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小修)
“好, 我跟你和离。”
话音甫落,整个天地刹那寂寥下来,唯独那回眸看来的女子, 原本平淡的眼神瞬间一亮, 宛如有星辰映照。
郁清珣抓紧了她手腕, 像溺水者抓着最后的浮木,那双形似桃花瓣的氤氲眼眸里, 尽是破碎浮光。
唐窈无视他的伤感绝望,按下惊喜, 平静道:“那杖责呢?”
“不用,是我跟你和离,不是你要义绝。”郁清珣抓紧她手腕。
这是他最后的执拗。
唐窈无所谓这点,“徒两年?”
“也不用。”他从未想过真让她受伤。
“国公宽宏。”唐窈挣脱被他抓着的手, 敛衽福身行了一礼。
郁清珣看着她的疏离, 心下刺痛。
还等着看杖刑的太夫人眉头一皱, 沉声喝道:“清珣, 你没听她之前说的吗?怎到这时还护着她!她就是个……”
“王太夫人,郁国公府势大,但江州王家并不是。”唐子规陡然插话,眸子看过去,“听闻您还有两位兄长, 几位亲侄尚在?”
“你……”太夫人听出威胁之意,话语一顿。
唐子规很有礼貌地朝她拱了下手,平平淡淡威胁道:“唐某不才, 现任御史台台院侍御史, 有纠弹百官之职责,不知您的几位亲属能正清风否?”
太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瞪眼看着他,只觉一口气堵在胸膛。
唐子规也不怕她被气出好歹,悠闲继续道:“我大晋可不是夺职罢免后便不会追责,恰恰相反,往常被夺职者,十有八九会被查出其他罪状,锒铛入狱,而唐某不才,恰有监察之责,不知令郎能安否?”
“你……”太夫人颤颤指着他,扭头看向长子,却见长子还愚蠢地脉脉顾着他那下堂妇,真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太夫人!”周围仆从大惊,几双手同时扶来。
郁清珣这才看来,眉头皱了下,看了眼唐子规,没说什么,扭头唤亲随:“日居!”
“在。”
“速去太医院将胡太医请来,蒋嬷嬷,送太夫人回府。”
“是。”日居和蒋嬷嬷忙应着,一个迅速挤出京兆尹去太医院,另外一个手忙脚乱指挥仆从,抬着太夫人要回府。
太夫人这边的人一走,公堂顿时空了大半。
京兆尹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不看,直到耳边传来唐窈轻柔嗓音:“龚府尹,可否借用文房四宝?”
“国……唐夫人随意。”京兆尹称呼及时转了下。
唐窈朝他福了福身,眸光扫过一圈,往旁听处坐着的刑名师爷走去,问对方借了笔墨纸砚和地方,挥笔写下早写过多次的和离书。
落笔签署后,抬眸看向郁清珣。
郁清珣看着她,犹是想反悔,身体却已顺从地接过笔,在“唐窈”旁边,签署下“洛州郁氏郁清珣”等字,按下手印。
唐窈看着他动作,话语轻了轻:“让棠棠和桉儿跟着我。”
“他们姓郁。”郁清珣站在旁边,侧首垂眸看她。
唐窈抬眸看去,内里似有几分哀求,“他们还太小,国公府内有太夫人,有郁清珏,还有王玉荷,你让他们先跟着我,等到棠棠及笄……”
“你可以留下来。”郁清珣压抑着情绪看着她,“哪怕我们已经和离。”
“十岁,等他们年满十岁我就送他们回来!”唐窈急切恳求。
郁清珣没答,只看着她。
唐窈明白过来,还有着希冀的目光一点点暗下,嘴唇动了动,眼里似有水光,“你可以另外娶妻,你可以再生别的孩子,让他们跟我……”
“不会了。”郁清珣轻声截断。
他曾答应过,此生绝不碰别的女人。
唐窈听出他意思,闭了闭眼,并未有多少感动,只轻道:“可若太夫人记恨今日之事,郁四痛恨你我再对桉儿出手,还有那养女……”
“不会。”郁清珣眷念地深视着她的眉眼,声音轻而平淡,“长欢今日已搬出国公府,不会再有机会对棠棠和桉儿不利,郁清珏那边有人盯着,他不敢也没法再出手,至于母亲……”
他看着唐窈,声音再轻了轻,“你可以以棠棠和桉儿生母的身份,留在国公府,无需孝敬谁,也不必看谁脸色,这既可以护……”
“我不会再回国公府。”唐窈打断道。
对面那人声音消了下去。
两人静下来。
公堂内无人说话,左右站着的衙役早被驱散,京兆尹眼神放空脑子发呆,根本不注意这边。
唯一旁观的唐子规眉头皱了下,但这事他又不好插嘴。
唐窈再争取道:“棠棠是女儿,不留在国公府也无碍,你让她随我……”
“她和桉儿都不可能离开国公府。”郁清珣道。
他知自己卑劣,但若松口,她定会像之前那样一走了之,再不回来。
唐窈猜到这点,退一步道:“我不离开京城,你让棠棠跟我。”
郁清珣没答,只看着她。
唐窈看懂他的拒绝,心底哀求蓦然转为怒意,“你怎可以为了留下我,不顾棠棠和桉儿的安危?”
“我如何不顾他们安危?我是他们父亲,是他们骨肉至亲,他们体内流着我的血,本就该留在我身边,若我护不住他们,这世上又还有谁能护他们安好?”郁清珣看着她,尾音稍轻。
唐窈嘴唇颤了颤,无可反驳,无法言语,内心只有巨大无望与深切痛苦。
他是夫,是孩子们的父亲,和离也好,儿女也罢,只要他不松口,她就永远无法达成所愿。
可凭什么!为什么!
儿女是她骨血,姻缘是结两姓之好,这明明都与她休戚相关,凭什么却都不容她做主!
就因为她是妻?只是孩子们的母亲?
因为她无权无势,只能依附父兄夫婿,便所有都不容她做主?
这是……什么道理?
唐窈所有怨怒,在这一刻陡然倾泄。
她低垂下眼帘,无望无光。
郁清珣见她失落无望,又是不忍,话语也轻了轻,“你留在京城,我让棠棠和桉儿时时去看你,你也可以随时入国公府见他们。”
唐窈垂眸未语,内心绝望如重重乌云,遮盖得不见天日。
郁清珣见她如此,心下亦是疼惜,身体微倾了倾,想将她拥入怀中像往常般轻柔安抚,可他现在……已失去再拥她入怀的资格。
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更不懂为什么突然间她便决绝至此。
是因为他曾轻狂无所谓情爱?是因为他曾唾弃那儿女之情?还是因为姬长欢和郁清珏?
若我认错,你会回来吗?
公堂静谧无声,那两人站着挨得很近,又好像离得极远。
“你保证会护好他们,不让他们受到半分伤害?”唐窈终是压下那愤怒与绝望,再抬眸看他。
郁清珣认真点头:“我保证。”
唐窈五指攥紧,再重新稳了稳情绪,近乎咬牙道:“倘若你没有做到,倘若棠棠和桉儿在国公府有任何损伤,我会不顾一切闯入府内带他们离开,谁伤他们一根寒毛,我就要他们偿命!哪怕那人是王太夫人!”
“好。”郁清珣毫无犹豫答应着。
唐窈愤怒渐消,“你当真能做到?”
“能,我保证不让他们受到任何损伤,若他们真有事,我以命相陪。”郁清珣郑重保证。
唐窈松懈了下,还是低低道:“若他们有危险,或我得知他们有可能有危险,我会立即进府将他们带出来。”
“可以。”郁清珣也收起情绪,“但你不能私自带他们离京,待我查清始末,若并无危险,他们还是得跟我。”
“好。”唐窈答应着,心里隐隐有了方向。
桉儿生辰和除夕前后,她是定会带他们出府的。
唐窈拿定主意,声音轻下来,再叮嘱道:“别让他人动贴身伺候棠棠和桉儿的人,需要添加人手得让我知道。”
“好。”郁清珣再点头。
两人又安静下来。
唐子规等了会儿,出声提醒道:“和离还得去官府登记留档。”
管理户籍的衙门就在京兆府,两人顺势便过去留档上册,彻底分离。
唐窈拿到和离文书,又跟郁清珣叮嘱了不少儿女之事,从口味喜好,到穿衣首饰,最后道:“桉儿吃不得花生,你别让他吃大厨房的东西,只要入口之物,一应只能是小厨房自做的,且需专人盯着,在外也别让他贪嘴吃他人送给的;
棠棠还小,千万让人看住,别让她靠近湖水河流,也别放她一个人在外,无论去哪儿,身边至少要有三个人同时盯着……”
郁清珣一一听着,眸光轻柔看着她。
哪怕她没有一句留给自己,也希望她能多说些,最好这辈子都说不完。
可衣食住行就这么些要点,纵使一宗宗细说,也不会太久。
*
郁棠郁桉还等在马车内,等的时间久了,便有些坐不住,时不时问奶娘和丫鬟,阿娘什么时候回来。
等她第十九次询问时,外头终于传来声音。
“阿娘!”小姑娘先掀开马车窗帘,探出脑袋看来。
郁桉也跟着扒在旁边看,由于个子矮,只露出半个小脑袋。
马车停在离京兆府不远的大街边,路上行人不多,大部分避绕着这边,不太敢靠近。
唐窈郁清珣以及唐子规三人,就站在马车外,听到叫喊同时看了过去。
唐窈应了声,看着马车上探看的两人,心下不舍又纠结。
郁清珣趁机提议:“可以先回国公府,你妆奁等物还在郁盎堂,等明日清点完再慢慢细搬。”
“不了……”唐窈看着车上的两小人,克制住上去拥抱他们的冲动,“我来前便已吩咐过童娘她们,妆奁等物她们会清点好搬出来。”
唐子规先靠近马车,拉了拉小姑娘伸出来的手。
郁棠清脆喊着小舅舅,郁桉也努力趴着车窗软软唤人。
唐子规心下怜惜,恨不能将两个小外甥团团抱走,面上笑着:“你们阿娘这几日要住我家去,就不随你们回家了,明日让你们阿爹带你们过来玩。”
“啊,我不可以也跟阿娘去小舅舅家吗?”小姑娘茫然又奇怪。
唐子规毫不犹豫地将锅丢给郁清珣,“你们爹不许。”
“啊,坏爹!”郁棠顿时气鼓鼓。
唐子规点头赞同:“没错。”
郁清珣还看着唐窈,隐约察觉到视线,扭头朝这边看来,就见小姑娘气嘟嘟地将车窗帘甩下来,隐约似还能听到那声气“哼!”
“你带他们回去吧。”唐窈再看了眼国公府的马车,转身上了唐府马车。
唐子规过来瞥了他一眼,跟着上了车马。
郁清珣目送唐府的马车缓缓驶离,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月诸过来询问,这才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郁桉一见他上来,立马喊着爹爹扑过来。
郁棠嘴里“哼”了声,扭头不看他。
郁清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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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像往常般笑着过去哄人,他下意识抱着怀中小人,坐在最里没动。
马车启动,不知行驶了有多久,旁边有谁扯了扯他衣袖。
郁清珣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稚嫩小脸。
她挨在旁边坐着,清澈眼眸仰看着他,关切又小声道:“你是不是惹阿娘生气了?”
那一瞬间,像有什么突然击中他。
郁清珣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小姑娘看出他伤心,马上挪近了些,一边学着大人般轻抚他腰背,一边小声安慰道:“你别难过了,我明天帮你哄哄阿娘,让她理一理你,唔……但要是你错了的话,你要给阿娘赔礼道歉。”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爹娘只是寻常争执。
郁清珣看着这张酷似唐窈的小脸,没克制住地将她揽进怀里,埋头下去。
郁棠脸上茫然,与同被抱着的郁桉四眼相对。
接送
外头喜乐隐隐传来, 丫鬟婆子们簇拥在周围,喜娘打趣笑着念完却扇诗,问那新娘可与否。
戴凤冠披霞帔的少女将团扇缓缓移开, 露出瑰丽姿容, 眉梢眼角含着两分羞涩, 稍看了他一眼,又轻垂眼眸想继续拿团扇遮挡。
喜娘忙笑着打趣, 道礼已成,撒着各类干果说着吉祥话语, 很快退了开去,留待两位新人独自相处。
郁清珣穿着一袭大红喜袍,站在少女对面。
她再含羞看了他一眼,压着紧张, 轻轻唤了声:“夫君。”语音婉柔动听。
这是十六岁时的唐窈。
郁清珣心中炙热, 就想将她拥入怀中, 吻她眉眼, 抚她娇颜,轻柔哄着认错,亲口诉说爱意。
但站在少女面前的年轻郎君只看了她一眼,稍惊艳于她的美貌,低低“嗯”了声, 便随口应付道:“外头还有宾客等着,你随意。”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没有丝毫留恋。
“洞房花烛夜, 你就这样浪费?”年长他几岁, 还尚是亲王的未来帝王斜眼瞥来。
不及弱冠之年的郁清珣瞥了回去,“不然呢?”
“我明日就出征, 今夜碰了她,万一回不来,岂不耽搁人家?”
“啧,战况并未紧急到这种程度,你多留几个月也不碍事,再说了,你这般冷落人家小姑娘,不怕使安和静平联手揍你这妹夫?”姬元皓笑着打趣。
郁清珣毫无所谓,“多留几个月与现在有什么区别?”
“明日就走,我若回不来,她至少可以清清白白的再嫁他人。”
*
郁清珣睁开眼。
周围昏黑而寂静,天还未亮。
他于分别后的第一天夜里,梦见过去。
床榻被帐幔遮掩得密不透光,如不见天日的暗牢。
郁清珣躺在其中,扭头看向旁侧位置——那原本该睡着人的地方空空荡荡,她昨日已与他和离,再不会躺在他身侧安睡。
他怔然躺着,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渐渐亮起,帐幔外终于投来一缕微光,有声音传来。
“国公爷,门房处传来消息,夫……唐夫人在大门外想见四姑娘和小公子。”日居在次间通禀。
郁清珣蓦然回神,近乎惊坐起,“几时了?棠棠和桉儿可醒了?”
“快到卯末了,四姑娘和小公子还未睡醒。”日居答着。
郁清珣迅速下了床,“将他们唤醒。”说着,先进耳房洗漱更衣。
*
郁清珣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从国公府出来,一眼看到唐窈站着马车外等候,她穿着袭绛红长裙,脸上依旧粉黛未施,头上发髻简单,只插戴着两根碧玉簪,素雅静美,婉然昳丽。
“阿娘!”郁棠先甩开亲爹,奔向台阶下站着的人。
唐窈微笑迎来,牵过她的手,“慢点。”
“阿爹太可恶了,我今天也要去小舅舅家!”小姑娘一过来,马上鼓着腮帮抱怨起父亲,全然忘了昨日说过的话。
唐窈摸了摸她小脸,温和浅笑着,“好,以后阿娘每天都这般来接你们好不好?”
“啊?”郁棠眼里茫然,“为什么要每天来接,我们不可能白天晚上都在一起吗?”
唐窈没答这话,而是看向走近郁清珣。
“我不放心棠棠和桉儿,往后每日辰时会过来接他们出门,待你散值后,你可再将他们接回来,我会给棠棠和桉儿另请教习先生,不会耽搁他们上学。”
郁清珣辰时上衙署办公,酉时散值。
她辰时过来接人,正好可以衔接他不在国公府的时段,避免郁棠郁桉遭遇危险,发生意外。
“好。”郁清珣颔首,能每日见她一面,哪能拒绝。
郁桉见到母亲,伸手要抱。
唐窈顺手接过儿子。
郁棠记起母亲昨日询问过的话语,好奇道:“是我以后每天都要到外面上学吗?阿娘是搬出家里,以后都不回去了吗?那我可不可以也不回来只跟着阿娘?”
唐窈看向郁清珣。
郁清珣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你跟你弟弟白日可以出来,晚上必须跟我回来。”
“你果然是坏爹,我不帮你了!”小姑娘再是气恼。
唐窈也知他不会轻易松口,安抚道:“先上马车,阿娘带你去别处玩好不好?”
“好!”一说起玩,郁棠立马来了兴趣,都不用人抱,自己踩着小凳子就爬上了马车。
唐窈跟在后面,将郁桉抱上去,自己也上了车,扭头却见郁清珣也过了来。
她眉头皱了皱。
郁清珣看出她不喜,心下微有刺痛,面上与往常无异,解释道:“今日我休沐,你要带他们离府得需人跟着,不然我不放心。”
唐窈皱眉没让开,郁清珣静静看着她。
郁棠郁桉好奇看着挡在马车门口的爹娘,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稍许,唐窈终还是退开,让他上了马车。
马车内部不算逼仄,地面铺了层绒毛毯,足以躺睡上四五个人。
郁棠靠着马车内壁,眸光灼灼看向母亲,迫不及待道:“我们去哪儿玩?小舅舅家吗?”
唐窈摇了摇头,“不是,阿娘带你们另去个地方,以后你们白日就过那院子上学读书。”
唐府离国公府有近三刻时路程,来去太耗时间,她不想儿女每天来回奔波。恰好之前她有物色宅院,手里有栋离国公府仅隔一条街的三进小院。
抄近道步行过去,只需不到一刻钟,极其便利。
新院
马车穿过街道, 果真不到一刻钟便抵达了新院门口。
郁棠和郁桉抢先下了马车,朝那新宅院奔去,奶娘丫鬟紧随在后。
“慢些, 别摔着!”唐窈只得高声叮嘱, 两小人已先穿过穿堂, 奔进内院,清脆嗓音清楚传来。
她无奈, 正要跟进院里,余光又瞥见跟着下来的人。
郁清珣一袭深色长袍, 挺拔俊逸,五官面容没有多余表情,只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唐窈眉头皱了下,想说什么, 又无话可说, 便当他不存在, 快步追上儿女。
郁棠郁桉已经在内院转了圈, 又奔回来,嘴里说道:“这院子好小啊,还没我们家一半的一半大。”
郁国公府是御赐宅邸,无论占地还是景色,都是京中少有。
别说这等庶民小院了, 就是其他公侯府邸也远远比之不上。
唐窈笑着摸了摸她头发,“是小了些,但住我们也足够了, 等明日喊了瓦匠泥匠过来, 重新修整一番,棠棠想要住那间屋子?可有什么要求?”
“唔, 我看看!”郁棠一听,立即又拉着弟弟去选房间。
这院子内院有三间正房带两耳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带一耳房,跟郁盎堂没法比,但住他们三人宽绰有余。
等两小人选好房间,唐窈拿出纸笔,询问他们想怎么布置院落。
郁棠立即兴奋地叽叽喳喳,发表了一连串意见;郁桉也跟着加入,基本都是重复姐姐的话。
郁清珣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三人笑闹成一团。
庭院房间不少,但没他的份。
直至午膳时分,四人如常落座。
郁棠终于想起同来的亲爹,眼睛瞥过来,“唔,我今晚可以不回家,就跟阿娘住这里吗?”
“我也要~我也要住这里。”郁桉不甘落后。
唐窈捏着筷子的手稍紧了紧,也注意着看过来。
郁清珣正要否决,外头传来声音,“夫人,适才有个不认识的小厮送来一份贺礼,说是恭祝您乔迁之喜。”
“贺礼?”唐窈诧异,“可有说是哪家?”
她跟郁清珣和离之事闹得不算小,京中消息灵通之人基本都已知晓,但除了唐子规夫妇,暂且应当无人知道她会搬来这里。
“没有,那小厮说您看到贺礼就知他家主人是谁。”管事娘子说着,已将红木制成的木匣子捧上来。
唐窈皱了皱眉,没伸手去接,而是道:“打开来。”
管事娘子拆了泥封扣,将匣子打开,露出里头东西
——一只粉色木雕兔子和一只藕色木雕羊。
“兔子锁!”唐窈还没表现,郁棠已先看出里头东西。
她兴奋起身,就想要过去,身体还没离开餐桌,又克制住行动,眼睛看向母亲,内里盛着一片清澈水光,满是期待,“是二舅舅送的吗?我可以玩吗?”
“不是,你二舅舅远在云州。”唐窈黛眉轻颦。
崔钰是怎么知道她要搬到这里来的?
唐窈想着,再看向管事娘子,“那小厮可还有说什么?”
“是还有,他说您要是看了贺礼,认出他家主家是谁,便让我带句话说:‘听闻夫人您厨艺绝佳,他家主家有好酒,问您今晚可有空对月同饮?’”管家娘子笑着,声音略有些小,余光悄悄注意着主家前夫婿。
郁清珣俊容看不出喜怒。
旁边郁棠听出来,欢喜道:“哦,我知道!是那日在船上的那个好看叔叔对不对?”
郁清珣一听这话,也猜到是谁,脸色沉了分。
“应该是。”唐窈皱着的眉头还没松。
郁棠不知大人纠结,眼里只有玩具,“那、那现在我可以去玩兔子锁和小羊锁了吗?”
“不行,身份不明之人送来的东西,岂可随意触碰。”唐窈还没回答,郁清珣先冷然拒绝。
“你想要这两样东西,爹回头让人帮你做出来。”
“你上回还说能有穷奇猫猫锁和陆吾猫猫锁,可这么久了,你都还没拿给我!”郁棠很是不满,拧着小眉毛怀疑道:“你是不是根本做不出来?你做不出来,还不许我玩别的玩具,你怎么这么坏!”
郁清珣:“……”
郁清珣看了眼女儿,余光扫过还皱眉思索着的唐窈。
他不太清楚崔钰是怎么跟唐窈认识的,但下意识不想那人靠近唐窈。
“今晚你可以和弟弟留在这里。”他转了话题。
郁棠眼睛一亮,“真的?”
唐窈目光也往这边看来。
郁清珣点了点头,话是对女儿说的,眸光却与唐窈相对,“这两东西来路不明,你和弟弟都不能碰,我明日散值后,会给你和弟弟各拿两个一模一样的过来。”
“好!”小姑娘立马亮着眼睛同意,又还是没忍住地往那匣子瞥了两眼,颇有些不舍,“那陆吾和穷奇……”
“七天内,陆吾锁和穷奇锁也能有。”郁清珣答应着。
“好!”郁棠彻底没了意见。
郁桉拿着勺子还懵懵懂懂。
旁边捧着匣子的管事娘子看向唐窈,“那这东西……”
郁清珣就想甩出“丢了”两字,话没出口,记起唐窈已经跟他和离,他无权再干涉她的任何决定。
郁清珣霎时沉寂下去,连眸光都隐约暗淡。
“先收着吧。你去回那小厮,谢过对方贺礼,这院子还未整修好,暂不接待贵客,等一切处理好后,会送一份请柬过去。”唐窈答道。
“诶,好的。”管家娘子收起匣子,先去回话了。
没过多久,管家娘子又回了来,“那小厮递了张条子过来,说您看了会同意。”
唐窈皱了皱眉,接过纸条展开看了眼,眼底稍有变化。
郁棠郁桉好奇看着,对面郁清珣捏紧了木筷。
“吩咐下去,晚膳备好佳肴待客。”唐窈将纸条子揉成一团,收进了袖口内。
“是。”管家娘子应声退下。
郁棠马上好奇道:“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先吃饭。”唐窈不想说。
“哦。”小姑娘听话扒饭。
午饭过后,俩小家伙如常午憩,唐窈则继续思忖着怎么规划院落,以后这就是他们的小家了。
待到两小人醒来,仆从们便开始搬运物品过来。
临近晚膳,唐窈先将郁清珣打发走。
郁清珣不知想着什么,竟没挣扎地顺从离开了。
唐窈也没在意。
当落日的余晖投入宅院庭中时,穿着绯色长袍的妖冶郎君,如约而至。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身后跟着一长随,随着接引的仆从自外进来,风姿如昔,俊容朗朗。
宴席摆在前院庭中,从宅门进来,拐入院里便能见到,不是一张大圆桌,而是分了四个长矮桌,各自独立相对,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
崔钰扫过一眼,对她态度了然于心。
“唐娘子。”他先笑着拱手,嘴角轻勾着弧度。
唐窈坐在主位上,见他进来,也起身回了一礼,“崔郎君。”
郁棠郁桉陪坐两侧,见两个大人相互见礼,也跟着起身,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看着颇为有趣。
崔钰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愉悦道:“既得你们见礼,那我这做长辈的,少不了得准备礼物,来,这灯笼送你,想不想要?”
他提着灯笼,朝郁棠晃了晃。
那是一只兔子形状的小灯笼,描绘裁剪得栩栩如生,四条小矮腿还会随着他举动上下摇摆,看上去就像它自己会动般。
“哇!”郁棠当即发出惊呼。
她还是头回见会动的灯笼,心神立时被勾住,双眸发亮,就想伸手接过,动作到一半又克制住看向母亲,眼里写满了“想要”二字。
唐窈没想他会这般讨小孩欢心,倒也没拒绝,轻点了下头,“郎君有心了。”
小姑娘一见母亲点头,欢快去接了灯笼。
崔钰又从长随手中另接过一个灯笼,递给郁桉。
姐弟俩拿了灯笼,连饭也不吃了,就凑到旁边研究新得的玩具。
唐窈也没制止。
崔钰在客位上坐下,丫鬟仆从相序端来菜肴上桌,正式开宴。
唐窈下午忙着整理院子,自是没时间做菜,这一桌子酒菜,都是外头酒楼送来的。
崔钰过来也不是为了吃,端起酒杯,遥遥朝她一举,先一口喝了,这才道:“唐娘子愿意见我,想来是已经考虑好了?”
他看着对面,双眸灼灼浮着笑,虽不似桃花眼那般深情迷离,却也颇为勾人。
唐窈没被他勾着,与之平静相对,“你如何知道我想着这事?”
崔钰笑了声,“昨日京兆府内发生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猜你会记恨他,正巧我也不太看得上他,不若同心协力,让你我都如愿。”
他声音轻而带笑,仿似蛊惑着人。
唐窈没立即答复。
崔家跟郁国公府不对付,但这里的不对付,大多是对郁清珣和任节度使的郁二,以及其他身居要职的郁氏族人,而非郁四这个小小的从五品寺丞。
他为什么会想杀郁四?
唐窈想起那张条子上写的内容:我能帮你杀郁四。
“他什么时候跟你有仇怨?”唐窈问着。
两人都默契的没提那人名字。
“看他不爽,哪需要什么特别的仇怨?”崔钰一笑,若有意味道:“能得美人欢心便足以。”
唐窈自是没信这话。
崔钰其人,最是喜欢玩弄人心挑拨是非,她对他的感官并不算好。
之所以同意邀他赴宴,不过是因为他提到郁四。
她确实恨郁四,也确实想报仇。
但……郁清珣说得不错,郁四知道桉儿吃不得花生,他原本有的是机会暗中下手,还能将自己撇干净,可他偏偏选择了跟姬长欢联手,而姬长欢也响应了他。
他们能联手,这里面定还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她想将那人也找出来,崔钰这时候找上门,崔家又恰好跟郁国公府相对……
“郁国公今日能将一双儿女留下来,怕是恰好因为我递的纸条吧?”唐窈还在思忖着,对面又传来声音,透着几分趣味。
她抬眸看去,就见对方一笑,“既然他如此不放心,不若我以后天天来,说不定他会愿意将子女一直留在你身边呢~”
唐窈自然不可能听这骚主意。
“你写的我会考虑,时间不早了,若是郎君吃好了,我便不多留了。”她直接赶客。
崔钰也不生气她这过河拆桥的态度,嘴里“啧”了声,一口闷了杯中酒,笑着站起了身,几分慵懒地拱了下手,“崔某便静候消息了,回见~。”
他打过招呼,领着长随告辞离开。
唐窈没有起身相送。
崔钰出了院子,没坐马车,而是沿着巷子一路往崔府方向去。
此时日幕早已落下,天边挂了轮不甚明亮的残月,华光洒下来,将影子拉得有些长。
崔钰走了几步,停下步子。
前方有谁,正好挡在他要走的路上。
“国公上回拦船抓要犯,今次莫非是拦路抓钦犯?”崔钰看着对面之人,语气半是讥讽半是挑衅。
再梦
郁清珣孤身一人站在巷口, 深色衣摆随着夜风轻微晃动,并没听他讥讽挑衅,只平淡看着他, 仿佛毫不在意, “离她远点。”
“国公这话崔某不太懂?”崔钰嘴角勾着笑, 饶有趣味地跟他相对,“唐娘子已跟你和离, 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来见她她亦是欢喜, 纵使国公权势滔天,也管不着男女相会吧?”
郁清珣静了瞬,眸光轻抬,像是才将他身影映入眼帘, “崔大郎不日将接任大理寺卿一职, 你似乎离他还有很远?”
崔钰嘴角笑意微凝, 眸中趣味渐渐冷沉下来。
崔家现任家主为三省宰相之一崔侍中, 崔侍中有两子成年,长子为崔家大郎,现任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职,是名正言顺的崔家下任家主, 次子崔家三郎崔钰,现任刑部司郎中,从五品官职。
不说别的, 单看官职品阶就知两人间的差距。
随即, 崔钰一笑,像是毫不在意这点, “是吗?原来我阿兄这么快就又能高升了啊,多谢国公提前告知。”
他抬手拱了下,语调一转,依旧带着笑。
“只不过……这跟我与唐娘子何干?”
崔钰笑看着对面之人,眼里讥讽依旧,“国公虽为正一品,权势滔天,连当今陛下和太皇太后都要看你脸色行事,可唐娘子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你就算再三追逐拦截,也不过得她一句‘义绝休夫’。”
“若非唐娘子记挂着的棠小姑娘和桉小郎君,国公怕是连她面都见不着吧?”
郁清珣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凉意,“她不会想跟你好。”
“可她今晚就是邀我对月同饮,而国公您却只能在这巷子里悄悄截人。”崔钰笑着。
郁清珣自不会被他这小把戏激怒,“若非那张纸条,她根本不会见你,使着见不得人的小手段,还如此沾沾自喜,你实差崔大郎远矣。”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邀我同饮了,哦,令爱和令郎甚是喜欢我,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愿意改口唤我一声……”崔钰看着他,轻轻吐出两字:“大人。”
大人有称呼父母的含义。
郁清珣脸色冷了冷,“我不好男风,就算你想自荐枕席,入赘我郁氏我也瞧不上。”
崔钰所有讥讽戏谑同时一滞。
郁清珣抬步过来,冷冷甩出话语,“别让我在这附近见到你。”
不待崔钰多说什么,郁清珣已跟他擦肩而过,大步走远。
崔钰站在原地没动,夜风拂动他衣摆穿巷而过,周围有几分清冷,连月色都跟着移开。
后头跟着的长随小心靠近,“三爷,这……”
崔钰回头看了眼长巷,眼底笑意全无似有寒芒。
旋即,他嘴角又勾出一缕笑,正身抬步朝前走去,语气依旧有着玩味,“走吧,该回了。”
长随紧跟着他拐出巷口,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
郁国公府,福寿堂。
郁清珣才进府就被请到太夫人院里。
空气中飘荡着药味,周围丫鬟仆从低垂眉眼,显得有几分紧张。
太夫人头戴抹额,半躺在软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药,见长子进来,脸色一冷,甩出话语:“还知道过来啊,我以为你就当我死了呢!”
“母亲。”郁清珣躬身行礼,并不答这话。
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横眉沉脸咬牙斥道:“现在那小贱人已经跟你和离,你……”
“母亲慎言,阿窈就算跟我和离,那也是棠棠和桉儿的生母,容不得人诋毁。”郁清珣脸色微沉。
太夫人更气,恨不能将药碗砸他头上,“你这不孝的孽障!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着她?睁大你那双无用的眼睛好好看看!她就是仗着你宠她,才敢上公堂说什么义绝休夫,她都已如此将你脸往地上踩,你还护着她、你还护着她做什么!真想死我不成!”
郁清珣垂眸任由她喝骂发泄。
太夫人见他站着任骂,脸色到底缓和了分,觑着他转了话题,“那唐家三郎实在可恶,不过小小一御史,竟敢威胁你两个舅舅和几个表兄弟,还敢说什么让你弟弟锒铛入狱的话!”
“你给我将他弄下来,让他……”
“子规确有纠弹百官,监察诉讼之责,我无法动他。”郁清珣平静否决。
“你……”太夫人又是一气,“你真想气死我不成,他都要动你舅舅和亲弟弟了,你还护着……”
“在母亲心里是他郁清珏重要,还是您的亲孙子重要?”郁清珣陡然打断她话语。
太夫人声音一滞,脸色微变,眼里还有两分讶然。
他叫的是郁四的全名,而非字。
“母亲也觉得儿子更甚孙子吧?”郁清珣抬眸看着她,俊容稍显冷凝,“那您如何觉得我会因为他郁清珏是我亲弟弟,就放过他谋害我儿?”
“这事……”太夫人声音轻了轻,眼神微避,“无凭无证的,你弟弟只是吃不得花生,怎能听信……”
“长欢的嬷嬷和丫鬟还在我手里,母亲真以为这事无凭无证?”郁清珣声音冷淡。
太夫人脸色再变了变,嘴唇嚅动想说什么。
郁清珣继续道:“唐子规要动手还需仔细翻查罪证,而我不需要,两位舅舅和几位表兄若持身不正,也不用他动手,我会亲自料理。”
“你……”
“桉儿和棠棠是我仅有的子女,母亲能为了郁清珏做出什么,我亦能为他们如此,往后桉儿和棠棠要外出求学,怕是不能每日过来请安,儿子先代他们请罪,您无事最好也别让我在郁盎堂见到您身边的人,否则郁清珏那边怕是要有不好。”
“夜天已晚,儿子告退。”郁清珣不待她发话,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先出了门。
“你、你……”太夫人在背后“你”了几声,像是一口气上不来。
周围丫鬟婆子连忙惊呼。
郁清珣恍若未闻,大步出了屋子,头也没回地走远了。
*
夜色甚浓,恍惚间他似坐在马上,见一众人期盼地站在国公府门前,等他下马归家。
她穿着一袭绯色长裙,随众人站在阶前。
纵使只在三年前见过一面,他还是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
“不认识了吧?”母亲将人拉到他跟前,微笑打趣着,“这是你那新媳妇,快认认脸,可别一别三年连人长什么样都记不住。”
周围传来趣笑。
十九岁的唐窈脸微红了红,眼含羞涩地抬起头,像风吹荷花时拂过的娇羞美景,昳丽婉然。
郁清珣心下一动,想向前拥她入怀。
梦里的他无所谓地扫过一眼,嘴里“嗯”了声,问:“父亲可还好?”
“这几日已经大好,此刻怕是也正盼着你回来呢。”母亲笑着,眼里还满是他。
郁清珣点了下头,“儿子先去见父亲。”
说着,没再多看妻子一眼,抬步朝府内走去,周围人群仆从往两边避让出通道。
待见过父亲,谈过朝中局势,天色已近傍晚。
郁清珣用过洗尘宴,回到书房,翻出信件才看了没几个字,外头传来敲门声,他应了声,唐窈端着食盒进来。
“郎君金安。”进来的人先福身见礼,略有紧张地端出一盅汤,双手递来,话语轻柔婉转,“宴上似见郎君胃口不大好,我、妾身白日温了盅药膳,是用山药枸杞子和乌鸡慢火熬炖而成,最是补中益气……”
郁清珣目光扫过去,第一眼看到那细嫩葱白的玉指,端托着天青色汤盅。
他视线往上,看到那娇美人儿换了身跟白日不同的新装,似精心打扮过,眼睫长而弯翘,却敛目轻垂着,精致如白玉细雕琢的面容上,还有着两分恰到好处的娇羞,红唇一开一合,话音婉转。
郁清珣喉结滚动了下,不知是馋她递来的汤盅,还是别的诱人春色。
“今日已有些晚了,稍有疲惫,待明日……”他视线转开,又忍不住掠过她面容红唇,轻轻吐出后面话语,“我在跟你圆礼节,履周公之礼。”
对面站着的娇美人儿似怔了下,旋即脸上布满红霞,连耳根都灼红了。
辜负相思
“我不是……”她想解释, 又不好吐出那羞人字眼,只快速放下汤盅,“郎君慢用, 早些安寝, 妾身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逃也似的出了门。
郁清珣目送那门开了又关, 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到汤盅上。
天青色的汤盅颜色极美,但更美的是曾捧着它的芊芊玉手。
郁清珣一时心猿意马, 又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继续看手中信件, 美人娇羞的画面却不时闪过脑海。
他忍了忍,余光瞥向案桌上摆着的汤盅。
最终还是没忍住地端过那汤盅,打开瓷盖,飘香入鼻, 白的山药红的枸杞, 还有乌白色的鸡肉块, 汤水清澈略偏淡脂黄, 看着还不错。
郁清珣浅尝了一口,味道比他以为的还要美。
等回过神来,一盅汤已经见底。
他端着汤盅,脑中再闪过美人娇羞的样子,隐隐有些懊悔将时间定在明日。
翌日一早, 朝见过皇帝陛下,又转去王府。
日头才升到正中,他便想着日落后的事了。
“……明澈, 明澈, 想什么呢?”主位上坐着的未来帝王唤了他好几声,郁清珣才蓦然回神。
周围传来打趣。
“郁将军怕是想着家中娇妻吧。”
“可不是,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郁将军这不仅是久别,还是‘新婚’。”旁边有人一语双关。
郁清珣被打趣也不恼,只当未闻,却更加心不在焉。
等终于处理完手中事务,他什么也不想管地直奔回家,进到书房翻找一通。
跟随的日居好奇不解道:“阿郎,您找什么?”
郁清珣几乎将书柜都翻了遍,头也没抬地吐出三字:“避火图。”
日居怔了下,过来帮忙找了找,又犹豫道:“那东西放了三年,许是被谁收走了,阿郎要是想看,我去外头给您弄些时下最热的图册?”
郁清珣动作顿住,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
日居心里有些发毛,恐自己说错话。
“日落前能弄来吗?”郁清珣问。
日居回头透过窗户看了眼天,“这怕是太赶了,明早行吗?”
郁清珣想了想,“明日日落前。”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就是有些紧张,不是焦灼惊慌的紧张,而是隐含着期待与兴奋的紧张。
夜幕降临,郁清珣过到内院,屋里早点了灯。
唐窈坐在旁边,正捧着书细看,听到声音抬头来,等看清进来的人,立时起身迎来,敛衽福身行了礼:“郎君……”
“嗯。”郁清珣颔首,目光落在她脸上。
唐窈抬眸看向他,那如霜凝雪般的俏脸上,掠过一抹霞红,耳根微热,书册被她卷在手里,攥得稍有些紧。
郁清珣看出她紧张,想做点什么,又到底不太熟,只道:“晚上烛光不够亮,看书伤眼,明日再看吧。”
“嗯。”唐窈垂眸细应,声音有些小,那轻垂着的下颌与颈部皆白皙细腻,仿佛泛着柔光。
郁清珣心下一荡,目光落在她卷着书的手上,看了会儿,才将目光移开,道:“可沐浴更衣过?”
“还未,我这就去。”唐窈紧张放下书,朝净房去。
两刻钟后,她换了身单衣出来,青丝如绸缎散开在脑后,面上妆容卸尽,如清水芙蓉,明明什么都没做,只站在旁边抬眸看来,那双眼睛却好似有了妩媚之意,连轻微上挑的眼尾,都有种某种艳丽风情。
郁清珣喉结滚动了下,霍然起身,“稍等。”
他也转身去了净房。
等洗完澡出来,屋里丫鬟都已先行退下,只有唐窈独自坐在床榻边,稍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腰背,双手放在腿上,眸光轻抬着看来,内里如水清澈氤氲。
郁清珣看着那双眼睛,不觉屏了呼吸,过到近前。
床榻边坐着的美人轻唤了声“郎君”,他哑着嗓音轻应,恐惊吓到什么似的,试探着伸手搭在她手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但没拒绝。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呼吸炙热,眼里含着脉脉水光,连空气都氤氲多情起来。
郁清珣喉结上下滚动,压着她躺倒在床上,动作无意识放轻,只觉被他拥着的人又娇又软。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紧张渗出一层细汗。
下方的人压着紧张,那双眼睛看着他,像误入陷阱里的小鹿,纯真无辜又极其妩媚动人,依稀还几分眼熟,像在哪儿见过。
郁清珣不可制地轻吻下去。
而后……
他睁开眼,梦醒了。
郁清珣盯着只有丝乌白微亮的帐子顶,好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有些不甘地闭上眼,想重回梦境。
可无论他怎么放空心神,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他不由在脑子,一遍一遍回想梦中场景。
那不仅是梦,还是过去。
恍惚间,他似真看到她躺在自己面前,那双眼睛有惊慌有害怕,还有见到心仪美景后的清灼水亮,内里仿佛映照着星辰。
郁清珣屏住呼吸,有画面刹那闪过脑海。
却不是她躺在榻上,而是束发做男儿打扮,从马上翻身坠落,就要栽倒在他面前。
郁清珣一惊,霍然坐起。
他想起来了,早在成亲之前,他其实便已先见过她。
那时她穿着男装,骑马等在城门口,似眺望找寻着什么,直到他归来靠近,她胯下骏马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发狂奔来。
马上人儿未曾坐稳,身体猛地后仰着要栽下马去。
他眼疾手快,随意搭了把手,将人半扶半抱住,免了她落马之灾,那时她眼里的惊艳,一如成亲那日的灼亮动人,眸子里独独倒映着黄昏的天色与他。
当时他并未在意,扶稳她站好就要打马离开。
身后有压着紧张的嗓音传来,“敢问公子贵姓?”
他头也没回地答了声:“举手之劳,无须挂齿。”
那时他未曾多想,后来大舅子唐宁曾私下透露过,原本唐窈是打算退婚不嫁的,后来走礼时隔着屏风看了他一眼,便再也没提退婚的事,反而积极得很。
唐宁说他妹妹,或许就是在那一眼里看上了他。
却原来不是那一眼,而是在更早的城门口。
他从未放在心里的一次偶尔相遇。
郁清珣忽觉心口有些难受,想被剜了一刀,越来越痛。
他想起她满怀期待嫁给他,得到的却是新婚之夜的冷待,是夫婿第二天就留她独守空闺的惊愕,是一次次写信却从未得到回应的失落。
他之前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直到此时此刻才幡然醒悟,那不仅是因为郁四姬长欢以及太夫人,更多的是这十一年来,不断堆积的失落与绝望。
他还曾说,情爱这种东西有没有都不重要。
郁清珣踉跄起身下榻,奔到书案前,软跪着找出那一匣子,被曾他翻过数次的书信。
出征的那三年他未曾回过只言片语,甚至未曾拆开书信看过一眼,不是因为什么军情紧急、军务繁忙,仅仅是他不想而已。
他以为这不重要,战场瞬息万变,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若他有意外,她未曾跟他有过深切交流,要忘了重新开始会简单许多,却从未想过,那份相思被这般冷落辜负时,该有多绝望与难平。
郁清珣跪地捧着那一匣子信,头回模糊了视野。
他回不到过去,也就永远无法回应当初那份,曾被他辜负的炙热又深情的相思情绪了。
“国公爷?”外头值守的亲卫听到声音,立即出声询问。
他捧着匣子跪在地上无力开口,只觉四肢百骸都牵扯着心间疼痛,夺去他所有力气。
外头亲卫再唤了声,见他没应答,恐他发生意外,吓得忙撞开门闯进来。
却见那权倾朝野的郁国公,跪地抱着一匣子物什,哭得狼狈又绝望。
亲卫惊了下,一时目瞪口呆,想过去搀扶,又不太敢,只愣怔怔道:“国公爷,您……可是有什么不适?需要唤太医过来吗?”
郁清珣没有理会,只悲戚于那无法弥补的相思情愁。
亲卫傻呆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凑近,想着要将人搀扶起来。
“出去。”郁清珣压着嘶哑哽咽的嗓音,艰难吐出两字。
“啊?”亲卫动作顿住。
“滚!”
亲卫顿时明白过来,面色一白,吓得赶忙带上门退了出去,守在外头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撞见了不该撞见的场面,会不会被灭口?
不久后,天边亮起,前来伺候洗漱的贴身小厮,与日居月诸等都到了,候在院子里,书房卧室内还没传来传唤。
眼瞅着快到往常出门时间了,日居月诸对视了眼,往前敲了敲门,“国公爷,快辰时了,今日可需去知会告假一声?”
屋内的郁清珣还抱着匣子,好一会儿才强行收拢情绪。
“不必。”声音嘶哑带着一分哽咽。
外头候着的人面面相觑,没有召唤又不敢进去打扰。
许久,里头终于传来唤他们进去的声音。
众人松了口气,鱼贯而入。
辰时三刻,郁清珣洗漱更衣打理好自身出了门,却没往宫城衙署去,而是过到唐窈的小院外,站在宅门口怔怔望着里头,想进去见谁,又不敢靠近打扰。
他呆站了有两刻多时间,直到那小院宅门打开,又匆忙往旁边巷子躲了躲。
日居月诸看不明白,跟着躲在后面。
“国公爷,您这是……”
“院里有多少护卫?”郁清珣躲开后,看了眼宅院高墙。
也就一丈来高,于他而言稍微借点力就能翻过去。
日居马上答道:“有四个护卫,皆是唐府那边安排的好手,夫人……除开她的陪嫁,未曾从国公府带人出来。”
郁清珣点了点头,“暗中派人轮流守在附近,不能让任何人冲撞伤害到夫人。”
“是。”两亲随答着。
旋即,另有人亲卫靠近过来,低声回禀道:“禀国公,已查出崔三那些鲁班锁,皆是由福王帮忙制作而成。”
“福王?”郁清珣眉头皱了下。
先皇乾元帝现今还活着的兄弟有两位。
一位是这位福王,领着工部的闲职,喜欢摆弄木匠等活,极擅长建造;另一位则是乾元帝同胞弟弟端王,当前任越州节度使,掌一方军政,是名副其实的藩王。
福王老实本分,往常除了爱好木工,并未有什么不妥。
郁清珣略略思忖,抬步朝马车方向行去,“去福王府。”
田三娘
小院内。
早起用过晨食, 唐窈依照郁棠的学习进度,教她读了会儿书,郁桉在旁边乖巧旁听。
等快到午时时, 牙行领来几批丫鬟婆子给相看。
唐窈没将郁盎堂的丫鬟婆子带来, 院里除了三个陪房外, 全是唐府的下人,需及时补充人手, 便从牙行领来的人里,挑选了丫鬟婆子各八人, 负责打扫浆洗等粗活。
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不容易培养,唐窈没立即定下。
先前她备留又信得过的丫鬟婆子,都换给了郁棠郁桉,导致现在人才稀缺, 一切都得重头开始。
唐窈暗自感慨, 一边继续让人修整院落, 一边翻看起账本来。
她在城外有三个农庄, 城内有两家酒楼一家茶铺,每年能有近万两的进账,养两个孩子和自己全无压力,但要想保持在国公府时的水准却是不易,为了收支相对平衡, 她打算多盘几家店,进一步开拓。
这般规划忙活了一天,很快日头将落, 外头传来管事娘子的声音。
“夫人, 国公爷到院外了,说要接四姑娘和小公子回去, 要请他进来坐会,还是将四姑娘他们送出去?”
唐窈迟疑了会,起身朝室内走去,“我送他们出去。”
郁棠正带着弟弟玩得开心,听到亲爹来接顿时不乐意了,“我不可以留在这里跟您一起吗?为什么要跟他回去?”
这点唐窈也不好解释,摸着她小脑袋安抚道:“明日一早阿娘就去接你。”
郁棠没听着话,自顾自道:“是不是爹欺负您,您才不想跟他一起住了?那我也不回去了,我跟您一起!”
“你爹怕是不允许。”唐窈手抚过她小脸,略有感伤。
郁桉看看姐姐,又看看阿娘,软软道:“我饿了。”
“好。”唐窈收起思绪,看了眼儿子,温柔道:“那用过晚膳后再回去吧。”
她也不想这么快送他们回去,扭头对身边人道:“去跟国公说一声,棠棠他们正在用饭,等吃过后,我会送他们回去,让他先回国公府,不必等着了。”
“好。”管事娘子转身前去传话。
郁清珣听到回话并没先回去,而是继续等在门口。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宅院内才传来声音,郁棠郁桉各牵着唐窈的手,从里出来。
天空昏黄偏暗,映照出橘色云彩。
夕阳洒到地面,仿佛给人和物都披上了一层暖纱。
郁清珣站在宅院门口,看着一大两小三人缓缓靠近,目光跟着轻柔下来,视线落在唐窈身上,不愿移开。
郁桉一见亲爹,嘴里软软喊着人欢快扑来。
他下意识弯腰将扑来的人儿抱进怀里,目光还是看着唐窈身上,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半句都吐不出口。
郁棠牵着母亲走到门口,不大乐意地仰头瞥着他,“我今晚还想留在这里。”
郁清珣这才勉强将目光移到女儿身上,“我准备了你要的兔子锁和小羊锁,你不想要吗?”
“啊!”郁棠眸光一亮,顿时忘了坚持,“真的吗?在哪儿,我要看!”
“你上马车跟我回去就能玩,不仅有兔子锁小羊锁,还有别的你没玩过的玩具,都很好玩。”郁清珣蛊惑着,回头给候着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马上拉开车帘,露出一箱子玩具。
郁棠心动地踮起脚想往里看去,可惜人太矮,根本看不到箱子里的玩具。
唐窈摸了摸她头,“你先跟你爹回去玩,明早我去接你。”
“可……”小姑娘纠结了番,到底是想要玩具,认真叮嘱道:“好吧,那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啊!”
她可以拿了玩具过来,然后再不回去!
“嗯。”唐窈答应着。
郁棠这才放心。
两小人便先后被抱上马车,直奔那堆玩具,等看到满满一箱子没见过的木工玩具,当即发出“哇”的声音。
唐窈目光转到还没上车的人身上,神情疏冷平淡,没多少话想说,“郁盎堂的仆从里,或有太夫人那边的眼线,你能清就清理了,不想清就都放出府来吧。”
“好。”郁清珣答应着,看着她舍不得移开。
明明才一日未见,却好像分别了很久很久,他有些舍不得这么快回去。
正想该说点什么将她留下来,巷子那头陡然传来声响,像谁在大喊。
两人诧异扭头看去。
隔壁宅邸门打开,一穿青色衣袍的壮年男子,拖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屋里出来,身后另有一发鬓散乱的妇人,拉着小姑娘另一只手不放,嘴里撕心裂肺般叫喊着:
“……你不能这样,芸娘十三岁就被你送去做妾,三娘才十一岁,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将人卖去哪种地方!她是你亲女……”
“滚开!”壮年男子一脚将拉扯的妇人踹开,嘴里骂道:“别耽搁老子赚钱!”说着,要将那小姑娘塞进门口等着的轿子里。
小姑娘嘴里喊着娘,还想挣扎出来。
轿边左右等着的壮汉哪给她机会,直接堵了嘴绑了手,就往轿子里塞去。
“三娘三娘……”妇人狼狈爬起,顾不得身上痛,还想冲过去救女儿,“求求你们,放了她放了她,我会攒钱还给你们的,她还小还小……”
“你个老虔婆别耽搁老子事!”壮年男子扯住妇人头发,直将人甩开去。
旁边牙婆瞧着,一边拿出早写好的契据和银子,一边嘟哝着,“我可跟你先说了,你家没商量好就这般拖出来,要是出事我可不负责啊。”
“不会不会,这丫头往常听话得很,要是进了楼里不听话,你尽管打就是,打死了算我的!”壮年男子见着银子,哪管女儿死活,喜滋滋接过契据按了手印,正要去接银子。
那被踹到的妇人再爬起来,扑过去夺了契据,来不及撕碎,就往嘴里塞去。
牙婆忙哎呦一声,往后退开,嘴里嫌弃道:“你们这般闹,我可不买了啊,现今管得严,没得让我背上罪名……”
“死娘们!”壮年男子凶狠骂上一句,扯了妇人头发,先一巴掌甩过去,直打得对方牙口松散,再要将对方塞嘴里的契据挖出来,“你吐不吐出来,吐不吐出来!”
那契据到底是被男人挖出来,抚平了在身上擦干才递还给牙婆。
牙婆嫌弃地接过,将手中契据扬了扬,嘴里道:“各位街坊邻居见证啊,二十年身契,五十两银子,可不是我强买强卖,逼人卖女啊,是他自愿将亲女卖给我,明日还得去衙门留档上册。”
“不……不能去,我要告你们!”妇人挣扎着想爬起。
“告我?”壮年男子一脸凶狠,将人一脚踹下,嘴里骂道:“老子答允的事,你去告谁?告我?反了不成,妻告夫,你得先挨上二十大板,还得去牢里关两年!想告我,我他娘先弄死你!”
说着,还要往死踹。
一颗石子就在这时甩了过来,正中他脚上穴道。
壮年男子“啊”的一声,跪着扑倒下去。
周围人被这变故惊住,顺着转头看去。
就见几个穿深色紧身窄袖袍的男子,簇拥着一男一女朝这边走来。
那男子身穿紫袍腰环玉带,丰神俊美,女子绿衣长裙,瑰姿艳逸,两人并肩走来,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周围人一时看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紫袍玉带可是一二品高官专属!
“见过两位贵人……”牙婆也认出来人身份不凡,忙笑着迎来。
可还没靠近就被亲卫隔开,“怎么回事?”
“啊,是这样的。”牙婆生怕惹上事,立即解释道:“这位田县男在如意赌坊输了钱,恐家里没米下锅,活不下去,就想将三女儿卖与我,刚签的二十年身契,但他娘子不乐意,就……就闹出了点事。”
“官爷您也看到了,我等绝无强买强卖之意,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连他们家门都没敢进……”牙婆解释着。
自从乾元帝变法以来,对这方面管控严格。
一经发现有强买强卖、或私下贩卖人口者,即为死罪。
郁清珣没理会牙婆话语,眸子浅淡扫向还抱着腿痛呼之人。
那位田县男打了个寒战,想起身见礼,腿又实在痛,只得白着脸诺诺道:“贵、贵人明鉴,三、三娘是我亲女,我、我卖她也是不得已……”
县男为大晋最低等爵位,对方并非普通平民。
“皇城脚下,无灾无难,你有什么不得已能买亲女?!”亲卫出声喝斥,“赶紧将小姑娘放回去……”
“诶。”旁边牙婆答着,不敢有丝毫待慢,快快挥手示意手下将人放了,又将契据还给男人,道:“契据和人还你,银子给我,这人我不买了。”
“不行!先前说好的……”田县男还想挣扎。
牙婆怕得很,一把将人甩开,“什么说好的!人我没带走,契据也还你了,这买卖还没成呢,你想当着贵人的面强卖民女不成!”
田县男吓得缩了缩手,自是不敢的,可眼看到手的银子飞了,心中又急又怕,一咬牙,干脆跪拜向唐窈,磕头大喊道:“贵人救命呐,非是我定要卖女,实在是家里一粒米也无,又无田无收,若是不卖,恐我们一家都活不下去啊!”
女子历来柔弱仁慈,说不定他哭一哭,就会帮忙解决当前困境呢?
“你胡说,我和娘今天还卖了绣品换回两斤米,是你欠了钱怕被找麻烦,才想把我卖了抵债!”那名唤三娘的小姑娘奔向母亲,怒瞪向生父。
“你个……”田县男还想怒骂出声。
旁边亲卫瞪来。
他立即吓得消了声,眼里怒火未歇。
小姑娘的母亲捂着被踹的伤处,靠着女儿艰难半坐起,就朝唐窈磕头拜下,声音细弱,“妾知此事为强求,还请…还请两位贵人怜悯帮忙,妾愿与田肆和离,不求别的,只求能带走儿女,免受此灾……”
“你敢……”田县男眼睛一瞪,就想喝骂。
旁边亲卫冷眼过来,他又缩脖子不敢出声。
那妇人跪着艰难道:“若他实在不肯,妾愿上公堂请、请求义绝,他、他常有偷鸡摸狗,曾盗过不少赃物,还曾为了银钱,将生母推搡摔死……”
“你闭嘴!”田县男目眦欲裂,惊吓得起身就想朝人踹去。
左右亲卫哪能让他得手,一脚将他踹开,喝骂道:“不是人的东西,竟为了钱财摔死生母!”
田县男被踹到在地,嘴里痛呼了声,又还想辩解,“我、我没有,是这贱人胡说……”
唐窈眉头微颦,早在妇人开口前就动了恻隐之心,边走向那母女边吩咐道:“童娘,先去请大夫,为这位娘子救治伤势。”
“诶。”身后跟着的管事娘子应声让人去请大夫。
“你叫什么名字?”唐窈在那母女面前蹲下,眸光看向那妇人。
郁清珣怕有意外,紧随在她身边。
“妾……本家姓房,行十三,家父乃鲁州坪县知县,还……还请夫人怜悯,帮帮我,我、我不怕杖责不怕徒刑,只恐儿女、儿女受罪……”她话没说完,先昏死过去。
“娘!”田三娘惊呼,吓得眼泪直流下来,抱着母亲就朝唐窈磕头下去,“还请夫人怜悯,我也愿告田肆害死祖母,不怕杖责不怕徒刑,只求能让该死之人偿命!”
“你、孽障,你……”田县男瞪圆眼睛,颤颤想喝骂。
亲卫早看不下去,一脚将人踹晕过去,还补了两脚。
郁清珣冷淡扫过,“将人押去京兆府,若事情属实,当重罚立斩。”
“是。”亲卫将昏死过去的人提了去。
郁清珣看向唐窈。
唐窈没看他,而是扶着女孩细问道:“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回夫人,我家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田三娘含泪答着。
唐窈往宅院看了眼,“家里没有叔伯吗?”
田三娘摇了摇头,“我祖父就我爹……就田肆一个儿子。”
唐窈点头,“我先让人扶你娘进院休养,你且先好生照看,大夫很快就来,也不必忧心药钱。”
说着,唤来两婆子,将妇人小心抬进屋里去。
田三娘本想跟着进屋,又止住步子,回身对唐窈两人哐哐磕了几个响头,“三娘多谢二位贵人相助,定衔环结草以报。”
唐窈忙将人扶起,语音温和,“不必如此,你先且进去照看你娘,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是,多谢夫人。”田三娘再三感谢,这才抹着眼泪进了院。
左邻右舍观看的人不少,低声私语猜测着郁清珣的身份,牙婆等人则紧张站在旁边,不敢言语多说。
郁清珣对这事并无多大感触,见唐窈站在宅院门口,似有些走神地看着,便稍稍凑近了几分,想伸手牵住她,又不敢唐突冒犯,最后轻轻道:“我会让京兆尹着重处理此事,你不必忧心……”
“子女上告父母,是以下告上,这是因父母对子女有生养之恩,可为什么妻告夫也是以下告上?”唐窈是恍惚低喃,眸光转过来。
“夫对妻到底有什么恩情,妻须得在下?”
郁清珣怔了下,恍然想起先前她用尽一切办法,只想要逃离自己的事。
认错
那与眼前之事有诸多相似, 她们都没做错什么,仅仅只是想带着儿女和离罢了,可若夫家不松口, 哪怕她们上告公堂求义绝, 哪怕罪状得实该得此判, 也还是得先挨上一顿打,再被关上两年。
妻告夫罪, 属以下犯上。
可夫对妻究竟有什么恩情,能使妻在下?
郁清珣被问得恍惚了瞬。
他想起过去的时光, 想起她曾怀着怎样的期待嫁给他,他又如何冷落她,母亲又如何待她……
他实未对她有过什么恩情。
就算真有,也早在这十一年间还清, 她不欠自己什么, 更不该屈于自己之下。
郁清珣只觉心口钝痛, 手伸了伸, 又到底没敢触碰她,只微哑着嗓子道:“是我不该,你从未在我之下。”
唐窈本没想听他答复。
她只想问上一句,凭什么妻在下,凭什么儿女皆为她所出, 她却无权决定他们的去留?就如今日房十三娘之遭遇。
她想呐喊这不公,没想听他认错道歉,这改变不了什么!
唐窈看着他眼里好似痛苦的神色, 只觉可笑。
“公堂那日, 你曾亲口说妻告夫,属以下犯上, 当杖二十,徒两年。《晋律》上也写着‘妻告夫罪,虽得实,杖二十,徒两年’。国公说不该,说我从未在你之下,可所作所为,却又贴切得很,既你心认定女子低贱,妻子无权,又何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哄骗我?”
唐窈声音渐凉,神色渐冷,甩下话语,不愿再跟他多待一刻,转身要朝小宅院走去。
郁清珣下意识追来,“阿窈……”
唐窈停住步子,回头看来,“你既觉得不该,觉得我不在你之下,那何不将棠棠留给我?”
郁清珣动作顿住。
“你能让人将田肆押去京兆府重罚,是看不惯他所作所为,唾弃他推母卖女,但你跟他又相差得了多远?你不同样无视棠棠和桉儿有可能遇到的危险?你不明知他们跟着我,会比留在你身边更安全?”唐窈看着他,眼里还有丝讥讽。
“但你依旧不愿将他们让给我,你高高在上,我卑贱在下,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从未在你之下……都不过是哄人的话语罢了。”她尾音略轻,像有丝颤意,旋即又冷下来,只有坚决。
“郁清珣,我再不想听你这些话语。”
唐窈转身大步走向宅院,再不回头看来。
郁清珣跟了几步,脸色微白,怔怔看着她渐行渐远,转进宅院消失在视野里。
恍惚间,他好似再看到公堂那日她的决绝。
“怎么了?”后头马车传来女儿清脆嗓音,“你又惹阿娘生气了?”
郁清珣怔怔回过头。
小姑娘趴在马车内,掀开帘子好奇看来;郁桉跟着趴在旁边,眨巴眼睛同样好奇又懵懂。
郁清珣看着这两小人儿,心下一空,那股似痛非痛的触感一下从心尖炸开。
他确是自私,哪怕明知儿女跟在自己身边或有危险,却仍旧固执地将他们圈在身旁;哪怕明知将她拉回来会需与他共担危险,却仍妄想着她能归来一切如初。
郁清珣走近马车,摸了摸儿女茫然的小脸,什么也没说地将人揽进怀里,抱进车厢内。
郁棠郁桉二脸懵懂地被抱着,没有挣扎吵闹。
马车内一时有些安静。
好一会儿后,小姑娘才仰着脑袋试探道:“你怎么了?”
她嗓音清脆,又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绵,手伸过来摸了摸他脸颊,轻声安慰道:“别伤心啦,我以后不说你臭,也不说你坏,你是好爹。”
“棠棠……以后你跟着你娘好不好?”郁清珣嗓音略有些哑,垂眸看向女儿。
“啊?”郁棠睁大眼睛,粉雕玉琢的脸上满是茫然,“可我一直都跟着阿娘啊,是你惹阿娘生气,阿娘不要你,以后都不跟你住一块了吗?”
“嗯。”郁清珣低低应着,似有哽咽。
郁棠听着心疼亲爹,马上道:“你别伤心,我可以白天跟阿娘一起住,晚上再回来跟你一起住,要实在不行,我可以多陪阿娘两天,再回来陪你住一晚。”
“要是你阿娘回外祖家,再不回来了呢?”郁清珣问。
郁棠呆住,不懂道:“为什么再不回来?你惹阿娘生气,就不会多哄哄她吗?”
“阿娘不喜欢那个别的女儿,你就不会将她赶走吗?阿娘想回外祖家,你送我们过去住些日子,再接回来就是了,她为什么要再不回来?”
小姑娘并不懂和离的含义。
郁清珣答不上来,他好像确实未曾做过什么真正挽回的事。
“等回去收拾好东西,明日你就搬过来跟你阿娘一起住……”郁清珣喉间微哽了哽,到底说不出送她们回外祖家的话。
“我、还有我!”郁桉手脚并动地加入进来,软软道:“我也要跟阿娘一起住~”
“你不能。”郁清珣答道。
“啊?”小人儿眨巴眼睛,懵懵懂懂,“为什么?”
“你是男孩,是国公府的小公子,将来要继任国公府,不能跟着去别家。”郁清珣解释着,心里又悄悄松了松,就算阿窈有棠棠,只要桉儿还在京城,她也……舍不得离开的吧?
“可我想阿娘……”小人儿嘴巴一瘪,就想哭。
郁棠马上安慰弟弟,“没事的,我陪阿娘你陪阿爹,白天你可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等晚上你再跟阿爹一起回去住,这样两个你都能有!”
郁桉一听,好像也是,顿时忘了哭。
等到国公府,郁清珣随着他们一同过到郁盎堂。
郁棠急吼吼让奶娘丫鬟收拾东西,将自己的小裙子小首饰,还有各类玩具和攒下的小东西,统统装箱带走。
郁清珣任由儿女欢闹着,喊晓晨拿了院里名册,只各留下四个丫鬟婆子负责日常打扫,其他都清出府去。
众丫鬟婆子脸色各异,本以为多少会留下一两个大丫鬟,没想竟是一个也不留。
能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下意识看向晓晨暮合。
这两位原本可是夫人的左右手。
晓晨暮合垂眸应声,竟没任何别样表现。
“国公爷,奴婢愿留下来照顾四姑娘和小公子!”有贴身丫鬟忍不住跪下哀求。
有人带头,另有几个也跟着跪下表忠心。
郁盎堂是国公府主院,在这院里当差不仅月钱赏赐比别处多,连地位也高出其他院子,她们要是出了府,往后再想要这么好的差事就难了,若能留下谁也舍不得走。
郁清珣根本不理会,“你们各自背靠着谁心里清楚,郁盎堂留不下你们,明日日落前,去找管事拿身契,不可继续留在府里。”
“国公爷,奴婢一心向着夫人未有二心……”有丫鬟叫喊着,还想求情。
郁清珣挥了下手,立有亲卫过来,将她们赶回各自屋舍不许外出。
郁棠还在指挥着丫鬟婆子收拾东西,直闹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坚持不住地去洗澡睡觉。
翌日清晨。
唐窈准时过到国公府门前等候。
郁棠一出府门见到娘,就迫不及待奔过去告诉好消息:“阿娘,阿娘~爹说我可以搬去跟您住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去外祖家!”
郁清珣抱着儿子跟在后头,就想反驳否定。
他没说可以去外祖家!
“真的?”唐窈牵住奔来的女儿,有几分讶然地看向郁清珣。
郁清珣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道:“往后棠棠归你,桉儿归我。”
郁桉在父亲怀里扭了扭,委屈又小声道:“我也想跟阿娘……”
“你不能。”郁清珣想也不想地驳回,但见小人儿一脸委屈快哭的表情,又忙安慰道:“你白天跟着你娘,晚上回来跟我,你不想要爹爹了吗?”
“想~”郁桉软软答着,又看了眼娘,“也想要娘。”
郁清珣和唐窈一时都有些沉默。
郁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男孩跟着爹,女孩跟着娘,你是男孩儿,所以你跟阿爹,我是女孩儿我跟阿娘,往常爹白天也大多不在家,你都跟着阿娘,现在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郁桉一想,好像也是这样,顿时也就不纠结了。
姐弟俩欢欢喜喜先上了马车。
大门前少了孩童的嬉闹,顿显得有几分安静。
唐窈没想他会舍得将棠棠给自己。
是因为昨日那事?
“多谢国公成全。”她躬身行了一礼。
郁清珣看着她如此疏离,依旧难受,却又毫无办法,只柔声叮嘱道:“待散值后,我会去接桉儿。”
“好。”
“郁盎堂内的仆从我已驱散,等过段日子便能辨出眼线,到时你手里若还缺人,可从中挑选得用之人。”郁清珣道。
“好。”唐窈再福了一礼。
两人间又安静下来。
郁清珣目光停在她脸上,想更深地将她一颦一蹙刻入脑海中。
昨夜未曾梦见她,不知今晚能否?
唐窈没有久待,转身要上马车,郁清珣的声音又传过来,“往后你不必清早过来,我会将桉儿顺路带过去。”
唐窈停了下,点了点头,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那车载着人先往前驶去,后头跟了不少丫鬟婆子。
郁清珣脚像生了根,站在原地等他们走远,才上了另一辆马车。
此不公欲变之
“田肆的案子, 京兆尹那边可有判牍过来?”
一进官署,郁清珣立即问衙署内执勤的属官。
属官怔了下,斟酌着答道:“京兆府那边的案件若有死罪, 会先转呈大理寺或刑部, 国公问的是?”
“命人去知会一声, 让他日落前将判牍上呈太皇太后。研墨,唤祁长史他们过来。”郁清珣说着, 已先铺开一空白奏本,提笔开写。
属官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忙去隔壁将长史等人唤来。
没过多久,众属官幕僚齐聚堂内。
郁清珣已先简单起草了奏本,写完递给长史道:“《晋律·户婚》有关‘妻告夫罪’一项多有不公,我欲变之, 众卿可有提议?”
众属官面露诧异。
*
小宅院内。
唐窈才让丫鬟婆子, 将郁棠的东西搬进屋里收拾好, 外头便传来管事娘子的声音, “夫人,晓晨暮合领着逾白山青五人求见。”
唐窈黛眉微蹙。
逾白山青等人,是她在国公府时的二等贴身丫鬟,地位仅次于晓晨暮合。
郁清珣将郁盎堂内的丫鬟婆子都撤了,无论她们是不是幕后之人的眼线, 为了前程都该过来一趟。
“让她们在前院等着。”
唐窈没马上理会,等将手里头的事都处理好了,才过穿堂见人。
晓晨暮合如往常恭敬等在庭下, 逾白等五人则面露紧张, 一见人出来,有人马上哭跪下来喊道:“夫人, 我等对夫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夫人为何不要我等?”
唐窈看过去。
那一来就哭跪的人名唤盛柳,是她在国公府时的二等贴身丫鬟。
唐窈没答,目光扫过晓晨暮合等人。
院里其他得空的丫鬟婆子,早悄悄朝这边看来。
唐窈看了眼身边的管事娘子。
管事童娘子了然,笑着过去先扶了那丫鬟,“瞧你说的,夫人当时被太夫人如何逼迫,你们也是亲眼见着的,这事怎能怪到夫人头上?”
“再说了,国公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仅次于皇宫和各王府的好去处,你们身契又都在府内,先不说这合不合规矩,若夫人强行将你们带出来,岂不成毁人前程的恶主子吗?”
丫鬟盛柳面露伤心,“可是……”
“唉,先前院里人手不够,我们只得向唐府借人,夫人当时就感慨怎你们没跟来,最后没法子,这才去牙行另契了丫鬟婆子进院,你们看,就她们了。”童娘子拉着盛柳的手,指向院里的丫鬟婆子。
“你说这也巧了,夫人刚契了这些丫鬟婆子,你们就跟来了,早知你们要来,当时就该先借着唐府的人等你们过来的,可现在……”童娘子有些难办地皱起了眉。
晓晨等人听出她未完的话语。
这宅院人已经招够了,不需要多增人手了。
“夫人,我等身契皆已拿回,现在无处可去,还望夫人发发善心,收留收留我等!”另有丫鬟花燃面露哀求,朝唐窈跪了下去。
其他丫鬟见此,也都纷纷祈求收留。
“不是我不愿收留你们,而是宅院地小,实在住不下这么多人。”唐窈放下茶盏,目光一一扫过几人,“若是我收留你们,就得让院里其他人离开,我才与她们签下身契,岂能如此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可……”
“不若这样吧,我跟金大管事也有些私交,跟他说说你们只是一时考虑不周,让他收回你们的身契,让你们继续在国公府当差。”
唐窈说着,也不管她们哀求与否,扭头对管事娘子道:“童娘,你去找周娘拿些银子来,按照在国公府当差时的月钱,各给上一年份的赏钱,也好全了这一场主仆情谊。”
“是。”童娘子应声前去拿封赏。
对面丫鬟一听这话,脸色各有不同。
有着急有惊喜,还有的一脸平静。
唐窈将她们神色反应收入眼底,大抵猜到哪些是眼线。
没一会儿,管事娘子拿来银钱,按照在国公府的月钱,一一发给她们,还特地喊出声,让院里的丫鬟婆子也听到。
接了赏钱的丫鬟虽有遗憾,但多数还是高兴的。
她们是被郁清珣清出府而非唐窈,能得这赏钱也算意外之喜。
唐窈让管事娘子随她们返回国公府,去见一见金大管事。等人一走,便将院里的丫鬟婆子集中过来,趁机训教一二。
金大管事那边早得了吩咐,自是没再将人收回国公府。
有丫鬟忙拉住晓晨暮合,“二位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国公府回不去,夫人又不要我们,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哪?”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晓晨冷淡甩开那丫鬟的手,自顾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早在夫人带着两位小主离开国公府,欲往云州而没带上她时,她就猜到夫人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夫人不信,她也无法腆着脸去闹个明白。
“诶,晓晨姐姐……”那丫鬟没能喊住人,又看向暮合,“暮合姐姐……”
暮合也是甩开她,“你自便。”
她早在江姝琴事件时,就已经失去夫人的信任,此时虽伤心,但也早有心里准备。
两个得用的大丫鬟就这般离开,其他几个丫鬟相互对视了眼,也都各自散开。
其中有两位在外转了圈,又从后角门重新进了国公府。
童娘子返回小宅院,将看到的告知了唐窈。
唐窈点了头,外头又有婆子进来道:“夫人,衙门那边来人,喊走了隔壁的田三娘等人,本还想将十三娘也抬走,但见十三娘子实在病重,就暂且没动人,说过些日子许会召她上堂,让好生照料着。”
“知道了,你且好好照看着,有事及时喊大夫。”唐窈并不意外。
田肆一事有郁清珣插手,对方绝讨不到好去。
可这次是恰好被撞见,世间类似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不改变女子积弱低下的地位,这事便永无止尽。
唐窈低垂眼帘思索了会儿,唤人拿来纸笔,写了几封帖子让人送出去。
徬晚时分,郁清珣准时下衙过到门口等着接儿子。
唐窈并没有出现,只让郁棠牵着弟弟出来。
“你娘呢?”郁清珣没见着唐窈,低头问出来的小人儿。
郁棠想着别的事,仰头看着父亲道:“阿娘说我以后跟她姓,姓唐,要就叫唐郁,不叫郁棠了!”
郁清珣:“……”
旁边郁桉眨了眨眼,软软接话道:“那、那我叫桉郁?”
“笨,唐是姓,你跟阿娘姓就叫唐桉!”郁棠扭头教着弟弟,教完又发现不对,脸上呆了下,喃喃道:“不对啊,那我也不该叫唐郁,应该叫唐棠!”
“嗯,对,叫唐棠!”小姑娘自语着,再看向父亲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叫错了,我叫唐棠,不叫郁棠!”
郁清珣听着,知道唐窈是不会出来见他了。
或许她以后都不再想见他,才会让女儿这般传话。
他眸光暗了暗,手摸了摸小姑娘发丝,嗓音轻柔微哑:“在爹爹心里,无论你姓什么,永远都是爹和你阿娘的乖棠棠。”
“我本来就很乖!”小姑娘挺直小胸板。
“嗯。”郁清珣应着,再摸了摸她的小脸,蹲下身来道:“以后每天你都这般出来送你弟弟好不好?”
“我本来就要送弟弟出门啊。”小姑娘答应着。
郁清珣笑了笑,再揉了揉她小脸,“你阿娘今天做了什么?”
“哼,你都不会讨阿娘开心,我才不告诉你,阿娘还在等我呢,我不跟你说了,桉弟,明日你要早些过来,我回去了。”郁棠朝弟弟挥了挥手,转身就朝院里去。
郁桉“啊”了声,下意识想跟姐姐返回去。
郁清珣及时将儿子抱了回来,小人儿当即瘪嘴想哭,他忙柔声哄着人,再朝那宅院看了眼,抱着儿子上了马车。
等回到国公府,郁桉眼里还泡着泪花。
郁清珣只得边哄边保证,明天一早就送他过去,连晚饭都是一口口哄着吃下去的。
待到小人儿伤心困睡过去,他也不敢将人送去郁盎堂,干脆让人将儿子的东西搬到书房,往后父子俩就歇在这边。
“……今日晓晨暮合她们去过夫人那边后,都被夫人打发了回来,我也没再收,晓晨和暮合都老实回了家,并未有别的表现,到是盛柳和另一位婆子在外转了圈,又从后角门进府去了……福寿堂。”
金大管事低声汇报着,眼睛悄悄看了眼主家。
郁清珣坐在床榻边,一只手拍着儿子后背轻柔哄着,面上并无其他表情。
金大管事收回目光,继续道:“花燃和另一小丫鬟则去了双玉院,还有一个婆子则去了……三房那边。”他声音越低。
虽然这些人未必就是眼线,也未必曾有二心,但郁盎堂是国公府主院,她们这般找上别院的人,到底有些不太好看。
郁清珣神色依旧看不出变化,“继续暗中盯着。”
“是。”金大管事等了会儿,见主家没了别的吩咐,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房门开了又关。
郁清珣继续轻拍着儿子后背,“药物和人可有线索?”
“有。”旁边候着的日居答着,“照临那边传来消息,已经寻到三位十岁以下五岁以上的男童,皆是半点都碰不得花生,待训教一两个月后,便可送过来。”
郁清珣点了下头,“将人送来后,我会亲自检看。药呢?”
“有定打听到,二十余年前,曾有位孙神医有治吃不得花生等物的奇药,还曾……打听到那位孙神医,将药方卖到了咱们府里。”日居声音小了分。
郁清珣哄儿子的动作稍停,眼底掠过一丝凉薄冷意,“这么说来,太夫人和郁清珏那边都有药?”
日居不敢答这话,“那药据说也是扬汤止沸,无法根治,许是如此,才没人献过来吧。”
“呵。”榻边坐着的人冷笑了声,眼里极尽讥讽。
他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会被最亲的两人如此算计。
“让有定继续搜寻,甄远这边有什么要求也一律允了。”郁清珣道。
“是。”日居应着,又想起一事。
“别庄那边传来消息,清宁大长公主今日偶遇到长欢姑娘,对其很是喜欢,特邀她过长公主府小住。”
清宁大长公主,先皇乾元帝的异母妹妹,当今小皇帝的亲姑姑。
约见
郁清珣依旧未有别的表现, “地牢里那两人招了?”
姬长欢的丫鬟和嬷嬷,还被关在国公府的地牢内。
日居答道:“那婆子说并不知道与她联系的人是谁。”
“在别庄时,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有人将消息混在书册里递给她;到国公府后, 那有关花生的事, 也是暗中之人夹在长欢姑娘的书册里,传递给她让她干的。”
“另外那丫鬟并不清楚这些, 但她交代在别庄时,白嬷嬷时常在长欢姑娘耳边唠叨, 说是您听从先帝的命令杀了白雪溶,灭了白家上下,还想将长欢姑娘囚在别庄,不让宫里的人知道, 说您假惺惺不是好人。”
日居说到这顿了下。
“那白婆子也承认了这点, 还自认这是让长欢姑娘不忘杀母之仇。她好像认定了, 白雪溶和白家之事是您所为。”
“白家剩余的人有跟她们联络?”郁清珣面上情绪不显。
“未有。”日居道, “白七郎一直待在江州未曾有异动,其他白家人皆在流放地。”
“继续审,留口气。”
“是。”
郁清珣挥了挥手,日居恭敬退了下去。
书房内安静下来。
床榻上躺着的小人睡姿乖巧,郁清珣伸手轻抚过他小脸, 起身先去洗了澡。
深夜,他好像又梦见与妻子成婚时的场景,旋即, 他见棠棠牵着一小郎君过来跟他拜别, 没过多久,那小郎君将棠棠囚在家里不许外出, 让她侍奉公婆,还无视棠棠被小叔子小姑子欺负,棠棠伤心得直掉眼泪,气呼呼地将小郎君告上公堂,却被压着打了二十大板……
郁清珣吓得猛然惊醒,入目看到乌白的帐子顶,才堪堪回神。
这噩梦太可怕。
是昨日讨论多了“妻告夫罪”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暗自猜想着,努力将梦中场景甩出脑子,掀开床幔朝窗户看了眼,天色已缓缓转白,时间还早。
郁清珣没再睡下去,先起床洗漱,等到时间见郁桉还没睡醒,便轻手轻脚地给他穿了衣服,抱出去门去。
马车过到小宅院。
宅院大门已经打开,管事娘子正等在门外。
“棠棠可起了?”郁清珣将还睡得迷糊的儿子递给奶娘,让对方抱进院里去,扭头问门口站着的管事娘子。
童娘子笑着摇头,“这时间还早,姑娘还没醒呢。”
“夫人呢?”
“夫人也未起。”管事的童娘子面带微笑,“国公可是有话要奴婢传达?”
郁清珣听出对方话里的抗拒之意,也没硬要见谁,转身上马车去了官署。
小宅院内。
唐窈自是早起了,见郁桉被抱进来时还睡得迷迷糊糊,便让奶娘抱着进屋继续睡。
她昨日发了帖子,邀请林婉花旖璐过来,趁时间还早,便先进厨房准备了些糕点菜肴。
临近午时,林婉花旖璐准时过来。
唐窈先带她们去见了隔壁的房十三娘,将事情讲述了遍,这才说出目的,她想借房十三娘的案子,向上请命,废除“妻告夫罪”一项。
林婉和花旖璐都有诰命在身,有机会面见太皇太后,且她们身后一个是台院侍御史唐子规,一个是吏部左侍郎林宿眠。
“只这一件怕是不足以说服。”花旖璐听完思索起来。
唐窈早有准备,“不仅这一件,我不久前也上告过郁国公府,这事京中知道的人不少,不若以我和房十三娘为例,在京中各处暗查搜寻一番,总能多找到几个愿意随我们请命的人。”
花旖璐点头。
三人再商量了会儿,准备午食过后就开始行动。
唐窈安顿好郁棠郁桉,正要出门,先有婆子拿着一封请帖过来,“夫人,适才有长公主府的人送来帖子,说三日后,清宁大长公主要宴请京中诸夫人太太,她新收了个义女。”
“清宁大长公主?”唐窈怔了下。
她跟这位大长公主关系并不好,对方收义女请她过去做什么?
唐窈疑惑地接过帖子看了眼,确定是清宁大长公主。
正狐疑间,又有丫鬟拿着帖子进来,“夫人,外头有个小厮递来名帖,说他家郎君,邀您今日酉时在月桂茶楼相见。”
唐窈瞥了眼那名帖就猜到是谁,接过看了眼,果真是崔钰的字迹。
等看清楚其上内容,眉头又皱了下。
酉时,月桂茶楼。
月桂茶楼位于皇城东街,离宫城不远。
唐窈戴着帷帽进到茶楼,一眼瞧见崔钰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颇有些慵懒散漫,正半闭着眼听楼上小曲。
她抬步过去。
崔钰还穿着一身绯色公服,应是才散值就过这儿来等着了。
听到声音,他目光散漫瞥来,一见是唐窈,嘴角便弯出抹笑,俊容朗朗灼人眼。
“唐娘子。”他拱手见礼,“坐。”
唐窈回了一礼,在对面坐下。
崔钰笑着先亲自给她斟了盏茶,嘴里道:“莫怪我将你约到这地方来,实在是上回惹了国公不喜,不敢贸然靠近贵宅。”
他语气一如往常带着丝风流趣味,硬是将告状说得好似感慨。
唐窈宛如没听到这话,直接开门见山,“你怎知房十三娘一事?”
崔钰邀请她出来的帖子上,就写着房十三娘以及妻告夫罪一事。
“有郁国公参与的事,我想装作不知都难。”崔钰嘴角弧度依旧,眸光清润如水看向对面之人,似隐隐含情带笑,“这事有国公插手,料来不会有什么意外,但你还是过来了,想来是另有想法。”
“我猜以唐娘子之志意,绝不会只在意房十三娘一事,定是察出其中不公,另有所想,说不定还能用得上崔某。”崔钰笑着,眸光灼灼看着她,“不才正好身居刑部,能调看到相关卷宗,不知可否需要?”
唐窈有所心动。
她会受邀前来,也是因为崔钰的职位在这方面的便利。
想改律令极难,首先得有足够触目惊心又淋漓的事实,其次得打动太皇太后,最后还得能压下异议。
“若是崔郎中愿意帮忙,自是感激不尽。”唐窈颔首应承。
崔钰笑容更深,翻手从座位后拿出一卷卷案推过去,“这是我翻找的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和具体判牍,你可让唐御史抽空过刑部查看,想来他比你我更知要点。”
唐窈眸光微动,先接了卷案,“多谢。”
“能得唐娘子一声谢,也是崔某之幸。”崔钰眸中若有意味,“我还以为你会像往常一般拒绝。”
唐窈没答这话,“上回崔郎君所言,我觉甚好。”
上次崔珏递纸条说能杀郁四。
崔钰一听就懂,端起茶杯遥举了下,“那便……祝你我早日如愿。”
唐窈端杯回举,微抿了一口。
两人也没再多说,唐窈待要告辞。
对面之人又叫住她,再从身后掏出一细长小木盒,推过去,“上回只送了令爱令郎礼物,却忘了唐娘子,还请莫怪。”
他仰头看向站起身来的人,眼里盛满真诚笑意,轻轻道:“恭祝唐娘子重得自由身。”
唐窈怔了下。
他祝的是她终于摆脱了郁国公府,不再被困在那高墙之后。
“多谢。”唐窈回过神来,迟疑了瞬,才将对方递来的细长木盒接了,“过上几日,新宅乔迁宴,静候郎君光临。”
“好。”崔钰笑应着。
唐窈颔首不再多言,将东西递给跟随的管事娘子拿着,抬步朝外走去。
也不知无意还是凑巧,唐窈才上马车,郁清珣的马车便过了来,正好停在茶楼下。
崔钰还坐在临窗的位置,见郁清珣掀开窗帘看来,嘴角弯出抹笑,很是风流大方地遥遥朝他拱手见了一礼,眸中笑意仿似挑衅。
郁清珣漠然扫过,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既没下去,也没理会这挑衅,让马车继续行驶,很快抵达小宅院。
此时唐窈早先进了院子,大门口处只有守门婆子站着。
郁清珣下了马车,还未进门就被拦住。
“国公请稍候,姑娘和小郎君很快出来。”守门婆子忐忑地伸手拦了人,心下有几分紧张。
郁清珣眉头皱了下,到底是停了脚步没硬闯。
守门的婆子松了口气,郁棠就牵着郁桉出来,身后还跟着不少丫鬟婆子,依旧没有唐窈的踪影。
两岁大的小人已经适应父亲每天来接,软糯喊着人,欢快奔来。
郁清珣蹲下将他抱住,再看向女儿。
郁棠也唤了声爹,而后很欢快地跟他挥了挥手,就要返身进院,“我进去了,你明天早点来……”
“棠棠。”郁清珣忙将人叫住。
“嗯?”小姑娘回头看来。
郁清珣看着她精致的小脸蛋,就想到昨晚的噩梦,一只手揽着儿子,另一只手将女儿也揽过来,抱在怀里蹭了蹭,道:“等你长大后不嫁人,招婿好不好?”
“啊?”郁棠茫然地微张小嘴,眸子里盛满疑惑,“招婿是什么?”
“咳咳……”身后跟着的奶娘差点被口水呛到。
郁清珣也没回答这疑问,心里想着决不能让那噩梦成为事实,他女儿不可能跑去伺候别人!
郁清珣更紧地抱着她,闷声道:“你阿娘今天在做什么?”
小姑娘思绪马上被转移,欢快道:“阿娘今天出去了,回来时拿了个长钗盒,你别抱我了,我要进去看看阿娘是不是给我带珠花了!”
她边说边推搡了把亲爹,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郁清珣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想到今日在茶楼见的崔钰。
郁棠到底从亲爹怀里挣脱出来,还叮嘱道:“你们明天早点来,我先进去了。”说着不待他挽留,拔腿先跑了。
郁清珣有几分不甘地想跟进去,又不好硬闯。
他站在院门口,目送女儿拐进院里,思绪一时飘远。
崔钰今日为什么要约见阿窈?
过时的回信
郁清珣失神想着, 直到郁桉扯了扯他衣袍,他才回过神来,弯腰抱起儿子, 上了马车。
“你阿娘今天做了什么?”郁清珣坐在马车内, 试探着问怀中小人。
郁桉想了想, 软糯答道:“好吃的。”
“除了好吃的,还做了什么?”老父亲谆谆善诱。
小人儿丝毫不知对方目的。
“还有好喝的……”他说着吞咽了下口水, 软软看向亲爹道:“我还想喝。”
郁清珣:“……”
“回去就让人给你弄。”他放弃从儿子这里套消息,脑海中又不时闪过崔钰那近乎挑衅的笑。
他约阿窈出去, 定是做了什么的!
棠棠看到的细长钗盒,说不定就是他给阿窈的。
这个想法一出,他有些坐不住,可马车已经驶进国公府。
郁清珣只得按耐着, 抱儿子过到书房, 让人传了晚膳。
饭后先哄着郁桉洗漱睡下, 而后轻手轻脚在书房里翻找一通, 最后找到之前在胭脂铺给唐窈买的几盒胭脂。
这本该早送给唐窈的。
郁清珣没有迟疑,吩咐人照看好郁桉,便快步出了门,过到小宅院,没敲门走正门, 而是过到墙角,借力翻了上去。
屋里。
唐窈沐浴更衣过后,一边失神想着从崔钰那拿到的卷案, 一边任由管事娘子给她卸妆散发, 眸光无意间扫见梳妆台上放着的新胭脂盒。
那胭脂装在精致的木制粉盒里,分出深浅不一的几种颜色, 看样式还是胭脂铺新出的。
唐窈眉头微颦,“胭脂铺有新胭脂送来?”
“还没呢。”身后管事娘子答着,“夫人若是用腻了旧的,我明儿就让人去买几盒新的来。”
“那这是什么?”唐窈眉头紧锁,看着那盒胭脂。
管事娘子顺着看去,也是一惊,“这……”
她心里骇了跳,脑子莫名闪过鬼怪传闻,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又忙将之甩出脑海,讪讪道:“许是……许是周娘或陈娘买了新的忘了跟我说。”
唐窈身边的三位管事娘子,分别是童氏周氏和陈氏。
唐窈犹自皱眉看着那盒胭脂,身后传来熟悉应答:“是我放的。”
梳妆台前的两人一惊,霍然扭头看去。
郁清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身上穿着袭深色长袍,屋内烛光微弱,不太能看清他脸上神色,只勾勒出流畅线条,挺拔隽俊。
唐窈脸色沉了沉,连声音都跟着凉了分,“国公夜闯闺阁所谓何事?”
郁清珣抿着唇,好一会儿才朝旁边站着的管事娘子看了眼,示意她先退下。
管事娘子有些迟疑地看向自家主家。
唐窈没动,只浅然看着对面之人。
郁清珣只好出声,“你让她先退下,我有话跟你细聊。”
唐窈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辨认他这话的真假,终是对管事娘子点了下头。
管事娘子忙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两人,烛光苗火微弱,只映衬出昏黄光照,周围一切都笼罩着股昏暗。
郁清珣看着眼前之人,下意识往前走了步。
唐窈立即后退,淡漠拒绝道:“私闯民宅视为窃盗,国公有什么话便说罢。”
郁清珣停住步子,嘴唇动了动,想说昨晚做了场有关棠棠的噩梦,想说那一匣子未曾回复的信件,想说那从未出口过的爱意,想说自己知道错了……但所有话语还未出口便泯灭于唇齿间。
他早失去跟她述说心事的资格。
郁清珣眸光暗下来,嗓音微哑,“田肆的事我已上呈太皇太后,‘妻告夫罪’一项确为不公,太皇太后也应允修改此律,待后日早朝经众宰辅确认便可修改,你……可有见意?”
唐窈怔了下。
没想他会先将这事上呈太皇太后,要求修改条律。
旋即想到崔钰早早准备好的卷案,他不是凭借房十三娘一事猜到她所想,而是从郁清珣的行动里推敲出原因。
“若此条律真能修改,唐窈先在此谢过国公。”唐窈回过神来,福身敛衽行了一礼。
她低眉顺首,一如往常婉然美好。
郁清珣静静看着,却再无法靠近拥抱。
“你可有提议?”他压着嗓音再次轻问。
唐窈早想过千百回,本还以为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搜集足够多的案例,上请太皇太后,没想郁清珣已先做到。
她定了定神,道:“我只望妻与夫之间不在有上下之尊卑;望妻告夫罪能平等对待;望夫与妻之间未得双方许可,不得私卖儿女;望若再有人如你我般决绝,能无需对方首肯,便脱离彼此一别两欢;望和离后,妻能有权带走子女之一。”
郁清珣听着,那股熟悉的刺痛再自心间蔓延散开。
她大抵在很早很早以前,便想跟他一别两欢了吧。
“好。”郁清珣轻声应着。
“多谢国公。”唐窈再次行礼道谢。
郁清珣嘴唇动了动,想说不必如此,只要你所想要的,我都会为你一一实现。
但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只看着她温柔敛礼,身体好似紧扎在地面,未曾有丝毫移动。
唐窈等了会儿,见他还站着没动,不由出声询问,“国公还有其他要事?”
郁清珣听出这是送客之意。
他犹是不舍,想叮嘱她别跟崔钰走得太近,那东西不怀好意,又怕惹她厌烦嫌弃,只得转过身,要朝外走去。
才踏出一步,又是不甘地回过身来,道:“我昨晚做了场噩梦。”
唐窈平淡看着,情绪并无起伏,像听着陌生人说无关紧要的话。
郁清珣话语凝滞了瞬,压下酸涩轻声道:“等棠棠长大后,不让她嫁人,给她招婿好不好?”
“什么?”唐窈诧异。
“若是招婿不行,收养几个童养夫也行。”郁清珣提议道。
他不愿意女儿嫁到别家伺候公婆,若是找的夫婿像田肆或跟他一样混账,该如何是好?他能护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待他死后那小子欺负棠棠怎么办?
唐窈:“……”
“你不要想多了,棠棠还不到五岁。”唐窈明白过来,想直接赶人。
郁清珣看出来,认真劝道:“那也只剩不到十一年就要及笄了,眨眼就过去……”
就如你我这十一年,还未细品便已分离。
郁清珣看着她,眸光深处似有水光轻浮掠过。
唐窈点了下头,没多说地过去推开房门,温婉和顺道:“夜已深,国公慢走。”
郁清珣顿了下,再是看了她一眼,抬步出了门,一路朝外走去。
小宅院内的人见到他还惊了跳,都没人看到他是怎么进来的。
回到国公府,进到书房。
郁清珣失神怔站了会儿,目光扫过一圈,夜确已深,外头漆黑不见物,连屋子里都显得昏黑黄晕。
明明已经去见过她,心却更是无法平息。
郁清珣再站了会儿,过到书案前,提笔要将她提的要求记下,目光又扫见放在桌案上的一匣子书信。
里头书信当初未曾拆看、未曾回复,直到后来跟她圆礼后,他才记起重新拆看,共二百一十封整,前半年几乎一天一封,后来见他未曾复信,便改成一月一封。
初次看时,他也惊讶于对方的少女情怀,却又无法再回复弥补,便一字一句细细临摹过。
好像跟着写上一遍,便能抚慰曾经那被辜负的期望。
如此欺人。
郁清珣放下笔,将那匣子拿到跟前打开来,里头叠得整整齐齐,有满满一匣子发黄的信件。
若是当初接到信时他就拆开看过,现在会不会有不同?
郁清珣想着,忽地心念一动,放下匣子,另抚过一张白纸铺在桌上摆好,提笔写下“见字如晤”四字,笔尖又悬停住。
稍许,他换了张新纸重新写到:惠书奉悉,愧心已久,不敢祈卿之宽恕,唯愿卿卿展颜欢愉……
他写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再换了张新纸重写。
如此来回纠结了大半夜,直到临近鸡鸣,他才堪堪写完第一封信,将之小心装进信封内,写下“阿窈亲启”四字。
郁清珣舒展心怀,过到里间睡觉。
恍惚中,他猛然惊醒,见妻子就躺在旁侧,睡颜恬静,温柔昳美。
他心头松了松,小心将人揽进怀里,脸颊与之耳鬓厮磨紧贴,声音轻轻又仿似后怕道:“阿窈,我梦见你跟我和离了。”
怀中之人睁开眼,平静浅淡看着他。
郁清珣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心下一空,眼前场景陡然消散。
他睁开眼,看到旁边躺着的两岁稚童。
原来那才是梦啊。
郁清珣一时有些怔愣,外头传来声响,已经到辰时了。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唤人进来更衣洗漱。
等乘马车过到小宅院前,郁清珣狠心将还睡得迷糊的儿子摇醒,把昨晚纠结了大半夜,写好的信塞进他怀里,柔声嘱咐道:“进去记得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阿娘。”
“哦……”郁桉懵懂没睡醒地应着。
郁清珣将他抱下马车,让他跟人进院里去,“去吧。”
小人儿听话地一只手拿信,一只手被牵着进到院里。
郁清珣目送他进去,才转身上马车离开。
郁桉脑子还有些迷糊,被人牵着也要完成任务,睡眼惺忪地在厨房找到母亲,将信件递出去,声音软糯带着严重奶音:“给……”
唐窈今日起得早,正亲自准备早食,见儿子递来一封信还怔了下,“谁给的?”
“爹爹…给的。”他软软答着。
唐窈已经看到那信封上的字迹,神色未变,伸手接过信,微笑揉了揉儿子的小脸,“是不是还想睡?”
“睡。”郁桉半闭着眼睛点头。
“那继续去睡,等醒来就可以吃好吃的了。”唐窈笑着示意奶娘将人抱回厢房。
郁桉很快被抱走。
唐窈扫了眼信封上“阿窈亲启”四字,没拆开来看,直接连信带封一起丢进火灶内。
火舌瞬间烧卷信封,将之完全吞没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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