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升空,阳光带着微灼的热度斜映入房间,将窗台镀上一层金色,盛了小半隔夜茶水的一次性纸杯贴在窗台边缘,水面漂浮着被浸湿的深色烟灰。
男人逆着光,立在窗边,视线落在虚空处,猩红一点在指间明灭闪烁。
青灰色烟雾袅袅升起,澄亮的玻璃被笼得模糊迷离。
“咚咚。”
“程远,我进来了。”
伴着礼貌的敲门声,岑定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下一秒被蕴散在空气中的缭绕灰烟迷了眼,他轻握成拳抵在鼻息前,骂骂咧咧道:“不是,这大早上的,烟瘾这么大?”
周程远回过身,把燃了一半的香烟丢进纸杯中,淡淡地看着岑定。
岑定把手边文件放在一旁,陷入柔软沙发间,不明所以地皱着眉:“你什么意思啊,有话直说,别背后搞我。”
默了几秒。
就在岑定准备掏出烟盒,配合着这氛围,意思一下的时候。
周程远捏着食指关节摩挲,是他思考时的一贯动作,他问道:“今天有事情没?”
哦,这个开头一听便是有事情求他。
岑定挑眉,来了些兴趣,单手翻旋着打火机,佯装勉强道:“有倒是有,还挺忙,但你要是求求我,这工作啊也都可以推一边,先紧着你来呗,够兄弟吧。”
周程远忽略他那些有的没的,直接开口:“帮我个忙。”
“去瑶城接一个人。”
岑定本想再贫几句,但听到“瑶城”这二字时,微微怔住,话音卡在咽喉,惊讶又复杂地看向周程远。
半晌,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确定了?”
周程远轻“嗯”了声,斜倚在窗台,眼睫垂落,辨不清神色,声音缓而郑重:“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有她父亲,现在的我也不会在这里。”
虽是多年好友,但岑定无权干涉周程远的决定,且他多少清楚点内情,这或许还关乎着一个小姑娘的人生,让他更加无法给出建议。
“行,保证给你接回来。”岑定捏着打火机,在桌缘处磕了磕,义气道。
“她愿意,就带回来。她不愿意,就算了,问一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周程远瞥他一眼,理智地讲出两种可能。
“对了,这些你拿着。”周程远绕到办公桌前,拿过一沓明显被翻阅过数次的资料,递给岑定,细心交代,“如果那边不放人,应该有用,你把握分寸,别太过了。”
岑定无语,没忍住吐槽道:“你真他妈适合给人当爹。”
周程远冷冷睨他:“滚。”
岑定看了眼腕表时间,懒懒散散站起身:“行行行,这就滚。”
周程远叫住人,抛了把钥匙:“车在楼下,你走高速,现在去接,傍晚应该能回来。有要带的东西,帮忙收拾着。”
“……”
“不是,我有这么不靠谱吗!”
*
瑶城是溪城的隔壁省市,距离说远不远,但也没有近到哪儿去。
岑定是溪城本地人,在认识周程远之前,他只听过瑶城这座城市,后来随着周程远回去过几次,没什么玩的,饮食也不合口味,他印象平平。
顶着金色晨曦出发,临近正午,才到达目的地。
黑色的铁艺门栏,植被葱郁的小花园,欧式风格的小别墅,居住在里面的自然是小公主和她幸福的一家人。
岑定扫了一圈,有些唏嘘,他按下门铃。
很快,有佣人前来接应,岑定随着对方穿越花园,进入到别墅内,主人家正在用午餐,他来得挺不是时候。
特别是,在座无一人认识他。
餐桌主位的中年男人站起身,客气又尴尬地打了招呼,随后询问岑定身份。
秃顶啤酒肚,脸部肌肉纹理因着整日放纵享乐而垮了下来,做律师这行,形形色色的人岑定都有见过,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底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腔。
视线从长餐桌划过,最终落在末端——
小姑娘仿佛隔绝境外,埋着脑袋,认真吃着饭。
来之前,岑定见过倪音的照片,是一张参加学校举行的文艺汇演后在台下和父母的合照,眉眼弯弯,脸颊漾着笑旋,很甜,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幸福。
而如今,身形瘦削,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仿佛稍稍用力便能将人抓散,表情平淡,完全窥不出曾出现过甜笑的痕迹。
也许,周程远的决定是正确的。
至少这世上应该再找不出比他更真心的人了。
岑定略微出神,随即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脑后,管他呢,反正这都不是他的责任。
“请问你是?”
因为不确定对方身份,倪文松还算客气,再一次问道。
本来便是过来砸场子的,认出倪音后,岑定也不虚与委蛇,用着一贯欠揍的语调,宣布道:“你好,我是倪总朋友委托的律师,这次过来呢,是接倪音过去生活。”
倏然听到自己名字,倪音抬起头,眼神略带茫然。
下巴尖尖,清瘦得让人心疼。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挨着倪文松的老太太立刻大声反对:“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会养!用不着和外人一起生活!”
倪文松慢半拍,跟着反应过来,沉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岑定,就差让人将他扫地出门了:“我大哥大嫂是去世了,但我们这些当叔叔婶婶奶奶堂姐的可都还好好活着,一个音音我们还是养得起的,用不着别人假惺惺,关系再好能比亲人还亲?”
要不是知道点内情,看这般表现,还以为他们多在乎多看重倪音呢。
不对,也确实挺在乎看重的。
只不过,这谁养谁怕是要颠倒过来了。
岑定冷嗤一声,正欲辩论一番,余光扫到神色警惕的倪音,想起周程远着重交代的正事,收了战意,清清嗓:“这事儿好像得由当事人自己决定吧。”
老太太信誓旦旦:“小音肯定是想和亲人住一起,你再找事,我这就报警了。”
倪文松撸起袖子,附和道:“现在请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岑定没动,认真望着倪音。
倪音垂着头,咬了咬唇瓣,忽然开口:“你好,请问是哪位叔叔伯伯?”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岑定猝不及防地愣了两秒。
倪音直勾勾看着他,再次重复:“是我爸爸的哪位朋友?”
岑定反应过来,忙报出名字:“周程远。”
“你和他可能不太熟悉,但他——”
“我愿意。”
不等岑定解释完,倪音坚定道。
完全出乎意料,不止岑定微怔,就连倪文松他们都傻了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倪音是在场唯一一个冷静的人,她询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岑定:“就现在。”
倪音从餐桌起身,朝着岑定走去。
这时,老太太回了神,想拉住倪音,但碍于她们相隔较远,根本来不及,她大喊大闹:“小音,奶奶和叔叔对你不好吗?外人哪儿会真心对你,你就这么狠心吗,你走了其他人该怎么看奶奶和叔叔。”
倪音恍若未闻,拒绝交谈。
婶婶陈雪萍在餐桌外侧,倪音从她旁边经过时,她抬手去抓,岑定眼疾手快,横插在其间,将倪音护在身后。
他下意识把声音压缓压柔:“有需要收拾的东西吗?日用品可以到溪城再买。”
倪音点点头。
岑定:“你先去收拾,我在这里等你,其他我来解决。”
倪音犹豫了瞬,选择相信对方,转身朝楼上去。
“阿松,报警!现在就报警!”
“就说有人入室抢劫,拐卖儿童,让他们立刻马上就过来!”
撒泼吵闹声响彻整间别墅,岑定捏了捏眉心,把周程远特意交代他带来的资料“砰”的一声摔在桌子上,懒得同这些人讲理,威胁道:“行啊,你们报警吧,到时候看看谁能落得个好。”
倪文松人高马大,正要和岑定来硬的,他低头时瞄到资料上的内容,神色惶恐了瞬,忙拉住老太太:“妈,算了算了。”
老太太怒发冲冠,气得打倪文松。
倪文松缩着头,凑老太太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他两下,看向岑定的目光多了些忌讳,骂骂咧咧起来。
……
不到十分钟,倪音提着一个轻便的小行李箱从楼上下来。
客厅哭闹声阵阵,但却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场面,气愤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透露着一种诡异感,她疑惑地看了眼岑定,沉默地走到他身旁。
岑定主动接过东西。
这时,老太太再次扯着嗓子干嚎,毫无忌惮地威胁着:“倪音,你敢走出这个门,你以后别想再回来!”
岑定皱眉:“走吧。”
倪音点点头,跟在对方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别墅。
房门合上那刻,所有的鸡飞狗跳都被隔绝。
阳光灿烂,花园里的蔷薇昂首招展,那是倪音同母亲钟书兰一起栽种的。
她坐在后排位置,贴着车门,久久盯着窗外,眸中只余下那簇嫣红,有一瞬间闪过一丝眩晕,耳边空鸣,车子缓缓启动,一切被甩在身后,好像是旧电影中的一幕。
空调冷风呜呜,安静且诡异。
岑定透过后视镜,时不时看了倪音几眼,想象得出小姑娘面对未知生活的恐慌。
斟酌片刻,他安抚道:“别紧张,我们正经人,不是拐卖小朋友的。”说着他把车内的证件全都翻出来,别过身递给倪音。
因为这是周程远的车子,自然是周程远的东西居多。
倪音低头,打量着。
一寸照中男人穿着白色衬衣,冷漠地看着镜头。
下方是三个手写汉字——周程远,顿笔清晰,力透纸背。
“这是周程远,以后他会照顾你,具体的情况和安排,等见了面他会和你讲。他性格稍稍有点冷淡吧,但人是挺好的,你放心就成。”岑定瞥了眼,解释道,随即又开玩笑,“实在不行,你背着书包过来找我,我独生子,我妈一直挺想要个女儿的。”
倪音轻轻“嗯”了声,视线未抬,指腹压着证件边缘,反复摩挲着。
缓和气氛,岑定翻出读书时和周程远有关的趣事,非常没有道德感地分享出来,一时间车厢内被他越说越来劲儿的声音充斥着。
倪音微侧着身,额头抵在车窗边缘,视线落在高速公路两侧的绿色植被处。
傍晚,太阳将歇,瑰丽晚霞染红整片天空。
车子缓缓停进停车位,终于抵达溪城,岑定拉着行李箱,在前面为倪音带路,刚好是下班时间,一路上遇到不少同事,他随意打着招呼。
一直到最里间办公室,岑定停下。
空无一人,明净玻璃窗敞开大半,办公桌摊着看了几页的文件,主人应该是刚出去不久。
岑定抛下车钥匙,伸了个懒腰,活动起筋骨,暗自感慨自己这真是上了年纪,连续开一天的车身体都有点受不了。
“你先在这休息会儿,我去楼下买个晚饭,快要饿死了。”他招呼着倪音坐下,“看你中午没怎么吃,也早饿了吧?有想吃的吗?”
倪音摇摇头。
“有忌口吗?”
倪音再次摇头。
岑定:“行,那我就随便买了啊。”
办公室没有开灯,随着落日坠入地平线,光线愈发昏暗,房间内像是镀了一层昏黄光影,所有摆设都有了一种老旧感,倪音安静坐在沙发上,与周遭渐渐融合。
倏然,房门被从外打开。
一阵微风偷溜进来,然后是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倪音抬头望去,许是意识到办公室与离开时不同,男人脚步微顿,压下门柄的手掌也悬在半空。
他逆着光,只看得到清晰轮廓,像是被描了条暗金色边线。
片刻,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蕴开。
“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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