好心,他告诫道:“这是上清宗的幻境,或许由某位峰主的灵器所化。”
乌序闻言,语气竟带上几分飘飘然的浅笑:“你怕我被人发现吗?不用担心。”
他上前几步,将瓷瓶放进宿淮双的掌心,轻声细语道:“兽群快来了。你拿着这个丢去远处将妖兽引开。”
宿淮双知他有意支开自己,眉尖一锁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乌序道:“并非人情,而是我的报答。”
宿淮双握着装有石涎粉的瓷瓶,用探寻的目光将乌序打量片刻。
既然劝不动,能不脏自己的手最好。他垂下眼帘,向后慢慢退开几步,视线追着地上人事不省的崔悢与乌序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几声衣摆拂过草叶的窸窣清响过后,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宿淮双离开以后,乌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他慢条斯理地蹲去崔悢身边,伸出手指像叩门一样敲了敲崔悢的头,声音如同蛇一般阴湿粘腻,盘旋在空气中。受血脉力量的催动,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别样的效果。
“喂,醒醒。”
崔悢的四肢抽动,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乌序的声音从地上扯了起来。他慢慢抬起头,双眼瞪大,瞳孔缩到针尖大小,喉咙却被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原本打算请你直接去死,但似乎有点太便宜你了。”乌序悠然道,“接下来我说了什么,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好好地听清楚。”
*
“巫族?”
末阳盯着名册上乌序的名字,眉峰紧锁。
“水镜甄别过,的确是巫族。”参与主持选试的掌教汇报道,“并且,血脉相当纯净。”
巫族,是人类中相当特殊的一个种族,也是古时巫神神民遗落下来的唯一一支血脉。其族群居于海陵之底,外表与寻常人类并无区别,体内流淌的却是巫神之血。
巫神的血脉赋予这支神民遗族别样的能力,主要体现在声音上。世间对巫族知之甚少,只知其声色异于常人、可控神魂灵思,加之周身时常萦绕不祥之气,因此颇为忌惮,但巫神民深居简出、不曾作恶,因此千百年来,相处得算是融洽。
毓竹道:“可是我记得早些年间,巫族不是已经……”
几十年前,海陵大乱,巫族族人被一股神秘势力屠戮殆尽。对方来去无影,等仙门中人闻讯前往援助时,彼时幽静安宁的海陵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四处横尸,巫血染红土地,其族人无一人生还。
末阳道:“许是侥幸逃脱的遗孤。”
掌教面露不忍之色。“从海陵到苍梧山,横跨半个九州,一路想来颇为艰辛。”他劝道,“既然来到上清宗,想必是要寻求庇护。若能通过选试,便收下吧,他已经回不去海陵了。”
末阳颔首,算是答应了下来。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面露不虞之色,道:“伏宵呢?还没回来?”
一提到这个问题,掌教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
“还、还没有。”他战战兢兢道,“拜宗式前……应该会回来的吧?”
往生门。
宿淮双扔了瓷瓶、去而复返后,事情似乎已经解决了。乌序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等他,崔悢呆呆地跪在他旁边,像是被掏空灵魂的人偶,但看他魂火形状完好,应当没什么事。
听到脚步声,乌序立刻转过头来。见宿淮双似乎在查看崔悢的状态,他抿唇一笑道:“你说的,叫我不要在宗内动手。”
宿淮双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对方是这种说了就听的类型。他正疑心崔悢为何醒了却不开口说话,却听崔悢猛地呼出来一口气,像是被人从水底拽起来一般急促喘息着,一看见他们二人,就大张着嘴,发出一声见鬼了似的惊叫。
还没来得及开口斥责叫他闭嘴,他就已经哭天撼地、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仿佛身后站着的是要噬他魂魄的恶鬼一般。
宿淮双啧了一声,移开目光,不愿再多看崔悢的腌臜丑态。他将视线转去乌序身上,道:“我要走了。”
乌序道:“可以带我一起吗?我有些走不动了。”
宿淮双用难以言喻的神情扫他一眼,上前两步,递出一只手。乌序握着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衣服下摆。
“谢谢。”他一边直起身体,一边态度寻常的同他闲聊,“现在是要去找你的朋友吗?是叫……”
宿淮双道:“傅景灏。”
乌序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们之间沉默无言,只要乌序不开口,宿淮双必然一句话都没有。如此绕着密林走了好一会儿,在选试的时限过去将近一半时,他们在密林边缘看见了傅景灏的身影。
他背对着宿淮双二人蹲着,面前生了一团火,似乎在烤什么东西。身边摆着两个人,为了方便搬运被他用长鞭捆在一起,结果搬过来以后,他就忘了把鞭子解开了。
宿淮双深吸一口气,感觉浓重的无语之情涌上心头。
他们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他竟然在这儿烤——
乌序向前走了几步,道:“咦……这林中哪来的蘑菇?”
竟然在这儿烤蘑菇。
宿淮双道:“傅景灏,把鞭子解开。”
谁知傅景灏充耳不闻,甚至有闲心将被数枝穿好的蘑菇翻了个面。宿淮双意识到找回身体的人看不见魂火,一言难尽地盯着他和乌序几乎被捆成粽子的身体,犹豫着要不要躺进去。
乌序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介意的。”
宿淮双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乱跳,还是依言躺进去了。睁开眼睛以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傅景灏,把鞭子解开!”
第26章 仙山渡来26
“尸体”突然开口说话, 傅景灏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蘑菇串差点飞了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午餐安置好,又手忙脚乱地去解缠在宿淮双和乌序身上的长鞭。伸手去解鞭子之前乌序见他袖间寒光一闪落了地, 定睛一看,是悬在自己腰间的短匕, 似乎是被傅景灏私自征用, 拿去削数枝串蘑菇了。
他觉得目瞪口呆,忽然有些明白了宿淮双的心情。
那匕首上有毒啊……怎么有人不长心眼的?
长鞭被解开, 宿淮双撑着地面坐起来,眼前景色一晃, 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竟然变回了桃枝簌簌、兰草茵茵的桃林。他和傅景灏正坐在兰草之间, 身边躺着人事不省的乌序, 然而宿淮双知道, 乌序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遥,只是自己看不见。
宿淮双道:“你醒来多久了”
红衣少年继续烤蘑菇,道:“那可早了。我睁开眼睛,往旁边走了几步就是我的身体。”
宿淮双:“……”
运气很好, 很不错。
傅景灏接着道:“醒太早了,无聊。我就想着去找你,找了半天,结果刚刚找到你的身体, 就看见一大群妖兽围着你, 可吓人了!”他腾出一只手,声情并茂地描述道:“有一只狼。身体有这——么大,牙齿特尖, 还在流涎水。还有一只兔子,长了三只眼, 被我一鞭子抽散了。”
“我本来想带着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路上碰见了乌序,就一起带过来了。”他说着看了看乌序的身体,纳闷道:“路上你有碰见他吗?再找不着身体,时限就要到啦。”
少年将垂到肩侧的长发拨到脑后,看了看蘑菇的颜色,大喜道:“熟了!”
宿淮双一言难尽道:“你从哪儿找的蘑菇?”
傅景灏道:“乌序旁边长的。”
宿淮双想叹气。傅景灏饥肠辘辘,正要把蘑菇往嘴里喂,旁边冷不丁一个声音幽幽道:“放下,有毒。”
傅景灏神色一怔,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自己行动,将蘑菇串放下了。与此同时,他认出来乌序的声音,一时间汗毛倒竖,用一只手遮着脸,抖抖索索地道:“兄台!我们打个商量,你不要突然说话行不行?”
乌序本来是好心提醒,听了这话抿了抿唇,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
傅景灏透过指缝瞄了一眼他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这话蛮横不讲理,实诚道:“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想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你怎么知道这个有毒?”
乌序抬眼,指了指落在他身边的匕首。
“匕首有毒。是剧毒,见血封喉。”
傅景灏脸都白了,顾不上擅自取用别人匕首的心虚,立刻将它双手奉上,真心实意地道:“请收回去吧。等选试结束,我再看看去哪儿找点吃的……”
宿淮双道:“宗内未辟谷弟子居多,有膳堂。”
“果真吗?!”傅景灏道,“我早上没吃饭,快饿死了!”
距离选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他们需要在这里等到选试结束。傅景灏饿得心痒难耐,趴在兰草里装死,宿淮双随意寻了一处,屈膝坐下,开始冥想静心。
身魂被外力剥离,虽然现在已经归位,他仍然感觉有些许不适。然而没坐多久,他就开始想念净玄峰了。
实在是太吵了,傅景灏。
知道他在打坐,不能打扰,这家伙就去骚扰乌序。他似乎还是有些怕乌序的声音,又怕又忍不住去撩,听了一句就作仰倒状表示自己不行了,没过一盏茶的世间就又去找他搭话,聊的无非都是些对宗内憧憬之类的没营养话题。
绝大部分情况下,乌序像是一朵没脾气的小白花。傅景灏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后面实在不想应付了,就道:“你可以去问宿淮双,他是伏宵君的弟子。”
场面顿时一片死寂。
宿淮双闭目打坐,像个不问世事的和尚。傅景灏整个人都呆滞了,片刻后,朱桃林上空回响起了他似惊似怒的哀嚎。一双手极快地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悲愤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之前劝你别考虑净玄峰的我真是个傻子……你在上清宗呆了多久了?为什么要来参加选试?你真的是……是伏宵君的弟子吗?乌序又是怎么知道的?”
前面的问题,宿淮双哑然片刻,解释道:“我并非正式的弟子,只是在净玄峰待了一段时间。”
傅景灏看起来更崩溃了。
“你……你和伏宵君朝夕相处吗???”
宿淮双道:“并非如此,伏宵君常常闭关。”
傅景灏怒道:“你连他什么时候闭关都知道!”
宿淮双:“……”
红衣少年松开他的领子,滚到一边当蘑菇去了。乌序见状,眼底浮上些许愕然:“你没告诉他吗?”
宿淮双看了一眼旁边挫败与悲愤交织的傅景灏,轻轻叹了口气道:“本就不是他的弟子,无需宣扬。”言罢又将目光转向乌序,道:“你为何知道?”
他看乌序的眼神和看傅景灏时不同,总是带着三分无法消解的戒备。或许是因为乌序的善意来得太过突然,又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声色异于常人、引人忌惮。
乌序常年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对他来说,宿淮双眼中的恶意已经相当轻微了,他对此适应良好,组织语言片刻,解释道:“我看到了,天阶上。”
宿淮双一愣。
“我走在你们前面。醒过来时,看见你面前有人。”乌序缓声道,“上清宗六峰,习剑统共三峰。毓竹君放浪形骸,天陵君傲骨铮然,我观他言辞冷淡,身上又未负剑,想来是伏宵君。”
“不过,我只听见他叫你回峰,便被拽进梦魇里头。你为何没随他回去?”
傅景灏听他说这么多话,感觉魂都快飞了。宿淮双已经免疫,只是顺着他的话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思绪滑到他要送自己离开宗门时,仍然不可避免地胸中一窒。
他垂下眼帘,冷声道:“没什么。”
见他不愿多言,乌序也没在追问。宿淮双重新阖上眼睛,试图冥想,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感觉神思浮躁,细细想来,才发觉自己或许是在紧张。
出去……出去以后,就是拜宗式了。
拜宗式过后,自己便能正式入峰,堂堂正正地叫一声师尊。
他早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了,出了风氏,受了磨练,又进苍梧山,这份机缘于世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正好被送去那座雪峰,说出去更是能羡煞世人。然而,越了解那人,就觉得他离自己越遥远。
像是天上遥不可及的银月……凡人真能触碰到月亮吗?
他心中不静,胡乱捱过了最后的时限。清点过后,通过选试的弟子统共十四人,魂不守舍的崔悢就在其中。
掌教收走了他们身上的玉令,又为他们发下弟子服,提醒他们沐浴更衣、整顿精神,拜宗式未时三刻开始。傅景灏对掌心衣料柔软的弟子服爱不释手,将方才生的气都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地去找宿淮双说话。
回到休息过后,未时刚到,便有师兄前来为他们引路。此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行事作风却颇为成熟,让人不敢小觑,众人安静地随他进了撷云殿正殿,抬眼见殿中仙气凌然,宗主长尧与六峰主静坐于此,玉面清骨,脱出凡尘。
见人已到齐,长尧淡淡道:“末阳。”
坐在正中的是一位金棕长袍,蓄着长须的中年人。其人面色肃然,闻言挥袖开山,霎时间殿中金铃沉钟齐响,吹散尘霭迷思,众弟子顿觉灵台清明,齐齐精神一振。
末阳声若洪钟,在宽阔的主殿内回荡。
“诸位历经考验,成功从千人之中脱颖而出。现行拜宗式,分峰别系,为尔指明仙途,寻觅良师。此后入宗,须时时精进修炼,谨言慎行……”
末阳说什么,宿淮双一个字也没听见。他与一众新弟子垂首听教,心思却早已飞去别处,十分想抬头看一看座上的江泫,临抬头时又顿生怯意,只好死死地低着头,等待分峰。然而等待时间实在冗长无比,光是开场致辞,末阳君就说了两刻钟。
期间不怕死的傅景灏抬头看了一眼,立刻神情扭曲地低下了头。
座上六尊,有一尊竟然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的自然是清野。拜宗式非常重要,他原本是想精神一点,来之前特地补了补眠,只是末阳的致辞实在枯燥,听了一会儿,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时候还在宗门的时候,眼皮不由自主开始打架。
打架归打架,他还是很给力地正襟危坐,只是稍稍将头垂下去那么一点、眼睛合上了那么一点。但傅景灏何许人也?傅氏家学堂中他是一等一的摸鱼好手,一眼就看出那位尊座在睡觉。
他不禁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不然一定会很惨的。
清野会上睡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江泫也注意到了,分出一缕灵识照着他后颈轻轻一拍,将清野拍得睡意全无,瞪着眼睛,不敢再睡觉。
解决掉这个插曲,江泫的视线在乌泱泱的弟子群中环视片刻,很快找到了宿淮双的身影。
他长大了些,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要高得多了。穿着弟子服,束了发,看起来竟也挺像样,是位生气蓬勃的少年。只是江泫活了几世,看宿淮双时仍觉得是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不由回想起之前夜中他来给自己递槐枣糕时的窘迫神情,瞳中神色柔和些许,让天陵为之侧目。
师兄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一会儿兴许可以问问他之前下山是要找什么东西,自己不能下山,他今日心情好,问问应当没关系。
江泫去药王谷走了一趟,虽没寻到封瞳的秘术,也有了些额外的收获。药王谷的少谷主为他奉上一道灵旨,可作遮挡用,为宿淮双避挡妖邪之物的侵袭,施术者境界越高,效果就越好。
此时没有麻烦长尧的道理,江泫本身境界不低,灵力盛装于魂魄之中、不受灵台约束,周天流转、取用无禁,成了天下独一个未塑灵台还能使用灵力之人,由他来施术护住宿淮双的眼睛,此后他应当不会再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入了门便要传授功法,除了剑术,他本身的瞳术不能丢,应当寻机问问他愿不愿意回风氏传承血脉之术。至于前身所创《歇花剑》,若要修习,须得为宿淮双铸一柄本命剑。净玄峰不缺丹药灵器,此后若逢境界突破由他护法,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有机会反抗命运的戕害。此后种种灭族灭宗、血流成河的惨案,宿淮双都不会再经受,江泫会亲手将他推至顶峰,再见证他亲手斩掉江明衍的头颅。
任务完成一条,如此,自己也不算白白得了一条命。
思绪之间,末阳已经开始念诵分峰名册。肃然之声回荡撷云殿间,一字一句沉沉而下,恍惚之间,江泫听见了命运轴承转动的响声,似乎一切早已注定,似乎他本就该坐在这殿中,听末阳在金钟与仙鸟鸣声中道:
“宿淮双,拜入净玄峰。”
座下少年蓦地抬头,猝不及防与他视线相接。江泫观他眉清目明,瞳中清凌一片,映得满满当当的全是自己的影子,怔然片刻,蓦地想起天阶之上,少年眼中栖着的那滴泪。
泪光氤氲之间,藏着一片纤薄的飞雪。
薄雪一般的仙君垂下眼帘,听见自己沉寂百年、寥落如荒郊的心轻轻跳动了一下。
第27章 心照桃源1
傅景灏站在撷云殿前同宿淮双道别, 神情复杂,又喜又悲。
拜宗式已经完满结束了,他们已经持有上清宗弟子的身份玉令, 是各自的师长亲自交到他们手上的。他喜的是自己通过选试正式入宗,还额外有了一周回家探亲告别的时间, 穿着这一身衣服回去, 昊山上下一定高兴坏了。悲的是,他和宿淮双不在同一峰。
傅景灏被分到了天陵君的时隐峰, 玉令上刻着日月纹,已是天陵君的弟子了, 而宿淮双而乌序, 都被分到了净玄峰。
“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他颇为不舍道, “我能来看你们吗?会不会被伏宵君——”
他一脸害怕地用手掌作刀在自己颈间比划了一下, 做了个“咔擦”的手势。
宿淮双道:“伏……师尊对弟子的管束并不严厉,不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
傅景灏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两峰离得近不近……总之一有空闲我就会来看你们的!”
说话间,旁边飘来一片漆黑的影子。红衣少年一转眼, 看见一旁默不作声的乌序,想起了什么似的,热情四溢道:“我家在洛岭,一会儿就回去了。你要回去吗?还没问过, 你家在哪儿呢?”
乌序并没有表现出寻常弟子初入宗门时的喜悦, 而是惯常云淡风轻的浅笑。这笑容面具一样挂在他脸上,让他显得有些捉摸不透。“我家在幽州。”他柔声道,“我也要下山一段时间, 七日后回来。”
傅景灏道:“那岂不是只剩淮双一个人了?”
宿淮双道:“无妨。下山以后注意安全。”
“自然!”少年眯着眼睛笑容爽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煞有介事地向宿淮双一抱拳, 道:“好兄弟,珍重!我和阿序就先走了!”
乌序一怔,似乎很少被人用这样亲昵的叫法称呼过。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从善如流道:“嗯,我们先下山了。保重。”
同两人告别了之后,宿淮双在檐下犹豫是要先回峰还是再等一等江泫。先回峰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他已经在净玄峰住了很久了,回峰的路线十分熟悉,不像其他峰的新弟子,需要被师尊或者大师兄带着走一遍。可其他峰的弟子都是被带回去的。
不过犹豫片刻,宿淮双鼻尖便飘来一阵浅而淡的冷香。他对这气味无比熟悉,瞥见旁边迈出来一片纤白的衣角,想也不想,立刻抱拳行礼。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垂的视野中绣着云纹的靴子一转,头顶便传来清凌悦耳的嗓音:“你在等我?”
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宿淮双的视线悄悄往旁边一偏。
“……乌序下山了,七日后才回峰。”
他避开江泫的问题,公事公办道。
乌序?
江泫一怔,回想起来是另一位入峰弟子的名字。
“嗯。”他淡淡应道,“走吧。”
出了撷云殿,往西走过一片园林便是西门,门前是通往净玄峰的曲桥。站在苍梧山主峰能很清楚地看见终年笼罩在薄雾与皑皑白雪间的净玄峰,走得越近,雪气就越盛。这条路宿淮双走过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被江泫带着走。
他跟在江泫身后,视线追着对方行走间被山间清风浮起的衣角飘来又浮去。江泫的衣摆总是一尘不染的,因为性格太过寡言少语,浑身上下就连一小片衣角在宿淮双看来似乎也泛着寒山一般的寂寥之意。他畏寒,跟在这人身后,却不觉寒冷。
……总有些不真实感。
已经习惯了从前颇为疏冷的距离,此时突然告诉他,他入宗了,已经是江泫的弟子了,宿淮双总觉得十分不习惯,连师尊这个称呼都叫得磕磕巴巴。
世家子弟们从小便有启蒙师父,无论是习武、习文还是习音律都有人教。宿淮双是外姓人,没有资格学这些,自然不曾有过被人管束、被人教习的时光。他见过的那些师父或严苛或慈爱,而江泫似乎哪边都沾不上,再加之其常年闭关,对待弟子放养居多,正式入峰以后,剑诀心法应当都是岑师兄把关。
回想起平日里师尊对弟子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冷淡……他待自己也会如此吗?
这想法刚刚浮起来,宿淮双便又想起了天阶之上为他擦拭眼泪的那双手。广袖之间暗香浮动,动作称得上柔和细致。师尊从前也为其他人做过这个吗?
他胡乱思索着,心情五味杂陈。
两人方才走到浮梅殿前,朱红的殿门一下子被人拉开了,里头传来孟林兴高采烈的声音:“师尊!您回来了?您的桌上有我为您泡的茶,远行辛苦,请去休息吧!”
远行?
他此前下山了吗?
江泫神色如常地颔首,一撩衣摆迈进门去,须臾身影便消失了,想是已经回了寝居。宿淮双站在殿外,被孟林的胳膊扎扎实实地揽住了。原本他还想问问江泫下山是为了什么,孟林这么兜头揽下来,没问出口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满脑子只剩下他的笑声魔音贯耳。
……果然。论起聒噪,没人能比得过孟师兄。
“愣在外头干什么,快进来。几天没回来,不认识家啦?”他笑嘻嘻道,“还有一个呢?下山了吗?几日回来?要不要去山门接他?”
宿淮双被他往里头拽,趔趄几步,好歹稳住了身形,跟着往里头走。
“……七日回来。”他艰难地回答,“应当是要去接的。他不认识路。”
孟林喜道:“好啊!我亲自去接!”又道:“知道你今天回来,师兄为你摆了一桌子庆功宴。凡尘间若是哪家子弟考试高中,家中也是要摆一桌好吃的。”他一边揽着宿淮双往里走,一边数道:“全是你喜欢吃的,都不辣。只是有一样好东西得让你尝尝。”他俯身凑到宿淮双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个字。
宿淮双听了,神色一变,道:“孟师兄,还是不……”
“怕什么?”孟林打哈哈道,“人生中都有这么一次。”
确实,正常来说,人生中都是有这么一次的。宿淮双坐在桌前,端着酒碗想。
孟林顾及他第一次喝酒,特地给他挑了一只小一点的酒碗。岑玉危坐在另一边,温声劝道:“淮双,不用管他,快把酒碗放下。若是叫师尊瞧见了不好。”
闻言,宿淮双举着酒碗的手向下移了一寸。
孟林见状,噌地一下站起身道:“小淮双,你别管他。照我预测,师尊此刻正在打坐修炼,不会过来察看的。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好日子怎么能不喝酒呢?”
岑玉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峰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好酒之人了。莫要荼毒师弟,去找你在别峰的同好。”
孟林道:“这怎么能算荼毒?这是荼毒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宿淮双低头,凝视着灯火映照下、泛着细碎暖光的清澈酒液。一些久远的记忆浮现上来,很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父亲便会启出一坛酒来,喝得酩酊大醉,再将他举过头顶,带着他去院子里看月亮。
……时间太久,分别的时候年龄太小,已经快要记不清父母的面容了。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咬着碗沿,仰头喝了一大口。少年第一次喝酒,虽然酒不烈,仍然被呛得脸颊通红。咳嗽几声之后,似乎酒气一下子冲到头顶,脑袋晕乎乎的,唇贴上酒碗,又闷了一口。
孟林看直了眼,夸道:“好豪爽!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呃……”
他夸不出来了。
宿淮双的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衣人,是冷着脸的江泫。这下暖黄的灯火未能将他软化半分,他面色不善地环视两位弟子片刻,冷声道:“抄《礼经》,三十遍。思过崖一日,明早去报道。”
孟林都快跪了。他扒着桌沿,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师尊,我……”
岑玉危忍无可忍,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头猛地往下一按。
第28章 心照桃源2
原本打算等宿淮双休息到酉时, 再叫他过来封瞳。封瞳之后最好睡一觉,暂时不要用眼,因此晚上是最佳时间, 没想到江泫亲自去叫人,看见了一桌一个老好人、两个酒鬼。
说是两个酒鬼或许不是很贴切。一个已经是酒鬼了, 一个还是预备役。
哪家孩子第一次喝酒会一碗一碗往下闷的, 岂有此理!
江泫一向很惯着弟子,只是像今晚这样随意寻个由头聚众酗酒却是不能再惯了。岑玉危赶着被惯飘了的孟林去殿中取了醒酒醒神的丹药, 给他们一人喂了一颗,接着拎着宿淮双进了自己的寝居。
“坐。”他随意吩咐道, 绕去书案上去取从药王谷带回来的那只玄铁圆盒。
哪知铁盒到了手中, 他回头一看, 宿淮双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江泫:“?”
宿淮双心中发虚, 战战兢兢地与他对上目光,登时一个激灵,晕头转向地找了一只凳子坐下了。一坐下,他就白着脸开始检讨:“我错了, 师尊。我今晚不该……”
江泫淡淡道:“抄经与思过崖,你也有一份。”他垂眼又从案上取了一只朱笔,嘱咐宿淮双道:“闭眼,静心。”
宿淮双依言照做, 听见面前传来木椅挪动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江泫在他面前坐下了。
这距离对与他来说实在有点近,他摸不清江泫想做什么, 心中一上一下忐忑难言,又强作镇定, 试图开启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师尊,孟师兄说您前些日子下山了?”
江泫道:“去了一趟危洲。”
他不说去干什么,宿淮双也不好再问。空气中涌入一阵难捱的沉默,但这沉默没持续多久,江泫清淡似雪的声音便擦过他的耳廓。
“那日所观之物,还记得多少?”
他的声音语气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水面微波荡漾,波纹袅袅,引着宿淮双的思绪向天阶之上走。恍惚之间,他仿佛从飘着雪的净玄峰上离开,重新回到了白石天阶之上,脚边是人事不省的傅景灏,周边是翻涌的浩瀚云气。
宿淮双面露挣扎之色,道:“师尊,我……”他心中一悸,不太愿意回想起那天的场景。然而忤逆江泫应当不是一个好选择,因此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心,还是低下头,睁开了眼睛。
透过了白石天阶,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只形容可怖的怪物。
若非亲眼所见,人绝不会想象得到,世间竟然存在这样穷凶极恶之物。若它挣脱封印,世间必然变成无间地狱,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这一次,宿淮双看见了夔听的全貌,兜兜转转,视线又绕回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上。只是这次看到那怪物时的心境虽然有些忐忑,却再也没有上一次那股没顶一般的恐惧,更不会看见那东西死死地盯着自己,似要拉扯他灵魂一般伸出手。
他和那道界限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幕。
他在湖畔,夔听在湖底。江泫留在他眼睛上的灵力是一道有效的结界,将宿淮双与一切异状和惊惧隔绝开来。
宿淮双慢慢道:“我还记得它的样子。师尊,那是什么?”
他盯着湖底的怪物,心中颇为不解。九州虽然妖兽横行,但寻常妖兽大多为灵力催育所化,绝不至此等狰狞可怖的境界。转念一想,世界在他快十五岁时才向他展开一角,他不明白的事物很多,此物或许也在其中。
因此,不如直接问问江泫。
江泫坐在他面前,静静地注视着他。
世间虽有传闻,苍梧山之下封印着妖神夔听,但也只是传闻。这下让主角亲眼瞧见了,或许还留下了不得了的心理阴影,加上他看见的时机太过巧合,总让江泫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若为他封瞳,此后时时加固灵旨,此后便不会再看见夔听了。现下有两个选择,一是告诉他山底封印的究竟是何物;二是隐瞒他,告诉他那只不过是心魔环境生出来扰乱他心智的幻影,他的心魔太重,生出来的幻影也格外可怖。
宿淮双很听话,若是自己说的话,他一定会听。但平心而论,江泫并不喜欢撒谎。
况且既然是主角,是身负气运的天命之子,就不能被养在温室内。有些事情他现下虽不必直面,但须得让他知道。
江泫缓声道:“苍梧山下封印之物,是世间最后一位神——妖神夔听。”
宿淮双愕然道:“……神?”
他早先便知道,各家各派习各术法,修神御气行走于天地间,晓世人不晓之事、做世人无为之为,便为“踏仙谋道”。玄门修士毕生的目标便是将境界锤炼到极致,坐地飞升、羽化登仙,能走到顶端的修士寥寥可数,上清宗便有两位,一位此时正坐在自己面前。
这层身份实在太高,致使宿淮双看江泫,总和世人一样,心中蒙着一层“无所不能”的憧憬与尊敬。纵使他曾从高处陨落过一次,也已走到了常人走不到的境界。
在江泫提到“神”之前,宿淮双一直以为,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是从一个境界踏入另一个绝对高深的境界,脱去凡胎、获得更加漫长的寿命,无论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人。但他此前已经亲眼注视过一位神了,这时再听江泫的话,便能听出一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宿淮双斟酌词句,谨慎地询问道:“师尊,这世上当真有神吗?”
江泫道:“自然有。现今玄门三首之一的江氏,便是一位陨落之神的守灵人。只是上古大荒时的神,现已尽数陨落了。”
宿淮双抿紧唇角,不自觉间屏住呼吸,感觉头脑隐隐发热。透过江泫的只言片语,他看见九州浩瀚广博的一角正向他展开。江泫的寿数要比他漫长太多,具体生时年岁已然不详,现在人口中时时传道的所谓历史,很有可能就是江泫亲身经历过的。
跟在这个人身后,自己究竟能走到怎样的高度呢?最后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踏至顶峰,窥见天道的全貌?
江泫视线扫过他紧绷的脊背、不稳的心跳,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老一辈喜欢和小辈吹嘘一些久远的故事了。然而他不是吹嘘,九州大地之上无解的事情太多,此后宿淮双都是要一一经历的,现在听了短短一段历史便能激起他的少年血性,让江泫感到有些欣慰。
他很喜欢有生命力的蓬勃事物,也喜欢一株幼苗在他手底下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
但更多应专注于当下。
江泫淡声提醒道:“此事不论于何地、对何人,都应缄口不言。”
宿淮双知他所说的是山底妖神一事,认真地颔首应下。
紧接着,他听见面前一道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盒子被打开的声响。他捉摸不清是什么,想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江泫却提前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道:“别动。”
宿淮双只好老老实实闭了眼。
盒中是赤红丹砂。药王谷取朱目草加上其余药材研磨制成,配合灵旨,可封天目,万无一失。须将此物点在眉心,注以灵力,方可生效。
江泫道:“先从灵识海中出来,再睁眼 。”
灵识海?
宿淮双心中一动,无师自通一般,立刻从之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灯火未歇,江泫的寝居之中光影环旋,在昏暗的夜色之中照出万相。不知玉灯台上燃的是什么灯,光线分外明亮,漏过面前人的长睫,折入他深色琉璃一般的眼瞳,在眼底留下一片细碎的光点,像是破碎的涟漪,又仿若天上的星子,美得不似凡尘之物。
那眼瞳中映着……一只丹砂盒?
宿淮双大感出戏,忙不迭地一低头,果然在江泫手中发现了一只朱笔、一只已经开了盖的丹砂盒。
第29章 心照桃源3
面前的少年低下头, 盯着自己手中的那只丹砂盒,神色有些复杂。
“师尊……这是?”
不知为何,江泫感到一丝奇怪的尴尬。为人描眉点花什么的他活了几辈子从来没做过, 此时将一个不怎么熟的徒弟大半夜叫到殿中来,说来说去, 竟然忘了解释前因后果, 这样一看就好像自己把他叫过来是为了做什么怪事一样……
江泫心中五味杂陈,面上绷得滴水不漏。
先前没有解释, 现在解释也不迟。
他缓声道:“你双瞳有异。若想继续留在宗内而不受妖神侵蚀,须封瞳, 闭天目。”
宿淮双神色微怔。他拿不准江泫是否知道他的出身, 知道了以后是不是会将他送回风氏。被长尧捡回来的时候, 他正流落荒野饥一顿饱一顿, 和一般的流民没什么区别,自那以后宗主也未离宗出山,想来是不知道的……
他侧开头避开江泫的视线,轻轻抚上自己的眼睛。
现今九州仙门林立, 每一州内最为出挑的一支氏族或势力,并被称作“九门”。九门之中又分“三上首”与“六中门”,风氏正是六中门之一,且排名极其靠前。
上清宗是仙门世家子弟学武习艺最好的去处。上清宗六峰, 无论是礼仪教导、自我淬炼还是剑诀、炼器法、炼丹法在九门之中都享有盛誉, 哪家的孩子、或是乡野间的散修,若得机会入了上清宗,下山后必能有一番大作为, 因此每逢选试,天下人便攘攘而来、趋之若鹜。
然而, 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六中门的世家子弟,是不会前往上清宗求学拜师的。
世家强盛、根基深厚,既已入六中门行列,门中必然有自成一派的心法秘诀,且传承已久、错漏极少,专用作本族子弟修行学习,不用再学习别家术法。
如果自己被发现有风氏的血脉……不,他已经入宗,拜过师了。腰间悬着的玉令是江泫亲自系在他衣带上的,想来也不会再赶他走了。
宿淮双将手撤下,收进袖中。他瞳中神色阴晴不定,在诸多问题之中挑了一个试探性地道:“我的眼睛有什么异常吗?”
江泫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既然出身风氏,就不该不明白眼睛对于自己的重要之处才对。
他正欲直言,余光扫过少年掌中被他攥出深深沟壑的袖角,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宿淮双这样藏着掖着、又出言试探的原因。
按理来说,六中门的世家子弟需要传承本家术法,确实没有来上清宗浪费时间的必要,这也是江泫之前考虑什么时候问问宿淮双愿不愿意回玉城的原因。但他既然不愿意回去,自己当然不会强迫,只是现在看来,主角对自己老家的抵触不是一般的大。
……或许还有自己之前在天阶上不由分说要将他送回去的原因。态度太强硬,会吓到孩子的。
如此思索着,江泫打算用更柔和一些的方式交谈。宿淮双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便装作不知道罢。
“寻常人的眼睛,看不见夔听。能见常人不得见之物,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抬起手,朱笔的笔头在宿淮双眉心轻轻一点、向下一划。他在测量一会儿要下笔的位置,以免手生画歪了又要重来。
宿淮双不知他此举的用意,挺直背脊乖乖坐好,任由江泫执着笔杆沁凉的朱笔在他眉心比划。不面对风氏的人、不用与那些绞成一团的阴暗回忆作伴的时候,他其实是个情绪稳定、聪慧知礼的孩子。纵使戒心与伪面时常发作,也是生存本能作祟,在江泫面前,这些东西没有再冒头的必要了。
江泫是他的师尊,待弟子虽不算十分亲近,也可称作是一位万人艳羡、受人景仰的师长。他没有害自己的理由,更不会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苛待自己。净玄峰是藏在他袖中的避风港,是他未来的家。
宿淮双垂下眼帘,感受到眉心冰凉的触感,在心中默默想道:
……师尊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是凉的。
手也是,笔也是。莫非是天地生化的雪妖吗?
少年透过一只白皙纤瘦的手腕、一片软似纤云的袖袍,悄悄地打量对面人俊逸出尘的面容。他不常有这样仔细打量江泫的机会,目光从长眉挪到神色琉璃一般的眼瞳上,又欲盖弥彰地向下划,落至江泫颜色极淡的薄唇。
薄唇之人亦薄情。
不知为何,宿淮双脑海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师尊向来冷心冷性,看来此言非虚。
他胡乱想道,很快将眼神收回来,道:“师尊。要我闭上眼睛吗?”
江泫道:“闭上吧。”
少年于是闭上眼,白衣人、朱笔、摇曳的灯火于是都消失在一片暖黑之中,余留宁静安和的氛围与栖在鼻尖的冷香。
江泫心道:好听话!已许久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了。
他举起干净的朱笔,横过笔杆,光滑冰凉的触感贴上了宿淮双阖上的眼睛。温和澄净的灵力顺着笔杆淌入少年的眼瞳,或许过程不怎么好受,江泫感觉宿淮双的眼睫轻轻一颤,似乎有些紧张。
“不必害怕。”他低声安慰道,将丹砂盒放上书案,腾出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抚上少年的侧脸。“奉神灵引,应变不停。观物由我,自在离心。”
灵旨压在舌尖,像是一阵迷蒙音律,又似仙人吐息。随着字诀被念诵出口,原本只作安抚用的灵力被引动,结成一道禁制落于少年眉眼间,金光一闪而过,最后凝于眉心。
江泫收回朱笔,侧身在丹砂盒中一点,随后抬手,神情专注地在宿淮双眉心划下一道细细的红痕。这痕迹仿佛有压阵之用,竖在眉心,像是一只闭合的天目,又因颜色朱红,为少年清俊的容颜平添几分昳丽。
嗯,好看。
江泫在心中默默称赞,撤了笔,收回了手。
他道:“睁眼吧。”
宿淮双睫毛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封瞳并非封去他的视力,但此时再用眼睛看事物,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他修为尚浅,体悟不出来这份不同在哪儿,只知自己眉心栖着江泫的灵力,下意识地抬手去触碰。
只是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朱笔拦了手。
江泫道:“丹砂未干。”
虽然这玩意防水洗不掉,但还没干的时候被蹭乱了,他还得重画一次。虽然是第一次画,但这一笔弧线平直优美,笔锋的力道恰到好处,再要他画这么好看,他可画不出来了。
宿淮双神色微怔,依言放下了手。这一笔给他的感觉总有些奇怪,似乎一并封去了一般神智,让他眼前有些发晕,怔怔地盯着江泫看了好一会儿,凝视他在错落灯火下的面容,心中鬼使神差飘起来一个念头:
师尊似乎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那样冷淡。
明知江泫只是为了方便下笔才会扶住他的脸,但宿淮双头脑发热,思绪胡乱飘飞,一会儿想: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师尊收留我,没有赶我走。一会儿又想:唯一一次说要我离开宗门,是因为我看到了不太好的东西,担忧我受伤害。
那师尊之前下山,是为了寻找为我封瞳的方法吗?
江泫道:“正是。”
宿淮双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竟然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了。久违的窘迫涌上心头,他正思考该如何解释,又听江泫道:“回房沐浴,洗洗酒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宿淮双才蓦地注意到,自己的衣襟、袖角上都沾着浅淡的酒气。用孟林的话来说,酒气是酒香,这酒香沾湿衣袖,随着时间过去,香气便越发馥郁醇厚,似乎无处不在,化作绵密的牢笼,无孔不入地摧残他的神智。
这到底是什么酒……
他模糊地想了一句,两眼一闭,向前栽倒下去。江泫一愣,迅速伸手扶住宿淮双的肩膀,却见少年垂着头,已经醉倒了。
第30章 心照桃源4
想不到后来亲手斩杀大害、名满天下的玄首, 在少时竟然是个沾不得酒的。江泫到的时候也不晚,明明白白地看见宿淮双只喝下去两口,哪知即使喂了醒神的丹药, 这两口酒液也在他身体里发酵,越来越醇, 越来越醉人, 到了时机就突然发难袭击他的理智,叫这孩子醉得人事不省。
江泫伸出一只手揽着宿淮双, 以免他失去重心从椅子上跌下去。他虽然不矮,但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来净玄峰养了这么些时日长了点肉, 江泫挪动他却也不用废多少力气。
他扶着宿淮双的肩膀, 将对方抵在自己胸口的额头挪开。他边挪边想:辟谷的事情, 再向后推一推吧。起码要等他将身体养好,挥得动剑了再说。
将人挪到自己方才坐的那张八仙椅上靠好,江泫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
……在长辈面前酗酒、仪态不端, 放在栖鸣泽,可不仅仅是抄几遍经书、呆一日思过崖就能解决的。也罢,这里并非江氏……
他传音让岑玉危过来搬人。在等待的间隙之中检查了一遍宿淮双眼睛上的禁制,发现他还是和上一世见面时一样, 睡觉的时候眉峰紧锁, 仿佛只要沉入梦中便不得好眠。
从小便有的习惯吗?
江泫思忖道。
岑玉危很快便来了。看见小师弟靠在八仙椅上人事不省的样子时,这位一贯稳重的弟子面上露出的惊讶表情江泫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转过脸移开目光,好容易将飘到嘴角的笑意压下去, 岑玉危却误以为他是厌恶殿中酒气,愧疚异常, 接回人以后将孟林狠狠敲打一番,第二日早晨起,以“管束师弟不周”之名,在思过崖下待了整整半个月才回来。
此后便是没日没夜的抄经,如此孟林倒也安分了好长一段世间,新弟子乌序入峰的时候还颇为惊讶,以为这是什么峰内传统,第二日便被催去训教堂学习。
净玄峰习剑,剑诀名为《歇花剑》,共七十九式,招式美观不失凌厉迅捷,以一剑化万相的美名享誉天下。
这剑诀江泫后来又改了改,丢给了岑玉危。他当惯了甩手掌柜,这一届却不能再当了,宿淮双与乌序的剑诀心法都由他亲自传授,两位弟子上午去训教堂学习,下午就要回峰练剑。卯时作、戍时息,山间一年如一日,眨眼便滑过一年。
今日雪停,江泫坐在檐下,看宿淮双习剑。
雪中习剑并不怎么方便,会沾湿弟子的衣袍。因此顺他心意,现下净玄峰除了峰顶遏月府,其余地方虽冰雪不化,但也不怎么下雪了。
峰上寒梅不败,红白一片,愈长愈盛,有好几枝已经压上了浮梅殿的殿顶,另斜下一枝探出黛瓦,风过时簌簌飞下几瓣,落至江泫的茶盏边。
江泫支着下颚,视线慢慢随着少年手中剑穗殷红的长剑走,偶尔捻起一片梅花瓣,指尖一弹一掷,花瓣便如石子一般击中宿淮双的手肘,将他有些偏离的肘部击回原位。
“位不正。”
宿淮双道:“是。”
少年于是重正身位,从方才出错的那一式开始重新练起。
磨砺两年,宿淮双的剑法已隐隐有了江泫的风范。剑风凌厉专刺要害,刃间寒光流动仿若一剑银龙游舞,与他对上的人常常被其凌厉的剑势压得浑身僵硬、错漏百出。然而锐利之间又不失变通,稳重心细、临危不乱,最擅以弱胜强,在上清宗新弟子一批之中,虽然开蒙最晚,却是最上进、最优秀的一位。
与他相比,同时入峰的乌序就要稍逊一筹。剑法不足,便须境界来补,因此乌序重心法修习,被江泫盯着练剑的,就只有宿淮双一人。
估算着时间,江泫道:“收剑,歇息。”
宿淮双便立刻收了剑,抬脚向檐下来。他出了一身薄汗,江泫抬眼递去一方手帕,少年道了谢,接过来将头脸擦拭干净。
许是宗内伙食太好、又或是灵气养人,短短一年,快十七岁的少年抽了条一般,原本薄而瘦的体型随着生长愈发赏心悦目,身高已经隐隐接近江泫,站在阶前如芝兰玉树,被周边的雪光与红梅一映,更显得俊朗如星,气质虽冷却正,恰似一株皑皑雪松。
他将剑靠在檐边,从阶梯边绕过来,自觉在江泫对面坐下,将自己的那盏茶挪到面前,弯起眼睛笑道:“谢谢师尊。”
宿淮双习剑之时,若练得好,摆在桌上的便会有两盏茶。若练得不好,就只有一盏。今日仍然有两盏,少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颇为放松。
江泫道:“今日可有收获?”
宿淮双道:“有。只是有不明之处,还请师尊解惑。”
两人坐在檐下饮尽杯中清茶,江泫起身,抬手一招,校场西侧的架上飞来一把木剑,屈指一握,剑已在手。
他随手挽了道剑花,道:“出剑。”
对面的少年神情严肃,闻言拔剑出鞘,颔首一礼过后抖腕刺来,霎那之间森寒的剑光已至眼前。江泫目中映着剑光,在寻常弟子看来快得避无可避的一剑落到江泫眼中,速度和凡尘中耍庄稼把式的没什么区别。
并非是宿淮双资质差、不刻苦,相反的是,他入峰仅仅一年,能将剑法淬炼至此,已称得上是相当刻苦、也可当一句天资傲人。
江泫抬手,木剑顺着他视线的落点斜斜一挑,原本迅捷无匹的一剑立刻被从中截断,剑势散乱、溃不成军。宿淮双的重心也跟着歪了,他踉跄几步收了剑势,抬头时神色又似有所悟。
江泫用木剑点了点他的右肩。
“不要绷着。”他简短地指点道,“若要使剑,就不能端着架子。”
宿淮双忙不迭抱剑道:“是,弟子明白了。”
说话间,旁边的走廊中迈出来一位个子不高的青年。来人的弟子服上绣着日月纹,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乍一看像是初入峰的弟子,然而气质沉稳、眼神坚定,又不会叫人认错。
是天陵的弟子,温璟。
温璟站在校场边,俯身一礼。
“伏宵君,师尊约您申时后于时隐峰小聚,有事相商。”他不卑不亢道,“不知您可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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