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蒋嬷嬷还笑着的脸僵住。
太夫人眉目顿沉。
唐窈这话不仅骂了蒋嬷嬷, 还骂了她。
“不知礼数的东西,给我掌嘴!”她冷声喝斥。
立有婆子往前,就想冲过去掌嘴。
唐窈婉然静立, 并不惧怕, 不用她吩咐, 身边自有跟随的婆子往前相对。
双方婆子扭打成一片,现场颇有些混乱。
唐窈目光掠过这些, 看向对面的太夫人,平静道:“国公已醒, 王太夫人确定要在这时找茬闹事?”
她说的是王太夫人,不是太夫人。
她已不是郁清珣之妻,不是她儿媳,无需敬她, 真要闹起来, 谁吃亏还不一定。
太夫人听出她意思, 脸色更沉。
若是以往她也不会如此撕破脸皮, 见面就喊打喊骂。
可如今次子因她丢了官职不说,还被长子揍得没了半条命;长子还因着她要做个不孝不悌的混账东西,这等祸水,不打骂叉出去,岂不污了国公府的地!
“清珣醒不醒都得听我的!你这祸水让他不孝不悌, 枉为人子,枉为人兄,还敢入我国公府, 真当我郁氏惧你唐氏不成?!”太夫人盯着唐窈, 越说越怒,眼里不仅有厌, 更有恶。
她横眉扫过郁棠郁桉,沉沉开口:“见了祖母不请安问好,只会傻呆着,我国公府何时有如此不懂规矩的不孝子孙?!你俩还不速速过来!”
唐窈神色稍冷,正欲开口。
郁棠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抓着唐窈的衣角,小声又清脆道:“祖母万安,我现在姓唐,不姓郁,不住国公府了,也不跟阿爹,您、你总是欺负我阿娘,我不要过去。”
“欺负阿娘,坏人,不过去!”郁桉跟着软糯出声。
太夫人脸色早黑下来,不待小人儿说完,便先呵斥出来:“不懂礼顺尊卑的混账东西,怎么说话的!蒋嬷嬷……”
“我儿亲护生母,哪怕尊长不慈不爱,依旧执礼问安,何来不懂礼顺尊卑?”唐窈迅速开口,将儿女护在身后,反道:“王太夫人年过五旬,却硬要跟两个不满五岁的稚儿较劲,倒是很懂慈爱。”
“你……”这话讥讽满满,太夫人噎了噎,将话语憋了回去,又不悦横扫过两小人儿,冷道:“你家女郎要姓唐,莫非儿子也要改姓,舍了国公府?”
这话不好答。
唐窈摸了摸儿子小脑袋,避开这话,“国公重伤初醒,王太夫人身为亲母不关心长子死活,反到逼迫长子不到三岁的稚儿,改姓舍离国公府,如此不慈,可是想偏心次子,让次子的儿子来继任国公府,接掌郁氏宗族?”
“你胡说八道什么!”太夫人立即呵斥,这不慈不公之名她可不能背。
唐窈不慌不忙,“王太夫人若没做此想,为何不去关切国公身体,反倒呵斥国公独子,指责稚儿?”
“好一张利索嘴皮子!”太夫人凉凉横觑着,“我到要问你,我儿才醒,你不让七郎侍奉他爹,反到将他带走是何居心?莫非……”
“太夫人。”正说话间,书房那头有人匆匆过来。
“请太夫人安。”日居领着几个亲卫过来,先拱手揖礼。
“国公伤重,精力有所不济,特让属下来护送小公子出府,去往夫人处暂住,以免小公子在国公府内照顾不周,生出意外,还望太夫人成全国公拳拳爱子之心,莫要阻拦。”
“他在国公府能有什么意外?”太夫人沉声冷对。
日居答道:“回太夫人,上回小公子差点遭人毒手,身上红疹子痒了数日,很是受罪,谁知那歹人会不会趁国公精力不济时再下黑手?”
太夫人再噎了下,想要为郁四辩解,又找不到话语。
说是误会,人家没指名道姓说歹人是谁;说是意外,那就更有理由先送郁桉离府。
日居也不管她神情如何,恭敬转向唐窈道:“夫人,国公让我护送您和四姑娘、小公子先行离府。”
“嗯,走吧。”唐窈也不推辞,弯腰抱起儿子,牵着女儿,绕过太夫人往外走去。
太夫人脸色黑沉如水,双眸阴郁地盯着过去的母女子三人。
唐窈带着儿女出了国公府,余既成抱臂靠着马车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起身迎过来,“如何?”
“已经醒了,应当不碍事。”唐窈答着,顺手将儿子交给旁边奶娘,眉头又颦了颦。
后方有丫鬟婆子,将郁桉的东西搬上马车。
他说让郁桉跟着离开,便真没有反悔地送了儿子出来。
这前后变化太大,是他当时发现了什么,还是……真跟她一样记起了前一世?
唐窈略有些失神,直到耳边传来声音,“阿姐,阿姐……”
“嗯?”她回过神来,朝余既成看去。
“发生什么了,怎心不在焉?”青年关切询问。
唐窈摇了摇头,顿了下,又道:“遇袭那日,真的只问出徐家,没逼问出别的消息?”
“当时我在旁看着,被俘者确实只说了河州营,具体是不是徐家不一定。”余既成答着,又道:“阿姐宽心,三哥已去信大都护,我也让人去河州暗中细查,若真跟徐节度有关,就算他有太后护着,大都护也定不会放过他!”
“嗯。”唐窈点了下头,先上了马车,没在郁国公府门前久留。
如果这事真跟太后和徐家有关,那他们这样做图什么?
杀了她和儿女,同时激怒唐郁两家?还是说,这里头有其他更深层的阴谋诡计?
唐窈思忖着,又想起前世以及姬长欢之死,这些事明面上都有太后参与,看上去就像是太后所为,实际上……难不成又跟端王有关?
这想法一出,唐窈心头顿时一紧。
如果真是端王,那他是想挑拨唐郁两家跟太后?
他想要有人跟太后,或跟郁清珣对上?他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唐窈越想越心惊,可又不懂,如果真是端王暗中所为,郁清珣为什么会想将儿子让给她,而不是他自己护着?
郁国公府内。
太夫人领着人浩浩荡荡往郁清珣书房去,才到门口,又被亲卫拦住。
“太夫人见谅,国公爷刚服药睡下,暂无力起身问安,还请太夫人先回。”
“怎么,她唐氏可随意进出此处,我身为母亲,反到连儿子病重都不能进去见上一面?!”太夫人沉脸喝斥。
亲卫顿了顿。
“让开!”太夫人沉声冷喝,抬步硬闯入院。
门口守着的亲卫不敢真拦,倒是让她进了院里。
太夫人一路过到书房门口,月诸忙从里头出来,再将人拦截在外,说什么都不让进。
太夫人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先回福寿堂。
“太夫人消消气。”蒋嬷嬷扶着人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捧给太夫人,轻声细语道:“此事恐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太夫人端冷着脸,摆手没接茶盏。
蒋嬷嬷将茶放回去,压低声音凑近道:“太夫人您想,国公此番意外受伤是因着那唐氏,可国公爷昏睡两日醒来后,却没见其他任何人,甚至连您都被拦在外头,只让人护送唐氏和小公子离开国公府,这里面……”
她没把话说完。
太夫人听懂暗示,“你是说,清珣根本没醒,是唐氏假借清珣之口将七郎带走?”
“老奴不敢妄言。”蒋嬷嬷低声道。
太夫人哪能不懂,她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甚至更糟,说不定长子非但没醒,反而病重不支,唐氏想借着郁桉夺取国公府!
“砰!”太夫人猛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
郁清珣再度醒来时,听到外头传来喧闹争吵。
“发生何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旁侧候着的亲卫忙过来扶他坐好。
“太夫人请了两位族老过来硬要见您,月诸领了人守在门口没让进,动静闹得较大。”亲卫答着。
硬要见他?
郁清珣脑袋还有些迷糊,“夫人回去了吗?”
“已经回小院了。”
“嗯……”他闭了闭眼,“让他们进来。”
亲卫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太夫人及两位郁氏族老自外进来,仆从跟随在后,将本就不算宽绰的书房卧室挤满。
郁清珣倚着软靠,抬眼看向进来的人。
太夫人依旧满身华贵,与她同来的族老也是富贵打扮,三人进来见他醒着,有人惊讶有人松了口气。
太夫人压下讶然,面上惊喜走近,如慈母般关切道:“清珣醒了,身体还好?”
不待郁清珣回答,她先在床边坐下,细声解释道:“你那亲随拦了我,连为娘想进来见你一眼都不许,我实在忧心你,不得已下,请了两位族老过来相陪,你可莫要怪我强闯你书房卧寝啊。”
郁清珣看着靠近过来的人,未答这话。
算起来,他也有十二年未曾见她,但再次见到却并无激动与感念,许是那真相于他太过残酷,也许是最后那话语太过伤人,以至此时此刻,唯觉冷寒。
“清珣……”
“母亲,恕儿子身上不好,无法起身见礼。”郁清珣垂眸低头,算是简单行礼,目光又看向同来的两位族老,“七叔,三伯。”
“你身体未好,不必讲什么虚礼。”
“我等也是听说,你那些亲卫不许府中其他人见你,一时忧心你出事,这才强闯,还望你莫要怪罪。”两位族老回着。
郁清珣大抵猜到怎么回事,目光又转落到太夫人身上。
太夫人端庄雍容的脸上浮满了关切,“你伤可还要紧?太医怎么说?可有什么缺的?我哪儿有支百年人参,让人拿来给你补补……”
郁清珣一一回了。
母子俩寒暄如常,仿佛未曾有过龃龉矛盾。
等场面话一过,太夫人终是转到正题,“听说你让唐氏将桉儿带出府去,还让棠棠随她娘,改姓了唐?”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惊了惊。
虽然《晋律》有关‘和离’和‘妻告夫罪’等条律都有所改变,妻子可以带走子女并为之改姓,可当这事真发生,又觉不可思议。
“是,母亲想说什么。”郁清珣直接开问。
太夫人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低声劝道:“棠棠乃你的骨血,岂能跟她姓唐?再说,棠棠随她走了姓唐,你又将桉儿送出去,莫不是想要桉儿也跟她姓?我国公府未来世子岂能姓唐?这……”
“母亲想如何?”郁清珣声音平淡。
“自是让人将桉儿接回来,我国公府的小公子,岂能……”
“然后让郁四出手,暗害我儿?”
周围一静,所有声响刹那凝停。
毒汤
太夫人怔了怔, 没想他会这么直接,很快又嗔怨似地辩解道:“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弟弟?上回那是误会,再说了, 桉儿可是珏儿亲侄子, 他怎可能……”
“地牢里的人已经指认, 就是郁四泄露的消息。”郁清珣道。
太夫人话语一滞。
旁侧两位族老对视了眼。
“定是她们瞎说!”太夫人渐渐沉了脸,眉头蹙起, 不悦道:“你弟弟如何心善你是清楚的,他从小到大唯你是从, 岂会暗害自己亲侄子?你可莫要被唐氏挑拨,做出兄弟相残的事!”
“母亲想如何?”郁清珣紧接着话语,嗓音平淡。
太夫人闻言,沉着的脸又复和蔼, 微笑着轻拍了拍郁清珣手背, 安抚道:“我哪能如何?我就是为你着想, 桉儿是断不能改姓唐的, 他若敢改姓,就将之驱出郁氏族谱,唐氏敢如此上跳下窜,都是因为桉儿,你若能另娶新妇, 她便无法再伸手入我国公府……”
“母亲如此不顾我伤情强闯进来,我还以为母亲是想要我让位给郁清珏,没想竟是要给我娶新妇。”郁清珣话里讥讽满满。
“您是看中那想自荐枕席而不成的江氏江姝琴?”
太夫人脸上僵了瞬, “你这话……”
“可以, 待我伤愈就娶她。”郁清珣平淡打断。
太夫人乍喜,“当真?”
这话答得太快, 暴露了心态。
旁侧听着的两族老再次对视了眼,已明了怎么回事。
太夫人也反应过来,迅速收起喜色,正色道:“为娘也不是要逼你娶谁,只是想着不能便宜了唐氏,你
䧇璍
且好生养伤,尽快养好身体,将来也好让我多抱几个孙子。”
“嗯,那郁四呢?”
“什、什么四?”太夫人变了脸色。
“他暗害我儿,总得付出代价,不若这样吧,待我伤愈后让他过来,在我面前吃下一盘花生,若他吃完后平安无事,我可既往不咎,并让他官复原职,母亲以为如何?”郁清珣看过去。
太夫人霍然起身,“你……”
她怒目而视,心念一转,又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神色再次缓和下来,“这可是你说的。”
“看来母亲是知道他有药可压制花生。”郁清珣眸子平觑着,内里不见丝毫情绪,“我既让他吃花生,他自是不能服药。”
“你……”太夫人沉脸还欲说什么。
郁清珣已经闭了眼,疲倦似地往下躺去,“我乏了,月诸,送客。”
“是。”月诸赶忙过来,“太夫人,三太爷,七太爷请回吧。”
太夫人想说什么,两位族老已先应声往外,她也被强制请出来。
太夫人心头恨恨,可又奈何不了众亲卫。
郁氏其他族人经由两位同来的族老传话,大抵猜到怎么回事,无人再牵扯进来。
一直待在府内养伤的郁四也得知此事,当晚王玉荷就带着儿女,哭啼着过到太夫人面前,请求太夫人救她夫君一命。
“兄长明知夫君吃不得花生,却硬要逼夫君吃花生,这不是要夫君性命吗?母亲你可要救救夫君,我腹中孩儿还未出生,您忍心您的孙子还未出生就失去父亲吗?母亲……”王玉荷哭啼着,跪在太夫人身前。
郁四那一众儿女也跟着跪地哭求,“祖母,祖母求求您,救救父亲吧……”
太夫人闭了闭眼,想到历来孝顺贴心的次子,又想到屡次忤逆的长子,原本就倾斜的天平,更是彻底偏向一边。
“都起来,哭什么哭,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她冷声喝斥。
“母亲,可四爷他就要没命了啊……”王玉荷红眼落泪,看着好不可怜。
太夫人本就冷沉的神色更寒,“有我在他死不了,蒋嬷嬷,明日……你且吊一盅参汤,明日我送去给、给清珣补身体。”
*
翌日。
太夫人过到书房院落,竟没遭阻拦地顺畅进到里间卧房。
郁清珣倚着软靠半躺在榻上,身前摆着一张矮脚长桌,桌上放着长短不一的小木头块,他手里拿着刻刀,正细雕琢着木块,神情格外认真。
“清珣这是在做什么?”太夫人过到床榻边。
郁清珣雕刻完手里木头才朝她行礼,“母亲。”
“闲来无事,便想给桉儿和棠棠做个灯笼玩玩。”他说起儿女,俊容漾开温和浅笑,桃花眼里更显柔情。
太夫人听着,嘴角笑容淡了分,连眸色都冷了冷。
“你伤还没好,做什么灯笼?”她皱眉不满,复又温蔼,嗔怪着让他将东西拿开,“快快收起来,棠棠和桉儿想要灯笼,让人去买它十个八个足以,何须你带伤亲做?”
“来,娘给你熬了一盅参汤,问过太医了,你受伤失血损了元气,这参汤最是补血益气。”太夫人从丫鬟手里端过汤药,轻搅动了下,送到郁清珣面前。
对面半躺着的人唇色偏白,脸上还有着病后虚倦,唯独那双眼眸清润明澈,定定看着她。
太夫人心紧了瞬,有种被看穿的惊惶,又强自按捺下来,笑道:“你这般看着我做甚?不想喝这参汤?”
郁清珣没有说话,看了她好一会儿。
太夫人强自镇定,端着参汤的手微有些抖,却仍往前送着没收回。
郁清珣看着,轻轻笑了下,“母亲所赐,怎敢辞。”
“只是身上无力,得劳烦母亲动手。”
“不劳烦……”太夫人笑得有些僵,轻舀了勺汤药往郁清珣嘴边送去。
郁清珣张嘴喝了。
太夫人开始手还有些抖,等到后来便逐渐稳定,笑着一口口喂长子喝了参汤。
一碗参汤喝尽,太夫人将空碗递给丫鬟,笑着起身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
“还有明日吗?”那半躺着的人问,不知何时他额头已布满细密冷汗。
太夫人无言站了好一会儿,垂眸看着他真有几分希冀,“清珣……不若你饶了你弟弟吧?你们是亲兄弟,有什么不能原谅……”
“您为何只看到他,却不愿意看一眼我?”郁清珣忍着腹中绞痛,仰头看着她,“我不是您亲生的吗?”
太夫人被他看得狼狈,忙避开视线,往外走去,“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说着,不待郁清珣回话,搀着旁边丫鬟的手,匆匆出了书房卧室。
周围站守的亲卫随从如常,太夫人出了院子,快步朝福寿堂走去,走到一半,身体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蒋嬷嬷扶了她。
“他……他是不是已经发现?是不是早就看穿了?”太夫人抓紧了心腹的手臂,脸上是再无法掩饰的惊惶。
蒋嬷嬷脸色也有些发白,扶着太夫人边往福寿堂去,边轻声安慰:“太夫人安心,国公、国公爷历来孝顺,他、他不会怪您的……”
书房内,太夫人一行人才走,早候在耳房的太医便匆匆过来。
催吐过后,郁清珣委顿在床,太医忙着施救解毒,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床帐,“是什么?”
“是……□□。”太医答着。
郁清珣轻笑了声。
旁边守着的日居月诸面有担忧,“国公……”
“让长春观那边做好准备,两日后将郁四提过去,夫人……还有崔三那头也做好防备。”郁清珣低声下着令。
第二日,太夫人与昨日一般,再送来一盅参汤。
这次她一进门,就察觉到左右静立的亲卫投来愤怒目光。
她强自镇定,端庄凝冷着一张脸进到屋里。
郁清珣躺在床上,神情看上去比昨日萎靡憔悴,脸上白得几无血色,见她进来,并无警惕与痛恨,反而扯嘴笑了下。
“母亲。”他轻唤着,比往昔更柔。
太夫人心颤了颤,很快稳住,蔼然笑着靠近过去,“你怎看着比昨日更糟,可是晚上没休息好?”
“嗯,让母亲忧心了。”郁清珣笑着。
太夫人动作顿了刹,又还是接过丫鬟递来的参汤,小心喂给他喝,“你要好好保重,你弟弟哪里他已经知道错了,明儿我让他过来给你磕头陪罪,这事就这样过去吧?”
“嗯……好咳。”躺着的人嘴角溢出鲜红,却依旧笑着,“我需要去一趟长春观还愿,母亲咳……母亲要想我原谅四弟,不若后日让他和您随我同去?”
“长春观?”太夫人讶然,“你身体还未好,去哪儿做什么?”
“还愿,呵……母亲连这点小事也不愿应允我吗?”郁清珣看着她。
太夫人不敢跟他对视,含糊应了,“岂、岂会,我只是忧心你身体。”
“或许还愿过后便能安康健硕呢?”郁清珣笑着。
太夫人跟着点头,给他喂完参汤便匆匆离开。
一连两日,太夫人都准时过来喂“参汤”,待到约定去往长春观的日子,那原本躺着像只剩一口气的人,竟安然起身,温和浅笑着邀人同前。
郁四被喊过来,一见他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温和笑容,顿觉不好,转身想走,可还没走上两步,亲卫拔刀过了来。
“四爷,马车已经备好。”
“母亲母亲……”郁四扭头朝太夫人大喊。
太夫人也知不妥,“清珣……”
“母亲,您答应今日要随我去长春观还愿的,现在反悔可不行。”郁清珣脸上没什么血色,气色也不算好,可他笑着的样子却很是温柔。
太夫人脸色大变,顿时喝斥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我可是你娘……”
“请太夫人上马车。”郁清珣恍若未闻。
崔钰
“去长春观?”
小宅院内, 唐窈正跟儿女拼组新得的鲁班锁,便接到国公府那边递来的消息。
“是的。”日居答着,“国公已先过去, 特请您和余校尉同去, 还道让四姑娘和小公子留在院里, 不必跟去。”
唐窈听着蹙起眉,不确定郁清珣邀她去长春观做什么。
日居看出她的犹豫, 继续道:“郁清珏和太夫人也被国公喊去了长春观,他说今日会让他们偿还。”
偿还?
是郁清珣终于打算对郁四动手了吗?
可他之前都没想动郁四, 为什么突然……是真跟她一样记起了前世?
唐窈猜想着,思索了片刻,便同意了邀请。
她安顿好儿女,起身前往长春观赴约, 才出院门就遇到找过来的余既成, 于是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同往长春观。
长春观位于京郊青山顶, 不仅离京都最近,周围风景更是一绝。
今日正值休沐,前往长春观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以至路上叫卖的货郎都比往常多了不少。
唐窈才下马车,正欲上山, 身后传来一熟悉嗓音,似笑非笑,透着玩味。
“唐娘子。”她循声回首, 穿着绯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立在石阶那头, 俊容妖冶,淡薄唇色弯出一抹浅笑, 眼里似有星光闪耀,端得熠熠生辉。
“真巧啊~”崔钰看着前头那人,语气透着几分趣味。
唐窈没想会在这里遇见他,福身回了一礼,“崔郎君。”
崔钰眸子划过唐窈,又转落到旁边站着的余既成身上,眼中笑意更深,“听闻长春观内姻缘奇准,两位莫非也是来求姻缘的?”
余既成瞥了他一眼,本能不喜,扭头问唐窈:“阿姐,这位是?”
上回唐窈举办乔迁宴,余既成顾着挑战郁清珣,根本没注意到崔钰,与对方并不相熟。
“门下省崔侍中家的三公子,刑部司郎中崔钰崔怀瑾。”唐窈轻声介绍着,又回复崔钰道:“长春观风景一绝,乘着空闲,特来逛逛。”
她自不会实说是郁清珣相邀。
“哦?”崔钰笑着,眸子再扫过一周,“没见棠小姑娘和桉小郎君跟着,还以为二位是特地撇开他们来测姻缘呢,有所得罪,还望恕罪。”
他说着,拱手拜下赔罪。
求姻缘之类的话语不过寻常寒暄,虽有不妥,但也说不上怪罪。
唐窈只躬身回了一礼,并不接这话。
余既成倒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番,“崔郎中年岁不小,还未成婚?”
“成过一次。”崔钰笑着,并不在意地解释道:“家母忧心,特让我前来求一求,上命难为,只得抽空过来一趟。”
崔钰今年已二十有七,这个年纪这般容貌又这等出身,不可能未婚,至于他是怎么变鳏夫的,余既成并不关心。
只要知道他姓崔便足矣。
崔氏与郁氏政见不合,连带跟唐氏都算不上好。
阿姐不可能看上他。
余既成颔首回了下礼,便不再跟他搭话。
“棠小姑娘和桉小郎君怎么没来?”崔钰也不在意余既成态度,只过到旁边,跟唐窈一同往上走去。
唐窈随口敷衍着:“他们被子规邀去玩了。”
“哦,这倒是稀奇。”崔钰笑着,也不知信没信。
三人边聊边往上走去,很快过了山门,进到道观里头。
长春观占据大半青山顶,里头殿堂不少,山门殿前更是挤满了人,有叫卖吃食的,有买符箓的,还有道士摆摊测字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唐窈三人穿过山门殿,越过灵官殿,有目的似地侧边往里走去。
道观越往里人越少,等到月老殿前,已不见寻常百姓,只偶尔能见几个被仆从簇拥着的达官显贵。
月老殿殿前有颗百年老树,树干有三人合抱粗,其上挂满了来求姻缘的红线木牌。
唐窈扫见那挂着红线的祈愿牌,不知想到什么,步伐稍顿了顿。
“这便是传闻里极为灵验的姻缘树了。”旁边传来崔钰的声音,他似有几分趣味地看向唐窈两人,“两位要不要试一试?”
余既成对这本不在意,可看了眼唐窈,再看向那挂满祈愿牌的姻缘树,不知怎么地,竟还真有些心动。
“阿姐。”他唤了声,压低嗓音道:“要不……试一试?”
唐窈蓦然回神,勉强笑了下,“你去就是,我已经求过,再去月老怕是要厌烦我了。”
她确实求过了,还不止一次。
哪怕过去七八年,她依旧记得那块祈愿牌所挂的大概位置,只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怕是早已经掉落,算不得数了。”余既成直接拉了她手腕,“走,重新求一个!”
唐窈还想推脱,“你去就行,你年岁也不小,求一求倒也正……”
好字未落,她抬眸间,看到那块熟悉的木牌。
红绳串过祈愿牌,牢牢系在树干上,牌上是熟悉的刻字“愿郎君千岁,与我常相见”。
第一次到这颗姻缘树下,是在近十一年前。
那时她嫁给郁清珣不久,他出征北疆,她寄去信件未曾得到回信,某日到这姻缘树下,怀着少女心思,写上祈愿将挂着红线的木牌抛上树。
祈愿牌稳稳挂在树上,未曾掉落。
第二次到这颗树下,是在郁清珣归来后的某日。
那时她与郁清珣感情甚好,两人头回相携着游玩各处,待到树下时正好起风,她三年前挂上的祈愿牌,就这般掉落在她面前。
“怎么傻站着?”耳边传来熟悉嗓音,还有些清泠好听,“被砸到了?”
她回过头,就见年轻时的郁清珣站在旁边,轻柔将她揽进怀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还如旧时,垂眸看来时,迷离又朦胧,似荡漾着水光,清晰倒映着也还年少的她。
“嗯?”他很快注意到地上的祈愿牌,认出她的字,眼里荡出笑意,有几分欢喜又似打趣般道:“红线太细不够稳,墨字易脱不够久,想要千岁常相见有些难。”
她还不及说什么,郁清珣已弯腰捡起祈愿牌,拉着她进了月老殿,轻车熟路地点了一个道人,将红线换成红绳,将墨字刻入木牌,又拉着她出来,手环过她腰,在她耳边轻道:“抛上去的不稳,系紧缠死了才稳。”
“我抱着你,你选一根最粗的枝干系上。”说着,她腰间一紧,人已腾空而起,却是郁清珣托着她腰,将她高举过肩。
她慌张地真选了一根最粗的系上祈愿牌,还紧紧缠了十来圈,力图真稳上千年。
“阿姐、阿姐?”唐窈蓦然回神,眸中映入余既成关切神色,“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旧事。”唐窈勉强笑了下,收回目光,不去看那依旧牢牢系稳缠紧的千岁牌,又温和推搡了下身边人,“你去试一试吧,孤身这么久,是该成家了。”
余既成顺着她目光往树上看去。
姻缘树上挂满了祈愿牌,根本寻不到她适才目光停留处。
青年眸光轻转,不知想到什么,隽俊面容露出清爽笑意,“好,我去试一试,阿姐觉得这要如何才能灵验,才能挂得更久?”
“红绳比红线更稳,刻字比书写更久,你进观内一问便知道。”唐窈笑着。
余既成再抬头往上看了眼。
“好。”他应声往月老殿内去。
姻缘树繁枝茂盛,其他前来祈求姻缘的人见这边有人,便没有靠近过来,余既成一走,这边树下便只剩唐窈跟崔钰。
“唐娘子似乎对这很熟啊。”崔钰笑着,眸中仿佛有着别样情绪,“不知这姻缘树,是否真如传闻里那么准?”
“谁知道呢?”唐窈往旁拉开距离,浅淡又不失礼貌地福了下身,“崔郎君随意,我过去看看。”
她说着,往殿内走去。
她没忘记郁清珣醒来后的提醒:不要跟崔钰走得太近。
崔钰看着她疏离走远,眼底平平淡淡,又似划过什么,旁边有谁抛来一块祈愿牌,好巧不巧,正好落到他身上。
崔钰下意识接住。
“啊,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一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旁边有一年轻姑娘赶忙过来道歉,伸手要想将那祈愿牌拿回。
崔钰拿着木牌,随意扫过牌上所写,目光忽地一定。
那木牌上写着一句不明所以的诗句,不似祈愿,也不像求姻缘。
“这位公子……”前面站着的年轻姑娘,还在等他归还祈愿牌。
崔钰随手抛了回去。
“多谢公子。”那姑娘行了一礼,匆匆往另一边继续抛祈愿牌去了。
崔钰站在原地,像是等着什么,随意又慵懒地不动声色往东南方望去,视线掠过其他,正好跟一人对上。
——御史中丞谢言!
不止谢言,那里还站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以及……郁清珣,还有明显被严刑审讯过的郁四和白家嬷嬷。
这是陷阱!
郁四泄露了联络密文!
崔钰一扫见几人,脑子里立即警钟大响。
他强压着惊愕,好似只随意扫见几人,很是寻常地跟他们点了下头,又别开视线,掠过周遭环境。
月老殿前人不多,树下有男有女,或抛着祈愿牌,或仰头找着什么;殿门外则站着不少仆从,似正等着求姻缘的主家出来。
周围并没有看到埋伏,亦或者……所见即为埋伏?
崔钰脑筋急转,转身要往月老殿内去。
还没进殿,唐窈跟拿着祈愿牌的余既成正好出来。
他步伐陡然停住,眼底不知划过什么,唇边勾出一抹弧度,“余校尉已有心上人?”
余既成看了他一眼。
“与你何干?”青年皱了下眉,拉了唐窈,要往旁掠过。
就在这时,殿内冲出来一道童,猛地撞到崔钰身上,一块祈愿牌同时落下,牌上依旧写着一句诗: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逃!快逃!
崔钰眸光闪了下,读出密文,但并没立即做出反应。
撞过来的道童白着脸,捡起祈愿牌慌张道歉。
崔钰微笑着挥手让他走,目光再朝东南方向的石台栏看了眼,脚下一转,追向唐窈余既成。
“唐娘子,余校尉。”他唤着人。
前头两人扭头看来。
崔钰已经走近,脸上带着笑,“不知余校尉祈愿牌上写着什么,可否一观……”
话音未落,他本伸向余既成的手,猝然转了方向,就要抓向唐窈。
“阿姐!”余既成脸色一变,身行往前,同时格手意图拦下崔钰的攻击。
两人功守皆疾速,但他们快,有人比他们更快。
咻的一声,一支弩箭刺来,准确无比地穿透崔钰伸过来的手腕,其力道之大,直将他往旁带了带。
崔钰吃痛闷哼,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谁射来的弩矢。
余既成已挡在唐窈前面,一边招呼唐窈往后,一边攻向崔钰。
这变故太快,唐窈一时未能反应,只下意识往后退开,扭头朝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出了月老殿的东南面是一长石阶,沿着石阶往上有一方石玉台栏,台栏后是一殿堂。
郁清珣手持弓弩,就站在台栏处,目光遥遥朝她看来。
崔钰,是联系郁四的幕后真凶吗?
唐窈脑子里闪过念头,竟也没觉得太奇怪。
难怪当初崔钰会传纸条说帮她杀郁四,原是他想借此,将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知情者解决掉。
雪恨
崔钰没跟余既成纠缠, 见挟持不了人质,便趁周围埋伏还未靠近,转身跃上高墙, 就想远遁。
几只弩箭急射而去, 几道人影紧随着跃过高墙, 匆匆追去。
两批人马眨眼不见,一切好似梦幻。
月老殿前有微风轻吹, 拂过挂满了枝桠的祈愿牌,发出碰撞的轻响。
“阿姐, 可有吓到?”余既成脸色微白,回头看向唐窈。
唐窈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我没事。”
“怪我, 差点让他钻了空子!”余既成心有后怕, 来前郁清珣就曾让人带话, 让他寸步不离护着唐窈。
他原以为郁清珣是怕上回那样的埋伏, 没想他竟是要对付崔钰!
正想着间,郁清珣已快速朝这边赶来,他脸上白没什么血色,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本身伤势未愈。
“阿窈……”郁清珣靠近过来, 眼中关切显著,“可有受伤?”
他呼吸微促,只奔过来这点距离, 头上已渗出一层细汗。
唐窈没说话, 只深深看着他,眸子里有着惊疑, 又有着几丝不确定的复杂情绪。
他也跟她一样,是从前世归来的吧?
“国公爷。”月诸跟在旁边虚扶了扶郁清珣,后方另有亲卫紧随,谢中丞和刑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也过了来。
三人正好组成大晋最高司法的三司会审。
而此时的大理寺卿还不是崔大郎。
“看来指使狱卒贾伍,虐杀姬清宁的确是崔三。”刑部尚书接过道童递来的“祈愿牌”看了眼,又递给旁边的人。
那头谢中丞神色复杂地接过另一块“祈愿牌”。
那“祈愿牌”上写着一句不明所以的诗句,按照郁四交代的联络密文解,意为:往东南方看。
崔钰没防备地真往东南看了,哪怕他当时有所掩饰,可看了就是看了。
如果说这还不够定罪,那后面他突然暴起出手、受伤逃亡,就真真是畏罪潜逃了。
他若无辜,又怎么看得懂郁四跟端王约定的联络密文?
“郁国公,你先前说大长……姬清宁当初之所以,会以那白家叛逆之女的死陷害淑国夫人,是因为斐儿的原因?”谢中丞不太想承认地看向郁清珣,追问道:“现在可否告知我具体原因?”
他口中的斐儿,为他次子,也是姬清宁病逝的驸马。
郁清珣还看着唐窈,从她眼里看出她的怀疑。
他没解释什么,好一会儿才喘匀呼吸,转开视线先回答起谢中丞的疑问:“令郎并非病逝,而是被姬清宁毒杀,崔钰跟令郎私交甚好,暗中发现了这点,便以此为要挟,胁迫姬清宁听命行事。”
“这不可能!”谢中丞脱口否决,心中震撼。
郁清珣咳嗽了几声,“有没有可能,是不是真相,我想中丞应能查出,且刑部留有姬清宁认罪案卷,中丞大人随时可查。”
实际上,姬清宁除了受人胁迫外,更多还是被利益打动。
若端王成功上位,那她便有从龙之功。
至于姬清宁和崔钰之间的关联,主要在于郁四和姬长欢。
郁四跟白家嬷嬷,以及姬长欢联系紧密,而姬长欢又跟姬清宁紧密相关。
郁四认罪自述,他是听从端王的人的命令暗中行事。
白家嬷嬷虽不知道暗中联络她的人是谁,但两人沟通联络用的密文,跟郁四与端王约定的联络密文一样,以此可以推断两人身后都是端王,且郁四会利用白家嬷嬷暗害郁国公独子,也是因为这点。
姬清宁承认是听从他人命令,才将白家叛逆之女接回公主府,认其为义女,进而陷害唐窈。
三者都是听从同一人行事,而崔钰又正巧能看懂端王密文。
这要说跟他无关,都没人会信。
“今日真相已清,白家那老婆子你们带去刑部关押,郁四我多留一会儿,咳,我还有事,就不多陪诸位了。”郁清珣咳嗽着,伸手想去牵唐窈,动作到一半又生生克制住。
“跟我来。”他对唐窈道了声,转身往来路去。
月诸跟随在旁,悄悄扶了扶。
唐窈还记着他让人带话说的偿还,没迟疑地跟了上去。
“阿姐。”余既成赶忙紧随。
几人往东南方走去,剩下的谢中丞等人在原地愣了片刻,刑部尚书让人收押证人证物,跟大理寺卿商量起此案细节。
*
唐窈随着郁清珣,进到观内的某处空院里。
屋里,太夫人正抱着郁四呼喊着,一边嚷嚷让传太医,一边喝骂起周围看管的亲卫,见郁清珣领着唐窈过来,脸色更是一变。
“你个贱人,就是你挑拨离间才害我儿……”
郁清珣目光扫过去。
旁侧站着的亲卫不用吩咐,抬手猛甩了过去。
“啪!”巴掌声清脆,所有喝骂戛然而止。
太夫人脸歪到一边,头上发髻被这一巴掌打得微散,面上眼里皆是不敢置信,呆愣着瞪向那出手的亲卫。
她养尊处优数十年,还从未有人敢呼她耳光!
“你……”太夫人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
郁清珣没有看他,眼神扫过去,立即有亲卫将郁四提起押到旁边跪着。
郁四浑身是血,十指更是血肉迷糊,根根白骨清晰可见,他垂着脑袋,毫无反应地被亲卫押跪着,似已痛得昏阙。
唐窈没想会见到这场面,紧接着想起郁清珣所说的偿还。
“姬长欢已死,虽然死得便宜,但溺毙于水也算她罪有应得,剩下的……”郁清珣顿了顿,扶着亲随的手在亲卫搬来的凳子上坐下,“你想要如何报仇?”
“我想如何都可以?”唐窈仿似梦幻般地看向他。
“自是。”郁清珣点头,“这两人随你处置。”
“两人?”唐窈微讶。
这是太夫人也随她处置?
“是。”郁清珣再颔首,想要解释前世她死亡的原因,余光扫见她身后跟着的余既成,又暂且压了下去。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不宜在他人面前透露。
“清珣,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是你亲娘!”太夫人听着顿时慌了,忙叫嚷着想爬向长子,“你不能……”
旁侧候着的亲卫手疾眼快将人按下,不让她动弹。
“杀千刀的,你难不成还想弑母?!”太夫人更慌,挣扎得越发厉害,眼里是满满惊惶,目光拼命看向郁清珣,又祈求道:“清珣清珣,你不能这样做,我是你娘,是你亲娘……”
“亲娘……”郁清珣看过去,“你一口口喂我吃下□□的时候,为何没想我是你亲子?”
太夫人眼睛瞪大,张了张嘴凝滞无话。
唐窈眉头皱起。
□□?
难怪他状态比几日前还差了许多,原来竟是……
她怎么敢的?杀了郁清珣她以为自己还能有命?没了郁清珣,不说对郁氏虎视眈眈的一众政敌,就郁二回来也不会放过这所谓嫡母。
“我、清珣我、我那是一时蒙了心,并非是要害你,为娘只是想你跟珏儿能和好如初,能跟从前一样,没真想要害你!我若真要害你,你又怎能还……”
“堵嘴。”郁清珣甩出两字。
左右候着的亲卫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破布,强塞进太夫人嘴里,将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
郁清珣不看她,只转向唐窈。
唐窈理了理思绪,暂且没管太夫人,也没看那郁四,而是看向那苍白着脸,病弱靠坐着的人,“你……跟我一样?”
她没说什么一样。
郁清珣自是能懂,看着那双望过来的眼眸,有无数想说,心绪起伏下,一时咳嗽不止,半句也没能吐出来。
“国公!”月诸忙找出药来喂他服下。
太夫人喂的毒基本已解,可毒素留下的影响还在,死是死不了,难受虚弱一时半会是跑不了的。
唐窈默默看着。
若是曾经,她大抵会心疼,可现在……她竟平静得很,平静得好像眼前病弱难受之人,与自己毫无关联。
郁清珣到底是止住咳嗽,正想抱歉。
前面站着的人只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并无过多的情绪。
他心口颤了下,本已经压下的疼痛突然暴起,迅速传遍周身,在无可止。
她真的没有等他。
郁清珣身体微倾,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
“国公!”周围亲卫大惊,月诸忙扶住人,急切道:“国公可需要传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过来!”
他一时答不出话,只痛得微微发颤。
唐窈看着,到底不忍,取出手帕靠近过去,帮他轻拭去嘴边血迹,“就算她想要你死,你既然知道那是剧毒,就不该碰。”
“棠棠和桉儿还小,他们心里都记挂着你,你若有事,他们会很难过。”
那你呢?
郁清珣强压下剧痛,仰头看着她想问。
唐窈轻试着他嘴边血迹,神情柔婉怜惜,似是有几分可怜的,但仔细看去,又平静浅淡。
她并不可怜他,她只是怜悯一个相熟的旧人遭此劫难。
郁清珣心再颤了颤,无法压制那剧烈疼痛。
“我……欠她一命是该还的。”他好一会儿才吐出话语。
无论太夫人如何偏心,十月怀胎生下他是不争事实。
他愿意拿这半条命还她,自此以后,母子情份两清。
“我不会死,也没想死,这样……刚刚好。”他声音轻而低沉,似有些沙哑。
棠棠和桉儿都还等着他回家,他怎么舍得死。
唐窈对此无话。
太医就在道观内候着,听到叫唤,匆匆随着亲卫过来,还没靠近又被郁清珣挥手打发。
“如何处理他们?”郁清珣稳定下来,再次询问。
唐窈也甩开其他情绪,目光掠过太夫人,停在郁四身上。
怎么处理?自然是血债血还!
“我要他也因花生而亡!”唐窈道。
郁清珣点了下头,立即有亲卫端来花生制成的糕点,另有人提了桶水,先将昏阙的郁四泼醒。
一桶水下去还醒不了,便干脆利落地甩上几巴掌。
郁四终是艰难睁眼醒来。
地上被塞了一嘴布的太夫人剧烈挣扎,啊啊的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睁大眼睛看着亲卫撬开郁四的嘴,强行将花生塞进他嘴里,灌着水逼他咽下去。
花生发作得很快,郁四身上冒出团状红疹,紧接着脸跟脖子都肿了起来。
他瞪大眼睛看向郁清珣,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旁边押着太夫人的亲卫不知何时松了手。
太夫人“啊”的挣扎着扑向次子,慌忙将人抱进怀里,一边摸索着想要找出药来,啊啊了几声,才意识到嘴里还塞着臭抹布。
她奋力将抹布拽出来,顾不得生痛的口舌,惊慌询问着:“药呢?你身上带着的药呢?”
郁四张大嘴依旧没能吐出半句话语,只痛苦挣扎着。
太夫人抱着次子,几乎跪着扑向坐着的人,“清珣,清珣你救救你弟弟啊,是我的错,要杀你的是我,你放过你弟弟……”
“药?”唐窈抓到关键,“什么药?”
郁清珣避开那扑来的人,咳嗽着解释道:“郁四有压制花生的药,虽然不能根治,但能救命。”
“他有药?”唐窈脑袋嗡的一声响,“太夫人也知道?”
“是。”
唐窈呼吸微促,胸膛起伏稍剧,眼里已有了泪花涌上,婆娑看向郁清珣,“她知道他有药可以救命?”
郁清珣闭目颔首。
唐窈满脑子都是这个消息。
太夫人知道郁四有药可以救命,可前世她却漠然看着郁桉因为花生,生生难受致死。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但她没救!
“阿姐?”余既成在旁看着,不懂怎么回事,但能感受到唐窈此刻情绪起伏,不由有些担忧,正伸手想要搀扶,“你……”
“你知道你都知道!”唐窈猛地往前,一把抓住太夫人,“你知道他有药,但你没有拿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桉儿也是你亲孙子,他也是你亲孙子!”
她怒不可揭,抬手就朝太夫人抓打去,发疯般摇晃着那妇人,起身横踹过去。
余既成未曾见过她这般愤恨发狂的样子,一时被惊住,很快又反应过来,两步过去,帮着唐窈一脚踹向太夫人。
太夫人哪受得了这一脚,当即喷血晕死过去。
此时郁四也被花生折磨得将死,他瞪大眼睛,死死看向郁清珣这边,最终还是一点点地窒息休克而亡。
“阿姐阿姐?”余既成抱着唐窈,着急轻声唤着。
唐窈胸膛起伏剧烈,看着那一死一昏两人,胸中愤怒与怨恨终是一点点逐渐平息。
她连长子死活都不在意,又岂会在意长子的儿子是死是活?
“我要她醒来,我要她看着郁四的尸体被千刀万剐,然后……”唐窈转向郁清珣,呼吸紧促而深长,一字一句道:“我要她也偿命!”
“她自该偿命。”郁清珣声音略轻,看着她道:“但不是现在。”
前世之事他还没说,且现在也不太适合。
“那是什么时候?”
“很快了。”
“好。”唐窈深呼吸着,平复下情绪,也没要立即杀了太夫人。
她看出郁清珣此刻已有些强撑。
“等到时候我要亲眼看到。”她转向郁四,看着那因为花生而布满风团,脸和四肢都肿了一圈的尸体,心中愤恨终于逐渐消去。
姬长欢已经溺亡,郁四也因为花生死了,她的仇怨报了大半。
“国公!”旁边传来惊呼。
唐窈看过去,郁清珣头歪向扶着他的亲随,似支撑不住地昏死过去。
“让太医过来。”她道,“将太夫人和郁四押回国公府,别污了这清净之地。”
亲卫忙按吩咐将太医请了进来。
唐窈在原地站了会儿,看着太医救治郁清珣,再看了眼郁四的尸体,没有久留,转身朝外走去。
“夫人,您不等国公醒来吗?他一直念着您。”月诸想要留下唐窈。
唐窈步伐顿了顿,扭头看向昏迷过去的人。
郁清珣脸上白得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淡几乎与肌肤同色。他闭着眼,没了那双多情眸的影响,此刻安静得像破败的精致瓷娃。
他本不必如此。
唐窈想着。
却又无法说他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我等着他解释。”她到底没有留下,抬步出了院子,拐回到长春观内的小道上,往来时的路返回下山。
余既成紧随在她身侧,想要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虽然亲眼看着事情发生,但并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唐窈走到半路,又突然停下步子,目光望向一处。
余既成跟着看去,看到不远处那颗百年巨树,枝桠上挂满了红线和祈愿牌。
“阿姐……”
“红线太细不够稳,墨字易脱不够久,想要千岁常相见有些难。”
“抛上去的不稳,系紧缠死了才稳。”
“我抱着你,你选一根最粗的枝干系上。”
旧时话语依稀响在耳边,她仿佛看到姻缘树下,那人将她高高举过肩膀。
若是未曾发生这些,她是真可以跟他白头到老,岁岁常相见的吧。
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阿姐,你……”
“没事,只是想起了不该想起的往事。”唐窈回收思绪,浅浅笑了下,侧首道:“你写的祈愿牌还没挂上去呢,现在正是时候,不若将它挂上去吧?说不定能实现呢?”
余既成低垂眼眸看着她,想说什么。
风从远处吹来,姻缘树上挂着的祈愿牌碰撞着发出声响。
不再等
他想要祈求的……是眼前之人。
余既成看着唐窈, 到底是不敢孟浪坦言。
“好。”他与往常般清朗笑着,有阳光照射下来,犹似青春年少时, “我这就将祈愿牌挂上, 要怎么挂才稳?”
最好能稳过她之前挂的。
“找根粗壮的树干系上。”唐窈回道。
余既成就朝姻缘树走去, 仰头仔细在树下逡巡了一圈,找到一根粗壮好系的树干, 爬上树强行将祈愿牌紧紧系了上去。
树下还傻乎乎抛着祈愿牌的路人看呆了眼。
“……还、还可以这样的吗?”
“好了,阿姐, 是这样吗?”余既成跳下树,笑着看向唐窈。
唐窈点了头,“只要系稳了就好。”
“既然已经来了这长春观,不若今日便好好逛逛?观中景色还不错的。”她提议道。
余既成自是赞同。
两人于是从月老殿起, 将长春观主殿副殿偏殿侧殿统统逛了遍, 遇到想拜的神, 还会进去上香祈愿, 宛如虔诚香客。
末了,两人下了山。
唐窈回头朝长春观山门望去,长长的石阶之上是高大山门,山门后人群熙攘,再进去一点是庄严威武的道家殿堂, 殿内供奉着各神仙彩像。
她曾来过长春观许多回,有跟郁清珣,有跟闺中密友, 有跟太夫人, 还有带着丫鬟前来……好像没有哪次,像这次这般称心愉悦,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郁清珣抱着她系上祈愿牌的那日,也如今日般。
唐窈想着,又不禁失笑。
何必再想那些旧事,今日能报前世儿女之仇便足以,至于郁清珣,到底只是过去。
她下了山,上了马车,回到小宅院。
*
郁清珣迷糊间再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郁盎堂,进院后看到唐窈提着灯笼站在穿堂檐下,她没像往常那般笑着朝他迎来,而是远远看着他,对他微微一笑,转身朝门内走去。
他惊慌追过去,却怎么也赶不上。
只看着那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郁清珣霍然惊醒,入目是简陋的房屋顶,周边连个床帐子都没有,月诸和太医站在床榻前,见他醒来皆是面露喜色。
他还躺在长春观的某处偏僻小院里。
“国公您醒了!”月诸弯腰靠近,见他目光转向周遭,心知他在找谁,忙解释道:“夫人已先回去了,太夫人和郁四的尸体都已先送回国公府,日居带人去追崔三还未归来……”
郁清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如梦里那般,再不会朝他迎来,也不会再等他。
他早知道的,甚至也希望如此,他做过太多次她提着灯笼朝他迎来,却在靠近的刹那消散无踪的噩梦,与那相比,似乎远远离开他也不是坏事。
“什么时辰了?”他失神般问着。
“已近酉时。”月诸道。
郁清珣闭了闭眼,“回国公府,派人去跟刑部尚书说一声,郁四已畏罪自尽,他尸体就不送去刑部了。”
郁四早在此前已经过审问,也签字画押认了罪。
他先死了或许会被人抓着弹劾,但影响并不大,就是失去一个能指认端王和崔钰的人证。
郁清珣并不觉得可惜,他上辈子没要这人证,这辈子也不需要。
月诸让人抬来软轿,扶他上轿后从道观后门下了山,回了郁国公府。
郁清珣昏昏沉沉再睡过去,等再次苏醒已是半夜。
日居扶着他坐起,细细回禀着白日的事,“国公恕罪,崔钰被弩箭射中,原本是能活捉的,但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人将他救走,属下已传信有定和照临联手追捕。”
日居月诸,有定照临,是郁清珣身边四大亲随,前两位紧随在他左右,后两位主外办事。
郁清珣靠着靠枕半坐半躺在榻上,并没怪罪。
“别让他跑了,崔氏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崔侍中得知消息,进宫去见了太皇太后,正好遇到徐家的人,两人不知怎么起了争执,都没讨到好。”
早在两日前,郁清珣便让人将平湖刺杀的被俘者交给刑部,刑部审出的线索直指河州营,牵扯到徐家。
这事关系重大,不说唐窈身后有郁清珣和唐家,唐窈本身还是太皇太后亲封的一品淑国夫人,她遇刺,相当于同时挑衅了郁氏唐氏和太皇太后,徐家和太后自是不敢认的,正拼命辩解。
“让人泄露消息给徐家,此事乃崔钰暗中所为。”郁清珣道。
日居愣了下,小心问道:“那……理由呢?”
“崔家想扶持端王,刺杀阿窈嫁祸给徐节,意在激怒我和唐家,使唐、郁、徐三家相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日居眼睛一亮,这确实很有可能!
郁清珣闭着眼继续道:“姬清宁和郁四都跟端王有关,崔钰又是暗中联系二者之人,徐家要是查不出线索,便将这消息泄露过去。”
“可姬清宁和郁清珏都已死,崔钰又逃亡在外,崔家会不会从中找理由撇清或胡乱攀咬?”
“你若是徐节,你会让他们乱攀咬?”郁清珣睁开眼。
日居明了,应对崔家,总好过同时面对唐郁两家的怒火。
他要是徐节,无论是不是崔家和端王,都会死咬住二者,最好借着太后和小皇帝的风,将他们都灭了。
今日徐家和崔侍中起争执,指不定就是查到什么。
“属下这就去办。”日居说着,又想起外头等着的人,“四……郁清珏死了,太夫人被看押在福寿堂,三爷和大管家在外请示该怎么处理。”
“他怎么说都姓郁,等判牍下来,便往各处报丧,让人在门前准备好路祭,好生安葬。”郁清珣平淡说着,眼里并无情绪。
日居怔了下,提醒道:“您先前不是答应夫人……”
“找具身形差不多的尸体。”郁清珣当然没打算放过他,又道:“你暗中让人去配一副香……”
两日后,郁四判牍下来。
刑部那边没牵扯出端王,只说郁四联合外人与叛逆之女意图毒害亲侄,按律本该当斩,念他已认罪自伐,便留他全尸,任由家眷安葬。
郁国公府往各处报了丧,停灵两日后出殡。
唐窈听到这个消息还诧异,日居及时过来递了话,在出殡的前一日请她过了国公府,依约当着太夫人的面,将郁四尸体千刀万剐后剁碎了喂狗。
当街刺子
太夫人眼看着次子在跟前被剁碎了喂狗, 疯狂挣扎着想要冲向郁清珣,嘴里不住地咒骂着。
郁清珣对此恍若未闻。
“她何时偿命?”唐窈并没有因此就放过太夫人。
郁清珣侧首看过来,目光温柔, “我还需要她做一件事, 等那事过后, 我会将所有说给你听。”
“所有?包括……前世吗?”她看着身侧之人,眼中波光细颤, “前世”两字压得很低很低,宛如惊怕到什么似的, 几乎不可闻。
郁清珣回看着她,认真颔首:“是。”
唐窈一直以来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
她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提起心,眼波依稀颤动,好一会儿才道:“后来……你有报仇吗?”
“有。”郁清珣有很多想说, 又到底还是只答了这事。
唐窈深吸口气, 松缓下来。
“好。”她不知道前世真假, 但还是愿意相信他。
“我等你以后细说。”唐窈转身要往外走去。
“阿窈……”郁清珣下意识轻唤, 往前追了步。
唐窈停步回首。
郁清珣清楚认真道:“我从未真想护着谁,之前……之前我不知道前事,若是清楚定不会那般轻易放过他们。”
他没具体说谁,但唐窈清楚他说的是姬长欢和郁四,说的是还未和离前他护着两人的事。
“我很抱歉, 让你当时如此绝望伤心。”他眼睫轻垂下来,想掩住其中无望与痛楚。
他无法祈求她原谅,他连自己都无法原谅。
唐窈没有说什么, 回身继续往外走去。
外头阳光正好, 将府内隐隐传来的哭丧声撇去。
翌日,“郁四”出殡。
国公府门前挂着白布, 街角处还摆了路祭,整条路上围了不少民众观看,倒不是为了哀送,纯粹是凑个热闹。
唐窈不清楚郁清珣打算,又隐隐觉得今日或有事情发生,便领着仆从护卫站在人群后观看。
不一会儿,哭丧声从灵堂传到外头,送葬队伍打着招魂幡开路出来,领头走在前面的,是穿着斩衰服的王玉荷和其子女,后面是“郁四”的棺木,由八人抬着,再后是前来送葬的郁氏亲族。
郁清珣为逝者兄长,也穿着丧服,低沉哀戚地走在队伍里。
纸钱飘洒而下,队伍浩荡,场面不说豪华,但也不算寒酸。
唐窈皱着眉,想着郁清珣应当不会让“郁四”平安出殡,送葬队伍里便陡然传来惊呼。
“太夫人!”
“啊,国公小心!”
人群推挤着看去,唐窈一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等护卫护着她靠近,才赫然发现太夫人手持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捅进了郁清珣胸膛!
郁清珣脸上震惊,眼中痛楚明显,却又悲伤而无望地看着母亲。
太夫人人已疯狂,一刀扎进长子胸膛,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你该死”、“给我去死”之类的话语,手上拔出匕首,再是愤恨刺下!
“太夫人!”周边其他郁氏亲族,终于从震惊中回醒,赶忙冲来制止。
太夫人此时已经扎了两刀进去,郁清珣胸前满是鲜血,他却没躲没挡,只顺着跪地悲伤看着母亲,仿佛要就此受死。
“你这是做什么!”靠近的亲族拦住太夫人。
另有人慌忙搀住郁清珣,嘴里大喊着传太医叫大夫之类的话语。
“我要杀了他,他该死,他该死!”太夫人红着眼,仿若癫狂,还挣扎着想要杀向郁清珣。
冲过来护着郁清珣的日居月诸等人,扑通就跪向太夫人。
“太夫人,您先前为了四爷已数次喂国公吃下剧毒□□,国公未曾反抗未曾声张顺从吃了,还是轮守的太医医术高明,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您何以在今日这般重大日子,还想要国公命!”
“四爷是您儿子,国公他也是您亲儿啊!”
“您发发慈悲,就饶过国公吧!四爷之罪非国公之错啊!”日居月诸跪地磕头请求。
“是四爷先意图毒害小公子的,为此夫人都跟国公和离,还带走了姑娘和小公子,国公也想护着这亲弟弟啊,可他想杀的是国公独子啊!国公为了护着这弟弟,已经妻离子散,您还要国公怎么做?”
“您也可怜可怜国公啊!”
“您就算杀了国公,四爷他有罪还是有罪啊!”
日居月诸及周围亲卫随从跪了一地,哀声为主子求情。
周围郁氏亲族及路边民众听得震惊。
郁四意图谋害亲侄之事早传遍大半个京城,为此,郁国公夫人还告上公堂与郁国公和离,可没想到,王太夫人竟还嫌弃长子没护着次子,甚至会为此数次毒杀长子!
毒杀不够,还在次子出殡之日,当众行凶杀子!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当母亲的?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给我杀了他,他不得好死……”太夫人全然没听周围人讲,只红着眼还想扑向郁清珣。
郁清珣悲伤看着她,适时呕出一大口鲜血,闭目昏死过去。
“国公!传太医,快传太医!”周围郁氏亲族慌张不已。
向着郁清珣的宗亲,已恨不得将太夫人踹晕弄死!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传太医,还出什么殡,给我将他棺木丢了砸了!”终于有郁氏族老发话,“王氏当众刺杀我宗宗子,罪大恶极,还不速速押下去,宗法伺候!”
其他郁氏亲族忙押人的押人,传太医的传太医。
好在送葬队伍离郁国公府不远,而国公府内有太医轮守,那太医听到消息匆匆过了来。
大街上人群挤压,比肩接踵,看到这等热闹,周围人更是兴奋。
唐窈周围有护卫和婆子围着,没被人群挤压出去,只听到周围百姓语带兴奋地议论着。
“嘿,这公侯门府可真热闹,兄弟杀亲侄,母亲害儿子,还是为了次子杀长子,啧啧,百年难得一见啊!”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老太夫人竟连长子都杀,还是人吗?”
“什么长子,怕根本不是她生的吧,不然怎这般狠心?”
“定然不是她生的,指不定是去世的老国公某个妾室或通房所生,养她名下罢了,否则哪有这般偏心次子的!”
“啧啧,最毒妇人心呐……”
“说起来,这国公爷倒是孝顺,都被喂了几次毒药,还跪地受死不知反抗。”
“郁国公忠义仁孝啊,不然先帝怎会托孤给他?”
“先帝是圣人明君,郁国公也是好官啊……”
话题逐渐从王太夫人狠毒,转到郁国公仁孝。
唐窈听着,在护卫和婆子拥护下退了出来。
她知道郁清珣想做什么了。
他想借着王太夫人的手为他自己扬名!
此后,王太夫人受人唾骂鄙夷,哪怕死了都不会有人惋惜怀疑,而他本就还不错的名声,将更上一层。
只是……那血和刀子不像有假,他不会真傻到让王太夫人刺了几刀吧?
想到郁清珣为人,他大概,是真受了几刀吧。
他那个人看着冷,可对自己在意的人向来温柔。
唐窈垂了眼眸,吩咐道:“回去吧。”
护卫拥着她先回了小宅院。
好在她先前怕人多出岔子,没带郁棠郁桉出门,否认让他们看到父亲被刺,大概会心疼地哭着回去吧。
*
国公府内。
郁清珣共被刺了三刀,也就第一刀有些深,后面两刀不过寸余,可纵使如此,流的血也不算少,太医止血救治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苏醒。
他醒来看到周围亲族,开口便是替自己母亲求情。
“母亲只是伤心过度,并非有意……”
“都这时候了你还替她求情?!忘了她前面不顾你伤情强闯你卧室,喂你喝毒药,还逼得你妻离子散了?”头发花白的族老又气又怒,“今日我必让人责罚于她,谁来说情都没用!若子沛地下有知,定是要休了这毒妇的!”
郁清珣苍白着脸垂下眼眸,一副伤心无望模样。
“你呀你……”族老想说什么,又重重叹了声。
遇上这般偏心歹毒的母亲,他又能如何呢?
“此事我已上书太皇太后,让她来做决定,你好生休养。
那郁清珏的殡就不用出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过,他联合外人意图毒杀亲侄,还想与端王勾结,害我全族,我郁氏岂能容下如此愚蠢歹毒之人?!择日便开宗祠,将他这支驱逐销谱,开除族籍!”
郁清珣似欲言又止,垂着眼眸没说话。
“这事就这样说定,王氏先关在宗祠里听候发落,好了,都散了吧,让他好好休息。”族老挥着手。
众郁氏亲族退下,独剩郁三还留着照看兄长。
郁清珣半阖的眼睑睁开来,“郁四棺木和小王氏呢?”
“我们没管,四……小王氏哭喊着不顶用,最后还是王家那边来人帮忙抬去草草葬了,族老们让人将双玉院清了,不许小王氏及她子女再回国公府。”郁三仔细回着。
郁清珣“嗯”了声,复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郁三等了会儿,轻声告退。
太皇太后得到消息也是惊讶,她本就不喜王太夫人,此刻处理起来毫不客气,直接就下令按律处罚。
《晋律》父母无故杀子,杖七十,徒三年。
以王太夫人的年纪和养尊处优的身体,七十大板下来,足够要她命。
郁清珣得知后,不顾伤情,写了封求情书亲入皇宫求情。
太皇太后感他仁孝,可王太夫人此行到底有悖人伦,且当街杀子,实属恶劣!虽免了王太夫人罪状,却也下旨夺了她诰命,遣其即刻入皇家寺庙清修,不可还俗。
王太夫人仿佛已是疯癫,还嚷嚷着杀了他之类的言语。
前来传旨的女官内侍并不客气,扒了她身上锦缎华服,套上粗布海青袍,直接押去皇家寺庙。
坦白前世
第七十七章坦白前世
太夫人被送去皇家寺庙的当天, 唐窈接到消息过到国公府,甩开有可能的耳目后,随着日居从后角门出来, 上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驴车。
驴车内, 郁清珣早靠着车壁坐在最里头等她。
唐窈上到车内, 略有些迟疑地弯腰站着没动。
不是她对郁清珣有意见,而是驴车内除了郁清珣坐的那条长矮凳外, 无处落座。
“此行需隐秘,驴车简陋不起眼正好。”郁清珣解释着, 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大半矮凳,“坐这儿吧。”
唐窈还在迟疑,驴车已先启动, 车内颠簸晃动。
她有些没站稳地扶了扶车壁, 看着那长矮凳, 抿唇顿了两息, 最终还是在他旁边坐下来。
车内狭窄逼仄,两人坐在一处自然挨紧。
郁清珣呼吸轻了轻,心却跳得咚咚响,他努力克制着,才没伸手将身边人揽进怀里。
能离她这么近, 已是上天恩赐。
他悄然垂眸,目光落在她白如凝脂的侧颜上,外头光线透过车窗缝隙照来, 灰尘飞舞于空中, 又摇晃着,明灭不定。
唐窈侧过头看他, 压低了声音:“你说会解释一切?”
“是。”郁清珣同样低声,视线落在她脸上、唇上,他渴望将她拥入怀中,又生生克制。
唐窈等着他解释。
郁清珣理了理思绪,这才轻声细说。
“桉儿出事后,我曾私下查过,还让郁四当面吃下过花生,但他当时早有准备,先服用过药物,并没露出马脚。”
他顿了顿,嗓音低哑,“也是我太过信任他,我当时以为他真是不爱吃花生,才从不碰这东西。”
唐窈眸光微动,她前世并没有发现这点。
她当时怨恨姬长欢,紧盯着过姬长欢,但也没找到线索。
郁清珣克制着情绪,继续说着:“我那时也真以为桉儿之事是意外,我不知道这世上竟有人吃不得花生。”
“后来棠棠出事……她不是走失,也不是意外落水,而是被人掳走,当时我有留亲卫暗中保护,只是来人早有准备,活下来的亲卫言,掳走棠棠的人许是内侍,我当晚便去了皇宫……”他将后续仔细说了。
唐窈惊诧不已,她没想棠棠落水溺亡竟牵扯到这么多,还差点……
“我并没想放过姬长欢,只是此事牵扯到太后和太皇太后,不想你牵扯进来,才说无凭无据,才哄骗你说是意外,当时我想……他们害了我的棠棠和桉儿,我必要他们偿命,我想处理了姬长欢,便入宫让她们偿命,可这是乱臣贼子所为,我若杀了她们,各州节度使,还有那些心向大晋的都护们,定会群起而攻之,我想在那之前先送你离开。”
其实当时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可以徐徐图之,可以让她们悄然病逝,可以让她们意外落水,可他无法原谅亲自将姬长欢带入府的自己,他更知道无论如何,唐窈都不会原谅他,不会愿意继续留在国公府。
他急需一场杀戮来平息心中怒火。
“我本想送你离开前将姬长欢推出来处死,可没想会查到郁四,查到崔钰……”
“崔钰?”唐窈终于开口,“他当时做了什么?你又是如何查到他的?”
郁清珣顿了稍许,怕她不信,“还记得崔钰曾送过棠棠和桉儿的兔子锁吗?那兔子形状的鲁班锁是福王所做,崔钰跟福王接触颇深,还曾暗中唆使福王造反,福王被我惊出,便坦白了这事。”
兔子锁这事唐窈当然记得。
棠棠和桉儿都可喜欢了,常常拿出来玩耍。
“当时我未曾意识到,棠棠和桉儿之事也与他有关,只让人暗中监视。”
“后来我逼问郁四,郁四才交待他早与端王有接触,还被端王说动,按照跟他联系的中间人所言,将棠棠和桉儿之事推到姬长欢和太后身上,而这中间人正是崔钰。”
原本崔钰和端王是打算先说动福王,让福王出面推动郁四,将他们自己完全摘出,但福王犹豫着没答应,端王不得已只得亲自接触郁四。
“我得知郁四才是凶手后,便想跟你坦白部分,让你亲自处理姬长欢和郁四,以雪心中仇恨,可……”郁清珣想到前世绝望,连声音都颤抖着哽在喉间。
他以为坦白复仇后再送她离开,她便能重新开始,她便能有新的开端……
“可我死了。”唐窈微仰头看着他。
郁清珣嘴唇轻颤,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迅速褪去,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光芒细碎。
“我是怎么死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因。
只记得当时难受极了,无法呼吸又无法动弹。
“是……炭毒,太夫人……”郁清珣哽了哽,好一会儿才将话语说完,“是太夫人让负责烧炭的小丫鬟,在银炭里洒水,使燃烧不充足,产生炭毒,而当时天寒,丫鬟们将门窗捂得太死。”
他恨自己没能想到这点,也懊悔当时管控太严,郁盎堂内的仆从们才不敢有丝毫懈怠,她们以为捂紧了门窗不透风是更体贴,以为撒了水的银霜炭会使空气更润,以为自己做得很好,至死都不清楚问题出在哪儿。
“太夫人……”唐窈也没想到自己是死在太夫人手里的。
但也不意外。
她能为了次子毒杀长子,那为了次子毒杀她更算不得什么。
“后来呢?我死后你有报仇吗?”唐窈并没多震惊,只想着原来中炭毒而死会那么难受。
“有。”郁清珣勉强收拢情绪,“我亲手将姬长欢溺毙在冰水里,让太夫人喂郁四吃下花生,太夫人……我没动她,子规让她受惊重病拖了一个多月,才死于炭毒。”
“崔钰想跑被我抓了回来,我亲手将他活刮了,端王起兵后也被我活捉,亦是将他千刀万剐,后来太皇太后病逝,我也没饶过太后,再后来……”他死于小皇帝毒杀。
郁清珣没将最后话语吐出。
怨吗?倒也没有多怨。
上一世他杀了太多太多人,注定不得好死。
唐窈听着,眼帘轻垂下来。
能得知他报了仇,能得知他没饶过仇人,能得知他当初并非真的要庇护于仇敌,似乎,便已足以?
唐窈深吸口气,又轻轻吐出,“先前是我错怪国公了。”
她曾以为他护着姬长欢、护着郁四,是因为权势重过儿女,是因为舍不得责罚亲弟弟,现在终于知道原因。
“不。”郁清珣摇头否决,“你没有错怪我,是我不该将姬长欢领入府,不该自大到以为无人敢害棠棠和桉儿,你……离开我是正确的。”他尾音轻颤。
唐窈怔了下。
“何况,是我胞弟害了棠棠和桉儿,是我母亲,害了你……”他话语轻而沉重。
唐窈一时无话。
驴车颠簸摇晃着赶路,透过车窗缝隙投来的光线或隐或现,外头有叫卖声传来,又很快被甩远了去。
车内静谧,不知行了多久,驴车停下来,外头传来声音:“阿郎,到了。”
时下有称呼阿郎为主家的意思。
车内两人却都坐着没动。
郁清珣不敢看身旁之人,不解释前世种种,她不会原谅自己,可解释过后……她更不可能原谅自己。
“你带我来这里,是要让太夫人偿命吧?”唐窈的声音传来。
郁清珣点头答着:“是。”
“你现在后悔了?”
“不,她是该偿命。”他从未后悔这事。
唐窈抬眸看着他:“那为何不走?”
郁清珣顿了下,怕她误会自己不乐意,迅速起身先下了驴车,又回身朝她伸出手。
唐窈没有拒绝地扶着他手,借力从车上下来。
对方手指捏紧,像想用力握紧,又很快松开。
唐窈看了眼他手,目光又平淡转开,环过一周。
周围地界陌生,似某处荒野林外,驴车停在小道上,旁边还有一栋茅草院,院门开着,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等在门口。
见他们过来,那汉子抱了抱拳,什么也没说地领他们过到屋后的地窖里,摸索着打开一道密门。
门后是一漆黑悠长的狭窄密道,月诸提着灯笼正等在里头,见两人进来,先见了礼:“国公爷,夫人。”
郁清珣点了下头,“领路吧。”
月诸便提着灯笼往密道里头走去。
郁清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朝唐窈伸出手,解释道:“这密道通往金佛寺,狭小不见光,容易摔着,我牵着你走?”
唐窈迟疑了会儿。
她倒也不怕黑,可没走过这类又黑又窄的密道,看着有几分惊怕。
她到底还是伸手搭了过去。
郁清珣顺势抓紧她,轻轻道了声“走”,便牵着她手往里走去。
唐窈亦步亦趋地跟着,漆黑笼罩过来,密道内只有月诸提着的灯笼有光,三人静悄悄的,耳边只有脚步声回荡。
她提着心,有几分紧张,抓着郁清珣的手不由紧了紧。
郁清珣察觉出来,低声安慰道:“别怕,我已经让人安排好,这密道正好通往太夫人所在的禅房,很快就能到。”
唐窈轻“嗯”了声,紧张依旧。
好在真如郁清珣所言,他们没走多久,前方另有火光映照,却是一间小密室。
领头的月诸停下步子。
周围灯火明亮,唐窈紧张散去,提着的心放下来。
郁清珣垂眸轻道:“上面便是太夫人所在,你想要她如何偿命?”
唐窈定了定,紧抓着他的手松开来,往旁边移了移,道:“我可以先去见她一面吗?”
“可以。”郁清珣看向月诸。
月诸立即放下灯笼,踩着一高脚凳,找到通往外的密门,推开来往上看了眼,确定没人注意后,爬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返回朝下道:“太夫人还昏睡着,外头没人守着。”
郁清珣点了下头,先踩着凳子上去,又朝里头伸出手来。
唐窈依葫芦画瓢地踩着凳子,被郁清珣拉上去。
这是一间禅房,分里外两间,里间为卧室,只放着一张床榻,便别无他物。
王太夫人闭目躺在床榻上,身上穿着海青袍,头上被剃了干净,光秃秃的看着还真像个老尼姑。
唐窈看了会儿,扭头道:“你可以先下去吗?我跟她说句话。”
郁清珣没意见地退回了密室。
“将她弄醒。”唐窈道。
月诸从腰包里掏出一瓷瓶,打开来放在太夫人鼻下。
没一会儿,那睡昏的人鼻翼动了动,紧接着,打了喷嚏醒过来。
“你、你们……”王太夫人看清眼前站着的两人,面上惊了跳,立即爬起往里躲了去,“来人……”
“太夫人,这里是金佛寺禅房,您已被太皇太后遣来剃度修行,周围没人伺候,您喊也没用。”月诸提醒道。
王太夫人声音凝滞,脸色变了变。
唐窈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要杀你的是我,不是郁清珣。”
王太夫人神情骤变,又从这话里抓到救命线索,立即朝周围喊道:“清珣,清珣,娘知道错了,你救……”
“把她弄晕。”唐窈冷道。
月诸没迟疑地一个手刀将人劈晕。
“关好门窗,备炭,我要她也毙命于炭毒。”
轻松
也?
府里有谁也死于炭毒吗?
月诸狐疑着, 没敢多问,按吩咐将早准备好的银霜炭提来,烧了三大盆。
这些银霜炭半湿不干, 最是容易产生炭毒。
他还将门窗缝隙都用棉布堵了, 又怕太夫人中途苏醒, 再拿来布条将她捆在榻上。
唐窈从禅房回到密室。
郁清珣提着灯笼就等在出入口处,见她下来, 想向前搀扶,才移近稍许, 又生生克制住,只抬眸看着她。
那双眼睛一如往昔多情好看,眸光深处还似藏着几分小心。
唐窈看着,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禅房内的对话。
其实听到也无妨, 要太夫人偿命的确实是她, 郁清珣只是没理会对方求救, 并搭了把手帮她。
两人四目相对, 却谁也没开口,直到月诸声音传来。
“国公,银炭已烧好,属下去院里守着?”
“嗯。”郁清珣点了下头。
月诸声音消失,他没回密室, 而是关好密室的出入口,从禅房翻窗出到禅院,遁入暗中, 以防万一。
郁清珣再静了会儿, 轻声温柔道:“这里离禅房太近,恐炭毒蔓延, 我们先退出去?”
炭毒无色无味存于空气,会随着呼吸被人吸入,而发作起来又不会太快,轻易察觉不出,等过上一两个时辰察觉出来,已是难以自救。
他们所在的密室就在禅房下面,待着容易发生意外。
“好。”唐窈点了下头,先朝密道走去。
郁清珣紧随在旁,提着灯笼帮她照明。
两人并肩走着,周围黑暗在烛火照耀下逐渐往后褪去,密道内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及身畔之人的呼吸声响在耳边。
这次唐窈并未感到惊怕,她失神想着前世。
两人从密道出来,回到茅草院里,负责看守密道的汉子见他们出来,只拱手弯腰见礼,没有声音。
唐窈朝那汉子看了眼。
郁清珣解释道:“他口不能言,是专守这密道的暗卫。”
他说着,又往天边看了眼,道:“天色已晚,现在回去怕是来不及在闭城前入城了,不若……今晚先在此暂歇?”
此时夕阳已落,天色虽还未全黑,但确实赶不及在关城门前进城了。
唐窈看了眼天,又环过四周。
这茅草院内只有三间屋子,其中一间为灶房,旁边还堆了不少柴火,剩下两间看着像是卧室。
守密道的汉子见她看来,便打了串手势。
唐窈没看懂。
郁清珣道:“他说他可以睡地窖,让你不用忧心。”
汉子点着头。
现在确实不好回去,且郁棠郁桉有奶娘和丫鬟们看顾,她一晚不回也不碍事。
唐窈想着,同意了留宿。
守密道的汉子忙将屋子收拾打扫一番,还拿出干净被褥放在床榻上,这才退去地窖守着。
两人简单用过晚餐。
郁清珣送唐窈进屋,正要退出来,身后又传来声音。
“郁清珣……”他回头看来。
唐窈看着他,脑中想的是前世种种,“你该早些坦白的,我并不惧怕当乱臣之妻。”
若他能在棠棠出事后立即坦白,她前世也不至于那般绝望。
郁清珣双唇动了动,眸光细碎看着她,既有曾经所期盼的希冀,又有过去无法挽回的悔痛。
若是早些,就算只早那么一晚,或许前世便会不一样吧?
“我很抱歉……”他嘴唇嚅动,最终只有四字。
两人间又静下来,门外的天空昏暗,山头之上有星辰亮起,夜空泛起浅紫星云,唯美似梦。
唐窈并非想要他这歉意。
许是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才会没忍住吐出这话吧?
她前世本来也可以报仇的。
唐窈想着,背过身去,没再多说。
郁清珣站在门口处,看着她背影许久,眼中哀伤而绝望。
稍许,他转身从屋里出来,在庭院中又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周围灯火都灭了,他才抬步往地窖去。
睡在地窖的汉子听到声音惊醒过来。
郁清珣已经摸索着打开密道的门,从里进了去,周围黑暗幽深,他没有提灯点蜡烛,就这般摸黑过到密室,推开密门上到禅房内。
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禅房四周黑暗,只点着的三盆银炭,释放出些许微光。
郁清珣眼力极好,借着这微光过到床榻边。
床榻上那人似乎醒着,感应到有人靠近,顿时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响。
她被人堵了嘴。
郁清珣垂眸看着,手缓缓掐到她颈部,稍微收紧又松开来。
不是不敢,而是这样留下的痕迹太明显,等明日被人发现尸体不好掩饰过去。
“呜呜呜……”床榻上的人挣扎得愈发厉害,内心惶惶,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又隐隐猜出来人身份,心里正万分不信,郁清珣忽地起身摸索着找到火镰,点了屋里油灯。
微光亮起,映照出模糊剪影,那人转过身。
“唔!”王太夫人瞪大眼睛。
郁清珣垂眸看去,看着她惊恐又不敢置信地神色,他眼里没有情绪,轻道:“阿窈跟你说那话,只是不想我背上弑母的名头,我本也不想。”
王太夫人眼里浮出希望。
“但只要没人见到……便也无所谓了。”
“唔!”
……
唐窈做了一场梦,梦见前世儿女死后,她报仇不成被困在院里,睡得昏昏沉沉间,有谁拥过来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那细语逐渐变成哀求,一遍又一遍。
她猛地清醒过来,外头传来敲门声。
“笃笃。”
“谁?”
“是我。”门外传来郁清珣嗓音。
唐窈愣怔了下,意识回归,记起自己还在离金佛寺不远的茅草院里,而王太夫人即将毙命。
“何事?”她朝窗外看了眼,天空黑沉沉还没放亮。
“王氏已毙命,可要过去看看?”郁清珣在外询问。
唐窈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王氏”指的是王太夫人。
已经毙命?
一具尸体她自是没有兴趣去看的,可想到就是那人害她前世没能报仇,又忍不住想去确定一眼。
“稍等。”她道了声,穿好外衣整理了番,这才起身开了门。
郁清珣就站在门口,依旧提着一盏灯笼,许是周围光线太暗,夜色太凉,他脸色比白日更差,白得有些过分,眉宇还隐隐含着几分阴郁冷寒。
唐窈本能察觉到什么,仔细看去,郁清珣除了脸色不大好外,与往常并无太大区别。
她将心头怪异压下,没多想地道:“走吧。”
郁清珣提着灯笼,领她下到地窖,穿过密道和密室,上到太夫人所在的禅房。
月诸正清理着现场,房间门窗大开,虽没见到血迹,唐窈还是闻到股血腥味。
中炭毒会有血腥味吗?
她稍有怀疑,过到床榻边看了眼。
王太夫人穿着海青袍闭目躺在床上,脸上除了有些灰白外,看着就如睡着了般。
唐窈伸手探了探脉搏,发现对方身体已变凉。
“这是中炭毒后的表现吗?”她狐疑着问。
郁清珣点头,“是,炭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常在睡梦中夺人性命,中此毒而亡者,看着就如梦中暴毙。”
唐窈听着,顿觉便宜了王太夫人。
郁清珣继续道:“她这般暴毙容易遭人怀疑,月诸会将她伪装成自缢。”
不慈不仁不公的恶毒妇人自缢而亡,不会有人跑来细查。
唐窈点了点头,对这没意见。
“让月诸善后,我们先回去?”郁清珣道。
唐窈再点头,随着他下到密室,通过密道返回茅草院,心里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可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
是因为那血腥味?
郁清珣不会做了什么吧?
她脑子里划过念头,又将这猜想丢开。
管她王氏到底怎么死的,只要死了就行!
唐窈从地窖出来,此时天边已泛起微白,天就要亮了。
她记挂着儿女,没再休息,而是想着回去,郁清珣也没说什么,让人将驴车牵来,两人上车回城
唐窈是从郁国公府上的驴车,回来自然也要走郁国公府。
郁清珣一路将她送到府门口。
唐窈换上马车,正要进去,余光扫见他苍白神色,不知道想着什么,许是上辈子的仇敌都已偿命,一时轻松,便脱口道了句:“棠棠和桉儿好几日没见你,一直念叨着,可要过去看看?”
郁清珣低沉的神色一亮,刹那焕发,似惊喜又怕惊扰,语气不免夹了几分小心翼翼:“可以吗?”
唐窈没想到他是这反应。
“他们都很想你。”她很快回神。
郁清珣眸光清亮,柔中压着激动,轻点头道:“好,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更衣。”
他转身进了府,步伐稍快。
两刻钟后,郁清珣换了身玄黑长袍从国公府出来,脸上容光焕发,风姿俊逸,好似回到未受伤前的状态。
唐窈看了眼,觉得有些奇怪,再看了眼,然后发现他脸上敷一层粉。
他竟然敷粉?!
唐窈诧异看着。
郁清珣略赧然,眉眼又含着笑,拱手作揖轻求道:“夫人海涵,我怕那般过去吓到棠棠和桉儿,适才换衣裳时便用了些粉黛,可莫要在他们揭我底。”
唐窈实在没忍住地噗呲笑出声,“我揭你底做什么,国公施粉黛,百年难一见……”
话语未落,她笑容又止住。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跟他这般开怀笑过,上次这般展颜打趣,好似已是上辈子。
郁清珣也反应过来,眼底哀伤一闪而逝,依旧笑着:“若施粉黛能博夫人一笑,往后我天天用?”
唐窈没接这话。
但想到他天天敷粉上朝,又觉得颇为有趣。
“先上来吧。”她往马车内移了移,示意他先进来。
郁清珣随着上了马车。
唐窈看了眼他的脸,没忍住道:“你……哪来的粉黛?”莫非他本来就有这喜好?
郁清珣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盒粉黛递过去,“本来是想买来送给你的,但先前……未曾找到机会。”
他先前送过胭脂,也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用?
唐窈再怔了下。
“这盒我用过了,下次买新的送你?”郁清珣怕她拒绝,不等回复又将那粉盒收了回去。
唐窈是想要拒绝的,又觉得没必要,便只笑着掠过这事不答。
马车很快抵达小宅院。
两人才进院里,就听穿堂正厅内传来小姑娘清脆询问:“……阿娘还没回来吗?她要什么时候回来啊?”
“棠棠。”唐窈唤了声。
穿堂里头的小姑娘听到声音,立即冲了出来,身后还跟个小尾巴。
两小人儿一见爹娘并肩过来,原本就惊喜的小脸更是欢喜,直直就朝两人扑去,“阿娘!”
“爹爹!”两人一人扑一个。
唐窈弯腰接住扑来的女儿,郁清珣则顺手就将儿子捞住抱了起来。
“你们昨晚是一起去玩了吗?竟然都不带我和桉弟!”郁棠鼓起腮帮,有些小生气。
唐窈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蛋,笑道:“是阿娘不好,以后去哪儿都带你们,莫生气。”
“好,那我不生气了。”小姑娘很快哄好,又看向父亲,眼里浓浓关切,“你好了吗?还难受吗?”
她还记得亲爹身上有伤。
郁清珣抱着儿子贴了贴,又弯腰蹲下来,将女儿也揽进怀里,“已经没事了,棠棠有没有想阿爹?”
“想!”小姑娘答得清脆,眼睛亮亮的,“你上回说你好了后,会陪我们放纸鸢,什么时候去?”
郁清珣也记得这事,见她心心念念念着,不忍拒绝,稍想了下,道:“今日正好有空,吃过早食后,爹爹就陪你们去放纸鸢……”想了想,又道:“出城不方便,不若去国公府放纸鸢好不好?”
他说着,目光看向唐窈。
郁四和太夫人都已经被处理,国公府此刻很安全。
“好!”郁棠亮着眼睛先答应,满是期待,“我也好久好久没回去了,我还想去学堂跟大姐姐她们玩!”
唐窈想了想,平湖遇刺案还未捉拿到幕后黑手,且王太夫人才被遣出家,此刻出城游玩易被人抓着弹劾,有碍名声。
与其出城,不如回国公府。
郁国公府足够大,且景色宜人,没了王太夫人和郁四等人的干扰,去那边游玩比郊区更好。
“好。”她点头答应了。
两小只顿时欢喜。
郁棠又看向亲爹道:“我穷奇猫猫纸鸢和草织陆吾猫猫都没了,可以重新给我做两个吗?”
郁清珣自是答应着。
四人吃了早食,便又坐马车回了国公府。
包扎
郁国公府占地数百亩, 其中西园近半,内有湖有山,有花有草, 俨然是个不错的游玩地。
时值初夏, 天暖气清。
唐窈和郁清珣在凉亭里, 先合作重制了穷奇纸鸢和陆吾草编,两小人拿到新得的纸鸢, 兴奋地一人拉一个大人,嚷嚷着要比一比, 谁的纸鸢飞得更高更远。
两人自是满足,各组成队让纸鸢顺风而起,却不知是有意让着,还是本身技术相当, 两纸鸢相互纠缠, 先是你高我低地追逐了会儿, 最后竟慢慢齐平, 谁也高不过谁。
郁棠郁桉欢快叫嚷着,迫不及待接过纸鸢玩耍。
两个大人将线轴递过去。
郁桉还小,差点没拿稳让纸鸢飞走,郁棠赶忙叫嚷着让拉回来,小人儿站立不稳地反被纸鸢带着往前走。
“你站稳, 看我看我,要这样拉回来!”郁棠示范着将线收回。
郁桉使出吃奶的劲站稳,缓缓将线扯回来。
“就是这样, 跟着我飞!”小姑娘叫嚷着。
郁桉软糯糯地嚷嚷着“飞”, 却又不大会控制纸鸢,只勉强没让自己被纸鸢带飞。
唐窈站在女儿身后微笑看着, 余光瞥向旁边,一眼扫见郁清珣胸前湿了一大片!
他穿的是玄黑色锦袍,那润湿的一片并不明显,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是之前王太夫人发疯捅的刀伤崩裂了?
唐窈眉头拧了下。
郁清珣察觉到她视线,跟着往胸前扫了眼,神色没什么变化,仿佛崩裂的不是自己的伤口。
唐窈给他使了个眼色,往旁边走廊走去。
郁清珣让奶娘过来替他看着儿子,以免小人儿拿不稳纸鸢,发生意外。
等奶娘到位,他退出来跟着往旁走去。
“棠棠敏锐,现在顾着玩没注意,待会看到你胸前血迹难免担忧,去上药包扎,换身衣袍吧。”唐窈劝着。
她话语平淡,神情并无变化。
郁清珣不确定她是关心自己,还是真怕吓到儿女,眼帘轻垂了下,不知想着什么,嘴里应着“好”,转身往最近的水榭走去,身形又是一晃,像没站稳要栽倒下去。
唐窈惊了下,下意识扶住人,“小心!”
郁清珣顺势往她身上靠了靠,又勉力扶着她手臂站稳。
“抱歉……”他嗓音响在耳边,呼出的气息轻拂过耳鬓,有些许痒。
唐窈克制着,只扶着他,稍抬眼眸。
入目是郁清珣那浅淡到近乎无色的嘴唇,脸上因为粉黛不大看得出真实气色,可眉眼唇鼻却无不精致,乍然看去,像白玉雕琢的病弱美人,平白惹人怜惜。
她没见过这般样貌的郁清珣。
他历来健硕挺拔,无论身姿还是风采,都偏英武俊朗。
唐窈稍有不忍,扶着他道:“我扶你过去吧。”
“劳烦了。”他没拒绝,连声音都轻得似没力气。
唐窈看了眼那头玩得起劲,没注意这边的一双儿女,扶着郁清珣过到最近的廊房水榭内。
不远处候着的日居早注意到,适时提来一药箱放在桌上,不待唐窈说话,转身跑远,转角不见了踪影。
不止他,连本该候在附近的亲卫随从,也都纷纷退远了去,力保她出声喊不到人。
唐窈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被她扶着坐下的人唇色淡白,神情倦顿,却并未出言请求,只轻轻道了谢,便自顾自地解开衣裳,要重新包扎换药。
可伤口在他身上,要自己换药到底不方便。
唐窈看着,轻叹了声。
“我来吧。”她伸手替他解开包扎。
郁清珣也没硬撑,道了声“有劳”,便任由她施为。
脱去上衣,露出裹满胸膛的纱布,那纱布已被鲜血浸染湿透,一碰便会沾上鲜红。
他胸腹肌肉健硕,哪怕这般裹着浸血的纱布,也十分惹眼性感。
唐窈尽量忽略这点,将纱布一圈圈解开,显出三处血淋淋的伤口,其中两处有缝合的痕迹,并未开裂,剩下那处伤口已完全崩裂,深可见骨,一拆开纱布,便有殷红汩汩而出。
这伤势并不轻,坐着的人却好似没感受到,只垂眸轻落在她身上,目光如绘,温柔而眷念。
唐窈皱了皱眉,边给他重新上药包扎边道:“你该卧床静养,以待伤口愈合……”
“事情还没处理完。”郁清珣解释着,“且棠棠和桉儿等我许久,不能总是言而无信,连陪他们玩耍都做不到。”
“那也不急这一时。”唐窈反驳着,拿纱布缠绕时,前身轻靠过来,手环至他后背,仿佛拥抱。
郁清珣呼吸微促,鼻尖仿佛闻到那独属于他所眷念的清香。
有那么瞬间,他想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将她拥入怀中。
唐窈不知他所想,帮他包扎好伤口,待要收手坐直,手背一覆,却是郁清珣压着她手轻按在胸膛上。
她顿了下,抬眸看去。
目光撞入那双桃花眼里,其内潋滟多情,似荡漾着水光,极暖极柔,深深独映着她的身影。
唐窈对这双眼眸有所免疫,只疑惑看着。
郁清珣倾靠过来,双唇在她额间轻轻一吻,道:“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唐窈动作微顿,还未回答。
郁清珣已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你……”唐窈怔了下,想要挣扎,又怕触碰到他伤处,耳朵贴在他胸膛,听到那心跳声,略有些快。
“阿窈……”他紧抱着人,脸颊轻贴着她发鬓侧容,还不及多说什么,后方陡然传来脚步。
“兄长……”
唐窈一惊,霎时挣扎着将他推开。
郁清珣顺从地松开来,回头看去。
郁三进到水榭内,正要说什么,又看到唐窈也在,步伐不禁停住。
“何事?”郁清珣自顾自地将上衣套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郁三回过神来,略迟疑了下,还是拱手道:“母亲出家修行,四……郁清珏一家也已经搬离国公府,按理我也该搬走,就想过来知会一声,过两天……”
“不用这么着急。”郁清珣穿好衣衫,劝慰道:“国公府这么大,我一个人住也委实寂寞,等过上几年,二郎他们长大在搬……”
“国公爷!”正说着,退远了的日居急急过来,拱手道:“禀国公、三爷,金佛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太夫人昨夜自缢身亡,特遣人过来询问后事。”
“什么!”郁三惊了跳。
郁清珣自知这事。
他回头看向唐窈,轻道:“我过去看看,等棠棠和桉儿玩累了,你便带他们回去,或在国公府歇上一晚?”
做戏做全套,王太夫人身亡,郁清珣自然不能不管,他得及时过去料理丧事。
唐窈也知道怎么回事,她可不想待会撞见王太夫人的棺木,便起身福了一礼:“国公自便,我待会便带他们回去。”
病重
郁清珣沉默了瞬, 也没多说,只点头应道:“好,我去跟棠棠和桉儿说一声。”说着, 要往郁棠郁桉那边去。
有随从匆忙过来, 递了件同色外衣。
他将染血的衣服换掉, 等过到园中空地,已经整齐穿戴好, 看着与往常无异。
郁棠郁桉正玩得开心,没注意到亲爹走远又返回。
郁清珣蹲下身子, 跟他们说了有事要处理。
两小人儿顾着天上纸鸢,加之跟亲爹已经相处了一上午,此刻毫无留恋,挥手就道:“去吧去吧, 早点回来, 帮我把大姐姐他们叫来玩~”
郁清珣犹有不舍, 抱着儿女亲了好几下。
亲得郁棠觉得他碍事, 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又远远朝唐窈看了眼,转身朝府外走去。
唐窈走过来。
两小人疯玩了半刻钟,终于发现亲爹不见了。
“咦,阿爹呢?”郁棠满眼疑惑。
郁桉还努力控制着纸鸢。
唐窈拿出手帕给他们擦了擦汗, 笑道:“出去办事了,适才不是跟你们说了,你还赶他走吗?”
“是……是吗?”小姑娘执着纸鸢线轴有些呆。
“我、我没理他, 他不会生我气吧?”她话语渐弱, 明显心虚。
唐窈笑着揉了揉她脑袋,“他那么喜欢你, 怎么会生你气?时间不早了,吃过午膳后,睡一会儿再玩?”
“好。”郁棠马上将纸鸢线轴交给奶娘,乖巧靠近亲娘。
午膳小憩过后,郁杏郁梅等三房的人也过来玩耍,一群小孩儿就在园子里追逐打闹,痛快玩了一下午。
另一边。
郁清珣和郁三赶到皇家寺院金佛寺时,王太夫人已经被放下来,平躺在禅房卧榻上,颈部吊痕清晰,脸色惨白偏紫,看上去就是上吊自缢而亡。
金佛寺的师太领着人坐在禅房内念往生咒,另有寺庙长老来问该怎么处理后事。
“母亲已出家,不好回国公府,就在这院里停灵七天后下葬吧。”郁清珣看着那尸体,面露哀戚,好似含着泪意,“让人将棺木尽快运来,往各处发丧,可有上报太皇太后?”
“已经上书了。”寺庙长老答着。
郁清珣点头,让人准备丧服,按规矩办事。
金佛寺的僧人自是照办。
等布置好灵堂,拿来丧服穿上,郁清珣规规矩矩在堂前跪到大半夜,直到伤势复发,高热昏迷。
唐窈得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
太医一批批赶往金佛寺,为病重垂危的郁国公诊治。
朝堂上下稍有动荡,有人赞他有虞舜之孝,有人想趁机让他丁忧去职,还有人怀疑这事真假……如此再过了两日,太医传来的消息越发不好,似乎那位郁国公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朝中气氛逐渐紧张,京中却愈发夸赞郁国公纯孝,传他带着伤病为母守灵,哪怕奄奄一息仍旧坚持,直到昏迷不醒。
唐窈听着言论想了许久,终于在日居再次前来跪请时,带着儿女悄悄去了金佛寺。
金佛寺某禅院内。
郁清珣烧得昏昏沉沉,好像重回上一世的痛苦里,更多滋源在七饿群一屋贰耳七五贰叭一又隐隐听到耳边有谁在叫喊,他一时醒不过来,只觉难受。
“阿爹什么时候能醒?”小姑娘守在床边,双眼通红。
唐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无法给出答案。
她甚至不知道郁清珣能不能撑过来,王太夫人发疯捅刀子时,是真满怀愤恨想要长子偿命,郁清珣身体本来就没康复,伤后又没好好调养,也亏得他身强体壮才撑到现在。
“或许明天就能醒。”唐窈不忍女儿难过,抱在怀里好生哄着,“棠棠和桉儿这么可爱,他怎么舍不得抛下你们呢?”
“要是……嗝要是他明天不醒呢?”小姑娘哭着打了声嗝,眼泪吧啦往下掉。
唐窈帮她拭去泪痕,继续温柔哄着:“明天不醒,那明天的明天醒。”
“要是,还不醒呢?”小姑娘泪眼婆娑看着亲娘,“要是一直不醒呢?”
唐窈抱着女儿一时无言,目光先扫过旁边早困睡过去的儿子,再转到郁清珣身上。
要是一直不醒啊……
她看着躺着的人,敛目轻垂。
要说难过也没有多难过,要说不难过又总觉得少了什么。
她知道前世自己和儿女之死与他无关,可又无法将他完全摘出,说怨也不怨,早在杀了郁四和太夫人后,她便无法再怨他,可若说完全无怨也不是,纵使仇恨得报,可当初的绝望也是真。
若是……若是前世没有发生那些就好了。
唐窈看着他昏睡苍白的面容,终是有些难过。
郁棠靠在她怀里抽泣着睡去,旁边照明的烛光渐渐暗下,整个禅房安静得只有呼吸声,很浅很淡。
稍许,唐窈将女儿小心放到旁边睡榻上,盖好薄被,又重新坐回来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趴在床边睡过去。
昏暗中,恍惚听到有谁在耳边哀求。
“阿窈,你醒醒,我害怕……”唐窈蓦然惊醒,黎明时的一缕微光自窗外洒来,天已蒙蒙亮。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目前所在,扭头朝病榻看去,就对上一双虚弱睁开的眼眸。
“醒了?”唐窈还有些恍惚的脑子瞬间清醒,下意识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高烧已退下来,脑门没那么热了。
她悬着的心稍放了放,面上浅笑着柔声询问:“可有不适?我唤太医过来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那怔怔看着她的病患脱口哀求:“别走……”
他嗓音哑而轻,虚弱得很。
唐窈回头看来。
郁清珣手动了动,想拉住她,又连伸出被窝的力气都无。
唐窈顿住,坐了回来,轻柔安抚道:“我不走,你可有不适?可还难受?”说着,又往外唤人,让外头值守的仆从将太医请来。
郁清珣还未完全清醒,迷糊看了她好一会儿,余光又扫见对面床榻上睡着的一双儿女,他停了停,目光再环过四周,终于回醒过来。
他这是在金佛寺的禅房内。
“你怎么来了?”他嗓音哑得厉害,还有着高烧后的无力。
“棠棠和桉儿担心你,哭着要见你,我便悄悄将他们带了过来。”唐窈回着,见他挣扎着想坐起,便忙扶着,将靠枕塞到他后背,好让他舒服靠坐。
“劳烦了,水……”他实在口渴。
恰好外头守着仆从听到叫唤,轻脚轻手端来温白水。
唐窈接过,试了试水温,小心喂他喝了水,看着他病弱面容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又道:“饿不饿?你昏睡了两三天,要不要先进点米汤?”
郁清珣喝完水只看着她。
此时天还没全亮,只有乌蒙蒙的光透过窗户洒来,落在她身上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唯有线条清晰流畅,剪裁出温婉侧影。
他有些失神,不确定这是梦是真。
唐窈亦看着他憔悴虚弱的面容,想到梦里隐约听到的哀求。
她竟会做那般不真实的梦,堂堂大晋郁国公,一战灭北容的常胜将军,历来无畏无惧,战无不胜,怎么会说出“我害怕”这类言语?
“你……”唐窈想要开口。
接到消息的留守太医匆匆赶来,她将话语压了回去,让出位置。
太医把脉细看了片刻,又观察过伤势,终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笑,“好了,国公高热已退,伤口也未开裂化脓,好好静养些日子,若伤口愈合,应能很快康复,我再重新开个药方……”
“有劳了。”唐窈心下稍松,让跟进来的日居,将太医请到外间写方抓药。
郁清珣还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
直到唐窈重新坐下,接过丫鬟端来的米汤要喂给他喝,他才回神,轻声道了谢。
“能不能别走,就这样陪着我?”喝完米汤,他再躺下来,眼里有着哀求。
唐窈无法拒绝,轻柔安慰道:“我不走,棠棠和桉儿还在等你好起来,莫要让他们担心,要再睡会儿吗?”
郁清珣轻摇了摇头,目光还看着她。
唐窈也不勉强他睡不睡,就坐在旁边默默陪着。
周围静悄悄的,窗外的光逐渐变亮。
郁清珣昏睡了两天,此刻也不觉得困,又怕她枯坐着无聊,沙哑轻声道:“王氏葬了吗?太皇太后那边怎么说?”
“还需过两日才下葬,朝中有人想要你丁忧去职,太皇太后说王氏已出家为尼,不算郁氏妇,无需你丁忧,待你伤愈康复,便起复原职。”唐窈细声说着。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太皇太后不是太后,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将郁清珣丢开。
古往今来,还没哪位权臣是区区丁忧就能夺权打发的。
郁清珣轻嗯了声,两人间又静下来。
稍许,他压着嗓音轻道:“你…困吗?要不要上来睡会儿?”
唐窈摇了摇头。
郁清珣眸光黯然,知道她哪怕可怜自己病重,愿意留下来陪着自己、照顾自己,那也仅仅是怜惜旧友,她再不会像曾经那么爱他了。
他心口闷疼了好一会儿,“待棠棠和桉儿醒了后,你们便回去吧,不必在这庙中陪我。”
“你不好起来,他们哪舍得这般离开?”唐窈轻叹着,“等王太、王氏下葬,你搬回国公府,我再陪棠棠和桉儿回去。”
“棠棠昨晚还因为你一直不醒哭红了眼,桉儿也没以前活泼……”
“抱歉。”他轻声道着。
唐窈话语顿了下,“这不是你的错……”
“待我伤好,便送你们去云州吧。”郁清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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