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不长不短的旅程,最终还是由李凭云担起了马夫的职责。
马车一路颠来颠去,赵鸢的隔夜饭在肚子里波涛汹涌,遂得出结论:李凭云不适合驾马。
他们要去调查的村子地广人稀,几步就能走完,李凭云把马停在荒地里,啃草的羊群看到来了这么一大家伙,立马成群跑去另一个田里。躺在草堆上睡觉的老农立马跳起来,挥鞭赶走羊群:“滚蛋!滚蛋!别在我家地里撒野!”
老农曾参与过大邺与西域的九十八场战争,一把年纪了,依然保持着当年军中的精气神,有一把浑厚的嗓音。他这一嗓子,惊起无数在午后打盹儿的飞鸦,乌鸦发出呱呱叫声,如同对老农的回应。
老农不加修饰的叫喊和乌鸦凄厉的啼鸣声交融在一起,在这蛮天荒地之间催生出要杀出一条出路的力量。
李凭云望着老农道:“士人常说曲高和寡,这老农与乌鸦之间,何尝不算知己呢。”
也许旁人不会知道李凭云在说什么,可赵鸢明白。
因为她和李凭云读过同样的书,考过同样的科举,同样被下放到太和县,他们历经过京师长安的繁华,也身处过同一片荒芜,她懂不懂李凭云,不由她来决定,亦不由李凭云来决定,而是由天命而定。
“李大人可有知己?”
李凭云状元名声在外,游枭雅士争相结交,他若想要一个知音,立马会冒出一大批和他志趣相投之人。
李凭云垂眸淡道:“从前没有。”
赵鸢生怕自己色令智昏,于是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对李凭云表示出任何阿谀奉承。
她正直道:“曲高和寡,未必是件好事。道德经云,以其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一只田鼠溜到李凭云脚下,李凭云最怕此物,他怕踩到这物,单脚向前跳了一步。
“滚!”他厌恶道。
赵鸢震惊不已。
“李大人,若我所言不妥,您可以与我明辨,何故口出狂言?”
“我指你脚下的东西。”
赵鸢低头一看,一只田鼠正在吃她的鞋子。
她的脚趾瞬间无力,背脊僵硬,“李大人,眼下如何是好?”
“将它踢开!”
“下官遵命!”
赵鸢气沉丹田,腰腹收紧——
“嘿!”
双膝一曲,一脚脚尖点地,另一脚抬起,一跳、一甩,那只可怜的田鼠就被踢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赵鸢眼看自己重心不稳要摔下去,果断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李凭云胸前。
她一指点着李凭云的胸,一脚向后翘起,李凭云嘴角快沉到了土里:“赵大人真是娇俏哈。”
他胸肌一鼓,将赵鸢震开,“男女授受不亲。”
“李大人,田鼠已经被我赶走了,不用怕!”
李凭云脸色越来越垮:“赵大人,办正事!”
赵鸢也知道他面子快要挂不住了,于是转身朝向村庄的方向走去,还不时伸手压一压上翘的嘴角。
她和胡十三郎走访便了村里的农户,看似得到了一堆消息,实则和最初的案子越走越远,所以这次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告状瓜农的家。
村里统共十几户人家,要打听到瓜农的住处不难。
瓜农家就住在村子最西边的水车旁,赵鸢边走路边和李凭云说:“李大人,待会儿我若是说了不应该的话,你就给我使个眼色,我一看便知,我若没看到,你就直接打断我。”
她自顾自安排,李凭云低头斜眼瞥她,“我没答应。”
赵鸢再一次被李凭云拒绝。她往日听国子监的女同学说,男子对仰慕自己的女子不论喜欢与否,素来都会温柔相待,为何李凭云对她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难道...该不会...他发现自己对他的男女之情正在缩水了?
她短暂陷入了失神状态,没顾上看路,直接朝瓜农家门前绕过去。
忽然后背被戳了一下,赵鸢猜定是李凭云戳她的,想报他方才的嫌弃之仇,“李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回头,只见李凭云手握一根树枝,枝头的绿叶对准她的肩膀。
李凭云手持净枝,身穿白衣,若一尊冷玉观音,只是这个观音会拿树枝戳人。
赵鸢对他的男女之情不禁又减了几分。
瓜农家门大开,瓜农正蹲在院中斗蛐蛐,浓浓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赵鸢心道,这便是诗人笔下的烟火人家。
“主簿青天大老爷,你怎么来了?”
瓜农见到赵鸢,立马前来相迎。
赵鸢故作老陈道:“这不是为了你家瓜田的案子么。”
瓜农眯眼瞧瞧赵鸢旁边的男人,“这位公子瞧着眼熟啊。”
赵鸢正打算介绍,李凭云抢断她的话,“在下是赵主簿的护卫。”
“有护卫...看来主簿是个大官啊!”
赵鸢赔笑道:“在下就一九品小吏,李大...哥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陪我走这一趟。”
瓜农的妇人端着一个大盘子从伙房出来:“我家老何一直提起县里来了一位女官人,我还想特地去县里瞅瞅呢!”
瓜农夫妻热情地请他们一起用餐,连年的干旱让农收惨淡,农户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蒸饼野菜,赵鸢学着他们的样子将野菜卷入蒸饼里,食材虽简陋,经过悉心烹饪后倒有一番自然风味。
赵鸢见瓜农吃饱,趁机提起:“上回你跟我说的案子我一直在查,因买你家地的是我们县令的亲戚,我不敢贸然查过去,不过你们不要误会,这不是官官相护,而是因司徒县令是一县长官,我若想拿下此事,必须证据确凿。何大哥,我现在就想向你求个究竟,只要你把他巧取豪夺你家瓜地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有你做人证,我定替你主持公道!”
“不用了!”瓜农忙道,“赵主簿,这是个大误会!”
“误会?”
瓜农妇人知道瓜农嘴笨,怕他说漏嘴,立马抢过话,“我家老何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田契,误会了买我家地的老爷,我知道他告了官,怕他惹事,就找来村里的乡绅教他看田契,这一看吧,他才知道是他自己搞错了。”
瓜农也陪着笑脸:“对,早知道我就多识两个字了,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赵主簿,你要不信,我把田契拿给你看!”
赵鸢寻思,若这都相信,那她得把进士身份还给朝廷了。
瓜农起身进屋里翻找田契,妇人怕他又“弄错”,拍拍围裙起身道:“我得跟过去看看,要不然他不知道放哪儿了。”
赵鸢站起来看着农妇的背影呆了片刻,问身后的李凭云:“李大人,我看上去很好骗么?”
李凭云忙着观战草笼里的蛐蛐打架,并未听到赵鸢委屈的声音。
“老伯让开!我要回屋拿我的剑!”
身后传来一个淘气稚嫩的声音,赵鸢不见院里有老伯伯,她意识到这声“老伯伯”也许是在叫自己,愣着回头,一个小男孩正在她背后急的跳脚。
“你叫我...老伯?”
“哎呀,老伯,我要回家拿我的剑,你别挡道了!”
这声“老伯”是喊她无疑了。
“你为何喊我老伯?”
童言无忌道:“你有白头发,看起来和我们村的老书生一模一样。”
被误认做老伯的妙龄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到一旁,想同李凭云倾诉一番,却刚好看到对方黑发如锻的后脑勺。
唤赵鸢“老伯”的男孩冒失地跑进屋,刚好和他母亲撞了个正着,妇人拎住他的胳膊,朝着屁股连踹几脚,“叫你逃学!叫你逃学!”
瓜农拿着一张田契出来,笑呵呵道:“赵主簿,我家娃娃白天在乡绅那里认字,这狗东西不好好念书,成天逃学,不揍不成事!”
没人天生爱读书,赵鸢这书袋子也因读书一事挨过不少罚,她对那小子深感同情。
瓜农将田契都给她:“你看,田契上是不是写着,司徒岂一家用六十两银子买我家十亩瓜地,一次付清?”
白纸黑字,令有官家盖印,这是一份有效的田契。
但赵鸢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猫腻,她大的本事没有,唯独鼻子特别灵,这份“田契”墨香未退,一看就是刚立不久。
她感慨:“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官...”
斗蛐蛐的人终于开口了:“赵大人,人家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论断案经验和处事手段,赵鸢确实不及李凭云,她收住自己的话,吞回肚子里。
妇人提着一根老腊肉热情送客,赵鸢自然不能拿人家的腊肉,推推搡搡,最终被推出了瓜农家门。
出师不利,赵鸢心情不悦。李凭云调笑道:“赵大人心事沉重时,更像个小老头。”
赵鸢严肃道:“李大人,你如何取笑下官,下官都认,但若再拿白发取笑我,下官真的会生气。”
“为何?”
“因为自卑。”
李凭云或许没想到她如此诚恳,错愕一瞬,“你竟然如此在意几根白发?”
“三年前我备考生徒,生了许多白发,靖瑶郡主与我同岁,却是新婚大喜,她的大喜之日,黑发如锻,我相形见绌,我娘和我试过了各种催生黑发的法子,却都不管用,说来惭愧,我一直对少年白头这件事耿耿于怀。如今李大人既然已经知道缘由,请毋再拿此取笑。”
赵鸢在他人心中难免留下不安常理出牌的印象,但李凭云却摸头了各种规律。
若她有不想告人的烦心事,就会坦白另一桩心事,将其从她的心里丢出去。
李凭云感慨,不留心事,这真是让人羡慕的本领。
“赵大人。”
“嗯?”
“想去看看我的丰功伟绩么?”
赵鸢虽看不惯李凭云的厚脸皮,却又不免羡慕他的自信。
“那...那就去看看吧,反正来都来了。”
李凭云的“丰功伟绩”,是距离不过十几米远——村子西口巨大的龙骨水车和一头黄牛。
李凭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牛屁股上精准扔去,叫醒睡觉的黄牛,黄牛受了惊吓,蹄子乱踹,带动身上背负的连杆机构,水车转起,低处水渠的水被送往高处的田地里。
整个太和县的人都说这套引水机构是李凭云的功绩,而在赵鸢来之前,除了李凭云,县里也找不到其它可用的读书人,赵鸢有八成把握,这套储水引水工程是李凭云亲自所为,而非抢他人功劳。
其实水利工程早在先秦时就有记载,历朝历代各有创新,这一套并无新意,令人惊叹的是,它出现在这个西北荒凉的戈壁滩上。
李凭云是南方人么?赵鸢心里想道。
他只用两年就在这里修建了水渠水车,根本没有试错的机会,能做到如此,必是对水利烂熟于心。治水名人大多出现在南方,赵鸢便猜测他是南方人。
受长安江南男伎的影响,她对南方男子有着非常浅显的认知,认为他们都是柔弱纤瘦的。
李凭云却和“柔弱纤瘦”这四个字毫不沾边。
她还沉浸在这个新问题中,打算鼓起勇气问李凭云本人,回头却看见他坐在路边的石板上,鞋袜放在一边,修长的脚掌探入水渠中。
赵鸢眯眼看了看,心中有了定数。
他不是南方人。
南方男子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腿毛。
不愧是李凭云,真是个妙人啊。
远看是闲云,近看是乌云,上看是野鹤,下看嘛...
狗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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