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争论
郁清珣对此毫无所知。
他过到官署, 第一件事便是列出唐窈昨晚提的要求,召集属官商议调整,以求实现。
等到酉时散值, 郁清珣坐上马车, 怀着忐忑与紧张, 期待着回信,哪怕对方看完后依旧不原谅他, 能得一两句回复也是好的。
很快马车抵达小宅院,郁清珣如寻常般下了车。
宅院门口有婆子守着, 他没硬闯。
没过多久,郁棠牵着郁桉从里头蹦跳着出来,嘴里软糯喊着爹爹。
郁清珣微笑应声,舒眉展颜蹲下身来, 张开双臂先抱住儿子, 又温柔看向女儿, 桃花眼眸潋滟着神采。
直到他目光扫过儿女, 瞥过跟着出来的奴仆,见没一人手里拿信时,嘴角笑意才僵硬凝滞。
“你阿娘……今日可有做什么?”郁清珣试探性问着。
郁棠立即不开心道:“你说七天内给我穷奇猫猫锁和陆吾猫猫锁的,现在快七天了,猫猫锁呢?”
郁清珣:“……”
“明日, 爹爹明日就给你拿来。”他赶忙保证着。
小姑娘这才开怀,眼睛往院落方向看了眼,悄悄凑近亲爹, 皱眉小声道:“你怎么还没有哄好阿娘, 我都想回去了。”
郁清珣强压下感伤,微笑道:“想回哪儿?国公府吗?”
“也不是想国公府, 我想去学堂找大姐姐二哥哥他们玩了,唔……你什么时候休沐,之前还说要带我去踏青放纸鸢的。”小姑娘凑近过来,伸出小手捧住他的脸,不开心地看着他道:“你好久没陪我玩了。”
郁清珣心软了软,抬手揉了揉她小脑袋,安抚道:“过两日就能休沐,到时候爹带你去踏青。”
“那说好了!”小姑娘眼睛一亮,马上被哄好。
又再看了眼小宅院,靠近亲爹耳边道:“今天还有昨天,小舅母和花姨姨都来找阿娘了,花姨还给我和桉弟带了好吃的,小舅母给我送了个猫猫小铃铛,可好玩了……”
郁棠吧啦说了一堆,就是没提到信件。
郁清珣心慢慢沉下去。
“……就这些,你抱抱我!”小姑娘张开双手求抱。
郁清珣顺从地紧紧抱了抱她。
郁棠这才满意地推开他,挥手道:“好了,我不想你了,我要去陪阿娘了,桉弟,明天早点来~”
“哦。”郁桉懵懂应着。
小姑娘转身往宅院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郁清珣有些没回神,手还空抱着,郁棠已经带着丫鬟婆子返回去了。
小宅院门前很快就只剩下守门婆子。
郁清珣愣怔了好一会儿,扭头看向旁边站着的儿子。
小人儿懵懂看着他。
郁清珣轻叹了声,掩去眉间失落,弯腰抱着儿子上了马车,目光犹有几分不舍地看向小宅院。
原来期盼一天,却没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是这种感受。
他抱着怀中小人,不禁想到当初唐窈寄出那叠厚厚家书,却没得回信时的失落。
是他该有今日。
郁清珣苦笑了声,又想到明日早朝会决议到妻告夫罪一事,今晚继续写信,指不定她明日会有回复呢?
翌日,天才蒙蒙亮,郁清珣便将儿子抱起塞给他一封信,叮嘱他定要交给唐窈。
郁桉迷迷糊糊抱着信继续睡过去。
*
宣政殿内。
文武百官手持朝笏,分列跪坐在大殿之中,开始议事。
郁清珣没急着出声,等其他事务都商议得差不多了,京兆尹才起身出列。
“启奏陛下,臣有一案需禀,皇城田肆田县男流连赌坊以至输尽家产,其母劝阻,竟将生母推搡至死,还将长女输给他人做妾,更想将次女卖往勾栏抵债,其妻房氏不堪忍受,上告夫婿,却被田肆打成重伤……”
京兆尹将案件仔细复述,殿内顿时惊声一片。
连昏昏欲睡的小皇帝都坐直了身体,仔细倾听。
京兆尹进一步道:“此案本是寻常,但依律法,房氏上告其夫,属以下犯上,依《晋律》当‘杖二十,徒两年’,臣悯房氏不易,又已被田肆打成重伤,若如此上刑,恐无辜者枉死,而罪恶滔天之人得活,此甚为不公,有违道义!而若不上刑,又不符《晋律》,臣实难判,只得斗胆上禀。”
大殿内一时安静。
众臣目光交接,有人纳闷有人冷笑更有人默然看戏。
这类案件宣判不了,大可上呈大理寺,少有人会直接在早朝提出,京兆尹会如此,怕是另有目的。
众臣心念才落,果真听到左上首传来声音。
“既遵循条律甚为不公,有违道义,自是律法有误,不若就此修改条律,更顺公道。”郁清珣道。
殿中静了瞬。
立即有人出声反对,“岂可因一人而修改律令!”
“房氏上告其夫,属以下犯上,当杖则杖,律令不可违;田肆推母致死,乃大不孝,罪该斩首,此二者并不相违,何至于要修改律令?若今日因房氏而改律,来日是否要因某氏而再改律?朝令夕改乃乱政之道,岂可取!”
郁清珣不用回头也知反对者是谁。
无外乎是崔谢王卢等世家之人,而敢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他的,正是中书省中书侍郎,范阳卢氏的家主,属三省副宰相之一。
“自不是因房氏一人。”郁清珣平淡开口。
刑部尚书适时出列,双手捧出卷宗,“禀陛下、太皇太后,这是近十年来因‘妻告夫罪’,而枉遭牢狱之灾的女子,仅京都便有二十一人,其中八人病死狱中,三人归家不久便被夫家搓磨死,而她们所告之夫,虽不如田肆之恶毒,但也相去不远!”
有小内侍迅速过来,接了卷宗传递给垂帘之后的人。
太皇太后早知此事,拿起卷宗粗略扫了眼,便示意内侍将卷宗传递给殿内众宰辅看。
“夫妻本一体,妻能不惧‘杖二十,徒两年’之刑而告夫,可见其夫之恶劣,因恶劣之人,则责罚贤惠之妻,确有失公允,有违公道,诸卿以为如何?”太皇太后扫向殿中诸臣。
众臣一听,哪还能不知太皇太后倾向?
两位掌大权的都想修改,其他人自是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找不快。
“妻告夫罪,乃以下犯上,若是就此废除,未免会乱了上下之尊卑,依臣之见,夫之罪若得实,可废‘徒二年’之刑,留‘杖二十’之罚;若诬告,当绞!”崔侍中拱手出声。
妻诬告当绞,是原本条律。
“敢问侍中,妻如何在下?”郁清珣漠然扫去。
崔侍中年过半百,下颌留着的胡须微染霜色,面容五官出挑,隐约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古生男子,载寝之床,是为尊也;古生女子,载寝之地,是为卑也。妻为女子,如何不在下?”崔侍中反问。
“古人食之豆饭、乘之牛车,崔侍中如此崇古,令爱在家连榻都睡不起,怎不见你吃豆饭、乘牛车仿古出行?”郁清珣冷声讥讽。
“这岂能相提并论……”
“与尔相干,便不能相提并论,与尔不相干,便当尊古之卑贱?那敢问侍中,令堂也是女子,她卑贱否?”郁清珣道。
崔侍中一时失声。
郁清珣继续道:“太皇太后、太后皆为女子,她们卑否?”
崔侍中嘴角抽动了下,彻底失声。
殿内其他人屏声听着,更是不敢在这时出声。
“上下之尊卑不可乱,太皇太后、太后自是尊贵无比,先母也在我之上,但妻以夫为荣,夫为妻之纲,先母不敢乱先父之尊卑……”
“侍中是说,房氏应当以田肆这畜牲为荣为纲?”郁清珣打断道。
崔侍中横眉恼怒,“田肆畜牲,那所有夫皆为畜牲?郁国公你也是畜牲!”
“夫妻之间当互敬互重,相待如宾,我妻她从不在我之下。”
“怕就是如此,她才敢跳到你头上,扬言休夫,如此不尊上下之尊……”
“我待她不好,她自该休我!”郁清珣声音冷凝。
殿内再是一静,众人愕然看去。
连崔侍中都怔了怔,全没想到堂堂一朝之国公,竟舍得将自己脸面丢出来往下踩。
“好了。”垂帘后的太皇太后终于出声,“两位爱卿不必为此争论不休,夫妻一体,自是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哪来什么上下之尊卑?”
“依我看,这妻告夫罪便免了,往后有罪罚,无罪按诬告处理。”
“是,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众臣躬身应诺。
郁清珣拱手向上道:“禀太皇太后,先皇曾有令天下,主家不可私卖奴仆,违令者绞;外人不可强买良民,违令者斩;而今田肆一案,田肆未经房氏应允,便意图私卖女儿,与先皇主张相悖,臣请能严令禁止,若不得已出契儿女,需得父母双方之允诺。”
“准。”太皇太后颔首应允。
郁清珣继续道:“今臣妻与臣决而休臣,臣自知愧对臣妻,不敢有违,愿为天下之首例,若今后再有夫妻情意决绝,而又不愿休离者,可上公堂诉讼,如臣与臣妻般义绝离之。”
他语气不变,神色如常,可每说一字,心便更痛一分。
殿内静寂,众人讶然而视。
连唐子规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前姐夫。
这是踩一脚不够,还亲自将自己钉在柱上,供人循例?
太皇太后也是静了好一会儿,才颔首应声,“可。”
“臣妻与臣和离,又不舍儿女,愿携女儿以离,臣允之,愿为天下之首例,若有夫妻和离,妻可带走儿女之一,以慰心怀。”郁清珣压着情绪继续道。
这话甫落,殿内稍有议论。
只听过寡妇带着儿女改嫁的,没听过妻子和离带走儿女的。
父尚在,母何能带走儿女?
自己的骨血岂能让与他人?
但郁清珣说的是他自己的事,其他人虽震惊,但也没谁这般不长眼的劝否。
太皇太后好一会儿才答了声:“可。”
“谢太皇太后恩典。”郁清珣跪坐着,躬身揖了一礼。
他答应过的,都做到了。
拒信
宣政殿内静了会儿, 上阶站着的内侍正要唱喝退朝。
下首有着绯袍大臣忽地起身拱手道:“臣有事启奏,河道县知县周孟秋所提,乡学庠序劝学缴纳之法, 于民弊大于利, 且极为不公, 不宜执行。”
原本等待散朝的各臣公一怔。
乡学庠序劝学缴纳之法,是知县周孟秋上疏的内容。
此事朝中众相已先商讨过, 有附议有反驳,本就争论不休, 此刻一听有人拿出来说,殿内顿时争吵起来。
“此举上承先帝之意志,下启百姓之民智,如何弊大于利?”
“先帝之意志是有教无类, 而非巧立名目增长民赋, 让全村全族供应本村学童, 就是增长民赋!”
“乡学庠序各家各户皆可入学, 且将来若有学童高中,也会回报村里和家族,这分明是人人皆利的好事,如何算巧立名目!”
“各家学童只在庠序进学三年,而各家各户却要从生到死的缴纳银钱, 供应其他学童,此举就是巧立名目,增长民赋……”
“既然增长赋税不利于民, 那便全由户部拨款, 专供庠序。”
“说得轻巧,维持庠序教学每年就需近五十万两, 再增款项,导致支收失衡,国库空虚,谁来担责?”
……
殿内众臣争执不休。
世家出身的旧党大臣看不上寒庶,而庠序有利于寒庶,本就是乾元帝为扼制世家垄断学识的手段之一,他们自是极力反对。
寒庶出身的新党大臣受尽世家排挤,对他们早有不爽,又哪能让这等好事被破坏。
双方都卯足了劲地开喷。
“诸位诸位……”时任中书令的范相出声喝止。
范相历经三朝,名望甚高,新旧两党皆敬之,他一出声,场中纷乱逐渐停下。
年过六旬的宰相慢声提议道:“让村族缴纳银钱供学童进学,确有增长民赋的嫌疑,而要户部拨款劝学又使国库不堪负重,不若各退一步,村族不得强制村民缴纳银钱进学,户部只给出一定名额的助学名额,得到助学名额的学童,由庠序供其笔墨纸砚与衣食口粮。”
众臣闻言,神色各有不同,目光统一转向前头坐着的两人。
郁清珣平淡瞥向旁侧之人,“供应所有庠序学童衣食笔墨,国库负担不起,而增收民赋也是不妥,不若如范相所言,你我各退一步,每乡庠序各推十名才学优异的学童,得此助学优待。”
“十名太多。”崔侍中皱眉否决。
郁清珣毫不意外,意思意思地降了一位,“九名。”
“三名。”
“九名。”
“三……”
“西疆安沙国近期频有异动,赵大都护似乎有所倦怠,不若我带兵过去平上一场?”郁清珣懒得争执,直接丢出话语。
崔侍中话语凝顿,脸色有不好。
大晋有四位大都护分驻边疆,各领精兵数万,其中安北大都护唐宁,是郁清珣姻亲,安南大都护萧执为郁清珣一手提拔的亲信,安东大都护李弃忠于皇族姬氏,安西大都护赵谋为世家子,是旧党军中最大倚仗。
郁清珣执掌全国军务,借口安沙国异动,上请出兵,可借机夺取赵谋兵权。
虽然太皇太后定会否决这提议,但若郁清珣坚持……
崔侍中并不想赌这点,也不想因为区区几个名额就闹到这个地步。
“九名。”他到底是退了一步。
*
小宅院内。
郁桉终于睡醒,奶娘丫鬟伺候着洗漱,藏在他怀里的信件不经意掉落出来,恰好被过来找弟弟的郁棠看到。
“这是什么?”郁棠好奇捡起。
郁桉呆了呆,小脑袋一时没想起来。
大晋每月三次大朝会,今日正逢其一,郁清珣卯时就出发上朝,天才亮就将他摇醒塞了封书信,抱到小宅院。
那时郁桉睡得迷迷糊糊,根本没听清亲爹说过什么。
郁棠拿着信,认出信封上写着的“阿窈亲启”四字,“是给阿娘的?”
“爹爹的。”郁桉终于记起叮嘱。
“是阿爹写给阿娘的?”郁棠眸光一亮,马上招呼道:“走,桉弟,我们过去找阿娘!”
说着,已先迫不及待出了门。
郁桉懵懂跟在后头。
两小人找到在主屋看账本的唐窈,欢快围了上去。
“阿娘阿娘,爹给你写了信!”郁棠压着激动,双眸灼灼发亮,献宝似的将信件递给母亲。
唐窈怔了下,目光落在递来的信上。
她眉头蹙了蹙,很快又舒展开,接过信,却并不看,只微笑道:“饿了吧?先洗手用餐,休息会儿就该温读早书了。”
“好~”郁棠开心应着,没忘记信,“您不看信吗?这定是爹写的道歉认错书!”
小姑娘还以为道歉过后,爹娘就能和好如初。
唐窈稍有歉意,抬手揉了揉她发丝,轻柔道:“棠棠,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道歉认错就能挽回解决的。”
“啊,为什么?”小姑娘不解。
唐窈尽量解释得清楚,“因为对方认错道歉,并不能让我重回喜悦,我依旧伤心,依旧难过。”
“是阿爹做了很过分很过分的事,比养别的女儿还讨厌还过分的事吗?”郁棠仰头望着她,清澈眸子里似已涌上一层难过的水雾。
唐窈心下歉意,还是点头道:“是,我以后都不可能跟你爹和好如初了,也不会再回国公府,棠棠若想回去……”
“我不回去我跟您!”小姑娘立即抓住她手,“我、我喜欢阿爹也喜欢阿娘,阿爹有桉弟有祖母,他有人陪,我陪阿娘。”
小姑娘急得咬字不清。
唐窈听懂了,女儿是怕她一个人孤零零没人陪。
她心尖柔软,将小姑娘抱进怀里,低头跟她脸颊轻贴,“阿娘也喜欢棠棠,棠棠要是想爹也可以回国公府……”
“我不回去,阿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我想阿爹了我可以等他休沐了来找我玩,我有空也可以去找他玩,但我不跟他住,我跟阿娘住,我喜欢阿娘,我以后也不帮他哄您了,他,您不喜欢他那就不喜欢,我喜欢他也喜欢您,我都很喜欢很喜欢……”小姑娘忍着伤心。
唐窈心又软又柔还有几分歉意,更紧地将女儿抱在怀里。
旁边伸出一只小手拉住她,郁桉也靠近过来,软软道:“我也喜欢阿娘。”
“嗯,阿娘也喜欢桉儿。”唐窈将儿子也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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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软糯重复着,“喜欢~”
三人抱了好一会儿,唐窈揉了揉两个小脑袋,安抚道:“都饿了吧?先吃早食好不好?”
“好~”两小人乖巧听话。
唐窈始终没看那封信,抱着儿女过到餐桌边,让丫鬟上早食。
等吃过早食,唐窈带着他们在庭院里走了圈,便过到书房识字读书。
午后,林婉过到来,将早朝上发生的事说了。
唐子规特地先传了消息出来,让她过来告知唐窈。
唐窈怔了怔,也没想郁清珣会当着所以王公大臣的面,说出那话。
他其实很会哄人,答应过她的事也从未食言,有时候温柔起来像是真将人捧在心尖疼宠着。
但她不爱是真不爱了。
唐窈笑了笑,“那我得多谢国公宽宏,感谢他为这事奔波付出。”
“你……”林婉绞着手帕内心纠结,小声试探着,“就没想再跟郁国公和好?”
“我已跟他和离,怎么还能和好?”唐窈不在意道:“你回去告诉子规,让他不必为我担忧,过两日休沐时,让他过来参加乔迁宴。”
“好吧。”林婉失落应着。
待到临近傍晚,林婉先回了唐府。
酉时。
郁清珣与昨日一般,怀着忐忑与期望坐上马车,恨不能一步跨到小宅院,过到唐窈面前。
她未必会因此原谅他,但说不定能有回信呢?
马车随着他胡思乱想,缓缓停在小宅院前。
郁清珣理了理衣袍,下了马车。
宅院门口依旧只有守门婆子。
郁清珣看了眼,院内传来脚步声,郁棠牵着郁桉从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众仆从,依旧不见唐窈。
他心沉了沉。
“爹爹~”郁桉像往常一见到他就扑过来。
郁清珣压下情绪,微笑着蹲下身子抱住他,眸光看向走近来的郁棠,却见小姑娘眉宇间似有气恼,回身从奶娘手里接过一封信。
他心头一动。
郁棠已经走近过来,将手里信件递过来,“呐,你以后别在写信给阿娘了,阿娘不喜欢。”
郁清珣看清她递来的信,心头欢喜还未浮起,便骤然沉入谷底。
那信封上有他亲笔所写的“阿窈亲启”四字,她非但没想回信,还让人将信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今日……”
“小舅母今天来过,阿娘说谢谢你今日朝堂之上所为,过两日休沐日,请你来参加乔迁宴。”郁棠递着信,将话悉数带到。
郁清珣看着递回的信一时没动。
她邀他参加乔迁宴并非原谅,而是……她不在在意他了,仅仅只是把他当成寻常旧友。
未曾在意,也便无所谓原谅与否。
“信,你不要吗?”小姑娘晃了晃手里的信。
郁清珣突觉自己可笑。
他当初未曾拆看她寄出的家书,未曾理会过她的感受,此时此刻他又凭什么觉得,对方定会看他迟了近十一年的回信?
郁棠见他垂眸看着没动,不由自顾自地拉过他手,强行将信塞进他手里,嘴里道:“阿娘跟我说,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道歉认错就能挽回解决的,因为就算对方认错道歉,她也还是不开心,还是很难过,你……”
她说着突然想哭,“我喜欢你也喜欢阿娘,我都很喜欢很喜欢,但我以后要跟阿娘一起。”
郁清珣回过神,转眸看向女儿。
就见小姑娘挂着泪珠问他:“我不帮你了,你以后有空还能不能来看我,我会想你的。”
郁清珣沉闷的心又软又疼,直将小姑娘抱进怀里,“来,爹每天都来看你。”
“哦。”郁棠闷闷应着,在他衣襟上蹭了蹭,蹭掉眼泪,又推开他道,“那我回去了,你要记得常来看我,我会想你的。”
说着,又跟弟弟挥了挥手,“桉弟,明天早点来。”说完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郁清珣又软又疼的心突然有瞬茫然。
旁边郁桉跟他一样茫然懵懂,“哦。”
小姑娘已经毫不受影响地进了宅院。
义女宴
夜深朦胧, 恍惚间有堵高墙挡住去路。
他借力攀上墙头,回头看向墙外时,瞥见一个熟悉身影。
十九岁的唐窈穿一身淡色绿裙站在巷子那头, 旁边还跟着个小丫鬟, 两人皆是诧异看着他。
郁清珣下意识想过去, 视线却不在意地移开,仿若不认识似地垂头看向墙外站着的日居, 示意他将一个外表精致的木制长盒抛上来。
他抱着木盒,翻进墙内, 来到一栋戒备森严的小院前,进到里头。
庭院之中,一穿着白衫裙的年轻女子坐在凉亭内,身前摆着一副棋盘, 其上黑子局势大好, 白子被困一角, 已无力反抗。
女子听到声音, 抬头看来,脸色显得过于苍白,搭配身上素雅装扮,颇有股静雅倩丽的清泠美感。
“你来了。”她脸上浮现一抹苍白笑意,邀道:“坐吧。”
郁清珣没动, 只捧着木盒垂眸看她。
白雪溶也不意外,似叹道:“谁能想到北疆一别,再见竟是如此。”
她自嘲地笑了笑, 斟了杯茶水, 朝对面站着的人遥遥一举,再是道:“还未恭喜你一战成名灭北容, 将来定是晋之柱国,可惜……我已无缘见得。”她自倾杯喝了茶水。
郁清珣还是未语,只看着她像想不明白。
他确实想不明白,原本情投意合已是生死相许的两人,不过分别数月,何至于就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稍许,他蹲下身来,席地坐在对面位置,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来,“三哥让我将它送来,他说你能明白。”
白雪溶看过去,眼神微有变化。
那木盒里装的赫然是一把锋利匕首!
“明日天亮之后,他要听到消息。”郁清珣带完话,留下东西起身要走。
“明澈!”身后传来声音。
郁清珣回头看去,就见白雪溶站起身来,那素白衣裳下腹部滚圆,竟是怀有身孕且已近临盆!
“我可以死,白家也可以灭,但孩子无辜,她身上流的是姬家的血脉,明澈你帮帮我,看在我们相识这么久的份上,帮我带话回去,我不求别的,只求让孩子平安出生,若是男孩那是他不该来到这世上,若是女孩……我求你能救她一命!明澈……”
郁清珣并未多言,转身先离开了小院。
再翻墙出来时,日居脸色有些不太对。
“怎么?”他看了眼亲随。
日居低声担忧道:“少夫人……先前好像看到您抱着盒子爬墙进去。”
“看到就看到。”郁清珣没觉得有什么,她总不至于误会自己爬墙盗窃。
“去东宫。”
此时陛下病重,姬元皓已被立为太子代为监国。
东宫内。
穿着绛紫蟒纹袍的青年男子背身望向窗外,听到声音也没回头。
郁清珣主动道:“她求让孩子出生后再赴死,还说若是生的女孩,求我救那孩子一命。”
背对着他的青年并未出声。
好一会儿后,他才转过身来,俊容没多大变化,只道:“时间不早了,还未用晚膳吧?留下陪我喝一杯?”
郁清珣自是应着,两人从日头未落喝到月上枝头,其间他数次想问,又还是忍住了。
有些秘辛哪怕再亲密,也还是不要去探寻为好。
他喝得醉醺醺回家,一进院子,就见妻子提着盏灯笼等在檐下。
周围灯火昏暗而悠远,唯独那一盏会快步迎来,照到他脚下,连嗓音都婉柔动听。
“郎君……”唐窈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忙扶过来。
他顺势揽住她腰肢,下巴轻贴向她耳鬓,鼻端嗅到一股清香,抱在怀里的人又香又软,他干脆整个倾压过去,嘴里委屈含糊道:“他让我办事,还不告诉我经过……”
“呀!世子爷!”周围传来惊呼,他似将抱着的人差点压倒。
“郎君,郎君,怎么喝成这样?”唐窈好不容易才站稳,另唤了丫鬟过来搭把手,两人合力才将喝醉的人扶进屋里。
郁清珣还迷糊低喃着,声音不太清楚,隐约听到“白雪溶”“为什么”等话语。
扶着他的人动作微凝。
郁清珣拉着她的手,动作一点也不轻,稍微一带就将人拖到榻上,手脚并用地将人完全圈在怀里,还问她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有人能在跟哥哥好了后,转身想要嫁给弟弟?
怀中之人没有声音,只那双好看的眼眸看着他,内里似盈盈闪着水光。
“啪!”有东西踹到他脸上。
郁清珣霍然惊醒,一睁开眼,就见历来睡姿安静的小人儿,不知怎么的,整人横躺过来,小脚丫直踹到他脸上。
他怔了怔,小心将儿子踹来的脚拿开,扭头朝床幔外看了眼。
天已蒙蒙亮。
他竟又梦见过去。
恍惚间,眼前闪过唐窈那突然委屈含泪的模样。
郁清珣恍然醒悟过来。
那日他醉酒归来提到白雪溶,阿窈这才误会他心悦白雪溶,以为那是他心上人!
他立时翻身下床,就想冲过去解释,走了两步又回过神来。
那已是八九年前的旧事了。
郁清珣一时惘然。
好一会儿后,他还是过到书房,将梦中之事一一写在信里,附上解释,或许她依旧不会看,但要是他坚持寄信,说不定她某日会心生好奇拆开看一眼呢?
当初她寄出那一封封家书时,是不是也曾有过相同的期许?
郁清珣苦笑了下,又想起答应给女儿的鲁班锁,于是另找了个匣子,将信和两只异兽形状的鲁班锁放进里头,等到小宅院时,再让儿子带进去。
*
清晨。
唐窈早早醒来,亲自下厨做了晨点餐食,端上桌不久,郁桉郁棠就从外进来,小姑娘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匣子。
“抱着什么东西?”她微笑问。
郁棠在位置上坐下,打开匣子,一边拿出里头东西,一边道:“是爹答应给我的穷奇猫猫锁和陆吾猫猫锁,哦,还有这个……”她声音低了低,将一封信推过来。
“您看吗?不看的话,我徬晚再还给他。”小姑娘眼里稍有紧张。
唐窈并未怪罪,只是揉了揉她发丝,“你徬晚还给他吧,以后他再送过来,不必问我,徬晚再还回去就是了,等他厌烦了或许就不会送了。”
“哦,好的。”小姑娘乖乖应着,将信又放回了匣子里。
唐窈给她和郁桉碗里各夹了早点,“今日清宁大长公主府有宴请,棠棠想不想去玩?”
“想~”郁棠立即点头,眼睛都亮了亮,“是不是会有很多很多人?”
小姑娘在院里宅久了,早想出去玩。
“是。”唐窈颔首微笑,“清宁大长公主收义女宴,会有不少小姑娘小郎君过去玩,你可以去找熟悉的哥哥姐姐玩,但不能乱跑,不能靠近有水的地方,不能去没人的地方,无论玩什么、去哪儿,都要你长康姐姐跟着。”
长康是唐窈陪房童娘子的次女,比郁棠大四岁,虽然年纪不大,但性子比别的小丫鬟更稳重,也更为忠诚机灵。
“嗯嗯。”小姑娘忙不迭地点着头。
郁桉拿着勺子加入进来,“我、我也要去。”
“好,都一起去。”唐窈微笑应着。
她本不想去,奈何清宁大长公主问太后讨要了懿旨,各公侯府邸的姑娘郎君必须赴宴。
郁棠或许可以不去,但郁桉身为郁国公府的小公子是必须去的。
她不能抗旨拒绝,只能带一双儿女前往赴宴。
一个时辰后,唐窈准备完毕,带着儿女前往公主府。
清宁大长公主年二十有八,是小皇帝两位亲姑姑之一,府邸位于皇城北,离唐窈的小宅院有点距离。
她过去时,大长公主府内已是宾客如云。
唐窈带着儿女,随接引的侍女过到摆宴的花园席位上,几位相熟的命妇见到,皆微笑招呼。
没一会儿,有侍女道清宁大长公主到了。
唐窈随着看过去,但见一贵妇打扮的年轻女子,牵着一熟悉人影过来,身边侍女仆从成群拥簇。
唐窈看清那人,脸色微变。
周围有不少宾客,认出清宁大长公主牵着的女孩身份,皆面露讶然,有部分宾客目光往唐窈这边偏了偏。
姬长欢。
唐窈瞬间明白为什么太后会下懿旨,让公侯府邸的姑娘郎君都必须过来。
她是想在所有人面前,认回姬长欢?
可先前郁清珣明明说,太后私下跟他言:姬长欢出国公府必死!
是哪里错了,还是……前世那事的幕后凶手其实跟太后有关?
唐窈五指攥紧,后背瞬间汗湿,迅速看向跟在身边的一双儿女。
两小人乖巧坐在她旁边。
郁棠看到被清宁大长公主牵着的姬长欢,眼睛也是瞪圆了圈,仰头问母亲,“阿娘,为什么她能跟大长公主一起?她不是阿爹的女儿吗?”
“阿娘也不清楚,你待会就在这附近玩,别跑远了。”唐窈紧张叮嘱。
“哦。”小姑娘应着,小脑袋想了想,眼睛又是一亮,欢快道:“她要是成了别人的女儿,是不是就不是阿爹的女儿了?”
这话唐窈也答不上来。
郁清珣将姬长欢带回国公府时,并没办过认亲宴,也没让她入郁氏族谱,仅仅是口头知会过各处。
从宗族法理上讲,姬长欢不是郁氏族人,也不算郁清珣的女儿。
“无论她是不是你阿爹的养女,你都不要跟她玩。”唐窈再叮嘱着。
“嗯嗯。”郁棠点着头,眼睛又转开去,清脆道:“我也不喜欢跟她玩,我看到大姐姐也在,待会我能过去跟大姐姐三姐姐玩吗?”
郁国公府的姑娘们也都接到请帖,有来赴宴,位置离她们还不算远。
唐窈看了眼,瞬息记起前世之事,更是紧张,“这里人多,不太好走远,你别过去了,等宴会过后,你邀请大姐姐、三姐姐去咱们家里玩好不好?”
“好!”郁棠很好说话,还更是兴奋,“我要拿猫猫锁给大姐姐她们玩,可难拼回去了,我现在都还不会拼……”
小姑娘忘了前方过来的姬长欢,叽叽喳喳说起拼组鲁班锁的事。
郁桉听着也加入进来,两小家伙全然忘了眼前的宴会,交谈起玩新玩具的心得。
清宁大长公主牵着姬长欢过到主位,似察觉到这边动静,朝唐窈看了眼,精致五官带着秾丽妆容,压过现场众多贵妇美人。
她嘴角似弯了下,对身边站着的姬长欢说了句什么。
姬长欢顺着看过去。
溺水
唐窈还在琢磨着, 清宁大长公主认姬长欢为义女的原因,主位那头传来声音。
清宁大长公主笑着推出姬长欢,向众宾客介绍自己的义女。
宾客们自是认出姬长欢, 但无人在此时提出疑问。
宴会正常进行, 侍女们依次端来佳肴美酒, 周围觥筹交错,逐渐热闹起来。
上首坐着的大长公主不知说了句什么, 副位上坐着的姬长欢站起身来,小步朝唐窈这边走来。
长公主府的花园宽阔, 庭中依次位列着单独坐饮的矮木桌,只在中间空出一块可供歌舞的小地。
唐窈品阶未去,依旧是一品诰命,但由于跟郁清珣和离, 所得位置偏后。
姬长欢一路过来, 停在唐窈的矮桌前, 端过侍女托着的酒杯, 白皙小脸浮出几分忐忑与涩然,轻声细语福礼道:“见过唐夫人,先前在国公府时,小人不知夫人喜恶,多有得罪, 还望夫人海涵。”
说着,将酒杯往前一举,仰头喝了杯中酒。
另有侍女托着酒杯过到唐窈身边, 请她同饮。
宴上其他人早注意着这边。
唐窈未动, 眸光扫向上首坐着的清宁大长公主。
对方穿着深绿华裙,高高盘起的发髻上佩戴着同色凤簪, 映得雍容华贵,一只手搭在矮桌上,嘴角含笑,颇有几分散漫轻傲地看着这边。
唐窈收回视线,没端侍女递来的酒,平视向对面福身未动的人,“蓄意谋害他人并非不知喜恶,你若还知廉耻,当认罪受罚,而非仗着身份说什么海涵。”
“我……”姬长欢脸上一白,当即真跪下去,磕头急切道:“夫人,我当时真不知道七弟弟吃不得花生梅花糕,若是知道这点,绝不会让嬷嬷教我做糕点带去学堂,我嬷嬷和丫鬟已经……”
“你不知道就能害人?”唐窈平淡打断,“你不知道便能害完人后,还恬不知耻地跑来祈求海涵原谅?”
“我……”姬长欢泫然欲泣还想说什么。
唐窈直接抱起旁边坐着的儿子,拍了拍看到姬长欢过来有些不开心的女儿,道:“这宴会不来也罢,我们回吧。”
她当场甩脸,抱儿牵女就要离开宴席。
场中众宾客被她惊住,讶然呆看。
姬长欢也没想到她会这般,脸上飞快闪过什么,几分无措地看向上首坐着的清宁大长公主。
清宁大长公主散漫轻傲的表情一变,脸色顿沉下来,“站住!”
唐窈仿似未闻,已牵着女儿穿过花宴,朝外走去。
前方有宫嬷侍女拦过来,负责管事的嬷嬷快步靠近,笑颜劝道:“唐夫人,此宴乃经过太后懿旨,您这般离开恐不合适吧?”
唐窈抱着儿子,目光移向身后跟着的奶娘。
郁桉的奶娘上前接过还懵懂的小人。
郁棠紧紧拉着她手,低低唤了声阿娘。
唐窈轻抚了抚她手背,扭头另吩咐道:“速去请郁国公过来,让他请旨问问,太后下过懿旨的宴席,是否就能免去,某人曾意图毒害他儿子的罪名!”
哗!现场听到这话的宾客神色各有不同。
有不少人早猜到原因,唐窈跟郁清珣和离时曾告上公堂,告的是郁四联合家中养女毒害其子!
那养女,不就是今日宴会的义女吗?
“是。”旁侧跟着的管事娘子就要强闯离开。
拦路的宫嬷侍女也是心惊,一时不知是该让还是继续拦。
“拦住她们。”清宁大长公主终于起身过来,裙摆拽地,周身雍容,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女。
唐窈这边人少,两厢对峙,便显得弱势。
她却并未有任何紧张惧怕,只平静看着靠近的清宁大长公主。
“你说长欢曾意图对人下毒,可有证据?”清宁大长公主停住步子,睨冷瞥视。
唐窈神色不变,“自是有,待郁国公过来便知。”
“明澈表兄若真有证据,岂会放过暗害他子嗣之人?”清宁大长公主瞥过周围,散漫提议道:“不若你我换个地方说?”
唐窈心下忖了忖,这里到底是对方府邸,强闯不利于己,不若先应着拖延一二。
她想着,低头对女儿道:“棠棠,你和弟弟先回马车上等我好不好?”
“好。”郁棠乖巧点头,又瞥了眼大长公主,清脆道:“您要快点回来,我和桉弟会害怕,要是有人欺负您,我们回去告诉阿爹和舅舅!”
唐窈心头微暖,摸了摸她小脑袋,温和笑着:“知道了,你先出去等我。”
“嗯。”郁棠这才听话地随奶娘先走。
周围宫嬷侍女不敢阻拦,让开了道。
清宁大长公主冷冷瞥着那走远的小人,掩去心头不悦,眸子再转到唐窈身上,轻傲依旧:“现在可换个地方说了?”
唐窈颔首,只要棠棠和桉儿安全出了门,自有人去知会郁清珣和唐子规。
她只需拖延时间,待他们过来即可。
于是,一群人丢下宾客,往花园深处走去,直过到荷花池边的水榭廊亭上,重新落坐。
此处离宴席稍远,只能顺风隐约听到那头声音。
清宁大长公主在廊亭里边坐下,有侍女端来瓜果茶水等物摆上桌。
两人相对而坐。
清宁大长公主当先开口,语气透着几分轻傲与不经心,“明澈表兄为人你我都了解,若他真有证据岂会放过长欢?我看这事定有误会,不若我叫长欢过来给你仔细赔罪,你想打想骂都可,实在不行……”
“公主殿下……”正说着,旁侧另上来一个宫嬷,附耳对清宁说了句什么。
清宁大长公主面色一变,顾不得唐窈还在,起身道:“我有事过去一趟,你先跟长欢理一理。”
说着,不待唐窈出声应否,她领着亭谢里的宫嬷侍女先行离开。
还没走出水亭回廊,那头另有侍女带姬长欢过来。
两人碰面时说了句什么,很快各自分开。
姬长欢只带着一个侍女过到水榭亭内,一见唐窈,小脸上似还有几分惊怕,略显苍白无助,又还是移步过来,恭敬福身道:“夫人。”
唐窈没做声。
“夫人,先前确是我的错。”姬长欢见她没理会,直接跪下来。
八九岁的小姑娘跪着靠近,举止柔柔弱弱,抬眸看来时,泪水已聚满眼眶,看着弱小无助又可怜,“您让父亲将嬷嬷和碧桃姐还我好不好?”
她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抬手抓住唐窈手腕,仿似急切:“你打我骂我我都可以受着,那事跟嬷嬷和碧桃姐无关,是我知道郁桉吃不得花生后,特意央求嬷嬷教我做的花生梅花糕……”
唐窈神色一沉。
跪地抓着她手的小姑娘猛地半站起身,明明眼泪还挂在腮边,脸上却骤然显出深深怨恨,像一头凶恶小兽,“我讨厌郁桉郁棠,讨厌你装模作样,还有那个假惺惺的郁姓恶人,要不是他,我会有爱我的阿娘,我啊……”
她惊呼一声,脸上表情极假地踩上亭边美人坐,自己身体往后一翻,噗通栽入水池里。
唐窈怔了怔,瞬间明了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啊!”跟着姬长欢过来的侍女当即尖叫,大喊道:“夫人,你怎么可以推我家姑娘下水!”
“来人呐来人呐,唐夫人将我家姑娘推下水了!”那侍女转身大喊着朝宴会方向奔去。
“夫人这……”唐窈身后跟着的童娘子惊了惊,连忙道:“可要奴婢下去救人?”
唐窈垂眸看向水池里挣扎着的人。
姬长欢沉沉浮浮扑着水,看似即将被溺,实则根本没喝上半口池水。
她是会凫水的。
“不必,她想装就让她装。”唐窈看着水池里的人,眸色平冷,未有任何惊慌。
这种小伎俩能有什么用?
她落一次水就能让她放弃怨恨?还是她落一次水就能证实她清白无辜……
不对!
唐窈观察着水里的人,面色微变了下。
水下假意挣扎的姬长欢身体忽地抽搐了下,荷花池水猛地灌入口中。
她睁大眼睛真想求救,可一个救字才出口,身体再是一抽,池水涌入她口鼻,将所有声音掩盖。
八九岁的小姑娘面色变得煞白,眼里浮出惊慌,拼命想要挣扎抓住什么,但终是抽搐着往水底沉去。
“下去救人。”唐窈迅速道。
“是。”童娘子跳下水,不一会儿就浮出水面,手里还夹着不停抽搐的姬长欢,快速往岸边游去。
唐窈也待要过去,才走出水榭廊亭,迎面就见清宁大长公主领着一群宾客,浩浩荡荡朝这边过来。
“唐窈,我是要你教训长欢,没要你推她下水谋杀她!”清宁大长公主边走边喊。
唐窈没理她,快步走向池岸。
这荷花池是人工凿砌,水面离岸有一尺来高,水中托着姬长欢的童娘子一时没法将人推上岸。
唐窈过去搭了把手,将人拖上岸来。
姬长欢已经停止抽搐,脸色像是被水浸泡得发白,双眸大睁着,内里犹有着未曾散去的惊恐。
竟是就这样死了?
唐窈愣怔了瞬,有些不真实感,伸手试向对方颈部,身后猛地传来推力,有谁一把将她推开,喊声传入耳中。
“啊,长欢啊!你怎么了,我才离开你一会儿,你怎么就这样了?!”清宁大长公主抱住没了生息的人,眼睛愤怒瞪向唐窈,当即指挥喝道:“来人,给我将谋害我义女之人拿下!”
惊秘
周围宫嬷侍女就要向前拿人。
唐窈冷静看着, 声音平稳:“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谋害她?”
“还想狡辩,长欢身边跟着的侍女亲眼所见还能有假,给我拿下她!”清宁大长公主冷声暴喝。
唐窈瞥向靠近来的人, 镇定依旧, “家父靖安侯, 领云州节度使,家兄长宁侯, 任安北大都护,你们不怕死敢碰我就上来。”
过来的宫嬷被这话唬住, 动作稍凝。
清宁大长公主脸上掠过怒意,恼道:“你们是谁的人?怕她区区一个犯事的贱民,给我拿下!”
“大长公主是不怕,但家父家兄为我出气, 责罚打杀几个宫嬷侍女还是很容易办到的。”唐窈快速清楚道。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情况, 自己必须掌握主动权。
清宁大长公主心头哽了下, 眸底划过冷色, 给跟随的心腹使了个眼色,“你们按规矩捉拿凶手,有何惧之?给我拿下!”
“是!”有宫嬷领头就要过来。
唐窈毫不惧怕看向清宁大长公主,“姬清宁,众目睽睽下你如此着急, 是想掩盖什么!你既如此确定是我所为,敢不敢在众位公侯夫人见证下,与我进宫到太皇太后跟前对质!”
唐窈身边的童娘子也终于爬上岸, 喘着粗气挡住过来的宫嬷。
“放肆, 你敢直呼本宫名号!”姬清宁当即怒喝。
唐窈平静以视,“你我皆一品, 我有什么不敢呼?”
“你……”
“你若真这般在意你那义女,现在最该做的是请大夫,先看她是否还能有口气;其次是立即报官,让京兆府来人查案,看凶手到底是谁;再次你若真确定是我所为,不若与我去太皇太后跟前对质,可敢与不敢?”唐窈道。
她这般话条理再分明不过,要是清宁大长公主还执意拿人,那破绽就太大了。
清宁大长公主神色沉了沉,眼底霜寒聚冷。
后方同来的众公侯夫人里,有跟唐窈交好的适时出声:“这许真是有误会,不若先请大夫来看看长欢姑娘?”
“也是,先看看长欢姑娘,指不定还能活呢?”周围同来的公侯夫人跟着出声。
清宁大长公主眼底划过阴霾,随即又放松下来,松开怀中已失去生息的人,冷睨着唐窈对身旁人道:“速去请吴太医过来,再去请太后娘娘懿旨查办此事!本宫不信人证俱有的事,她还能仗着身份逃脱责罚!”
太后……
唐窈听着心里也浮上冷意。
太后先私下跟郁清珣说,姬长欢离开国公府必死,可真等姬长欢离府,却又下懿旨让清宁收姬长欢为义女,还发生眼前这事……
可太后这般算计是为了什么?
想以此事判她有罪,好离间她跟郁清珣,从而让父兄与郁清珣决裂,削弱郁清珣军中支持?
这般浅显的计谋,谁会上……当?
唐窈蓦然想起前世。
那不也显而易见吗?
“童娘,你速去看看棠棠和桉儿是否安好,马上让人去唐府调来护卫,护送棠棠和桉儿回去,别回小宅院,回唐府。”她迅速低声吩咐才平下喘息的童娘子。
童娘微讶,“那您这边……”
“她不敢动我,快去,多调些人马护着棠棠和桉儿,不能让他们有任何闪失。”唐窈压着紧张催促着。
倘若这真是太后的计谋,说不定她会更胆大地做出某些事。
童娘子见主家神色紧张,心也跟着提起,忙应声就要离开。
清宁大长公主眼尖看到,漫然喝止:“站住!太后懿旨没到,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又是太后!
唐窈暗自攥紧了拳头,冷面平稳道:“我只是让她过去看看棠棠和桉儿,你不让她走,若我儿女有任何损伤,你担得起责吗?”
清宁大长公主眉头皱了下,不以为然,“令爱令郎不是你要他们去马车里等着吗?他们出事与我何干?”
“好。”唐窈压下怒火,眸子瞥向先前跟着姬长欢的侍女,“之前是你喊我将你家姑娘推下水的?”
被问到的侍女紧张了瞬,很快又镇定下来,颔首道:“是,奴婢亲眼所见。”
“你确定是我推的?”唐窈咬重“推”字。
侍女点头确定:“是!”
“那你可有看清我是怎么推她下水的?”唐窈问。
“自是看清了。”侍女微抬下颌,信心十足,“当时我家姑娘求您能放过她的嬷嬷和丫鬟,她说她并不知道令郎吃不得花生梅花糕,您却突然恼怒,趁她起身的瞬间,将她从廊亭推到池下!”
“我怎么推的,单手推还是双手推?”唐窈紧接着问。
侍女隐约察觉到不对,目光往清宁大长公主那边看了眼,又镇定道:“自是双手推的,当时我家姑娘还抓着您的手,可你却狠心将她推下甩开!”
“她抓了我哪只手?”
侍女回忆了下,迅速道:“右手,我家姑娘当时背对着美人靠……”她话语陡歇,眼眸睁大了下,额头泌出一层细汗。
她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问了。
美人靠上有护栏,当时若被推的人没踩上可坐之处,根本推不下水池!
“想起来了?”唐窈看着。
清宁大长公主一见就知这没用的东西,被人抓了破绽,眸色更凉了凉,当即插入话语:“你既不是官差,也非查案官员……”
“大长公主是心虚了?”唐窈瞥过去。
清宁大长公主话语顿了下,还没接话。
唐窈毫不客气地讥讽道:“若非心虚,为何不敢让我审问下去?众目睽睽下,我未打未罚,只是问了几句实话罢了,你便心虚不敢让我再问,她便心虚不敢再答,就这般还说什么人证俱在,莫不笑掉人大牙!”
“你害死我义女是事实,还想……”
“你这话莫说三司会审,连京兆府的查案都过不去。”唐窈继续讥讽,扭头吩咐道:“童娘,我在这里等着,你先去看看棠棠和桉儿,若护卫未到,而有意外发生则立即护送他们进来。”
“是。”童娘子应着,不管前来阻拦的宫嬷侍女,强闯了出去。
宫嬷侍女听着唐窈条理分明的话语,也不太敢拦,竟就这般让她出了去。
清宁大长公主心中有气,到底是没再喝止。
要是郁棠郁桉真有什么意外,她这拦三阻四,到真得担责了。
荷花池岸边站着一大群人,却又安静得连私语声都少。
唐窈目光看向被清宁大长公主松开的人,八九岁大的姑娘脸色被水浸得发白,失去神采的双眸还睁着,却是一眨不眨,发丝与衣裳都紧贴着身体,胸膛没有半分起伏,显然是真已经气绝。
她自己跳下荷池时,定想不到会真因此毙命吧。
那水中抽搐……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唐窈看着那尸体,没有丝毫惊怕或紧张,反到有丝恶人得报后的舒心。
前世她害棠棠溺亡,今生她算计不成自溺于水,还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两刻钟后。
童娘子换了身干爽衣裳快步过来回禀,唐府和郁国公府的护卫都到了,郁棠郁桉那边安然无虞。
唐窈悄悄松了口气,暂且放下心来。
没一会儿,吴太医也到了,他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道节哀。
清宁大长公主当即转向唐窈,面容冷若冰霜,“唐窈,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等京兆尹过来查清案情,或等太后懿旨查案也可。”唐窈平静回复,视线往姬长欢的侍女瞥了下,“就是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你这侍女想清当时经过没?”
被提到的侍女唇色发白,心念急转。
清宁大长公主眼睛眯起,“你想恐吓我侍女?”
“我是告诉你,设计污蔑我,就算你是大长公主,就算你有太后护着,我也定追你责!”唐窈毫不退避。
清宁大长公主听着非但不惧,反而不屑嗤笑,“唐窈,莫非你以为仗着身份,就能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唐窈懒得跟她争论,恰巧这时人群外又传来声音。
围观的众公侯夫人连忙让开,穿着深色紧身窄袖袍的亲卫,簇拥着郁清珣自人群中穿过,身后还跟着京兆府尹和一应衙役官差。
“明澈表兄……”清宁大长公主眸光像是一灼,当先迎上前去。
郁清珣恍若未见地掠过她,直过到唐窈身边,稍有两分紧张地仔细看了看,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柔声轻问:“可有受伤?”
唐窈未答,目光转到地上躺着的姬长欢身上。
那姑娘的眼睛还没合上,仿佛死不瞑目。
郁清珣掠过一眼,眸中冷意平淡,没有半分情绪,只吩咐道:“龚府尹查案吧。”
“是。”跟来的京兆府尹一挥手,立即有仵作衙役等围上尸首,开始检查。
清宁大长公主被这般无视,脸色有几分难看。
旋即她又靠近两步,眸光轻傲瞥过唐窈,慢声道:“明澈表兄,长欢可是你我养义女,她横遭灾祸枉死,你可要为她……”
“大长公主自重,我跟你并无表亲关系。”郁清珣冷声截断。
清宁大长公主话语一滞,脸上傲然顿有几分僵冷。还欲再说。
郁清珣眸光转过去,清楚明白又带着两分凉意,“长欢也并未我养女,她生母姓白,乃叛逆白雪溶,我奉命将她看守在身边才以此诈称。”
“大长公主前些日子特地接近别庄,还将这叛逆之女接入府邸,又向太后请懿旨认叛逆之女为义女,可是想私藏叛逆,意图谋反?!”他话语渐重。
哗!周围众人骇然吃惊,全没想到会听到这等秘辛。
“你!”清宁大长公主也是一惊。
她倒不是吃惊姬长欢的身份,而是没想郁清珣会这般倒打一耙!
旋即,她脸色彻底凉下来,愤恨一甩袖,怒目瞪向郁清珣道:“简直一派胡言,国公为了让心爱之人脱罪,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是这般颠倒黑白,徇私枉法,将长欢好好一介孤女,空口白话说成什么叛逆之女!本宫看你……”
“请先皇秘旨。”郁清珣平淡吐出话语。
端王
清宁大长公主一怔。
周围众人连忙看去。
就见跟着郁清珣的亲随捧出一精致玉匣, 并没有拿出来其中物品,而是打开匣子递到大长公主面前。
姬清宁愤怒未消,神色惊疑, 不太敢信地朝匣子看去。
里头果真装着特制的明黄锦缎, 其上织着代表姬氏皇族的龙纹暗纹, 看样式确是秘旨无疑。
清宁大长公主心下暗惊,将匣中旨意取出, 展开来迅速看过,面色渐渐白了。
“这……”她震惊看了眼郁清珣, 又再看向手中秘旨,想说这不可能。
姬长欢什么身份,她很清楚明白,先皇不可能将之归为叛逆!
“这只能证实长欢生母是白氏, 并不能断定她就是叛逆, 若她父亲……”清宁大长公主犹似不甘地启唇想说, 又到底没能真吐出后面话语。
郁清珣仿似不知她忌惮, 漠然开口:“她父亲是谁?”
没人敢真说出姬长欢生父身份。
当年白雪溶自北疆回来不久,便跟先皇胞弟端王定亲,两家连婚期都已商定好,只是白雪溶出嫁前期,白家背上谋逆大罪, 主家只活了一个白七郎,其他旁支尽数流放充军。
若说姬长欢是先皇血脉,那便是陷先皇于淫夺弟妻的不义之地。
若说姬长欢是端王血脉, 那又成了未婚先育的私通子, 有污端王名声,他绝不会认, 甚至会因此反追责污蔑之人。
是以,哪怕姬长欢真是皇家血脉,她也只能是叛逆之女!
而收留叛逆之女,罪同谋逆,一个不好甚至可能牵连全族。
清宁大长公主自是不会被牵连全族,但也绝不可能说出姬长欢生父是谁。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大晋历来从父不从母,若她父亲身份清白,长欢便是清白之身,何来叛逆?”清宁大长公主将秘旨放回玉匣,拒不认罪。
“何况你都将她带入府内认作养女,本宫不知她身份,看她可心,请懿旨收她做义女自也无可厚非,且此事太后娘娘也知,国公说本宫私藏叛逆,意图谋反,莫非是想连太后娘娘也牵连在内?!”她冷声反驳,清傲依旧。
郁清珣只平淡回了一句:“太后早知长欢身份,她同意,自是也怀疑你有不臣之心。”
“这不可能!”姬清宁脸色一变,脱口反驳。
郁清珣漠然继续:“不仅太后清楚,太皇太后也清楚此事,大长公主是要质疑先皇,质疑太皇太后,质疑太后?”
清宁大长公主话噎在喉间。
她自不是要质疑谁,此事本就是他们所有人都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没料到郁清珣会拿出来说,更没料到他手里竟有先皇秘旨!
如此……倒也正好。
姬清宁眼底划过暗芒,面上冷若冰霜,一甩袖道:“无论国公怎么说,我姓姬,乃大晋公主,绝不可能有异心!现今重要的是唐窈害死长欢,国公就算想定我罪,你这心上人害人杀人的罪名也跑不了!”
“大长公主好威风,先皇秘旨你不认,空口白话到能定我罪。”唐窈适时讥讽。
清宁大长公主神色冷然,还要开口。
唐窈眸子看过去,不待她出言反驳,清楚继续道:“若是证实我无辜,是否能说你有意挑拨陷害,实乃居心不良,暗藏祸心,确有谋逆之意?”
“你放肆,此事跟谋逆有何干……”
“若你无谋逆之心,为何挑拨陷害我唐氏?我唐氏战战兢兢,为大晋驻守边疆数十年,其中马革裹尸者十数,家祖家叔皆战死,家父家兄犹自未敢有丝毫懈怠,你却故意陷害我,陷害忠臣之女,不是有二心,那是为何?”唐窈紧逼喝问,犹是冷凝。
姬清宁面色沉了沉,“你休要……”
“此事就算你想息事宁人,我也定不罢休!”唐窈甩下话语,转身看向京兆尹龚已,“龚大人,请开始吧。”
京兆尹请示性地看向郁清珣。
郁清珣自是信唐窈,颔首示意他可以开查。
龚府尹理了理思绪,这才拱手向唐窈和清宁大长公主问话道:“二位可否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我接到请帖和太后懿旨,于今日来此赴宴,却发现大长公主的义女,乃那位意图谋害过我儿的国公府养女,一气之下便想离开,清宁大长公主却硬是拦住我,将我邀至荷池内的廊亭里……”唐窈将事情如实说了。
“……她突然自己踩上美人靠的落坐处,翻身跳入水里,而后那位侍女便大喊我推人下水,也没理会池水中的人就叫嚷着离开。
我见那人落水后,开始还挣扎着凫水,没过多久便突然抽搐着沉入水底,便匆忙让我身边的娘子下水救人,等将人救上岸,大长公主便领着众位夫人太太赶来,开口便言是我推人下水。”
京兆尹听着,略作思索,又请姬清宁也简述一遍。
两人前话并无出入,只在姬长欢死因有分歧。
“……跟在长欢身边的侍女亲眼见她推长欢下水,我过来时见她还想对长欢动手,这才认定是她所为。”
京兆尹发觉不对,“那位长欢姑娘落水后还活着?”
清宁大长公主眸光闪了下,“或许,我过来正好看到她俯身朝长欢伸手,谁知是不是她见人没死,要再次下手!”
“我身边的娘子下水救人,我在岸边搭了把手将人拖上岸,正想出手救治看人还是否活着,大长公主便过来推开了我。”唐窈解释着。
清宁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救人?我看你是想灭口吧!”
“我若要灭她口,不让人下去救人即可。”唐窈平静反驳。
清宁大长公主冷笑依旧:“谁知你是否假惺惺想以此脱罪?”
唐窈懒得理她的无礼纠缠。
京兆尹又各自问了童娘子和姬长欢的侍女。
童娘子如实讲述,到那侍女时,对方却结巴起来。
“我……奴婢……”她看了眼大长公主,忽地跪下道:“大人饶命,大长公主饶命,奴婢、奴婢一时失神没看到姑娘是怎么落水的……”
“你未曾看到,又如何确定是唐夫人推人下水?”京兆尹皱起眉,内心已有判断。
“我、我……”侍女眼珠子直转,快速找着理由,“我想着廊亭有护栏人不会无故落水,而我家姑娘又跟唐夫人有仇怨,定是唐夫人推……”
“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唐窈身边的童娘子马上驳话。
“先前你信誓旦旦说看到是我家夫人推人下水,还说是用双手推,还说你家姑娘当时还抓了我家夫人右手,但被我家夫人甩开。”
“还说当时你家姑娘背对着美人靠……这话在场的众位夫人太太皆可作证!你当时发觉不对,说到一半突然住口,现在又改口说什么没看到,我看你分明就是跟你家主子联合陷害我家夫人!”童娘子高声喝指。
“我、公、公主饶命!”侍女脸色惊慌地朝清宁大长公主磕头下去,急急道:“奴婢确实什么都没看到,又怕担责,这才谎称看到……”
“你没看到为何不救人,反而嚷嚷着是唐夫人推人下水?”京兆尹皱眉冷问。
“我、我怕担责……”
“担什么责?”京兆尹追问。
“我、我……”
“陷害一品诰命夫人乃死罪,那位长欢姑娘又是叛逆之后,伙同叛逆陷害他人不仅死罪,还将罪及家人!”
“龚大人,你这是恫吓!”清宁大长公主立即反对。
京兆尹不卑不亢地拱了下手,“大长公主稍安,下官仅是如实陈述罪状。”
“你……”清宁大长公主大怒。
“大人。”旁侧仵作验看完尸体,负责记录的书吏将文书呈上,“死者身体浸泡发白,腹部鼓涨有水,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有小腿处有一细微针孔,应确是溺水而亡。”
“大人,廊亭处并无挣扎痕迹,只在美人靠的长坐上,发现有两个不明显的脚印,对过尸体鞋印,应是死者踩踏时留下的痕迹。”领着衙役搜查线索的师爷,也将文字记录奉上。
这文书一出,案情便已明了。
侍女身体抖了下,脸色煞白。
清宁大长公主神色微沉。
京兆尹接过两份文书,没看清宁大长公主,而是直接递交给郁清珣,“禀国公,案件已查明,是叛逆长欢联合其侍女意图陷害唐夫人,却不慎溺水身亡。”
他没扯清宁大长公主。
一是没证据,二是品阶不够,三是不想参与这恩怨。
郁清珣也未驳回,漠然道:“将人收押了,写好判牍卷案按流程呈与大理寺复审。”
“是。”京兆尹应着,一挥手,立即有衙役要过来押那侍女。
侍女一惊,连忙要扑向姬清宁想抱住她大腿,“大长公主,奴婢、奴婢冤枉,奴婢是听从……”
“闭嘴!”清宁大长公主眉头一拧,一脚将人踹开,眸光冷横过去,“不要命了,你想胡扯谁?!”
侍女张了张嘴,眼泪落下来,不敢再说。
衙役过来押了人。
清宁大长公主脸色微白,转向郁清珣,犹自不认,“我只是不察之罪,并没……”
“来人。”郁清珣宛如没听到她话语,“清宁大长公主收养叛逆,并伙同叛逆陷害忠良,意图谋逆,将之收入刑部大牢,听候处置。”
清宁大长公主面色终于大变,脚下往后退去,“郁明澈,你敢!本宫乃姬氏皇族,就算有罪,也得由陛下、太后,以及太皇太后亲口下令,你算什么东西,想谋逆……”
“端王许了你什么?”郁清珣平淡瞥过去。
清宁大长公主瞳孔骤缩,微张的嘴唇忘了合拢,旋即又镇定下来,恨恨道:“你、你果真不臣,竟然还想牵扯到六哥……”
“压下去。”郁清珣眸色微凉,没有多说。
左右亲卫立即过来押了人。
姬清宁咬了咬牙,不甘喊道:“我是姬氏皇族,郁明澈,你没资格唔……”亲卫直接堵她嘴,将人押走。
周围观看的人面露惊惶,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了屏。
郁清珣扫过一眼,“散了。”
“是。”京兆尹头上冷汗细密,赶忙领着人退下。
一旁观看全程的公侯夫人们也是战战兢兢,匆匆告退。
郁清珣这才看向唐窈,轻声安抚道:“你先回去照看棠棠和桉儿,我进宫一趟。”
挑拨
“这事跟端王有关?”唐窈蹙眉反问。
端王乃先皇胞弟, 小皇帝的嫡亲叔叔,太皇太后的嫡次子,如果这事牵扯到他, 那太后又为什么要帮姬清宁陷害她?
是被蒙在鼓里, 还是另有打算?
姬长欢背后的人究竟是太后, 还是……端王?
“有可能。”郁清珣并未给出确切答案,“我会让人封了大长公主府细查, 你不用为此费心,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唐窈回过神来, 心知这事一出,他得尽快进宫处理善后。
“你先进宫吧,我会照看好棠棠和桉儿。”
“好。”郁清珣也没强制要送,手臂习惯性地微抬, 想要拥过去, 动作刚起又蓦然记起他们已经和离, 便生生克制了下来。
若是以往, 他会拥过她,亲吻她额头在告别。
但现在……
郁清珣克制住情绪,看着她温柔低声道:“若是害怕你可以先回唐府,唐子规接到消息应会很快过来。”
唐窈点了点头。
郁清珣没再多说,留了一半亲卫跟着唐窈, 转身先往宫城。
皇宫内。
徐太后接到消息,不及惊讶事件发展,正要赶往太皇太后寝宫, 就听内侍来报, 郁国公没往太慈宫去,而是去了小皇帝起居学习的延英殿。
徐太后神色骤变, 忙转道去了延英殿。
日头偏西,时间已近未时正刻。
小皇帝午憩醒来,照旧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衫袍,让人在庭中摆了箭靶,他自引弓而射,“笃”的一声,箭矢正中靶心。
周围伺候的内侍忙出声奉承。
小皇帝神情未变,再射出三箭,箭箭正中靶心!
周围内侍随从高呼欢喜,满是赞叹。
小皇帝矜持地稍扬下颌,并没自满,而是吩咐左右道:“将箭靶往后再移十步!”
“是。”左右立有内侍去将那箭靶往后移。
小皇帝正要再引弓,余光瞥见殿外进来一人。
周围侍卫躬身见礼,贴身内侍正要通禀。
小皇帝眸光一亮,霎时丢了原本骄矜,快步迎向进来的人,语气略有些小骄傲,“表叔,我已经能射中三十步外的靶心了!我们几时去狩猎?”
“陛下。”郁清珣先躬身见礼,这才回道:“春季禁猎,待到秋日即可。”
“秋日……”小皇帝低喃着算了下时间,很快开怀起来,“那也快了,今天学什么?练箭还是学拳?”
小皇帝习文也学武。
文有太傅教导,武由郁清珣亲授。
郁清珣每日都会空出一个时辰,过来教导小皇帝武学。
这点自乾元帝还在时便已开始。
表叔侄俩因此关系甚好。
“臣今日另有要事……”郁清珣正要细答,殿外先传来通传。
“太皇太后驾到。”
“太后娘娘到。”
小皇帝怔了下。
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由宫娥内侍们簇拥着,自殿外进来,周围侍卫及左右内侍皆躬身行礼。
庭中站着的两人转过身。
徐太后周身雍容华贵,头上凤钗闪动,脸上稍有几分急切。
“皇儿……”她走到半路,又生生克制住情绪,眼里着急未散,像是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小皇帝诧异不解,看了眼身边站着的郁清珣,先见礼问安道:“母后金安,皇祖母金安。”
郁清珣平淡看着,直到两人仪仗停住,靠近过来,他滋源加抠抠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了解才躬身揖礼,“臣郁清珣参见太皇太后、太后,恭请太皇太后、太后金安。”
“免礼。”太皇太后一如往常温煦和蔼,目光先看过小皇帝,才转到郁清珣身上,仍是温和笑着:“清珣这是正教长霖射箭?”
“不,臣今日来是另有要事。”郁清珣说着,不待对方询问,突将腰间挂着的官印及鱼符解下,双手奉上道:“太后既不信臣,疑臣之不忠,恐臣之二心,臣愿致位离之,以安太后娘娘心。”
太皇太后和徐太后同时一惊。
旁边小皇帝诧异得瞪大了眼,脱口唤了声:“表叔……”
“这……”太皇太后惊诧无比,看了看太后,又看向郁清珣,仿似不解道:“清珣何言及此?”
徐太后也没想郁清珣会来这招,目光落在对方奉来的印信上,颇为心动,但很快清醒过来。
郁清珣掌有大晋近七成兵权,本身又战功赫赫,颇具威望,且还是先帝临终前亲封的托孤大臣,三省之一的尚书令,轻易动之不得,他如此行为,不是真要让贤,而是以此逼宫!
太后想清这点,压下心底意动,脸上浮出诧异,惊道:“国公这话怎讲?我哪有不信你?”
郁清珣双手奉着印信,垂眸躬身,语气不卑不亢,甚至略有凉意,“长欢身份特殊,太后、太皇太后皆知,臣奉命看护,不愿她有损伤。
太后娘娘月初却将长欢逼至臣府上,还言长欢出府必杀之,臣不得已收养她在府内,诈为其养父。
本以为此事就此,未想太后娘娘却以此为借口,使宫嬷入臣府内,名为服侍长欢,实则借此监控臣,再让长欢暗中对我儿动手,以此挑拨臣和臣妻,以至臣之爱妻誓与臣离。
今日又下懿旨,让清宁大长公主收长欢为义女,还命臣妻前往大长公主府亲眼见证,谓曰:她为长欢之义母,我为长欢之养父,使臣妻猜疑臣与清宁大长公主有染,更让长欢落水陷害臣妻,以此进一步挑拨臣与唐家之关系。
臣思来想去,实不知何处得罪过太后,想来应是太后不信于臣,恐臣有二心,才会逼迫长欢入我府,才会下懿旨让清宁大长公主认长欢为义女,挑拨陷害。
臣现已近乎妻离子散,实在不愿妻儿再因此受到伤害,愿就此让位,还望太后娘娘宽宏,饶我及我家。”说完,郁清珣捧着印信,深揖下去。
“这,这这……”徐太后早在听到一半时脸色便已大变,他话音刚落,立即辩解道:“国公实乃深误我也,我从未有此打算。”
她说着,忙看向太皇太后,愁眉喊冤:“母后,我真没有陷害不信国公!”
“之前对长欢动手,是……是想她母亲到底是叛逆,她也不干净,便想绝了这后患,哪想她会跑到郁国公府去,又做下这些!我…我真是冤枉啊!”
徐太后面露哀怨,言词恳切。
“今日…今日清宁收义女,她也没跟我细说,只说是有一孤女甚得她喜欢,求我赏脸下旨,我拗不过她,这才答应,那晓得会出这事。”
太皇太后哪看不透她。
郁清珣说的这些,至少有一半是她徐氏暗中谋划。
但清楚归清楚,认是绝对不能认的。
“清珣,快快起来。”太皇太后亲自扶起郁清珣,将他手中捧着的印信鱼符推回去,嘴里安抚道:“我看这事应该是误会,你且安心,将官印鱼符都收回去,长霖还小,还需你辅佐看护,大晋也离不开你,你哪能这般离开?长霖……”
她看向小皇帝。
小皇帝不太懂具体怎么回事,但也知道决不能让表叔致离。
他伸手拉住郁清珣衣袖,急切道:“表叔,你答应过父皇要辅佐我,怎么能离开?那什么长欢敢害你,我这就下旨让人砍她了给你出气!还有姑姑也不对,怎么能这般挑拨!”
郁清珣神色依旧,又再次躬身揖道:“太皇太后恕罪,陛下恕罪,清宁大长公主让长欢跳水陷害臣妻,还使得长欢溺毙,意图加罪臣妻,臣一怒之下,已让人将清宁大长公主投入狱中。”
这点太皇太后和太后早知道。
小皇帝倒是愣了下,马上道:“这是她不对,关押也是她该!”
太皇太后明白郁清珣并不是要请罪,恰恰相反,他是在讨要责罚,讨要对大长公主姬清宁的责罚。
“长霖说得对,这事确是清宁不对,关了就关了,她害人在先,还闹出人命,我看就去她公主身份,贬为闲散宗室,关上两年以思其过。”太皇太后道。
太后嘴唇微张了张,又到底是没帮忙说情。
“是,谢太皇太后宽容。”郁清珣也没想立即要姬清宁命。
“臣之前妻今次受惊,还被大长公主讥讽身份低微……”
太皇太后闻玄知雅,“靖安侯府历代忠君报国,唐氏又是我那小侄孙生母,何来低微?尚宫……”
“在。”旁边跟随的六局女官往前来。
太皇太后道:“传我懿旨,唐氏唐窈温婉贤淑,蕙质兰心,为妻贤良,为女孝顺,今特封为一品国夫人,赏赐云锦十匹,如玉两对,琉璃器两尊。”
“是。”女官记了,又往旁退下。
唐窈本来就是一品国公夫人,只是跟郁清珣和离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太皇太后下旨重封,便无论她将来改嫁与否,都是一品国夫人,地位远高寻常命妇。
“臣替唐氏叩谢太皇太后。”郁清珣再揖礼拜下。
太皇太后自是再扶起,微笑道:“罚也罚了,赏也赏了,清珣这印信总该收回去了吧?大晋还离不开你,谁要敢疑你二心,说你不忠,便是挑拨离间,罪应当诛!我不会放过他,你且宽心,往后勿要有此忧虑。”
她说着,余光掠过太后。
徐太后强笑着搭话:“母后说得是,我等孤儿寡母还得国公辅佐,谁要疑心你才是真有不臣。”
郁清珣宛如没听出她的勉强,恭敬又感动地再揖礼道:“能得太皇太后、太后如此信任,臣感激涕零,定尽心尽责,九死不悔。”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着又是扶起人,好生劝慰细说了番。
末了,见郁清珣没有告退的意思,便跟小皇帝叮嘱了番学业问题,这才摆驾离开。太后自是跟着。
两凤驾离开,延英殿又恢复往常平静。
郁清珣以考察小皇帝武学兵法为借口,与他独处于殿内,等周围近卫内侍皆退开,当即跪地道:“太后疑我防我痛恨我,觉我将来必反,不如陛下亲舅家可靠可信……”
“表叔,你快起来。”小皇帝惊了下,托拉住他手臂。
“陛下,你让我说完。”郁清珣仰头看去,眼眸深邃而真诚。
“太后为此已使我妻跟我和离,棠棠也不愿再随我,我实已真妻离子散,今日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有这举动。可太后要疑我我也无法辩说,你们母子情深,只求将来陛下因此疑我杀我时,能饶过我家人……”
“我怎会不信你要杀你?”小皇帝急急,“父亲生前叮嘱过我,让我听你信你,母亲、母亲她……”
小皇帝眉头皱紧,心有急切又不知怎么说。
母亲确实跟他说过舅舅更可靠,而表叔权势极高,能废君另立,最是危险,可……可他只看到母亲逼迫表叔,而表叔未曾对他有丝毫不敬。
*
另一边。
太皇太后扫了眼左右,周围侍从尽数退开,独剩徐太后跟扶在旁。
“你怎么想的?”太皇太后皱眉看向儿媳,低声斥道:“长霖不过九岁,你这么着急对他动手,是想让别人上位将你儿子取而代之吗!”
“母后,我没有……”
“没有?长欢不是你逼入他府的?你将长欢逼到他府里,打着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吗!你不就想着长欢生母是白雪溶,乃白家之后,是叛逆,清珣收留叛逆,将来你好以此夺权加罪,灭他郁国公府打压我郁氏吗!”太皇太后冷声点出。
徐太后脸上难堪,又无法反驳。
她确实打的这主意。
郁清珣有权有势时,这点小事对他毫无影响,但等将来皇帝亲政掌权,要想处罚郁清珣时,这就是绝好的罪名。
“蠢!”太皇太后骂了声,“你以为你想到的他会想不到?他不过是不想计较这点,给你脸而已!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拨,真当他是泥捏,不会有气,不会出手?!”
“我……”徐太后心有委屈,“我只是逼那长欢入他府,其他的事不是我做的,清宁来讨要懿旨,我也只是想以此离间他和唐氏,没想要谁陷害唐氏,这指不定是唐氏跟清宁,或那白家女自有的龃龉……”
“够了。”太皇太后压着气怒,眉心美人痣更显冷意,“不想你儿子的皇位被人抢了,他亲政前你就给我好好当你的太后,别想着动谁!即日起,你在兴宁宫修心养性,少出来多事!”
“母后!”徐太后一惊,几不敢信。
她没想自身已经贵为太后,还会被罚禁足。
“尚仪,请太后娘娘回寝宫,未得我允许,不可私自离开兴宁宫。”太皇太后干脆果断。
另有六局女官应声过来,恭请太后回宫。
徐太后又恼又憋屈,一回到自己寝宫内,挥退闲杂宫女,当即恼怒地一拂袖,桌上摆件被带动着滚落,哐当碎了一地。
“呀,娘娘当心伤着手。”心腹宫嬷忙过来安抚。
徐太后一把将人推开,恨恨道:“给我去查,这定是他郁清珣暗使计害我,想借此摆脱白家那逆贼,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可……娘娘,太皇太后有令,已让人封了咱们宫,消息递不出去啊。”心腹宫嬷为难地答着。
“这许是真有误会,说不定另有人暗中搅混水……”
“谁搅混水能搅到郁国公府,让郁四跟着配合,让清宁听从吩咐?!”
“说不定……真跟端王有关呢?”心腹宫嬷轻声提点道。
太后气怒一滞,脸上神色变了变,“你是说……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姓郁,即可调动郁国公府,又可牵动端王。
无论将来是郁家谋逆上位,还是端王重回京都,她都可高枕无忧。
*
这边动静,太慈宫很快得知。
太皇太后看着手里奏章根本不想理会。
徐氏疑心重又不甚聪明,只怕到现在还没想到,为什么郁清珣,今日要特地在小皇帝面前说这事。
太后还是端王
唐窈回府的路上, 遇到匆匆赶来的唐子规。
两人换了辆马车,将事情发展仔细说了。
“姬清宁联合那养女想要陷害你,却不慎自溺身亡?”唐子规眉头紧皱, 快速理着相关信息, “郁清珣拿出先皇秘旨, 揭露养女身份,将姬清宁收押入狱, 期间还提到了端王?”
“是。”唐窈点头。
“我怀疑之前推动郁四对桉儿下手,与今日让那养女陷害我却溺水而亡之事, 是同一个人所为。”
郁四对郁桉动手很隐秘,若不是她经历过前世之事,知道儿子吃不得花生,提前有了防备, 说不定依旧猜不透凶手是谁。
今日姬长欢死得也很隐秘, 从她落水到被救上来还不足一刻钟, 姬长欢会水, 这点时间理应死不了,但她却还是死了。
且这两件事都是姬长欢主动,都有太后暗中参与。
要不是太后逼迫,郁清珣未必会让姬长欢进国公府;要不是太后下懿旨,她不会带着儿女来赴宴。
唐子规沉思了片刻, 颔首认同,“是很有可能,你可有怀疑人选?”
“我开始以为是太后暗中所为, 意在挑拨唐氏与郁氏, 打压郁清珣,但郁清珣提到端王……”唐窈眉头紧蹙, 不太确定背后真凶到底是谁。
是太后说得通,是端王也同样说得通。
太后意在挑拨唐氏与郁氏,端王则不仅挑拨唐氏与郁氏,他还能借此挑拨太后跟郁清珣!
相比她跟郁清珣闹翻,郁清珣被挑动针对太后会更危险。
太后乃小皇帝生母,郁清珣要针对太后,定会被小皇帝记恨,而被小皇帝记恨……
唐窈脸色微白。
好一会儿,她才将这股情绪压下去,问道:“当初端王是因为什么被先皇贬离出京?”
大晋亲王只有爵位而无封地,大多留守在京,遥领某地官职,不正式上任,身份贵而无权。但端王不同,他不是在京遥领某地官职,而是正式上任,实权在握。
“那时我还未任事,具体不清楚。”唐子规答着,“隐约听闻似是被江州白氏牵连。”
“当时白氏家主任兵部尚书,与众世家属意二皇子齐王,但齐王为顺康帝所不喜。
恰逢先皇监军北疆,郁明澈一战灭北容而归,权势烜赫,压过众世家,顺康帝便乘机立先皇为太子,命太子监国。
而后白氏族人强占良田、草菅人命之事被揭露,白尚书便暗中联系齐王意图谋逆,此事被白家七郎告发,先皇斩杀齐王,白家全族入狱,而当时端王跟白氏女议亲,且婚期将近。
再后来,先皇登基,白家主家一脉除了白七郎,尽数斩首,其余旁支流放充军,端王也因此被贬离出京,先任原州某地知县,政绩斐然,又被提为岭州知州,先皇病逝前,特地将他调为越州节度使。”
“特地调为越州节度使?”唐窈重复着,“这里头有玄机?”
唐子规点头,“越州临东疆,又位于安东都护府与安南都护府之间,若他有异动,两位大都护能迅速将之合围吞并;若国内局势有变,他可自东疆退走,先皇虽有防备,但到底是疼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他感慨着。
唐窈却想到另外的事。
白雪溶曾差点跟端王成亲,但姬长欢却是先皇跟白雪溶之女,这里面……难怪当初郁清珣,死活不愿意吐露姬长欢真实身份。
唐子规也想到这事,补充道:“之前你让我查那养女生父身份,若她母亲真是白氏白雪溶,那这养女很可能身负皇家血脉,说不定……正是因此,她才会被端王利用。”
唐窈点了下头,没说姬长欢很可能是先皇之女。
这事涉及先皇脸面,能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先前并不知道白雪溶差点嫁给端王的事。
白雪溶不是白氏家主之女,她也没跟她接触过,会误会郁清珣喜欢白雪溶,还是因为曾经的小姑子说她兄长另有所爱,而恰好她又撞见郁清珣爬墙送礼,郁清珣还……
后来她再想打听白雪溶之事,白家又因为谋逆被灭,各处忌惮颇深,自也没人说白雪溶跟端王之事。
“倘若这真是端王……”唐窈收起其他情绪,神色稍凝,“那他是想谋逆不成?”
唐子规也是凝重,“我会去信给兄长,问他情况。”
“若真有人暗中谋划,桉儿和棠棠那边得特别注意,我多安排几个护卫住进小宅院,或你搬回唐府……”
唐窈摇了摇头,“唐府离郁国公府过远,桉儿来去不便,我试试看能不能买下左右宅院,将院子打通,到时也不会因为人多而过于拥挤。”
唐子规对这没有异议。
两人继续说着,马车抵达唐府。
*
刑部大牢。
牢道昏暗沉闷,空气中充斥着各种臭味,左右牢房里的犯人浑浑噩噩缩在角落,偶尔有硕大的老鼠从中爬过。
“啊!”中间某间牢房传来惊恐尖叫。
姬清宁被牢里的虫鼠折磨得苦不堪言,白着脸尽量缩向牢外走道,一边惊慌看向里头,一边朝外大喊道:“来人,快来人!我要见母后,我是冤枉的,郁清珣狼子野心,意图不臣……”
“国公爷,就在里面。”她正喊着,旁边陡然传来声音。
紧接着,一小吏领着人过到牢前。
姬清宁话语立止,脸色更白了白,手紧抓着木栅,有几分惊怕又有几分愤恨地盯着过来的人。
郁清珣一袭暗紫圆领袍,长身站在牢门外,漠然垂睨着她。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姬清宁咬牙恨恨。
郁清珣没有废话,平淡开口:“端王许了你什么,让你如此行事?”
“你休要胡乱攀扯六哥……”姬清宁正说着,牢道外站着的亲卫忽地打开提着的笼子,朝她倒出一笼老鼠。
“啊!”话语改成尖叫,姬清宁惊得跳起,匆匆往里躲去。
老鼠飞奔着涌去,仿佛有什么吸引着它们,直扑向牢中之人。
“啊啊啊!”姬清宁尖叫不停,近乎崩溃地乱跳乱蹦,想将涌来的老鼠拍开跺走。
“他是如何联系你的,还跟你说过什么?”郁清珣仿佛没看到她的惊恐,依旧冷淡问着。
姬清宁坚持不语,只慌乱躲着老鼠。
随即,她看到郁清珣旁边站着的亲卫,从提着的另一笼子里,掏出一条长条形东西,那东西盘着身体,有信子吞吞吐吐,一放到地上就快速朝她溜来!
“啊啊啊!”姬清宁吓得惨叫,缩到墙角不敢动,眼看那长蛇游到跟前,蛇信子吞吞吐吐,就要咬来,她惊得面无人色,忙喊道:“不是,我不知道,他没联系过我,联系我的是别人!”
“是谁?”
“别过来别过来,啊你快把这东西拿开,拿走,救命啊!”姬清宁吓得发抖,脸色白得像就要晕过去。
郁清珣瞥了眼。
亲卫扯着缠在长蛇身上的细绳,将蛇拉了回来。
姬清宁顿时一松,身体软滑下去,脸色白得吓人。
郁清珣安静等着。
亲卫手里细绳一松,那长蛇又游过去,眼看就要爬到人身上。
“啊!”姬清宁大喊一声,“我说,我说!”
“我不清楚那人是谁,是他告诉我长欢的身份,让我去别庄假意偶遇长欢,将长欢带回府,再进宫跟太后说要收长欢为义女的事,央求太后下懿旨……之后,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快将它拉回去!拉回去!”姬清宁不可抑制地喊叫着。
亲卫听话地将蛇拉了回去。
“他怎么联系上你的。”
“长春观,我去观里上香求签,他戴着帷帽跪在旁边的蒲团上,跟我说了长欢的事,让我如此行事。”
郁清珣神色平静,看不出相信与否,“他许了你什么?”
“没、没许我什么。”姬清宁眼神躲闪,扭开头去。
亲卫再要放蛇。
姬清宁语带哭腔,“真的没许我什么,是我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不得不按他说的做!”
“什么把柄?”
姬清宁咬唇不言。
郁清珣换了个方向问:“他是端王的人?”
“我不知道,他只说当今幼小,他主才是更适合登位之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端王的人。”姬清宁紧张着。
郁清珣顿了下,继续道:“长欢怎么死的。”
“淹死。”
亲卫另放了条通体火红的细蛇进牢。
“啊,不是,是那人给了我一根毒针,可让人抽搐无力,长欢跳水前就被针扎中,入水后骤冷毒发必死,看上去就跟淹死一样。”姬清宁吓得紧贴墙壁,那火红长蛇还是爬了过来。
清凉细腻的触感游上身体,姬清宁双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亲卫惊了跳,赶忙将赤练蛇提了出来。
*
徬晚时分,郁清珣过到唐府接人。
唐窈没留在府里,牵着儿女一同出了来。
郁桉见到亲爹先奔过去,扑进对方怀里;郁棠看着也想扑过去,又还是忍住了,只牵着母亲的手拿眼瞅他。
郁清珣蹲下身来顺势抱住儿子,目光往前看去,落在唐窈身上。
两人目光相对。
唐窈一时静默,脑子里想着前世之事。
倘若前世儿女之死牵扯到太后和端王,又跟太夫人和郁四有关,他会因此维护姬长欢,而将自己囚禁在院里,倒也说得通。
但明白归明白,她依旧无法释怀,永远无法释怀。
“要回小宅院,还是留在唐府?”对面那人轻声询问。
唐窈回过神,没犹豫道:“回小宅院。”
“那……”
“我跟棠棠坐另一辆马车。”唐窈先一步否决,牵着郁棠往旁侧另一辆马车走去。
郁清珣神色微暗,默默看着她上车。
取名
马车还没到小宅院, 外头就传来声音:“夫人,门口有不少宫人等着,说是有太皇太后懿旨, 让您下车接旨。”
太皇太后懿旨?
唐窈怔了下。
同车坐着的郁棠早掀开车窗帘朝外看去, 很快缩回脑袋道:“阿娘, 外面好多人等在我们家门口,还抱着好多好多东西!”
抱着好多东西?是赏赐?
唐窈大概有了猜想, 摸了摸女儿脑袋,嘱咐道:“阿娘先下去看看, 你在这里等着。”
“嗯嗯。”小姑娘乖巧点头。
唐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小宅院门口果真整齐站着两列宫人,有内侍有宫女,或端或托着一样样精美物品,其中领头之人穿着五品官袍, 手里捧着玉轴锦缎懿旨。
唐窈忙快步向前, 待要见礼。
尚宫局女官先微笑颔首道:“唐夫人, 太皇太后懿旨。”
旁边早有人摆了拜垫过来, 唐窈顺着跪拜听宣。
“太皇太后懿旨:今有唐氏唐窈,温婉娴静,端庄淑美,和顺有佳,慈孝贞蔼, 特封为淑国夫人,赏云锦十匹,如玉两对, 琉璃两尊, 汝瓷一套,钦此。”
唐窈愣了愣, 没想这是重封她诰命的懿旨。
尚宫女官笑着轻唤了声:“淑国夫人。”
唐窈陡然回神,伸手恭敬接了旨,叩拜谢恩。
女官笑着继续道:“太皇太后说了,无论您是否为郁家妇,亦或者往后再嫁他人,这淑国夫人的诰命都归您,往后宫宴朝见一应如往常,若想进宫请见,也可随时递文牒进去。”
“谢太皇太后恩赏。”唐窈再谢上恩。
女官亲自将她扶起,又命人将赏赐搬进院里,私下道了喜,这才领着人告辞离去。
唐窈捧着懿旨还有恍惚,目光回头看去。
同来的马车停在街边,窗帘被小人儿好奇掀开,隐约还能看到旁边抱着他的人。
她自是知道太皇太后会封她为淑国夫人,全是因为郁清珣。
他说她不在他之下,便真为此付诸行动,无论是朝堂之上辩驳改律,还是今日的请封。
一品淑国夫人与一品郁国公,不说权势,在品阶上确是平级。
“阿娘,那琉璃花瓶好好看,可以给我吗~我要摆在房间里,插上好多好多好看的海棠花!”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车,看过赏赐,开心拉着她要往院里去。
唐窈收回目光,顺着她往里走去。
可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不论当初他有多难,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庇护的终究是他人,而不是她和儿女。
今生儿女安好,她可以不恨,但永无法原谅与释怀。
马车内。
“你阿娘开心吗?”郁清珣抱着儿子,轻声询问。
郁桉探头朝外看着,软糯糯地复述着:“阿娘、姐姐,走了,不知道……”
小人儿说着回头看向父亲,奶声求道:“好多东西,我想去~”
郁清珣想了想,没放儿子下去,柔声哄道:“等明日吧,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哦。”小人儿听话地缩回父亲怀里。
*
是夜。
天色黑得很快,地上积雪消融,各处如雨后湿润。
郁清珣随手将灯笼递给屋里值守的丫鬟,解了身上厚斗篷,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轻手轻脚进到里间。
屋内灯光晕黄,坐在梳妆镜前的人儿卸了妆容,低垂着的眉眼似有几分郁色,铜镜映出泪液一闪而过。
郁清珣怔了下,快步走近,“怎么了?”
唐窈听到声音惊了下,忙抹了把脸,起身回头,“郎君……”
郁清珣靠近过来,小心扶了她,目光朝她脸上看去,面容精致白皙,五官挺秀昳美,只眼眶微红,眼睫依稀挂着不太明显的湿润痕迹,轻微上挑的眼尾嫣红诱人,内里水润清澈涌着一层水雾,似透着委屈,泪光摇摇欲坠。
郁清珣顿感疼惜,心平白揪起,指腹轻柔抚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怎么了?可是有哪儿不适?”
“没事。”唐窈忙再擦了擦脸,语音含着几分倔强的哽咽,“是沙子迷了眼。”
“让我看看。”郁清珣扳过她的脸,仔细端详,稍许,他忽地倾下身来,怀中人儿惊得闭上眼,他吻在她眼睑上,轻柔温暖。
唐窈眼睫颤了颤,好一会儿才睁开来,内里湿润清澈,还似有着水光。
郁清珣不禁轻笑,手指再抚过她下眼睑,柔声安慰道:“好了。”
他自知她不是什么沙子迷眼,正欲细问,外头进来两人,窈窕欠身,细柔着嗓音询问道:“国公爷,可要奴婢们伺候更衣?”
郁清珣扫过去,蓦然明白她垂泪的原因。
那是母亲送来的两个通房。
“下去,没得召唤不许靠近主屋。”他冷声将人打发。
两通房怔了下,目光交错了瞬,颇有几分不太情愿地应声退了出去。
等人走远,郁清珣看向怀中人儿,似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弯腰忽地将人拦腰抱起。
唐窈惊了跳,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郁清珣将人抱上榻,小心轻柔放下来,调整姿势让她半靠半躺在自己怀里,温声解释道:“正妻有孕,长辈送上两个通房是惯例,你若不喜欢,我不碰她们便是。”
“我家没这样的惯例。”怀中之人半是委屈半是气恼。
郁清珣笑了下,轻吻过她额头,柔声答应着:“好,以后我们家也不要这种惯例。”
“我爹只有我娘,没有通房……也没有妾室。”唐窈撇过头,声音略低。
大晋高官王侯里,像靖安侯这样的实属异类。
郁清珣听出她意思,依旧笑着,也没觉有什么不对,“好,以后我也只有你一个,不碰通房不纳侍妾,那两通房就当寻常丫鬟,不让她们靠近主屋,你若觉得碍眼,找个理由打发了也行。”
“我还是清清白白的,没让她们碰过,你可不能嫌弃。”他看着怀中之人,佯装委屈哀求。
唐窈被他这话逗笑,嗔推了一下,“你要真碰过别人,我就不要你了。”
“嗯,不敢。”郁清珣笑着,更紧了紧地抱着她,另一只手轻放在她小腹上,眼中神色更柔,“等孩子出生该取个什么名?”
“下一辈取木字偏旁,松柏梧桐都被占了,连杨柳都被人抢了先……”他有几分气馁,眸光落在怀中人身上,桃花眼里迷离带笑,温柔得像要将人醉倒。
“我取不出来什么好名字,若是男孩,便由夫人取名如何?”郁清珣看着她。
唐窈笑了下,嗔道:“那要是女孩就由你取名字?”
“自是。”他点着头,眼里柔光轻煦,“我都想好了,若是女孩,就取海棠的棠。”
“棠?”唐窈眼眸似亮了下。
郁清珣看着,轻笑着继续道:“唐窈的棠。”
郁清珣睁开眼,睡姿安稳的小人儿滚到他怀里,小嘴吧了吧,不知做着什么美梦。
他一时怔怔,梦里的温煦好似还未散去。
稍许,他侧首看向儿子睡颜,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肉脸。
睡梦中的小人毫无所知。
郁清珣嘴角轻扬,哪怕那只是过去的美梦,依旧让他心情开朗欢愉起来。
后来,唐窈给儿子取名为桉,与福寿安康的安同音。
郁清珣扭头看向外,天已蒙蒙亮。
他起了床,更衣洗漱后,拿出一个小木盒。
先往里放了封昨夜写的信,再拿出一细长钗盒,打开检查了番,里头装着他昨日新买的碧玉簪,簪头坠着同色通澈的美玉。
只看着,就想到唐窈戴上它后,与之相衬的美。
郁清珣仔细收放进小木盒里,接着是给儿女准备的积木玩具,恰好装满盒子。
等清晨过去,正好将礼物也一同奉上。
郁清珣准时送儿子过去,让跟着的丫鬟将礼盒带进去交给女儿。
待到徬晚回来,小姑娘牵着弟弟开心出来,顺带将他早上送进去的礼盒带了出来。
“呐,阿娘不想要你的礼物,也不想看你的信。”郁棠将东西一并递给他。
郁清珣眸光暗了暗,尽管早有准备,但看到东西退还回来时,还是有些难受。
他稳了稳情绪,蹲下身来看向女儿,“你阿娘昨日接了懿旨后,有没有开心点?”
“唔……”郁棠想了想,道:“阿娘把懿旨给了童妈妈收好,还让周妈妈将东西都堆到库房,不过……我很喜欢那个琉璃花瓶,透透的、五颜六色可好看了!”
小姑娘眼睛发亮地看着父亲,“我还想要好看的琉璃玩具,可以有吗?”
“可以。”郁清珣自是答应着。
小姑娘眼睛更亮,直接扑进亲爹怀里抱了抱他,“你明日休沐吧?要来参加阿娘举办的乔迁宴吧?那我明天是不是就能拿到琉璃玩具了!”
这要求有些急了。
郁清珣还是点头答应了,“好,明日爹爹就将琉璃玩具带给你。”
“好!”小姑娘开心极了,“那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小舅母今天过来,说有个姓余的叔叔明日正好也能到京城,那个叔叔自小跟阿娘很要好很要好,好像是嗯……青梅竹马?至今未婚!”
郁清珣嘴角笑着的弧度凝滞。
郁棠小手捧上他脸,安慰道:“你要鼓鼓气,明天要早点过来陪我玩,别忘了我的琉璃玩具,我先进去陪阿娘了,桉弟,明天早点过来~”
她挥了挥小手,转身开开心心进了院子。
郁桉懵懂应着。
郁清珣蹲在原地一时没动。
姓余的……叔叔?
余既成
翌日。
唐窈早早起来, 先下厨做了早膳,将女儿唤醒用过餐,又指挥厨娘准备各式菜品。
正忙活间, 郁棠开心奔进厨房, 嚷嚷着小舅舅舅母到了。
唐窈洗手出来会客, 还没聊上几句,花旖璐和林宿眠带着孩子也到了。
众人相互见了礼。
郁棠开心牵着林家的小伙伴, 进屋展示最近新得的各种玩具;唐窈则领着林婉花旖璐进到里间正厅闲聊,唐子规和林宿眠自发留到穿堂喝茶磕叨。
外头再有婆子慌张来报, 郁清珣和崔钰在门口撞见了。
喝茶的唐子规跟林宿眠对视了眼,皆有些讶然。
“阿姐邀了他们吗?”唐子规问。
这次乔迁宴属于私宴,邀请郁清珣能理解,可邀请崔钰是为了什么?
婆子答着:“他们都拿着夫人写的请柬。”
那就是邀了。
唐子规略感意外, 起身道:“我出去会会, 既是官客, 便不必打搅阿姐了。”说着, 先往外走去。
小宅院外。
郁清珣牵着儿子才下马车,就见旁边马车上也下来一人,对方绯衣华袍,妖冶俊朗,正是崔钰崔怀瑜。
郁清珣神色当即沉了沉。
崔钰毫不意外会遇到他, 嘴角弯出一抹笑,拱手见礼道:“郁国公,幸会。”
说着, 他话音一转, 仿似染上几分玩味的挑衅:“国公如此表情,总不至于是不许我应邀前来会宴吧?”
郁清珣漠然看着, 自不会如此轻易被挑拨。
唐窈会邀请他来参加会宴,大抵是因为上次月桂茶楼之事。
他还没回应,里头先传来声音。
“两位光临,应当不是想等我阿姐亲自来迎吧?”
两人循声看去。
唐子规从院里出来,抬手拱了拱,随意道:“要会宴请上礼单,里面请,小院门窄,容不下太多人杵立。”
郁清珣和崔钰还没动,被牵着的小人儿先软软唤了声小舅舅。
唐子规敷衍假笑的神色顿时一柔,忙蹲下身朝郁桉张开手,“桉儿,来,小舅舅抱。”
郁桉看了看牵着自己手的亲爹,又看了看亲舅舅,松开亲爹的手,乖乖软软走了过去。
唐子规立即将小外甥抱进怀里,贴了贴。
原本的烟硝还没起来,就这般消散于无形。
“唐御史。”崔钰先拱手见了礼,再自随从手里接过礼盒,递给旁边负责接引的管事娘子,笑道:“听闻唐娘子近期欲要再开几家酒楼,我手里恰好有本孤本食单菜谱和一秘酒方,望能有用。”
管事娘子怔了下,双手接过贺礼。
打开一看,果真见里头放着一本菜谱及一张酒方。
唐窈不缺金银珠宝,但喜烹饪,相比其他物品,这菜谱和酒方确是更合心意。
管事娘子躬身福礼道:“小人替我家夫人谢过崔郎君厚礼,郎君里面请。”
崔钰颔首往前,但并没有马上进院,而是回头看向还没进来的郁清珣。
唐子规也看过去。
郁清珣原本是打算亲手将贺礼送到唐窈手上,见他们看来,便知道东西是带不进去了,只得从亲随手里接过贺礼,递给管事娘子。
他准备了三匣子贺礼。
第一匣是十二只清澈透明的琉璃生肖雕像,个头约半个茶杯大,雕琢得栩栩如生,对光看时还会有七彩光泽流转;
第二匣是四对颜色各异的海棠小花钗,其下坠着小铃铛,一看就是给小孩的头饰;
最后一个礼匣装有四支鎏金海棠簪,样式跟先前的小花钗相似,但更为华美灼目,除此外,底下还压着一封信,不用看也知道是给谁的。
负责对礼单的管事娘子看着里头物品,略感难办。
男送女首饰,有求娶之意。
寻常男子不会这般孟浪地送女子首饰,但郁清珣跟唐窈……
唐子规皱了皱眉,看在怀中抱着的外甥面上,到底是没让人将郁清珣的贺礼丢出去。
“国公见谅,”管事娘子紧张又尴尬,将放在簪盒里的信拿出来,“夫人说,您送的贺礼可以接,但这信……还请您收回去。”
郁清珣眸色暗了暗,没说什么,将信接过收进怀里。
“棠棠昨日跟我说想要琉璃玩具,我亲自拿给她。”
“是,国公里面请。”管事娘子没在这点上阻拦,也是躬身行了礼。
郁清珣接过装琉璃生肖的匣子,正要进院。
后方街道陡然传来马蹄声。
“吁——”有谁扯住马缰。
郁清珣回头看去,就见一青年男子勒马翻身而下。
他穿着一袭窄袖青衫,隽美清朗,眉宇轻扬,颇有股意气风发的清爽感,仿若玉树临风,潇洒自如。
“此处可是唐……三哥!”那青年正要询问门口守着的人,目光转到院内站着的唐子规身上,眼里盛出欢喜,唇边绽开笑,大步走来。
“既成?”唐子规也是惊喜,不同于见到郁清珣和崔钰时的冷淡,他抱着郁桉就往前迎去。
“阿姐可是住这里?”青年笑着走近,目光落在那仿似粉雕玉琢成的小人儿上,面上讶然:“这是三哥子嗣?”
“非也,这是阿姐的,桉儿,唤余叔叔。”唐子规抱着郁桉道。
小人儿懵懵懂懂,软软唤了声:“余叔叔~”
余既成怔了下,很快一笑,伸手摸摸他小脑袋,“原来你就是桉儿,可惜叔叔来得急,没准备礼物,来,给你这个……”
他说着,取下腰间挂着的荷包,从里掏出一只用干草编织而成的蚱蜢,递给郁桉。
郁桉没见过蚱蜢,很是稀奇地接在手里。
“走,阿姐也许久未见你了,我们先进去。”唐子规领着人就往院里去,将先来的郁清珣和崔钰丢下不管。
郁清珣眉头皱了皱。
“国公爷,崔郎君,里面请!”负责接引的管事娘子微笑邀着两人进院。
崔钰看了眼郁清珣,嘴角笑容依旧,随口跟管事娘子搭话:“这位余郎君看上去跟唐娘子很要好啊?”
“是,余郎君乃我家夫人旧识。”
“不知他何处高就?”
“小人对此不清楚。”管事娘子并没透露。
崔钰边往里走,余光边回看向郁清珣。
就见那位郁国公仿似失神般站在原地。
他眉头挑了下,眼底微光轻动。
小宅院内。
唐窈正跟林婉等人闲聊,外头就传来声音。
“阿姐!”她扭头看去,就见一青年随唐子规穿过穿堂,迎面走来。
庭院阳光璀璨,那人穿着旧时青衫,清朗潇洒,隽美年轻,一如年少分别时。
屋内三人怔了下,旋即微笑迎出来。
“既成。”
“阿姐,经年未见,可还安好?”余既成拱手过来,眸中清澈又似有着水光闪动。
余家跟唐家世代交好,余既成父亲早年战死沙场,靖安侯便将人接到侯府教导,恰好余既成跟唐子规同岁,他跟唐窈姐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安好。”唐窈微笑颔首。
花旖璐和林婉两人也笑着招呼,众人见了礼,从庭院过到穿堂正厅,崔钰和郁清珣这时也进了来。
唐窈扭头吩咐身边人,“将棠棠喊来,让厨房准备,半个时辰后开宴。”
“是。”旁边伺候的人应声前去传话。
不一会儿,郁棠带着小伙伴出来。
“棠棠,来见过你余叔叔。”唐窈抬手招呼。
郁棠已经看到那位不认识的客人,听话地过去像模像样行了一礼。
余既成看着这酷似唐窈的小姑娘,稍有所惊讶,旋即一笑,从旧荷包里掏出两只干草编织的小蝴蝶。
一只扭扭歪歪,似初学者所编;另一只整洁精美,仿若真蝶。
“未曾准备别的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只蝴蝶送给你。”余既成将那只丑蝴蝶收回荷包,将另外那只好看的精致蝴蝶递给郁棠。
“哇!”郁棠眸光一亮,看了看手里的草蝴蝶,又看向对面坐着的陌生叔叔,好奇道:“它是干草变的吗?”
“可以这样认为,你要喜欢,我改日教你怎么变。”余既成笑着摸了摸她脑袋,眸光却看向唐窈。
唐窈隐约觉得那丑蝴蝶有些眼熟。
“好!”郁棠已经兴奋应着,拿着蝴蝶往欢快地朝亲爹那头走去,“看,我有草蝴蝶,你答应给我的琉璃玩具呢?”
郁清珣心绪有些跑远,见女儿靠近才收回心神,将早准备好的一匣子琉璃生肖递过去,“这个。”
小姑娘打开一看,匣子里装着十二只不大不小的琉璃生肖像,跟她之前得的琉璃花瓶一样,清透明亮没有颜色,对光拿起又能折出七彩光泽!
郁棠再“哇”了声,“比那透透的琉璃花瓶还好看!可是……为什么没有陆吾猫猫跟穷奇猫猫?”
郁清珣:“……”
“异兽不属于生肖兽,棠棠想要的话,过些日子我让人给你弄出来?”郁清珣忙安抚着。
“好!”郁棠立即点头,捧着一匣子琉璃玩具,就想再跟小伙伴们分享。
厅中似片刻安静。
那头坐着的余既成朝他看来。
郁清珣感受到对方视线,也抬眸看去。
两人目光交接,那青年看了他许久,忽地起身拱手道:“末将余既成,唐大都护麾下左校尉,早闻国公大名,如雷贯耳,大都护曾与我言,国公武功绝高,一手银枪更出神入化,余某不才,也好用枪,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厅中众人略惊,都没想余既成一上来就向郁清珣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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