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2
李凭云的呼吸轻轻拂过赵鸢耳朵, 她感觉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自己脚心扫来扫去,她浑身不适,却不是因为反感这种接触, 而是渴望更为强烈的感觉。
“赵大人, 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李凭云伸手揉了揉她耳根,赵鸢惊得一把推开他:“李大人, 我来是要跟你说正事的。”
李凭云顺着被她推倒的姿势, 手撑着脑袋,道:“说吧。”
他姿态越是松弛, 赵鸢越是坐立难安。她紧张地跪坐在李凭云面前,手掌撑在大腿上, “李大人, 你,你愿意来礼部帮我么?”
李凭云心思深沉,诡计多端, 十句话里有十句半是假话,但他有一个特质让赵鸢十分敬佩——他从不拖泥带水。
“不愿意。”
赵鸢也不是个能轻易被打倒的人,反而, 她习惯越挫越勇。她继而说道:“我在礼部虽然只是侍郎佐吏,但若有你相助, 我们两个携手, 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李凭云一时也有所不解。他见过不少姑娘, 谁不是想找个好人嫁了?
他竟还期待她能说些别的。
“赵大人,恕我冒昧问上一句, 你就这么想出人头地么?”
“嗯。”赵鸢笃定地点头, “我想让我爹对我刮目相看。”
李凭云知道赵鸢家中一些事,她有个哥哥, 是长安公认的神童,后来因父子矛盾,在凤凰台了结了性命。
她虔诚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李凭云眼里却只看得见她洁白的一段脖颈。
他骤然想起那个女人,还有那让他永生永世铭记的一天。
那个女人高高抬起下巴,朝阳照在她脸上,她白的发光,李凭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雪白的脖颈。
她雪白的脖颈与自己布满血污的身躯形成刺目的对比。
而在她手里,是一把尖刀。那之前,李凭云只见过生了锈的鱼刀,他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干净的刀刃,第一次见,那刀刃对准了他。
尖刀落下之际,身旁那个血流成河的男人突然扑过来将他推入水中,那把刀直戳男人的肺腑,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就像那些死鱼一样。
那男人是他的父亲,女人是他的母亲。
后来他想起那个女人,已不记得她的面貌,只记得那和刀一样寒冷的脖颈。
少年时的李凭云,已经开始讨姑娘喜欢了,这世道不论男女,单有姿色,而无好的出身,只能沦为猎物。周围的女人知道他是孤儿,师父玄清也不看中他,于是都对他虎视眈眈。
他记得她们的脖颈,有些缀满泡沫似的软肉,有些布着树皮一样的纹路,还有一些纤细修长,但她们都有一个同样的特征:脆弱又浪荡。
李凭云记得,那时寺庙隔壁的暗娼馆子有个小姑娘同他年纪相当,她得了客人的赏钱,总会偷偷藏起来买肉给他吃,而他则教她认字作为回报。
那时年少,李凭云也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她赎身。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把自己交给李凭云,那日那姑娘将头发梳成一条油亮的辫子,露出脖颈,该动情的关头,李凭云忽然不受控地掐住那一段细脖子,吓得对方落荒而逃。
李凭云参加科举前一年,她为别人殉情了。李凭云不懂这些女人,精的精死,傻的傻死。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扣住赵鸢的后颈,将她按向自己。
赵鸢在即将被李凭云扣入怀中之前,及时伸出手扶住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跪趴在他面前。
楼下传来风尘女高亢的声音,赵鸢咽了咽口水,“李凭云,别仗着自己好看,就为所欲为啊你你到底答不答应?”
李凭云如若未闻她的傻话,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阴暗,“赵大人,你会抛下我么?”
赵鸢不假思索道:“是我请你的,当然不会抛下你”
“那你会为我舍身么?”
这回赵鸢愣住了。
朝廷不会吃人的吧,怎么还轮到舍身的地步了?他对她再温柔一些,叫她献身倒还有一点点可能。
不过看这架势,李凭云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一样,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鸢清楚,自己的心眼在李凭云面前根本不够用,她如实摇头。
她对感情的要求很简单,两个人,一辈子。再多的付出,就超过了她的理解范围。
李凭云不出意外地回她一身冷笑,他手掌轻揉了揉她的脖子,松开了她。
没了李凭云手掌的支撑,赵鸢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被自己狼狈的举动逗笑了,哈哈笑了一阵,一本正经说:“李大人,咱们这不是在谈论婚丧嫁娶”
“若我娶你,你愿意为我舍身么?”
赵鸢瞬间方寸大乱,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李凭云的问题,当下一心只有逃离。猛地一起身,脑袋哐一下撞上顶梁,人被砸的晕头转向。
李凭云将她拽入怀里,翻身压在木板上:“回答我。”
他硬邦邦的身体压着她,如同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事到如今,赵鸢只能回道:“我不愿意。”
李凭云闻言,讽刺地笑出声来。
赵鸢的耳朵里听不到别的,唯独李凭云的讽笑。她失落地看着顶梁,幽幽道:“你待我,不过是利用而已。我明知如此,干嘛还犯傻呢。除非”
除非,他待她除了利用,还有别的情分。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着,李凭云捏住她下巴:“赵大人,我随口一说,你认真什么?”
赵鸢将眼泪给逼了回去,到底谁先认真的?
李凭云低头深吻住她,她手脚被按死,被动迎接这个强势的吻。赵鸢愤恨地想,等她对他的喜欢消耗殆尽,就一刀子刮他脸上,让他再也不敢这样欺负自己。
可是。
她憎恨李凭云这般不顾她心意地对待她,当他的唇贴过来的时候,她仍想轻轻抚摸他的背。
李凭云见赵鸢既不躲避,也不迎合,没了趣味,松开她:“赵大人,你不过一个主事官,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赵鸢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李凭云而言,她的价值已经殆尽。
她不服气道:“我不会永远只是一个主事。”
“赵大人,你想升官,找错人了。”
“我没有找错人!在太和县,你能提前知道我和裴瑯的行踪,对付晋王的时候,你有办法把证据送去御前,你主司科举,没人敢反对,陛下寿宴,你深谙她老人家迷信,连礼官都能收买,你的靠山是陛下,我找你,有何不对?”
李凭云没想到赵鸢会把这些联系起来,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愚蠢。他拎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今天在这里的若不是我,你一个弱女子,走不出鬼市,我送你回去。”
赵鸢冲向门口,拉住他的胳膊:“李大人,你真的不愿意帮我么?”
“不愿意。”
“那我就当是被狗白白啃了那么多下了。”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赵鸢完美阐释了这句话,就连李凭云都忍不住说她:“赵大人,你好歹是个姑娘,能别拿自己的清白说笑么?”
“只准狗啃人,不准人喊冤了?”
李凭云发现这人真是给她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明明刚才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该是讳莫如深,她反而更活蹦乱跳了。
眼看她一脚踩空,李凭云拽住她后领,“走稳些。”
刚完事的乞丐从赵鸢身边路过,眼神猥琐地瞄向她,李凭云不着痕迹挡在她身前。
赵鸢边走边说:“要不然,我借你点银子,你住客栈,别住这里了。”
李凭云说:“这里离讲学的地方近,又不收银子。赵大人,除非你能给我更好的选择。”
多年以后,赵鸢活成了李凭云,才懂得他这句话的含义。
她在《诗经》中读到过一句话: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世上有千千万万条坦途可走,千千万万个诱人的选择,那些都不是李凭云想要的。
非我心所愿,不屑一顾,我心所愿之,不惜舍身。
也许现在李凭云对她却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情,可那不是他的所愿。
李凭云租了辆马车,二人一路沉默,这段时间不论对谁而言都很煎熬,到了位于东市的赵府,赵鸢才敢喘息。
太傅府是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东市以内,尽是高官府邸,这里戒备森严,壁垒重重。
这日之后,赵鸢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李凭云,几日后,稍有成果。
尚书省内,她中午用罢膳回到礼部,像往常一样碰到几个官吏在闲聊,他们聊天一向不带她,赵鸢也和往常一样无视而过。
在她即将进门时,一个官吏跑过来:“赵主事,听说新来的那位李郎中曾与你在边关共事,你和他熟不熟?”
赵鸢纳闷道:“什么新来的郎中?我怎不知呢。”
官场上许多消息都在酒席上流通,她的身份注定了被排挤在外,有任何新的消息,她都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听说是四年前的状元郎,那年科举销声匿迹后,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人的名字了。如今一举被提拔成郎中,看来,这些年是韬光养晦呢。”
“这人先平了晋王之乱,又稳得住长安那帮文人,被破格提拔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赵主事,你倒是说话啊,你跟他到底熟不熟,这人到底好不好相处?”
赵鸢回过神来,难怪李凭云被编入礼部的重明寺官吏中没有李凭云的名字,难怪她请他来帮忙,他坚决推拒,原来是早有了着落。
从一个七八品小吏被提拔至正五品的礼部郎中,这等际遇,恰如他的名字。
凭云,平步青云。
五品以上官员的聘任是一套繁复的流程,新官真正上任时,距离他接到制授已过去一段日子了。所以上次她找他时,他已接受了制授,却故意隐瞒她?
赵鸢用套话敷衍了这些询问的官员后,便回到郎中的官署内,为他收拾掉前人的痕迹。
礼部郎中,岂不又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这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不过这样也好,从此以后,她只会顾着自己,再也不必为闲人操闲心了。
回到赵府,几辆陌生的轿子停在门前,赵鸢进门,唤来管家:“今日有客?”
管家点头道:“陆侍中,刘舍人,孟司直都来了,他们在老爷书房里,似乎有要紧事。”
太傅虽无实权,但其威望斗重山齐,在朝中门生万千,极容易成为靶子。赵太傅历经三朝,行事慎重,从不私下参与大臣们的聚会,更别说召人来家中。
赵鸢敏感地察觉到近日朝政有大事发生,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偷听时,管家又道:“小姐,老爷叫你回来了,立马去见他。”
赵鸢隐隐觉得此事和李凭云有关,她先给自己立好了规矩,待会儿无论父亲说什么,她都一问三不知。
反正已经当了十八年缩头乌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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