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纷至沓来1
当然, 最后宿淮双还是没去江泫的房间睡。少年在自己的房间打坐冥想,直到江泫前来找他,告诉他应该启程, 方才睁开眼睛。
床上的方子澄仍然在沉睡,江泫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灵力, 这样无论方子澄中途醒来跑去了哪儿, 江泫都会知道。
整理好一身行头,吃过饭后, 江泫带着宿淮双出了客栈。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织金一般铺洒下来的日光之下停着一辆缀饰锦帘与金银的富贵马车。马车边悬着闻氏的家纹, 周边的行人见之色变、避之若蛇蝎, 因此马车边很大一块地方都是空的。
车夫看着面相惨白、精神不佳, 眼下挂着两点惨惨的青黑。然而看见江泫等人前来, 还是强打精神下车,向着二人拱手赔笑道:“仙人好。早先听闻二位要登门拜访,小公子特地让我前来迎接。”
他对修士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态度并不热切也不失礼, 似乎单纯只是来接个人,没觉得他们能解决闻府的异象。
宿淮双上前几步撩开车帘,见江泫上了车,自己也才跟着上去。一阵车身平稳的摇晃感和枯燥的马蹄哒哒声过后, 城主府须臾便到。
这次他们入府走的是正门, 进门前宿淮双眼神微妙地瞥了一眼西边的院墙,似乎回忆起了半夜翻墙的不善之举,很快又将眼神挪回来, 露出了八风不动的冷淡神色。
随着府门洞开,里头常年萦绕不散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今日的阳光很好, 竟然也没能将府中的阴冷驱散多少,反观前庭的绿植草木,叶尖枯黄,个个都呈现颓态。
也不曾听见鸟鸣,动物有灵,怕是早不进闻府了。
草叶之间是一条石砖铺就的大路,路旁落着六盏石灯,在夜中用作照明。只是昨夜江泫二人前来的时候,这些灯大多都没被点上。
大路向前,便是装潢富丽的正堂。堂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同样面容苍白的锦衣小公子,看年龄不过十四五岁,身后跟着几位低眉垂手的仆从,死气沉沉地往门前一横,不禁让江泫产生一种进的不是正堂,而是别的什么不详地方的错觉。
原本他是主家,需等客人登门拜访才露面,可他早早地便等在这里,可见心情之迫切。
见到门口江泫二人冒头,那面目惨□□神委顿的小公子抬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二人打量一番,见来者气质沉静、似乎对驱邪之事胸有成竹,不禁面露喜色,几步挪下台阶迎了上去。
“贵客到来,闻府蓬荜生辉。在下闻海钧,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成熟口吻。原本就是个还在读书的孩子,父亲与兄长蓦地出事倒下,要一人撑起府中上下事务,其中辛劳可想而知。
“江泫。”
身后的少年亦道:“宿淮双。”
闻海钧忙不迭地拱手道:“江公子,宿公子,请到堂内用茶……”
堂内早已有仆人等候,为他们斟茶。然而虽然热气腾腾,却并不怎么闻见茶香,入口的水也是一股死气,被府里盘踞的阴煞浸了个透。江泫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视线落到坐在主位上的小公子闻海钧身上。
主位太宽了,他身量不高,近日脸色也不好,坐在主位之上,难免有些撑不起气场。江泫喝茶的时候,他双手伏在膝盖上,一直借着衣袖的遮挡紧张地捏揉手指,不时抬头看看堂下人,一副十分急切、又知道不能失礼数惹人不快的模样。
江泫只抿了一口,便将瓷杯放回底托上。瓷器相接时清清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不急不徐、蕴着薄雪一般的声音响起:“可否让我们看看城主和长公子的情况?”
闻海钧连忙点头道:“可以,当然可以!”
一行人丢下了装得满满的杯盏,从正堂挪到了城主的住地。进入院子时,江泫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院中,发现昨夜他们看到的那口井仍然在那儿,只是宿淮双离去的时候大意了,未曾将井盖盖上。
闻海钧显然也看见了,向仆人使了个眼色,身后立刻有人前去覆上井盖,过来对着闻海钧道:“不知是谁掀开了这枯井的盖子,实在是闲!手脚不干净,今日掀的是井盖,明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少爷应当严惩。”
闻海钧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思显然没在这上头。他快步带着江泫与宿淮双迈入檐下,转过几处拐角,停在一处房间门口,对江泫道:“父亲在里头,大哥在隔壁。”
久久卧床之人,房间的气味想必都不怎么好闻。闻海钧提前让人把门窗打开通风,将里头的病气驱一驱,才好让客人进去。
江泫道:“淮双,去看看。”
背后少年应是,抬脚进了房间。闻海钧看了看他的背影,下意识将求助的视线转到身边的青衣人身上,有些小心翼翼道:“他……他能行吗?”
江泫心知,他是看宿淮双年纪太轻,疑心他能力不佳。他缓声道:“可以。”
听他这样回答,闻海钧的心落下来一点。只是他瞅了瞅门内的情况,又惶然无措地问道:“二位可知府里出了什么问题?已经快持续半年了,爹和大哥都倒下了,下一个想必就是我……”
少年畏死,说到最后一句时,面上露出难掩的惊恐之色。
江泫道:“无需忧心,只是阴煞。”
见他如此笃定,闻海钧皱成一团一派苦相的脸颊松开,这下是真的有些开心了。“江公子想必是已经有驱邪之法了!”他斟酌词句,颇为小心地道,“闻府中有一块千年陨铁,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神物。若二位成功驱除阴煞,我愿将其双手奉上!只盼二位公子不要再中途离开了……”
江泫闻言,心中有些奇怪,道:“何出此言?”
闻海钧苦不堪言道:“江公子有所不知。为了找出府中异象,让爹早点好起来,我和大哥明里暗里找过不少仙人来看。他们听见条件的时候都满口答应,我们招待他们在闻府住下歇息,可往往第二天醒来就来向我们辞行,说解决不了。”
江泫的神色微微一顿,眉尖皱了起来。
辞行?
这和方子澄的说法颇有出入。在井下时,方子澄明确地告诉他们,不要在闻府住下,半夜会有人入室行凶,将人掳去井中。而闻海钧却说,这些人实在第二天好端端地去向他们辞行的——
未免太过古怪。已经在井下的人,如何突破封灵阵的禁锢回到地面,向他辞行?更别提个个在暗道中困得生不如死,辞行后难道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江泫道:“可是亲眼看见他们来向你辞行?”
闻海钧道:“这是自然。虽然解决不了府中的异象,出行前我还是命仆人为其备下盘缠,一位一位送出府的。账房之中有记录。”
少年神情困惑,语气不似作伪。若他所言属实,那么闻府上下确实都是世间难寻的良善之人,只是究竟属实与否,须得去账房核对一下。
江泫道:“闻公子,可否让我一观这些条目?”
再怎么说,一个被请来驱邪的外人要求看自己家里的账簿,实在有些奇怪。小公子原本有些警惕,垂首思索片刻之后,眉头渐渐拧了起来,道:“江公子怀疑我在说谎?”
江泫默然不语,不答是,也不应否。
闻海钧咬着下唇,神色十分犹豫。然而此刻房中竟传来几声仆人的惊呼:“老爷!”
“老爷醒了?!”
闻海钧闻言脸色大变,不顾礼数立刻冲进房间,跪在了父亲床前,举目查看闻乐清的情况。方才进来不久的宿淮双站在床尾,很快江泫也迈过门槛,进入了房间,见原本死气萦绕、时日不多的闻乐清竟然醒了过来。
他卧床太久,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几乎每处都不听使唤,能动的只有一双浑浊茫然、却不失温和的眼睛。即使已经瘦脱了相,仔细观察还是能隐约看见这位城主往日慈和宽厚的相貌,正如传闻所说,是一位一心向民、不可多得的好城主。
闻乐清的目光艰难地在房中扫了一圈,看见了两个生人、府中的婢女、还有跪在床前又哭又笑的闻海钧。看见闻海钧的时候,他的眉毛微微一沉,似有老泪纵横之意,颤悠悠地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闻海钧急切道:“爹!你想说什么?不对,你先不要说话……小桃,春柳,去拿水来!”
房间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没等婢女将水取来,闻乐清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这次他的睡颜十分沉稳,仿佛平日里侵扰他的病痛都消失不见了。闻海钧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转过头对江泫道::“江公子,我带你去看。”
临出门前,江泫用灵识向宿淮双递信,让他呆在原地准备驱煞的事宜,等到自己回来以后开阵。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温沉的目光与江泫的视线相接,江泫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宿淮双听见了自己与闻海钧在门外的对话,这是在帮自己。
他短暂地镇压了闻乐清体内的煞气,让老城主醒来,也让闻海钧看到了希望——此前数位修士从未让他看见过的希望。江泫对着宿淮双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少年眼中随即泛起春水浮花一般的笑意,随后由闻海钧带路,江泫离开了闻乐清居住的院子,一路来到府中的账房。
小公子站在门外,指点仆人将对应的账本拿过来。负责账目的人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颤颤巍巍地递了一本账簿过来,可直到闻海钧将这本账簿从头翻到尾,都没有查到他所说的记录。
他脸上浮现愕然之色,不信邪地又翻看了几遍,道:“曲先生,是不是拿错了?!”
老人颤颤巍巍地道:“就是这一本,老奴没拿错。”
闻海钧震惊道:“这不可能!那些人,我明明是有好好将他们送出去的——”说到一半,又蓦地止住声,惶惶然地对江泫道:“江先生,我绝不是在撒谎。若我在撒谎,便不会带您来看账簿……”
他生怕江泫因为此事厌弃闻府的品行,带着同伴离开,不再为他们布阵驱邪了。
江泫观他如此反应,察觉到闻海钧并没有在说谎。在他的意识里,他似乎认定自己已经将这些人好端端地送回去了,方才带他来账房的路上,一路上都不现怯懦心虚之态,乃是因为笃定自己身正影不斜。
不知为何,那日散修的状似无心之言,此刻突然闪现在江泫脑海中。
——也许有那种能操控人心的仙术呢?
虽然荒谬,但现下看来,竟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可信度。
他需要向闻海钧打听一些事情,越详细越好。江泫道:“我相信闻公子,必定是其中某一环出现了一些问题。”
顶着一张一看就不屑于撒谎的脸就是好办事。闻海钧显然也想不出江泫有什么欺骗他的理由,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落下,再开口时,声音都快虚脱了:“多谢江先生……账本的事,我一定让人严查……”
闻言,江泫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言辞故作成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现下的情状,他根本没有必要向江泫解释——他与宿淮双为了那块陨铁而来,对此两方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陨铁还在府中,就算闻氏品行不佳,他们也不会中途离开。
江泫道:“闻公子不必向我解释什么。”他侧开一步,冷淡的视线落到闻海钧身上,道:“只是江某有些疑问,公子可愿意为我解惑?”
闻海钧道:“当然可以!我们去正堂说,宿公子也要一道前来吗?”
江泫遥望一眼黑气笼罩的城主别院,道:“不必,他身负镇邪法器,留在原地,会让闻城主与长公子好受些。”
听见父亲和兄长不会那么难受,闻海钧立刻放下了心。他躬身表达了对二人的谢意,引江泫去了正堂,又叫仆人新沏了茶水,道:“江公子想问什么?”
江泫依旧举起茶盏,用杯盖将浮起的茶叶别开,垂眼浅啜一口。再抬眼说话时,他的声音仿佛被茶水的温湿之气软化不少,不再像方才那般使人感受到无声的压迫。
“近半年来,登门拜访的修士之中,可有一位叫方子澄的?”
闻海钧没有去上座,反而坐在了江泫身侧。他有些怵江泫,此刻仆人不在身侧,便索性丢了那些繁琐的面子礼数,重新端起了晚辈应有的谦逊。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细细思索一番,道:“似乎是有的。”
刚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充满不确定性的词语用得不好,连忙补充道:“当时是我大哥负责接待的,我成天到晚往父亲那里跑,记不得是不是这个名字……是不是一位玄色里衣、天青色外衫的仙人?”小公子比划道,“腰带上悬着一枚玉令,背着剑,长得很高。”
江泫颔首。
闻海钧描述的这一身行头,正是上清宗弟子下山历练时常穿的。
见江泫肯定,闻海钧接着道:“那位仙人入府的时候,我邀请他在府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来向大哥辞行,说门派中有急事,需要回山门……”他迟疑片刻,还是将心中恶处“怀疑他只是处理不了”的恶言掐灭了,没有说出口。
万一人家是真的有急事呢?
他接着道:“大哥打算派车马送他出幽州,但是方公子拒绝了。出了府门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同方才的说辞对的上。江泫心想。
对于修士的去向问题,江泫不打算过多纠结,指不定这闻小公子连自己家地下有一条暗道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向他透露事实为妙。江泫抿下一口茶,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今日的正题:“那,小公子可曾见过一位戴着黑纱斗笠的人?”
听见江泫的描述,闻海钧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看了看江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见过的。江公子找他有事吗?”
听他的口吻,似乎已经和那人见过不少次了,还有了联络的方式。只要江泫说“有事”,为了父亲与兄长,他说不定会帮江泫联络那位疑似养煞人的邪修。
但江泫没有这样的打算,接触他对于身为一个普通人的闻海钧来说太过冒险了。
“无事。”他缓声道,“只是想看看,闻公子同他是怎么认识的。”
闻海钧困惑道:“可以是可以……要怎么看?”
江泫将手中茶盏置于桌上,伸手翻开杯盖,将装着茶水的瓷杯推至闻海钧面前,道:“请看杯中。”
锦衣公子倾身向前,视线茫然地往杯中看。看清水面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术法定住,一动也不动了。
*
正堂内传来一个声音。
“方公子,确定能治好吗?”
是大哥的声音。大哥说话一向温和稳重,很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是找到靠谱的大夫了吗?
闻海钧原本要向父亲的院子里走,闻言立刻后退几步。他一退,江泫的视角也跟着他往后退,从门边探出半个头,看见堂中坐着一位天青色外衫、清瘦高挑的公子。公子的声音很温和:“只是寻常阴煞,尚在成长之中,不难解决。”
闻海钧将头缩了回去。
阴煞!他从来没听过。原来爹不是生病了?不愧是仙人!
这些想法在少年脑中胡乱地转了一圈,笃定问题将得到解决,欢天喜地地向闻乐清的院子里走,远远地就扬声道:“爹!爹!大哥请来了一位好了不得的仙人……”
迈过门槛,江泫透过闻海钧的视角,看见了还能坐起来的闻乐清。此时他脸上已经带上了些许病容,两鬓斑白,见闻乐清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叹了口气道:“走路要看路。你大哥请了什么仙人?”
闻海钧道:“就在正堂里头!说是府中有阴煞,很快就能处理掉……”
榻上的闻乐清闻言,连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些,温和地点了点头,道:“切勿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让你大哥留客住下,我不能亲自接待,请他见谅。”
可是最终事实却没能如愿,第二日早上晨起时,名为方子澄的修士前来向长公子闻海晟辞行。依旧是与昨日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谈吐,面带歉意向闻海晟表示宗门危急,可在江泫看来,哪儿都不对劲。
像是一片行走的幻境,只要拿剑一戳,消散以后里头什么都没有。
异常高超、可以蛊惑人心的幻术,在此刻竟然已经对闻府中人施下了!暗中掳走在府中住下的修士关入井中,又特意制造这么一出幻象让闻府人察觉不异常。看来将修士囚禁的人,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妨碍自己养煞,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要修士做什么?淬精血炼丹?用作禁阵起阵的材料?
与此同时,江泫意识到,自己找的时间点错了。
他眼帘微垂,现世之中茶盏内漂浮的茶梗似乎被风轻轻一拂,飘去了茶杯另一边。江泫的眼前一黑,再次睁眼的时候,闻海钧正独自一人跪在了后厅的院子里。这个时间点比方子澄上门的时候更早,记忆中闻乐清还只是有轻微身体不适。
闻海钧之所以跪在这里,是因为昨日温书的时候偷偷跑去玩还被闻乐清逮到,罚了一顿不轻不重的跪。天朗气清之下却要受这种无聊的罚,少年蔫哒哒地跪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上的石砖缝发呆。
面前飘来一片绣着金竹的漆黑衣角,上头飘着一层细细的黑纱。闻海钧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这黑纱原来不是衣服上的,而是沿着一顶斗笠的边缘垂下来,长度堪堪达到脚踝。
纱质轻薄朦胧,不像办丧事时用的黑布,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美丽。这几层黑纱将面前人的面容、身形遮挡得干干净净,明明是看起来颇为轻灵,风却如何也吹不开。
闻海钧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隐隐透过黑纱确认对方似乎是一位青年。这人在府中出现过几次,每次上门,说的话都不太好听。这次一看见他,少年便语气不善道:“元烨公子,闻府中并没有什么阴煞,我爹的身体也很好,还请不要无端说事了。”
对方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黑纱注视自己,不知为何让闻海钧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份冷意一并传到了江泫的身体里,紧接着,他听见面前的人轻飘飘地笑道:“小公子不欢迎我,下次我便不来了。”
声色异常熟悉,甫一入耳,江泫便知晓了面前人的身份。
正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渊谷少谷主!
第42章 纷至沓来2
他今日说话的口吻, 和之前江泫听见的、与下属说话的口吻不太相同。
同下属说话时,仿佛是在对待毫无尊严的牲畜,高高在上、残忍而漠不关心, 而到了闻海钧面前,他竟变了个人一样, 成为了一位轻言细语、极好说话的修士。
他的态度很好, 闻海钧撇了撇嘴,也不好再发作, 嘟哝道:“不是不欢迎你。谁一到别人家里就说有脏东西什么的……我一贯是不信那些的,你说给我爹听听也就得了。”
元烨似乎对他颇有兴趣, 笑盈盈地问道:“那敢问小公子, 为何不信?”
闻海钧道:“不信就是不信。人不信什么东西, 还需要理由吗?”
江泫心道:父亲和兄长还未倒下, 这时候的闻海钧还颇有少爷架子,虽然膝盖着了地,嘴可没着。
元烨道:“小公子贵为城主府的嫡子,做事自然不需要理由。既然小公子不信这些, 我便向城主辞行,此后都不再来了。”
一听他这么说,闻海钧心中又有些忐忑。这人虽然满口胡话,但好歹是家里的客人, 要是爹知道他把客人赶走了, 少不了又是一顿骂……
思及此,他连忙道:“你要走?你不是来驱邪吗?事情弄完了才能走吧?”
元烨似乎被逗乐了。他慢悠悠地绕着闻海钧走了几圈,声音悠悠地从黑纱之中飘出来, 带着几分模糊不清的笑意:“小公子不是说没有邪吗?”
闻海钧道:“那你可以装装样子嘛。”心中尚有一句腹诽:娘去世之前也是,请了不少江湖骗子来, 一个两个惯会装模作样。
元烨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小公子说没有就没有。”
他的声音漂浮在闻海钧耳边,一时忽远又忽近,偶尔再听,像渗出蜜一般叫人头晕目眩。少年跪在院子里,青天白日之下,竟然产生了一种被恶鬼缠上的阴寒之感。
面前蒙着黑纱的人道:“抬头看看我的眼睛。”
像是受了什么力量牵引,闻海钧不自觉地抬起头,与元烨的视线缓慢相接。少年的神色慢慢发生了些变化,原本生龙活虎、灵气粲然,此时却变得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他怔愣着看了元烨许久,对方微不可察地一眨眼后,闻海钧浑身脱力,扑倒在地。
少年的头在地上扎扎实实地磕了一下,却没有发出痛呼。他呆呆地伏在地上,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江泫向他记忆中一探,发现他已经浑然记不得元烨是谁、也记不得阴煞之事了。
怪不得方子澄登门时,他向闻乐清说“头一次听见阴煞”,原来是被这位少谷主用不知名的禁术抹除了记忆……想来之前看见的方子澄上门辞行也不是幻影,只是这禁术在闻海钧脑海中留下种子,按照元烨的心意影响神思,让他看见了原本没有发生的事情、
这就奇怪了。
按照闻海钧的记忆来看,元烨头几次上门,确实是来驱邪的。渊谷位于古战场赤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阴煞,他不是府中的养煞人,必然也不会无端善心大发要来帮这么一个普通人的世家驱邪,被府中小公子冷言相向也不恼……既然是来驱邪的,为何又最后什么都没做又走了?
江泫微微皱眉,茶盏中叶梗再次一偏。
这一次,闻海钧站在了城主府外。灯笼的暖光之外漆黑一片,更深露重,正是无人出没、无人知晓的春日寒夜。
少年似乎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冻得手脚发麻,不住地换提灯笼的手,将手掌拢在面前呵气取暖。好在没过多久,转角处就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元烨,在如此寒天之中仍然穿着一身薄衣,身形被黑纱严严实实一拢,晃眼一看像是在黑夜中行走的鬼魅。闻海钧知道他要来,可抬头的时候仍然被他周身阴森诡谲的气质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后背贴上冰冷的院墙。
好在元烨似乎没有刻意吓唬他的兴趣,停在了几步之外,斗笠之下探出两道视线,让闻海钧感觉通身发凉。少年握紧了灯笼,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搭话道:“是元烨公子吗?”
面前人道:“正是在下。”
会说话,能交谈的就是活人。闻海钧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气,随着薄薄的白烟在空气中消散,语气也慢慢变得镇定,道:“初次见面,在下闻海钧。公子白天向我传信说有方法救我父亲,请问是什么方法?”
元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近日,是不是时常有修仙之人上门,要来帮城主驱邪?”
城主重病,闻海钧纵然曾经不信,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侥幸心思,想要碰碰运气。听见元烨的问题,道:“确有此事。”
元烨站在几步之外,笑盈盈的视线淬了毒一般黏上来,那股阴湿粘腻的不适感同样攀上了江泫的身体。闻海钧强作镇定同他对视,又听他问道:“小公子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闻海钧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他确实不知道缘由。
元烨道:“府中的库房里头,有一块陨铁。这对修仙之人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此物有灵,须得由持有者主动转让方可带走。”
闻海钧慢慢皱起了眉头。
“陨铁……?”
元烨道:“小公子可凭此物,广招天下玄门修士前来,解决府中异象。”
闻海钧一脸凝重地道:“为何要寻那么多人?我家里头到底有什么?”
元烨轻轻一笑,他的尾音在舌底微微一转,压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之意。
“那可是……有点了不得的好东西。人越多越好,人多力量大,不是吗?”
没想到这人嘴里会吐出这样接地气的话,闻海钧没忍住又打量了元烨几眼。但他没忘了示礼道谢,垂首道:“多谢公子指路。不知公子需要什么报酬?若在闻府能力范围之内,必然尽力达成。”
元烨道:“很简单。”
他向闻海钧走了两步,斗笠上的黑纱浮动,不知为何,看上去竟像是漆黑的鬼魂一般。闻海钧心中大骇,贴着墙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元烨走到自己面前,向自己微微俯下身。
“闻氏族人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善之人,看见城主卧床不起、小公子整夜忧心,在下心中也十分难过。因此,在下不需要什么昂贵的报酬。”
闻海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又如同被摄走魂魄一般,浑身僵住不能动了,听元烨轻飘飘道:“若是看见有挂着这种玉令的人前来,便来告知我吧。”
他在黑暗中举起手,骨节分明的手边垂着一枚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玉令。玉令上刻着落墟峰的斥金纹,是末阳门下的弟子,玉令上灵气消散殆尽,持有这枚玉令的弟子已经死了。
闻海钧的视线被迫在玉令上转了一个来回,灯笼微弱的光芒为玉令边缘渡上一层浮暖,它的形状被牢牢刻进少年眼底。他艰难地道:“我知道了,元公子。只需要注意挂着玉令的人吗?”
元烨语气中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对闻海钧点了点头。
“当然,他们是最有用的。”
茶梗蓦地沉入水底,江泫睁开了眼睛。闻海钧呆坐在椅子上回神,江泫独自一人迈出正厅,环视一圈偌大的闻府,凝眉沉思。
如今得到的线索,一共有四条。
第一,渊谷少谷主姓元名烨,不是府中的养煞人。
第二,渊谷禁术,可操纵人心,无往不利。
第三,元烨最开始的目的是除煞,最终却改换了目标,开始借阴煞之名暗中囚禁修士,别有用途。
第四,他在找上清宗的弟子。
被阴煞缠绕的闻府,表面一片死寂,底下早已暗潮汹涌。人命与算计在其中交织拼杀,背后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况且江泫在进入闻府中时就一直隐有不详之感,此刻愈发明显,像是笼罩在头顶的一团阴云。
他思索片刻,抬手掐诀,提前解开了地下暗道除井口以外其余两个出口的禁制。暗道中还活着的修士此时应该已经调整好状态了,情况有变,尚且还不知元烨要拿他们去做什么,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
身后的正堂之中,闻海钧已经缓过神来。他扶着桌沿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茫然道:“江公子?你怎么站在外面?刚刚……刚刚你不是在问我问题吗?”
江泫在庭院中转过身来,肩上、发间铺洒着枝杈间落下来的碎金一般的日光,瞳中沉雪,静若谪仙。
“我已得到答案。”他神色淡淡地道,“走吧,闻公子。”
*
穿着黑斗篷、用黑纱拢住面容的人穿过曲折复杂的游廊,从富丽堂皇的前院迈入僻静雅致的后院,从院中飞花与矮树之间横步掼出,踏上了一座红漆木桥。木桥连接着一座六角湖心亭,湖水空明澈净,湖面上伏着深秋的红叶,入水时带起轻微涟漪,一片岁月静好之相。
湖心亭中挂着竹帘,两旁垂下浅白的流苏。亭中横着一方软榻,一个人影横七竖八地卧在上头,隐隐能看见衣襟上泛着浅金色的竹纹。
这里位于姑胥城的城北,而眼下的这座别院,乃是姑胥城中最好的一处私宅。面积颇大,有山有水有林木,内里可称“丹楹刻桷、幽静雅致”,渊谷买下它的时候花了不少价钱,不过买了房不过一月,卖房人便暴死家中,由此不仅买房的钱回了本,渊谷还得了一笔横财。
不知名姓的教众踩过木桥,在亭外停住脚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汇报道:“少主,伏宵君和他的弟子已经进入闻府了。”
“知道了。”
榻上的元烨懒散地摆了摆手。
他今日穿着一套黑底金竹纹的锦衣,斜斜倚着木榻,正伸手逗弄花鸟市中买来的鸟儿打发时间。木榻前横着一只檀木制的案几,造价不菲的茶具被不得章法的主人胡乱摆了摆,桌面上散着零星几片茶叶、几滩快要干涸的茶水,小泥炉中炭火正烧着,只是拨弄炭火的银丝勺不知去了何处。
那位教众大着胆子抬头瞧了瞧,见那银丝勺正好端端地搭在元烨指尖,顶端烧得滚烫,正往鸟儿的尖喙上去。它对这样残忍的逗弄有些害怕,翅尖一展便想飞出亭子,下一刻却被灵力定住,眼睁睁地看着那银丝勺离自己越来越近。
眼见着即将勾到鸟喙了,元烨却忽然停了手。他转过脸看着跪在亭子外头的下属,瞳中露出些许被人打搅的不悦,慢慢地道:“好看吗?”
渊谷的少谷主,长了一张一看就不是好人的脸。五官分开来说都是好看的,长眉斜飞入鬓,睫若鸦羽眼若深潭,脸部线条也流利美观,奈何一拼合到一起,就显出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阴刻狠毒。不能说不俊美,只是无论笑或是不笑,都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看他外貌还带着点未长开的青涩稚嫩,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年龄似乎堪堪二十,不知比座下跪着的教众年轻到了哪去。
可尊卑之差向来如此,见主子要跪、说话须献上最大的尊敬,主子有问必答、有罚必受。面前的这位是渊谷除了谷主以外最尊贵的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注定了他有随意挥霍人命的资本。
元烨发话,前来禀报事宜的教众立刻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
“属下不敢……!”他声音紧绷,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面前这位主不高兴,“只是江氏的人到了,正在堂中等候。”
元烨闻言,兴致缺缺地将手中的银丝勺一扔。
“江氏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亭外人道:“或许是来催货的。”
元烨冷冷道:“烦人。让他直接过来。”
亭外人应是,立刻退下,须臾之后,他带着另一人来到了亭外。
来人脚步沉稳,站在亭外,扫了一圈亭内的狼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随即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少谷主,在下江周。今日代替衍公子前来,与少谷主商讨事务。”
元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请他进来坐的意思。江周显然也不怎么想在这乱糟糟的地方坐下,就这么站在亭外等候,却不似方才那位教众,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看翩翩白衣上的濯神纹,来的不是江氏的门生,而是正经的族中子弟;看面相,江周年岁已经三十有余,腰侧悬剑、举手投足稳重泰然,既然是江氏出来的人,修为想必也不会差。
前几次上门来催的都是门生,这次竟然派了个本家人过来。
元烨心中颇为不耐,支着头,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身边鸟儿的下巴。“说吧,什么事?”
江周道:“公子托我来问一问,日前约定好的那批净元,何时能送到他手中?”
元烨道:“再等等。前些日子我的属下去收的时候弄丢了一枚,数量便不够了。”他转过头来,唇角轻轻一勾,眼中却毫无笑意,“不过我已经将他处理掉了,需要将尸体刨出来送到栖鸣泽去赔罪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终于对这场谈话提起了点兴趣,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切起来,甚至坐直了身体,状似认真地问道:“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少了一枚净元,江明衍想必一定很生气。不如你告诉我栖鸣泽在哪儿,我亲自带着尸体进去赔罪行不行?”
江氏仙府座落于神陨之地栖鸣泽,九州之内,除了江氏,绝不会有人知道栖鸣泽的入口在哪儿。栖鸣泽是妖兽肆虐的九州之内最后一片净土,也是守神人的居所,从他们将住地与九州隔开时算起,可追溯到江氏祖神濯神陨落之时,已有近万年的历史。
栖鸣泽到底在哪儿,天底下可不止元烨一人好奇。按理来说这是个相当无礼的要求,可江周似乎对元烨的个性早有了解,面上连一丝波动也无,丝毫不愿浪费时间:“无需大费周章。请问少谷主,那五枚净元何时能收齐?”
被拒绝了请求,元烨面上的笑意褪去,面无表情地向软榻上一靠,道:“你们江家人天天缩在栖鸣泽里头,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吗?民不聊生。世间愚民恶得很,我哪儿找得到那么多至纯至善的好人,拿来给江明衍炼净元?”
“这东西好用是好用,但也难炼。渊谷要一家一家地找人,人必须要好、还不能少,找到了要在暗中大费周章地下阵,熬粥似的熬个半年,中途还不能出现其他邪祟,我可是为它上上下下跑了一年多了。”
听到这话,江周终于显露明显的不虞之色,道:“还请少谷主不要说笑。江氏出阵法图、渊谷奉上五枚净元,本就是约定好的事情。”
闻言,元烨轻哼一声,慢悠悠地拉长声音道:“自然,正是因为约定好了,我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净元,乃是取至纯至善之人躯体魂魄置于阵法之中,长久冶炼的产物,虽然名字称作净元、材料也无比干净,却是世间肮脏得出类拔萃的东西,往往是各种禁术、邪丹、禁阵的材料。
听见他说自己“尽心尽力”,江周的额角微微一跳。元烨在他眼里说白了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如此嚣张跋扈、阴阳怪气,还曾驱赶过上门讨回净元的门生,实在不可理喻。
然而在离开栖鸣泽之前,江明衍特意告诫他,不要忤逆元烨。江元二人有些故交,想必是知道什么内情,而元烨年纪轻轻爬到少谷主职位,必然有其它出众的手段。
况且冶炼净元一事,原本就是因为江氏立场不方便出手,才委托给满手脏血的渊谷。一方交阵、一方交净元,原本是一场划算的交易,然而现在已经超过时限,这位少谷主仍然一拖再拖,原因令人费解。
江周道:“据我所知,姑胥城闻氏之下,渊谷曾经下阵。现在府中阴煞大胜,压制了阵法的效用,少谷主为何还不出手予以净除?”
方才探寻别人家的隐私时,元烨笑眯眯的、神色颇为友善,此时换成别人来探寻他的私事,神色就有些阴沉起来。
这阴沉如同一团阴云笼罩在他面上,渗出绵密的阴冷与不悦。按照平时,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他早就发作了——手段不一,但惹怒他的人绝对不会完整地出去。可今日站在外头的是江氏的人,若他动手杀江周,就是拂了江明衍的面子。
他们姑且还能算得上是好朋友,况且与江氏合作有利可图,元烨暂时不打算做出格的事情让好朋友生气。
思绪转至此处,他肩膀一松,神色重新恢复成了漫不经心的懒散。
“我是渊谷的少谷主,除了炼净元,我也是很忙的。”他笑盈盈地将脸转向江周,道:“要是想知道我在忙什么,就叫江明衍亲自来问我。或许我见到他心情好了,还愿意同他说一说。”
江周心道:此等阴阳怪气、喜怒无常的功力,实乃世间少有。不知他究竟是从何处长出来的人,行事说话简直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又平静地回道:“公子不便出面。”
亭内静默了一瞬,紧接着便是锦衣摩擦过软榻的窸窣声响,元烨竟然从软榻上站起来了。
禁锢鸟雀的灵力被他撤走,通身青翠的鸟儿惊恐地哀鸣一声,眨眼间便铺开双翼,化作一道翠绿的残影掠过水面,飞入岸边的枫叶丛中消失不见。元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它飞离的方向,背着手几步迈出亭子,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江周。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几个字音剐蹭过他的齿间,无缘无故被舌尖压出一点诡异的怜悯。
“不便出面?”元烨道,“我看他真是疯了。”
江周没有反驳,沉默不语。元烨知晓他明白自己说的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也没想拿着这一点取笑江周不尊主人,反而道:“你们都没人劝劝他?那病秧子江泫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元神都找不到,他竟然还想强行把人招回去。实在愚不可及,浪费时间。”
听见这个许久不曾有人敢提起的名字,江周神色微变,冷声道:“少谷主,慎言。”
元烨道:“好好,行行。我知道他是你们少主,你们都喜欢他。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都死了好几年了。”
“死人是活不过来的,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江明衍不懂,你们也不教教他?”
江周不再说话了。
提起这个名字之后,原本隐藏在水底的暗流涌上水面,谈话的氛围骤然变得紧绷起来。元烨觉得有点扫兴,随意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闻府的阵我自有办法,等我事情忙完,自然会补齐这最后一枚净元。”
江周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元烨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园林之中,回到亭子中,信手从精致的瓷盘内拈了一枚茶点送入口中。这茶点是依照他的口味做的,甜得有些齁了,他面不改色地嚼了嚼、咽下去,又端起桌上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边喝边想:真是可怜。
他想不明白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挂念的,正好现在没什么事做,正想试着替江明衍思考一下,就被那一小口茶水苦得眉头紧皱。
“呸。”
舌尖上有一枚茶叶,元烨阴沉着脸淬了一口。茶盏连带着茶水被他随手一扔,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价值千金的茶具落了地,余留一地狼藉。
第43章 纷至沓来3
江泫步履不急不徐地穿过回廊, 找到了闻乐清居住的院子。宿淮双抱着手站在门前,盯着地面神色颇为冷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江泫的脚步声, 他立刻抬起头来,道:“公子!”
总感觉有些眼巴巴的劲头……
江泫在心中默默道。
他抬脚迈过院门, 沿着石板路一路向前拾阶而上。有宿淮双在此, 缠绕于这院中的阴煞之气被他的灵力压下去不少,不像上次踏入这般阴冷了。
江泫道:“驱煞, 可在训教堂学过?”
宿淮双道:“学过。我可以自己来。”
江泫闻言,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宿淮双是这一代数一数二的优秀弟子, 江泫可以将此事放心地交给他, 再者以后总是要做的, 现在累积累积经验也好。
他温声道:“来吧。”
跟在他身后的闻海钧有些紧张, 道:“现在就开始吗?二位要不要在这儿先歇息一晚……”
闻言,宿淮双和江泫都向他递去了奇怪的目光。宿淮双看他是因为想起了之前方子澄的那句劝诫,江泫看他是因为心中好笑:若不是看过他的记忆,闻海钧如此说辞, 倒像是故意想将人留下来一般。
江泫道:“不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闻海钧点了点头,又抬手去指挥一旁的仆从,道:“去取三把八仙椅过来。”
木椅很快取来了。能坐着绝不站着, 江泫一撩衣摆, 高深莫测地坐下了。闻海钧就在他身边,二人坐下没多久,面前就递来两盏茶水, 江泫抬眼一看,回想起了泡茶的水中驱散不了的死煞气触碰舌尖的感觉, 心中有些难以言喻。
修仙之人对这类气息异常敏感,更别提到江泫这个境界的。但他仍然和前两次一样接过茶盏,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
闻海钧还是个孩子,不会喝茶,见客奉茶无非是周全礼数,端茶盏的样子也是从爹和兄长那儿学来的,不一会儿便捧着茶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内,神色有些激动,又隐隐带着些憧憬。
缠绕在府里的脏东西终于要被清除了,父亲和兄长也能好起来,一切慢慢都能回归正轨,一想起这一点,他就止不住的高兴。
宿淮双在院中布阵,从乾坤袋中取出必要材料和作阵眼之用的灵物后,指尖掐诀,开始以灵识化阵。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乌缎一样的长发束在肩后,露出少年凌厉俊美的容颜。灵识化阵时引动灵流,玄色衣摆无风自动,连带着拂动太上的剑穗,宿淮双阖眼站在阵中,眉心一点红痕,灵光照耀之下,烨然若神子一般。
江泫细细观察他的每一个步骤,没有发现错漏的地方。一边看,脑海中想的却跑了八千里:自己这个弟子,长得不叫好看,那叫相当好看。身量又高、身材又好,日后还是玄首,境界高深,无论怎么看,都是仙门之中遍地桃花的人设。
仰慕他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到了最后连个老婆都没讨到?实在不应该啊。
仔细一想,入宗门两年,江泫在闭关之外的日子里见到他,不是在训教堂学习,就是在净玄峰练剑。路过容貌尚可的师姐师妹,他一眼都不看;宗内有什么活动,他完全没有参加的意思,只被隔壁峰上那个傅姓弟子将他连带着乌序生拉硬拽去过一次。
不像其他峰的弟子一样,拼了命地想和女弟子搭话,也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所有少年,从来不会拽师妹的辫子。
江泫越想越不对劲。
上清宗虽然主张出世淬心,但修的并不是无情道。寻找道侣一事由弟子随心而来,无论性别、无论年岁,只是不可行始乱终弃的畜生之举,算得上是相当开明。
门风这么开明,怎么宿淮双一点都不动弹的?或者是自己疏于观察,遗漏了少年心思,实在惭愧。但想起若是哪天自家弟子带着未来道侣来见自己,江泫又觉得心中复杂。
恰逢此时,阵中的宿淮双察觉到江泫的目光,抬头看他,瞳中流过一道灵光。他的灵识分出去化阵了,抬眼看着江泫的时候,神色似有些怔然,又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眷恋仰慕。如此神色柔化默然凌厉的眉眼,观之清贵无双,叫人见之难忘。
江泫同他对视一会儿,更想不通了。
只是到了闻海钧眼中,这又有了另一种神通,他的视线止不住地贴在宿淮双身上,时不时问道:“宿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他累不累?”
诸如此类的问题问过几次之后,就陡然转了风向。
“宿公子今年多少岁了?看着仿佛比我大一些。”
“宿公子师承何处?和江公子是一个门派的吗?”
“平日里主要学习什么?要习剑吗?”
江泫挑挑拣拣、惜字如金地回答了几个问题,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是个小门小派。”他道,“闻公子若是好奇,一会儿去问他吧。”
闻海钧于是住口了。他的目光紧紧追着阵中的宿淮双,在某一刻,竟然隐约看见了一道灵流。它细而柔地缠绕在宿淮双身侧,金光流璨,栖居着修士从天地间汲取而来的灵力。
他神色大骇,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江、江公子——刚刚——”
江泫道:“你看见了什么?”
闻海钧语无伦次道:“宿公子的边上,有金色的……金色的……”
他不曾知晓灵力,自然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听他支吾了一会儿,江泫又问道:“看见了多少?”
既然能看见,说明是个有仙缘的,如果不是灵感较强的普通人,日后或许能走上仙途。
闻海钧道:“隐隐约约,有一条。”
何止一条。
在江泫的眼中,纯净的灵光从宿淮双周身溢出,沿着脚下的阵法一路蔓延,将整个闻府都包裹其中。地上是灵力,地下是阴煞,两相交接,弱的那一方便会受烈灼烧融之苦,因此现在闻府之中,处处都回荡着阴煞尖利刺耳的惨叫。
闻海钧只能看见隐约灵力,察觉不到府中的阴煞,未开灵根,只是灵感相较于其他人强些。这样的资质甚至连修士的门槛都没摸到,想要入仙途必然吃尽苦头,然而若是作为普通人生活,就要好上许多。
起码灵感很强,对邪祟天生便有抵抗力。父亲与兄长接连倒下,他还能坚持这么久,也正是这个缘故。
江泫道:“许是幻觉。江某并没有看见什么。”
闻海钧闻言神色一怔,有些失落地坐了下去。宿淮双净除阴煞的动作很快,他的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再加之有江泫坐镇,不消一刻钟,那阴煞便尖嚎着灰飞烟灭了。
萦绕闻府半年之久的阴气终于散去,阳光此时真正地落了进来,透过屋檐洒上台阶,映亮座上江泫与小公子的衣摆。闻海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愣愣地伸出苍白的手,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阳光。
指尖上真正感受到暖意的时候,他嘴唇一抿,眼中泛起几分湿意,顾不得感谢江泫和宿淮双,拔腿就往父亲和兄长的房间跑。两人似乎是都醒了,房间中传来闻海钧嚎啕大哭的声音,随后是长兄温和的劝抚、仆人喜出望外的恭祝,江泫侧耳聆听片刻,振袖起身迈下台阶,站到宿淮双身前。
少年耗了灵力,神色有些疲惫。但见到江泫,还是挺直肩背站好,眼中亮晶晶的。直到……直到他看见,江泫为他递过来一盏茶。只是看看那杯盏花色,宿淮双就能想象到是什么味儿。
江泫将那茶盏向前一递,神色中竟然带着些诡异的慈爱:“辛苦了。”
宿淮双:“不……不辛苦……”
最终他还是将茶盏接过去了。
城主苏醒、长公子身体好转,对闻府中人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事。府中上下喜气洋洋,仆从奔走相告,原本死寂的城主府焕发生机,而江泫与宿淮双被迎至堂中,府库看管人取来一只沉重的木箱置于堂前,里头装着的正是那块陨铁。
闻海钧道:“闻府自愿将此物赠予二位,多谢二位此次出手相救!”他在正堂上,对着江泫和宿淮双深深一拜,再抬起脸前,少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父亲和兄长得救,他比谁都高兴。母亲早逝,闻海钧在世上仅有这两个亲人,从整日吹水逃课的少年到顶起家族的顶梁柱,从不信鬼神到四处拜神求仙,这位小公子已经成功走过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路。
等老城主和大哥好起来,他便可以放松一段时间了。
在江泫的示意下,宿淮双取出乾坤袋,将装着陨铁的木箱放入其中。由此,这趟下山营救的旅途圆满结束,接下来便是要带着方子澄回宗门了。
江泫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到前院里郁郁葱葱的林木中。
闻海钧道:“还请二位赏脸在府中休憩一段时间。回程时闻府会派车马亲自相送,江公子,您……”
江泫道:“不了,我们今日便走。”
闻海钧似乎还想劝一劝,最后却垂头丧气地打消了这个想法。江泫显然不是他能劝得动的人,既然如此,便只能尽力做些其他的补偿。
仆人收到他的眼神,伶俐地鞠躬退走,向着库房飞奔而去。小公子送了不少凡尘重宝、金银剑器,随便挑出来一个都价值连城,江泫推不掉,便通通给了宿淮双。少年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掂着手中乾坤袋,颇有些不适应。
他们谢绝了闻海钧送行的好意,由仆人引路至门口。等待朱红的府门关上,江泫视线扫过挂着红绸的牌匾,淡声道:“淮双,有事托你去做。”
宿淮双道:“师尊请讲。”
江泫道:“去闻府地上东北、西北、正南角看看。有阵,毁得越干净越好。毁净以后,在此地等我。”
少年的神色微微一变。他从江泫平静的语气中琢磨出了点什么,意识到这事还没完,上前两步,似乎想要去抓江泫的衣袖,最终还是克制地收回了手。
“师尊。”他低声道,“您要去地下吗?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没伸手,但江泫被他的眼神一定,莫名其妙有点迈不开脚。他略一思量,言简意赅地向宿淮双解释道:“闻府之中,阴煞为虚,禁阵为实。阴煞与阵法相克,此时阴煞已除。”
阴煞已除,禁阵自然开始运转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阵,但是破阵往往都是一个法子——就像想要打破一面镜子,用石头将它击碎就行,什么镜子都一样。
只是阵法就稍稍复杂些,需要找到阵角。现下江泫已经为他点明所在之处,只要过去将它毁掉即可。
少年抿唇,道:“淮双领命。师尊……若是师尊一刻钟还没回来,我能去地下吗?”
学聪明了,这次怕自己生气,知道提前打招呼了。
察觉到宿淮双的小心思,江泫微微一顿,蓦地回想起之前地下黑暗之中,少年侧脸贴上他掌心的触感。
……地下湿冷泥泞,还是不要让他再跪了。
江泫颔首,姑且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少年嘴角抿起一丝笑意,乖乖地站在原地,目送江泫离去。师尊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以后,宿淮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化,变回了一贯对旁人漠不关心的模样。
他提着太上剑,寻了隐蔽的一处翻进院墙。江泫不在时,从他脸上可找不着什么“偷偷翻进人家家里不好”之类的羞赧,连敷衍别人都觉得费心麻烦。但处在江泫的视线下时,纯白一片的心性又绝不似作伪。
宿淮双的动作很快,利箭离弦一般掠过房檐,踩着整整齐齐的瓦顶,一见到目标,便抽剑出鞘,寒光刺过,阵角便被毁得干干净净。
不过一炷香时间,他已毁去全部点位,抱着剑到了约定的地点,等待江泫归来。今日日光敞亮,他向后靠上墙面,任由阳光铺映身侧,暖意顺着衣料渗进来,驱散之前在闻府内时的阴冷不适感。
阳光不错。
他心想。
在中州,秋季这么大的太阳不常见,更遑论终日飘雪的净玄峰。
少年靠着墙晒太阳,在闲暇之余,难得微微阖上双目,露出懒散之态。然而这平静并不持久,宿淮双耳尖一动,听见一丝不同寻常的异响。
他睁开眼睛,循声望去,见那边的街市之中,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
此人通身黑色,肩上、袖口、衣摆上爬满细密的金竹纹。用的绣线分外昂贵,在阳光底下显出鎏金一般的色泽。然而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边缘垂下几片轻盈飘逸的黑纱,将其身形面容笼罩其中,影影绰绰难以分辨。
看身量似乎是一位青年,脚步极轻近似无声,大白天的穿着一身黑上街,活像义堂里爬出来的送葬人。只远远看一眼,宿淮双便察觉其周身阴戾诡谲的气质,眉头微微一皱,站直身体,掌心已经按在了剑上。
然而对方没有显露敌意,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停在了离宿淮双不远处,不再动了。周身的黑纱失了风,也悠悠然地垂落,覆住衣摆。
总觉得有些熟悉……
宿淮双凝眉沉思,片刻之后脑海中灵光一闪,回忆起了这诡异熟悉感的来源。
据言,闻府小公子在深夜偷偷出来见的,正是戴着黑纱斗笠的神秘人。这条线索被那散修轻轻提起,事件完结后也被宿淮双轻轻略过。原本有些怀疑就是他囚禁修士、在府中养煞,奈何从未抓到他的把柄,也未亲眼看见过他,甚至此次上门除煞对方都不曾出手阻挠,纵使怀疑,也没有根据。
不想只在传闻中听过一次的人,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走过来之后,静静地停留在安全距离之外,似乎正在打量宿淮双;他不开口,宿淮双也不想主动搭话,手按在剑柄上,神色冷淡,任他打量。
良久之后,斗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道友,幸会。”
宿淮双沉默不语,眼中隐隐透出凌厉的敌意。然而对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笑着道:“道友真乃少年豪杰,如此简单就将盘踞府中的阴煞驱除,帮了在下好大一个忙。只是……你身边还有一位,去了哪里?”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他去了哪里,与你何干?”
黑衣人道:“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在下只是看二位时常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此时见道友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有些疑惑罢了。”
宿淮双道:“谁是你道友。”
黑衣人顿了顿,仿佛真心实意地出自疑惑发问道:“道友怎么脸色不好?好像是在生气。人要少生气才好,你和那位将我养在府里凑数的修士放走了,我还没生气呢。”
“对了,忘了做自我介绍。”他笑盈盈地道,“在下元烨。”
宿淮双皱了皱眉头。
“地下修士是你囚的?”
元烨点点头道:“自然,自然。在下需要一个东西,主要的材料不够,自然要寻一些其余的来充数。”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和菜里不够加点盐一样简单。宿淮双直觉他和江泫去地下破的禁阵有关,冷声道:“你在炼什么?”
元烨道:“一些无聊的东西。你可是大宗弟子,真想听这些污染耳朵吗?我记得你们最避讳的就是这些。”
摆明了不想说,却还是要讲一大堆阴阳怪气的废话来恶心人。宿淮双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元烨忽然沉默了。他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斗笠之下传来他慢条斯理的声音:“宿公子是个急性子。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今日过来没有别的目的。”元烨道,他的声音压得轻柔且低,语速也慢,带着轻微回音似的,像是黑夜中索人性命的恶鬼。“我只是带某个人来见一见你。”
闻言,宿淮双立刻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然而,他来的方向空空如也。
不仅是那条街道,因为城主府传言的缘故,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有人在这一片街市走动。正当宿淮双警惕之时,元烨突然笑道:“不用找了,就在这里。”
声音贴得太近,就在少年的而后响起。宿淮双头皮一炸,立刻产生一种被毒蛇缠上的毛骨悚然之感,霎那之间太上出鞘,带着避无可避的凌厉剑势向后一刺。
原本宿淮双做出了这一剑不会命中的打算,只是想把他逼退再寻机出手,谁知衣料与皮肤极其轻微的一挡后,身后便传来剑尖入体的闷响。温热的血顺着剑锋流淌到少年手掌上,宿淮双想都不想,当即手臂发力向后一掼,太上剑刃从对方身体里穿出,剑尖鲜血滴下,染红了脚下的石板。
背后传来元烨痛苦的闷哼,剧痛之下他有些支撑不住似的抬手扣住宿淮双的肩膀,断断续续道:“宿公子……咳……好狠……的心……”
宿淮双只觉得无比嫌恶,利落地将太上抽出来,几步甩开了元烨的手。
他转过身,正欲提剑再刺直接取了他的狗命,却见元烨捂着伤口站在原地,周身垂下的黑纱如同浪潮一般涌动起来。这景象实在骇人得很,它们互相绞缠着向四周散开,像是伸展开来的、遮天盖地的黑色翅羽,挤满了宿淮双的视野。
一股浓郁的不祥预感在宿淮双心里散开,登时警铃大作,想要向后退开,目光移到元烨脸上时,却蓦地顿住了。
遮面的伪装消散,露出元烨邪气盘缚的脸。原本只是不怎么善良的长相,此时额头上的皮肤裂开竟然横着张开一只血丝遍布的巨眼。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宿淮双耳边嗡地一声,手中的太上落地发出铿然脆响,然而在少年塞满尖嚎的脑海中,这声音轻如落叶。
他认得这双眼睛。
是夔听——!!
怎么会——苍梧山下明明有——
宿淮双瞳孔紧锁,漫天掩地的恐惧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天阶之上,透过石阶直视那只形容可怖的妖兽。恐怖与脑海被巨锤敲打一样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前甚至开始如有实质地浮现夔听的本体,视线被那只血淋淋的眼睛狠狠攥住,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又来了……和那天一样……
不,不一样。
这次的距离更近,看得更加清楚。几乎能致人疯癫的尖嚎声里宿淮双猛地察觉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下一刻额头上被江泫点下的那一道红痕被妖神的意识震碎,化作一团虚浮的红火消散开来。
元烨见了,似乎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还帮你封瞳?”
最后一道防线溃散之后,宿淮双的意识停摆了。他神色呆愣地看着夔听的眼睛,恍惚间看到一道神魂脱离元烨的身体,慢慢地向自己眼睛刺来。与此同时,自己的元神隐隐有了溃散之势,元神溃散之后,世上便不再有宿淮双了,而他曾经呆过的身体,会成为夔听新的容器。
呼吸被扼住,窒息之下,宿淮双再也站不住,跌跪下去。他的双眼、口、鼻、耳中都慢慢淌出黑色的污血,耳边嗡鸣不断。然而视线从夔听的眼睛上移开之后,他能勉力拽回一点自己的意识,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盯着手背上的污血,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疼。
浑身都疼。
不仅是头,身上每一处都仿佛在遭受凌迟一般的痛苦。他的身体并没有受伤,受伤的是他的元神,而元神受损带来的痛苦要胜过躯体上的痛苦千百倍。
少年栽倒下去,蜷缩成一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青筋暴露,元烨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濒死时的狼狈模样。在夔听妖力的修复下,方才被宿淮双捅的那一剑,伤口已经愈合了。
“真是具好身体……”他自言自语道,“你让我留着那阴煞,就是为了把他钓来?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上清宗的弟子过来?”
不知得到了体内妖物的什么回应,他勾起嘴角,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那我运气还真够好的。原以为会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他钓来了,还顺带来了个伏宵君。”他顿了顿,似乎是侧耳聆听了一阵,幸灾乐祸地道:“那可怪不得我。你不去吗?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身体。”
不知夔听说了些什么,元烨额头上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没入体内,额上的皮肤光滑如初,遮面的黑纱重新垂了下来。他见宿淮双的嘴似乎动了一下,面带微笑地蹲下去,打算凑近了听。
少年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意识已经模糊了。他呼吸颤抖,紧咬的牙关之间漏出一个微弱得近乎无声的气音:“师……”
元烨阴恻恻地道:“你想叫伏宵?”
“你别忘记了,今天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他将你丢在了这里。你都这么痛苦了,他还是没来救你——那可是伏宵君,这里有什么响动,他能不清楚吗?”
地上少年的动作一僵。凌乱的长发遮掩之下,宿淮双的瞳孔缩到针尖大小,眼瞳之上爬满了可怖的血丝。
元烨微微一笑。
“喜欢这种信任的人将自己丢在身后不管不顾的感觉吗?要学会恨,宿淮双。铭记今天的痛苦,来日加倍奉还在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了身,俯视宿淮双的眼神无比怜悯,道:“我们来日再会。”
第44章 纷至沓来4
江泫踏出地下时, 心中蓦地浮现一丝不详的预感。好巧不巧、玄之又玄的是,他的不详预感几乎从没出过错,向来想什么来什么。此时他疑心宿淮双那边出了问题, 灵识一扫,果然只捕捉到少年虚弱颤抖的呼吸。
从抬脚到落地不过一息之间, 他就站到了宿淮双的面前。
少年伏在地上, 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沾血的太上剑和剑鞘都散落在身侧,旁边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发带, 乌缎一样的长发散乱地垂下来遮住脸颊,又被他脸上的冷汗打湿。
手臂、脖子, 青筋外露。耳下、唇边, 有污血。向内再探, 灵力紊乱, 元神受损。
江泫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
片刻过后,他弯下腰去,扶住少年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扶坐起来。宿淮双一抬头, 便立刻露出一张惨白的、冷汗遍布的面容,眉心那一点灵旨已经溃散殆尽,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江泫盯着他的眉心,脸上意外地没什么表情, 瞳中颜色深黑, 如同两道透不进光的深渊。
他道:“淮双。”
少年借着他手臂的力气勉强能直起身,意识显然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似乎头很疼,牙关紧咬, 双目紧闭,眼下不断淌出骇人的污血, 顺着他的下颚淌入领口,污红雪白的中衣。
但因江泫捧着他的脸,污血便沾湿了江泫的手,顺着清瘦的手腕流淌滴落,颜色异常刺目。
江泫用可怕的眼神盯着那道血痕看了一会,下一刻,宿淮双吃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住了江泫的手背。他似乎察觉到是江泫来了,勉力睁开眼,露出一双失焦的眼睛。
他的视线现在异常模糊,纵使知道眼前的人是江泫,也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青影。分辨不出江泫的神情,只觉得周围现在静得可怕。
他尝试着张口,用微弱的气音道:“师……师尊……”
事实上,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知道。头晕耳鸣太过严重,连带着一部分感知能力都消失了,就算握着江泫的手,也只觉得冷。刺骨的冰冷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让他止不住地颤抖、手脚僵滞,甚至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江泫道:“我在这里。”
他垂下眼睫,用指尖细致地理开少年被冷汗黏住、遮挡面容的长发,轻轻哄道:“别怕,师尊在这里。”
他掐开少年紧咬的牙关,往他嘴里喂了一颗丹药。宿淮双不知他给自己喂了什么,本能地顺着江泫的力道张嘴,期间模糊的视线一直紧紧追着江泫,然而此时他究竟想看见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江泫与宿淮双黯淡的眼瞳对视,低头,用另一只手聚起灵流向腕上一划,霎那之间白皙清瘦的手腕被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空气中漫起铺天盖地般的浓郁灵气,街边枯叶被这灵气一浸,竟然有了短暂返青的征兆。
他抬手,用伤口抵住少年鲜血淋漓的唇。
已近仙人之境,精血的效用是无数灵丹妙药都无法比拟的。殷红的血液流进宿淮双齿间,少年的舌尖尝到腥甜的血气,恍惚之间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睁大眼睛想向后缩,然而江泫堵了他的退路,清瘦白皙的手腕横在唇齿之间,血却流不过少年紧咬的齿关。
江泫静静地凝视宿淮双片刻,收回了被染得一片狼藉的袖口和手。失了借力点,宿淮双不受控制地栽倒在江泫怀里,一双手臂揽上来,隔着柔软的衣襟他听见江泫一下一下、跳得极重的心跳,头顶飘来对方似蒙在雾气里一般不甚真切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师尊在这里。
宿淮双意识模糊地探手,揪住了江泫的袖摆。他伏在江泫怀里,模糊地道:“师……尊……”
江泫慢慢地应道:“我在这里。”
“师尊……”
“嗯。”
“师尊……手腕……疼……”
“不疼。”江泫道,“我来晚了,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宿淮双不说话了。他将头埋进江泫的肩窝里,颤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江泫的腰,疼得说不出话。方才他抱着自己头的时候用的力气比这大不少,然而他舍不得让江泫疼,便卸了手臂的力,反倒将自己的手掌攥出几道淋漓的血痕。
即便疼成这样,他依然要躲江泫的手腕。
江泫安静地抬手,一下一下、轻柔而安稳地抚过他紧绷的背脊,如同哄睡一般。每抚过一下,便有一道灵光渗入少年体内,江泫的脸色也会苍白一分,如此往复数十次以后,宿淮双真正安静了下来。
他睡着了。
方才贯体的疼痛已经尽数消失了,破损不堪的元神被另一人零散的灵识包裹起来,那是江泫一点一点从自己灵识之上剐下来的碎片,它们静默地沉入宿淮双体内,暂时填补少年元神的空缺,一边稳定他濒临崩溃的精神。
宿淮双的状态稳定之后,江泫抬眼,冷冷地看了一眼流云高悬的天空。
“在哪儿?”
系统用冰冷的电子音回答道:【夔听的残魂之一,在元烨身上。现于城北,即将逃遁。】
江泫默然不语,将少年打横抱起,送回了下榻的客栈。方子澄已经醒了,梳洗完毕,仪态端正地在客房中等江泫他们回来。听见门口有响动,他想起身去开门,可还未靠近两扇门便自动弹开,江泫抬脚迈过门槛,周身灵气涌动,胸口、袖摆、衣摆上,全部都是血。
方子澄原本大惊,立刻迎上前去想将宿淮双接过来,却被江泫的神色骇得浑身发凉,惊惧之情油然而生。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泫从自己面前路过,动作轻柔地将少年放上床榻。宿淮双侧脸埋进枕头里,手中还紧紧攥着江泫的袖子。
于是江泫便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道:“等我一刻钟,淮双。”
少年的手慢慢松开了,皱着眉头,睡得极不安稳。江泫收回手,鲜血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方子澄被空气中浓郁过头的灵力冲得头脑发晕,勉力道:“伏宵君,您的手……”
江泫似乎这才想起来手上有一道伤口,轻描淡写地一眼,那伤痕便愈合了。紧接着,他向方子澄抬起了手,道:“剑。”
方子澄一愣,忙不迭地将佩剑递了出去。
*
元烨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行走,准备回渊谷在姑胥城买下来的那座院子。
等待属下回收完了在闻府中的净元后,他们便可以启程离开姑胥城了。虽然他没有亲自去,但炼净元的阵法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再加上阵法的邪气一直被阴煞的阴气掩盖,元烨有把握,就算是伏宵亲自进了闻府,也一定察觉不出来府中的异常。
那闻府一家想必已经当场暴毙了……可惜被伏宵和宿淮双放走了那么多修士,若那些修士还在地下,炼出来的净元虽然不及其他的纯粹,分量肯定要足些,拿去糊弄江明衍足够了。
进府里头捡个东西而已,手下的人就算再蠢,也一定做得来的。
脑海身处传来一声冷笑。
“我看未必。”
是一个分外低沉的青年声音,说话时元烨的脑中会荡起一层又一层的回声。这声音直击人的元神,在赤后之战时它不过仰头嘶吼一声,便能震得无数修士元神溃散,但元烨姑且算是他的容器,对它声音的攻击性完全免疫。
听见夔听的话,元烨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什么意思?”他用十分不爽的语气道,“在你的遮掩下瞒着伏宵捡个东西都捡不回来吗?”
江泫之所以没能察觉到宿淮双的异常,正是夔听出手的结果。虽然只是一抹残魂,但它依然拥有神格,人神不过一字之差,却如隔天堑。它不想江泫知道府外的事情,江泫便如同被蒙着眼睛拖过一时半刻,只是残魂终究是残魂,元烨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因为它拖不了江泫多久。
夔听道:“愚不可及。”
元烨被骂了一句,脸色十分难看。他迈开脚步向前走,边走边想,心中浮现出某个可能性:“他把弟子留在那儿,不是去取陨铁,而是去破阵的?!”
脑海中的妖神没有回应,似乎懒得听他的蠢话。
但元烨想通其中关节,却觉得火冒三丈。他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道:“江家那群蠢货,交阵的时候说什么天下绝无第三人知……这下好了,净元飞了!他一个正派宗门的峰主,怎么会知道这种邪阵?!”
夔听道:“他名伏宵。”
元烨道:“伏宵又怎么了?!区区一个人修,几百年前还被雷劫劈死过一次。你不是妖神吗?以前闹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毁了本体让残魂逃出封印,现在开始怕他了?”
他本身修为其实并不高,得以坐上渊谷少主的位置,是因为得到了夔听的授意。渊谷之内,教众全是夔听的信徒,妄图谋划使天下大乱,人皆死去。夔听是渊谷众人信奉的神,元烨是渊谷的少谷主,在教众心中,与神子无异。
纵使他恶毒、轻狂、漠视人命,纵使他跋扈恣睢、喜怒无常、口出妄言,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子。
然而一切权利地位、甚至是操纵人心的能力,都是夔听赐予他的。当一个人将他的全部依附在自己身上,失去自己的注视便等同于失去一切时,无论他如何桀骜不驯、如何口出狂言,都像是一只狐假虎威的幼兽。
正因其毫无威胁,他的愚蠢与虚张声势,有时竟也让妖神觉得有趣。它被封印得太久,正需要足够鲜活的东西为它解解闷,况且元烨虽然愚蠢,但胜在听话,作为临时征用的身体,算得上好用。
埋怨之间,元烨已经走到了别院门外。
正门前聚了乌泱泱一大片教众,见他到来都自动分开一条宽敞的路,撩开衣摆跪伏下去。人群中氛围有些紧绷,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等到青年走近了,才有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道:“少……少谷主……那枚净元……”
元烨冷冷地睨他一眼,轻言细语道:“我知道。没了是吧?”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是……是的……属下办事不力,请少谷主降罚……”
元烨原本神色阴沉,见了他这副恐惧不已的模样,突然勾起嘴角笑了。黑纱斗笠下透出他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并没有多生气:“知道为什么没了吗?”
那位黑衣教众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道:“是……伏宵君在最后关头破了阵。”
一阵锦衣摩擦的细响,轻盈的黑纱垂落在他眼前的地面上。元烨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盈盈地道:“很聪明。这么聪明,我舍不得罚啊。”
声音贴得极近,又冷又柔,听者出了一身冷汗,诚惶诚恐道:“少谷主……”便听元烨道:“我不杀你。选一种你最常杀人的手法,自己动手吧。”
他的声音甫一入耳,那教众便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然而人不可违背神旨,那道声音化作一道无法违背的指令,瞬息之间被刻入他的灵魂。他惊惧不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举起双手,屈指成爪,定定地向自己的咽喉扣去。
元烨没有污自己眼睛的兴致,站起身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衣摆上的浮尘。他穿过一群死死低着头跪着的手下,听见身后断断续续的、被手掌卡得破碎不堪的悲号,心情又慢慢愉快起来。
江氏的人交阵时说的话出了纰漏,责任自然不需要渊谷来担。自己吹嘘一大堆取出来废了多大的力气、此阵有多违背人伦、天下绝无第三人知晓阵法,结果撞见一个伏宵,阵便被破了。下次见面,应当让江明衍好好教育一下他的手下。
他慢悠悠地晃到织锦马车前,好整以暇地踩着杌凳上车,探手撩开马车的锦帘。在他撩开车帘的那一刻,身后的声响停了。
手下的哀嚎声也好、其余人紧张恐惧的心跳声也好,与虫鸣、鸟鸣一道骤然消弭,天地间一片死寂,恍然之间仿佛置身万籁俱静的雪峰,元烨动作一顿,隐约听见一丝轻而细的风声。
他慢慢转过头,瞳中映出一道银白的剑芒、与一片圆形的血弧。血弧之上是神色各异的人头,每一张脸上都保留着它们离开身体时的神情,个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片刻之后,血液飞溅,人头落地,仍然没有声响。那剑如一片薄雪,轻飘飘地在人群中走了个来回,取走此地近百名教众的性命后幽然一掠,落入一人掌心。
那手掌不算宽大,纤瘦白皙,骨节分明。
握拢剑柄以后,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振,剑锋上的血迹便尽数落了地,不曾沾染烟青色的衣摆分毫。
元烨微微睁大眼睛,喃喃道:“不会吧……他怎么知道是我?”
然而他没有时间思索原因了。下一秒江泫手中的长剑便直指他的命门,元烨险之又险地旋身避开,耳后传来马车被一分为二的巨响,飞溅的木屑擦着他的侧脸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然而当他平稳落地,倒吸一口凉气去探脸上的伤口时,那血痕却蠕动着愈合了,只剩下皮肤表面一点无用的血迹。
青衣人提着剑站在一地狼藉之中,面无表情,如同一樽煞神。元烨刚用衣袖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就见那煞神低声自语道:“自愈?”
元烨道:“伏宵君。我们……”
话没说完,他神色大变,立刻向后一仰。迎面而来的剑锋将他头顶的黑纱斗笠劈了个稀烂,竹骨绷溅之间,四面的黑纱发出刺耳的尖嚎,也化作黑烟消散了。元烨没能稳住重心,向下扑倒在地面,电光火石之间抓起手边散落的不知哪个属下的剑向上一挡,准备寻机拉开距离。
哪知对方手中那柄品相不佳、剑芒黯淡的破剑此时却坚如陨铁,有千钧力,竟然直直地劈断元烨的剑锋,削断了他的左臂!
能致人昏厥的剧痛袭来,元烨眼前一黑,凭借本能就地一滚,勉强撑着地面站起身来,道:“君子动……”
又是一剑。
这一剑刺中了他的右肩,剑刃抽离时元烨呕出一大口血,眼见脏血即将滴到剑锋上,江泫嫌恶地一皱眉,抬腿一脚将他踹开。元烨被这一脚踹得险些魂魄离体,后背重重撞上别院的石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他徒劳地跪倒在地,眼冒金星地用剩下一只胳膊撑住地面,喉中呛血,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气若游丝地抱怨道:“师徒两个……咳咳……都不是……省油的……”
话音未落,面前荡来一片烟青色的衣摆。元烨止住抱怨,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闯了个不得了的祸,忍着剧痛声音虚弱道:“伏宵君……我只、只是一个小……咳咳……小辈……”
从上马车到现在让他变成这副惨样,对方只用了几息的时间。并非元烨不愿反抗,而是无法反抗——仙门中从来盛传伏宵的往事,而元烨向来嗤之以鼻。上次隔街相见,对方扯碎他一块灵识,却仍惮于宗门不敢对他出手,在元烨心中已下滑到“畏首畏尾”一档。
而后灵识被夔听的妖力修补完成,他便更不在意。
人在山崩之前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江泫便是普天之下修士之中最高的那几座山之一,在绝对的压倒性力量之前,江泫要他断腿、他便不能留一条腿,江泫要他失去双目,绝不会有一只眼睛留在眼眶里。
江泫要他死,他也只能死。
然而原本一剑就能解决的事,对方竟然多出了好几剑。元烨察觉到江泫或许是在“和他玩儿”,并不是真的要取他性命,目的只是将他身体里的罪魁祸首逼出来。恰逢剧痛上涌,一阵一阵地刺激让元烨手脚发软,精神却无比清醒。他当即咧开嘴角,抬起头吃吃地笑道:“嘻……不要这么生气嘛。伏宵君……”
夔听的妖力一刻不停地修复他身体的伤口,缓了片刻之后,他说起话来流畅了很多。出于一贯乐于做戏的本性,他竟然想要伸手去抓江泫的衣角,一边睁大眼睛,因兴奋和疼痛不住颤抖的瞳仁死死地锁定了江泫的脸。
“宿淮双没死不是吗?你也不能杀——喀——”
元烨猛地睁大了眼睛。尖锐的疼痛在他喉间爆发,他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气音,听上去像极了方才伏在脚边那位手下死前的哀鸣。他开口没说几句话,江泫就面无表情地提起剑,狠狠地朝着他口中惯下去。
元烨的牙齿抵着森寒的剑锋,蓦地想到一句话:他要死了。
死。
这个字刚刚从他心中升起来,他就感受到了漫过理智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这恐惧促使他在灵识海中神色扭曲地冲着夔听尖嚎:“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救我!!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救命……救命啊!!夔听!!你还愣着干什么!!”
“谷主……救命……呜……谷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大哭起来。
灵识海中传来一声轻笑。
夔听慢悠悠地道:“被吓破胆了,才知道叫谷主吗?”
元烨的眼前模糊一片,瞳中聚满了泪水。
“对不起……呜……求你……”
夔听森然道:“好啊。我会救你的。”
听了这句话,元烨心中立刻一松,然而下一刻他的灵识海中翻起滔天巨浪,一直盘踞在他意识之中的庞然大物居然要这么摆身离去了!意识到对方意图的一瞬间,元烨如同疯了一般,拼命放出灵识想要阻止夔听离去,然而他的灵识弱小无比,对于妖神来说仿佛一道被水沾湿的纸墙,甚至不需要出手,一个念头便能悉数绞碎。
它留了手,元烨的灵识四分五裂。灵识破裂,灵台受损,身体受伤,口鼻中流淌出来的血遍身都是。断掉的肋骨戳破肺部,夔听离去以后伤口不再自动修复,他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他呆呆地跪坐在江泫面前,神情呆滞地流泪。没过多久,他的瞳孔涣散了。
系统道:【夔听走了。没有载体,你杀不了它。】
江泫沉默地将剑抽出来。元烨跪在他面前,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灵识一探,元神已经离体,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甩净剑上的血,将方子澄的佩剑落鞘。
“过去多久了?”
【远不到一刻钟。】
江泫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脚从死人堆里迈了出来。这原本是条宽敞的街道,现在却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满,肮脏的鲜血与尘泥混合在一起,染红了地面。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气,江泫眉尖微微一蹙,决定走远了再清理一下。
“回吧。”他淡淡地道,“淮双还在等我。”
第45章 纷至沓来5
江泫回到客栈的时候, 宿淮双还在睡。
他半张脸沉在软枕中,长发散了一榻,被漆黑的长发一衬, 脸色更是白得吓人。脸上的污血已经被方子澄好好清理过了,神情也不似自己走时那般紧绷, 看来是喂了凝神的丹药。
放在平日里, 少年绝不会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这么睡着。除了最开始将他抱回殿中的那次,在净玄峰这么久, 每次见到宿淮双的时候,他都很有精神, 如同一株临雪不屈的雪松。
他是江泫最应该上心的弟子, 也是所有弟子之中他最喜欢的一位。岑玉危性格虽然温和, 但太过优柔寡断, 时常瞻前顾后、面对大事时难免有些畏首畏尾;孟林性格跳脱,背着藏酒偷懒带坏师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乌序寡言少语,最常见的就是一张斯文无害的笑面,除了练剑与功课, 净玄峰上都找不到他的身影。独独宿淮双。
独独宿淮双一个,从入峰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这种注视是隐晦的、单纯的、小心翼翼的,然而又是热烈的、赤诚的、毫不退却的, 像是不知何时在江泫空芜的心中点起的一簇火。
最开始入峰那几个月, 宿淮双不怎么习惯,江泫也不怎么习惯。
宿淮双不习惯是因为他不负灵力,骤然入了仙门, 生活环境与生活习惯与从前相较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江泫不习惯, 仅仅只是多了一位需要特殊照拂的新弟子。
弟子是凡人,年龄不大,在江泫看来像张白纸。但有了前世众叛亲离、被人反手刺死的前车之鉴,他学会了一个可贵的名词:戒心。
即使是再亲近、再信任的人,都要保持戒心。这样的戒心江泫从来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有。
他在江氏避世不出许多年,每日睁眼就是栖鸣泽的云海与漫天遍野的楹花,无花时郁郁葱葱、薄雾缭绕,开时便如天地覆雪、寂静淡然。
人道江氏少主如同开遍栖鸣泽的楹花一样光风霁月、襟怀坦荡,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是冷面人,然而面不表心,面上愈淡,心便愈浓。
因为心善,能容得下一个从外头捡回来的血脉不纯的私生子。因为心善,他为其处理了那位始乱终弃的氏族渣滓。因为心善,偶见私生子受到欺凌,便认下私生子作弟弟,还请求家主将其与其母亲的名字写入族谱。族中有什么事,事事都能找他,往往决断利落、行之有效;他对江家人向来毫无防备,到头来受了挫,终于知道要防备。
宿淮双刚入峰那段时间,他常常闭关。在净玄峰上一般是找不到他的,他自认无意与他人多做接触,对弟子态度虽称得上温和,更多的却是疏离,对待宿淮双也是,不摆架子吓到他、做好分内之事,除此以外,别无优待。
偶尔一次深夜踏雪归来,见到了独自一人蜷缩在走廊背风处的宿淮双。
原本就瘦小,穿着岑玉危在山下给他买的冬衣,背对着他,怔怔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不远处就是孟林的房间,门窗缝里透出来些许暖光,房间里的温度显然要比廊下高很多,然而同样不知为何,他没有进去。
靠得稍微近些,发现双手冻得通红,脸颊而耳朵也是。他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江泫出声询问:“为何坐在这里。”
江泫本身就是净玄峰的一片雪,若他不想让人察觉到动静,便没有人能听得见,遑论一个毫无修为的幼子。他蓦地出声,似乎将宿淮双吓了一大跳,他慌慌张张地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白衣人,第一反应是抿唇起身,摆出认错的姿态。
他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江泫只好自己猜测。
“想家?”
宿淮双重重地摇头。
“受了欺负?”
宿淮双同样摇了摇头。期间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着小心翼翼与些许诧异,似乎没想到江泫会来问他这些。
这些原就不是什么不能问的,同样是作为未来师尊的“分内之事”。江泫继续道:“课业有疑?”
宿淮双看起来想摇头,最终却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江泫道:“为何不问师兄。”
宿淮双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卖师兄:“岑师兄有事未归,孟林师兄喝醉了。”他低头不看自己,在夜色倾轧之下显得有些单薄。江泫直觉他心情不好,福至心灵,隐约猜到他是不习惯峰上的生活。
年纪小小,孤身一人,确实委屈。孩子受了委屈,需要人哄,江泫原本起了心,略一怔后又被压了下去,面色冷淡下来。他向幼子伸手一招,示意他起身回房,却不想宿淮双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会儿,竟然试探着伸出双手,一手两个,握住了他的手指。
江泫:“……”
这一握有如定身之咒,把江泫死死扣在原地。片刻过后,他艰难道:“你做什么?”
他一问,宿淮双又迅速把手收回去,背在了背后。没想好怎么撒谎,最终江泫听见了他闷闷的声音:“您心情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净玄峰上每日千篇一律,将人心养得麻木、波澜不惊。然而宿淮双这么一说,江泫似乎就真的开始心情不好起来,唇角微微一抿,要将手收回去。
收了一半,掌心多了一颗糖。
宿淮双仍然埋着头不吭声,仿佛那糖不是他塞的;糖丸躺在江泫覆着薄茧的掌心,被糖纸包着,透过一角能看见里头蜜一般的色泽,在灯下泛着诱人的暖光。那是宿淮双第一次送给江泫东西,在对他有些害怕、疑心能不能留在净玄峰的时候。
而后是槐枣糕、桂粉酥、玉露团……每一样都如同今晚这颗糖丸,被江泫合掌收去。
这大抵是天下最简单的糖衣炮弹,却轻飘飘就地将江泫努力积攒多年的冷淡击了个粉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到我房中来罢。”
宿淮双于是抬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跟在江泫身后。
江泫以为,他的身后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这自信也确有来源。而事实是这安全之所被他人击得粉碎,他晚到了一步,什么都没阻止得了。
他将刚刚取走渊谷少谷主性命的佩剑交还给垂手侯在门前的方子澄,靠近床沿,探手将宿淮双凌乱的头发理了理,道:“如何?”
方子澄道:“您走之后,他一直在睡,不曾醒来过。”
“嗯。”江泫淡淡地应道,“可还有事需要处理?”
方子澄道:“没有了。历练已经……结束。”
说到结束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这样的历练显然算不上是完满结束,地底的黑暗摧残神智,上几个月时保持清醒已是他的极限,更别谈精进境界,相当于下山数月,别无所获。
他收了声,感觉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江泫道:“既如此,走吧。”
没想到这就要走,方子澄连忙应道:“是……可是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走?师弟的身体……”
话音未落,就见江泫向前倾身,指尖点在宿淮双的眉心,略微探查了一下情况。
饮了江泫一点血,他的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受损的是元神,其次是他的灵识,更因风氏瞳术与元神息息相关,视力也有可能会受损。
但是没关系,这些都能治好。只要人不死,就算受了再重的伤、患上再严重的疾病,也一定有办法治好,等到治好以后,再去找夔听算账。
江泫默然不语,收回的手拢在袖中握紧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然而他面上浑然不露,冷静片刻后,伸手握住宿淮双的手腕,又让方子澄牵住自己的衣角,灵力掠地,几息之间便回了净玄峰。
方子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撒开江泫的衣角,惊愕地后退两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
四周陈设极简,毫无人气,乍一看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萧索寂寥感。西面挂着一扇木窗,窗外天幕低垂,大雪纷飞,方子澄一看着雪,立刻感觉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江泫将宿淮双安置在榻上,抬眼见几步之外有些无所适从的方子澄,抬手撤了遏月府外的禁制,又给重月传了信,道:“御剑回峰吧。”
穿着天青色外袍的方子澄抱拳领命,似乎是想再问问宿淮双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背着佩剑告退了。
方子澄走后,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江泫的视线轻轻落在宿淮双面上,神色紧绷,指尖扣着他的手腕,将灵力缓慢输送进他的体内。之前他剐下灵识作应急之用,暂时填补宿淮双破损元神的空缺,然而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让他恢复如初,需要将其彻底修补好。
然而修补元神谈何容易。此为人之根本,世上独一无二之物。再者,他的眼睛……
江泫定定地看了宿淮双好一会儿,恍惚间又看见了少年在地上蜷缩着、浑身是血的模样。似曾相识的心悸之感在心底蔓延,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在记忆中发生过几次,江泫却丝毫找不到它们的影子。
重月还没到,屋里太安静了。江泫听着少年微弱得快要消失般的呼吸,面上浮现一丝极为罕见的六神无主,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淮双。”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莫名有些沙哑。宿淮双在沉睡之中,不曾听见,他便又轻轻唤了两声,终于见少年眼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瞳色沉静如初,却没有聚焦。看见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江泫的心狠狠一沉。宿淮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床边模糊一片的江泫。
“师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我……”
江泫抬手,覆了上去,声音平稳地道:“睡得久了,才醒过来,有些模糊罢了。”
然而宿淮双总觉得,江泫的手掌在发抖。他费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上江泫的手背好一会儿,才确认了这是真的。
意识苏醒过来以后,疼痛也跟着复苏了。少年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将声线里细微的颤抖压住,抿唇浅浅一笑道:“好。”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一弯,眼睫也轻柔地扫过江泫的手心。江泫被掌心这点细微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听少年状似平常地问道:“师尊,我睡了多久?”
江泫涩然道:“没睡多久。”
宿淮双道:“我们回净玄峰了吗?”
江泫道:“嗯。”
一时默然无语,只剩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宿淮双原本握着江泫的手,现下有些握不住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或许出了一些问题,微微一眨,却感觉江泫的手也跟着一僵,便立刻不动了。
他道:“师尊,对不起。”
“……为何道歉?”
宿淮双道:“是我警惕心不够,让师尊担心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一会儿,才能维持正常状态接上下一句。然而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笑着,覆在江泫手背上的指尖虽然虚软无力,却一刻也未往回撤过。
“如果我修为能再高一些……”宿淮双慢慢地、艰难地道,“师尊,是我不——”
江泫蓦然出声道:“不是。”
宿淮双盯着眼前那片模糊的昏黑色,没有力气再接话了。他能感受到江泫温和澄澈的灵力顺着经脉一寸一寸地流淌,灵力所经之处,疼痛便要微弱一些。普通人的灵力是无法控制到如此精确的地步的,与此相对,这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宿淮双总觉得嘴里还留着江泫的血味儿。他庆幸当时自己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否则不知道江泫要喂多少精血给他。精血里头有他的修为、他的元气,送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作送命。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江泫为他丢掉任何一样东西。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杂乱地闪现画面。一会儿是江泫将他扶起来时僵硬茫然的神情,一会儿是藏在黑纱斗笠下的元烨,然而最后它们都会变成夔听狰狞可怖的眼睛。
他听到了的。
戴着黑纱斗笠的人说——容器。
夔听有一部分残魂没有被封住,逃出了苍梧山底的封印。自己是夔听相中的容器,它找了自己很久,但如同元烨所说,它此行只是来“看看”他——用它自己的眼睛,从元烨额头上张开的,那道瘆人的血缝。
身体被邪之又邪的东西预订,这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然而宿淮双太累了,他躺在江泫身边,甚至已经没了愤怒的力气,余下的一点点精力,全部放在了江泫的身上。察觉到江泫的担忧时,少年脑海中闪过的全然都是庆幸,然而欢喜的余波过去之后,涌上来的又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仿佛无形之中被另一人的心绪影响一般,悲伤平地而起,一遍一遍地冲刷宿淮双残余的理智。然而这悲意也没能持续多久,黑暗一层一层地涌了上来,他虚脱一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须臾,木门被人推开了,重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穿着一件暗花白棉裙,眉间发上栖着婆娑的雪气。收到江泫传信时她便启程向净玄峰上来,然而她并非武修、未习御剑术,便炼化了山腰的一树红梅,让覆着薄雪的乌枝将她托上遏月府。
一只脚迈进门,目光不过随意一扫,却立刻定在了江泫身上。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道:“伏宵,你的灵识是怎……”
话未完,江泫转过头来。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间,重月还未说完的半句话被生生截断在口中。
自己这个师弟,从小长到大,没露出过几次这种表情。一次是师尊仙逝,一次是天陵险些殒命,一次是百年前将他接回门派,他刚刚醒来时。再有一次,就是现在。
茫然的,混杂着些许愧疚与束手无策。然而他所愧疚的事,往往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大多是来自命运、或者他人的嘲弄。它们绕过他的剑锋,指向他身后之人的脖颈,瞬息之后便只剩一片血光,原本不是他的错,最后却要他来承担这些重量。
他总是在愧疚,而愧疚是一把剑,能将最为坚强的人都戳得千疮百孔。恰如现在江泫破破烂烂的灵识。
重月不过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感到鼻尖发酸。
修士的灵识……是不能碰的。它们生于灵台,与修士的精神相连,是修士体内最为纯澈之物。元神尚且有污浊,但灵识没有。寻常修士的灵识,连一点污染都受不了,他竟然生生从自己身上剐下来这么多……
……该有多疼啊。
这些缺损,又要如何去修复呢?
重月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意强行逼了回去。她快步上前,揽过江泫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没事,宵宵。”她道,“师姐来了,师姐来想办法。”
*
姑胥城北,别院外。
夜风拂过一地身首分离的尸体,惨淡的月光流泻,照亮一片沾满暗红血迹的地面。这里和白天江泫离开时大差不差,尸体白天怎么倒的,晚上还是怎么倒,元烨背靠着别院溅满血迹的墙面,干涸的瞳孔中映着一轮尖尖的银月。
元神脱离躯体后,身体只是一团不能行动的肉块。他的灵识在白天被夔听撕成几半,现在又被对方随意缝缝补补,连带着元神一起塞
回身体里。
片刻过后,他的眼睛动了。起先是瞳孔微弱地一缩,随后眼球开始转动。慢慢的,他因为吞剑被迫打开的嘴合上了,尖锐的剧痛席卷全身,他向前一弓腰,不受控制地趴伏在地,因为只剩下一只手臂,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身体。
在他的面前,一句无头尸体也同样动了。
他以一种异常诡异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人群之中行走一圈,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头颅,挪正位置之后,对着脖子按了下去。伤口连接处闪过一道被灼烧一般的黑红光芒,这光芒沿着伤口走完一圈以后,断裂伤就此消失不见。
尸体慢悠悠地踱步到元烨面前,开口说话了:“就这么喜欢这具身体吗?破成这样了,还要回来捡?”
元烨伏在地上,不说话。
他的手臂被江泫一剑削断,又在这儿晾了大半天,早就流不出血了。夔听看了一眼,一边微笑,一边绕着尸堆又走了一圈,这次是为了找元烨的手。
很好找,其他人断的都是头,只有他一个人断了手。断手提在手中也没有几斤几两,娇弱得像是凡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丝毫不像习武的修士。
夔听提着手,笑盈盈地在元烨面前蹲下来,将断手按回他的伤口处。做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寻常,像是在玩什么简单的拼接游戏;视线挪到元烨身上时,他平凡的面孔上浮现些许笑意,在月色之下显得无比瘆人,见之便觉毛骨悚然。
元烨平日里的作态,有八九分都是学他的。然而学没学到精髓,拿来虚张声势倒是够用,不似正主这般,端着一张笑面往哪儿一坐,哪儿就是尸山血海。
断手被安上了,妖力走遍全身,其余的伤口也在极速愈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个被江泫削得破烂不堪的身体就已经完全恢复了,然而元烨仍然垂着头,没有出声,也没有起来。
夔听道:“怎么不敢看我?”
元烨肩膀一动,手臂使力,撑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坐起来以后,他沾满泪水的眼睫、还有脸上数道透明的水痕,便通通暴露在夔听的视野之中。
重新活过来以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尖声威胁、嚎啕大哭,反而像是一只漂亮木讷的人偶,默默地流泪哭泣。眼泪冲开脸上结痂的血痕,留下一片污浊的痕迹,夔听饶有兴趣地打量片刻,抬手,织锦马车中便飞来一块雪白的绢布。
他捧起元烨的脸,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污血。直到白净的面庞露出来,他撤回手,笑眯眯地问道:“有什么感想?”
元烨道:“我要杀了伏宵。”
夔听道:“不对。”
青年跪坐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等待他的后话。
因为办成了想办的事,夔听的心情似乎很好,话也多了些。他蹲在元烨面前,细致地教导道:“神格之下,尽是蝼蚁。对待蝼蚁,不能用‘杀’字。”
“你是我的信众,只要在我的注视下,便等同拥有我的一切。不死、不灭、天命眷顾、颠倒众生。”他悠悠然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元烨咬紧下唇,视野模糊起来。他向前倾身,双手抓住夔听的前襟,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小声的呜咽在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背后覆上来一只宽大的手掌,它轻轻抚过青年颤抖的脊背,听见他从喉中挤出来的、哭腔破碎的宣告:“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夔听轻轻一笑,低头附去他耳边道:“能做到的话,我等着你。”
那头颅贴着元烨的侧脸,说完这句话,立刻断裂了,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磕上元烨的肩骨,又砸上地面,骨碌碌地滚远去。方才被夔听擦拭干净的脸庞又溅上血迹,青年额头上的眼睛短暂地张开一瞬,化为血线重新没入他的身体里。
第46章 纷至沓来6
净玄峰, 遏月府。
有重月在,宿淮双的状态很快稳定了下来。江泫坐在窗前,遥遥望着重月忙碌的身影, 在净玄峰熟悉的大雪之中,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听天陵说, 你们是下山救人的。”重月道, “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元神受损,一个居然用灵识去补元神。”说到这里, 她转过身瞪了江泫一眼,颇有些缓过神来秋后算账的意思。
江泫被她一瞪, 心中竟然浮起一丝诡异的心虚。
他欲盖弥彰地撇过头, 选择性地略过了她的谴责, 道:“碰上了一些意外。”
他现在作为失去记忆的伏宵, 理当是不会知道夔听的存在的,只好用意外作托辞稍加糊弄。而重月也如他意料中的那般好说话,叹了声气,便不再追问了。
她正俯身用灵识检查宿淮双元神缺损的地方, 扫过少年眼睛的时候,动作却顿住了。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盯着宿淮双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异常谨慎地再次探去。
用肉眼看, 是看不见什么的。然而只消用灵识微微一扫, 便能看见宿淮双的眼睛上覆着一大片不住翻腾的浑浊血雾,其中包含着极其不详、又让她异常熟悉的妖力,甚至因为日夜与其相处, 稍稍一碰便觉得头疼欲裂。
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撤回灵识,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是夔听……!
认出妖力来源之后,重月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到宿淮双身上,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果然……地下的封印出了问题。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神魂跑出去了多少?!又为何会对伏宵的弟子出手?
问题愈多,神情便愈冷。江泫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面容,却能注意到她停下动作,问道:“发生何事?”
听见他的声音,重月的身体一僵。片刻过后,她与平日无异的声音飘了过来:“无事。只是有些棘手。”
江泫于是起身,走到床前。他比重月高出一个半头,往她身边一站,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口漫进来的光,屋中有些黑了。
“需要我做什么?”
重月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和他都是。”她仰头看着江泫,表情虽然颇为镇定,但瞳中仍有一丝未隐藏完全的凝重。江泫猜到她或许猜出来是夔听,也猜到她什么也不打算和自己说,便也没有发问,等待她的后话。
“他的元神有破损,但没有离开,这些碎片都藏在灵识海里。”她道,“只要将它们找齐,再开阵补元,便没有大碍了。”
江泫道:“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重月道:“只是附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说到“不干净”几个字时,她向来清丽冷淡的面上罕见地浮现了一丝嫌恶,接着道:“棘手的正是这个,并非没有驱除的方法,只是若要寻法子……或许要往栖鸣泽走一趟。”
栖鸣泽。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
他垂下眼帘,道:“为何?”
若是有什么世间找不到的秘法,直接问他就是。江氏里头的东西,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几乎都已经看完了。
只可惜,这次要用的并非是什么秘法、阵法,而是实打实的只能在栖鸣泽内取到的东西。
重月道:“栖鸣湖的湖水,是这九州之中镇邪效果最好的,有‘神水’之称。他眼上所附之物实在麻烦,恐怕需要用到……”说到一半,她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不用去了。九门会武快到了,这次举行的地点就在上清宗,江氏的人会来的。”
“江家虽避世不出,但族中人大多慷慨正义,再者我与他们上一任家主有些交情,应当能讨来一抔神水。”
江氏家主……
现在这个时间点,原本的江泫恐怕已经死去了。江泫死去没过多久,他的父亲江槐尘、也就是江氏原本的家主亦阖目追随祖神而去,前世江泫穿过去让原身活了下来,江槐尘却仍然死了,想必这一世结局也不曾改变。
家主和他唯一有继承权的嫡子都死了,主位空缺,便要抓别人顶上。重生之后,江泫从不曾主动打听过江氏的事,此时心中却有些冲动。
他斟酌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江氏现任家主,是谁?”
重月道:“江氏上一任家主之弟的长子,江鸣岐。虽然年轻,但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往后想必大有作为。”
江泫对这情势缄口不言,没再多问。按照原本的轨迹,江明衍此时应当还未认祖归宗,正在小门派中历练。江氏之中,确实只有江鸣岐有这个资格。
随着这个名字一同浮现在眼前的,是故人的容颜。
江鸣岐、还有他的妹妹江鸣鸢,他们二人同江氏少主从小一同长大,江泫穿过去以后日日与他们相处,交情不可谓不深。纵使结局是受人挑拨反目成仇,江泫却从不曾恨过他们。
江氏人性格大多温淡、不理世事,而江鸣岐兄妹是其中截然不同的两团火。哥哥脾气火爆、嫉恶如仇,妹妹张扬恣意、心直口快,两人从小就是能将栖鸣泽闹得天翻地覆的混世魔王。
江鸣岐那样自由自在的性格,骤然被抓上家主的位置,行事处处受限,想必相当不好受。不知上一世自己死去以后,又是谁接替了家主的位置,背着近乎支离破碎的江氏继续向前走?
“……宵……宵宵……?”
江泫在重月的呼唤中回过神,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这样唤我。”这不假思索的话一说出口,便是一怔。
重月也是一愣,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又来了”的神情。她顺应江泫的心意,撇去那个让现在在九州享有盛誉的仙君感到难以启齿的小名,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道:“好……伏宵。你为何在出神?我叫了你好几次。”
江泫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重月道:“什么往事?小名被弟子听见的时候吗?”
她仰头看江泫,一贯稳重的神色中带着点揶揄。她其实也不知道面前之人想没想起来、想起了多少,只是方才听他那样说话,莫名有些怀念。
虽然提问,但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重月低下头,鬓间一直素银钗缀着流苏,映着白而净的雪光,显得清冷出尘,又带些久久习医之人的悲悯。
“不要嫌我唠叨。最近你的灵识不要动,也不要带你徒弟下山。好好呆在遏月府休息,等我明日带人上来,开阵补元。”
江泫心知,重月之所以让他不要带宿淮双下山,是因为猜到夔听盯上了他。今夜必然会有人去确认苍梧山下的封印,届时知情者都会知晓,夔听的躯体消弭,一部分神魂挣脱了封印。
让他们得知这消息,也不知是好是坏。
夔听栖居在渊谷少谷主的身体里,然而稍稍一想,便有一种合理的怀疑:渊谷是夔听在险些成为它坟冢的赤后之上建立的。再者夔听盯上宿淮双的原因,江泫仔细思索之后,认为只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夔听在找容器。
其二,宿淮双的眼睛,对它有威胁。
二者选一,或者二者皆有。毕竟,从来没有哪双眼睛是能透过实体看到妖神的神魂的,也不会有哪双眼睛只是看见夔听的神魂就会给主人的身体带来如此大的伤害。它们之间似乎天生相斥,其中似乎又潜藏别样的机缘。
他对风氏的瞳术知之甚少,尚不得解,但既已事发,此后必然需要警惕。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不用灵识,如何将他元神找齐?”
重月道:“我让天陵帮忙。”
江泫默然片刻,道:“我可以。”
重月似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眉尖皱起,用罕有的严肃语气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灵识的状况?”
江泫道:“我知……”
“你不知道。”重月道,“你不仅不知道,你还想用。”
江泫:“……”
他被刺得有点哑口无言。
疼吗?
自然是疼的。
能补好吗?
未知数。
寻常修士灵识生于灵台,若受损受污染,运转心诀、服食丹药,再去灵气丰沛的地方呆个三年五载,或许能自愈。但江泫没有灵台,灵力储藏于元神之中,一旦受损,修补便成了天方夜谭。
但他实力不弱,削下来的也不多,想着或许不补也没关系。然而重月一听,气得扭头就走了。
走了一半,她又折回来道:“让玉危带些炎星符上来吧。他很畏寒,但山浮梅殿不方便起阵,让他暂时留在这里。”
江泫一愣,待重月走了之后,俯身伸手向宿淮双面上一探。果然,冷得像冰。在姑胥城主府井下的时候也是,脸和手,没有一处是热的。
仔细一想他每日似乎总会在身上多加一见里衣,习剑前脱去外袍时,能看见一截雪白的领口。一个畏寒的人在终年覆雪的净玄峰上呆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他怔怔地看了宿淮双班半晌,抬掌覆住了自己弟子冰凉的手。
第二日,重月带着天陵和她的亲传弟子上了遏月府。亲传弟子年芳三百一十岁,容色甚美、端方沉稳,带着起阵需要用的材料,入了遏月府、拜过江泫与天陵后,动作利落地与重月一同着手布置。
天陵的视线在宿淮双和江泫身上走了一个来回,看上去快气炸了。
他对江泫冷声道:“你去休息。”
江泫的视线扎在宿淮双身上,没有说话。
天陵道:“伏宵!”
江泫于是将视线转向他,冷淡之中带着些许茫然,似乎不懂他为何这么大的火气。
天陵被他一盯,气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将怒火稍微压下去一些,他开始说重月昨天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谁让你削自己灵识的?”
江泫道:“事出突然。”
天陵道:“那也不是理由!”
他是真的生气,一团火窝在心里。舍不得对江泫发,又不能对宿淮双发,就坐去床尾生闷气。重月的弟子何曾见过大名鼎鼎的冷肃仙人天陵君这等做派,眼观鼻鼻观心自己忙自己的事,丝毫不敢开口说话。
天陵坐在床尾生气,气着气着仿佛又想起了伤心事,还是顶顶伤心的大事,频频转过脸来看江泫,眉眼都低垂着,周身气氛委顿,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江泫伸手帮宿淮双掖好了被子,转头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天陵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消了气,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到江泫身上,轻声道:“……疼吗?”
江泫道:“不疼。”
重月埋头布阵,闻言道:“惯会撒谎。”
于是江泫也不说话了。
几人在房中僵持许久,唯二认真的只有两个——认真布阵的亲传弟子,认真睡觉的宿淮双。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睡颜安稳平和,丝毫不露苦痛之色。其余三人,心中各有心思。
重月想的是怎么劝江泫不要下阵,愁容满面;天陵则想起以前师兄将自己从师门废墟中挖出来时的往事,触景生情。江泫只是在想,要怎么在宿淮双醒来之前,绕过江氏,将他眼睛的事情解决掉。毕竟会武是要参加的,他未来广远,是自己没能尽到保护的责任,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背上眼盲的冤名。
还有一条,一会儿拼元神,必须得自己亲自去。这差事费心费力,损耗极大,其余人未必吃得消。
再者元神中保不齐带有记忆……自己的弟子,还是不要叫他人看去了。
开阵之时,三人又在房中争了一圈。说是争,但江泫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他坐在师姐和师弟之间,满头绕的都是苦口婆心的劝说,神色安稳得如同老僧入定。
然后,刚一开阵,他就抬手扣住天陵的手腕,趁着对方愕然之间,抬脚向阵中迈了一步。
灵阵的华光骤起,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宿淮双的灵识海里。
灵识海,境由心生。人心中最喜欢什么,灵识海就会变成什么样。江泫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喜欢,因此他的灵识海是一片荒芜萧索的黑;宿淮双的灵识海与江泫相比,可谓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宿淮双的灵识海,是一座宁静和平的小村庄。
看不出是哪个地界,有山有地、草木茵绿。村庄不大,都是泥胚矮房,上头覆着层层深黑的瓦,从村头到村尾有两条岔路,路上可以看见光屁股小孩嬉闹的身影。
正是农忙的季节,举目望向村子周围,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忙碌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这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季节,正在下雪。天幕灰沉沉的,地上却不暗,薄薄的霜花从天幕缓慢飘落,偶有一片栖进江泫的眼中,被热气一蒸,便化成水珠顺着眼睑流下,像是一滴剔透的眼泪。
江泫抬手将这水痕拭去,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小孩道:“宿淮双,今日你怎么又没来!”
他转头一看,村中一棵古树下头,围了一圈威风凛凛的稚童。看年龄,小的有三四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也不知这天气到底是热是冷,都穿着一身短打,更有甚者几个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露肩露背,几条布挂在身上,彰显自己“身强力壮”。
他们之间站着一个小孩,生得白净好看,穿着一身朴素但板正严实的青衣。衣服老实,穿它的人也老实,从不东拽西拽,出门时扣子是怎么扣的,现在就还是怎么扣,衣摆也干净,一点泥点子也没沾上。
他站在他们中间,讷讷地低着头道:“昨天阿爹让我在家温书……”
一人道:“书有什么好读的!不如跟我们上山玩儿。”
另外一人附和道:“大牛说得对!明明都已经约好了,就你一个人没来。我们在山脚下等了你好久!”
大牛看来是个领头的,对着被围在中间的宿淮双道:“你再这样,以后我们就不等你了!”
宿淮双于是有些窘迫地低头道歉。他道歉道得快,孩子们原谅他原谅得也快。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就不记仇,不一会儿便又嘻嘻哈哈地玩到了一起。
一位叫“二狗”的团体二把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泥雕,递到宿淮双面前,兴高采烈道:“我昨天做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江泫也定睛去看。不看不得了,一看看出五只脚、额外还有一颗面容不清的兽头、一条尖如笔端的尾巴,头上歪歪斜斜地画了几道。身形魁梧,状如铁牛,然而没有角;面容猎奇、有碍观瞻,然而透着诡异的硬气。
实在看不出是什么。
宿淮双也没看出来,胡乱猜道:“牛?”
二狗勃然大怒。
“这是老虎!老虎!”他睁大眼睛指了指手中泥雕的额头,“好大一个‘王’字,你没看出来吗??”
宿淮双似乎惊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江泫旁观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想起了中州边境小镇中的灯会,想起了少年在朦胧灯火中的脸。那天晚上他盯着那盏灯,同样也看了很久,如果自己没有将他拉开,他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死死地杵在人家摊子面前,非要看出来不可?
江泫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嘴角情不自禁地一弯。他甚至有点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将那盏“玄武神灯”买下来。然而这笑容不过展露片刻,立刻被江泫察觉到。他神色微怔地抬手抚过自己的唇角,垂眼片刻,又将手放了下来。
一旁年纪大些的小女孩道:“你那老虎这么丑,谁看得出来啊!”言罢从袖子中掏出一束小小的野花,牵过宿淮双的手,递到他手中。小姑娘眼睛弯弯的,对宿淮双说话时,浑然不似方才那般豪放,反而脸颊红红,带着点羞涩情态:“淮……淮双,这是我昨天给你摘的花。”
一旁的另一位小孩没料到这一出,睁大了眼睛,很是受伤地道:“娇娇,你什么时候摘的花?为什么我没有?”
娇娇转过脸,十分率直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给淮双摘的,才没你的份儿呢。”
宿淮双于是用双手捧着花,神色更局促了。他长得好看,收拾得也干净,在这一堆孩子里头,似乎格外招小姑娘喜欢。
江泫神情莫测,看着宿淮双颇为拘谨的神情,鬼使神差地想道:原来小时候还是会害羞的啊。
长大了,就只知道读书、习剑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都不看。哪儿有姑娘,他就绕开哪儿走,在布庄被人上下其手一番,不似寻常少年那般飘飘然,反而气得脸色发黑,浑不似现在。
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了?
带着诡异的心情,江泫继续旁观。
中间这个小孩,应当就是宿淮双的破碎的元神之一。在他没看到自己之前,自己是无法和他说话的;好在江泫有的是耐心。就这样站在薄雪之下,听童言稚语半晌,村子那头传来一声柔婉的女声:
“淮双,回家吃饭了!”
听见这个声音,宿淮双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从孩子堆里站起来,手中攥着那捧花,抬脚就往家里跑,边跑边道:“阿娘!”
一间竹篱小院里头,绕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裙子的窈窕身影。
她的穿着与这村子中的妇人没什么区别,是最常见、方便做活儿的衣裙。掌心覆着薄茧,素发挽在脑后,生着一张沉鱼落雁的姣好面容,蛾眉曼睩、袅袅亭亭,气质温和宁静,眉眼间沉着些许岁月的刻痕,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最为出挑之处,乃是那一双眼睛。
深而纯粹的湖绿色,其中若枝蔓丛生、明透澈净,望之心神宁静,与之对视,只觉浩瀚深远,瞳底刻印,银星点点,是风氏嫡系的象征。
只看一眼,江泫就认出来了。
这是风氏那位天资卓绝、却早早逝去的圣女。其天赋之高、瞳色之好,让风氏整族都抚掌赞叹,期待她能带领风氏迎来又一个百年兴盛;然而圣女长到二十岁,却无端殒命,由家主亲自为她操办了葬礼,族中上下默哀了整整三日。
鲜少有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位圣女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和一位家仆私奔了。这对于尊卑分明的风氏来说乃是惊天丑闻,值得他们成为玄门上下数十年的茶余谈资。家主勃然大怒,折断了昭示族中子弟生死的灵命牌,将圣女逐出风氏,此后再不相见,圣女随丈夫一起离开玉城行于世间,私奔的第四年,在某个村庄停下脚步。
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取名宿淮双。
第47章 纷至沓来7
风氏圣女名叫风杳, 是风氏家主最为疼爱的一个女儿。再加上其天赋异禀,在风氏之中向来众星捧月、前呼后拥。风杳有一个天资不佳的哥哥,名叫风迁。
此人不仅天资平庸, 待人接物也无亮眼之处,在风氏之中空有嫡长子的名头,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然而他性格温和、为人正直, 孝顺父母友爱兄妹,对待妹妹风杳乃是独一份地好。
二人还在风氏的时候, 族中仆人可断言:若非能力不够,风杳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 风迁也一定会给她摘下来。然而就算自己摘不下来, 他也会尽力找寻其他人来摘。
风杳慢慢长大, 出落得越发标致, 各方前来提亲的世家子弟险些踏破了门槛。更有甚者半夜三更翻入风杳院中,企图与佳人春风一会,被她亲手打出了院子,哭爹喊娘地回了家。
风迁嫌弃这些人的品行, 不想脏了妹妹的手,于是将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护卫自己的一名死士拨给了她。
死士名叫宿肃,和风迁同岁。宿肃是被风氏出了价钱买回来的孤儿,从小作为死士培养, 每日的工作就是找个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守在主人身边, 随时听从命令、抹消掉一切危险与危险源头。他长得好、长得高,杀人动作也利索,只是天天都用斗篷遮着脸。
风杳逮到机会, 站在树下喊道:“肃肃!”
死士的名字两字同音,被她念出来, 有一种莫名的缱绻意味。树上的枝叶传来几声窸窣响动,她敏锐地找到少年藏身的位置,高声笑道:“断!”
少女的瞳中焕出华彩,宿肃坐着的那根数枝应声而断。树上于是掉下来一个长发凌乱、黑布蒙脸的少年,只是被风杳一盯,那黑布也断作两节,露出底下一张沉默俊朗的容颜。似乎没想到每天跟着自己的死士年龄竟然这么小,风杳新奇地看着他,眼神直白,一眨也不眨。
他避开少女的视线,慌慌张张地跪地行礼。
风杳道:“你比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世家公子长得好看多了!”
宿肃死死地低着头,耳尖红了一片。
风迁未曾想到,自己出于好心拨给风杳的死士,最终成为了将她大好前途横空截断的狠狠一刀。
风杳虽然长得温婉端庄,在族人众星捧月的态度中长大,最终却长成了个好强的性子。眼光挑剔、平生最讨厌烂泥扶不上墙的世家公子,能力尚可的,对其长相又不满意。每逢有人上门、或者被人约去远游推脱不掉,便暗中叫宿肃搞点破坏,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笑着被少年带回府中,假装受惊,又能得到一段安稳的时间。
宿肃不识字,诗词歌赋都是风杳教给他的;无数个晴日雨夜,宿肃坐在风杳住的阁楼下,一边听楼上的琴声,一边擦自己的短剑。
再年长一些的时候,风杳向宿肃表明了心意。
宿肃是个闷葫芦,若是风杳不开口,他这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即使风杳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圣女生命中最大的污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横刀自刎。可他没死成,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躺在了风杳的床上,旁边是眼睛已经哭肿了的圣女。
命运的罗盘悄悄开始转动。
而后便是父女决裂、雨夜私奔,风迁在远游时被妹妹的死讯唤回家里,猜到了缘由,对着一口空棺枯坐半夜,终于忍受不了父亲的顽固与专横,与他大吵一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灵命牌。
彼时他已成婚,成婚的对象是个只见过一面的合适世家的小姐。妻子难产而死,他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正是此后的继承人风定,与妹妹风愔。他对妻子和孩子无甚感情,平日态度不温不淡,甚少关心,折断灵命牌后,抛下二子独自一人离开风氏,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风氏的陈年丑闻,只要一日还活着,就是老家主心中一道无法抹除的疙瘩。然而离开了风氏,无论是风杳还是风迁,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都自在了许多。
风杳离家时,带走小时候喂养过自己的乳母。他们一路辗转到玉川之外的阜南定居,生活得异常安乐。因为身负灵力,习过玄门杂学,平日里帮人驱驱邪、看看风水倒也饿不死,只是一直犹豫该不该让宿淮双走上这条路。
然而宿淮双出生之后,他们反倒放下了心。
宿淮双没有瞳印,生着一双无比通透干净的黑眼睛。在变故发生之前,他向来如普通小孩一样生活,只是玩闹之余会被宿肃抓去读书,作为日后的谋生之道。
宿淮双抓着风杳的手向前走,懵懵地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吃饭?”
风杳笑眯眯道:“今天是个特殊的好日子。”
宿淮双道:“是什么日子?”
风杳于是弯起眼睛,抓着宿淮双的手晃了晃,道:“是咱们双双的生辰呀!”
宿淮双又蒙了一下。他乖乖地埋头跟着母亲向前走,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抬头道:“可是阿娘……昨年我过生辰,不是在冬天么?”
风杳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身影消失在一片薄雪之中。江泫安静地伫立在远处旁观,良久之后,抬脚跟了上去。
他活得太久,对于凡俗时的父母,已经全然淡忘了。但宿淮双还记得,这是一件好事。心中尚存净土,疲惫时便有栖息之处,精神得到休憩,才不会走上邪道。
宿氏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竹篱院中。院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一样不少,竹篱上悬挂着青绿的蔬菜,门前有红椒白蒜。四人住在一栋二层阁楼内,同简朴的院中不同,这阁楼修葺得颇为精致。
跟随风杳一同离开风氏的乳母年岁已高,坐在门前,看着宿淮双,便笑眯眯地起身去接,宿淮双看了一圈,未曾看到宿肃的身影,道:“阿爹呢?”
乳母姓云,称作云娘。云娘道:“老爷还没回来哩。”
宿淮双乖乖地点了点头。江泫刚好到了院外,从打开的篱笆门中走进去。
这是宿淮双的灵识海,他是外来者,在宿淮双没有注意到他之前,谁也看不见他,因此行动随心,无所拘束。阵法维持的时间虽然长,但还是要尽快寻机找齐宿淮双的元神,将其带走。
然而才迈进一步,江泫就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发现,在宿淮双的背后,有一点灵光悄然浮现出来。
幼子对此浑然不觉,神色如常地与老妪说话,而在江泫的视野中,他身后的灵光越现越多,一枚、两枚、三枚,汇成一片细细的河流,拖着浅淡清澈的尾光,悠悠地向他飘来,环绕在他的周边,仿若白日璨星,柔光浅浅。
认清这是什么东西以后,江泫哑然,半晌无言。
这些……都是宿淮双破损的元神。
他竟然在无意识时自己将它们拼齐了,存在灵识海中,等着自己将他带回去。
泛着浅光的元神环绕在他身边,怯怯地似乎有些不敢靠近。江泫垂眼,温和地向前探出手掌,察觉到他散发的友好信号之后,立刻就有一枚飞进他的掌心。
霎那之间,江泫眼前天旋地转。
再一次睁眼,他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头顶瓢泼大雨。
还是方才那个村子,却景象大变。鳞次栉比的屋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黑灰,仅剩焦黑的土墙面、残留的几根断木,院中四处横尸,看不出如何死去的,也被烧得焦黑一片,认不出人形。偶有几个运气好、逃出屋子的,也被人一刀砍倒在地,血从村头流到村尾,淌进大雨冲刷出的坑坑洼洼里,一片不详的淡红。
单单一看,便觉触目惊心。
江泫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抬脚向记忆中的那座竹篱舍中走。毫无疑问,这里也变成了一片废墟,小楼被烧断了脊柱,轰然倒塌,一地狼藉。院前卧着一位成年男性,面部轮廓与宿淮双与六七分相似,正是宿肃。
他被人斩了一刀,伏倒在地,身体险些被一分为二,已经没了生息。
风杳在几步之外,死于一剑封喉,面色惨白,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一双眼睛被人取走了。
江泫俯身去查看,手却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灵识海中。既不能用剑、也没有灵力,不能说话、无法被人看见,只能旁观藏于这片灵魂中的、既定的结局。
……宿淮双不见了。在房中?还是侥幸逃出去了?
江泫站在雨中,心中罕见升起一丝焦躁。既然有这段记忆,就一定还活着,只是为何?这视角太过奇怪。
向来观察他人的记忆,都是直接入体,纵有能自由行动的情况,也不像这般,找不到记忆的主角。这一段记忆太过割裂,仿佛是有人强行拼凑上去让他记得一样,江泫入不了宿淮双的体,亦无法感知到他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在一道缝隙中看见一只小小的手。
江泫道:“淮双。”
然而是徒劳。他听不见。
村口出现老妪的身影。
老妪打着竹伞,提着菜篮,刚走到村口,菜篮和竹伞便脱手落下,里头的萝卜青菜散了一地。她睁大眼睛,在瓢泼大雨之中满面惊恐地往村子里头跑,越跑脚步越踉跄,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眼泪。看到风杳和宿肃的尸体时,她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和着血与泥的水坑里。
风雨太过,似乎这遍天风雨都是她的眼泪。她在地上呆坐片刻,发了疯一般去小楼的废墟中找宿淮双。她实在太老了,佝偻着身体没什么力气,挖得手指血肉模糊、挖得血泪满面,才从废墟中刨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
他运气很好,断裂的房木为他支起了一小片空间,房屋倒塌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后背、左臂上被烧伤了一大片,皮肤焦黑,奄奄一息地伏在老妪的怀中,出气比进气少。
这景象明明白白地倒映在江泫眼中,他瞳孔微缩,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心口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只是没等他探手去摸摸宿淮双的脸,第二枚碎片就蓦地飞入他的掌心。
眼前景色再次一变。
这次江泫已经不再有身体了,他被引进宿淮双的记忆之中,变成了一团飘渺的灵。宿淮双离开了小村,被裹在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中,这黑暗一摇一晃,外头是云娘沉重的呼吸。
在村子被屠以后,宿淮双随着云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娘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了,现在她要将他送回他原本的家里。出发时是夏季,暴雨过后空气发闷、风来又觉寒冷,云娘从村中寻了一床勉强算是干净的棉被将他裹起来放进竹背篓里,就这么背着他上了路。
宿淮双被棉絮裹着,仍然觉得冷。
不止是冷,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一会儿又觉得手臂和背很疼。他意识模糊地道:“云婆婆,我好疼,好冷。”
江泫与他感官相连,感受到肩背和手臂上细密尖锐的疼痛。他受过的伤不少,很能忍痛,然而宿淮双此时不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幼子,如何能忍得了?
竹篓外传来云娘苍老慈爱的声音。
“那是因为小少爷生病啦。等婆婆带你去镇上找大夫,吃了药,就不会疼。不会冷了。”她轻轻地哄道,“等小少爷好一点了,婆婆就带你回家。”
“回……家?”宿淮双断断续续地问道。
江泫心知,这是要送他回风氏。原就知道他是风氏出身,小时候在外漂泊,却不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回去的。
他身上有烧伤,左手手臂、半个后背都是焦红可怖的伤痕,隐隐还在往外渗血。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感染,他现在发起了高烧,烧得意识模糊、声音嘶哑,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被冷风吹一吹,他就要死在这样的天气里。
云婆婆道:“小少爷的家在玉川,那里有小少爷的外祖父,他一定会很喜欢小少爷的。”
外祖父……
宿淮双迷迷糊糊地点头,就着蜷缩的姿势,将脸埋进棉被里。江泫能感觉到,他很想哭,却拼命忍住了。
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却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云婆婆就已经到了镇上。雨天路滑,老人穿着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医馆的门询问。她带的钱不多,医馆不肯诊治,兜兜转转大半天,才终于找到一家愿意开门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银钱,让大夫为他处理了身上的烧伤、又抓了几服退烧的药。
大夫有仁心,让他们住到宿淮双伤愈以后才走。只是虽然伤口愈合,身上却留下了大片难看的伤疤,即使是夏天,宿淮双也不敢着短衣,总是下意识地将手臂遮起来。
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他们一路颠沛漂泊,云娘带着他一路乞讨做工,为他换来每日的吃食。
吃食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从小就细骨伶仃。婆婆疼爱他,乞来的吃食总是给他大半,宿淮双手中握着又薄又硬的饼,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老仆。
从阜南到玉城,距离不短,两地交恶、车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带,只能自行前往。他们已经走了很久,沿途的风霜苦劳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吸食殆尽,寒霜烈日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即使眼瞳浑浊不清,她咧开嘴、眯着眼笑时,仍然慈爱如初。
“婆婆不饿,婆婆不饿。”她颤颤巍巍地哄道,“小少爷在长身体,要多吃一些,长高些,以后才拿得动剑,成得了仙……”
宿淮双茫然道:“拿剑……?成仙……?婆婆,仙是什么?”
云婆婆笑着道:“我也说不清楚。等小少爷成了仙,就知道了。”
宿淮双摇了摇头,将饼塞进她手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他低声嘟囔道,“外祖不来找我,一定是不喜欢我……”
其实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义,云婆婆越来越瘦、身躯越来越佝偻,耳朵越来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只火焰微弱的残烛,再烧一烧,就要死去了。
宿淮双不想她死。除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云婆婆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会让云婆婆劳累,他宁愿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来找小少爷,是因为不知道小少爷的存在呀。”老仆笑眯眯地道,“等小少爷回家了,他一定喜欢得紧。到时候,小少爷就会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数不尽的仆人伺候,不会像现在一样,跟婆婆在外头挨饿。”
她低头注视着宿淮双时,鬓角花白的头发常常垂下来一缕。人的眼瞳越老越浑浊,到后面宿淮双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视线是有温度的,她注视着宿淮双的时候,像是在注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自己唯一的寄托。
宿淮双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
老仆无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将宿淮双揽进怀里,宿淮双的脸颊贴着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为过于细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们小少爷最懂事啦……”
婆婆很执拗,第二天仍然带着他继续走了。这次他们的运气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农夫愿意顺带捎他们一程,宿淮双蜷缩在车上睡觉,从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车夫和马倒了一地。云婆婆躺在一边,似乎摔断了手,疼得不住□□。宿淮双惊惶失措地向她扑去,见老妪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不见了。她抱着手臂,寒凉的月光照亮她脸上数道浑浊而悲哀的眼泪。
从那之后,老仆的身体每况愈下。所幸他们已经离玉城不远了,老人用身上最后的钱托信使递了信,倒在城墙边咽了气。宿淮双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哑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像是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门开了,马蹄铁踏上地面的声音铿然作响,一下一下像是命运的丧钟。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城,一队锦衣侍卫随行其后。像是得了车中贵人的命令,高大的侍卫长鞠躬领命,带人靠近了宿淮双,在几寸之外掀开衣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少爷,久等。”他声色低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请随我等回府。”
宿淮双转过脸来。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卫脸上先前带着的几分谨慎褪去,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第三枚。
这次江泫能自主行动,他站在一间残破的小院子里,宿淮双满身是伤地靠在墙角,对面的檐下站着一位面容轻灵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着廊柱,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
少女名叫风愔,若按血缘关系,她是宿淮双的堂妹。然而她丝毫没有堂妹样子,气急败坏地站在走廊上,对着宿淮双斥道:“谁让你去爷爷那儿告状的?!”
宿淮双垂着头,没有说话。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烧起来的、能将人啃噬殆尽的戾气与愤怒,这愤怒如此鲜明,感知到它时,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时分不清这怒火究竟源自于他自身,还是源自于墙下的宿淮双。
差得远了。只因为血脉,他在风氏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古板,实在迂腐,实在可笑之极。江泫吸进一口气,感觉暴怒在心中闪过,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叱问没有得到回答,似乎将风愔惹怒了。她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抬手就要凝聚灵力对宿淮双出手泄愤,却被一旁一副漠不关心模样的风定开口叫停。
“行了,愔愔。”他淡淡道,“家主不是没罚你么?他要是今日死在这里,徒增些麻烦。”
风愔睁大眼睛道:“有什么麻烦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人,是家奴!贱命一条,就算我让人把他打死,又能怎么样?”
风定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宿淮双,道:“他好歹是你堂兄。”
风愔脸色一变,眼中闪现泪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跺了跺脚,几步跑到风定面前,劈手将他手中的书卷夺走,道:“他才不是我堂兄!爷爷也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贱人娘和贱人家奴私奔,爹爹才会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含着泪道:“老老实实嫁个人会死吗?非要和人跑出去,给家里蒙羞。蒙羞就算了,还要送回来一个——”
风定皱了皱眉,道:“注意仪态,愔愔。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风愔被他斥了一句,呆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却不敢说话了。她使了力气将风定方才在读的书摔在地上,从廊下跑走了。她走了没多久,风定也追着她跑走的方向离开,宿淮双撑着墙面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
江泫跟在他身后,抿唇伸手过去,却仍然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少年沉默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木门。
他碰不到宿淮双,木门也碰不到他。江泫不用开门,就这样直直地迈了过去。
宿淮双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神色冷淡,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他浑身都是伤,嘴角乌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有不少血痕,然而江泫去晚了,只看见风愔娇横跋扈的做派,不曾看到这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府中不受宠的、连名头都没有的少爷,自然不会有什么能治伤的药物,多半都是自己熬好。
然而能熬得过几次?
江泫屈膝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痕。这是记忆,宿淮双是不会有感觉的,也不会记得江泫曾经来过。然而在江泫指尖触碰少年手背的时候,竟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神色莫测地抬起头来,望向江泫所在的方向。
“……”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
宿淮双现在的神色,是江泫一次都不曾见到过的。阴狠、隐怒、戾气满盈,若此时给他一把刀,再将风氏满门吊在他面前,他能将这些人剐得一丝血肉都不剩。
……是恨。
他心中有恨。
恨杀害他父母的人、恨凉薄的外祖、恨欺凌他的族中子弟、恨漠然惨淡的命运。这份恨意像是一把火,时刻不停地在他心中燃烧,直将他的清骨与理智焚尽、要将他变成只知仇恨的亡命之徒。
江泫见过这样的火,在江明衍眼中。
而江明衍最终做到了,他成功将负他的江氏搅得天翻地覆、破碎不堪,无论是谁也无法让这仇恨之火止息片刻。现在他再一次看见了这样的火,在宿淮双眼中。
这是平日里从不曾展现过的、被包裹在沉默乖巧的壳子之下的,将他对于这个徒弟的认知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疑心自己将要走上前世的老路;然而他忘了将手移开。
宿淮双茫然地盯着江泫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谁在哪里。然而他终究看不见,又抿唇低头,露出江泫熟悉的沉默神色,试探性地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江泫的手。
江泫一愣,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的犹疑与杂乱情绪被他迅速清理掉,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心魔搅乱。
江明衍是江明衍,宿淮双是宿淮双。他们从最开始就是不同的。被回忆绞缠影响自我,最是不可理喻,应当向宿淮双道歉。此时听不见,便出去再说。
只是,他想起宿淮双伸手来探自己,一时心情复杂。记忆在某一瞬有了意识,察觉到了自己存在,可这似乎只是最不可能的偶然,宿淮双没能找到奇怪感觉的来源,便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睛,不再试探。
入夜时分,有人敲了敲窗户。
是一名妇人,隔着窗户递进来几瓶丹药,哽咽着道:“小少爷,快用吧。这是家主托我送过来的,听说能治伤……”
宿淮双伸手将瓶子接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是你对祖父说的吗?”
窗外的妇人讷讷道:“……是我。”
宿淮双道:“不必说了。祖父不喜欢我。”
“奴婢从小看着圣女长大,圣女还在的时候,家主有多疼她,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小少爷是圣女的亲生骨肉,与她长得像,家主只是见到您就触景生情,并不是不喜欢。”
“您看,他还托我来给您送药……”
宿淮双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瓷瓶翻面。在昏黄的月光之中,江泫看见了上面写的“回元丹”三个字。
……这种丹药,是用来给修仙之人回复灵力的,不能治凡人的外伤。
家仆不识这些灵丹,想必是她从族中哪位子弟那儿偷来的,谎称作家主的名义,过来送给他。宿淮双显然也明白这些,用伤痕少些的那只手将瓷瓶递回去,道:“告诉祖父,不用费心了。”
窗外的妇人急道:“小少爷,您——”
宿淮双打断她道:“我的长相随父亲,我知道。祖父一看见我便会想起他,自然觉得晦气。杜姨,以后不要再向他提我了。”
那只满是老茧、皮肤粗粝得不似女子的手又将药瓶推了回来。“小少爷将这个留着吧。明日奴婢再去求一些……”她哽咽道,“小少爷是圣女的孩子,是风氏里最好的孩子。那几个……那几个……一定会遭报应的……”
宿淮双坐在房间里头,歪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月光顺着窗沿慢进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小片景色,在地面拉出分明的界限。
界限外是光,界限里是深渊。宿淮双坐在深渊里头,连袖摆都不曾沾染分毫月光。但他歪着头,额角轻轻地抵着墙,面朝月光,黑沉沉的瞳中便亮了几分;江泫于是转身去月光下,和他肩靠肩地坐在了一起。
他比这时候的宿淮双高不少,坐得矮些,便好似宿淮双靠在他的肩膀上凝思休息。
他们靠在一块,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眨眼间时间滑过三日,前院中传来喧闹之声。
宿淮双腿上有伤,近日恶化,下不了床。纵使前庭声讨如雷、摧山排海,他也去不了,只能靠着墙,在春日婉转的莺啼之中听见零星几句:
“……无可赦……”
“盗灵丹……包天!”
“……在可耻……处死……拖……府外……”
他慢慢睁大眼睛,眼中光芒就此黯淡了。
第四枚。
江泫不再看了。他从元神碎片中漫漫如广海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再一次回到了那方宁静的小院里头。
云娘正拉着宿淮双的手,笑眯眯地询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好的,宿淮双则悄悄抱怨,风杳总是记错他的生辰。
风杳道:“我怎么会记错?等你爹爹回来了,我问问你爹爹。”
宿淮双道:“就算问了阿爹,阿娘明年也记不住。我……”
他说到一半,却不说了。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院中站着一位陌生人。
仿佛没见过,仿佛又无比熟悉。上一次见他,好像是很久以前了。但他自己都没有活多久,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那人生得极俊,一身仙人雅气,站在薄薄如絮的白雪中,更显清贵洒然、此世无双。然而眉眼低垂,不知为何,显得哀伤。宿淮双总觉得,他天生就该这样站在雪里的,可不知姓名、不知如何称呼,纵使有亲近之意,也怯怯地不敢上前。
直到那人俯身,对他伸出手。
江泫道:“淮双,到师尊这儿来。”
第48章 纷至沓来8
江泫从阵中醒来, 身体脱力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
旁边立刻伸出一只手将他拽回来,江泫握着天陵的手臂稳住平衡, 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这种感觉有点儿不妙——让江泫想起了刚从幽州醒来时步履维艰的境况。
好在这次的异常只是暂时的,有人拖过来一把凳子让他坐下, 他靠着缓神, 听重月担忧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感到头疼欲裂。用灵识做这种事损耗是会很大, 但没想到进去没多久,出来也是这幅光景。得亏宿淮双自己将元神找齐了, 要是让他一枚一枚地去找, 指不定要花多久……
等到头痛稍稍缓解一些, 他问道:“我进去了多久?”
重月道:“已经过去一天了。”
江泫抵在额头上的手微微一顿。他将手放下来, 莫名道:“一天?”
遏月府上景色日日不变,看环境自然看不出什么。再加上进去的时候是多少人、出来的时候还是多少,一时恍惚,竟丝毫没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一天……”他喃喃自语一句, 慢了半拍才想起来正题,道:“元神找齐了。”
天陵道:“已经修补好了。剩下就是喂丹药、让他好好养。倒是你,元神都补好了还没出来……再晚一会儿,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江泫这才发现, 天陵抓着他的手异常用力, 直到他靠上椅背,才稍稍松开了些。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天陵的手,道:“我无事。”
坐了一会儿, 仍感觉身处梦中。
宿淮双倒是乖,他一唤, 便撒开乳母的手,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来,小心翼翼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那时候小孩的手还是暖和的,像一只软乎乎的小暖炉,不像现在这样冷。
恢复些力气之后,江泫起身,走去宿淮双的床沿坐下。那团黑红色的雾气仍然包裹着少年的眼睛,一日不消,就一日看不见。再者他的身体对夔听妖力的抵御能力似乎格外弱,这样一直附在眼睛上,会不会侵蚀灵魂还犹未可知。
天陵一见他可劲盯着宿淮双的眼睛瞧,心中便警惕起来。果不其然,江泫一开口就是:“淮双的眼睛……”
“师姐已经给江氏传信了,九门会武时,神水应当会送到。”天陵道,“等神水到了,妖力自然能解开。”
听见江氏二字,江泫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既如此,便好。”
原本天陵和重月都在提防他下一步有什么想法,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重月倒还好,天陵一想起江泫为了这个弟子损了灵识、又费心费力,一时感觉后槽牙有点痒。
他刚想劝江泫回去休息,这儿留重月弟子来守,便听江泫道:“他眼上所附之物,我想将它移走。”
天陵双目微张,立刻猜到了江泫的想法,心中猛地窜起一把火,几步到他面前,道:“不行!没有这样的法子!”
然而有或者没有,并不是天陵说了才算的。他是个剑修,脱口而出此言也只是出于对他的关心,江泫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有些许无奈。
一来他并非伏宵,无法坦荡地接受重月与天陵的善意,心中总觉得有所亏欠。二来宿淮双身份特殊,不可不保。自己现在能行走世间,相当于是从系统那儿赊了一条命,它给自己的任务,不可不尽力完成。
他有难言之隐,无法言说,落到天陵眼中,却叫他火冒三丈。知道自己劝不动,冷着脸道:“若你想要完全护一个人,总有一天会丢了性命。”不等重月出声呵斥,拂袖离去。
重月的亲传弟子早已缩到了墙角,默不作声地当隐形人。重月同样不赞同江泫的想法,然而听见天陵方才那一番话脸色也有些发白,纵使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了。
她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帘,道:“你的灵识短时间内不能像以前那样用了,要养,不然会很疼。若将他眼上所附之物转移到你的眼睛上,没有了灵识,就和眼盲之人没什么区别。”
江泫的眼尾微微一弯。
“我心不盲。”他道,“少一双眼睛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淮双还年轻。再者……”
他微微一顿,因为不想用江氏的东西,又想让重月打消忧虑,十分不情愿地补上一条:“三月之后,神水便到,届时可解。”
重月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从没见你待哪个弟子如此上心过……希望他值得。”
第二日,江泫的目前蒙上了一条三寸长的白绫。修仙之人原本就五感通透,视力受限之后,耳力便愈发敏锐起来。不能用灵识是有些不方便,但习惯之后倒觉得也还好,身体无大碍就能行动自如,唯一的缺点是有点找不着东西,比如看不见跪在自己边上的宿淮双在哪儿。
少年在修补好元神的第十日醒来。未苏醒时重月每日前来喂药、悉心照顾,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听她讲,宿淮双每日的状况都要比前一日好一些,再加上他年轻力壮,不出半月就能好转。
江泫坐在椅子上,异常欣慰地颔首,下一刻,便听重月严厉道:“今日的灵泉泡了没有?”
江泫唇角心虚地一抿。
遏月府内有一汪冷湖,汇于正中,湖水是西侧引来的灵泉。水泽受苍梧山山气浸养,灵力丰沛,纵使处于极寒的遏月府,也终年不冻,清野对此眼馋已久,时常带着亲传弟子、拖着一大箱蔬果往山上跑,后来江泫便直接让他施术抽走,谁知灵泉换了个地方之后竟变得与普通泉水无异,江泫猜测,应当是清野喜极而泣的眼泪滴进穷天乾坤袋中所致。
总而言之,灵泉再次从泉眼中汩汩流出,汇成了一汪新的冷湖。重月向其中撒了一捧药花,花瓣甫一接触水面,便沉入水底。她叮嘱江泫每日在灵泉之中泡两个时辰,虽然无法修复灵识,好歹能让状态回复些许,起码下次再用时,不会在疼得脸色发白。
“我知你再疼都不会说,只能从脸色瞧出来。”重月道,“若下次偷偷用,我便请宗主来将你的灵识封了。”
此为一物降一物。无论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上清宗伏宵君,还是无依无靠、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孤魂江泫,都能被师姐和宗主降得死死的。
只好去泡灵泉。泡了两个时辰,穿着湿漉漉的中衣坐在泉边淋雪,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没仔细看过,遏月府的雪有没有落到水中去。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只有在眼睛看不见之后,才惋惜没有仔细观赏。
很快,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此时遏月府中没有其他人,来的只有可能时宿淮双。他醒了江泫颇感欣慰,暂且不论宿淮双看清他双眼情状时如何就地长跪不起,江泫的灵识此时不能用,虽然勉强能依靠过人的五感正常行走,但要他宿淮双在哪儿,却是万万找不着的。
他道:“为何要跪?”
宿淮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线紧绷,乍一听之下有些难言的颤抖与无措。“弟子……弟子……”
江泫道:“起来。我看不见你在哪儿。”
没有传来应答。
江泫无奈地转过身,将搭在青石板上的、湿淋淋的长发拨开,探手去拿放在一旁石台上的外衣。其实他知道放在哪儿,去拿的时候方位故意一错,纤瘦苍白的手被落在半空,指节微微蜷缩,露出些许茫然来。
果然,下一刻,质地柔软的外衣就被递到了江泫掌心。
他伸手握紧,在心中道:果然,没点诡计,敲不开自己的石头弟子。
谁知这石头弟子方才将外衣递到他手中,又反手撤了回去。江泫这下是真的愣了,听少年慌忙道:“我去为师尊取一套干衣,这套被雪气润湿了……”
他磕磕绊绊地走远了。
江泫的小腿浸在水中,随意划了一划,漾起一圈清清的涟漪。他看不见这景象,心情诡异地想:怎么回事?醒来之后仿佛不太聪明。去除水汽随手掐诀便是了,何必特意再去取一套?
宿淮双很快就回来了,双手捧着干衣递到江泫手中。只是他不曾看见,这次回来的时候,少年死死地低着头,眼神一寸也不敢往他湿透的中衣上飘,唇角抿得死紧,而耳尖不知为何红了一大片。他在心中和自己狠狠地打了一架,语气踌躇地问道:“师尊……要不要弟子帮忙?”
江泫察觉到他声音紧张,有些啼笑皆非。
“不用。”他道,“才醒不要乱跑,回去休息。”
宿淮双退出中庭,却并没有依言回去休息。睡了许久,说实话他现在状态并不好,只是刚刚醒来没有看见江泫,心中担忧,才一路找出来。
少年抿唇垂眼,站在冷湖之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而不知是不是忧心焦虑太过熬人,一盏茶的时间等得他心中焦躁,疑心已经过去了一刻,再三斟酌之后,长靴的尖尖转了个向。
他又靠近了冷湖。
江泫已经穿戴整齐了,身上是宿淮双挑来的一套绣着银丝线的白衣。雪白宽松的外袍,衣摆漫着精致的暗纹,是白梅的纹样。中衣被银色的腰封一束,腰身便显得纤细挺拔,长发仍是湿的,松松地散在背后,和衣摆一同搭在青石板上,如同一泓鸦青色的清流。
他正背对着宿淮双,在找蒙眼的束带,边找边想:好吧,撤回前言,还是有点儿不方便。若不是顶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走出去实在有碍观瞻……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束带就在江泫手边一寸远处,然而江泫的手指背离它而去了。宿淮双快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拾,谁知足下带风,还没靠近,那束带便轻飘飘地入了水。
宿淮双:“!!”
他睁大眼睛,立刻向前探身,试图抢救。但他忘了自己是个姑且算是个躺了半月的伤患,还未好转的身体大不如前,就这么直直地追着束带扑离岸边。江泫察觉情况不对,稀里糊涂地伸手去抓,被却少年错手一拉,两人一同坠入灵泉之中。
扑通一声巨响,湖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江泫骤然入了水,耳边一片蒙混的水声。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动伸出了手,握住少年拽着自己的手,要将人往怀中拉,谁知有眼睛的宿淮双比他动作更快,一眼便盯准了江泫的位置,一阵水流涌动声过后,迎面而来的便是少年湿淋淋的胸膛。
宿淮双伸出双臂把江泫死死揽住,骤然入水,冻得头皮都快炸开了,呆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要顺着水势向上走。江泫被他箍得呼吸不畅,担心宿淮双在水下憋死,一手环住少年的背,空出另一只手,掌心金色的灵光逸散。
灵气入水,这一整片冷湖都变成了江泫的手掌。泉水泛起璀璨的金光,脚底涌起一道力度温和的水流,随着江泫的意愿翻卷回溯,将二人托出水面。甫一出水,宿淮双理智回笼,立刻按住石板,顺水将江泫推回岸边。
他被冻得脑子都快转不动了,只知不能让江泫这样在水中泡着,江泫又看不见,被他推着向岸边走,后背磕上坚硬的石案,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声响一出,少年更是六神无主。两人如同没有灵力的凡人一般,在水中扯来扯去、纠缠了半天,惊起一池汹涌的水浪——宿淮双是完全忘了能用灵力,江泫则是刚想凝神找找岸边的位置,就被动地被宿淮双挪走注意力。
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后,两人终于上了岸。没想到捡个束带能捡来这么一出,江泫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感觉浑身都在湿哒哒地淌水,宿淮双跪坐在他对面,抬眼一看,立刻呆了。
这下同方才不同,江泫浑身都湿透了。那身轻飘飘的衣服紧贴在他身躯上,勾勒出清瘦高挑的身形,看着并不如何壮实,更像是凡尘中的文人,让人难以想象他举剑横刺的情景。长发散乱,一半搭在左肩,一半垂在身后,碎发湿淋淋地贴着白皙的侧脸,清澈的水珠顺着额顶淌过细长的眉,被深黑的长睫挂得细碎一片,落入黯淡无神的眼睛里。
看见他的眼睛时,少年感觉心狠狠地揪紧了。他抿唇,等待身体受寒时那阵难捱的僵涩过去之后,才压住冻得发抖的呼吸,试探着向江泫伸出手,指尖隔着几近于无的距离,轻轻抚过江泫的眼睛。一边抬手,心脏一边砰砰直跳,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因师尊眼睛看不见才敢这样做,是趁人之危。然而踌躇愧疚之下,更添几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哪知指尖即将碰到江泫的眼睛时,竟听他轻轻地斥了一句:“你这逆徒!”
惊骇油然而生,宿淮双没想到江泫能察觉到自己僭越之举,慌忙后退几步,道:“弟子越界,请师尊恕罪!”
然而江泫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他只觉浑身湿淋淋的,有水珠顺着脖颈淌进衣物里头十分不适。背上被磕到的地方不知为何火辣辣的疼,再加上原本就捡不着的束带此时更是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憋住,轻轻斥了一句。
说是斥责,无奈更多。斥完这一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前俯身探手,果然摸到了“五体投地”的宿淮双。
少年的衣物头发也湿透了,肩背僵直,浑身冷得像冰。江泫掐诀将两人身上弄干,将诚惶诚恐的宿淮双拉起来,让他带自己回屋里。进屋以后,指挥他燃了几张炎星符,又关了门窗,好一会儿,屋内终于暖和起来。
……遏月府暖和了,说出了估计上清宗都没谁信的。
宿淮双在凳子上坐得笔直,江泫坐在他不远处,察觉到屋内僵硬尴尬的氛围,默了一默,开口解释道:“我没有生气。”
宿淮双闷闷地道:“嗯。”
江泫又道:“眼睛也不是什么大事。少一双眼睛对我来说影响不大。”
——虽然方才他还在池边两眼一抹黑地摸索,但此时他这话说得相当坚定,不禁令听者深信不疑。若是宿淮双没看见过那副情景,他就信了。
只是他看到过,还为此闹出一出乌龙,让江泫和他一起入了水。江泫在世人心中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被添上一条目盲的瑕疵,让宿淮双心中愧疚与自责排山倒海一般涌起。他不知道如何去接江泫的这句话,茫然地从木椅上起来,想要靠近江泫,又不敢挪动脚步。
江泫听见声响,却以为他是累了,道:“可要去床榻上休息?”
宿淮双低低道:“我不累,师尊。”他鼓起勇气,向江泫那边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道:“您的眼睛能治好吗?要我做什么?”
江泫一愣,正想回答,却被少年用极其轻柔的力道牵起一只手,下一刻,温热的额头贴了上来。宿淮双单膝及地,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手背,阖着眼睛,声色微不可闻,却近乎虔诚地道:“淮双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江泫没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只是暂时的。”他温声道,“此事交给重月君,你只需好好休息。”
又道:“醒来以后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可有何处疼?”
宿淮双一句一句地慢慢回道:“感觉很好。没有不适的地方,不疼。”
江泫道:“既如此,便回浮梅殿吧。遏月府对你来说过于寒冷,炎星符时效不长,终究是会受寒的。”
宿淮双握着他手指的力道紧了紧,似乎疑心自己要被赶走,用几近破碎的声音轻轻哀求道:“师尊,别赶我走……”
江泫无奈道:“我不是要赶你走……”
最终,江泫拗不过宿淮双,还是让他留下,静养几日。期间重月来看过几次,送来几只玉瓶,都是给宿淮双固元凝神的丹药,为防万一,她将宿淮双单独叫去屋外,严肃地嘱咐道:“伤你元神的妖兽非同小可,近日无论想做什么,都记得不要下山,不要靠近苍梧山底。”
“也不要让你师尊下去,一定记得照顾好他。”
宿淮双一一应下,表示自己知晓了。重月观他行事稳重,也放下了心,又听少年问道:“这些丹药,没有给师尊用的吗?”
重月道:“他的情况,并非依靠药物就能解决的。”见宿淮双抿唇,神色沉默,眼底却有些失落,想到师弟的这位弟子并非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徒,知道江泫为他受损,这些日子想必心中极不好受,于是软下神情,温言宽慰道:“无需过多介怀,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若有谁在他身后受了伤,他便全然认为是自己的责任,一边心中愧疚,一边要将仇敌追死方才善罢甘休。”
“他既替了你,便是他自己的选择,尊重便是,无需为此沮丧难受。”重月道,“若想让他开心,便在这次九门大选中出赛夺魁,让世人看看净玄峰的新秀。”
她的目光缓缓滑过宿淮双的面容,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感叹道:“他已经……很久不曾收过亲传弟子了。”
宿淮双垂下垂下眼帘,郑重地应道:“弟子受教。”
他的心中早已列起一张诏死状,夔听与戴黑纱斗笠之人皆在其上,已经到了与风氏、弑父弑母之人并行的程度。九门魁首与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若能让师尊高兴,便随手取来吧。
少年在心中默默道。
交代完了事宜,重月也该离去了。在她临走之前,宿淮双思虑再三,叫住了重月。
“重月君。”他低声道,声音之中浸着几分与江泫相似的冷淡,“师尊眼上所附的夔听的妖力,要如何才能解开?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重月顿住了脚步,似乎身体一僵。
她慢慢转过脸来,神情愕然至极,道:“你如何知道……留下妖力的是夔听?是……伏宵告诉你的?”
夔听凶名远播,但凡是修仙之人,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认得它的妖力、如此笃定来源又是另一回事。伏宵失忆了,不再记得苍梧山下封印的事,除非他已经恢复了记忆,否则一个方才踏入仙途两三年的小辈,怎么会认得出来夔听的妖力?
宿淮双抿唇,见到重月的神情,心中隐隐有些预感,自己戳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师尊虽然告诫过自己不要将封印的事外传,但同样身为上清宗的峰主,重月不该不知道,此时神情如此惊愕,想必有些他不知道的内情。
心思电转之间,所有与江泫有关的答案被撇开,少年神色如常地回答道:“长尧宗主带我上山时,我曾看见过。”
此言真假参半,真是确实看见过夔听的正体,假是并非长尧带他上山时。但谎言脱口而出时,宿淮双心中突兀地冒出一个有些荒谬、又不失合理的猜想。
那位宗主……也许知道夔听在找他,为免他受到戕害,才将他带上山的。
不论如何,重月姑且信了这个说辞。一来宿淮双确实是长尧亲自出山带回来的,当时他离宗的消息在几位峰主之间掀起轩然大波。二来既然值得长尧亲自下山,想必他身上有些特殊之处,与夔听有关也不无可能。
总之,她忧心忡忡地离去了。
第49章 纷至沓来9
宿淮双搬上了遏月府。遏月府极寒, 向来是江泫闭关清修之地,一般人在这寒雪之中寸步难行,上府中来时, 宿淮双的脸白了不止一个度。
然而他还是自己动手将江泫隔壁的屋子收整出来,又下浮梅殿一趟, 搬了点个什么东西上来。江泫坐在窗边的书案边, 听见门前珠玉帘碰撞的细碎清响,问道:“你在做什么?”
宿淮双道:“小香炉, 岑师兄让我带上来,摆在师尊房间里。”
江泫道:“是什么香?”
“乌沉香。”少年道, “里头加了绥翎, 有养神之用。”
峰顶有禁制, 岑玉危上不来, 只好托宿淮双将东西带上来。江泫道:“还带了些什么?”
宿淮双道:“还有师尊房中的君子兰、一只暖炉、一摞炎星符。还有我的课业、太上剑、剑架,原本师兄还想我带些干粮,但我没带……我快满十七岁了,应当辟谷了。”
江泫道:“上遏月府是来养伤, 他是想你把家都搬上来?辟谷一事,也无需着急,你才十六,再晚个几十年也没关系。”
“修士修行, 辟去凡人习性, 未必全是好事。”
宿淮双抿唇颔首,开始整理带上来的东西。其实还有一些别的,鼓鼓囊囊装满两个乾坤袋, 都是孟林怕他和师尊在山上冻死了,塞上来的冬衣和被褥。
塞这些东西的时候, 岑玉危一边看一边道:“胡言乱语。师尊怎会冻死?”
孟林道:“怎么不会?师尊也是人。你没听小淮双说吗?师尊受伤了,在遏月府养伤。人在受伤的时候是不耐冻的!”
岑玉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很想问孟林,怎么能这么坦然地将一般人的情况往江泫身上套。乌序凑近宿淮双,轻声问道:“师尊受了什么伤?”
宿淮双指了指眼睛。他的神色不似下山之前那般朝气蓬勃,反而透着些许难言的疲惫。
乌序道:“你们走得突然,回来竟受了伤,可否问一问师尊,让他撤下禁制,我上去看看?若是不行,就将这个带上去。”
他向宿淮双手中塞了个东西,是一张奇形怪状的符纸。见宿淮双神色疑惑,他抿唇一笑,道:“里头封着一些能除祟的东西。你知道的,我是巫族,族中总有一些不能面世的东西。”
同门几年,他的种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先是有人认出了他的种族,在众弟子之间传播,掀起一片哗然之声呢个,巫与人的关系颇为僵硬、不好不坏,有人生来就厌烦巫族,也有人持漠视态度,偶尔有刻意来挑刺找茬的,但总体来说过得不算太坏。
宿淮双接过那张符纸,放入袖中,向他道谢。
然而前脚将符纸放进去,后脚一个问题便浮上心头:乌序如何知道有邪,而非其他原因致伤?
谁知乌序用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看了他一眼,声音裹着雾气一般轻柔飘渺,却并不见被疑心的愠怒:“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
被点破了心思,宿淮双也不过多扭捏,道:“是。”
乌序道:“我是‘巫’,对这些东西要敏感一些,你身上有些异常的气息,想必是靠近师尊时沾染的。不过看不见,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效用也不大。”他又从袖中取出几张不同样式的,递给宿淮双道:“这些你拿着用。下次有什么事情,直接问我就好。”
宿淮双微微一愣,神色软下些许,点了点头。又听乌序道:“养好了伤,便下来吧。傅景灏嚷嚷无聊好久了,说你丢下他偷偷跑下山玩,要跟你决一死战。”
他垂眼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平和。初见时周身阴郁诡谲的气质在这些年似乎被他有意识地敛去不少,虽然声色和眼瞳的异常无法遮掩,但已经足够像正常的少年了。
宿淮双道:“他打不过我。”
乌序道:“我知道。快些上去吧,师尊在等你。”
宿淮双带着乾坤袋上山。府周有禁制,是最为强大的净灵结界,任何带有不祥之气的东西被带上山时,都会被绞碎得一干二净。人族崇尚血脉纯粹,负有神血的巫神民自然称不上纯粹二字,甚至因为能力特殊饱受忌惮与歧视。
禁制是无心之物,宿淮双进了遏月府,垂手时袖中落出一抔飞灰。
是乌序给他的符纸,他收在袖中带上来,结果被禁制绞碎了。
少年垂眼在雪中站了片刻,抬手用净尘术将袖口与地面清理干净,指尖勾着乾坤袋向屋里走。
屋内添了些摆设,气息骤然拥挤了起来。江泫坐着等他收拾,偶尔挥出一道灵力帮他抬抬东西,倒也颇为自在。宿淮双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被少年引着迈过门槛,第一感受便是没有人气。
太冷清了。原本江泫那间没什么摆设,图一个清净方便,但偏房是实实在在什么都没有,四处弥漫着潮湿的雪气,方才扶了一手,似乎门框上还落着灰。
在遏月府时,江泫从不进这个房间,此时蓦地踏进去,阴差阳错间,脑海内浮起宿淮双在风氏住的那间小院子。
仿佛被风氏遗忘一般的小小角落,黑而窄,冷而空,少年每每受了伤,便独自缩在里头舔舐伤口。虽然拿自己的遏月府做比并不恰当,但江泫在此刻,竟莫名有些明白过来宿淮双如此畏寒的原因了。
少年将乾坤袋放在桌上,回头看江泫还站在门口,以为他找不着路,快步迎上去,对江泫伸出手道:“师尊,拉着我的手。”
言罢又反应过来,江泫也看不见他的手,于是小心地去勾对方的长袖。谁知江泫抬手握住他的手腕,道:“不必收拾了。”
宿淮双道:“师尊?”
江泫道:“来我房中睡。”
空气静默一瞬。随后,面前传来少年强作镇定的声音:“不必了,师尊,我可以一……”
江泫向来懒得听自己不喜欢听的话,抓着他的手腕,牵着他的手向屋外走。
少年的手腕在江泫手底下绷得像一块铁,僵硬了好一会儿,又强行放松下来。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江泫握住他的那只手,胸中鼓震如雷鸣,若眼神有温度,想必此时江泫的手和他的手腕都已经被烧穿了。
迎面而来婆娑的雪气,其中掺着江泫温淡平和的声音:“一个人睡,冷。”
少年于是将惶然推拒的话咽回口中,低垂着眉眼,小心地拉过江泫的袖子,指尖试探性地抵住江泫的手腕,确定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之后,才反手握住江泫的手腕,道:“我带您走。”
很快,江泫明白了一个道理:说话真的比做事轻松。
比如他原想的是睡觉便睡觉,两眼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但事实远非如此。算上上辈子、上上辈子,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和人同床睡过,难免有些不习惯——其实是非常不习惯。
然而江泫躺了一会儿,觉得也不是不能习惯。前提是,宿淮双再放松一点儿。
到了江泫这个境界,睡觉已经不是必要的了。即使不眠不休好几天,找个清净处打坐调整片刻,状态便会焕然如初,江泫在遏月府的时候也是为了稳固元神,绝不用闭眼睡觉。因此后知后觉地探手一摸,才发现床榻有些小。
躺下两个人是够了,只是有点挤,肩膀虚虚地挨着肩膀,自然也不能如宿淮双所愿,往榻上放两床被子。
说起这两床被子,江泫总觉得十分困惑。
宿淮双向来守信知礼,对师长的态度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有时候言行举止又莫名疏离,到了让人疑心他是真心不愿与自己接触的地步。明明是同性,躺一个床还要特意去找两床被褥,发现摆不下,声音都茫然失落。
现在躺在他旁边,更是像根木头。不大不小的一张床榻,原本两人睡刚刚好,结果现在中间空出好大一截——宿淮双死命地往墙那边贴,似乎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张纸片。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江泫道:“你很讨厌这样?”
话音还没落,旁边就传来宿淮双斩钉截铁的回答:“不讨厌!”
江泫默了默,心道也是,自己弟子这样的性格,就算讨厌,问起来的时候他也是会说不讨厌的,总是为别人考虑得多。
思及此,江泫道:“无论讨不讨厌,都要直说。若你不喜欢这样……”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少年温热的身体便贴了过来。没贴多紧,但声音竟像是他们已经搂到一块儿了那样紧张:“弟子不讨厌!”
江泫这下确定了,他是真的不讨厌,只是很紧张。虽然不明白他紧张的原因,但是太过紧张了不好,睡不着觉。这个年纪睡不好觉,就长不了个儿,长大以后是会悔恨到痛哭流涕的。
他决定跟宿淮双聊聊天。
“你可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宿淮双似乎没想到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顿了顿,道:“记不清了。”
接下来,没等江泫发问,他就自觉地解释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每次想寻机热闹一下,就说要给我过生辰。有的时候,一年能过两三次,每次时间都不同,我便也记不得自己的生辰了。”
江泫想起自己曾看见过的,风杳拉着宿淮双的手要回去给他过生日的场景,不禁莞尔。那时候宿淮双年纪还小,明明知道是母亲记错了,还是会顺着她的意思,过一遍又一遍。
“不曾问过父亲吗?”
宿淮双道:“母亲不许父亲告诉我。她说,如果我知道了生辰是什么时候,来年她就没法逗我了。”
少年的声音浸在黑暗中,随着往事蔓延,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和。那是宿淮双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无论此后的经历如何黑暗,都无法将它们磨灭掉,他提起这些时,不自觉带着些沉入梦境一般的轻微恍惚。
“父亲待母亲很好,母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母亲说院里干巴巴的,他就买了花种,每天都细致照顾。母亲要去随京逛花展、买首饰,就把我放在邻居家里,两人连夜走了。”宿淮双道,“父亲告诉我,以后我若娶了妻子,也要对妻子这样好。如果我做不到,他就算死了也要从坟里爬起来敲我。”
没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连一句话都没听到他说的宿父是这么个性格,江泫心中觉得有趣,又想起来一件更有趣的事情,状似无意道:“似乎没见过你与哪位女弟子往来。平日不主动,以后何来妻子?”
就算把宿淮双吊在树上吹十天十夜的冷风,他也从没想过能从江泫口中听到这种话。在他眼里,江泫这样的,早就和凡俗中的情情爱爱沾不上任何边了——事实似乎也确是如此。
上清宗的七位尊长,众人畏之又畏的宗主长尧且不提,其余六位峰主哪一位不是貌若神祗、世间难寻?竟无一人有道侣。除去一心学医的、冷面肃心的、严言厉色的、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还有一位逍遥风流的毓竹君、一位洒脱随性的清野君,也未曾听说过哪位有了道侣。
论起离心离性,单看面相,伏宵和长尧并列第一。没人能想象到长尧宗主有道侣的样子,同样也没人能想象到,伏宵会对谁软下声色、轻言细语。前者与神祗无异,后者则是单纯因为一个传闻——
传闻伏宵君不喜女子,也不好男色,最喜欢的,只有他那柄本命剑。人都不近,如何近心!
宿淮双也是听过这个传闻的。也就是同时,他蓦地意识到,传闻中不近人情的伏宵君,正和他躺在一张榻上,语气无比正常地劝他平日里主动一些。
似乎觉得还不够,江泫又补了一句:“可有心怡的类型?”
宿淮双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注意力不自觉被他牵着走。然而想了一会儿,少年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容。
如同一道惊雷隔空劈中头顶,宿淮双整个头皮都炸开了。他迅速将那张面容从脑海中抹掉,伸出一只手,探了探瞬间红透了的脸颊和耳朵,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地极快、极重,连忙翻过身蜷起身体离江泫远了些,生怕这如鼓的动静传到江泫耳朵里。
“我、弟子……弟子无暇思考这些。”他背对着江泫,声音听起来颇为狼狈,“师尊请不要再问了。”
啊,越界了。
江泫想。
好像当师尊的去八卦人家的私事是不太好……不过他说他无暇考虑,想必是因为大仇尚未得报,不愿让自己放松。
少年身负血海深仇,那段古怪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一定被反复回忆了很多遍。父亲倒在院前的身体、被挖走双眼的母亲……
想到这里的时候,江泫的思维突然微微一顿。
眼睛,是个信号,是一条线索。宿淮双父亲的眼睛还在,说明行凶之人并无取人眼睛的癖好,只是因为风氏圣女的眼睛别有用处。
究竟是谁,在风杳离开风氏数年以后,又特意找到她的位置了结她的性命、取走她的眼睛?
他兀自陷入沉思,忘了接话。宿淮双背对着他,只听见一片冷冷清清的空气,心稍微向下沉了一沉。他原本还来不及细想方才闪现在脑海中的江泫的脸,此刻被丢进突兀的沉默之中,对方的面容在心中反而越来越清晰。
师尊长得很好看,神情却总是冷淡。偶尔对着自己的时候,他会软下眉眼,轻言细语地说话。他殿中一贯会燃各式的冷香,襟怀与袖角发间总是涌动清冷的暗香,被夔听震散元神、意识模糊的时候,这些都成了拉住他理智的一根细细的弦。
师尊的手很白、很纤瘦,体温偏低,握在手中时,像握着一块质地上乘的冷玉。明明不喜人近身,自己碰他的时候,他却并不会生气;如今因为他暂时丢了视力,寻不着路的时候,自己若对他探手,他便垂眼伸来。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在宿淮双心中横冲直撞,绞绞缠缠,最终变成了坐在池边时浑身湿透、透出罕见狼狈的江泫。那时,他并不只是想碰一碰江泫的眼睛,而是想捧住他的脸,将面上的水痕擦拭干净。
想了个开头,便想起结尾,仿佛江泫此刻便在身后轻斥自己是个逆徒一般,心悸心慌,头晕目眩得找不着北。如今回想起来,竟不知自己被喝止,该是庆幸还是失落。
只觉得热。
这热意来得后知后觉,宿淮双意识到的时候,竟仿佛伸出焚身的火炉中一般。这大概是他入净玄峰后头一次感觉到热,然而是因为心绪不稳、亵渎师长,罪不容赦。
少年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道了句“抱歉”,如同有火舌在背后追一样,慌慌张张从床尾绕下去,连靴子都没穿,就赤足跑出门了。
江泫为这突然的变故大惊失色,始终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会儿没回话,弟子着了魔一样往外跑。听那动静跑到门口消失不见,也跟着起身,只是眼前一片漆黑,连条路都找不着。
……该死的夔听!
江泫咬牙切齿地在心中狠狠地记了一笔,再次发誓以后一定将它的骨灰扬得渣都不剩,摸黑穿上靴子,随手扯来一件不知是谁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探出灵识向外走。
果然很疼,但是能忍,只是小心不可让宿淮双看见。
知晓一只眼睛便已足够,有缺损的灵识就不必让他看见了。
纵有缺损,江泫的灵识仍浩如广海。他的灵识瞬息之间覆盖整个遏月府,探过其中一草一木,在冷湖之中找到了宿淮双的身影。
他微微一愣,收了灵识,循着记忆中的路向冷湖那边走。没了灵识,他走得很慢,到了冷湖边,脚踩上坚硬的石板,果然听见潺潺水声。
宿淮双泡在湖水里,极寒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得干干净净,总算冷静了许多。冷静过后便是几乎封冻骨髓的寒冷,少年靠着石壁,却没有要上岸的意思,眼神沉沉地盯着被雪光隐隐映亮的水面,片刻后,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大逆不道!
他在心中怒骂自己一句。
这一巴掌刚刚抽完,江泫后脚便到。他慢慢靠近池边,肩上搭着宿淮双玄黑色的外袍,为了不让它被风吹掉,伸出一只手虚虚拢住,向泉中道:“淮双?”
水中冒出来一个湿淋淋的少年,望着追出来的江泫,神色颇为惊愕。他单手勾开黏在侧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道:“师尊止步!”
再往前就要掉进水里了——
险之又险,江泫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就立刻停住了脚步。他感受到面前潮湿的水气,无可奈何地向后退开一步,在池边蹲下来道:“这是在闹什么?快些上来。”
水流涌动,一个湿漉漉的落汤鸡上了岸。少年跪坐在江泫身边,讷讷道:“……师尊。”
江泫道:“怎么了?”
“淮双错了。”
江泫道:“既然知道错了,下次就不要突然往外跑。”
面前的少年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江泫又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第二日晨起,宿淮双不由分说地收拾隔壁房间去了。江泫站在廊下,听着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莫名有点操心,但一个时辰之后少年将房间整理完毕,正式搬了进去——虽然只是短住小半月,但遏月府中竟然有第二个人住了,一想起来这点,江泫就觉得有点新奇。
养伤的这段时间,他抽空托重月将陨铁拿去铸剑,时限为一个月。重月过来的时候,神色十分无奈,没有接乾坤袋,道:“近日不得空,我要闭关。有人想帮你,给他传信便是了。”
江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天陵。但上次对方怒气之下拂袖而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江泫琢磨不准现在他的气消到哪一步了,一时觉得十分头疼。
这样善意的矛盾往往十分难处理,且这善意属于原身伏宵,并不是江泫应得的。他不是擅长开口解释的人,略一思忖,打算自己偷偷摸摸出去一趟,便随意点头应下,谁知过了好一会儿,重月还没走。
江泫道:“怎么了?”
谁知侧边本该没人的地方,竟然响起了天陵的声音。他站在雪中,长睫上也沾着碎雪,低声道:“……你怎么还没给我传信?”
江泫这下是真的愣了。他向着天陵的方向转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青年语气失落地道歉:“对不起。”
他眼睛上蒙着白绫,模样落进天陵心中,总觉得刺得疼。从今日见到他第一面起疼到现在,况且心中的火气早在那日回去以后就散得干干净净,现在杵在江泫面前,心中只剩下了对他恶言相向的愧疚。
……总感觉这几天道歉的话听得过多了点。
江泫道:“我没有介意,也没有生气。”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气氛一松。一只手将他手中的乾坤袋接过去,道:“我会托人将这个送下山的。不到一月,新剑自然送到。”顿了顿,又道:“让你那个弟子想好剑的名字,要刻铭的。”
虽然天陵极力保持平常,但江泫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对宿淮双的微妙不爽。算不上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明显还在记他眼睛的账。
重月无奈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天陵淡淡地瞥了一眼宿淮双住的房间,竟然没有反驳重月的话。他扬了扬手中的乾坤袋,道:“走了。”
等到陨铁送出去,宿淮双又在峰顶养了半月,身体终于好全了。他同江泫一起下山,回了浮梅殿。甫一踏进殿门,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宿淮双早早地便告诉他们江泫眼睛受了伤,然而真正见到的时候,岑玉危还是感觉呼吸一窒,快步迎了上去,想扶住江泫的手,孟林在他左边,同样快步上前。
见有人来牵引,宿淮双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睛,向侧边退开几步。乌序在后面等着他,见他一身妖气已被净除干净,微微一笑,道:“如何?”
宿淮双心知,他是在问之前符纸的事情。好在身上的异常气息被遏月府丰沛的灵气冲散得差不多了,此时才得以让他有底气点头,面不改色道:“很好。”
这边宿淮双和乌序低声交谈,那边江泫无奈地将手从两位弟子手中抽出来,道:“我能走。”
此时他莫名有些庆幸,幸好弟子收得不多,不然此时他一定会被抬起来的。
想了想那个场景,江泫还是觉得不想为妙。他熟悉浮梅殿的构造,过了殿门,抬脚便向殿中走,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宿淮双道:“酉时过,来我殿中。”
这次叫宿淮双来,确实是有要事要办,他的眼瞳还是重新封上比较好。原本他下的灵旨是绝对稳固的,奈何上次是直面夔听的残魂、再加上宿淮双眼睛的特性导致他极易受到影响,若非如此,那道灵旨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上次做这事时,宿淮双被孟林灌醉了酒,过程倒没怎么磕绊;然而这次他是清醒的,反而更加拘谨起来。具体表现为江泫指一步他做一步,直到搬来椅子坐到江泫面前,看见那只熟悉的朱笔,才反应过来江泫要做什么。
只是这次的丹砂盒子看起来与上次有些许不同,在烛火的映照下,透出妖冶的血色,红得有些不正常。
宿淮双的视线凝固在那只丹砂盒子上,想到了意识模糊中舌尖探到的血腥味儿,道:“师尊,丹砂……”
江泫面不改色道:“是殿外的红梅研碎了加进去的。”
他如此笃定,宿淮双也只好闭口不言。片刻后,见江泫如上次那边横笔于他眼前落下禁制,封好灵旨,放下手后,却将朱笔和丹砂盒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自己来。”他淡声道,“眉尖一笔即可。”
宿淮双握起笔,神色很是纠结。这双手握笔是握过的,只是更适合握剑。硬要握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通常是为了写字,从没干过这种事的宿淮双在椅子上呆坐片刻,不可否认地产生了些许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呆了好半天,道:“师尊,没有镜子……”
江泫似乎这才想起来,抬手从桌上召来一面镜子。两人现在对坐,没有放镜子的地方,江泫便将它抱在手中,凭着感觉向宿淮双所在的方向转了转。
道:“如何?”
宿淮双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歪着身体肃然道:“很好。”紧接着,他提起朱笔,对准了自己的眉心,笔尖点上额头,向下划了一笔。
刚开了个头,他就知道要完。用剑划开妖兽身体的时候,宿淮双的手从来不抖,刀口要多直有多直。做这种事的时候,刚开了个头就抖得没边,越有心控制,就越歪。
一笔从头拉到尾,宿淮双放下手,在铜镜里头看见自己眉心歪歪扭扭的那条线,陷入了诡异的、漫长的沉默。
江泫道:“画完了?”
宿淮双道:“…………是。”
“好。”江泫道,“将笔放回去吧。”
宿淮双依言将两样工具放回原位。江泫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一事了结,便开始进入下一个正题。对于他去城主府地下时发生的事情,他还有些不明之处。
“可曾看到伤你之人的相貌?”
江泫的语气平淡,那镜子卧在他膝上,烛光被铜镜一折、漫上侧脸时,颜色淡了不少,将他本就白皙的面容衬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比起方才为宿淮双举镜子的师尊失了随性,更像那位冷面杀神伏宵君,即使遮起眼睛、看不见眼神,言语间也依然透着让人天生发怵的简洁冷漠。
宿淮双感觉到隐约的不习惯,而后却又顺从地垂下眼帘,道:“看见了。戴着黑纱斗笠,二十余岁。”
“为何受伤?”
“夔听藏在他体内,伺机掠出。”此时他已没有初次见到夔听时的恐慌,回想起记忆中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余留的只剩厌恨。
这厌恨从他心中蓬发,一路爬到他的面上。少年的面容一半浸在烛火中,一半隐在黑暗里,瞳下是叫人遍体生寒的诡谲黑沉。
“我是夔听在找的容器,听那斗笠人所说,已经找了很多年。”
江泫心道:果然如此。
宿淮双的眼睛似乎与夔听有特殊的连结,这连结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就现下来看,对宿淮双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它使他更容易受到夔听的神魂影响,轻微举动便会被放大到几乎震碎元神的地步——风杳之所以被挖去眼睛,是否也是因为这种连结的缘故?
取走风杳眼睛的人与渊谷有没有联系还不明朗,需要以后在寻机探查。然而此前自己猜测的“容器”始终是大差不离的——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体,想要找一具新的、好用的身体,此举对于妖兽来说不足为奇。
若以这个为前提,长尧当年亲自下山将宿淮双捡回来的动机便明朗了。
将他捡回来,出于保护的好意将他带入净玄峰,一切冥冥之间与系统的意思不谋而合,似乎他这一世,本来就该这样保护这个孩子的。
江泫道:“无需害怕。”
原本是他认为极有必要的宽慰,却不想对面传来的是少年坚硬如铁、毫不动摇的声音:“弟子不怕。”
他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弟子并非什么怯懦之辈。他是一只尖牙利利的幼兽,风氏的苛待打磨了他的尖牙与利爪,虽然现在尚且稚嫩,暗中观察、伺机扑杀之时,也已能取人性命了。
他松了松眉尖。
短暂的交谈理清了事情的头尾,不知为何,江泫此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应该去苍梧山下看看。
宿淮双离开后不久,八仙椅上白影一消,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苍梧山下。
他曾来过一次,原本这次再来应当是驾轻就熟的,哪知命运多舛,冷不丁变成了盲人,只好放出灵识漫过山下的数道禁制,一道一道谨慎地探过去,在不触动禁制的前提下,忍着尖锐的疼痛生生探出了一条通往巨坑的路。
坑下是巨大的阵法,顶上被凿出一条长长的走廊,石壁上悬着昏黄的壁灯,被毫无规律分布的洞口中吹出来的冷风拂得摇曳不止,却一盏未熄,不负长明的美名。
江泫从某个石洞出来,刚要靠近那条走廊,又立刻将脚收了回去。他警惕地靠上粗粝的墙面,将灵识收回来,屏息不语。
这里还有其他人。
在这阴森的地下,活人的气息格外明显。江泫屏息的同时不忘收敛好自己的气息,将大半注意力分到坑底,听见下头传来的、不算微弱的回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
这声音低磁悦耳,气息极稳,吐字时如瀚海与山岳之间回荡的悠悠之声。沉而不肃,透着遍观岁月的波澜不惊,如磐岩一般千年不易。
只听了一句,江泫抵着石壁的掌心便微微扣紧了。
……底下的人,是长尧。
*
元烨重新活了一遭,桀骜恣睢的本性丝毫不改。
他被属下从马车上迎下来,好整以暇地踩着人背做的杌凳下车,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别院。
相当讲究,相当奢华。就连拿来铺外墙顶的,都是粲然生辉的琉璃瓦。园内可见飞檐高挂、迎风灯笼,香气盈盈,墙头探出一枝轻粉海棠,垂在朱红的墙面,显得纯然无害。正门处立着两尊面貌狰狞的石狮像,沿石阶而上,宝榻高门巍峨,门钉在白昼下射出熠熠铜光,厚重坚实,肃然不侵。
门前伫立几位白衣人,似乎在此等候已久,为首之人正是曾经上门催货的江周。他身后站着的也是江氏的人,即使看见一身奇怪打扮、戴着奇怪斗笠的元烨,也不曾多分去半个眼神。
江周见他慢悠悠地下车、又慢悠悠地上前,眉头一皱,道:“少谷主,你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时辰。”
元烨懒懒散散道:“半个时辰而已。在这儿吹吹风,岂不是更清醒?”
江周身后的人听了这句刺人的嘲讽,同样有些面色不虞,但同样没有开口说话。元烨扫了他们一眼,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们就来了这么点人?”又道:“这家人姓甚?死干净了没有?你们公子亲自出手的?”
江周的眉尖抽了抽。他没有选择接元烨的话,而是向旁边侧开一步,让出了路。
“公子在府内等候。”
第50章 纷至沓来10
厚重的府门在元烨面前打开, 扬起的风将斗笠四周的黑纱吹得翻飞不止,摩擦间传来窸窣细语,像是女子的尖声抱怨。
元烨抬手随意拢了一拢, 待风止息之后,抬脚迈进府中。
这座府邸面积极大, 从正堂前的走廊绕过去, 便是一水的游廊,隐于一片如涛的绿竹林中, 风过时沙沙作响,僻静雅致, 满眼文人清气。种了这么多绿竹, 走廊下却一片落叶都没有, 足见府中仆侍勤勉。
府中通路复杂, 过了向西的游廊,便是一片假山环绕的花园。看见什么有趣的,元烨便直接翻过走廊去看,江周几人随行渊谷众人之后, 原本因他此前出言不逊有让他自己找路的意思,见他翻出去浪费时间,只好靠近廊边道:“少谷主,您要去哪儿?”
元烨充耳不闻, 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向园子里走。江周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伸手示意身后的下属不要动,也跟着翻了过去。
他见元烨穿过花丛、绕过一座假山,在假山后停了下来。在江周的角度, 能看见假山后的地面上伸出来一只柔白细嫩的手,即使有生人靠过去也毫无动静, 再向前走几步,靴底似乎踩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是摔碎的珠花上滚下来的白珍珠。
元烨道:“你走路不看路的吗?把人家的珠花踩到了。”
江周默不作声地抬起脚,挪到一边。
走得近了,才发现躺在假山后之人的全貌。看衣饰,像是府中女眷的婢女,皮肤白嫩、面容姣好,粉衣飘飘,梳着漂亮的发髻、发间缀着素静的珠花。只可惜倒了地,青丝散乱,珠花破碎。
元烨咋舌道:“江明衍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看的小妹妹也舍得杀。”
躺在地上的侍女,躯壳已经空了。没了元神,躯壳形同死状,毫无用处。元烨踩了踩铺着青石板的地面,煞有介事似的害怕道:“净元阵关了没有?不会把我的元神也吸走吧?”
江周冷眼看他做戏,一句话也不接。
跟木头说话实在每意思,元烨冷不丁被人晾着,转过身面色不善地道:“江氏的人真是哑巴……白费了今天的好心情。带路。”
江周向他微微垂首,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引他重新走向游廊,将他带到了正主所在的院中。带到以后,便不再需要他们了。
元烨叫自己的属下在外头等了,自己抱手进了院子。院落很宽敞,像是府主的住处,墙边种着几丛青翠欲滴的绿竹,竹丛前落了几盏夜灯,灯旁摆着一方雕砌精美的石桌、三只石凳,靠外的一侧,坐着一位玄衣人。
看面相,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不高、有些细瘦,却生得一张俊逸无双的桃花面,瞳色深如羽墨,周身气质温淡雅静,往石凳上一坐,竟也像一丛郁郁葱葱的绿竹。然而其眉眼原本锋锐狠戾、冰冷邪肆,温雅外表乃刻意为之,两相中和,更如竹下幽影,让人遍体生寒。
衣袖边落着滚银,汇成江氏的濯神纹,足足有三枚,得见其在江氏地位之高。
若非亲眼所见,世上绝对无人敢相信,现下江氏家主最信任的下属竟然是一位还未成年的少年。然而事实确实如此,江明衍虽然年轻,却行事稳重、滴水不漏,在族中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再加上家主信任,年纪轻轻就摆脱血脉不纯的桎梏爬到了如此高的位置,是家主江鸣岐在许多事务上的代言人。
这身居高位之人,此刻正单手支着下颚,用毫无波澜的眼神旁观院中府主翻滚尖嚎,不论如何痛苦、神情如何狰狞,都不曾将他面上如同刻印一般的温和神情撼动分毫。
元烨看不得江明衍这副表情,违和感太强,看多了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大约是同类相吸,他第一眼见到江明衍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人,与其接触后更是明了其好人壳子下头爬满的阴暗心思,对他总是顶着一副“江氏标准神情”的行为嗤之以鼻。
偏偏旁人总是能被他这副表情骗过去,据说江明衍在族中声誉颇佳,广受称赞,而照元烨的话来说,江家生出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他站在院门口,凉飕飕地道:“江公子,好兴致。”
江明衍的眼瞳闻声微微一转,见他站在门口,笑着道:“少谷主坐。”
明明语气、神情都颇为礼貌,可元烨从中却横竖找不出来一点儿尊重,仿佛来的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好在他已经习惯江明衍这样的做派,知道他是因为少一枚净元的事不悦,在心中暗道一句“小心眼不成器”,这才撩开衣摆在江明衍面前坐下。
谁知坐下之后才发现,桌上连杯喝的都没有。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喝,只是那边的府主叫得太惨,就这么坐着听感觉有点干巴。
他道:“你就这么干坐着听了这么久?”
江明衍彬彬有礼道:“身为客人,随意乱动主人的东西,乃是礼数不周。”
元烨憋着一口气,忍着没骂出声。他翘着腿又等了好一会儿,见这府主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浑身经脉都裂了,却仍然有劲发出哀嚎,不禁道:“他怎么还不死?”
江明衍静静地坐着,并不接他的话。身后一位江氏门生道:“此人预知有难,去找一位风水先生请了符,早先化水吞下去了。须得先将体内符灵熬干,才能取走灵魂。”
元烨转过头,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森森道:“让你说话了吗?”
那人面色一骇,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江明衍道:“何必为难他。无祭品起阵见效原本就慢,多等一刻罢了。”
几乎是下意识之间,元烨就翻译出了江明衍的潜台词:我可是多等了足足半年,这么会儿你就坐不住了?
他颇感憋屈,咬牙切齿地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江明衍看他一眼,原本颇为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下去。他半边身体都映着竹叶的摇曳的倒影,不笑的时候便如同爬了一身阴戾的鬼,看得人心中发骇,却正中元烨下怀。
他立刻松了眉头,笑着道:“你那副神情快把我恶心吐了。别摆了,行不行?”
江明衍冷冷道:“闭嘴。聒噪死了。”
元烨指了指地上的府主,不可置信道:“从我来到这儿才说几句话?你不说他聒噪反而来说我?”
江明衍道:“你也要死了吗?”
元烨将腿一伸,毫不退让道:“我没死吗?”
江明衍瞥他一眼,竟然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那是你活该。”
“怎么就叫活该了?”元烨道,“我死得起。我不仅能死,我死了还能活。他伏宵能吗?”
“……”
似乎是觉得再陪元烨说没用的废话很浪费时间,江明衍冰冷的视线落在府主身上,片刻后,抬起了手。
身后的门生立刻会意,剑锋划过剑鞘的利响过后,一柄剑光森寒的长剑被递到了江明衍手中。元烨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明衍提剑向府主那边走去,向那名门生问道:“哎,这在你们江家叫什么来着?造杀业?你们公子要造杀业了,不阻止他一下吗?”
那门生目不斜视地望着江明衍的背影,闻言道:“公子与江氏的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元烨一听,终于回头,分给这门生一个眼神。见他袖只有一层濯浪纹,心下明了,这是位倚仗江明衍才得以进入江氏的外姓门生。原本栖鸣泽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外姓人的,不知为何,从江明衍找到栖鸣泽位置认祖归宗、少主江泫去世以后,这规则隐秘地松动了,便有一部分将江氏奉若神祗的人受江明衍指引,得以进入栖鸣泽。
江氏是守神人,世代守护的乃是已陨落的祖神——濯神的灵。因血脉需要区分,家纹分两种,濯神纹和濯浪纹。
本家弟子衣袍上带着的便是濯神纹,而分家及门生只能使用濯浪纹。级别越高,衣袍上的神纹便越多,家主五枚、族中长老四枚、嫡系为三枚。江明衍的血脉不纯,还是在外长到一定岁数自己找回栖鸣泽去的,如今衣袍上竟然也有了三枚濯神纹,视同江氏嫡枝,尊贵非凡,手段也非同小可。
元烨笑盈盈地看着他提剑刺入府主胸膛,轻飘飘地帮他了结苦痛,抚掌赞叹道:“江公子,好剑法!”
江明衍睨他一眼,横臂甩去剑上血痕。空气中亮起一道血弧,随后便是血液落地的淅淅沥沥声,殷红的血斑一路从江明衍剑下蔓延到元烨脚边,还差一点就要溅上他的衣摆,明晃晃地让他闭嘴。
元烨原本还笑嘻嘻的,这道血痕甩过来以后立刻变了脸色。
“脏死了!”他盯着江明衍的眼神中带着恐怖的杀意,阴恻恻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放他一杯血,往你回家的马车里泼。”
江明衍完全没他的怒火放在心上,如愿让他闭嘴之后又将剑刺回府主身体里,向旁边走了几步避开尸体嘴里流出来的血,阖上双目,虚虚地一合掌,霎那之间灵光大盛。
灵力沿着地面游走,掠过飞花草叶,长埋地下的净元阵法现出原形,从地底轰然升起,裹挟着数枚干净剔透的元神,向着阵法中央凝聚而去。
原本那日闻府之中,也该是这样的“盛况”。都怪那伏宵出来搅了他的好事……元烨心情不怎么好地在心中翻了会儿旧账,又想道:方才倒在假山后面的那名侍女,现在应当已经跟府主一样化成飞灰了。实在可惜,长得还挺不错的。
如此七思八想好一会儿,江明衍已经练好了那枚净元,收了阵。
炼净元本身不花费多少时间,到时候了起阵、将元神和躯体的净元聚在一块就行,费时间的是找材料和布阵。材料稀有自不必说,净元阵法不仅本身十分复杂,布阵的要求也十分苛刻,要求天时地利人和、阵眼要落在指定地方一寸也不能歪……等等等等。布小阵还好说,布这种要埋在府邸下的大阵,就非常耗费精力。
江明衍做起这种事情仿佛要比他利落得多,应当早不是第一次做了。江周还说什么“江氏不方便出手”……
元烨冷嗤一声,得到江明衍一个阴沉沉的眼神。
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即使回江氏已经好几年,他的个子仍然算不上多高,如果不看正脸、不与他接触,任谁来都会觉得
他只是个正在抽条的少年,丝毫不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然而元烨会想。他时常在想小时候明明过得这么苦,江明衍怎么还没饿死,后来又想起一句名言“祸害遗千年”,便也释然了。
他扬声叫住江明衍,道:“这次九门会武,你去不去?”
江明衍垂首提剑,漠然道:“不去。”
“不是你带队,那你们家谁去?”
江明衍道:“小鸢。”
元烨咋舌道:“人家那么讨厌你,私底下就别叫得这么亲热了。难不成你喜欢她?你和江鸣岐关系那么好,说不准他能松口答——”
他瞳孔一缩,迅速向后一仰,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剑。剑势极快、极狠,明显是冲着要他命去的,人避开了斗笠没避开,被这一剑兜头挑飞、削成两半,四周的黑纱发出数声刺耳的尖啸,也跟着消散了。
元烨从石凳上跌落下来,捂着额头,感觉头疼欲裂。
好容易等这阵剧痛过去,他强忍着怒火,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江、明、衍!”
面前飘来一片裹着银边的衣角,江明衍提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要畏死,元烨。”他淡淡道,“只有畏惧死亡,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元烨感觉头又开始疼了。反正没了斗笠没东西抵着,他索性往地上一躺,道:“你杀了我吧。”
江明衍冷冷地盯着他,明明现在日头正好,神情却泛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之意。良久,他将剑抛还给了那名江氏门生,自语道:“也是。毕竟受神眷顾。”
言罢,他不再管元烨,抬手向阵中一招,那枚由府中数条人命炼成的、晶莹剔透的净元便飞入他袖中,垂手时衣袖与灵力一遮,再也看不见半分痕迹。
他带着门生走出院子,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向后一望,道:“还不起来?”
元烨道:“你急什么?臭小鬼。”
仗着比江明衍年长骂了一句后,他利落地从地上起来,单手拾起一旁的斗笠,随手一抖,那斗笠便有如人身长出血肉一般挣扎着修复好破损之处,将那斗笠往头顶一罩,轻盈飘逸的黑纱便垂了下来,又成了那位喜怒无常的少谷主。
“总是这个样子……为了你那宝贝少主,什么都不管。”
他原本想说“死得不能再死的宝贝少主”,到了嘴边,又识趣地将那不太好听的实话咽了回去,接着数落道:“九门会武,不去。家里的事务也不处理,听见江泫的名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与他有关的事情就数你最勤快。怎么,他还活着的时候待你很好吗?”
听了元烨阴阳怪气的数落,江明衍却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片刻沉默后,他轻声道:“很好。”
江氏门生的队伍分开,元烨被迎去江明衍身边。他们并排走出院落,穿过游廊,离开了这座死寂的府邸。府外停着渊谷的拢着黑纱的马车,数名教众正在一旁等待,见二人出来,立刻上前见礼,道:“少谷主,江公子,传送阵已经准备好了。”
元烨道:“嗯。”又转头问江明衍:“你家的门生要不要带去?开阵的时候,也有个帮手。”
隔着一层黑纱,他的眼神总是阴惨惨的,有些瘆人。
江明衍不为所动,道:“带走。”言罢,踩着杌凳上车,元烨紧随其后,撩开车帘的时候,向着跟来的数名江氏门生招了招手。“快来,你们公子要带你们去踏青。”
这次江明衍带来的人不多,除去江周和江周的下属,统共只有二十余位。江周和他的部下并未跟来,而是在远处示礼送行,接下来会按江明衍的指示回江氏的栖鸣泽去。
江明衍已经在车内坐好,闻言道:“上车。不要浪费时间。”
开了邪阵,一会儿附近仙门世家的人就要过来了。
元烨同样明白这一点,放下帘子,让手下的教众开阵。传送阵的光芒一闪而逝,片刻之后,江元二人、连带着门生与教众,都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赤后。
传送阵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甫一入赤后,感受到体内几乎被抽了个空的灵台,江明衍的眉头微微一皱。元烨有夔听的妖力护身,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一见对面少年的神情,笑道:“难受吧?要来我教中吗?”
江明衍的眉头一抽,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冷声道:“不必了。”
阴沉的远天之上俯冲下来几只眼瞳猩红的腐毛鸦。赤后是古战场,古时那一战,无数修士与妖兽的鲜血浸透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邪祟、恶鬼、阴煞、异化的灵兽四处横行,若无灵诀护身,普通的生灵一进这里就会被空气中弥漫的死气腐蚀,轻则疯癫发狂,重则当场毙命。
马是不能在这儿行走的,车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和腐毛鸦啄食血肉的声音。赤后没有晴天,光线黯淡,这声音便有些骇人。
马匹被啃食完以后,余留的骨架和破破烂烂的内脏毛发也化为血水融进地面。江明衍探手撩开车帘一看,只看见一片死气弥漫的原野、视野中少得可怜的几棵枯树,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的浮灰,像是这片大地被燃尽时飘出的火星。
视野尽头立着一排冲天的剑阵,上头密密麻麻吊着人,血液一股一股地顺着剑柄留下,染红了巨大的剑身,是渊谷用来处理不忠教众的刑场。
没什么好看的,荒芜一片。
江明衍收回手,锦帘落下了。
元烨道:“怎么样?和你家是不是很不一样?”
教众为腐毛鸦套上缰绳,巨鸦展翅一震,马车便沿着路面缓缓前行。江明衍靠着马车壁阖目打坐恢复灵力,闻言,腾出心思敷衍道:“不一样。”
元烨笑意盈盈道:“只有在这个地方开的邪阵,才有资格称之为禁阵。这里是夔听的坟场,是九州所有邪祟的源头——”他顿了一顿,微微侧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死。但你这不跟死了差不多吗?”
说完这句,车身猛地一震。
拉车的腐毛鸦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周身腾起滚滚烟气。一阵黑风平地起,托着一众人腾空而起。
教众对此见怪不怪,但那些江氏的门生从未来过如此阴邪的地方,失重感压迫之下,纷纷拔剑施御剑术稳住平衡,于是黑烟夹杂着澄澈的剑光流星一般掠过天际,埋首冲着赤后土地正中那道裂隙而去,如同扎进一只蕴藏深渊的巨眼。
裂隙之下,便是渊谷所在。
正殿坐落于北,山崖壁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妖神夔听的神纹,殿顶的石壁上则被凿出一只巨大的眼睛——即使以石壁做就,也能让人联想到满眼血色,看得久了便觉灵魂震颤,几近癫狂。
腐毛鸦拉着马车向殿前宽阔的广场而去,马车周围的黑纱在狂风之中翻飞,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尖笑,直到落至殿前骤然止息,随后便是万千教众虔诚狂热、摧山蹈海一般的呼喊:“恭迎少谷主——!”
马车的锦帘被无形之力勾开来。元烨慢条斯理地下了车,懒懒地道:“准备好了没?”
常供他差使的下属立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道:“皆已准备完毕,请少谷主放心。等最后一枚净元归位,即可开阵引魂。”
江明衍引帘下车,抬手时露出手腕上一道刺目的红色刻印。元烨一见那枚刻印,便弯起眼睛笑了,道:“来吧,江公子。我们去后头开阵,准备接你的好少主回来了。”
“引魂可是逆天改命的大动作,稍有不慎可是会遭到反噬,身死魂消的。”他笑眯眯道,“为了减少风险,我特地将地盘借给你。记住你给我的承诺。”
江明衍抬眼,死死地凝视着渊谷之下布着引魂阵的方向。很难描述那一刻元烨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少年一贯沉冷漠然的表情崩裂,露出表壳下早已被执念折磨得四分五裂的灵魂。它们张牙舞爪地探出江明衍的眼睛,像是一团吹不熄的烈火,能将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焚烧殆尽。
良久之后,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将手覆上震如雷鸣的胸口,尾音颤抖道:“自然……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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