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照桃源5

    天陵要找自己商议要事, 自然是有时间的。

    江泫颔首应下,校场下温璟示礼后转身离去,不知为何, 江泫从他神情中捕捉到一丝似乎沉凝已久的忧虑。

    时隐峰出了什么事?

    江泫心中莫名道。

    很快,他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出事的并非是时隐峰, 而是天陵的弟子, 名叫方子澄。

    数月之前,方子澄境界停滞, 不得破解之法,向天陵提出请求, 想要下山历练。天陵应允了, 并额外交给他了一桩差事。他善卜算, 卜得幽州姑胥城城主近日得到一块千年陨铁, 乃是不可多得的铸剑材料,恰好天陵有意为江泫再铸一柄剑,便将这差事交给了方子澄,嘱咐他若经过幽州一带, 记得向城主求购那块陨铁,带回宗门。

    方子澄应下,下山数月,回宗门之前特地去了一趟幽州。

    “我卜到他踪迹消失前, 正在幽州姑胥城。”天陵道, “恐怕城中有异,卜术失效,可否劳烦你亲自去一趟, 将子澄带回来?”

    江泫道:“无妨。”

    天陵自己不出山,反而请他帮忙, 想必现下是有什么事,不方便离宗。

    下山去幽州一趟救个弟子,倒也不算难事。再加上宿淮双剑术已大有精进,应当能御得动本命剑了,是该找个时间为他铸一柄剑。虽然现在所用的剑也是上品灵器,但不曾认主,与本命剑终究还是有差异。

    在山门呆了这么些年,似乎也该下山历练了。这次离宗,或许可以将他带上……

    思绪之间,听见天陵道:“多谢。还有一事,末阳君催我与你协商。”

    末阳性格古板,一向与江泫单方面不对盘。江泫脾气好,纵使时常被他挑刺,心中也无芥蒂,反倒是末阳,脸色越挑越黑,到了现在,除了大的集议,其余事项都托天陵重月代为转达,乃是一位小心眼的峰主。

    江泫道:“何事?”

    天陵道:“亲传弟子。你可知,再过几月就是九门会武了?”

    江泫一愣,仔细回想一番,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来这个名词,似乎是末阳在某次集议上强调过的。

    九门会武,顾名思义,乃是仙门世家众英云集、以武会友的一项活动,只有九门中人可参加,且参赛者必须是族中小辈与年纪不大的门生,长辈不可上场。若哪家的小辈在九门会武中夺魁,那便是极大的荣誉,大半个的修仙界的目光都将倾与他一身,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会武召开时间不定,有可能是十年一次,也有可能是百年一次。什么时候召开,完全由九门各家家主来定。或许这些家主们某日赴宴畅谈、展望未来,一时胸中豪情万丈,要把玄门之中的小辈张罗起来来一场比赛,九门会武便也就开了。

    除九门之外,其余仙门世家不论大小,都可来参会,不过只能作观众,不可上场。上清宗也在九门之中,不过并非家族而是宗门,上场之人便要从各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之中筛选,六峰之中,只有净玄峰亲传弟子的席位是空缺的。

    若天陵不提,江泫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峰上连个亲传弟子都没有。

    天陵观他神色,便知他已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既然记不得,我便讲给你听。你的上一位亲传弟子早在你渡劫之前就已经离开宗门下山,现在想必已为一家之主,颇有作为。”

    “这位子空缺许久,是该找人补上了。”他目光注视着江泫,道:“你心中可有人选?我认为岑玉危就不错。”

    江泫道:“淮双吧。”

    天陵神色有些意外,道:“也好,你心中既然有人选,那再好不过。宿淮双天资傲人,又勤奋刻苦,想必会有作为。”顿了顿,又道:“只是许久不见你对哪位弟子如此上心,稍稍有些意外。”

    江泫心中苦道:那可是主角。不好好养,后面半途折了怎么办?

    这话却不能对天陵说。于是,他随意拣了个话头,轻飘飘地将天陵酸溜溜的揶揄揭了过去:“你要那陨铁,可是要为门中弟子赐剑?”

    提到这件事,天陵神色微微一顿,显得有些不自然。江泫注意到他的异常,投去疑问的目光,见白衣剑修犹豫许久,才抬眼试探性地道:“你的本命剑……已经被雷劫毁去了。千年陨铁可遇不可求,我想为你再铸一柄剑。”

    江泫微微一愣。

    他确实没有本命剑了。伏宵的本命剑在雷劫之中散为飞灰,而江泫自己的本命剑衔云,已经彻彻底底地回不来了。

    一位剑修,一生只能有一把本命剑。灵剑认主时,会在主人的灵识中刻下刻印,自此灵识相通、无往不利,江泫已被衔云认主,虽然时间重来了,但那刻印还在。

    因此他现在所用的,只是从库房中随手挑的一柄。

    “多谢你的心意。但剑已毁去,便不用再耽搁好剑。”江泫坦然道,“我用什么都一样。”

    此言不假。到了他这个境界,不论是灵剑还是无锋剑,用起来都没什么区别。天陵也知道这一点,最终还是神色复杂地应下了。

    江泫道:“你既不用为弟子赐剑,那块陨铁由我买走可好?”

    天陵一听就知道他要这陨铁的用途是什么。青年剑修磨了磨牙,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买吧。”他面上浮起闷闷的郁色,道:“你对他如此上心,以后他若行什么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事,我第一个斩了他。”

    江泫闻言,心中有些好笑。他饮尽盏中茶,站起身来,理了理袖摆。

    “上一批入峰的,都是好孩子。”他道,“此次下山,我会带他同去。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下山。”

    *

    时隐峰与净玄峰挨得近,不过一刻江泫便到了浮梅殿外。还不曾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惨痛呼声:“啊!!我的剑!!”

    江泫听了一耳朵,辨认出了这是傅景灏的声音。

    峰上不常有外峰弟子来,每次来人,必然是傅景灏。傅、乌、宿三人似乎在入门选试中结下深厚情谊,即使分居各峰,傅景灏也不忘隔段时间就来串串门。

    三人之中属他话最多,和孟林有得一拼。宿淮双凭心情接话,乌序性格就要安静一些,时常坐在一边围观,笑而不语。

    末阳将乌序分来净玄峰的用意江泫多少能猜得到一些。这孩子血脉有异,声色气质异于常人,在弟子之中并不如何讨喜。他与宿淮双有些交情,净玄峰上弟子不多、安生得很,将他分来这里,想必能少去很多事端。

    江泫抬脚往里走,轻飘飘地侧头避过了迎面刺来的、被宿淮双挑飞的一柄佩剑。

    傅景灏正在殿前与宿淮双切磋,这次似乎还是落了下风,连佩剑都被挑飞了。剑锋擦着江泫的鬓角飞过,带起一片凛冽的雪气,直直钉上浮梅殿的朱红的殿门,剑身嗡鸣不断。

    江泫侧头瞥了一眼,折回几步,伸手将剑拔了下来,道:“记得叫天陵带人来修。”

    身后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傅景灏也不嚎了。入宗也这么久了,他跟江泫打过数次照面,已经不会有第一次交谈时磕磕巴巴、舌头打结的情况了,但骤然一见,还是免不了心中咯噔一下。

    “伏、伏宵君……”他坚强地道,“我的剑、呃。对不起……”

    宿淮双站在他身后,眼中浮起一点看戏似的戏谑。

    这点戏谑被江泫瞧了出来,心道果真是损友一位。他扬手将长剑凌空掷出,剑尖灵光一闪,奉剑诀落入原本的剑鞘。

    “切磋到此为止。”他言辞简洁地吩咐道,“淮双,去收拾行李,明日随我下山。”

    第32章 心照桃源6

    第二日晨起, 江泫拉开门,见宿淮双已经在门外站着了。

    少年背对着门口,站在檐下看雪, 肩背挺拔、乌发束起,如一株覆雪苍松。行李都被他收进乾坤袋中, 通身上下就只有悬在腰间的玉令、以及背上背着的一柄长剑。殷红的剑穗随细风扬起, 轻轻拂过他的肩侧。

    不知为何,江泫突然觉得, 宿淮双应该很适合红色。只是前世几次见面,对方都是非黑即灰, 颜色丝毫不鲜艳, 是传说中“沾了血也看不出来”的装束。

    下山以后问问他, 若他喜欢, 便给他买两件。

    听见身后门开的声响,宿淮双迅速回神,转过身来向着江泫垂首一礼。

    此时天色尚早,看他周身寒气氤氲, 应当是在这儿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保不齐寅时一过就翻身起床,即使没睡多久,他的精神依然很好,看不出丝毫困意。

    江泫在心中默默道:年轻真好。

    槽完这一句, 他冲着宿淮双淡淡一点头道:“走吧。”

    昨夜他已跟岑玉危交代过了事宜, 他离宗以后,万事交由岑玉危来打点。因此,现在可以说是一身轻松, 只管下山以后的事宜便是了。

    宿淮双落于他身后几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道:“师尊,我们要去哪儿?”

    江泫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解释。宿淮双也是个狠人,让他收拾行李就真收拾好了,还硬生生憋到现在才开口问到底该去哪儿。

    要是自己不告诉去哪儿,打算将他带下山卖了,他也会乖乖跟上来的吧?

    “下山救人,顺便历练。”江泫道,“习剑不能单单是‘习’,还得练。你进步很大,是该下山见见风浪了。”

    宿淮双犹犹豫豫道:“是,可……”

    转了一半儿,剩下半句话又被他咽回去了,又问道:“我们要去救谁?”

    江泫知道他想说的是:可其余弟子下山历练,都是几个门派的凑到一块儿,再由一位师兄领队带下山的。上清宗历练规则一概如此,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例外,从没听说过师长亲自带人下山历练的情况,不如说,上清宗从来没人看见过几位峰主出山。

    传言他们都不喜凡尘之气,于是长久居于苍梧山,百年间不问世事。

    这条传闻江泫也有所耳闻,只是“不问世事”这一条要打个问号。既然都不问世事了,天陵怎么会知道姑胥城主得了一块陨铁,还叫徒弟顺手去取?

    恐怕只是不喜下山。

    江泫自己对尘世倒是不怎么抵触。他向来随遇而安,能在雪峰上当几百年不吃不喝的冰块人,也能走街串巷东奔西跑,死过两次,早已舍去心中禁锢,无论在哪儿都自得自在。这次横竖都是要下山的,将宿淮双顺手带上也问题不大。

    江泫道:“别峰的师兄。勿要声张。”

    宿淮双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江泫看了他一眼,在心中赞许道:很好,很有危机意识。虽然自己叫他不要声张,单纯只是因为能救回来,没有告知他人的必要而已。

    昨日出时隐峰后,他又折回去,陪天陵卜算了一次。加上他以后,命盘上总算突破迷雾,显现一些征兆:名为方子澄的弟子现下并无生命危险,似乎只是被某样东西绊住了脚步。江泫亲自去救,还来得及。

    到了苍梧山,江泫懒得御剑也懒得走天阶,便让宿淮双抓了他一只袖子,化作一阵雪气掠下山去。苍梧山地处中州,而幽州位置偏南,所幸距离不算太远,江泫带着弟子晃到几里外的小镇,租了一辆马车,又聘了一位认路的车夫。

    车夫穿着粗布衣衫,笑容带着常年奔走市井的豪爽,又不失精明,接过银钱,用不含恶意单纯好奇的视线将两人打量了几眼。

    宿淮双头脑灵光,猜到下山或许是要办事,没穿上清宗的弟子服,而是一身石青色,外衬颜色稍深些,箭袖轻袍,看起来飒爽利落。又因其背着剑,相貌明俊,看起来像是哪家习武的小公子。

    江泫则是随手拣了件有颜色的,通身烟云浸染一般的烟青色,衣料柔软,行走起来如流云浮动,甚是美观,又因其久居高位,举动间从容不迫、矜贵洒然,车夫打量好一会儿,兄弟、挚友、上下属猜了个遍,愣是没猜出两人的关系是什么。

    猜不出来,便统统称作公子,这样准没错。他面上带笑,将两位迎上马车,随后抬手理了理缰绳。

    “幽州几日能到?”

    车夫道:“脚程快些的话,只需两日。”

    江泫道:“走吧。”

    “好嘞,这就走!”

    车外传来马的咴叫,马车一晃以后,开始平稳前行。江泫抬手拨开窗边的帘子,视线掠过窗外的市井闲情,心中些微感慨。距离他上一次下山,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然而不论哪个时代,人间烟火气都是同样的旺盛,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他在心中感怀片刻,一侧头,看见了角落里的宿淮双。江泫租的马车不差,虽比不上世界子弟出门赴宴用,但也差不了多少,车内空间不小,不知为何宿淮双却坐去角落,神色看起来颇为拘谨。

    江泫道:“坐那么远做什么?”

    宿淮双抬头瞅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听话地将位置挪近了一些……一点点。

    江泫目测了一下他挪动的距离,在心中惊道:小孩的心思真难猜啊!!

    然而,对于宿淮双来说,和师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煮茶,可行。面对面练剑,可行。在书房聆听他的教诲,可行。悄悄给他送糕点,可行。但被他亲自带着下山历练、私服出行、还要同他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待两天,如论如何想都不可行吧!!

    完全不知道该同师尊说什么……这次出行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对方甚至只给了他一个晚上做潦草的心理准备,导致他现在异常拘谨,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正眼观鼻鼻观心强作镇定之际,又听江泫道:“坐过来,到我身边来。”

    宿淮双硬着头皮起身,挪了过去。

    身边的软垫下陷,宿淮双坐得近了,江泫才终于嗅到空气中漂浮的、名为“紧张”的气味。与此同时,他心中感到有些茫然。

    紧张什么?他是要交代事情,又不是要吃人。

    江泫抬手,施了个静音咒。咒法附上马车,外头的车夫就再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就算他和宿淮双在马车里头打架,只要马车不散架,他绝不会听见一点声音。

    宿淮双辨识出了江泫所施术法,心下稍稍安定,明白过来江泫是有话要同他说。当即正色,侧头做出倾听之态,神色分外平和专注,眼瞳中垂着浅浅碎光,让人观之便觉心弦微动。

    只是他视线一落到江泫身上,扫过他白皙冷淡的侧脸,与耳边、肩上垂下的乌缎一般的长发,又不禁产生一种差点闪了舌头的惊慌感,立刻抿唇移开了目光。

    江泫做好了隔音措施,开始向他交代此行的要点。

    第一,需交付一物。

    江泫道:“将玉令收起来,离宗历练无需暴露弟子身份。”

    地方世家识得此令,必会给予几分优待。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出世历练的初衷。

    宿淮双将腰间悬着的令牌收进乾坤袋。他方才收好,江泫便递去一枚明水坠。材质像是玉,玉质清透,其中有净水流动。玉形作壳包裹着这团水,水的正中沉着一枚梅花瓣,颜色艳丽似鲜血染就。

    “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一顿,慢慢抬手,将明水坠从江泫掌心接过来。

    “绝路……?”

    他迟疑片刻,挑出这两个字,低声自语了一遍。

    声音虽然小,但没有逃过江泫的耳朵。他瞥了一眼盯着手中坠子的宿淮双,猜他或许从未想过这些,眼中浮起一缕极浅的笑意。

    “人都会死,只是若死于横祸,未免太过不甘。”江泫道,“我已死过一——”

    宿淮双倏地抬头,罕见失礼地打断了江泫的话。

    “师尊不会死!”

    江泫愣了愣,这下是真的有点想笑。他微微侧过头,仿佛是要掩饰嘴角笑意似的,再转过头来时,瞳中如栖着一泓静水,平静又不失柔和。

    宿淮双极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顿觉心跳都快了几分。入峰以后,他隐隐能意识到,江泫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近人情。相反,他对待弟子相当宽和,不触及原则的事情都不作约束,有疑答疑、有求必应,亦会在合适范围内关心弟子的生活,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

    而此时观江泫的神情,他突兀的、如同开蒙了一般意识到,在净玄峰一干弟子之中,自己似乎是受益最多的。

    小时候他险些栽倒在雪地里,是江泫将他抱回去的。江泫亲自下山为他抓药、亲自在选试途中为他解围、时时督促手把手地教他习剑与各式灵诀。只要是自己送的东西,就算不合口味,他也总是会尝两口,除他以外,宿淮双也从未见过江泫为谁亲自烹茶、邀其对饮。

    甚至,他现在亲自陪自己下山历练。

    这些或大或小的事在宿淮双乱了拍的心跳之中,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一件又一件。他从未被谁偏爱过,心中隐隐确信的同时,又有些苦尽甘来的酸涩、与不知如何回报的茫然无措。

    江泫道:“你如何知道,我不会死?”

    他原以为,自己会听到“师尊很强大不会死”一类的回答,却见自己的弟子紧紧抿唇,用指尖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玉坠,神色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我不会让师尊死的。”他轻轻道。

    这话落在空气中,须臾便被吹散了。然而宿淮双很快抬起头,直视着江泫的眼睛,又用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让师尊死的!”

    少年人眼神赤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干净通透。江泫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什么情绪顺着心意淌进眼底,吹开面上霜雪。他尝试着弯起唇角,对宿淮双颔首道:“好。”

    第33章 心照桃源7

    江泫道:“第二件事, 此次下山历练,你可称呼我为江泫。”

    宿淮双点头应下,知道江泫身份特殊, 若沿途仙门世家知道他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必然会生出许多事端。但化名的姓氏……

    他在上清宗修行, 现下世家势力几何、占地于何处, 宗内的文课都习过,对于玄门巨头栖鸣泽江氏自然有所了解。但他抬头看了看江泫的神色, 见其面上毫无异状、十分自然,便也按捺下了心中的疑问。

    化名自然可以, 全名却是万万不能叫的, 若直呼全名, 则是不敬师长, 他实在叫不出口。

    他垂首在心中犹豫,这边的江泫瞥他一眼,确定他听进去以后,开始交代第三件事。

    他抬起一只手, 面色肃然道:“我没有灵力。”

    宿淮双大惊失色,适时马车一颠簸,他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

    少年人都好面子,很少会在外头、或者是自己尊敬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窘态。然而此时他顾不得这些, 先是迅速伸手撑上坐垫稳住平衡, 紧接着用另一只手将挡在眼前的狼狈头发拨开,露出一双满是不可置信与担忧的眼睛。

    他看起来很想抓自己的手。

    江泫想。

    事实上,宿淮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他犹豫片刻, 还是认为没有得到江泫的允许,自己不能擅自抓他的手, 于是忍住了。

    他道:“师尊,出了什么事?您的灵力怎么……”

    江泫奇怪道:“怎么这么问?既是你下山历练,我自然不必出手。将我当成没

    有灵力的普通人就是了。”

    宿淮双:“……”

    他心中大骇,意识到江泫在和自己开玩笑。

    夭寿了!师尊会开玩笑?

    少年喉结上下一滑,在心中震惊片刻,艰难地回答道:“……是。”一边默默地将方才心里的担忧通通扔掉了。

    旅途的前半段异常顺利,一路都没发生什么异常。他们走了一日半,在沿途的镇子中歇了几次脚宿了一夜、车夫采买了干粮,再走约莫半日,就能到幽州了。

    到幽州以后,要去姑胥城,还得另寻车夫。现今的世道,若要从一州去到别州,需要有进入别州的通行令,但由于九州现下妖邪横行,能自由出入各州的除了皇亲贵胄,就只有入世除魔驱邪的仙家。

    但凡人不识仙术,不少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由此得到了许多便利。曾有一位骗术大成者入洛岭洛氏的升阳城、将分家家主骗得倾家荡产的传闻现在仍为仙门中人津津乐道,此时先按下不表。

    宿淮双要入幽州很简单,随意比划两式、斩杀几只妖兽即可。江泫作为随行人员,自然也能沾沾光,跟着一起进去。进了姑胥城,才能找到方子澄的下落。

    江泫正好整以暇地倚在窗边观赏窗外的景色,对面的宿淮双拿着珠玑锁面色凝重。珠玑锁是仙门之中小孩儿人人都玩过的,江泫怕“小孩儿”宿淮双在旅途中无聊,在乾坤袋中翻找一番,正好找到这个,便扔给他,让他随意消磨时间。

    哪知他捧着这个锁,竟然不止不休地解了快整整一日,似乎将这当成自己给他布置的任务了。

    宿淮双太听话,且程度远超江泫三辈子以来见过的任何同龄人,不由心中咋舌。

    原本几个时辰前江泫就有意让他解不出就停下,可观他神色发现他竟十成十地认真,不由肃然起敬,止住了叫停的想法。

    仙门中的小玩意,要解开少不得要用灵力。这锁构造复杂,对灵力操控的要求也极高,既然他玩得起劲,就让他玩,也不失为一种锻炼。

    这叫什么……寓教于乐?

    这个久远的词语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江泫一愣,竟然感受到一丝陌生。曾经在现代所用的物件、所学习的知识,放到现在想起来都有了一种奇怪的陌生,像是隔了一层可悲的壁障。

    但他很快就将这点抛在脑后,视线落在远处一片树丛上,细细察看片刻,安然地向后一靠,阖上了双目,闭眼小憩去了。

    车夫叼着草,手中闲闲地握着缰绳。拉车的马喂的肥,跑了一天也没见怎么累,今日速度不减,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到了幽州外就能结账,车里两位客人给的价格不低,足够家里好一段时间的生活了。

    盘算着经过城外小摊的时候,能给囡囡买点小玩意回去。再过不久就是她的生辰……

    车夫坐在颠簸的前室,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流云。

    越靠近幽州,天气越发地好。幽州多林木,春夏多雨,秋冬天气却一向很好,现在虽然还在中州内,可天穹已隐隐有了幽州境内独有的开阔晴朗,高天澄澈、流云似水,和风拂面而来,叫人不由心中愉快。

    马车四角系着角铃,铃铛很小,行走之间灵灵作响,声音十分悦耳。

    车夫眯着眼睛,就着铃铛声音哼起歌来。他不曾察觉到,走出一段距离后,车顶不知何时已经趴了一只流着涎水的妖狼,正龇着尖牙,虎视眈眈地用视线打量他的脖颈。

    它的身躯沉重,妖物对生灵的威吓一种隐形的束缚,让马车得越来越慢。车夫扬起鞭子驱了好几次,却仍然不能让它提快脚步,不由心中疑惑,隐隐又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正扬起手准备重重地抽它一鞭子,哪知才探出身体、不等鞭子落下,便觉后颈一凉。

    他感到莫名其妙,将鞭子放下,伸手摸了摸后颈,摸到一片又湿又黏的水。

    下雨了?

    他又将手伸到口鼻前嗅了嗅,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抖,立刻抬头,对上车顶一只凶光毕露的眼睛,与一滴正正朝着自己的脸滴来的涎水。那畜生不知道已经在车顶趴了多久了,探出的半只爪子磨得雪亮,朝自己龇着尖牙,目光中流露出让人肝胆俱裂的煞气。

    怪不得马走不动,原来是被这东西压了!

    车夫只觉得能冻住灵魂一般的惊恐顺着脚底往上爬,整个人像是在冬天被兜头泼了桶凉水一样冷,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干净净。他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丢失了思考的能力,在恐惧的驱使下条件反射地将手中缰绳一扔,往侧边扑去。

    他想下车,起码不能坐着等死。只是他这么一动,给了窥视已久的妖兽可乘之机。命门全部暴露出来了,只要一口就能咬断他的脖子——

    这玩意灵智未开,杀戮完全遵循本能。车夫已经滚到了地上,扬起一片狼狈的烟土,马受了惊,嘶叫一声,扬起前蹄拉着马车横冲直撞,眨眼之间便带着那妖物冲出数百米。

    车夫顾不得这些,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哪知耳后擦着过了一声让他险些魂飞魄散的兽吼,他瞳孔紧缩,强忍着恐惧回头想要确认妖兽的位置,入目就是一张寒光粼粼的血盆大口。距离极近,已经能闻得到这东西口中的腐臭了。

    霎那之间,车夫被定住了手脚。

    死亡真的到了眼前时,他脑海中好似什么都想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念头太多,交织在一起又没入水面,粗略一想竟好似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还是来了。

    九州多妖邪,普通人大多生在哪儿便在哪儿定居,但仍有些喜欢走南闯北的有志之士,或出门探亲、到别州办事,不会骑马的,便要聘请他们这些车夫。

    干着车夫的活,便仅仅是车夫,最多称得上比其他人身强力壮一些,经得住舟车劳顿。稍微有能力一些的,都被大门户聘走当护卫了,像他们这一类人在远离城镇、远离仙门的地界上跑,原本就是把头拴在腰带上的活计,指不定哪天在野外被吞吃了,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着。

    没想到竟然真的会轮到自己。车夫呆滞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却一声都哭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生朝自己扑来,牙齿就要咬下,流风却裹来一道冷静稳重的少年声音:“太上。”

    飞奔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斜侧着停了下来,车上锦帘翻飞,角铃却仍未止息、不住作响,在车中人声色的指引下,铃声带上了凝练的肃杀之气。

    在一片铃声的狂响下,车门的锦帘中掠出一柄流光璀璨的长剑。剑名太上,现下充作宿淮双的佩剑,在少年纯净灵力的裹挟下随剑诀掠出,眨眼间便飞去极远。没入妖狼的后颈。

    一击毙命。

    妖兽后颈上插着剑,一团死肉一般扑倒在地,腿脚徒劳地抽动几下,就这样死了。车夫离它离得近,也跟着腿脚发软地趴倒,手掌撑着满是泥沙的地面,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再抬起脸时,两边脸颊流了不少眼泪,止不住地呜呜大哭。

    在他模糊的视野中,一只手掀开了锦帘,紧接着,那位穿着石青色轻袍的少年踩着舆座边缘下了车。下车之后却并未将手从帘上放下来,而是探身,态度恭敬地询问道:“师……公子,要下车吗?”

    帘后飘出一片烟青色的衣角。

    少年等待那位“公子”下了车,方才像车夫这边走了几步,手中掐诀,再抬手一招,没入妖兽后颈的长剑便自动回鞘,剑锋干净如初,不曾沾染一丝血迹。

    分明不是凡人能做到的。车夫福至心灵,立刻明白了车上载的是仙家。狂喜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他还没喜上几秒,就立刻回想起了方才自己弃车而逃的举动,立刻脸色一白,喏喏地低下了头。

    宿淮双站在车前,眼神不善地盯着跪坐在地上的车夫,冷冰冰的,让对方如芒在背。

    江泫观他神色,劝解道:“畏死逃命,人之常情。”

    宿淮双郁郁地应道:“是。”

    神色却没有好转多少。

    方才若不是车夫丢了缰绳跳车,让马受惊,师尊怎么会磕到头!

    江泫原本闲闲地在车内小憩。自从下山以后,他这“普通人”可谓当的是格外到位,不仅从头到尾不使一点灵力,连周身的灵压都收敛了。

    若他不收灵压,绝不会有妖兽胆敢靠近,遑论趴在车顶窥伺活人。

    这只妖狼他早就发现了,却没有开口提醒,打算等到宿淮双自己察觉,到了危急关头不得不出手时他自会动作。打着这样的念头,江泫便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阖眼小憩。

    哪知才闭眼一会儿,车前便传来了车夫的惨叫。紧接着马车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车外传来了狼嚎、马受惊的嘶鸣、沉重物体落地的闷响,紧接着那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普通人江泫被马车带得东摇西晃,额头扎扎实实地在车窗上磕了一下。

    江泫:“……”

    他露出费解的神色,伸手摸了一下额头。

    许久没磕碰到,这感觉居然还挺新鲜。

    他在心中自娱自乐,对面宿淮双的神情却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他立刻伸手,温热的掌心按住江泫方才磕到的地方,下一秒,温和的灵力便渡了过来。江泫老实地坐着,一边接受徒弟的好意,一边不动声色地探出灵识,将狂躁的马匹叫停。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江泫额角的红痕便淡了下去,那一小块皮肤白皙如初,完全看不出来曾磕碰过。

    紧接着,宿淮双便催动灵剑,掀开帘子下了车。既然妖兽已经被解决,可以继续赶路了。但凡人心神、身体都很脆弱,车夫受了惊吓,刚才从车上扑下去又受了伤,想必短时间内走不了。

    江泫的手探入乾坤袋,取出一只温润白净的玉瓶,里面装了些能疗愈伤痕的丹药。谁知方才取出来,面前就摊开了一双手。宿淮双站在江泫面前,恭顺地垂下眼睛,道:“公子,我去。”

    于是江泫将玉瓶递给了他。

    宿淮双转身大步向车夫走去,看背影颇有些杀气腾腾的意思。他面色不善地走到车夫面前,伸出一只手拨开瓶塞,举起瓶子冷冷道:“一粒。”

    车夫忙不迭用袖子擦干净了脸,伸出手,一粒银白的丹药便落在他手心。丹药入口即化,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身体上的擦伤不出一会儿就痊愈了。

    验收完了结果,宿淮双重新塞上瓶塞,折回了江泫面前,将玉瓶递了回去。

    “没让他碰,公子。”他低声道,声音显而易见地柔和,同方才冷冰冰的态度丝毫不同,判若两人。车夫远远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

    江泫道没计较这些,不怎么在意地将玉瓶收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得知现在已经是下午。夜间不宜行车,加上车夫受了大惊,现下还是停下休整为妙。

    “旁边似乎有个小镇,我们去休整一日。”又对车夫道:“送到小镇便好,明日不用继续走了,银钱照结。”

    他抬脚向车夫走去,衣袖随风扬起,仿若天边流云。走到近前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箓,白皙的指尖捏着黄符的边缘,俯身递去。

    “随身携带,归途诸邪不侵。”

    第34章 心照桃源8

    车夫接过符箓, 重新驾车送江泫和宿淮双向一边城镇中去。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心慌手抖、面色惨白,车马也走得格外慢, 到了邻近的小镇上时,天已经快黑了, 街上人头攒动, 异常热闹。

    江泫是个好雇主,包吃包喝包住宿。

    与车夫分别前, 他结清了银钱、又包下了他今夜的住宿,嘱咐他明日早些回去。做完这些, 出客栈时,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沿途的街边檐角都挂上了暖黄的纸灯, 一团又一团暖黄的灯火被纸灯罩拢在秋日的徐徐清风之中,灯光铺洒上台阶、淌入街市,恍然一眼,像是粲然生辉的星河。

    灯火缠绕上街边摊贩的笑颜, 人声喧嚣为这一方小镇渡上繁盛的烟火气。沿街有人推着糖人车叫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勉力前行,面上却不见愁苦,反而神采奕奕, 车上的糖人被暖黄的灯火一浸, 渗出金蜜一般流光溢彩的糖色。

    街边密密麻麻都是摊子,摆着小吃、纸扎灯、各色小玩意儿。江泫要想找个清净住处,需要从街头走到街尾, 驻足观赏片刻便带着宿淮双混入人流,一边自语道:“许是碰上了什么好时节。”

    糖人车从旁边过。

    摊主握着车把, 笑容满面道:“是这里的灯会!二位看着面生,不像本地人。要去哪儿?可找到住处了?要不要买个糖人?”

    江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上去像是会吃糖人的类型吗?为什么会上来问他?

    他正要开口回绝,余光瞥见一旁跟个木桩子一样站得笔直的宿淮双。少年背着剑,剑上挂着一枚小小的坠子——从自己手中接过明水坠以后,他就将原本的剑穗拆了下来,换上了这个。

    他随江泫一起止步,小坠和坠下的红穗随着动作晃动不止。朦胧的灯火透过薄薄的玉壳照亮其中一汪净水,净水包裹鲜红的梅花瓣,恰似少年白皙眉心一点红痕。

    这是他周身唯二有鲜艳颜色的东西了,虽然体积不大,却衬得少年面如冠玉,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公子。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公子此时站在江泫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车上形状各异的糖人。

    江泫恍然大悟。

    宿淮双想吃!

    他立刻打消了回绝的想法,侧头向宿淮双问道:“喜欢哪个?”

    宿淮双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

    江泫又问了一遍:“喜欢哪个。”

    少年的目光在江泫和面带笑意的摊主之间走了个遍,耳朵腾的一下红了。像这种糖人,一般都是大人买给小孩吃的,他已经十六岁了,怎么想都不能再吃这个了。

    宿淮双面色镇定地道:“公子,我……”

    他一开口,江泫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好歹相处了这么些年,他深知宿淮双不喜给他人添麻烦的秉性,心下认为他并非“不想”,而是“不愿想”。

    一个糖人而已,有什么麻烦的?

    他沉吟片刻,视线落到方才宿淮双一只盯着看的那只糖人身上,道:“要这个。”

    摊主笑容满面道:“好嘞,好嘞!公子眼光好,这可是麒麟,瑞兽啊!”

    宿淮双一脸一言难尽地接过了糖人,看着车夫推着小推车,动作麻利地涌进人流里,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马不像马、羊不像羊的东西,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江泫解释一下。

    少年迈出几步,追上了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江泫。

    “师……公子,我只是在看它到底是什么……”

    江泫的脚步一顿。

    “你不喜欢?”

    他心中诧异,仔仔细细地盯着宿淮双,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打量出真实想法。……万一,万一是嘴硬呢?怎么会有山上的孩子不喜欢这些呢?别峰的弟子每次下山回来,都是会带一大堆东西的。

    宿淮双却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从自家师尊的面上看出一丝失落来。这让他心中咯噔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低头将手中丑不足、怪有余的“麒麟”咬了一口。

    槐花蜜浓郁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甜得有些齁了。宿淮双并不嗜甜,也可以说他不琢磨如何满足口腹之欲,加上小时候吃的东西都不怎么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吃食只要可以入口,都不挑剔。但他记得江泫的口味,从山下为他带过数次吃食,甜的东西剩下的总要少一些。

    他跟在江泫身后,一口一口将糖人啃完了,剩下一只竹签捏在手里背在背后,以免走动间不注意蹭到江泫的衣物。

    走了几步,他余光瞥见旁边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没控制住好奇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摊子是卖纸灯的,扎得形式各异,有花有狗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摊子的正中心摆着一只糊绿糊绿的纸灯,晃眼一看,像是一只白眼□□。

    宿淮双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那又是什么东西?□□灯?

    没看多久,面前便飘过一道人影。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江泫已经站在摊位前,掏出了随身的钱袋。

    这下顾不上再看了,宿淮双几步上前按住江泫的手,道:“我没看!”

    江泫笃定道:“你看了中间这个。”

    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儿崩溃。

    明明走在前头,江泫到底是如何得知他在哪边、还具体到某一样物品上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都说仙人通五感能观万物,但这岂能用来看他盯□□灯!

    他道:“我不喜欢□□,公子。”

    江泫看了他一眼,心道口是心非。然而他还没说话,一旁的摊主怒道:“说什么呢!这是玄武之首!”

    他用指尖隔空用力戳了戳那对白眼,唾沫横飞道:“你看不出来这等威猛的眼神?!分明是神兽!快向它道歉!”

    江泫觉得十分扯淡,带着宿淮双跑了。接下来的一路上,宿淮双都没再东张西望过,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江泫猜测自己这样明晃晃哄孩子的行为或许不太好,伤了他的自尊心,原本还打算再给他买一些,现下也只好作罢。

    两人向人声渐隐的街角走去,找了一家颇为僻静的客栈。客栈不在繁华地,平日本来就门可罗雀,今日镇上有灯会,住客才勉强多了一些,一见两人进了店,立刻两眼放光地迎了上去。

    “二位!可是要住店!”

    江泫道:“天字两间,一夜。”

    付了银钱,两人取了钥匙上楼。入夜以后,街市中的喧哗人声都慢慢淡了下去,灯火偃息,摊贩和游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归家,街上慢慢变得冷清了。江泫不怎么需要睡眠,入夜以后都在打坐静心,充作小憩.

    估摸着丑时三刻,楼下传来一声门板碎裂的巨响。

    第35章 心照桃源9

    这响声甫一出现, 江泫就睁开了眼睛。他快步下床拉开房门,以为会看见同样提剑出门的宿淮双,却不想隔壁房间的门扉已然紧闭, 房中人似乎睡得很熟。

    江泫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幻听?不,方才那一声如此真切, 应当不是幻觉。

    他放出灵识, 探查楼下的情况。结果很正常,楼下同巨响发生之前一样安静, 既没有碎裂的门板,也没有闯入的不速之客, 甚至没有一个伙计被惊动, 出来查看情况。

    ……奇怪。

    江泫思忖片刻, 伸手推了推宿淮双房间的门。

    没有动, 门反锁了。

    既然锁了门,自己也没有强行闯入的道理。江泫有些凝重的视线瞥了一眼楼下,想了想,转身回了房间, 从天字房配有的书案中抽了一张宣纸、一支笔,快速写了几句拍在案上,便转身出了房间。

    他准备独自出去探查情况,留了一张字条免得宿淮双起来找不到他担心。

    到了江泫这个境界, 很少会出现被幻觉迷惑的情况。他自身灵思清净, 又没有心魔,一般是没有什么幻境能困得住他的,在这种前提下, 方才那一声巨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魇魔, 二是有什么人在附近做坏事。

    江泫更倾向于后者,并且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将他魇住,竟然让他幻听了。半夜扰人清梦,实在不怎么厚道。

    他踏过木制地板,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气。恍惚间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随着他越往前走,雨势便越来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晰,潮湿的声响淅淅沥沥的洒进耳朵里,让人听着就觉得雨气寒冷,忍不住想到屋檐下避一避。

    屋檐……?

    江泫茫然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客栈里了,反而到了一片了无人息的小镇。镇子很小,石板铺就的地缝里早就长满了杂草,举目一望没有哪个屋顶的瓦是完好无损的,四处都是残破的墙垣,异常萧索。

    屋顶坏了,若是再碰上下雨,住在房子里的人一定十分难受。

    雨似乎下了有一段时间了,天边灰蒙蒙的,黑云压在头顶翻腾,其中隐隐有雷光闪动,须臾之后,这场雨一定会越下越大。

    这一抬头,江泫就立刻察觉出了不同之处。寻常人看事物,只能看得见面前的,既看不到身后,也看不到头顶。可他这样一仰头,看见乌云的同时,竟然还能看清面前狭窄的石板路——他哑然片刻,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正在某个人的身体里,一举一动都不受他控制。

    既然如此,江泫打算静观其变。他随着这具身体一路向前走,发现对方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镇子不大,但排布很乱,七拐八拐的,要找什么东西需要绕很久。但好在身体的主人在雨势变大之前找到了,他停在路边,视线静静地落在不远处。

    那时一间即将倒塌的破瓦房。虽然即将倒塌,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抱着膝盖坐在屋檐下,神情呆滞而麻木。

    他太瘦了,似乎很多天没吃饱饭,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更不如说是一件脏兮兮的破布。他的手脚、脸颊也扑着灰,沾了雨便化开一些,泥泞不堪,狼狈异常,旁边的稻草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同样瘦骨嶙峋,但她双目紧闭,已经死了。

    看清面前景色的瞬间,江泫的脑中嗡地一声,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的袭来。

    实在太疼了,然而他此时没有能控制的身体,甚至连捂住额头都做不到。在这里似乎连灵力都失效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前去,绣着锦纹的白靴踏过泥泞的草叶,停在了那孩子的面前。

    风雨不侵躯体,雨幕之下,每一滴即将沾湿衣物的雨水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依然衣冠整洁、轩如霞举。

    身体的主人问道:“你叫江明衍?”

    声色温润,无论是咬字还是声线都分外悦耳。

    缩在檐下的孩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空,里面藏着一片萧索冷漠的荒郊,似乎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想再分出注意力给任何人,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人偶。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用久不进水米的沙哑声音回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他完成了抬头的动作,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全貌。

    那是怎样一个人?矜贵洒然,俊雅无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天生就不该站在凡尘里,世间的泥泞于他都是一种玷污。他用玉冠束发,身后背着佩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整洁的,就连俯身向他伸出手的动作,都像是在降尊纡贵。

    身体的主人回答道:“我叫江泫。你的生父也姓江,我找了你很久,今日来接你回家。”

    江明衍一下子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江泫的脸,无声地问道:江。江泫……?江家人?

    江泫神色不变,耐心地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周身灵压逸散,替这一方小院拦住了摧人的大雨。

    一直飘打在身上的雨滴突然消失了,江明衍呆愣片刻,神情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原本空芜一片的眼瞳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将眼神烧得雪亮,瞳中浸满怨毒与夹杂着悲痛的愤恨。

    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江泫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泫的手腕,随意寻了块地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咬着江泫手腕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恶犬撕咬嘴边的肉。

    他一边咬一边呜呜的哭,眼泪搀着泥泞顺着脸颊淌下,又和着江泫的血一同顺着腕骨下滑,滴滴答答地落至地面。还尚且年幼就拥有如此狠劲,一口利齿将江泫手腕咬得血肉模糊,喉间嘶吼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早点来!阿娘……呜……阿娘找了你们那么久……她已经死了……!”

    江泫任由他咬,另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摸了摸江明衍的头。

    他道:“对不起。”

    江明衍咬着咬着就没力气了。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那一小会儿的爆发过后很快就松了口,往后跌坐下去,拽着江泫的衣袖,在破瓦房下满脸无助地嚎啕大哭。

    后面的事情江泫就看不清楚了。他的头实在太疼了,仿佛有人想要将他的灵魂从中撕开一般。况且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一幕——淡化伤口的方法之一便是忘记,这一世他差不多已能做到忘记,今日古旧的伤疤却猝不及防地被扯开,以最仓促的方式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再将江明衍捡回来。在这个人面前,任何的人情、任何的好都像是笑话,他费尽半生心力,不过换来干脆利落的一剑。

    江泫脸色惨白,向后退了一步。

    退开这一步后,周围的景色潮水一般散去,他还站在夜中的客栈二楼,墙边点着昏暗的灯,脚下是古旧的木质地板,外头很晴朗,没有下雨。

    背后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江泫陡然一惊,察觉到背后有人,正想出手制住,却听身后少年担忧道:“师尊?怎么站在这里?”

    是宿淮双。

    认出他的声音之后,江泫吊起的一颗心猛地落了地。与此同时,脑中绵密细针一般的隐痛又开始叫嚣起来,他低头按了按太阳穴,哑声道:“无事。”

    他打算让开些,却不想刚有抬脚的意图,宿淮双就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少年的手掌温热,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了进来,难得用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道:“您脸色不好,我扶您回去休息。”

    江泫阖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后,他的神色已与平日里无异。

    他道:“回房,取剑。有魇魔,交由你处理。”

    第36章 心照桃源10

    听见江泫的话, 宿淮双神色一凝。

    魇魔,食梦为生。这东西说干净也算干净,只是吞食梦境, 算不上什么邪祟。但若有人恶意催化,它便会凝出幻境, 将力量范围内的人拉到幻觉之中, 将手伸向人的灵魂。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被它啃食一几口, 轻则头痛痴呆,重则失魂, 与活死人无异。执念越重者, 幻境就越有效, 对于仙门中人来说, 执念也可以叫“心魔”。

    江泫的心魔藏于心底最深处,似乎只有亲手杀了江明衍方可化解。然而时间已经回溯了,这一世的江明衍不认识他,原本的江少主也不会特意离开栖鸣泽将他捡回去。他会按照原本的命运, 先进一些小宗小派修炼学习,频繁入世探查,后在某次任务中接触到江氏的人,再想尽千方百计认祖归宗。

    然而认祖归宗并非为了名利, 而是为了复仇。

    江明衍此人, 是江氏子弟下山历练时留在外面的私生子。这位族中渣滓与江明衍的母亲一夜风流,到了时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来日接你回去”这样的场面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江母未婚先孕, 坏了名声,父母便将她早早卖了嫁人。

    买下她的是个无所事事的酒鬼, 平日里稍有不顺就对江母与江明衍又打又骂。江母一边承受丈夫的打骂,一边苦苦做些杂工拉扯孩子,在江明衍十岁那年终于忍受不住,带着他连夜逃出了家,从北州阜南带着孩子一路流浪,想寻到江明衍的生父,让他认祖归宗、进入仙门,不再跟着她受苦受累。

    她的生命断在途中,是被活活饿死的。从此怨愤的种子在江明衍心中发芽,受苦寒无比的命运催动,随着年岁越长越深。在外流落近十年,认祖归宗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屠灭江氏的打算。

    曾经江泫总觉得,江明衍是走错了路。走错一步倒也还好,可惜命运从不善待他,此后每一步都是错的。小时候算得上是良善的孩子,硬生生被命运逼成了搅乱人间的魔头,若在最开始将其引回正途,世间也不会遭受那等大难、江明衍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结局。

    江明衍恨江氏,他早该知道的。但他那日见小小一个孩子呆呆地坐在雨里,最终还是将他带了回去。

    自己的身体是江氏的少主,是江氏最为纯净尊贵的血脉,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江泫将江明衍带在身边,日后的挑拨离间、众叛亲离、殒命荒野几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固然恨,然而这一世他于江明衍,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江泫需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并助推他的死亡。宿淮双和江明衍未来必有一战,滚落在地的必然是江明衍的头颅。若宿淮双不敌,再由江泫亲自动手。

    江明衍一定会死。只是时候未到……

    在心中默念几句之后,江泫彻底冷静了下来。方才被幻境带出来的情绪如浮光掠影,顷刻间被他按入水底,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吩咐宿淮双的语气也一如往常,彻底恢复成了那个冷面仙人。

    灵流周转,幻境带来的疼痛慢慢消退了。

    原本他以为有人心怀不轨而并非魇魔,却不想两者皆有。魇魔是真,有人从中作恶也是真。催化了魇魔,再将其丢到镇中,不知究竟有何目的。这并非宿淮双能解决的事情,江泫准备亲自去看看。

    思绪转了个来回,一抬头发现宿淮双竟然还站在原地。

    江泫道:“怎么愣在这里?”

    宿淮双眼神追着他的面容,见他神色、语气皆无异常,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就去。”他恭声道,将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憋回了心底,回房取自己的佩剑。

    他醒得很快,在天阶上受过心魔环境淬炼,再加上雪峰炼心,此次一被拉进幻境,他便立刻察觉出了异常。眉心由江泫亲手点上的那道禁制隐隐发烫,为他抵御幻境损害精神的攻击,由此,他很快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宿淮双立刻去查看江泫的情况。哪知隔壁的房门大开,本应在房中的江泫已经没了踪影,书案上拍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情况有异,留在房内等待。

    宿淮双握着字条,抿唇在房间里老老实实等了一刻钟。一刻钟以后,他就稍稍开始焦躁起来。又过了一刻钟,宿淮双带着认罚的觉悟迈出了房门。

    哪知刚刚转角,就看见江泫一动不动站在走廊中的身影。这情状反常得很,江泫从未做过这般举动,很可能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宿淮双心中警惕,正想上前看一看,哪知刚走到江泫身后,对方就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宿淮双的胸膛。

    再一看,脸色苍白,神情隐隐有些裂痕。

    他从未看见过江泫这副表情,以至于回房取剑的路上都紧抿着唇。直到沉甸甸的佩剑太上握进手中,他神色才慢慢安定下来,如浓墨般漆黑的眼瞳中透出森冷的杀意。

    以宿淮双的修为,斩杀一只魇魔并非什么难事。但它既然让江泫难受,就必不可能死得那么轻松。

    江泫等他取了剑回来,轻声交代了几句。又听少年问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江泫道:“这只魇魔是人为投放催化,镇中必有异常,我去查看。”见宿淮双神情颇为落寞,犹豫片刻,心中还是软了几分。

    他叹了声气,道:“若我卯时仍未归,可来寻我。”

    *

    此刻正值半夜,一日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人都歇息了,街上灯火寥寥,路边的枝杈上还挂着纸灯,被吹熄了火,像是一片颜色各异的阴纸,诡异又阴森。然而江泫踏着夜色在镇中查看一圈,发现寂静得过了头,仿若身处一座死寂的荒镇。

    他潜入镇民家中查看,发现大多都被魇住了,甚至有还未歇息的直接倒在地上,额头磕上尖尖角角血流如注,可即使是这样,他仍然深陷梦魇,没有要醒转的意向。要让镇民醒,只能处理掉魇魔。

    若再拖得久一些,魇魔就能触碰到他们的元神了。宿淮双应当能将它及时除掉,而江泫要做的,是要追查将魇魔投放在这的人的线索。

    镇内没有,便去镇外。在镇西不远处,江泫找到一片打斗的痕迹,两方都是仙门中人,依照现场的凌乱程度来看,人还不少。江泫顺着痕迹一路顺藤摸瓜,在一片丛林中,找到了一队东倒西歪趴了一地的锦衣人。

    都是些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身上并未携带武器,看衣袍上的家纹,应当从属幽州奚氏。等级不高,应当是分家和本家收来的门生。

    幽州奚氏,六中门之一,是幽州一带势力最大的家族。在六中门内位置不上不下,家传术为绘符神通,善制符与咒杀,因手法诡谲杀人于无形,饱受仙门中人忌惮。

    但看他们东倒西歪被魇魔魇得死死的模样,可以排除他们的嫌疑。这些人中好几个身上都带着伤,显然是镇西那场打斗中留下的,由此来看,可能性只有一个——他们追杀某个势力的人,一路至此,终于逮到了尾巴。

    不知名势力的人趁着灯会,人流杂乱原本打算藏木于林、摆脱追踪,不想仍被他们认了出来,只好继续逃窜,在镇西被抓住迫不得已接战,察觉不敌,转身逃命。

    奚氏的人追到这里,魇魔便被投放了。族中子弟立刻失去意识,危机也由此解除。

    只是有一个疑点——既然被幽州奚氏追得抱头鼠窜,必然不可能有实力搞到一只魇魔、并将其催化。

    有第三个人出手了,目的是为了救被追杀的人。

    不想途径中州边境一个偏远小镇还能牵出这样一串事端,若是平常的江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魇魔波及了他和弟子,还让他看见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东西,值得说道说道。

    江泫靠近一堆人中品级最高的那个,在他面前蹲下身,烟青色的衣袍曳地,指尖隔着一团空气,虚虚点上他的眉心。

    他道:“醒。”

    第37章 心照桃源11

    如同被从溺人的深水中拽出来一般, 那人猛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止不住的惊惧与惶恐。魇魔制造的幻境,挑出来的净是些人不愿回忆起来的、或许是格外恐惧之物。此人魇在梦中已久, 骤然被江泫唤醒,身体紧绷、双眼死死瞪着上方黑漆漆的夜空, 仿佛还有些回不过神。

    直到瞥见一旁的江泫, 他才一个激灵坐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抱拳礼道:“多谢道友相救。在下奚彦,可否得知道友姓名?”

    “江泫, 一介散修。”

    他仔细瞅了瞅江泫一身行头, 心下将信将疑, 然而江泫将他唤醒是事实, 名字不过一个代称,散修行走在外必然警惕,无需过多挂怀。

    他受魇魔的影响颇深,此时有些头晕眼花站不起来, 看见周围一圈躺得横七竖八的族人,更是感觉头疼,挪到一棵树下揉了揉额头,方才感觉好些。

    江泫做完自我介绍之后, 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 等待他平复下来。察觉他状态好一些了,他做出探听之态,询问道:“道友深夜在此处, 可不像逛完灯会打道回府的。”

    提起这一茬,奚彦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道:“道友误会了。我等从幽州一路来此,并不是为了逛灯会。”

    江泫也往旁边一坐,彬彬有礼道:“愿闻其详。”

    不知道为何,一看见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奚彦就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长得浓眉大眼,是奚氏之中少有的正气凛然的长相,神情也是无比自然,有什么露什么,心中藏不住事,当下面露羞赧之色,将头往旁边一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咳完这一声以后,他当即正色,开始为江泫讲述缘由。

    “让我等一路追杀到此的,正是渊谷妖修。”

    听见开头几个字,江泫便了然了。

    渊谷,位于夔听与修士交战的古战场赤后,是近百年以来新兴起的一股势力。虽无道祖,但谷中入教者无数,凭借几次大行动一举成名,跃居玄门前列,甚至跻身玄门二首间,生生将其变成了“玄门三首”。

    然而其门人行事奸邪,多为正道不齿,却因其终究没犯过大错,玄门中人想要讨伐,也一直寻不到良机。

    九门之中,唯一和渊谷在正面表现出敌对关系的,只有幽州奚氏一家。原因是渊谷在某次猎杀妖兽时放阵,“错手”围杀了一同前往夺杀妖兽的数名奚氏弟子。这一干弟子中,除了门生与分家,还有一位本家的弟子,是当时奚氏家主的亲儿子。

    痛失爱子,奚氏家主勃然大怒,称渊谷上下皆为灭绝人性的妖修,公然放出言论,奚氏族人若见渊谷妖修,格杀勿论。两个势力之中,一个擅咒杀,一个擅邪术,两虎相斗,在仙门之中算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戏。

    江泫道:“看情况,你们似乎并未得手。”

    此言一出,奚彦的面上忽现愤然之情。他用恶狠狠地神色盯着那渊谷中人逃遁的地方,咬牙切齿道:“原本是要得手的。那妖修修为不精,但善于隐匿,才一路从我们的追杀下逃窜至今。今夜我们抓到了他的尾巴,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他忽然顿住了,瞳中似乎燃起两把火,又怒火中烧地紧了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将冲天的怒气平复下来,黑着脸道:“有人救了他。看他的称呼,似乎是渊谷的少谷主。”

    奚彦猛地抬起头看江泫,道:“实在荒谬!渊谷向来嗜杀成性,内部一团散沙,何时听说过有什么少谷主?!”

    渊谷教众除谷主之外,一律平等。教众都是一群随性而为的疯子,教内没有任他们争权夺利、肆意发挥的规则,他们便将视线挪到了世外。在今夜之前,江泫确实不曾听过,渊谷内还有一位少谷主。

    他问道:“可曾看见那位少谷主的相貌?”

    奚彦道:“不曾。他坐在马车里,只听见他骂属下‘废物’。”

    江泫心道:看来是个脾气爆的。又问道:“是他投下了魇魔?”

    奚彦面色十分难看,道:“就是他。丝毫不顾及这边还有镇子,如此做法会不会危及镇民的性命……果然妖修就是妖修!真是该杀!”

    江泫若有所思。

    催化魇魔需要时间,见效如此之快,恐怕是很早以前就催好,随意带在身边,要用的时候充作消耗品的。渊谷这样的小手段不少,对于玄门修士来说虽不致命,中招了也要恶心好些时日。

    此行得知的消息有用,江泫将这位少谷主稍微记了记。他来晚了,想必那位少谷主早已带着教众离开此地。若他动真格要追定然追得上,但他和弟子约好了卯时之前回去,不能失约。

    思绪之间,旁边传来一声十分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都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一个两个神情恍惚、又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开口不是痛呼便是骂声,其中一句声若洪钟,一下将在场所有奚氏人镇得鸦雀无声:

    “赵金思,你这个畜生!”

    一旁的人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你吃饱了找揍吗?!干什么骂我?”

    大骂出口的门生被当头一喝,眼神立刻清明了,发现自己不在梦魇中、并且自己点名大骂的赵金思正在面前怒视自己时,顿时呆若木鸡。

    奚彦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对江泫解释道:“他们……有些私人恩怨。”

    江泫面色无异,起身道:“无妨。既然魇魔已被解决掉,我也该离开了。”

    奚彦忙道:“道友留步!魇魔怎么会突然被解决?可是道友的朋友出手相助了?请道友留下信物,在下日后好回报恩情……”

    只是那道烟青色的身影已隐入夜色的深林之中,片刻过后便不见了。

    *

    宿淮双冷眼盯着面前逐渐化为黑烟的魇魔,面无表情地将太上落鞘。

    对方的尖啸与惨叫声仍然萦绕耳边,声音太过尖利,让他隐隐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

    这只魇魔已经吸收了相当多人类的梦,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身躯还在不断膨胀。宿淮双用了净灵诀,将其附在剑上,对方的身躯每长起来一块,他就削去一块。一块又一块,被他削下来以后化作黑烟消散,伤口被净灵诀灼伤,对于魇魔来说,这痛苦就像人被烤的发红的刀刃凌迟。

    更崩溃的是,它身躯的膨胀是它完全无法控制的。幻境已经落成,只要人还在做梦,它就只能被迫吞吃,吞吃下来的梦化作力量为它治愈身体,又被面前这个疯子面不改色地削下来。

    最后它死于自戕,不堪痛苦,自绝了声息。

    听到剑柄与剑鞘相碰的清响,宿淮双这才意识到,方才剑上好像还沾着妖物的污血。虽然很多时候太上出鞘取了敌命回来以后剑锋都是雪亮的,但不代表它不会沾血。它也很少这样频繁地切割妖物身体,落鞘之后,剑身仍在止不住地嗡鸣。

    宿淮双安抚性地按上剑柄,感到手底下的震颤之感慢慢弱下去以后,才收回了手。

    杀完了,该回去找师尊了。

    他想。

    只是才迈开双腿,宿淮双就踉跄一步,迅速用太上撑地,才稳住了身体的平衡。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察觉到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净灵诀,还是附在剑上,他的灵力与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

    于是宿淮双找了块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之前递给车夫的那只,江泫让他自己留着用,没想到用处来得这么快。

    他靠着院子的矮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苏醒的动静。从魇魔的幻境中醒来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头疼欲裂,屋中的小孩儿甫一醒过来,就开始哇哇大哭。随后便是双亲关切的低声安慰,蒙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中,反而更加真切。

    宿淮双面色淡淡地听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丹药,喂进嘴里,随后开始从近乎干涸的灵台之中周转灵力,让丹药起效更快些。

    月亮探出轻薄的云层,银沙一样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宿淮双坐在矮墙的阴影下,如练的月光漫上他的衣摆,映亮了他半张白皙漠然的面容。平日里乖巧腼腆的面具掀开,是一张冷血果断的皮相,沉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森寒的戾气,冷月一衬,怵人更胜太上的剑锋三分。

    他阖上双目,在这略显吵闹的哭声与安抚声中安坐了一刻,才重新提了剑站起来。

    看时间还不到卯时,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去等一等江泫的。若卯时江泫还未回来,他再去寻他。

    宿淮双脚程很快,路上猜测江泫那边会不会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在客栈中等自己。然而,他踏上客栈二楼,看见江泫的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被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仍然原封不动地睡在案上,江泫还没有回来。

    江泫没回来,宿淮双也不打算睡觉。

    他从江泫的房间退出来,随意地往地上一座,背靠上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那一小段墙,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绢布,又将太上抽出来,开始擦拭它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虽然丹药为他补充了体力,可过度使用灵力的疲劳感是无法借助外力消退的。宿淮双擦了一会儿剑,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江泫踩着凌晨微寒的夜色上了楼,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自己的弟子席地而坐,靠着墙睡着了,手中握着沾着血的白绢与太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双目紧闭,眉尖也紧紧锁着。

    似是擦剑到一半睡着了。

    这副样子要是被末阳瞧见了,必然会痛斥他“礼仪不端”、“区区一只魇魔竟会耗去你如此多的力气”,可江泫瞧见了,只觉心中微微一动,放轻了脚步向前,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

    换做平常,这点动静足以惊醒他了。可不知弟子今日是不是太累,直到江泫伸手抽出他手中握着的长剑落鞘,也仍然歪着头沉睡,眉眼中带着一点倦色。

    江泫很少有能这么直接观察宿淮双的机会。少年永远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无论自己吩咐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即使这双眼瞳现在阖上,江泫也能想象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能想象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

    专注、尊崇、绝无二心。

    年长者的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手臂环过少年的后颈与膝弯,手臂使力,轻飘飘地便将人抄了起来。太上稳稳地悬在江泫背后,跟着他一块进了宿淮双的房间。

    少年抱起来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硌人了,虽然有点硬,但好歹是正常人的体格。从门口到床榻这短短一段路,宿淮双的侧脸一直乖顺地贴着江泫的胸膛,额角垂下几缕碎发,将面容衬得清俊又脆弱,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果然让他晚点辟谷是对的。江泫满意地想。

    他俯身将人放上床榻,又亲自动手将宿淮双沾了魇魔黑血的外衫脱下来,直脱到他剩下一套雪白的中衣才停手,抖开薄被,将沉睡的宿淮双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泫打算回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弟子房间的书案旁,随意翻阅客栈配有的民间话本。不愧是民间话本,尺度和想象力远超江泫的想象,令阅者啧啧称奇——

    不过江泫不会这么干,他倚在窗边,染着一只蜡烛,神色专注得像是再研读什么经文。

    读完几本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带坏小孩子,不能给宿淮双看。他起身,将剩下几本一并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全都扬了。

    宿淮双睡得很安稳,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楼下的伙计已经起来了,因为怕吵到楼上的住客,个个行动都轻手轻脚,打扫大堂的拿拖把、准备饭食的去后厨,后院中很快围了一圈女工男厨,拿着几只木盆与桶,聚在一起洗菜择菜。

    烟囱上已经升起了炊烟,凡尘的烟火气总是这样寻常又使人动容。凡俗之心复杂,修士若想澄净道心,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断绝凡心,避世苦修,上清宗从来便奉行此道。不过这都是数千年前的传统了,现在玄门之中世家林立,真要算来,乌烟瘴气的腌臜事不比凡尘中少。

    这个想法一浮现上来,江泫便愣了一愣,在心中莫名道:数千年前的事与传统,他怎么会记得?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一个新的念头猝然闪现。

    江泫忽然很想试试做饭。他不厌凡尘,但这件事想想也就够了。辟谷多年,他早已不用饮食,厨艺怕是已经退步到三岁小儿都要笑话的程度了。净玄峰上有厨房,岑玉危和孟林偶尔会给宿淮双开小灶,只是他一次也没去过。

    实在惭愧。

    等到日上三竿,宿淮双终于醒来了。他先是被白天强烈的日光刺得皱了皱眉头,抬起一只手遮住光照来的方向,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哪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江泫。这画面冲击力有些大,宿淮双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出,掀被子的动作都停住了,顿了一顿,还是僵硬地躺了回去,怕打扰江泫思考事情。

    然而江泫很快察觉到他醒了,从思绪中抽离,温声道:“醒了?饿不饿?”

    宿淮双道:“我不……”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少年的耳垂染上淡淡的粉色。

    江泫的眼角微微一弯,从床榻边起身让路。

    “起来洗漱吧。”他道,“桌上有早膳。”

    待宿淮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才发现江泫给他带的早膳数量种类实在是多,仿佛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出去将镇上的食肆都逛了个遍一样——

    少年抽出筷子,开始吃饭。期间江泫一直坐在他对面,虽然并未给他过多注视,不知为何空气中却漂浮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或许不只是奇怪那么简单……但宿淮双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了。

    奇怪……今天的师尊好奇怪。

    他一边在心中谨慎地思考缘由,一边一口不落地吃饭。然而江泫的奇怪态度实在让人压力山大,宿淮双硬着头皮端起碗,喝了一口碗中白生生的小米粥,刚一入口,他就察觉出不对来。

    江泫原本淡淡的目光一瞬便转到了宿淮双身上,少年神色僵硬地嚼了一口——半生不熟。食肆必然熬不出这样的粥,再加上江泫奇怪的态度,一个可能性浮上心头。

    宿淮双默默低头,端着碗又喝了一大口,用相当严肃的态度,将那碗半生不熟的米粥喝得干干净净。刚放下碗,就听江泫问道:“如何?”

    宿淮双睁眼说瞎话:“滋味甚好。师尊,哪家店买的。”

    江泫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宿淮双心情十分复杂,暗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来,错过了江泫下厨做饭的绝景——

    伏宵君,下厨,做饭。

    这几个词拆开来看每一个都十分寻常,但若以这样的组合拼接在一起,能惊掉天下人的下巴。他不过除了一只邪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便能得到江泫这样的照顾,从小到大,除了已逝的父母、独自一人将他送回风氏的老仆,再没有哪个长辈对他这样好了。

    少年垂下眼睫,回想起昨夜坐在墙边所听到的、墙后人的低语。他也是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只是它破碎得太快,回过神来时就只剩下了火势冲天的村庄、村民遍地的尸体、以及手臂上疼得让他几乎昏厥的烧伤。

    记忆越美好,仇恨的火就烧得愈烈。这些火焰一刻不停地烧灼宿淮双的灵魂,促使他变得更强、提醒他去追查当年屠村杀害他父母之人究竟是谁,入风氏磋磨三年,这火烧得几乎快要变质了。

    然而在净玄峰、在师尊和师兄们身边时,他总能感觉好一些。这些是少年心中最后的净土,有妄图染指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一天会被他清理掉。

    头上突然落下来一只手。

    宿淮双身体一僵,立刻将杂乱的思绪摈退,乖乖地坐好,任江泫拍了拍他的头。

    江泫道:“吃好了?”

    宿淮双点点头。

    江泫又道:“休息得如何?若仍感困乏,可再在此地休整一日,今晚似乎还有灯会。”

    宿淮双心道:师尊果然出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今晚还有灯会?

    但他摇头拒绝了。

    “已经休息好了。”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再启程去幽州?救人要紧。”

    江泫道:“午后便走。”

    于是,午时刚一过,江泫就带着宿淮双慢悠悠地出了镇子。

    这里已经是中州的边境,邻近幽州了。短途挣得不多,很少也车夫愿意接活,江泫也没有租代步工具的意思,而是示意宿淮双将太上取出来。

    宿淮双神色茫然片刻,意识到江泫是想让他御剑至幽州。少年刚抬手掐诀打算施御剑术,就见江泫露出不赞许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遥遥指向他身后。

    他轻飘飘地道:“横竖入幽州时都需斩杀妖兽,不如从这里开始。从此地到幽州,沿途路上遇见的妖兽,都由你来清理干净,如何?”

    宿淮双道:“弟子领命。”

    见他接受得这么快,江泫心中微微诧异。他布置下来的这个“课题”对于宿淮双来说绝不算简单,甚至颇有难度。

    每州边境盘踞的妖兽实力不等、鱼龙混杂,且数目十分模糊,也许什么地方就藏着一窝,也许走了一里什么都碰不上。虽然宿淮双现阶段无法对付的妖兽都已经被江泫用灵识斥退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还答应得这么果断,让江泫心中诡异地升起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感。

    他抬眼眺望漫漫原野片刻,道:“走吧。”

    *

    直到第三日的凌晨时分,他们才成功进入了幽州边境一座名为“业”的城池。

    业城虽地处边陲,但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城中繁华异常。街道由石砖铺就,沿街尽是摊贩商家,白天人头攒动,偶尔有富贵之家的马车从道中过,纱帘中透出哪位小姐的倩影,都能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街市中偶尔会筑有三四层的客栈,与周边矮市遥遥相望,飞檐角上挂着红绸与金铃,日光一照,便铺洒下澄澄的倒影。虽地处偏远,也已经有了幽州的地域特色,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汇成密密麻麻的水网,除陆行道之外,便是轻舟摇曳的水行道。

    江泫和宿淮双入业城,走的是水道。载具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从辽阔的大江飘入业城,只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他们不打算在城中住宿,而是准备一会儿直接前往姑胥,探查方子澄与陨铁的下落。

    一路斩杀妖兽,宿淮双的衣摆上沾了不少血,刚准备去坐船的时候,将年迈的老船夫下了一跳。但好歹还是让他上了船,江泫在船舱里为他掐了个净尘术,沾着血污的衣物顿时焕然一新,只是衣物上的血迹除得掉,周身的血气难除。

    宿淮双想找个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江泫也就随他去了,让船夫改道去业城。现在方才下船不久,宿淮双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好意思让江泫再陪他找店,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自己一个人能行,下了船就背着剑走了,留下江泫一个人站在码头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孤寡老人一般的悲意。

    不过码头也不宜久站,江泫准备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不过站了一会儿,周围数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便时不时扫了过来,并且随着时间过去,眼神越发直白,还伴随着数道小小的议论声。

    议论他的大多是女子,江泫听觉敏锐,偶尔能听见里头夹杂着几道羞答答的男声:“你看,他可真俊!”

    “长得这么俊,一看就是中州来的。外地人好骗,你要不要把他骗到你家去?”

    江泫听了几句,顿感不妙,飞速跑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应付热情的人,更不擅长应付看上他的。前世还在江氏时,就因为分家长辈不断给他介绍名门的姻亲而苦恼不已,族中也有不少子弟时常向他投以仰慕或爱慕的目光——实在头疼得紧。

    他离开人流涌动的码头,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包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清净,四周悬着竹帘,帘外摆着几丛绿植,窗边是一卷青席、一张矮桌,头顶挂了个鸟笼,里头是一只白羽小莺,被养得呆头呆脑,见客人过来勉强鸣叫两声,便只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江泫。

    装潢不错,胜在安静。

    江泫撩开衣摆坐在,伸手开始摆弄放在面前的茶具,一边放出灵识,确认业城中宿淮双的位置。

    ……很好,和他隔着半个业城,这小子很会找位置。

    等他自己找过来好了,江泫想。

    收放灵识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生火烹茶。放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但收回来的时候,江泫的耳朵里飘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距离他不远的一家酒楼里,下属正诚惶诚恐地向谁汇报事情。

    “是属下办事不周,多谢少谷主救命之恩!……”

    “……并非如此!属下并未将阵法放到奚氏府内……”

    捕捉到“奚氏”这个关键词,江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灵识探了过去。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我知道没在奚氏。之前我让你去回收东西,东西呢?”

    不知他属下听着如何毛骨悚然,这人的话甫一入耳,江泫就皱了皱眉头。但追根究底不是声音令人不忍卒听,而是此人说话的语气不讨人喜欢。

    气短而柔,咬字温和缱绻,语速不紧不慢,却掺着让人遍体生寒的阴毒。他说话时,能听出其中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与漠然,仿佛世人总是要低他三分的,不论同谁说话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赏赐。

    只听了短短一句,江泫脑中便立刻勾勒出了对此人的初印象:身居高位的笑面虎。虽以虎形容,但内里更像是蛇,阴毒冷血、诡计多端,还要加上两条:嗜杀成性、漠视人命。

    因为汇报事项的下属才声音紧绷地支吾了一小会儿,江泫就听见了他凄厉的惨叫、与身体倒地的闷响。此外还有一道轻轻的声响,江泫猜测,应当是头颅滚到墙边的声音。

    酒楼雅间内霎时间一片死寂,静默如冰。

    无人敢出声,大抵他的下属都垂首跪在他面前,心中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怒面前这位主,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良久以后,这位少谷主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中用的废物。死了都这么恶心……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干净,尸体丢去喂狗。”

    “是,少谷主。”

    众人旋即起身,抬尸的抬尸、捡头的捡头,剩下的人则开始清理房间。

    江泫无意再听下去,心中基本确认了对方就是渊谷新出现的那位少谷主。面貌不详、姓名不详,唯独其阴狠暴戾的性格给江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准备将灵识撤回来,就听见对方笑盈盈地询问道:“那边的道友,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

    声音极低、贴得极近,擦着江泫的耳廓过去,仿佛说话的人就站在身后,两道冰冷扭曲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这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被蛇缠上的阴冷之感。他眉尖一皱,心中陡生不悦,抬手向后一攥,抓住了对方还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灵识。

    灵识与元神相连,此时他的灵识被江泫以毫不珍惜的姿态攥在手中,说不疼痛那是假的。果然,对方嚣张轻蔑的态度立刻散去不少,并且似乎颇为识趣,闭了嘴不再说话,江泫最后听见的就只有他的一声痛哼。

    对方的灵识在江泫手中毫无抵抗之力,像是一团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泥。在江泫眼里,对方的灵魂也肮脏无比,和雨后地上的烂泥没什么两样。他没有玩泥的癖好,冷冷道:“那只魇魔是你丢的。”

    他一开口,手下原本无意识挣动的灵识似乎停滞了一瞬。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以后,竟然带上了让寻常人不寒而栗的兴奋与战栗,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带笑的语气回答道:“是我,是我。冒犯到您了吗?那我向您道歉,伏宵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真是让人高——”

    江泫神情冷漠地屈指一握,对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带着剧痛之下特有的颤抖,显得脆弱又疯癫。

    “伏宵君……好疼啊。”他痛苦地道,“请放开我吧,我可以用我的手脚来向您赔罪。如果您不喜欢,就用我的皮、我的血、我的骨头……”

    这人真是疯得没边儿了。然而疯癫之中带着一丝永不崩盘的理智,让他难对付的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贸然将灵识探过来是出于本性中难以改变的轻蔑,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他。然而察觉到危险后,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猜出了江泫的身份,同样立刻明白过来江泫也知晓他的,于是句句不离“伏宵君”三字,明晃晃地表示江泫不能对他动手。

    渊谷虽然名声不好,但好歹和上清宗同列九门之一,在互相知晓身份的情况下,江泫确实不好直接动手杀他。

    不杀,却可以予以惩戒。江泫淡淡地瞥了一眼他的大概方向,将他的灵识扯断,又随意揉作一团扔了回去。这下对方的惨叫真的“近在耳边”了,就在江泫所在茶楼对面的酒楼里,他将灵识掷回去以后,对面的雅间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与属下的惊呼,霎时一片兵荒马乱。

    疯是够疯,只是不小心遇上了江泫。他本来有意过去看看这个传闻中少谷主的容貌,眼帘一垂、向楼下的街道一瞥,不想竟看见了宿淮双匆匆赶来的身影。

    少年换了一身新衣服,黑的。这下是真的沾了血也看不见了。眉心缀着一点红痕,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尾似乎还带着些微潮湿的水气,沐浴过后因猎杀妖兽而有些浮躁的心境似乎安稳不少,背着剑在街上行走,面色肃然、薄唇紧抿,但因其相貌明俊仪表堂堂,一路上受到不少注目。

    他能顺着灵识隐隐察觉到江泫所在的方位,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然而没找到具体位置,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似乎打算一家一家地找。

    对面雅间的景色可不怎么好……莫要让腌臜东西脏了他的眼。

    江泫抬手一招,侧上方鸟笼的铁门自动弹开,憨头巴脑的白羽莺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停在仙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指爪向下一扣,牢牢地抓稳了。

    它豆大的眼珠里映着江泫清凌凌的影子,低头用喙理了理雪一般白净的翅羽,态度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任。江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道:“去,带人。”

    莺鸟眨巴了一下眼睛,懂事地张开羽翼,从窗边掠了下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鸟鸣,宿淮双疑心有鸟坠落,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接,接到一只白白的团子,还被啄了啄手心。

    江泫倚在窗边看他,见少年茫然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视线梭巡一圈,定在了江泫身上。

    自己的弟子生的好看,江泫一贯是知道的。“面如冠玉”一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再加之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很容易让人看上一眼就移不开目光。此时他顶着一张好脸呆头呆脑地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有浅金色的碎光越过飞扬的红绸落入瞳中,恍惚一看像是一片沉而柔和的湖泊,其中正泛起温柔的金色涟漪。

    江泫感到有些忍俊不禁,抬抬手又将鸟儿招回来送进笼中。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就被宿淮双推开了。少年跑得急,气息有些不稳,硬生生在门口站到心跳平缓下去,才抬脚进门,在江泫的示意下撩开衣袍,跪坐到青席的另一端。

    江泫道:“饿不饿?我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宿淮双道:“我不饿,师尊。”言罢抬眼仔细地观察了江泫的神色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您似乎心情很好?”

    江泫微微一愣。

    只是随手惩罚了一个冒犯他的杂碎,犯不上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宿淮双说他心情好,想必是从神情上看出了些端倪。

    许是被弟子的傻样逗乐了。江泫想。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更加轻松起来,唇角微微一弯,抬手为宿淮双斟了一盏茶。

    “休息片刻吧。”他道,“饮完这一盏茶,我们就启程去姑胥。”

    茶楼之外,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层叫人难以察觉的屏障。对面酒楼内的动静被它悉数隔绝在外,一丝一毫都不曾传到宿淮双耳中,原本宿淮双也不认识渊谷中人,此时对面如何叫来马车、如何一众乌泱泱地离去,都不必叫他知道,免得扰他清净。

    等到宿淮双放下茶盏,便是启程的时候。他们一道出了茶楼,江泫问道:“想继续坐船还是走陆路?方才看你上船时的神色,似乎很少坐船。”

    宿淮双似乎是想坐船的,但一提及船,他就露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神色。

    江泫奇怪道:“怎么了?”

    宿淮双抿了抿唇,如实相告:“方才过来的时候,我途径码头,看见咱们的船上已经坐了人了。”

    江泫道:“怎会如此。那船我已经包下了。”

    宿淮双道:“正是。船上是两个大汉,向船夫打听了您的行踪,说要到船里等您回去。”他顿了顿,用平和的语气道:“我把他们赶走了。”

    江泫依照宿淮双的描述,回忆起了那两位大汉的容貌,心中略微恶寒。但他刚想回头夸夸弟子,就见对方攥着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头却偏向别处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显然是有些心虚。

    江泫道:“又怎么了?”

    宿淮双道:“……我把船夫也吓跑了。”

    江泫:“……”

    你到底是怎么“赶”人的?

    他瞪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儿,认命地又去找了一条船。几人随着江流一路顺行,向着姑胥城而去。

    第38章 心照桃源12

    姑胥城的城主府已经闭府快要半年了。城主姓闻, 名叫闻乐清,品性是出了名的端方贤良、心系百姓,在姑胥城中声望极高。按照惯例, 城中无论大小节气举行的祭祀、民众自发组成的大型活动,城主都会携亲眷出面参加。

    然而近半年以来, 城主重病, 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大小事务都由长子闻海晟代为处理。整个幽州有名的大夫都被请进闻府瞧过, 却都奇怪地表示,闻乐清的身体十分健康, 没有任何异状。找不到症结、开不出药, 闻海晟只能送他们出府, 再另寻他法。

    最开始时他同父亲一样兢兢业业, 时常挑灯批阅公文到半夜,后来身体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差,在一次宴会中倒地不起,也患上了和父亲同样的怪病。

    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也是同日,城主府闭府门,不再有闻氏中人出府露面。

    有风水先生说府中煞气萦绕,有不祥之兆, 疑心城主府中出了什么怪事, 半夜翻进去查看,却没人再看见他出来过,就此人间蒸发。

    这样的事件发生了两三起之后, 城西的城主府仿佛成为了一片死域,无人再敢去查看。

    江泫啜饮一口茶, 不紧不慢地问道:“确定不曾有人出来过?”

    趁闲站在他身边的店小二挤眉弄眼,用分外玄乎的语气道:“当然没有!现在姑胥城的人,谁敢靠近城西呀。上次隔壁街卖布的大姐不信邪去府外头看了一眼,回来就得了怪病,卧床不起了!”

    宿淮双道:“什么怪病?”

    小二道:“反正和城主那种差不多,浑身没了力气,往床上一躺就起不来了。”

    宿淮双道:“你从未亲自去探望城主,如何得知她是和城主一样的症状?”

    小二似乎噎了一下,嘟嘟囔囔道:“城主的怪病城里人尽皆知,我还能骗你不成?我要干活儿去了!”

    言罢甩了甩脖子上的汗巾,转身走了。宿淮双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语塞。他转过头来,对江泫道:“公子……他说的净是些市井传闻,添油加醋,真实性尚待查证。”

    且一被拆穿就忙不迭走了,实在是有些荒谬。

    江泫道:“既是流言,必有源头。探问消息时,只需听,适当问问便好。”

    宿淮双颔首应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下一步可是要去找布庄老板娘?”

    江泫微微一笑,夸赞道:“聪明。”

    被江泫夸奖,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宿淮双心中喜悦,面上却绷着稳重的神情,眼底不经意泛起些快乐的水花,又在低头吃饭时被长睫掩住。

    这顿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前来收拾碗盘的另一位小二神色却有些欲言又止。

    此人面皮颇白,身量很高,穿着普通店小二都会穿的粗布衣服,手上有长久劳作留下的茧子。长相很是精明,然而体态佝偻难掩畏缩胆怯的本性。江泫观他神色有异,便没有起身,留在原位方便听他说话,对方犹疑片刻,动作隐秘地左右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以后,悄悄地想要凑到江泫耳边说话。

    只是他还没靠近江泫,一柄长剑就横在了两人中间,虽未出鞘,但仍带着几分凛然寒意。宿淮双握着剑,冷淡地盯着他,道:“就这么说。”

    江泫叹了口气,抬手将太上按下,指尖灵光一闪,静音咒便施下了。他道:“请讲吧。”

    店小二能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们果然是仙人!”

    江泫道:“并非仙人,只是出身凡俗的修士。”

    对方却显然没听进去,一副“谢天谢地”的神情,背佝偻下来、抬手作了几个揖,看样子还想当场磕几个头。然而静音咒只能隔绝声音,不能隔绝外人的视线,宿淮双也看出了他的意图,立刻接话打断他的意图,道:“你想说什么?”

    小二有些怵他,感觉他一言不合就会拔剑砍自己。因此宿淮双一问,他就忙不迭地倒豆子一样交代了:“我……我过来,是想让你们不要去城主府。”

    江泫道:“你为何知道我们要去城主府?”

    小二老老实实道:“刚刚陈老四没骗你们,城主府中确实没怎么有人出来了。不过这是最近才有的事情,两个月前,传闻城主最小的儿子悄悄出府和人见面,还被人认出来了。”

    城主府闭府门,想必闻府人一定对府里的异状有些了解。听状况不像瘟疫,那么一定有别的缘由,让他们甘愿闭门不出,免得波及他人。

    在这个前提之下,城主家的小公子还悄悄出府和人见面,这样的行动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亲自出府去见?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是否是为了探问能解决闻府异状的方法?

    小二摇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撞见闻府小公子的是个酒鬼,在酒楼喝到大半夜,找不到路,晕头转向地晃去了城西,正好看见小公子和人说话。说看身形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不高不矮,穿着一身黑,带着顶黑纱斗笠。”

    宿淮双皱了皱眉,低声道:“酒鬼……”

    原本他还没说什么,可小二误以为他是对他说的话产生怀疑,慌忙解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李酉虽然是个酒鬼,但性格豪爽,从来不会说谎,这是他清醒的时候自己和我说的。”

    “他自己和你说的?”江泫沉吟片刻,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小二忙道:“后面就没什么了。他说自己被那个带着黑斗笠的人发现了,那个人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丢到了城外的乱葬岗,还躺在死人堆里,吓破了胆。结果跑回家之后发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家里人不知道从哪儿收到了他的死讯,葬礼都已经办完了。”

    宿淮双指出一个疑点。

    “既然是在乱葬岗醒来,一定还未装棺下葬。既然家人没有看见李酉的尸体,又怎么确定他真的死了,还给他办了葬礼?”

    小二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他挠了挠头,带着几分不确定道:“也许有那种能操控人心的仙术呢?对李酉的家人一用,他的家人就相信李酉一定是死了,就给办了葬礼。”

    江泫吗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茶,神色不置可否。

    “……”宿淮双道:“若世上真的有这样的术法,应当被称作邪术。”

    小二道:“是,是,您说得一定对!仙家的事情,我不懂的,也就随口一说。”

    看来宿淮双方才举剑的动作将他吓得不轻,无论少年开口说什么,小二都只会点头哈腰的附和。

    还是少年,虽然平日里沉稳,但处理事情的细微处未免还是急躁了些。比如之前被吓走的船夫……

    江泫回忆一番,又有点想叹气。但他及时止住了这种冲动,转而问道:“这些事情与不能进城主府有什么关联?”

    提及正事,小二正色起来。虽然知道外头的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出于本能反应,他还是俯下身体凑近了二人,道:“不瞒二位,其实在这半年间,姑胥城中常常有仙人道士出现。”

    江泫神色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与宿淮双对视一眼。宿淮双也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姑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城池,甚至若想去往离此地最近的仙门,都要走上两三日。这样的人城之中,若无邪祟灵宝,一般是不会有仙门中人走动的。

    江泫心中却隐隐浮现了一个可能性。

    那块陨铁。

    根据天陵的卜算,姑胥城主闻乐清得到那块陨铁,乃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但这机缘巧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有待商榷。

    假设闻城主得到那块陨铁正顺了幕后某人的意,那么这块陨铁或许能成为一块诱饵——将各方周游、对千年陨铁有意的修士钓来姑胥城。在闻城主尚未发病之前,过来的修士或许只是前来谈论交易的,方子澄奉了师命,也是其中之一。闻府尚且有拒绝的权利,寻觅合适的人进行商谈。

    可闻城主病倒了之后,境况便倒转过来了。再加上府中长公子也已经病倒,或许那块千年陨铁已经成为了筹码,谁能将府中异象去除、使城主和长公子康复,谁就能带走它。

    若真是这样,闻讯前往姑胥城的人只会更多。已经踏上仙途、并且小有所成的修士,大多心高气傲,认为自己可施灵术、可御天地之气,已经不是凡人,再加上除祟净灵是修士的专长,来这里碰碰运气,兴许还能得到一块陨铁,何乐而不为?

    有人在将修士往这城中引,很有可能城主府的异象也出自他手。

    想通了其中关节,江泫继续问道:“修士入城,可有出城的?”

    听见这个问题,店小二的脸色一变。他紧紧攥着手,眉毛下耷,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

    “……城主还没病倒的时候,有。城主病倒之后,偶尔有几个成功离开的,长公子也倒下之后,就再没有了。”

    江泫眉尖一皱。

    数名修士在姑胥城中人间蒸发,玄门却没听到任何风声,若不是他碰巧入城,恐怕只有等这些修士都死绝了,外界才会得到消息,这未免太过反常。这座城上空似乎罩着一张巨网,随着时间流逝,正在被幕后人悄无声息地慢慢收紧。

    对面坐着的宿淮双听到这个结果,神色也慢慢凝重起来。

    店小二看见他们的神色,好像是听进去了,似乎松了口气,道:“所以听我的,二位千万不要靠近城主府,最好吃完饭马上就离开姑胥城……”

    江泫颔首道:“多谢。”

    对方诚惶诚恐地弯腰鞠了几躬,见二人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碟。

    江泫带着宿淮双出了食肆,直到确定离得远了,耳边才传来少年颇为谨慎的声音:“公子,方才那个人……”

    江泫道:“是个散修,在城中潜伏已久。”

    寻常做小二的,没有他那样白净的面皮,至于手上的老茧,看着像是经年累月习剑留下的。凡人不识仙术、也很少有可能能辨认出人群中的修士,可江泫不过一抬手,他就辨识出了所施之术是静音咒,整场谈话下来,引导的意图太过明显了,仿佛就是想让他们知道城中有异,让他们自行离开。

    一般的店小二不会知道这么多事,大多向前一个一样,听风就是雨,知道些什么事都要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向他人吹嘘一番,谣言之所以离奇,大多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江泫道:“要去找两个人。李酉、布庄老板娘,验证方才那位散修的言论真假。”

    分头行动效率最高,宿淮双颔首应下,道:“我去找布庄老板娘。”

    听见弟子的选择,江泫心中有些无奈。虽然不知那老板娘为何病倒,但若真如小二所说,她去过城主府,就有沾染邪祟的风险。能将府中上下闹得人心惶惶、叫姑胥城民避之不及,相比不是个简单角色,可宿淮双不假思索选了最有风险的一条路,并且语气坚定,打定了主意不想让江泫过去看。

    该说不愧是主角吗……对于划归到同伴范围里的人,向来不遗余力地进行保护。

    宿淮双是个好孩子,可这个好孩子即使到了最后也都是孤身一人。唯一对他掏心掏肺的挚友前期被反派使计陷害,惨死在妖兽口下,此后他便越发寡言少语、疏于人群,上一世江泫把他捡回栖鸣泽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性格了。

    思及此,江泫将面前站着的少年打量片刻,在心中满意地道:嗯,比前世活泼多了。

    宿淮双站着任他打量,心中有些茫然,不知江泫为何要看他。他在江泫的视线下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低下头,开始检查是不是自己的仪表不端。

    只是他刚刚一低头,发顶上便覆上来一只手。江泫轻轻地、鼓励性地拍了拍宿淮双的发顶,温声道:“既然是你的决定,那好。”

    宿淮双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等到江泫把手收回来,他仍然没抬起头。仔细一看,耳朵又红了,脸皮比预想中的要薄很多。

    江泫看了一会儿,竟然找到了一丝逗小孩的乐趣。他弯了弯眼睛,又额外嘱咐道:“注意安全。去吧。”

    少年慌慌张张地抱手行礼,飞也似的离开了。江泫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也转身向自己的目的地行进。

    *

    打听过后,江泫得知李酉住在城南的一条小巷子里。

    城南的房屋低矮,算得上是姑胥城中较为混乱的贫民窟。这里的街道虽算不上脏乱,但比起城中心要差上不少,家家户户门前肆意堆积着杂物,偶尔能看见零星几家小铺,供人购买生活用品。

    街边乞儿不多,个个都衣衫褴褛缩在亲人身边。贫民窟中极难见到江泫这样的人,那些富贵之家的少爷小姐就算是乘马车绕路,也不愿意经过城南的这条街,更别提江泫这样徒步走过来的。

    这么走有一个后果,就是会被挡路。有些胆大的乞儿在他进入长街时就缠上了他,两三个围作一团,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摆不撒手,却又不阻挡他的步伐,只抬起黑漆漆的小脸用尚存灵气的眼睛盯着他,沉默地跟着走。

    江泫被缠得无奈,停下脚步,手探入前襟,摸出一只银白色的钱袋。看见钱袋,孩童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学着大人教给他们的样子,要屈膝跪下向江泫乞钱。

    江泫于是蹲下身去,问道:“有谁知道李酉住在哪儿?”

    几个孩子猛地抬起头,七嘴八舌地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有一个小女孩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似乎想要去接江泫垂落在脏兮兮地面的衣摆,又不太敢伸手。

    江泫道:“一起去。”

    于是大家纷纷松开了他的衣服,小猴一样向前奔去,跑开几步,又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盯着江泫,看他有没有跟上来。女孩跟在江泫身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泫衣摆上的暗纹。

    绣线的颜色不浅不淡,很好地藏进一片朦朦胧胧的烟青色中。然而站在日光下时,隐隐又能看出一些端倪,流云一般的衣料里现出几道银纹,团成几枝曳然生辉的花。

    “这是什么花?”她怯生生地问道。

    江泫道:“是白梅。”

    身边的孩子犹豫片刻,结结巴巴地道:“很、很像你。”

    听见这句话,江泫微微一愣。他向小姑娘道了谢,再一抬头时,一行人已经站在了李酉家门口。“大酒汉在里头!”孩子们说。

    江泫点点头,拉开钱袋,向他们手中分递去一锭银子,若是俭省一些,足够他们一大半年的开销了。

    接了银子,小乞儿们欢呼一声,撒开腿便往家里跑。小姑娘的哥哥则站在她身边,神色认真地向江泫道谢:“谢谢您。”他们两人都有份,有了这两锭银子,今年的冬天就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江泫颔首,抬脚进了李酉门扉大开的院子。

    院中摆设贫瘠,一棵树、一片石板地、一口水井、一只晾衣架,还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木桌、一只同样破破烂烂的躺椅。

    桌上摆着数只黑漆漆的酒坛子,还有不少空坛滚落在地,院子的主人李酉正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江泫不过靠近了几步,立刻闻到了冲天的酒气,当即推到院子里的干净处,开始打量起这位醉汉的家来。

    李酉喝的都是劣质的浊酒,身上的酒气刺鼻,寻常人闻了必然觉得头脑发晕。味道浓郁成这样,他应当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好好梳洗过了。

    院中的晾衣架上也空空如也,昭示着家中女主人已经离去的事实。若女主人还在,必不会放任李酉这样邋里邋遢、也不会让酒坛埋了院子,反观躺椅上的李酉,喝足了酒睡得相当死,若不用一些非常手段,看来是叫不醒的。

    喝醉酒去了一趟城西,回来以后妻儿都丢下他走了。有可能是厌弃他嗜酒成性,也有可能……是害怕。既然已经为他举办过葬礼,李酉在他们眼中就是已死之人,已死之人突然回到家里,放在民间,不论是谁都会被吓得夜不能寐。

    而江泫用灵识探过,李酉身上确实有淡淡的死气,想来魂魄确实离体过一段时间,也即是说,“短暂地死过一次”。至于他魂魄为何又能成功回到身体里,江泫私以为是运气好——毕竟没有任何灵诀牵引的痕迹,他的灵魂回归身体的举动是自发性的。

    那散修所言非虚,闻府的那位小公子偷溜出府见人的事实、李酉所描述的那人外貌,多半也是真的。那散修明知城中有人网罗修士意图不轨,却还甘愿留在城中打探情报,或许也是为了救人。

    而交代出一部分情报劝江泫与宿淮双离去,则是出于完全的好心,不想让他们殒命于此。

    江泫放弃了叫醒李酉的打算,出了破落小院,站在贫民窟的长街中,遥遥忘了一眼城西,城主府所在的方向。

    不论以何种视角来看,城西都风平浪静,毫无可疑之处。小小的一个城主府,如何藏得下那么多的修士?

    江泫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在城中分开的地方看见了早早等在那里的宿淮双。对方却和出发之前有些不一样,面上透着几分恹恹的郁色、还带着巨量的不爽。头发和衣服也有些凌乱,活像是在布庄被谁上下其手过了,怀里抱着几匹绢布,脸色铁青,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江泫脚步一停,有意打趣他,故意用有些犹疑的语气道:“淮双……你这是……?”

    少年回神,顺着他的视线往周身一看,立刻发现,这次自己是真的仪态不端了。可惜臂弯里抱着布匹,他又腾不出手整理,牙关紧咬,脸色更黑了。

    “师……公子!”他急于解释,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叫错了称呼。“她们……她们……!”

    他罕见地支吾了一会儿,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

    江泫善解人意地接道:“她们怎么了?”

    宿淮双瞪着眼睛,察觉到江泫在同他开玩笑,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说话了。若这样做,江泫便会立刻停止玩笑,凑过来安慰他。师尊其实相当温和,宿淮双抓住这一点,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小伎俩。

    果然,江泫一看他垂下脑袋,就没了再开玩笑的心情。

    他上前几步靠近宿淮双,为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袖和长发,视线掠过宿淮双的侧脸时,视线微妙地一顿。方才在另一边没看到,走的近了,江泫才发现他的一边脸颊上,竟然沾着一小片轻暖的薄粉。

    这下他真的不是在打趣了,而是产生了货真价实的疑问。小姑娘们再怎么看宿淮双俊拉扯他,也绝不可能真正近得了他身,好歹是习过武的仙门弟子,不过进了一间布庄,竟然这么简单就让人占了便宜——

    江泫眼中神色一冷,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抬手凑近了宿淮双的脸。少年原本低着头,却突兀地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冷凝,他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下一秒直接将手里的布匹一丢,抬手擦拭了一下侧脸。

    看见手背上沾着的脂粉以后,宿淮双的脸真真正正地黑了下来。

    第39章 心照桃源13

    宿淮双竟然生气了。

    自己的弟子极少在自己面前有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少年此时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眉头拧得死紧,狠狠地盯着手背上那一小片脂粉,瞳中神色又冷又怒。如果眼神能变成火, 他手背上的东西一定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被他的怒火一冲,江泫心中原本那点儿不知缘由的不悦也退下去了, 唇角一抿, 神情变成了温淡的无奈。

    生什么气呢?

    方才那一下实在潦草,脂粉被宿淮双的手背一拂, 余留下一点竟擦上了眼尾。原本就是轻而薄的淡粉色,往少年漂亮的眼尾一栖, 生生将他眼中燎原般的怒火化去几分, 江泫的指尖点上宿淮双眼尾时, 心里想的是:失策。原来那灵旨点在眼尾更好看。

    他的举动有些突兀, 少年愕然地抬起头,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眼尾有东西没擦干净。这使他如遭火燎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三步,连长靴踩上方才掉落在地的布匹也没注意到,退开一段距离后立刻抬手将眼尾残留的脂粉擦拭干净, 力道之大,将那一小块皮肤都搓红了。

    江泫:“……”

    他是什么令人避犹不及的洪水猛兽吗?

    而宿淮双罕见地没有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江泫身上,不曾注意到他微蜷了一下的手指。少年躲开了江泫的手,慌里慌张地别过头去, 薄唇紧抿, 再开口时声音轻轻的,语调也有些不稳:“师尊别碰……脏。”

    唯独那一个“脏”字,咬牙切齿, 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江泫正欲说话,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位老妪的声音。

    “年轻人, 吵架就吵架,布丢了作伐?”她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背去看地上的布匹,苍老的脸上满满地都是心疼,“噢哟……多好的料哦……够做好几身哩!”

    宿淮双愣了一下,迅速将脚从布匹上挪开,见那老妪想要去拾,被在背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掐了个净尘术。一套动作井然有序,但不知为何,江泫竟然从中看出一点手忙脚乱来。

    老婆婆年纪不小,捡东西的动作却很麻利。她将花花绿绿的布匹从地上拾起来,仔仔细细地拍了怕,再定睛一看,奇道:“不脏!”

    看她的样子,像是对这几匹布喜欢得紧。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抬起头来,目光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转了一圈,问道:“谁买的?唔喜欢就卖给婆婆好伐?”

    宿淮双默然片刻,道:“……我买的。您喜欢的话,就送给您?”

    刹那间,江泫有幸观赏到了传说中“脸笑成了一朵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老太太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将几匹布料抱进怀里,乐呵呵地道:“你买布,是要给他做衣裳?”她用眼神指了指江泫,又指点道:“小伙眼光忒坏。他穿不了介色,穿白的才俊!”

    宿淮双道:“……并非如此……”

    他想反驳的是,自己买这布料并不是为了给江泫做衣服。但老太太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这年轻后生质疑她的经验之谈,当下眉毛一竖,绕到江泫身边,就要开口说话。

    宿淮双头大如斗,见江泫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公子穿白色自然好看,只是我买布料并非是为了做衣服。”

    老太太似乎愣了,抛出一句灵魂疑问:“那你买介作甚?”

    宿淮双却像闭了嘴的蚌壳,无论如何都不再开口说话了,甚至将头别去一边,观其神情,似乎事实十分难以启齿。

    江泫看够了戏,在心中笑道:下次有什么事,还是要带上他一起。淮双心思单纯,脸皮又薄,怕是被布庄的女子调笑、又顺带着诓去几两碎银。

    打发走了老太太,江泫带着他往已经定下的客栈走。一边走,一边听宿淮双汇报打听到的事项。

    “我没见到布庄的老板娘,听布庄的女工说,她一个月以前去世了,现在那家布庄归她女儿管。”

    正因如此,他甫一上门探问布庄老板娘的下落,众人就露出促狭之色,甚至有好几位女子脸颊上飞上薄红,一边推着他往布庄里头走,一边大声喊老板娘女儿的闺名,说好情郎送上门来了。

    宿淮双面无表情地将这段他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扔去一边,接着道:“我问过了,布庄原本的老板娘死于普通的肺病,并且是旧疾,许多年过去仍未治好,前不久便走了。”

    也就是说,并非那小二所说“染上了和城主一样的怪病”。

    至于那城主究竟得了什么病,江泫打算亲自去瞧瞧。思及此,他对宿淮双道:“今夜不要睡觉。我们去一趟城主府。”

    宿淮双颔首应下。

    *

    城主府是要去的,只是宿淮双一直以为江泫已有安排、提前和闻府之人知会过,今夜只是一场暗访——没想到暗访确实是暗访,但入府的方式宿淮双完完全全地猜错了。

    月光如练,树影婆娑。宿淮双站在城主府西院的围墙下,神情颇为呆滞。

    江泫的翻墙进程已经完成了一半了,此时他坐在高高的院墙上,烟青色的衣摆垂下,被风轻轻一吹,便如飘荡的袅袅青烟。这墙实在是高,江泫坐在上头,宿淮双抬眼去看时,月盘仿佛就嵌在他身后,洒了他一身泠泠清辉,恍惚一看,仿若月下仙人,贵不可攀。

    当然,如果他不是正在翻墙就更好了。

    江泫自己上了墙,坐在墙头安如泰山,对着下头的宿淮双鼓励道:“墙不高,不必害怕。”

    “……”宿淮双艰难地道,“我不怕,师尊。”

    江泫道:“那自然好。快上来吧。”

    宿淮双站在墙底下,面露挣扎之色。“师尊,半夜偷偷翻墙进别人家里,是不是不太——唔!”

    最后一个字少年被迫将它咽了回去。原因是江泫不想再多等,直接用灵力凝成一条流光四溢的长鞭勾住他的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便被拽上了高高的院墙;再一瞬短短的失重感后,两人便已经踩在闻府的土地之内了。

    宿淮双被强行拽进来“同流合污”,跟在江泫身后幽幽地道:“师尊,您说过您是普通人……”

    江泫脚步一顿,像是刚刚才回想起来,回过头,面色肃然道:“我忘了。”

    接下来,为了表示自己言而有信的诚意,江泫一晚上都没再使用一丁点灵力。

    他们准备翻进城主府的时候,月亮刚从西边升起不久,正是丑时。这个时间府内无论是仆人还是主人都已经歇下了,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走廊下挂着几盏黄惨惨的夜灯。

    进入城主府之后,江泫才发现,它的实际规模要比在外观察的大很多。闻府内部构造错综复杂,然而即使在萧瑟的夜色与月光之中,也透出几分影影绰绰的秀美雅致。只是因为府中主人久病,景色总显得黯淡些,莫名透出煞人的阴气。

    江泫与宿淮双一道进入府中,很快摸清了府内的构造。他们翻进来的西边房室密集拥挤,是府中仆人居住的小院;西北方是女眷的住地,院内都是她们平日里闲时侍弄的花草,一片茵茵之色,想必在白日里甚是好看,可到了这夜里,花朵下垂、隐隐有黑气萦绕,透出一股说不清的诡异。余下两块地方,一块是府中少爷小姐居住之地,还有一块独属于城主闻乐清,现下长子闻海晟应当也在其中。

    将府中所有地方细致而迅速地探索了一遍以后,宿淮双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府中有阴煞,但我未曾找到源头,仿佛凭空盘踞。”

    “确有此事。”江泫道:“我也有些收获。”

    他领着宿淮双来到闻乐清的院子中,遥遥指了指院中的一口井。那井不大不小,以石砖围砌而成,上面覆着一只木制井盖,防止落叶落入井中,横看竖看都是一口很普通的井。

    但江泫既然指了它,想必这口井暗藏玄机。宿淮双会意,立刻走上前去,握住井盖的把手将它掀开,小心翼翼地竖去井旁——城主与其长子虽然重病,但院内是有仆人侍奉的,不论做什么,动作须轻,不能将他们吵醒。

    掀开井盖之后,宿淮双探头去看。

    井中水空明澄澈,托木盖的福,水面上一片浮叶都没有。水波温煦、暗光粼粼,水面以下的石壁上生着一层浅浅的青苔,纹理精致而秀气,水中映着清晰的月影,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水井。

    宿淮双打量片刻,没有发现异常,将目光转向江泫,等待他来解答疑惑。

    月下青衣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行了几步,明明是偷偷潜入别人的院子,可他闲庭信步、毫不心虚,仿佛走在自己的净玄峰。他如同一片静而雅的淡烟飘至宿淮双身边,同样探身看了看,缓声指点道:“水面有异。可看得出来?”

    宿淮双再次凝神去看,这次专注水面。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异常之处,愕然道:“水里……没有我的影子。”

    此时月色明亮,宿淮双在井口上方探头,水面虽映不完全,但应当会有一团模糊的影子。然而直到江泫靠过来,井中仍然只映着一枚月亮,诡异而安宁。

    江泫道:“不止如此。”

    他直起身体,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银月。

    “水井在这个方位,井中不会出现月亮的影子。”他道,“这层水,是障眼法。”

    宿淮双拾起一枚石子,屈指向水面一掷。果然,即使石子没入井中,水面也不曾泛起任何涟漪,仍是一片死寂冷漠的月亮。

    江泫又道:“等你修为再高些,便不用再担忧灵识被邪祟侵扰,可随意用灵识去探知万物。今夜我在这里,不用害怕,看看井下有什么吧。”

    宿淮双神色似有所悟,听从江泫的话,从井上方直起身体,阖上了双目。

    修士相较于普通人而言更加磅礴浩瀚的灵识凝成一条细细的、几近透明的银线,遵从宿淮双的意思,缓慢而谨慎地探向井中,向着水面而去。灵识很快没入水面,然而甫一探下去一点,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江泫道:“有何发现?”

    宿淮双深吸了一口气,将灵识撤了出来。他睁开眼睛,瞳底从残留着一丝骇然之色,凝声道:“井下头,有好多人!”

    江泫道:“是活人,还是死人?”

    宿淮双道:“活人。……但也有死的,撤得仓促,还未点数。”

    用灵识去探查什么东西的感觉实在不好受。灵识藏于元神之中,五感要比肉.体敏锐许多,接触物体的时候并非是用“眼睛”去看,而是以一种更为玄妙、难以描述的方式——收放灵识是仙门子弟的必修课,宿淮双学得不错。

    然而方才他一将灵识探下去,就感受到了置身极北冰原一样的冷。然而这冷更为阴邪,冻人骨头、让人行动不得,井下空间似乎很大,挤满了修士的痛呼与哀嚎,在凄冷的黑暗中回荡不止,仿若一片无间地狱。

    江泫道:“再探。点清人数,把玉令拿出来,连通灵气,找找方子澄。”

    宿淮双依言照做,从乾坤袋中取出上清宗弟子的玉令置于掌中,引出灵识与掌中之物相接,再次向井下探去。

    江泫静静驻足一边,预防着意外出现的时候把宿淮双叫醒。但自家弟子收放灵识的动作十分稳当,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忽现衣物摩擦的窸窣之声。

    江泫转过头去,正正地与一名起夜的小厮对上了目光。

    他似乎刚从茅房回来,半夜三更睡得稀里糊涂神志不清,手中还提着裤腰带。看见院中井边站着的江泫二人,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叫人,而是腾出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没道理啊……上次请来的仙人还没走?上次的仙人是个老头,也不长这样啊……”

    一边嘟囔,他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走出几步,被夜里的冷风一吹,立刻清醒不少,脑子才转过弯来,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意识到府里进贼了。偷偷摸摸进来的肯定是贼,而且看他们长得奇奇怪怪,来意不明,指不定会什么邪门儿的法术!

    想明白这一点,小厮撒腿就跑。他怕极了,早先的那一点瞌睡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一边跑一边面色惊恐地张大了嘴,要出声叫人:“来——”

    只是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从头到尾只有吸气的声音算得上大些。前脚刚跑,江泫的石子后手便到,带着厉厉破空之势向着他空门大开的后背而去,猛地击中他的后颈,发出一声闷响。

    小厮的话卡在喉咙里,两眼一翻,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宿淮双道:“师尊,怎么了?”

    江泫道:“无事发生。”

    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只会使人昏厥,最多留一点淤青,不会有其余后遗症。不过夜里风大,一会儿让淮双把他抬回房间吧。

    这边宿淮双的灵识探入井底,一边忍受着难捱的严寒,一边在井底细细搜索活着的修士、探查同门师兄的下落,越探越是心惊。

    井底修士有三十多位。修士体质异于常人,修炼有成者邪祟难侵,但这三十位中,竟然死去十余位了!

    已知近半年以前,就陆陆续续有修士进入姑胥城了。井下死去的,应当就是最早入城、被关押的那一批。

    究竟是谁将这些修士囿聚于此?

    少年神色冷沉,在井底搜索一刻有余,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熟悉的源头来自于玉令,玉令上覆着苍梧山的灵气,在上清宗修习过的弟子,纵使日后各奔西东,只要一交手,也总能认得出来是同门。

    他顺势探去,接触到一团温热的灵源,虽然状态有些萎靡,但似乎并没有生命危险。方子澄被他的灵识一探,立刻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强打精神放出灵识与他交谈:“请问是哪一峰的师兄弟?这里危险,请快些将灵识收回去吧。”

    宿淮双道:“方师兄。我是净玄峰内弟子,名宿淮双。”顿了顿,他还是没把江泫就在井外的事情说出去,转而问道:“师兄身体如何?”

    其实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想,但还未经验证,因此不能贸然说出口——这府中阴寒、煞气横生,像是有阴煞盘踞。然而一般活人聚居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出现阴煞的,现在它出现了,还没有被活人的阳气逼走,只有一个可能,府中有什么东西在养着它。

    然而他和江泫方才细细搜索了整个城主府,发现的异常之处只有这口井。修士阳元旺盛,阴煞看见他们只有跑的份儿,而他们现在井中,被人刻意“冷藏”,倒像是为了防止他们有异动,妨碍他养煞。

    方子澄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多谢师弟前来搭救。现下我并无大碍,只是冻得久了,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井底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似乎是方子澄挪近了些,虚弱的声音更加清晰地飘到宿淮双耳边,道:“这府中有煞,你行事要小心,还有,咳咳……万万不可夜宿……。我原本打算在入府第二天施阵将其祛除,城主留我在府中宿下,半夜时有人打开我的房门……再醒来就是在这儿了。”

    宿淮双冷声道:“是谁?”

    方子澄低声道:“天色太暗,看不清。只记得门外站了个人,似乎带着一顶黑纱斗笠。”

    “黑纱斗笠……?”

    宿淮双皱起眉头,总觉得这个形容有些耳熟。他凝神在记忆中思索一番,猛然想到了熟悉感的来源。

    那家食肆的散修曾和他们透露,闻府的小公子半夜出府见人,与他见面的那位正好就带着黑纱斗笠!

    线索慢慢串联起来,然而背后的真相让人身体隐隐发凉。将数名修士关进井底、深夜面见闻府小公子的,竟然是同一位!如此一来,怀疑是他在府中养煞也不是毫无根据了,或许是那小公子受他蒙骗,与他同流合污,将阴煞带入府内……

    不对,时间对不上。

    带斗笠之人与小公子见面已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时候闻城主和长子都已经病倒了,阴煞早在半年之前就已在府中,与小公子无关。

    那小公子深夜出门见人,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戴黑纱斗笠之人又是谁?

    解决了一个疑点,更多的疑点又浮出了水面。宿淮双皱紧眉头,明白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将心思收回来,转而向方子澄道:“师兄,井底情况如何?”

    方子澄道:“不太好。井下有封灵阵,我的佩剑也被缴了,用不了灵力,破不了阵。”

    宿淮双领悟得很快,知道要先去井底破了阵,才能继续救人。然而井底漆黑一片、难以寻路,他暂时收回灵识,向江泫简短地汇报了经过。

    江泫的眉尖在听见“黑纱斗笠”四个字时,同样微皱了一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去救。”

    宿淮双道:“师尊,井下有封灵阵——”

    言未罢,江泫已然从他背后取下太上剑,指尖抚过剑柄,将剑穗取下来给他,姿态甚至颇为闲适:“我知道。”他看了宿淮双一眼,嘱咐道:“先把那边走廊下的人抬到避风处。随后在府外近处找找,有没有其余入口。”

    井下空间大,修士位置分散,人必然不可能是从井口投下的,府外应该有暗道。

    宿淮双一一应下,目光怔怔地看着江泫提剑跃入井中。他不怕锁灵阵,因为即使没了灵力,也有一身臻至化境的武艺。是了,原本就是这样——

    自己的师尊,是曾经名震天下的伏宵君。境界之深,已能改变一方天象,只是他不常出手,下山以后言行神似凡尘中人,自己竟然忘了这个事实。

    井底又黑又冷,纵然没有水,想必也有很多淤泥。师尊爱干净,若是自己再强大一些,他就不必下去了。

    少年垂下眼帘,眼中暗色一闪而逝。他在夜风之中起身迈上走廊,抓住倒地小厮的脚,随意将他扔去廊后避风处,几步攀上院边的大树,掌心撑住冰凉的墙瓦,轻灵地往外一翻,衣袂翻飞中无声地落了地,紧接着一刻不停地向外奔去。

    他打算尽快找到入口,再进去找江泫。里面想必很黑,他再带一盏灯进去吧。

    第40章 心照桃源14

    井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 也比想象中要冷。同净玄峰上凛冽的雪气不同,这口井下每一寸空气里都泛着砭骨的阴冷,鼻尖潮湿腐气萦绕不散, 脚下踩的泥中不知混的是水还是血,深一脚浅一脚, 再加上环境黑暗, 愈发难以前行。

    江泫提着剑,在黑暗中行走。脚底下踩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封灵阵, 传说中启阵都需百条人命的玄门禁阵,由于威慑力太大、难以破除, 阵法图早已在数百年前被仙门世家合力毁掉, 然而现今不知为何仍在黑市之中悄悄流通。

    只要进了封灵阵, 任你是何方仙首、何方神君, 只要还未登仙成神,都只有老老实实被锁住灵力的份儿。没有灵识探路,找人就要困难了些。

    好在半途总有发出动静的人,若江泫听见便循声前往, 尝试进行交流,无果则返回原路,继续前行。一边找活人,一边找封灵阵的阵眼将其破除, 如此来回几次, 确定了几点:

    第一,这井下的构造,如同蜂室一般迂回复杂, 显然是人为设计的。然而年久失修,或许是闻氏祖上留下来的“有其他用处”的暗道。

    第二, 能发出动静的人,虚弱之余,有些已经接近半疯状态了。地下除了封灵阵似乎还有别的术法,每走出一段就不会再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再加上漆黑一片,仿若身处一座死寂的坟冢。

    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暗道中关了这么久、还被封灵阵锁着灵力放不出灵识,其中的绝望与崩溃可想而知。有好几人在江泫靠近询问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回应了,只兀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疯疯癫癫地揪着乱糟糟的头发不住哀叫,形状凄惨。

    偶尔碰见能正常交流的,看见地下来了能自由走动的生人,第一反应都是用尽力气去抓身边的武器,对江泫亮出雪亮的剑锋。他们的警惕性被几个月的幽禁磨到极致,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江泫提起太上剑,用剑鞘将对准自己的长剑拨开,例行公事一般开口问道:“可还能说话?”

    黑暗中传来嘶哑虚弱的声音:“……能。”

    “姓甚名谁,隶属何派?”

    “何流,行古山流云门。”

    是个不曾听过的小门小派,也是为陨铁而来,结果险些交代在这里。

    江泫道:“从现在开始数,十二个时辰后,找路出去。”

    那人猛地在黑暗中抬起头,江泫听见他骤然变得沉重的呼吸。何流重重地吸了几口气,用嘶哑的声音咆哮道:“出去?!怎么出去?这里有封灵阵,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你也只能在这儿等死!哈……哈哈哈……”

    失策,这是个疯的。

    江泫收回太上,礼貌地退了出去。

    他原计划是绕着这地下走一圈,找到方子澄顺便破掉封灵阵将人带出去,结果是他都走完一圈、找到阵眼了,方子澄还是不见踪影。

    随着最关键的阵眼被太上一剑削成两半,透着阴森邪气的封灵阵骤然崩毁。井下暗道中森森的寒气瞬间散去不少,与此同时,江泫元神中被阵法强行封住的灵力自发挣破余留的封印,灵压破体而出,将井下隔绝声音的术法荡除干净。

    失去了术法的压制作用,暗道中回响起此起彼伏的□□与哀嚎。声音如同一道波纹,在死寂的地下荡开,落入尚且清醒的人耳中,使他们精神一振,纷纷勉力扬声,喜出望外道:“原来这地下竟然还有人?!”

    “封灵阵失效了!我的灵力回来了!”

    “什么?封灵阵失效了?!”

    “把老子关在这儿那个杂种,等老子出去了要他好看!”

    更有人喜极而泣道:“多谢道友相助!虽然你我二人素不相识,但在此相见乃是一种缘分。今日你为我破除封灵阵,来日我原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见此人的话,众人都想起了方才前来搭话的生

    人。虽因黑暗看不清面孔,但听声音颇为冷静果敢,想必是他破除了封灵阵,于是纷纷附和感谢起来。

    江泫忙着找人,原本没空多搭理,谁知耳中飘来一句胆战心惊的询问:“你……你是谁?哪来的灯?你……你笑一个嘛……怪瘆人的……”

    灯?

    这地下,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灯。

    江泫放出灵识一扫,竟然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宿淮双。少年在这地下绕了几圈,凭借着优秀的第六感,此时竟然已经站在了和他一墙之隔的身后,提着一盏灯笼,正稳稳地在暗道中行走。

    江泫转身,几道银白的剑光划过,墙体上骤然出现几道深深的沟壑,随后承受不住力道似的垮塌下来,扬起一地碎石与飞灰。

    它们都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两寸之外,烟青色的软袍,进来是什么颜色,现在就还是什么颜色,干净得不像是来这暗道中走了一遭。

    墙体破开,那头暖黄的灯光争先恐后地流泻过来,映亮了江泫身侧半堵古旧的石墙。他慢条斯理地踏过一地碎石,踩着一片朦胧的灯火进入宿淮双的视野里,看着少年原本冷漠而戒备的容颜软化,挪动脚尖,似乎想走去他那儿。

    他脚边躺着一位半死不活的修士,捂着眼睛一脸惨不忍睹道:“这位仁兄,好道友——不要晃你的灯笼了,在下的眼睛快瞎了——”

    闻言,宿淮双面上将起未起的笑意立刻散去,对着躺在脚边的人道:“本就不是给你看的。”

    那人仿佛中了一箭,失魂落魄地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宿淮双提着灯笼,几步迈到江泫面前。成功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找到江泫,纵使灵力被封的后遗症让他有些不适,心里仍然十分高兴。

    他道:“公子,我——”

    江泫冷声道:“之前我让你在外头等着。”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僵,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江泫此刻的心情不太愉快。灯光往上一照,是一张冷淡俊雅的容颜,明明眉眼弧度和平日相比没什么变化,却让宿淮双心中一紧,惊慌之感蔓延开来。

    他握着灯笼,不顾地上湿冷的泥泞,撩开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江泫手中提着尚未落鞘的太上,反射着暖色的灯火,朦朦胧胧地映出他的影子,只是下一刻对方的手一转,太上便入了鞘。

    宿淮双一眼都不多看,手掌攥紧了温热的木柄,垂首低声道:“弟子知错。”

    江泫神色淡淡地俯视他,道:“错在哪儿?”

    宿淮双道:“没有听师尊的话。”

    那双云纹锦靴一转,江泫竟然从他面前走开了。少年下意识想抬头,却又死死压抑住冲动,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等待江泫开口。

    江泫走到几步之外,确认了一下地上躺着那人是否还活着。发现对方没有生命危险以后,转身对宿淮双道:“再想。”

    他从未对宿淮双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过话,少年背对着他跪着,闻言肩膀微微一颤,一向笔直的肩背也躬下去了一些,在暖光映照下也显得颇为沮丧黯淡。江泫看了,除了心疼之外,最多的心情就是头大。

    想想十六七岁的年纪,确实也该到叛逆期的时候了。少年心气总是高些,他小时候听话,不代表他能一辈子听话。这次明知有锁灵阵,还一头往危险之中撞,这次他在还好,若是下次宿淮双再往火坑里跳,他不在呢?

    然而这一次,宿淮双却不说话了。

    江泫几乎敢肯定,他对个中原因肯定心知肚明,自己问话他却缄口不言,不能正面顶撞,便用沉默之态表示拒绝——就是打定主意不听话。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江泫感觉更头大了。

    他向着宿淮双身前的位置走了几步,见弟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攥紧长袖,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未对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受了训斥,心中难过了。

    江泫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有些心软,斟酌词句道:“淮双,你……”

    他停在了宿淮双面前,看清少年苍白的脸色之后,神色微微一变。宿淮双似乎身体不适,然而手中还牢牢举着灯笼。江泫回想起来,对方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似乎原本是想把它递给自己的。

    木制长柄微微一颤,被江泫的灵力从宿淮双手中拽了出来,安稳地悬浮在半空中,铺映少年苍白得有些脆弱的容颜。江泫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抓住他的手,灵流顺着经脉流淌,谨慎地寻找自己弟子脸色苍白的原因。

    封灵阵后遗症?还是方才来找自己的路上被哪个疯子伤到了?他的剑在自己手里,但这暗道中的人都行动不便,理当不会伤到他才对……

    少年抬起眼睛,长睫上撒着些细碎的暖光。垂眼时眼瞳被淡淡的阴影蒙住,一旦抬起眼睛,清凌凌的瞳底便全是江泫的影子。他跪得笔直,任由江泫抓着手,视线如飞羽一般轻柔,锲而不舍地落在江泫面上。

    若江泫抬眼看他,他就立刻抿唇垂下眼帘,若江泫不看他了,他便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方才原本低落惶恐的心情被江泫这一抓打散得一干二净,对方的体温虽然不高,但仍能透过袖口察觉些许,这点暖意如同浮梅一般落进少年澈净的眼底,漾起几纹浅浅的、动人心魄的涟漪。

    封灵阵的后遗症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从进到这里便脸色不好,是因为他畏寒。原本在净玄峰的时候,总要多加一件里衣、时时运转温体的心诀,可到了封灵阵内,灵力被封印的瞬间,那股森冷寒气便阴魂不散地盘绕上来。

    他很怕冷,而这种阴冷让他想起了风氏虫鼠肆虐的柴房。就算封灵阵解除,灵力也会滞涩一段时间,心诀无法运转的时候,他的身体总还是冷的,冷到江泫一贯温度低的手都算得上是温热。

    少年浅而淡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江泫没能在他身体里找出异常,却本能地发现宿淮双现在的体温很低。想来是封灵阵未破时的严寒侵损了他的身体,所以才会脸色苍白——他在心中细细思索,方才的无奈与严肃早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

    他握紧少年的手腕,想要渡一点灵力过去,却见少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手腕半晌,最终竟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下一刻,冰凉的侧脸便贴了上来。

    宿淮双半张苍白的面容埋在他掌心,额边的碎发垂落下来,被江泫的指尖勾出柔软的弧度。少年阖着眼睛,喷洒在手掌的呼吸尚且温热,他轻轻地道:“淮双错了,师尊不要生气。”

    “我找到了另外两个入口,但是洞里很黑……我怕师尊没了灵力,看不见路,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我。”

    江泫神情微微一怔,指尖不自觉缩了一下,指腹划过少年冰凉的脸颊。它像是一片雪、又或许宿淮双本身就是一片雪,只要他一垂眼、一抿唇,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示弱之态,就能把江泫心头的火浇灭得一干二净。

    这是猎人尚未成型的武器,也是猎物心中埋下的一根软肋。

    然而此刻江泫尚未察觉到这一点,只无奈地松开紧锁的眉尖,道:“……没有下次。”

    *

    凭着玉令的指引,江泫和宿淮双找到了方子澄的位置。他有些倒霉,被扔下来的地方有点偏,既不在阵中,也不在阵沿;但严格来说,倒霉的点只有江泫在第一轮搜索的时候没找到他,实际上他所在的位置受封灵阵影响相较于其余地方要小一些,这也是他能撑过数月的原因。

    他原本靠着墙闭目养神,按照心诀运转灵力好让灵台早些回归状态,却察觉到另一道熟悉的灵力波动,正是不久前同自己用灵识交谈的那位师弟。他立刻停止运诀,睁开眼睛抱拳礼道:“多谢师弟相救。可否等我一个时辰?此时灵力尚且滞涩,怕是有些行动不便……”

    一个冷淡悦耳的声音道:“把他背出去。”

    另一位少年声音道:“是!”

    不知为何,方子澄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恰好面前晃来柔和的灯光,他顺势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一个一身黑,看体型似乎是少年,一个一身烟青色,看体型……

    青年的视线移到对方的面容上,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登时清醒了。他扶着墙侧过身体,不假思索地恭声示礼道:“见过伏宵君!”

    与此同时,他心下骇然无比。方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确确实实和江泫对上了目光。上次同岑玉危一同下山找人的经历还历历在目,现在面前之人已不像当初那般虚弱,反而面色冷凝、气势迫人,眉间沉着皑皑霜雪,一双眼瞳若深色琉璃,垂眼看人时,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不近人情,似乎千百年来便是如此。

    怪不得净玄峰的弟子都怵他……方子澄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闭着眼睛的样子和站在面前的样子差别太大了,一点都适应不了啊!!!这样一个人,居然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这是何等殊荣……

    下一刻,他便见那得到无比殊荣的师弟背对着他半俯下身,道:“上来吧,师兄。”

    方子澄谨慎地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发现无异之后,才拖着僵涩的手脚挪上前去。宿淮双的手随即穿过他的膝弯,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

    不上去还好,一上去,疲惫就劈头盖脸地涌了上来。他在地下数月,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此时骤然有了借力之处,几乎一闭眼睛就睡着了。

    江泫的灵识遍布地下,很快带着宿淮双找到了出口,效率比进来找路时高了十倍不止。

    沿途经过不少打坐回灵的修士,被灯光一照,个个都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如死鬼。江泫还不打算现在就让他们出去,原因有二,其一是他们现在不具备行动的能力,需要一段时间静心打坐,等封灵阵的副作用过去以后,方可自由行动。

    其二是因为,现下城主府与那养煞之人的关联尚不明确。若是万中之一的可能,府内有人刻意引人养煞,将地下这一堆修士放出去,未免太过打草惊蛇。

    封灵阵破之后,这里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了。将他们放在地底,等明日登门造访城主府、摸清其中内情之后再放他们自由行动,是不影响江泫计划的最好选择。

    离开暗道之前,他在暗道的淤泥中滴下一滴精血。阴湿的地底霎那之间灵气浩荡澎湃,四周隐隐传来修士的惊呼之声,等到宿淮双背着方子澄迈出洞口,江泫抬起手,在井口、两个暗道入口处都落下了一道禁制。

    禁制落成以后,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月亮已经落下了,余留稀疏几颗星子在天空中闪烁不停。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然而从逼仄的地底出来之后,天气宽阔、草木繁盛,即使很黑,也不影响江泫转好的心情。

    江泫带着宿淮双,宿淮双和方子澄带着灯,几人一路回了居住的客栈。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们是从窗户边翻出去的;回来的时候没有钥匙,自然也不好走正门,太上剑一驮驮三个,费劲地刺入三楼大开的窗户之中。

    方子澄睡在宿淮双的房间,入睡前被宿淮双叫醒沐浴更衣,方又沉沉睡去。江泫仔细确认过,发现他只是竭力,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只需喂些丹药、好好休养几天,便能恢复如初。

    总的来说,结果非常好,回宗门之后可以向天陵交差了。

    江泫拉开房门,向自己的房间走。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却发现宿淮双仍站在原地,这才想起方子澄占了他的床,他没有房间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诡异地从他身上看出几分茫然来。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之前约好去闻府拜访的时间是下午,随他夜行一趟,现在的宿淮双也需要休息,从现在睡到午时正合适,还不会错过午膳。

    虽然年轻,但也要好好睡觉,不能糟蹋身体。

    思及此,江泫对着宿淮双道:“来我房间睡。”

    宿淮双:“???”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似乎没能理解江泫方才说的什么。见他一脸震惊,江泫这次抬手向他招了招,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来我房间休息。”

    宿淮双听了这句,愣愣的,游魂一样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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