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醉酒
古猿捏了捏拳头, 放声大笑:“老子正愁没机会立功!”
语罢一马当先,翻身跃至近前,对着云虎重拳出击。猴族为首, 羽族、木族等普通妖族纷纷响应,见到方才那位玉山君的本事,眼见着一批小妖已然有了人身, 功力大涨,他们再也生不起旁的心思, 只想稳稳妥妥的得到她的助力。
岑厌之瞥了一眼混战各族, 并未置言。堂堂浮空云海妖皇,竟载着曾断过自己龙尾的死对头, 筋疲力尽瘫倒在仙族的地盘上。
“药,雷。”岑厌之简短道。
小白龙极富心机,在看到死对头狼狈的样子之后,不愿在第一时间重化人形, 而是将庞大的龙身缩小到几尺来长, 可怜兮兮地缠在顾一念身上。
身为一个心高气傲的点家男主,除却百岁时重伤被顾一念搭救那阵, 岑厌之轻易不用这招。即便他知道,顾一念其实爱极了小龙美玉一般的鳞角。
似乎是记恨着方才那声细龙,小龙短短的身躯格外圆滚粗壮,玉白色的小爪子勾着衣袖, 巴掌大的龙首精致如玉雕, 阖眼试图向她的肩上靠。
闻如许友善伸手,拍了拍自己肩膀道:“我来吧, 一回生二回熟,陛下应该更习惯倚靠我。”
岑厌之:“……”什么话!
想起那夜的尴尬, 小龙坚强扭开身子,重拾起独立自强大男主人设,挪到一旁坐榻上独自啃着药丸恢复。
头顶传来一声悦耳的轻笑,细柔的指尖抚了抚他的龙角,顺着龙颈而下,轻柔地拂过脊背,微弱舒适的电流随之入体,驱散他经脉中沉积的魔雾。
“没力气了,这个送你。”
一块羊脂玉佩塞进小胖龙怀里,他愣了一瞬,咽下药丸低头。白玉无瑕,光泽莹润,如同他的鳞角一般。玉佩正面雕刻龙纹,反面的角落处则是一个小小的“念”字。
世人皆知,玉山真人极善炼器,她炼制过许多许多不同种类的法器,宗门没落后甚至一度以售卖法器为生,却唯独不肯售卖玉器。
她说玉质天成,玉佩只赠有缘人。他曾经是那幸运的几分之一,小心保存数百年,直到十日前妖皇殿上的一番胡闹,属于他的玉被同源之力击碎。
如今,他终于又把这份幸运寻了回来。
羊脂玉佩中雷元充足纯粹,没有附加任何攻击法阵,一看就是专门留给他淬体清淤的。岑厌之小心收起,闭目养神,没舍得使用。
脑门上忽然挨了一下,公皙瓒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朝他扔了一沓雷符,嗤笑道:“该用就用,你们没可能了。”
“我知道。”小胖龙冷哼,反爪往自己背上贴了一张,一面嘶声轻喘,感受着痛楚中逐渐复通的经脉,一面不清不楚地小声嘀咕:“就你洒脱,显着你了。”
八百余岁的年纪,岑厌之终于承认,他就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的妖。放不下,扔不开,留不住人,也总要留个物件做念想。毕竟,他短暂一生中得到的偏爱,实在是寥寥无几。未来,或许也将这样继续孤寂下去。
片刻之后,妖力恢复了几成,岑厌之起身俯首,看向下方众妖的混战。
古猿这一次彻底选定了站位,不遗余力地冲锋在前。他实力本就不弱,在二十四族中位居前列,加之云虎接连遭遇重创,新伤叠着旧伤,一时竟打得难解难分,隐隐占据上风。
在他的带领下,整个猴族无论大小妖皆悍勇无匹,厮杀在战场的最前端。
猴族善酿酒,精酿猴儿酒可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妖力,不似寻常丹药灵石强行补充会带来伤害,猴儿酒滋润经脉,修补伤躯,除却醉人外没有任何副作用,是无二的滋补圣品。
古猿似乎打定了主意一战成名,命手下猴妖们放开手脚饮酒作战,醉猴们面若丹霞,愈战愈勇,越级战胜了不少龙脉大妖。
云虎有灵狐法阵加持,旁的妖族早已受不住这般无休止的打击,或落败,或避逃。天狼含恨退场前眼珠一转,刺激道:“蚁多咬死象,何况你一只独虎。”
身边助力的妖越来越少,就连灵狐也在唤他回去,声嘶力竭,带着哭腔。云虎止不住地心生悲凉,即便再不甘愿,心中也明白大势已去,属于他与灵狐二王摄政的时代结束了。
身为一族之长,背叛族群,选择与灵狐一道迫害众妖,最初的契机或许是爱意,支持他一条路走到黑,执迷不悔的却是自己的贪欲。
谁能不爱权力呢?高高在上,一言定生死,连真正的龙都要让他三分。云虎曾用爱意遮掩,试图抵消自己背叛族群的负罪感,无数次的告诉灵狐也告诉自己,她想要的,他都会为她取来。
可如今选择摆在面前,灵狐已心生惧意,不住唤他回去。是就此罢手,与她一道俯首称臣,相守在妖皇治下,还是殊死一搏,作为一个王者走上末路,至死仍昂着头颅,云虎犹豫了。
清越的龙鸣声响起,银白龙影浮现在仙族云邸旁,古猿再度饮下一坛猴儿酒,大笑摔碎酒坛:“得抓紧了,不能叫陛下看轻。”
人与兽的交界是妖,大妖之战更是充满野兽直觉的厮杀,片刻的犹豫都将是致命的破绽。尤其是,一方心生动摇,另一方却坚若磐石,定若泰山。
古猿看准时机,猱身绕至他身后,双臂肌肉暴涨,猛然抄起虎尾过肩一摔,云虎仰面朝天,狠狠砸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便见银龙长啸着飞身掠过,尖锐的龙爪轻易破开胸膛,掏出一颗滚烫跃动的心脏。
这里是浮空云海,天地几近相交,漫天霞光,瑞彩千条。
这里是浮空云海,妖仙世代栖居,龙神为皇,众妖俯首。
他曾短暂窃取过这一切,如今,也到了偿还的时候。
银龙啸日,五色天光中,银白巨龙临空长吟,龙威赫赫,爪中握着曾属于他的心脏,以及他所拥有过的一切,很快又不屑一顾地丢开。
是了,他们不一样,他是真正的龙。龙是生在光明中的瑞兽,那条小龙从来坦荡,恩怨分明,而他只是个阴暗的背叛者,扯着爱情的幌子攀登权力,如今又为了可笑的自尊舍弃掉了爱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输掉一切,是自己应得的。
古猿为首,二十四族尽皆称臣,耳边传来整齐的跪拜之音,云虎最后的视线中,是灵狐慌乱的泪眼。九尾一根根消散,她的身躯越缩越小,勉力盘身在他胸口的空洞上,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浸染,粘腻猩红。
“灵儿,别救我了,我不值……”
云虎终于明白,他斥责那位星君滥情时,她为何神色古怪,仿佛听到什么十分可笑的话一样。
确实可笑。
人要首先自圆自洽,而后才能爱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爱的真诚,爱的坦荡,无愧于彼此,无愧于心。即便分开,也能相互交付信任,彼此倚仗。不是爱人,也会是一个值得的人。
“我不值的,我好像……”好像也没那么爱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泪水连珠落下,灵狐哽咽道:“妖性贪婪,我们是一样的。”
“我怕死,也怕一个人,别让我自己面对这些。”声线渐低,狐目缓缓合上,呼吸微微。巨虎用尽最后力气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亦阖眼陷入黑沉。
“死了?”云上仙邸,公皙瓒懒懒瞥眼。
“没。”顾一念细看了看,回道:“都活着,但退化的严重,百岁小妖的水平。”
公皙瓒啧声道:“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比死了还难受。”
顾一念摇了摇头,未予置评。他们是一对爱侣,也是一拍即合的野心家,爱是真的,贪婪也是真的,剥去名利权势的糖衣,能否凭借单纯的爱意走下去,实在难说。
云海之中,银龙浮空盘旋,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遥遥颔首。足下万妖跪拜,岑厌之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妖皇。他还不足千岁,龙威赫赫,龙身却仍有些细瘦,能否长久坐稳这个位置还未可知。
不过,顾一念并不怎么为他担心。岑厌之执着坚韧,永恒坚定,一万次山倾袭来,他便一万次破开废墟,长啸而出。他生来便是主角,即便失掉主角光环,也无法泯灭掉自身的光彩,或许,主角从来就不是命格,而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品质。
“走吧。”顾一念操控着仙邸重化飞舟,难得露出几分疲态。几日之间,她连续耗空仙力,以灵药补充强撑,如今经脉隐隐作痛,迫不及待想要好好休息一场。
“星君留步!”
顾一念讶然回首,见岑厌之已然化人,朝古猿魏巍颔首。后者率全族追上,摘下储物戒丢来,抱拳礼道:“但求雷霆一场!”
抬手接过,顾一念以神识探了探,满是灵果灵酒,气息醇厚,香味诱人。捧出一坛猴儿酒饮下,即刻便为她恢复了八成仙力,经脉不再隐痛,丹田也润泽了起来。
〔不愧是一族之长的珍藏。〕
拿了好处,顾一念亦不含糊,流光一甩,雷霆万丈,道道惊雷连成一片紫电光幕,依照妖力高低还还细心地区分了烈度。小猴妖们半是期待,半是惧怕,手握灵果灵酒,紧张迎上,在雷霆的洗沐下逐渐褪去兽形,迎来新生。
“哈哈哈!”古猿畅快大笑,抱起身旁一只小猴妖,大手拂去他手臂上细碎的毛发,亲眼见他逐渐有了人形,眼眶泛红,感慨道:“下界小妖化形渡劫,便是如此了吧。”
可笑他们堂堂妖仙,困于内斗,竟沦落到与下界小妖同样的地步。甚至,若无玉山星君,他们连沐浴天雷的机会都没有,连下界小妖也比不上。
浮空云海二十四族,哪个不笑他莽撞,空长一身修为,力大无脑。可偏偏,选择比智谋更加重要。妖性本贪,他们最该学习的不是曲折设计,反而是适可而止,接受得失。
魁梧的身躯向逐渐远去的飞舟躬身一礼,而后回到妖皇身后站定,坚定地表明立场。
“啧,全族都提升了。”公皙瓒管起闲事,关心起了自己的老仇家:“你就不怕他成为新的云虎?”
顾一念扬了扬手,叫他探入神识看清古猿储物戒中的珍藏。
“……这是全部家当都给你了?”公皙瓒神色复杂。
这枚储物戒不但容量极大,生活气息也极为浓厚。除却海量的猴儿酒与灵果外,还有不少古猿的法器法衣,甚至是翻到一半的画本、切了半边的兽肉,一看就是他常用且唯一的储物法器。
“这大猴子,真憨啊。”公皙瓒无语感叹,转瞬又改了口风:“不对,是真聪明。”
有舍有得,顾一念始终是与岑厌之站在一处的。若非倾囊相付,古猿得不到顾一念这样一场纯粹的天雷;若非倾囊相付,岑厌之也不会容许这样强大的族群留在身边。
古猿已然看清,仙妖实力相去甚远,浮空云海的一切对远居中天的仙族来说并不紧要。拥有龙族血脉的妖不止一个,年岁、妖力胜于当今妖皇的也不是没有,但能得顾一念相助的,只有岑厌之一人而已。
是以,他只能对他称臣,他必然效忠于他。
“不管聪明还是傻,我只知道……”顾一念莞尔一笑,取出十数坛猴儿酒,眼眸弯弯:“未来数千年,浮空云海都喝不到高阶猴儿酒了。”
招手唤众人共饮,连带着谢屿手下的天兵们一起摆了张圆桌。闻如许、公皙瓒、谢屿,与顾一念共同生活过的人皆有一手好厨艺,不大会的功夫便备出了一大桌的下酒菜,提前开起了庆功宴。
“你不能喝。”素白纤手拦在杯口,顾一念方才便饮过一坛,此刻醉眼泛红,警告道:“也不许说话,你之前喝过。”
“好。”闻如许明眸清润,不见丝毫醉意,却也好脾气地应声,拉着椅子坐近她身旁,周到地布菜添酒。
顶级的猴儿酒实在醉人,众人又都是拼命打过一场的,身心俱疲。很快,那几个天兵便沉沉醉去,各自寻了个角落昏睡。
谢屿不声不响,一贯的沉默顺从,问话便答,提酒便干,表情平静,面色如常,直到某一个瞬间砰然倒在桌上,呼声阵阵。
“哈哈哈,他居然是这款的。”顾一念忍俊不禁,想起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谢屿失去稳重,也失去了意识。
公皙瓒嫌弃地扒了他一下,呼声却反而更大了,无语起身,指着飞舟围栏道:“真烦,咱们去那边。”
顾一念有些醉了,却仍未尽兴,欣然应允。由公皙瓒带头,闻如许端着酒菜换了场地。临走回首,见谢屿醉中仍不住地点着指尖,还附加了许多划拨的动作,心念微动,匆匆嘱咐914记下。
“那小白龙人不错,此行不虚。”穿行于云海间,清风拂面,公皙瓒忽然道。
“因为他毫不迟疑地下魔渊救你?”顾一念饮着酒,调侃:“你不会要断袖吧?”
“放屁……”他醉得并不彻底,到底顾念着几分风流仙君的体面,悬崖勒马,临时改口:“放什么厥词!”
顾一念凭栏斜倚,笑得花枝乱颤,“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本仙君清醒得很!”公皙瓒双颊酡红,眼神却认真:“浮空云海一行,打消了你所有顾虑与谨慎,我认识的顾一念又回来了。”
“玉山,你或许有远大的志向,要做神人,与神主平起平坐。我信你能做到,也期待着能见到神人顾一念。”
“但,是神人顾一念,不是另一个帝渊。”
顾一念唇角微收,眼中笑意却越发盈然。静默地朝他举了举杯,独自饮下,尽在不言中。
初初飞升,她谨慎到几乎不像自己,待人接物循规蹈矩,努力完成神主布下的任务,力求取得信任,更加接近于他。
可顾一念从来不是那样的性子,支撑她走到今天,以及更遥远未来的,也不是那份从不存在的循规蹈矩、努力认真。
“去他娘的神人,去他娘的帝渊!”公皙瓒彻底醉了,举杯痛饮,口出狂言。酒液洒了满襟也毫不在意,大笑着喊人添酒,又拉着顾一念碰杯:“跟我一起说,去他娘的神人,去他娘的帝渊!”
顾一念乐不可支,竟真的应承:“去他娘的帝渊!”
闻如许神情复杂,半揽着她送上一杯清茶,瞥向对座男子的眸光晦暗,隐隐咬牙。
“不要这个。”顾一念推开茶盏,不满拍桌,哼怪道:“要酒,添酒!”
“好。”
闻如许默然半晌,一声轻叹,再送去的灵酒果香四溢,不再醉人,却格外浓郁香甜。
惬意地眯起眼眸,顾一念拉过身旁人,送上酒杯。
“这个好喝,不醉人,你也喝。”
“好。”
闻如许眼含笑意,扶着她细白的手腕微转半圈,将唇贴在另一道唇印之上。
顾一念盛情邀请:“你也说,去他娘的帝渊!”
闻如许:“……”
“快,和我说,去他娘的帝渊!”
“去他的……”
“不对,你少说个字!”顾一念严肃打断,不依不饶。
闻如许:“……”
对面,早已醉倒的绯衣仙君后腰一痛,像被谁凭空踢了一脚似的,跌落在地。茫然睁开醉眼,四处看了一圈,公皙瓒神色莫名,含糊嘀咕了几句,跌跌撞撞离席,向自己房内走去。
砰——
砰——
砰——
“什么声音?”顾一念疑惑转头。
“没什么,公皙君醉了,摔倒了。”闻如许淡淡道。
“哦。”顾一念随口应了一声,丢到脑后,而后揪着他的领口,坚持绕回方才的话题:“你还没说那句话呢,你不合群,你对我不满?”
闻如许:“……”
衣襟散开,鬓发微乱,闻如许凝望着怀中女子迷蒙的醉颜,两片嫣红的唇瓣犹自开合,随着质问越来越近。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凑上前点水般一吻,轻声叹息:“去她娘的……帝渊。”
期年为约
“去他娘的帝渊, 你忘记我们说过的话了吗?”公皙瓒揉着后腰,深沉道:“顾一念不惧怕任何人,又何惧将我在此放下?”
顾一念揉了揉宿醉跳痛的额角, 无奈道:“至少名义上,你是去浮空云海致歉的罪仙。天宫都不回,直接在务虚原走人, 总要有个理由吧?”
公皙瓒轻摇玉扇,动情道:“表兄思我成疾, 急需我去看望。你与他也曾有情, 一定不忍一个几千岁的老孤寡伶仃腐朽。”
顾一念神色古怪,且不说公玉瑾端方内敛, 从不外露的性情,也不说这对表兄弟相差数百岁,在下界并无交集。
“几千岁,老孤寡, 腐朽?”
公玉瑾与她年岁相仿, 严格说来只比她大上三岁,在修士乃至仙人当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你在讽刺谁?”
伴随着声声质问, 顾一念缓缓抬手,手心闪动雷光。
“……”公皙瓒沉吟片刻,识趣地换了个理由:“原上散仙以公玉瑾为首,他却自辟仙岛隐居, 万事不理。本君肩负重任, 务必早日回归务虚原,保护大家。”
〔他怎么好意思的, 没他只能更安稳吧。〕连914都忍不住,讽刺起它最心爱的美人。
顾一念面无表情, 道:“接着编。”
□□光愈发明亮,公皙瓒凝视半晌,收起折扇,自暴自弃:“琼楼海棠花开了,我想去看看。”
出乎意料,顾一念思索片刻,竟收起雷光点了点头,驱动飞舟停靠在散仙聚集的务虚原旁。
“去吧,给我指一下你的海棠琼楼,还有阿瑾的桃源仙岛。”
“阿瑾?”公皙瓒震惊抗议:“你唤他阿瑾,对我就呼来喝去、连名带姓?”
“顾一念,你未免太过偏心!”
顾一念无动于衷:“你下不下去?”
公皙瓒大摇大摆摊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再予本君一份临别赠礼。”
〔小学鸡。〕心底轻嗤一声,顾一念毫不犹豫驱动飞舟升空。公皙瓒一惊,疾跑翻越围栏,衣袂翩跹,如落花蝶舞,翩然降至原上。
蓦然回首,却见飞舟仍然悬停在原地,女子托腮倚栏,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公皙瓒尴尬轻咳一声,整了整衣摆,重拾贵公子体面。玉扇敲在掌心,他坚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公玉瑾一直一个人,务虚原的散仙也确实需要一个领头人组织。”
玉指红蔻轻点栏杆,顾一念不为所动:“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叫散仙?”
公皙瓒无奈摇头:“务虚原不大太平。浮空云海一行,你实在展露了太多。帝渊之下,仙族再难寻你这般人物。”
顿了一顿,他轻笑着传来一张地图,图上是务虚原完整的地势河川、散仙洞府,月白绯红,两道格外明亮的光点指示着故人居所。
“或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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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玉山就这样放了他?”
水亭帘动,暗香幽幽,帝渊饮茶的动作一顿,无奈问道。
“嗯,正是。”
顾一念理亏,没敢正眼去看他。羽扇般的长睫垂下,视线无意识地聚焦在他搁置在石桌上的左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冷白如玉雕一般,是她能看清、能记下的样子。
如同领命出发前一样,帝渊仍旧一身常服坐在水亭,周身神光内蕴,气息平和。她能够看清他丰采俊雅的容貌,看清他温和无奈的神色,偏偏这一切都无法在识海中留下任何印迹,瞬息便会忘却。
这种感觉十分不妙,她也说不清是鸿沟般差距带来的落寞,还是因毫无反抗之力而心生怯惧,抑或是,二者皆有之。
顾一念忍不住在内心偷偷给自己鼓劲儿,本君解了浮空云海之困,妄渡魔渊将迎来数百年的稳定,挚友稳坐妖皇之位,两族也将长久友好下去。与这些相比,放一个散仙回家实在是不值一提。
914也大胆鼓励:〔帝渊又不是闲的,时时刻刻监视你的心念,管他呢。〕
是的,管他呢,去他的。
刚支棱不到半刻,帝渊又问:“公皙瓒与你说什么了?”
顾一念微哽,第一时间想起那句“去他娘的帝渊”,再度心虚了起来。
没等来她的答案,帝渊指尖凝聚神光,微微点动在桌上,似是想要亲自追溯看看。
“……!”顾一念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一把按住。
肌肤相贴,那玉雕一般的手,竟也是温热的。
帝渊默了一瞬,面露疑惑,却没抽开,只问:“玉山这是何意?”
“……没,没什么。”顾一念轻咳一声,双手一起按的更紧了些,微微抬眸,诚恳道:“此行故旧颇多,求神主给小仙留些面子,莫要追溯。”
帝渊沉默片刻,喉间溢出低笑。
听到他温声道了句“好”,顾一念终于收手,轻出了一口气。
闻如许,公皙瓒,岑厌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路来的经历,足够把她的脸面丢下魔渊洗涮十个来回。
更别提归程飞舟上,那些大不敬的醉语妄言。
不敢再迟疑,顾一念连忙揭过这茬,展开下一个话题:“神主,务虚原可是出了问题?”
帝渊收了笑意,神色有些淡,“是有一些,不过,算不得紧要。”
细眉微蹙,顾一念不由困惑。若说浮空云海地处西天之极,距此五万里之遥,其下妄渡魔渊又非龙族不可安抚,是以帝渊并不挂心。那么近在咫尺、又可为众散仙合力应对的务虚原,怎么说也不该置之不理。
看出她的疑惑,帝渊却并未解释,反是问道:“玉山可信命?”
顾一念抿了抿唇,沉默摇头。
“本君信。”帝渊轻笑,神色有些许疲惫,摆摆手道:“时机未到,不急。”
“玉山此行辛苦,找浣微仙子,去内库随意挑选几件得用之物,而后便好生歇息一阵吧。”
顾一念面露迟疑,并未起身。
帝渊眼带笑意:“可是不够?”
“不。”顾一念起身一礼,直言道:“小仙不求任何灵器法宝,但求神主降雷一场,助我升阶。”
雷灵根极为特殊,顾一念每次进境都需借天雷之力,以远超同境的实力强行突破。人世三千年积累,七位男主与顾琢、商采采共计九次飞升之劫,与西荒雷暴中长达百年的历练使她厚积薄发,初初飞升便有玄仙之境。
玄仙之上,便是与神人一线之隔的大罗金仙。入此境界者,堪称半步神人,皆是有望领悟天道规则,与其共掌道则的正道仙君。
而天意断情,红尘道充满情爱是非,乃是旁门左道。
顾一念心中忐忑,自知要求无理。
她是天道治下的乱臣贼子,以力破道,偏要逆天而行。数千年修行路上,它为她设下诸多藩篱,赶她走向绝路,明确表示着不喜。帝渊却是天生神人,与天地共掌道则,万劫不灭,是毫无疑问的天道嫡子。
他与天道合该是一边,顾一念无比清楚,但还是坚持着垂首抱礼,等待一个答案。
九万里玄天只此一位神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并且不知为何,顾一念直觉认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降罪于她。
良久的沉默,他注视着她。纤瘦的双肩上如有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顾一念却只是沉静垂眸,不发一言。
半晌,一道轻柔的神力卷起她,遥遥放置到湖外石阶处,竹帘碧影相隔,帝渊声音低缓如叹:“去寻浣微吧,而后好生歇息。”
嫣唇微抿,莫名的失落一闪而过,那道声音复又响起:“一年之后,务虚原上,玉山将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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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商采采微讶,一面验过名牌,引她入天宫内库,一面思忖道:“意思是一年后,神主要派你去处理务虚原的烂摊子?”
“我也不知。”顾一念摇了摇头,神色困惑,不明白帝渊究竟是什么意思。
帝渊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却叫她一年后到务虚原上,在天宫势力之外的地方“得偿所愿”。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帝渊明明说务虚原的事情并不紧要,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又早早将其纳入计划。以及,将地点选在天宫势力范围之外,帝渊难道也要与她同往吗?
“神主说,他信命,让我等待时机。”顾一念神色难言,抿了抿唇。
商采采扑哧一乐,轻掩秀口,怎么都止不住笑意。
顾一念无奈:“差不多得了。”
商采采矜持地侧过身去,双肩微颤,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谁人不知玉山真人离经叛道,偏爱逆天而为。不守道心,流连红尘,教养妖鬼,还将其一手送至飞升,一生都和一个“命”字过不去。如今欲升金仙,本是逆天之道,却被告知要等一个天命玄机。
足足笑了小半会,商采采终于止住,勉强安慰:“他是神主,不信天命才是怪事。”
毕竟,神人与天道共执,他本也是天命的一部分。
“是呀。”顾一念微叹,眸光暗淡了一瞬,不知为何有些遗憾。
不过,她很快便将其抛诸脑后,流连于内库无数珍藏之中。
帝渊只说随意选几件,并未规定品级,也没说究竟是三件还是五件。二人一拍即合,决定顶着上限拿他个九件。
云海一行,顾一念承担了绝大部分法器符箓支出,尤其是最后公皙瓒入魔渊补天柱,几乎带上了她近百年来所有的存货,空间前所未有的空荡,惹得小管家914每日哀叹,催着她找神主要补偿。
帝渊确实慷慨,开放了整个内库任她挑选。只是她灵根特殊,只有亲自炼制的同属法器才合用,一人一统挑挑选选好半会,914萧萧瑟瑟:〔我好像那个逛青楼的太监。〕
顾一念失笑,随意挑了几件不同属性的高阶仙器,而后对商采采道:“你也选一个吧。”
“我?”商采采确认道:“这可是天宫内库,多少年都没开过。”
顾一念推了她一把,含笑催促:“那你还不抓紧,当心我一会改主意。”
商采采颇为惊喜,再看向满室珍宝时眸光晶亮,期待之余也莫名挑剔了起来,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仔细地对比衡量,周转了好大一圈,最后却空手而归。
“怎么?可要我求请神主,为你亲自锻一把神器?”顾一念打趣。
杏眸含嗔,商采采白了她一眼,却没反驳。细白手指绞着袖口,她犹豫了一会儿,赧然垂眸:“等你得空了,给我炼一块玉佩吧。”
顾一念精于炼器,也没有寻常修士的清高,毫不介意以此谋生,独一无二的雷系法器畅销修真界,却唯独没有最适宜承载雷元的玉质法宝。
玉山之玉,只赠有缘人。商采采垂着眸子,心底有些涩,不知自己如今是否也在她的缘分内。
“嗯……”顾一念拖着调子沉吟,见她薄唇抿得愈发紧,白净的面颊飞起红晕,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商采采后知后觉,气恼不已,轻咬着唇伸手向她腰间一掐,“戏耍我?快说,你应不应。”
“有什么不应的?”顾一念闪身躲过,反捉住她的腕子扯进怀里,嫣红的唇瓣开合,口出狂言:“说,你恋慕本君多久了?”
“呸!你要不要脸。”
“原是看上了本君的绝色容颜。”
顾一念故意曲解着,随意挑了最后一件,勾过她的肩膀一道离开,口中还不依不饶:“小美人,本君这就应了你。”
“顾一念!”商采采双颊绯红,气急败坏。
又喊名字,顾一念暗自嘀咕,没忍住在她的细腰上掐了一把,“别和那些狗男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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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可还满意?”仙力大幅消耗,顾一念饮着猴儿酒,半醉不醉倚在水榭栏杆旁,调笑道:“不要太感谢我,更不要以身相许。”
商采采咬了咬牙,重重放下为她备的下酒菜,小声斥了句:“不要脸。”
〔这是不是就叫口嫌体正?〕顾一念乐不可支,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对914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调戏绿茶小白花这么好玩。〕
914无语道:〔大概是因为,她从前不对你茶。〕
顾一念微哽,想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商采采亦出身凡世,二十三岁孤身一人寻到玉昆仙宗,欲拜师问道。
宗门每百年公开招选一次弟子,上一次远在她出生之前,下一次或许要等到垂垂老矣。守门弟子劝她去万象学宫碰碰运气,商采采却执意不肯,以凡人之身一步步走过三千级石阶,长跪十日,换来一次破例入门的机会。
她是水木双灵根,天赋不好不坏,入得了内门,却无法入清和长老沈如朽的门下。尤其是,她望向周应淮时毫无遮掩的情意,摆明了是为他而来。
在那时的玉昆仙宗,喜欢周应淮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高大俊美,天资绝艳,师承清和长老,使得一手君子剑,翩若惊鸿,温雅无双。除此之外,还兼有温厚的性情,稳重可靠,友善同门,按914的说法,本该是最标准不过的古早温柔男二配置,乏善可陈。
只是人心总有裂隙,那便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他的友善过了界,温柔不分对象,平等地施予所有同门。自己一身洁净地站在光明中,把争议、妒怨尽数抛诸到身后的阴影里,任其滋生、蔓延。末了,还要磊落地说上一句,怎可如此,应心怀良善,友爱同门。
商采采就是那个追随在周应淮身后,陷在他阴影中无法自拔的人。她为他而来,在他的影响下成为一个十足刻板的白花绿茶,一面迎合着他,表现得温柔友爱,体贴善良,一面暗地里作梗,引得爱慕他的师妹们相争相斗,在衬托过她的美好纯洁后,狼狈退场。
在顾一念入门之前,这招无往不利,在沈如朽飞升之后,这招数也终于落到了她的头上。尤其是在掌门师叔仙逝,周应淮继任之后,掌门的威严使晚辈轻易不敢靠近,顾一念这个难得的同辈、嫡亲的异性同门,便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压力。
那是顾一念脾气最差,最为娇纵无状的几年。沈如朽将她保护的太好,即便飞升,也为她留下了数量极巨的灵石法器,安排师叔、师兄,甚至是师弟,为她一路保驾护航。
前世今生,顾一念都没见过这些路数,骤然在商采采那吃了亏,还得了周应淮一句“师妹,你也该收收性子了”,顾一念出离愤怒,撸起袖子决定要给她个好看。
一个心眼多,一个性子急,一个装柔弱,一个爱动手。她们就像是天生的对家一样,相生相克,既无法分出胜负,又不愿握手言和。
争来斗去上百年,什么幼稚的手段都用尽,顾一念逐渐厌倦,从开始的气势汹汹,到后来玩乐一般的消遣,权当是个习惯,连周应淮都放弃了劝和。
商采采极善伪装,人人都说她善良柔弱,诟病顾一念任性刁蛮,仗着身份和沈如朽留下的法器资源,追着人欺负。
可仇人面前最难端住假面,顾一念见过她翻白眼,听过她人后的刻薄之言,一次打架落进水里,甚至还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顾一念忍不住笑出声,开始好奇商采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个主角,七本小说,属于周应淮的这本保存尤为完善。顾一念翻阅全篇,遗憾的发现,商采采用尽心机,拼尽一切从凡世追到仙门的爱恋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在以周应淮为主角的故事里,商采采单薄的可怕,似乎只是为了衬托女主的善良光明而存在,在必要时出现,用拙劣的计谋为二人制造危难中相亲相爱、误解后重燃爱火的老套剧情。
书中,商采采最终死在自己的拙计之中,到死仍挂念着周应淮,可悲地自怜:“他本无意穿堂风,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咎由自取。”
“呸!”顾一念拍开光屏,让914远远丢开这本烂书,最好永久删除。
她才不信什么无意穿堂风,周应淮是个人,是故事中着墨最多,最为智慧、慷慨、温柔良善的人,这样的人不该想不到那些行为的后果,也理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顾一念不知道从前在凡世时商采采是什么样子,但她聪慧美丽,工于心计,善于隐忍,修炼也是极为刻苦,这样的人不该过不好,更不该成为旁人爱情的垫脚石。
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三圈,顾一念仍是气得睡不着。大半夜摸去商采采的山头,动用师尊留下的各色法宝破开禁制,她一路长驱直入,给了睡梦中的女子兜头一巴掌。
“商采采,你是不是有毛病?”
商采采惊醒,捂着额角坐起,没还口也没还手。生平第一次在面对这个老对家时,她眼中没有装模作样的柔弱可怜,没有嫉恨、嘲讽、冷漠,或是任何其他的情绪。
杏眼圆睁,清润的眸光中,盛满纯粹的震惊。
不是,你半夜来我家打我,我有毛病?
他不简单
商采采回想了好一阵, 不记得有哪一次矛盾,值得将她们的关系恶化到这种半夜破开禁制,冲进来将人打醒的地步。
虽说她们本就说不上友善, 但商采采心中十分清楚,顾一念无过,是她挑衅在先。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顾一念性子娇纵,却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正思索着, 又一巴掌打在肩头, 顾一念满眼失望:“商采采,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商采采:“……?”这都是我的词吧?
被连番攻击, 商采采也生了火气。她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平素在外装柔弱扮可怜,如今深更半夜,自家卧榻, 老对头送上门来, 怎能继续忍气吞声?
顾一念晚她二百年入门,灵根特殊, 修行之路坎坷,只在沈如朽飞升时突破了筑基,至今再没提升。而她已有化神修为,只要提前封住她储物戒中的诸多灵宝, 即便雷灵根拥有越级对抗的实力, 也是无济于事。
商采采打定主意在今夜干一场大的,捉住筑基小修士细白的腕子, 反身将她压在榻上,还没来得及聚起灵力, 便对上了她暗色中闪动的眸光,满眼心痛,如同质问。
“我……我没想打你。商采采惊了一瞬,烫到一般松开手,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告诉自己:“化神欺负筑基,我还没那么无耻。”
抽身退开,定了定神,她尽量维持着声线平常,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顾一念不答反问:“周应淮就那么重要吗,值得你做到那种地步?”
商采采满脸莫名:“我对他做什么了?”
沈如朽飞升后的几百年里,周应淮继任了庇护者的角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顾一念,顺理成章地与她走到了一起。
“那是你的道侣,对你一心一意,我……”商采采声音低了下去,赌气道:“我倒是想,也要他愿意才行。”
顾一念气结,忍不住又给了她一巴掌。
不痛不痒的一掌被商采采随手挥开,左右夜深人静,她不再压抑自己,明白展露出嫉恨:“顾一念,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当很清楚。我永远也不可能祝福你们,我会一直针对你,一直期待着你们分开的那天。”
榴花般的眸子染着怒火,顾一念瞋目而视,却不是为她的道侣。
“你要追逐他到什么时候?在这个过程里丢了多少东西,又得到了什么?”
“你确定还要这样下去吗?入道不易,你自己的修行呢?”
“为了一个男人,就要这样糟践自己?”
商采采下意识地想反驳,张了张口,却又哑然。
声声质问敲在心头,在阴暗处凿开裂隙,将她所有的不堪与腐烂毫不留情地摊了出来。
她想说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狭隘阴暗的人,想说她会一直这样下去,用尽手段,至死方休。
她甚至还想反唇相讥,说你什么都有了,自然什么都不必在意。可她又无比清楚二人之间的差距远不只此。
究竟是美好才会被爱,还是在爱中长大的人才会美好,商采采至今也没能理清因果。她只知道,这两者都与她无关。
天门关,道门隐。在这个注定无法飞升的时代,绝大多数修士并没有太高的境界、太长的寿数,几百年的时间足够换掉一批看热闹的低阶修士。
漫长的岁月里,连她都熬成了玉昆仙宗的外门长老。当年的修真界第一人,万年以来唯一飞升的玉昆仙宗太上,早已成为新一代小弟子们口中遥远的传说。
可商采采仍然清楚地记得,这样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曾对一介凡人倾心相付,将全部的温柔都给了眼前的女子。
堂堂大乘修士竟随她一同入凡尘,逛夜市,放花灯,玩到夜半也不尽兴。她说不想飞,他就背着她一级一级走过三千石阶,吹着夜风聊着天,任由她在自己肩头沉沉睡去。
三千级,商采采做凡人时也曾走过。巍巍仙门,越是靠近,威压便越摄人。初时直立而行,后来跪着攀爬,最后整个人贴在地上,鲜血淋漓。
行至中途时,她也曾想过要放弃,周应淮却忽然出现,为她短暂地屏蔽了威压,治愈外伤,又微笑着鼓励了几句。门前长跪时,商采采的脑海中一遍遍浮现起那幕,用以作为坚持下去的动力,即便她知道,那位仙君并不记得她,他只是一贯温柔,一贯爱管闲事。
即便已到化神之境,商采采还是没能忘记那种痛楚。她更加无法忘记,后来夜色中的无意一瞥,沈如朽背着他熟睡的凡人弟子拾级而上,含笑的眸子在看到她时忽然凌厉,冷冷示意她噤声。
商采采心想,原来仙门也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天上月会自己坠入凡尘。不过,那大抵是分人的。光明与爱相互成就,站在光里的人会接连不断地遇见一个又一个美好,而她从始至终只能在暗处旁观。
“就这么点事?”顾一念翻了个身,将腿压在她身上,不客气地霸占了她大半个床铺。
“你可以出声,师尊又不会打你。”打了个哈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叫我,我会给你花灯的,那天买了好多。”
商采采没应声,夜色中,阴暗在心底疯狂滋生,荆棘一般刺在心上。
多么完美的回应,良善,友好,洒脱。
可她宁可得到一顿谩骂。
顾一念无过,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她的存在,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嘲讽,无情地对比出她的不堪。
“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好自卑的。”身旁人半梦半醒,断断续续道:“你是外门长老,我是靠丹药续命的筑基;宗门上下都喜欢你,都骂我仗势欺人……别管真的假的,只要你能一直装下去,这一切都会一直延续。”
“抛开周应淮不理,你就是一个成长型励志大女主,如今千帆过尽,功成名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荆棘丛生的荒原被人劈开了一道裂隙,透进星点光亮。商采采竟然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
夜色很长,商采采睁着眼许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颈间有温热的吐息,迷蒙睡去时,她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被忘记。
翌日,商采采在一阵惊呼声中睁眼,愕然坐起时,腰上还缠着一道玉白的手臂,随呼吸静静起伏。
门外浩浩荡荡数十人,内外门长老总管皆在,手下弟子三五聚在一起,如往日一般说着她们的闲话,更兼惊诧与怀疑。
床前,周应淮手按剑柄,罕见地冷了脸色。
商采采心底一空,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躺在她身边的是别人的道侣,她有家,有人等,自然也有人寻。
周应淮沉声质问:“怎么回事?念念为什么在你这里?”
商采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顾一念一把拉回了被子里。
“没什么。”她声音懒散,带着睡意:“我和采采昨夜商量了一下,我们分开吧。”
商采采:“……?”不是,和谁商量?
周应淮一怔,不可思议道:“念念?”
“别。”顾一念搂着怀中香软的女子,紧了紧被子,迷蒙道:“别叫这么亲,我怕采采误会。”
场面寂静了一瞬,而后一片哗然。
顾一念人生中第二次名扬修真界,不幸捎带上了两位怨种。
一个是她的前任道侣,素有贤名,温柔仁厚的大宗掌门,一个则是被她按头欺负数百年,终于在一个深夜按到了床榻上的柔弱女子。
人们翻捡起她们从前争斗的细节,津津乐道,为这个离奇的故事寻找立足的支点。
“怪不得会追着一个人数百年,原是这种情感。”
“商长老再怎么说也是化神修士,对一个小筑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看她也早就动心!”
讨论的最后,难免要提到那个被舍弃的可怜男人,相视一叹,复杂地说上一句:“顾一念可真不是个东西。”
“我和一念不是那种关系。”
商采采这辈子都想不到,她会有为这种事解释的一天。
“我知道。”周应淮神色平和,态度略显疏离:“此事不必再提。”
商采采有些慌神,他向来是温柔的,哪怕是对着最普通的小弟子,也永远是目光温和,含着笑意。她忽然后悔,早知这样还不如让顾一念欺负着,时不时得来些温柔的慰问与关怀。
“对不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商采采怔怔闭口。
周应淮停顿一瞬,平静道:“我从前来者不拒,不懂得维系边界,放任矛盾滋生,给你带来了许多困扰,实是抱歉。”
那日清晨的闹剧之后,他与顾一念恳谈,询问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要让她放弃这段感情。
“师兄,你是知道我的,向来纷争缠身,非议不断。”顾一念认真道:“我从前不在意这些,你来我往,权当消遣。如今才发觉,我以为的消遣,实则是旁人的苦痛。”
“并且,我本可以不必经受这些。你如今也有大乘,是一宗掌门,实力地位不逊于当年的师尊。那些年,可从没有人敢寻我麻烦。”
周应淮哑然,下意识便要道歉。
顾一念却打断道:“师兄,我只问你两件事。”
“是什么?”商采采捏紧指尖,紧张道。
“一则,我是否能预见到自己行为的后果,知晓这样的言行会使爱慕者更加心旌动摇。二则……”
直白到近乎剖心,停顿的一瞬,商采采十分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可周应淮只是一声轻笑,清晰自问:“我是否享受着众人的瞩目,欣赏着温柔迷人的自己,是否认为被关注和爱慕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想,是的。”
伴随着他的答案,商采采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碎片割开荆棘,天光彻底透了进来。
她辞去外门长老之职,寻了宗门内一偏僻小山隐居,除却顾一念,无人会翻山越岭寻她。
不久后,周应淮飞升,顾一念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为修真界绝无仅有的金丹掌门,在一片风言风语开启了另一段与她无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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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飞升之后,当年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顾一念捻着酒杯,咬牙恨恨:“他们说只有我的道侣才能飞升,用此反证我们当年确实好过。”
两千多年的旧事了,能活这么久的修士,不是隐世大能,就是各宗太上长老,竟然如此嘴碎!
杏眸弯弯,商采采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你当年不是很洒脱,说任由他们去讲?”
顾一念轻哼,嘀咕道:“我是怕你羞愤跳井,给你做个榜样。”
商采采吃吃笑着,没反驳。纤指抚摸着属于新得的玉,质地清透,冰蓝飘花,顺着飘色的形态雕琢了一株薇草花,细白花瓣包裹着整块玉唯一的一点瑕疵,背面照旧刻着一个小小的“念”字。
“不是说要榴花吗。”她爱不释手,却还是小声抱怨着。
顾一念想了想,神秘兮兮地凑近,在她耳边说了五个字。商采采一惊,酒意都散了大半,无语道:“你不在天宫过了?胆子这么大。”
“公皙和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顾一念不甚在意地笑着:“我不会成为第二个帝渊,你也要做你自己,薇草挺好的。”
商采采垂下眸子,怎么都掩不住笑意,索性又举杯与她对饮了起来。直到月上中天,她忽然想起些事情,摸着袖子递来一幅卷轴,“你先前要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顾一念顿了顿,接过却没展开,在指尖闲闲转着。
商采采误解了她的意思,劝道:“就算你们两情相悦,查查过往也算不得什么。”
十五岁情窦初开,总要讲一个信任、唯一,仿佛多问一句都是对真情的辜负。可他们早过了那样的年纪,总要有些实实在在的交托才好放心倾付热意。
“倒不是因为这个。”顾一念摇了摇头,展开卷轴阅尽。
卷轴上是闻如许作为凡人短暂的一生。年幼早慧,三岁能诗,以孝贤闻名乡里,十九载顺遂非凡,直至金榜题名,曲水宴上失足溺死。
对凡人来说,这一生可叹可惜,对仙人来说,却实在平平无奇。
闻如许有秘密,顾一念一直都知道。她先前不确定他的目的,是以委托在天宫协理内务的商采采去查,如今看来却是一无所获。
顾一念微叹:〔还真是冲我来的。〕
914弱弱道:〔你是不是忘了上辈子对他做了什么。〕
抹去记忆,孤老山谷,冲她来才是正常。
〔要么圆破镜,要么火葬场。〕914给出阅文无数者的专业意见:〔也许是想引你动心,再舍你而去,看你追悔莫及。〕
顾一念深感荒谬,比起系统,更想听听同类的意见:“采采,你听说过火葬场吗?”
“何为火葬场?”商采采不解。
顾一念举例道:“比如你从前心悦师兄,他不以为意,如今你放下了,他却悔不当初,再来寻你……”
商采采恍然:“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他烧成灰?”
“那倒不……”顾一念话音未尽,便见商采采思忖道:“我怕是打不过,要借用些旁的方法。”
顾一念:“……?”
不是,你还真考虑啊。
今非昔比,恋爱脑绿茶小白花一去不复返,顾一念再也不用担心她为了爱情去死,难眠的夜里,她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弄死不顺眼的男人了。
看着她复杂的神色,商采采失笑出声,“逗你的。”
纤手取过她刚刚阅览过的卷轴,瞬息碾碎无形,商采采认真道:“念念,我不知道你和那小仙吏有什么样的过去,但这人不简单。”
“怎么说?”顾一念微蹙。
“这位探花郎由神主亲自点化,不但如此,还得了神主单独接见,足足两个时辰方出。”商采采凑近了几分,低声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古曲九歌
“师父?你怎么了?”
顾琢趴在闻如许背上, 左手握着顾一念刚刚赠予他的仙器,右手扒着闻如许的袖子找零食吃,抽空问着。
“没什么。”顾一念回神, 看眼前二人撕扯,不由失笑。
“小顾仙君,灯影牛肉就那一包了, 真的没有了。”
搜完储物袋搜身上,闻如许被扒得衣襟散乱, 捂着腰带狼狈守住最后一道底线, 面红耳赤:“别扒了!玉山君还在呢。”
顾琢锲而不舍,坚持把他身上摸了个遍, 拿着唯一一包灯影牛肉,闷闷道:“不够吃。”
“你什么时候爱吃这个了?”顾一念有些好奇,灯影牛肉麻辣鲜脆,是她极爱的下酒菜。但本质来说, 辣味与痛觉相通, 顾琢无痛,自然也对辣味不敏感。
顾琢抿了抿唇:“师叔爱吃, 他约我喝酒。”
顾一念:“……!”
眸光一嗔,她下意识想生气。忽又想到,顾琢虽心智异于常人,可到底也千把岁了, 到了唇边的话语硬生生止住。
可顾琢显然没有千把岁的自觉, 在她的目光下竟是心虚一抖。
闻如许见势不对起身将他向外推,不知从哪又摸出两包牛肉塞过去, 两面劝和:“玉山君,孩子不小了……去吧, 别玩太晚。”
“……”顾一念还没反应过,就见他三下两下安排好了一切,无语道:“好人都让你当了?”
闻如许垂眸轻笑,自腰带夹层取出一枚深藏的储物戒,哗啦啦抖出十几包各色下酒菜,笑眯眯道:“给玉山君备的。”
“算你识相。”顾一念毫不客气地笑纳,摆出几件仙器,随意道:“神主赏的,挑一个吧。”
闻如许见状微讶,含笑谢过,认真挑选了起来。
识海中,914气得吱哇乱叫:〔你怎么还给他仙器?昨天商采采说的事情弄明白了吗?〕
顾一念无所谓道:〔不急,人生在世,不必事事都清楚,且走着看吧。〕
昨夜,商采采不但告知了她闻如许的可疑之处,还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神主早就关注此人,甚至,也许他的死亡也在计划之中,不然怎么不早不晚,就在你飞升前一日落水?”
商采采声音急切,余光遥遥飘向天宸宫的方向,心生惧意,却仍坚持着:
“念念,你的道与我们不同。从前在下界时,天道便以道缘为诱,屡次引导你的爱人、同伴离你而去。神主与天道共执,安知不会继续这个老路,派人过来毁你道心?闻如许与你有累世情缘,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
“那也要他有这本事才行。”顾一念握紧她的手,安慰轻拍,玩笑道:“放心吧,谈道侣这事我可熟得很,谁毁谁道心还不一定呢。”
“怎么把自己说那么坏。”商采采含笑瞋目,掐了她一把,终于放下些心来,醉饮一场后各自睡了个饱足。
914却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一路陪顾一念走来,它知道的更多,也更加担忧。
〔闻如许可不只是神主派来的,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殒神。〕914不满嘀咕:〔他有那张乌鸦嘴就够了,要仙器干什么。〕
〔好啦,你也不需要那么多仙器呀,你不是还有我。〕顾一念安慰着,〔往好处想,或许他们从前就是朋友,所以才帮上一把,叙叙旧呢?〕
〔唔……〕914忽然语塞,似乎,也不是没可能。
对座,闻如许对比过后,终于选定一件玉质仙器,含笑道:“就这个吧,我喜欢玉。”
“好。”顾一念莞尔应下他话中的暧昧,收起其他仙器,“这些送别人。”
闻如许讶然:“都要送?玉山君不留些吗?”
顾一念摇头,洒脱道:“我用不上这些,难得吃回大户,给大家都
铱驊
沾沾喜气。”
闻如许艰难点头,神色复杂。
出行小半月,积压的事务一一处理过后,天色已然见暗。
“小兔崽子,还在喝。”看了眼时辰,顾一念不满道。
“我去接?”闻如许问。
“一起吧。”不假思索地回应,语毕顿了顿,失笑道:“怎么像接小孩子下学似的。”
从前与闻人渊一起带着顾琢在凡世游历时,他也曾去过学堂。每到暮色渐起,类似的对话都要出现。
顾琢幼时肌肤泛青,总要点上些粉膏红润气色,看起来才有个活人的样子。他很听话,一双乌溜溜的瞳仁却总是空的,问话就点头摇头,偶尔唤声爹爹,此外都不言语。
粉膏由闻人渊亲自制作,日日摆弄,身上难免要带脂粉香味,渐渐风言四起,说医馆的闻人大夫看着温雅,背地里玩的却花,守着那么个天生丽质的美貌娘子,还总要出去打野食。
一日下学时分,二人去的晚了些,竟见学堂门口一片吵闹,顾琢浑身湿透,孤单地站在人群中,脂粉脱落小半,露出泛青的皮肤。
“我就说他是怪物!看,现原形了吧!”一个同样湿透的小孩子吵闹着,牵着他的男子神色愤慨:“陈夫子,你得给我们个解释。这样的孩子也能入学?”
“是啊,就算不是怪物,看着也有怪病。”
“阴恻恻的,听说平时都不讲话。”
“他爹爹也不正经,大男人家的一身香粉味。”
顾一念拨开人群,闻人渊匆匆解开外袍披在他身上,顾琢抿了抿唇,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爹爹,小琢不是怪物。”
陈夫子一脸为难,看向顾琢的眼神也有些惧怕,小心道:“顾掌柜,闻人大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老夫不信鬼怪之说,但令郎这样子明显不正常,有病治病,还是快些带回家吧。”
顾一念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眉头一挑就要发火,一只冰凉的小手却拉住了她,平静问询:“夫子说人无礼不立,他们说我爹娘坏话,推我下水,为什么该走的人是我?”
“我不是怪物,你们才是。”
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座小城,即便夫子有所愧疚,极力挽留,许多曾受医馆恩惠的人更是气怒不已,明里暗里骂了好几年,每每路过赶人的那户都要啐上几口,那家人亦是懊悔万分。
那天之后,顾琢越来越多的开口,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握着闻人渊的手有些困惑:“爹爹,他们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指责他的时候围在一起,为他鸣不平时也是一样。
大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闻人渊温柔道:“鬼物无形,虚妄的恶念才是怪物。”
顾琢点了点头,“那我不涂脂粉了。”
看着眼前皮肤青紫的小孩,闻人渊沉吟道:“爹倒不是这个意思。”
顾琢想了想,学着其他小孩的样子躺倒,扯住闻人渊的裤腿打滚:“我就不!”
裤子险些被扯掉,闻人渊一惊:“哎,你……放开!”
“你放开!”闻如许狼狈捂住腰带,绝望道:“小顾仙君,你看看我是谁?”
顾琢顺着衣摆向上,抱在他的腰间,醉道:“是爹爹。”
凌云霄一抖,连忙解释:“师姐,我没带他玩过这个,认爹可不是我教的。”
顾一念咬了咬牙,“酒总是你灌的吧?”
满桌花牌骰子,空酒坛遍地,凌云霄心虚道:“这也不能怪我,小鬼今日带来的灯影牛肉实在太辣,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些。”
怒气一滞,顾一念细看了看,顾琢眼尾唇角竟有些泛红。闻如许伸手碰了碰,若有所思:“灯影牛肉好吃吗?”
“好吃,怪不得师父爱吃。”顾琢傻笑点头,随即又皱眉:“爹爹偏心,只给师父做。”
闻如许失笑,问询地看向顾一念,后者挑了挑眉,将白日刚收到的下酒菜尽数拿了出来,又添上几坛猴儿酒,拍了拍凌云霄,道:“时辰还早,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师尊。”
凌云霄一头雾水,匆忙跟上:“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当给他庆功吧,尽兴一场。”
凌云霄犹是未解:“那小鬼有什么功好庆?”
顾一念止住脚步,含笑道:“辣味实是痛觉,他快成人了。”
她实在开心,把沈如朽和周应淮也拉了过来,院中杯盘换过,重开了一桌庆祝。
顾琢醉得半昏,低头一个劲儿地挑着牛肉里的辣椒丝吃,嘶嘶哈哈停不下来,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凌云霄自豪不已:“我就说小鬼最近耳朵越来越灵,定然是听本仙君的绝妙琴音听开窍的。”
周应淮笑着拆台:“明明是你贪图人家的下酒菜,喝醉了还强迫他听你走调的琴音。”
凌云霄当即表示不服,愤愤道:“师兄血口喷人,小爷就算睡着,琴音也不会走调!”
取出鹤鸣琴弹拨,还没几下,就被沈如朽按下,蹙眉道:“莫要坏我名声。”
“哈哈哈。”顾一念大笑不止,笑到一半忽然想起,凌云霄入门没几年师尊就飞升离去,他的琴术实是在自己的教导下修习的。
果然,沈如朽下一瞬便转头看向她,目露无奈:“你也一样。”
顾一念心虚不已,默默移开视线。
她随沈如朽学琴时只是个凡人,本性又贪玩,说她半吊子都是抬举。偏偏凌云霄音修世家出身,满门罹难,唯留他一丝血脉托付给玉昆仙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传承断了去。
顾一念只好对着书本,在914的帮助下边学边教。一个是检测精准却没什么审美的AI,一个是雷元强大擅长强攻的法修,配合之下奏出的琴曲,标准强效,却有种莫名蛮横的匠气,实在说不上悦耳。
最终还是凌云霄顾念着家族的荣光和师尊的声名,暗地寻凡世知名琴师重修了音律,才能体面地被人当做音修提起。即便如此,飞升后也叫沈如朽连连皱眉,强压着又学了数百年。
周应淮摇头叹笑,沈如朽又道:“你但凡争气一点,师弟师妹也不会如此。”
笑意一僵,周应淮终于想起自己是个音痴,半点琴术都没学到。
顾一念再次放声,笑得幸灾乐祸。
闻如许忍不住为她说话:“玉山君音韵造诣不低,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在浮空云海曾破解了妖族的迷心之曲。”
顾一念尴尬不已,连忙按住:“两回事,两回事。”懂得多也不耽误她弹的难听。
说起浮空云海,她倒想起了另一件事,指尖点在桌面,轻重交错,复刻出谢屿曾在剑柄上敲击过的节奏,顾一念问:“师尊可听过这样的拍子?”
沈如朽思索片刻,酒液在半空凝成几道透明琴弦,为节拍添上弦韵。几次尝试后,蹙眉收手,“未曾听过,多些时间或许能补全。”
音术如同阵法,不同音节旋律自有其搭配的逻辑,即便只是简单的节拍,以沈如朽的造诣,补成一首完整的曲目也只是时间问题。
顾琢眼眸晶亮:“好听!好厉害!”
凌云霄酸溜溜道:“马屁精,我天天弹,怎么不见你夸我。”
顾琢面露为难,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安慰道:“行,也好听。”
凌云霄恼羞成怒,借着三分醉意,二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顾一念笑看了一会,酒意逐渐上头。神秘兮兮地取出一盒东西双手捂着,送到沈如朽面前,“猜猜是什么?”
沈如朽目光纵容,配合着说了几个,见她连连摇头,无奈道:“猜不到。”
顾一念唰得展开盒子,开心道:“太乙金精,神主那拿的,给师尊炼弦。”
“师尊飞升时,全部家底都快给我了。往后,我也该给师尊挣些东西来。”
忆起从前,顾一念有些赧然,沈如朽没有拒绝,含笑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好,师尊等着。”
师徒一片和乐,无人注意闻如许微僵的唇角,他暗暗料想,定然不止这一份。果然,顾一念摸了摸储物戒,好几样灵宝仙器摆出来。
“这是师兄的。”向远处招了招手,唤道:“别打了,云霄,你也有。”
凌云霄甩开顾琢过来,有些讶然:“我也有?”
“为什么没有?”顾一念催促:“快选,不必客气,天宫内库好东西多着呢,等我下回再讨几件。”
“神主的东西哪是那么好拿的?”周应淮无奈摇头。
顾一念说起这个就不满,嘀咕着:“务虚原那摊子事或许会归我,一年出两次外勤,自然要给些好处的。”
对仙人而言,一年的时间实在短暂,更别提她才刚刚飞升就走马上任,任务不断,半点没享受到属于仙人的逍遥肆意。
闻如许剥着坚果,状似随意道:“玉山君不想去吗?”
顾一念诚实道:“那倒没有,神主实在大方。”
不但仙器灵宝任选,最重要的雷劫也没有拒绝她。
“自己的忙碌固然疲惫,别人的悠闲更加叫人心寒,最好是大家都忙起来。”
“你这心思也太直白了些。”周应淮哭笑不得,沈如朽也是无奈:“念念与我们不同,神主安排给你的事,我们恐怕插不上手。”
顾一念忍不住叹气,听闻务虚原情况十分复杂,她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她不惧怕挑战,唯独害怕孤寂。
一盘剥好的坚果推来,闻如许揽过她的肩膀,在耳畔低声:“放心。”
〔放心?放什么心,他还能叫人都去不成。〕
顾一念没多想,欢聚难得,飞花行酒,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闻如许半揽着她,凌云霄则扛起酣睡的顾琢,一路送到玉山,欲言又止地唤了声“师姐”。
顾一念“嗯”了一声,醉意醺然地拂过他的储物戒,传了几十坛猴儿酒过去,又拍了拍身旁的闻如许:“爱喝酒和师姐说,想吃什么尽管找他。云霄,开心些。”
凌云霄摇了摇头,鼓起勇气问:“师姐,宗门散掉,是我的缘故吗?”
顾一念微微摆手,笑容明媚,不染阴霾,“别想那么多,师尊不是说了吗,都是命。”
敲醒顾琢,三人一同远去。山脚下,红衣仙君站了许久,往事一幕幕流过眼前。
年少贪玩,偷溜出去喝酒,再归家时已是一片火海废墟。同为音修,与族中长辈有故的沈如朽寻到了他,将他带回宗门,一个珠钗环佩,富贵靡丽的凡人女子笑吟吟招手:“你就是新来的师弟?快来。”
凌云霄初时并不认她,出身世家,即便是个纨绔,也是自幼修行,天赋出众,怎会认一个年岁比他还小的凡人做师姐。
可他又对她无可奈何,他脾气差,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句话不回,巴掌就会落到他头上。
“师姐和你说话呢,有没有礼貌?”
凌云霄瞥了她一眼,冷哼着转过头去。她虽是个凡人,却守着修真界第一人做道侣,浑身上下佩满顶级灵器,横行修真界,叫人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沈如朽天资绝顶,世所罕见,这样的人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良师。尤其是师徒俩一个性子清冷,不喜多言,一个敏感孤傲,不愿多问,总要顾一念从中去传达。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数千年的音修世家只留下一个废物纨绔,传承注定断在我手,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顾一念摇头,真诚道:“怎么会呢?你还有师尊,有秘籍琴谱。我家才是真的断了传承。”
一个凡人而已,能有什么传承?凌云霄不屑,却也好奇:“你家传承什么的?”
顾一念深沉道:“皇位。”
凌云霄一愣:“……啊?”
顾一念微叹:“几年前一夕覆灭的西州禹国,是我家。”
凌云霄面露愕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大禹千年古国,国运恒昌,底蕴并不比许多修真世家浅,一夕覆灭,震动四方。修真界纷纷出手探查,魔雾却在一夜之后迅速退回西荒之外的妄渡魔渊,仿佛有意识一般,目的明确只为大禹而来。
“师尊说,都是命。我不信命,我要成仙去天上看看,是谁定下这般天命。”
女子以手支颐,焰红蔻丹衬得面色愈发白皙若玉,她眸光坚定,眉宇间的气度犹可见故国底蕴,盛世风华。
“你信天命吗?”顾一念忽然问。
凌云霄冷哼:“天命是胆小者的借口。”
“呀,我要告诉师尊。”
她故作惊讶,看少年瞬间红了脸色,乐不可支,半晌方道:“你心中也有不平之事,何不飞升去问个清楚?你天赋好,一定可以的。”
凌云霄扬着下巴不应声,顾一念的巴掌再度落下:“师姐和你说话呢,有没有礼貌?”
“……知道了。”
“乖,师姐会帮你的。”
顾一念说到做到,沈如朽早早飞升,她拉着914一起钻研,边学边教,甚至还隐藏身份,带他去了老对家万象学宫偷师。
凌云霄五百岁时,亲自追查出了家族当年覆灭的真相。雪夜之中,青年抱琴而出,殷红的血迹顺着琴弦滑落,滴在本就一片狼藉的废墟中。
身后火光冲天,他怔怔站了一会,回神施了个清洁术,小心地将下巴搁在女子肩头,唤了声“师姐”。
“师姐,我们去天上吧。”
“好呀。”
凌云霄说这话时真心实意,当真想邀她双宿双栖,去天上做一对神仙眷侣,只是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理由,家族传承丢失,他也有自己的道要去天上寻。
他知道她灵根特殊,修行之路与旁人不同,但还是迫不及待,在短短几百年内达到了大乘,利用一切资源与手段提升自己,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时任掌门顾一念的私藏,从前沈如朽精心准备,为她铺平一生道途的海量资源。
〔没什么,他飞升了,我才能突破。〕顾一念安慰着。
914守着空荡荡的储物空间,心疼的直抽气:〔话是这么说,但他也太败家了。〕
历经沈如朽与周应淮的飞升,顾一念已然发觉到天道对她的恶意,所谓飞升的机缘,不过是引人断情、乱她道心。不过,在914将此与她的修行绑定,为她明确了唯一的飞升之路后,她对这些都不会太过在意了。
凌云霄不是第一个对她发出邀请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顾一念从不怀疑每一次的真心,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缘起则聚,缘尽则散,她只想谨守住万千红尘中体悟到的每一点美好,去到她最终想去的地方。
〔师尊留了资源人脉,周应淮给了你掌门之位,凌云霄倒好,用你给的资源修炼,飞升还炸了条灵脉。〕914愤愤不平。
〔唔,是有点过分。〕看着满山狼藉,顾一念无奈道:〔还能怎么办,能过过,不能过就散了吧。〕
她向来风评不好,脾气也不够柔和,金丹修为执掌宗门多年,玉昆仙宗早就盛名不复。大能接连飞升,没有顶级强者坐镇,如今灵脉又被毁,更是雪上加霜。
商采采结束多年清修,出来帮她坐镇,协理宗门事务。她们一合体、一元婴,修为都不算顶尖,凑到一处时,除却明艳清丽,各具殊色的容颜,叫人最先想起的还是几百年前的逸闻。
不过千年时间,从前盛极一时的修真界第一宗门,如今只能靠着两个曾有绯闻的女修苦苦支撑,唏嘘感叹不绝于耳。
“你当年还说我呢,我看你才是那个什么……恋爱脑。”
商采采摆弄着账册,无奈发现,顾一念这个掌门当的实在不合格。不止凌云霄,其他有天赋又上进的弟子,她都不遗余力的培养,宗门数百年花费甚巨。
当然,最终压垮这个蔚然大宗的,还是那条被炸毁的灵脉。
顾一念开始售卖雷系符箓、法器,用以维持宗门生计,为寿元不多,不愿离去的弟子们提供资源。那些更加年轻有潜力的弟子,则被她拉下脸面求请,硬是送进了万象学宫。
不同于世家血脉传承、宗门择选天赋的方式,万象学宫在修真界独树一帜,打出有教无类的旗号,不拘一格为所有有志修仙者传道授业。
修真界有史以来便有万象学宫,它传承悠久,古老神秘,志存高远,广爱世人,教学能力突出,教学理念先进,拥有数不尽的优点。
唯一的问题是学费极为高昂。
从前的顾一念嗤之以鼻:“圈钱的。”
现在的顾一念颤声恳求:“收钱吧。”
沈宜酌一甩袍袖,罕见地摆出高风亮节的姿态,双手负于身后,凛然道:“顾掌门如此,当真是看轻了沈某。”
顾一念咬了咬牙:“我不是看轻你,我是看清你。”
沈宜酌其人,无利不起早,堪称修真界第一奸商,要钱还好商量,要别的才更难办。
“顾掌门与我也是旧相识了,当年您隐藏身份带师弟来学琴术,我还抱过那孩子呢。”沈宜酌微眯眼眸,似是回忆。
顾一念蹙眉,反问:“是吗?云霄比我还大三十岁,你俩抱在一起是不是不大雅观?”
“咳咳……”一阵轻咳接着朗笑,沈宜酌大笑着遮掩过此事,迎她进门:“往事休提,来,顾掌门请!”
沈宜酌性情八面玲珑,极好饮酒,酒桌上谈事更是有一手。拉着顾一念从太古之初讲到末法之世,诉说万象学宫九万年立世传道之艰,初心不改之难,说到动情处还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万象学宫是有大情怀的,顾掌门能够理解吧?”
顾一念冷脸甩开,看着自己洇湿的袖口,嫌弃到恨不能当场换套衣服。
“别讲故事了,直说吧,你要什么。”
万象学宫确实历史悠久,早于任何现存的修真门派,但一路扯到太古之初,天地源起,实在太过夸张。
沈宜酌神色一改,取出一卷书简,诚恳道:“只是想和顾掌门交流下教学经验罢了。”
顾一念谨慎地伸出一指拨开,书简一片空白,只在最右侧填好了标题。
“从筑基到飞升?”顾一念沉默一瞬,问:“我近千岁才结婴,你在嘲讽我吗?”
“不敢,不敢。”沈宜酌笑得风流倜傥,眼中却满是世故精明:“玉昆仙宗一门三仙君,皆是顾掌门最为亲近之人,尤其云霄仙君可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师弟。顾掌门当真没有什么诀窍分享吗?”
一枚精美的储物戒推来,顾一念探了一探,满是奇珍灵宝。
“只需顾掌门一个答案,这些都将属于您,重振玉昆仙宗指日可待。”
千年之间,一宗接连飞升三人,自是无上荣耀,可明眼人也都能看出,修行本非易事,三人的消耗早就挖空了半个宗门。更别说最近那次飞升声势浩大,直接震毁了一道灵脉。
顾一念抬眸认真打量他一番,将储物戒退回。不等沈宜酌继续劝说,便挥手在书简上写下四个大字。
富可敌国的万象学宫副宫主,灵寂期大能修士,修真界第一奸商,人生中第一次失去表情管理,见了鬼一般盯视着书简。
从筑基到飞升:做我道侣。
“我发现……”
二人同时开口,沈宜酌顿住,颇具风度地让了让手。
顾一念自省道:“我其实没那么需要钱,过点清贫日子也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
沈宜酌沉痛点头:“在下似乎也没那么想追求大道,在人间逍遥自在亦是幸事。”
相互对视一眼,嫌弃中又带着达成共识的相惜,默契举杯,不再言语。
万象学宫最终接纳了她门下的弟子,只收取了一半学费。
沈宜酌收钱收的和善,扔回半数时咬牙切齿,还搭上不少养身延寿的丹药,心痛不已:“顾道缘,活久点,别叫天门彻底关死了。”
顾一念:“……”好家伙,我连名字都不配拥有了。
拿人手短,顾一念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快,最后看了看门下弟子后便离开了。
此后几十年,她与商采采据守宗门,一个个送走寿终的低阶门人,眼见玉昆山脉逐渐荒芜,最终封锁山门,并肩走下三千石阶。
那年她一千零十八岁,在玉昆仙宗待了整一千年,从一无所有的亡国公主,到孑然一身的一介散修。盛极时花团锦簇,微末修为能叫整个仙门都看她眼色,败落时零落成泥,随意哪个小修士说起,都能点评一番她的过错,嘲讽她的无能。
好在,借着凌云霄的飞升劫雷,顾一念终于突破了元婴,以雷灵根之强横,匹敌化神,甚至短暂搏一搏合体,都不在话下。一千年的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庇护者,也终于拥有了独自面对一切的实力。
分别前的最终回首,商采采望着自己曾一级级爬上、又一步步远走的三千石阶,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无论走到哪,无论站在多高的一处,人总比脚下的路要高上几尺,而这区区几尺,便是天道之下,独属于人的契机。
无需外求,她一生追求的转圜之地,原来一开始就已拥有。
“你要去哪?可还回来?”商采采问。
“去红尘俗世里看看,不回来了。”顾一念垂眸淡笑。
商采采毫不意外,继续笑问:“若有一日成了高阶修士,就该用道号了,可有想过取什么?我也好听听传闻,知些消息。”
顾一念最后回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足足一千年的地方,笑意轻松,重新看向远处。
“玉山,玉山顾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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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说让我别多想,都是命。”凌云霄有些出神。
顾一念定然是不信命的,她只是在劝他相信。想起年少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天命是胆小者的借口”,凌云霄心烦意乱,有些懊悔,又有些颓丧。
“哦,那就是呗。”顾琢吃着零食,不甚在意,随即又催促:“再弹会,弹师祖那首曲子。”
凌云霄目光无神,颤颤伸手:“第一,这不是铁手。第二,你知道什么是命吗,就会吃,呆子。”
顾琢虎摸了一把,治愈法光闪过。
捧着师叔完好如初的手指,他认真回着:“第一,你是神仙,不要矫情。第二,我知道我的命就是和师父爹爹在一起,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的,你才是呆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凌云霄听得云山雾罩,嘴上不客气的回斥,手下却还是老老实实弹奏了起来。
顾琢当即勾起唇角,翻了个身仰躺在青青草地,目露欣悦。
凌云霄瞟了他一眼,虽是隐隐咬牙,眸光里却也闪动着笑意。
一年了,那小鬼越来越像人了。
不但像人,对乐曲的鉴赏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沈如朽推敲编曲时也总爱叫他跟着,顾琢本能觉得好听的几组和弦,往往组合在一起效果最好。
简陋的节拍逐渐成曲,即便还未最终补全,从顾琢愈发活泛的神色中,他们也已明了这首琴曲的效用。
“启迪灵智,转死为生,应是《九歌》。”
上万年前,音术曾盛极一时,沈凌二家守着《天问》、《九歌》两首古琴曲,同为音修世家之首。漫长的时光里,沈氏无声衰落,沈如朽以剑护琴,独自守下传承,凌家则毁于仇杀,传承断绝,仅留他一人苟活。
作为《天问》的传承者,沈如朽笃信天命,毕竟,这首琴曲曾无数次指引他趋吉避凶,一路走上修真界顶峰,又带他寻到唯一的道缘,最终飞升。
凌云霄却不能信,不可信。
《九歌》是神明对人间的眷恋,是深渊死地中不灭的微芒,启迪灵智,转死为生。
他心中有数,最后这一段琴曲,师尊帮不了他。
“小鬼,咱们去务虚原吧。”
三种选择
夜深露重, 红烛摇晃。玉山别院中,顾一念再三核对过此行名单,狐疑的目光扫向对面垂首默默整理床铺的小仙吏, 忽然想到一年之前酒宴上他那一句“放心”。
〔放什么心,他要把人都弄去吗?〕当时的914不屑吐槽。
〔不是,他来真的啊?〕现在的914激动搓手, 不敢想这一路会有多么热闹。
昨日,商采采拿着谕令, 一头雾水地寻来:“我一个管内务的小仙, 跟你去务虚原做什么?”
顾一念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她。心里大致明白, 是当初自己那句“不愿旁人清闲”惹的祸。她万万没想到一句随口的抱怨成了真,更加没想到闻如许与帝渊关系如此亲近,竟当真能说动他做此决定。
“解释一下?”名单拍在榻上,顾一念扯过他的衣襟。
“没什么, 为玉山君分忧, 下官该做的。”笑眯眯揽过她的腰,闻如许毫不遮掩。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与神主……?”顾一念试探道。
闻如许含笑点头,话未出口,便听得下一句:
“是好友?”
“……”沉吟片刻,他含糊道:“也可以这么说。”
没想到会被否定, 顾一念心生狐疑, 不是好友,便是兄弟, 总归是极为亲近信任之人。
指尖凝起仙力,刷刷勾掉数个名字, 顾一念直接问:“他们不去,可以吧?”
闻如许目露无奈,劝道:“务虚原有你成神的机缘,此行危险,这些都是与你相熟的可信之人,带上为好。”
“正是危险,才不该去。”顾一念坚持道:“况且小琢快要成人了,师尊和云霄补的曲子正是关键。”
名单上师门三人都在,连谢屿和商采采都没放过,唯独没有顾琢,她忍不住道:“你还挺会心疼儿子。”
提起顾琢,闻如许无奈让步:“那,清和道君与云霄仙君不去。”
周应淮与谢屿本就统领天兵,他们跟去倒也是本职,顾一念没再坚持,转而道:“你也别去。”
“那可不成,玉山君这一去还不知要多少年。”
这次,闻如许直接将她拉入怀中,大手夺过名单扔到一旁,薄唇贴近,热切地交换着气息。
芙蓉帐暖,灯烛暖光透过纱幔,暧昧地映入。闻如许鬓发微湿,凌乱地贴在额角,汗珠滑过滚动的喉结,在锁骨上短暂停留,随即加速流过肌理分明的身躯,隐入暗阖。
顾一念放缓了声线,好言与他商量:“这次之后,我便搬来玉山陪你,可好?”
“不好。”男人声线暗哑,含着她的耳珠模糊不清,语带委屈:“下官自知比不得浣微仙子体贴貌美,玉山君更爱宿在她那,也是应当。”
“采采为我筹备多年,总不好辜负心意。再说,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下官就不孤单吗?”颈侧被咬了一口,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那人却恶人先告状,连声质问:“我与浣微仙子熟美?厨艺熟佳?园艺熟好?”
顾一念忍无可忍:“住口,不许再提她!”
厨艺园艺的不说,闻如许一身茶艺可是不逊于当年巅峰状态的商采采。
月上中天,小仙吏不依不饶:“玉山君带下官同往。”
天色微晞,小仙吏穷追不舍:“玉山君带下官同往。”
顾一念气结:“下官下官,你哪里有屈居人下的样子?”
动作一顿,闻如许若有所思。
“玉山君说的有理。”
“现在呢?”
“……放肆!”
东方既明,顾一念半梦半醒,耳边仍萦绕着他的痴缠之语。
“去,去去!”她败下阵来,彻底没了脾气,无奈道:“你怎么这么执着?”
轻柔的啄吻落在耳畔,闻如许拉她入怀,小心掖好被角,声音低缓:“我的机缘,也在那里。”
**
“所以,你就这么把我忘了?”
商采采恨恨咬牙,深感冤枉,她一个宫管司协理内务的小仙,到底还是混进了务虚原的浩浩队伍中,毫无作用,理由也离谱的可笑。
“忘了你当初怎么说我的了?男人都是祸害,你怎么也成恋爱脑了?”
顾一念看天看地,硬是不敢与她对视,支吾道:“去看看呗,我的机缘在这,他的机缘在这,你的也许也在呢?”
“再说这么多人呢,定然将我们浣微仙子护的好好的,不会有你上前线的那天。”
抬手指向数千天兵,她忽然顿住,命令道:“你,蹲下。”
被指到的天兵一怔,依言矮下身子,身后两个蔫头耷脑的小兵紧跟着蹲下。其后的天兵神色莫名,一个个紧随着蹲身,主打一个不明所以但听话,一息之间齐刷刷蹲倒一大片。
商采采质疑:“……你确定他们能保护我?”
顾一念咬了咬牙,无语起身,揪出最先跟风的那两个,稍矮一些的少年头盔歪歪扭扭,犹自低头瞧着脚下。
“抬头。”顾一念命令。
少年咧开唇角,矜持地抬起一半角度,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唤了声“师父”。
顾一念呼吸一滞,凌厉的目光扫向他的身旁,另一位始作俑者摘下头盔,露出真容,眼神躲闪地唤了声“师姐”。
商采采目瞪口呆,领队的周应淮与谢屿也是一惊。闻如许愣了一瞬,连忙赶来说出那句老生常谈:“孩子还小……”
顾一念捏了捏手指,理智分析劝说自己,顾琢人性初生,确实当得上一句“孩子还小”,凌云霄从前被她宠坏,修行之路一片顺遂,多少也有些不知轻重。
最重要的是发现及时,大不了遣返就是了。
深吸一口气准备忍下,转身的瞬间却听得一声小小的“嘿嘿”,充满劫后余生的惊喜得意。她瞬间怒气上头,甩开闻如许的拉扯,反手抽出流光,将两人卷做一处,推开最里间的厢房甩了进去。
花窗透出电光,鞭打与痛呼求饶声隐约传出,间或还有凌云霄直达灵魂的质问:“你嘿什么,小鬼我问你嘿嘿什么,得意忘形也不是这种忘法。”
闻如许面露不忍,第一次觉得知觉迟钝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在不具备相应的智谋时,成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半晌,声响平息。
顾一念倚在榻上抿了口茶,气犹未消,“你们跟来干什么?”
凌云霄抿了抿唇,倔强道:“《九歌》最后一段迟迟没能补全,我想寻一寻机缘。”
顾琢则简短道:“我陪师叔。”
顾一念眸光一沉,斥了声“胡闹”。
务虚原的情况极为复杂,那群性喜逍遥,桀骜难驯的散仙们平素最爱开辟洞府,打造秘境,玩弄空间之术。年深日久,空间屏障脆弱,形成了诸多通向未知的空洞,空洞周围灵气稀薄,异兽盘踞,杀之不绝。
这种境况持续已有上千年,不少散仙远走东洲,余下的也纷纷收敛,尽力击杀异兽、弥补空洞。直到近年来,原本分散的空洞开始聚合,最大的一处隐现魔雾,大有再成一魔渊之势,方觉无计可施,不得不求助于帝渊。
按照914的分析,魔渊是世界之柱破碎的产物,务虚原定然藏有至少一根世界之柱,并且已到了破碎的边缘,难以掌控。
然而除了真龙血脉,能够净化安抚魔雾的存在少之又少,连与天道相通的雷元也只能短暂地驱散镇压,无法真正转化。至于修补世界之柱,目前除却岑厌之那截龙尾,还没有找到其他可行的方法。
“务虚原的形势难以估量,相比之下,龙神祭刚过一年,妄渡魔渊的状况更加稳定。你要去死地探寻机缘,我可以去信妖皇,让他陪你看看。”
顾一念决定道:“队伍不能因你们耽搁,一会到了务虚原,你们自行乘飞梭返回。”
凌云霄没反驳,只坚持道:“妄渡魔渊也行,我要带小鬼一起去。”
顾一念些许不快:“你为你的琴曲找寻机缘,我不拦你,但顾琢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他身上死气犹在,接触魔雾不是好事。”
凌云霄认真道:“九歌乃是上古神曲,重现于世的那一刻必将有大功德,可助小鬼彻底化人。转死为生不是小事,何况他已是仙体,同为仙人,单凭我的音术无法达成这样的转化。”
顾一念神色复杂,缓了语气:“你是为了这个,才非拉上他?”
“是,我会倾尽一切保护好他,助他成人。”凌云霄揽过少年的肩膀,诚恳道:“我欠师姐良多,往事不可追,当下只想尽我所能,弥补一二。”
顿了一顿,青年垂下眼睫,赧然道:“我会尽心尽力,若师姐腻了现在的道侣,我……我也可以给小鬼当好爹爹的。”
一年的时间,顾一念与闻如许旧情重燃,顾琢亦是欣喜万分,每逢醉后,都要将从前凡间的事情说上一遍,渐渐亲近的人都知道了这段过往。
顾一念微怔,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顾琢更加惊愕,愤然道:“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儿子,我只拿你当……师叔。”
直愣愣的妖鬼也学会了说谎,最后那两个字明显带着不信服,勉为其难给他个名分一般。
凌云霄咬了咬牙,压下火气,端出温和长者的姿态,循循善诱:“又不是要你舍了他,多一个人陪你不是更好?”
顾琢深沉摇头:“我不是那种人尽可爹的儿子。”
窗格上轻敲了两下,闻如许轻咳一声,神色尴尬:“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小琢,你先和师叔出去。”
闻如许出言,顾琢当即听从,一手捂嘴一手拽胳膊将凌云霄拉了出去。
反手关门,闻如许眉目含笑,贴着她坐下,手臂揽在腰间。
“玉山君,孩子……”
顾一念斜睨一眼,抢答:“孩子还小?”
“不。孩子大了,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他动作亲昵如昔,轻声细语间便将人抱了个满怀,话语却一反常态。
顾一念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颈间隐约落下细密的啄吻,沉默间,飞舟缓缓降速,闻如许望了眼窗外的景色,轻叹:“务虚原已至,非神人不可出。”
顾一念眸光一凛,反制住他的双手,翻身压在榻上。
“是帝渊的意思,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闻如许任由她压制,双手并做一处压在头顶,凌乱的鬓发与衣袖间,一双瑞凤眼温和含笑,声音缱绻:
“念念,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低缓的声音中含着道韵,拨开记忆中的迷雾,天宸宫水亭中的男子、人间两世的爱人,与身下的面孔逐渐重合。
“帝渊……”
难怪。难怪他能左右帝渊的决定,难怪闻如许出现后,帝渊再未入主过天宸宫大殿。
是她被迷了眼。神人无魂,顾着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不是因着灵魂,而是本就一般无二的面容。
顾一念怀疑过他与帝渊的关系,朋友、兄弟,甚至是更加亲密的存在,唯独没有想过他们是同一个人。毕竟,一个如此真切,有着完整三生,还继承了言灵之力的人,不是随意便能拟化出来的身外化身。
“你切割了元神?不……”从前的闻人渊暂且不论,言出法随,强大如斯的闻如许,定然不只是简单的分神。
顾一念不可思议道:“你切割了神格?”
手腕微动,挣开她的束缚,闻如许反守为攻,将她拉至身下困住,轻柔的啄吻落在唇角,他声线缱绻如故,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正是。”
“念念真聪明,终于发现了。”
帝渊哄孩子一般轻笑着夸赞。
顾一念气结,扯住他的领口按倒在榻上,质问:“切了多少?可还是神?”
帝渊摇头,轻叹:“分居两处,自然不是,玉山君莫嫌。不过,下官全幅心神都在玉山君这里,天宫那处,不过是个容器罢了。”
到了这种地步还坚持要掺些情话进去,顾一念咬了咬牙,愈发不解:“连你自己都出不去,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止如此,若非顾一念坚持,帝渊甚至想把她所有的旧识都拉来此处。她一时想不通,堂堂神主不惜自毁,化为仙吏来到她身边,难道只是为了报复她当初的离去吗。
甚至,在他们已然重修旧好后,还要用这种方式将她困在务虚原。
“你已非神人,自然无力降劫,所谓机缘,都是骗我的?”
顾一念有些寒心,不得不承认,即便914与商采采提醒在前,她到底还是小瞧了他。
“非也。”帝渊握上她的手,神色认真,温柔依旧:“此处确有你成神的机缘,也有我的。”
“天意断情,你是天上地下唯一的意外,我身为天道之子,毁汝道心、剖汝灵根,即可成为真圣神人。”
“反之亦然,杀了我,天道重创,便是你成神的契机。”
“或者,我们也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大手狠狠禁锢在腰间,帝渊勾起唇角,终于说出目的:“务虚原空间趋于独立,有六道天柱镇守,将会是世界寂灭时最晚受到波及之处。”
“我们谁也不成神,就在此处相伴余生,可好?”
星君会玩
“相伴余生?”顾一念微挑细眉, 质疑:“带着我的旧情新欢一起?”
“你可真会为我着想。”
扯在他领口的手顺势向上,电光一闪,一条宽约两寸的皮质颈环便扣在了他的脖颈上。纯黑颈环上均匀镶嵌着莹润净透的青玉, 雷元饱满,威势赫赫。
帝渊仰起头,锋利的下颌线紧绷, 喉结下意识滚动,紫光电流瞬息一闪, 肌肤战栗, 迅速泛起红晕。
“嘶……”
“嘘!”
纤指红蔻轻压在他唇瓣,薄锐的指甲划过颈项, 在颈环中央扯出一道银链,狠狠一拉。
高大的身躯被迫弯下,长臂虚环在她身后,如同拥抱。
束腰银带落地, 外袍被随意掀开。状似亲昵的相拥中, 顾一念面不改色,将银链末端的玉坠钉刺在他脐下丹田之处, 同样清透,同样隐现着电光。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本是为了克制言灵而炼,没成想你还有说谎的毛病。正好, 一个字都别讲了。”
顾一念语带嘲讽, 不辨喜怒。退开半步打量了一番,视线又落到他的肩头, 思忖着是否要在琵琶骨上也穿两道。
帝渊微勾唇角,眸光纵容, 半褪衣衫主动转身,将光裸的脊背面向她,无声邀请。
914嘶哈嘶哈:〔我从前错怪他了,他才是最会的。〕
顾一念:“……”
扬手将衣服甩上,轻斥了一句“无耻”,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吩咐:“收拾好了就出来。”
甲板之上,谢屿与周应淮已讯问过天兵,找出顾琢二人混进来的方法。两人垂头丧气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顾一念点了点头,按下此事不提,亦没有再说返程之事。务虚原只进不出,只怕连务虚原上的散仙都不知晓,情况不明贸然讲出,只会徒增焦虑,动摇军心。
与二人商议着,选出五组队长领队天兵,各自前往空洞附近,与原上散仙共同诛杀异兽,余下的则以顾一念为首,去到空洞最大,隐现魔雾的那处,寻找封印之法。
顾一念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身后忽传来一阵惊呼吸气声,周应淮越过她看了一眼,随即视线愕然地重新转向她。凌云霄亦是面色古怪,第一时间捂住了顾琢的眼睛。
商采采失声质问:“顾一念,你现在都玩这种了?”
顾一念疑惑回首,见帝渊青丝披散,长衫落拓,不掩襟怀,颈上环带、脐间钉玉,之间肌理起伏,银白的链条若隐若现,折射着微光。
方才屋内的狂狷放肆不见分毫,他再度恢复温柔体贴小仙吏的身份,长睫垂落,薄唇紧抿,一副被迫如此的样子,颈间被她划出的红痕也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队伍中隐隐传出议论之声,商采采望向她的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就连凌云霄都颇为复杂地偷瞄了她好几眼,摸着自己的小腹面露迟疑,似乎在纠结若自己夺得了他的位置,能否承担得住这等折辱。
“……”
顾一念有口难言,帝渊仗着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半分脸面都不顾。务虚原已然封锁,大局为重,她也不好贸然讲出他的身份与设计,只能咬牙忍下这个污名。
“不知羞耻,这个样子就出来?”
流光卷在腰间,将人重新扯进厢房。帝渊再度出现时,银冠齐整地束起长发,一身厚重的玄色大氅掩去身形,蓬松巨大的毛领一直簇拥到脸侧,将颈上的器物遮盖的严严实实。
但无论是商采采等人,还是那些天兵,神色都有些恍惚,脑子里都挥之不去那个画面,并在心底深深刻印下“玉山星君爱玩”的印象。
顾一念面上有些烧红,强自镇定地带头走下飞舟。
914直叹可惜:〔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
〔他分明是想激怒我,叫我自乱阵脚。〕顾一念恨恨咬牙,手痒道:〔欠打。〕
914犹豫劝阻:〔别打了。〕
顾一念恨铁不成钢:〔你又看上这个了?〕
914认真道:〔不,我怕正中下怀,倒给他甜头。〕
顾一念:〔……〕
怎么说呢,不无道理。
原上,公皙瓒一袭绯色衣衫,宽袍广袖,一如既往的风流灼人。他似乎等待了许久,倚在榻上睡的昏沉,身旁两个小仙侍打扇撑伞,轻拍了两下,见人没醒,面露迟疑,不敢再唤。
顾一念瞥了一眼,料想他近来疲惫得很,便未理会,想着分组安排好天兵再去叫人。
没成想一错神的功夫,帝渊脚下生风,大步上前给了他清脆的两巴掌。
公皙瓒捂着肩膀茫然起身,见是旧相识,暖日融融下身着银冠大氅,扬着下巴,眸光睥睨,贵气逼人,身上还隐隐透出独属于顾一念的雷元之力。
新欢上位,示威来了。
公皙瓒的脾性何曾吃过这种亏,当下便要回敬了去。
他知晓对方仅是一介仙吏,又是顾一念如今的道侣,因此出手并不重,可即便如此,扬起的手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被一只更加细白的纤手拦下,仙力被雷元化开,消泯于无形。
“别。”顾一念匆匆赶来,劝阻:“他现在身子不方便。”
颈项丹田都被钉住,稍一动用仙力便会雷元入体,连储物戒都打不开,彻头彻尾与凡人无异。
“不方便,怎么,有了身孕不成?”
公皙瓒一声冷哼,甩开顾一念再度出手。
攻击再次被拦下,帝渊却仿佛被余风扫到,仍旧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大氅领口散开,喉结滚动,玄色颈环隐隐闪着电光。
公皙瓒:“……”
顾一念:“……”
不是,商采采当年都没用过这招。
914:〔我就说他乐在其中!〕
公皙瓒怔神片刻,忽然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间,似是庆幸。半晌,一道仙力卷起帝渊站稳,他主动和解:“算了,本仙君不和你计较。”
“你也……不容易。”
顾一念深吸口气,额角阵阵作痛。手指收放间,流光若隐若现,既想不顾一切抽他一场,又怕如914所言倒给了他甜头。
公皙瓒难得收了脾气,神色复杂,还劝了她一句:“适可而止,他一个小仙吏,不比我当年抗折腾。”
随后轻叹着摇头,主动带人去到周应淮那头对接,安排分队驻守,清理异兽之事。
顾一念:“……”这叫什么话!
忍了又忍,她到底气不过,将手伸进大氅,狠狠在帝渊腰间掐了几把泄愤。
“你到底想做什么?坏我的名声就那么有趣?”
她连掐带拧,毫不留情。衣衫之下,腰肌瞬间绷紧,帝渊却躲也不躲,反迎来附耳,在雷电的刺激下,艰难嘶声:“当、年?”
“闭嘴。”顾一念反手推开。
帝渊不依不饶,强撑着雷元入体的痛楚开口:“……折腾?”
顾一念回忆:“不过是半夜叫起来做些点心,放点烟花,唔……最多再跳个舞?”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一个个把我说的像个变态。”指尖点在他颈间,顾一念威胁:“你为什么戴上这东西,你自己心中有数,老实一点,别再试图坏我名声。”
帝渊勾唇轻笑,乖巧点头,老老实实敛了襟怀,跟在她身后。
另一头,数千天兵分作六队,五队支援务虚原各处空洞附近与异兽鏖战的散仙,一队精挑细选的精英则由周应淮亲自带领,预备着与顾一念一起,去到现出魔雾的最大那处空洞。意料之外跟来的商采采、凌云霄与顾琢,自然也与她一路。
公皙瓒带路在前,一行人穿过接连几道空间壁障,九曲回廊,层层见景,最终到达公玉瑾的桃源仙岛。
顾一念默然:“洞府开成这样,务虚原空间壁出问题不奇怪。”
“玉山言之有理,不过,我也只是个后来者罢了。”
碧桃万顷,一男子身着雪青长衫,笑意温雅:“念念,好久不见。”
顾一念莞尔,熟稔地唤了声:“阿瑾。”
“阿、瑾~”身旁,公皙瓒最先不满,怪声怪气地学舌。
顾一念一哽,白了他一眼,好心情一扫而空。
帝渊闷闷低笑,低垂的眼睫下看不清楚神色。
安置了天兵各自休息,几人入仙府庭院中各自坐定,顾一念迫不及待问起:“务虚原现今情况如何?公皙见过妄渡魔渊,最大那处空洞,可与那里相似?”
公皙瓒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表情有些难言,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截然不同。”公玉瑾代为回答:“此处空洞我称之为元界之门,前些日子,我曾深入其中探查,内里是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
“于我们而言如洪水猛兽般的魔雾,是那个世界修士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恰似我们的灵气。”
“魔修?”还是一整界的魔修。
顾一念讶然,不敢想那该是怎样群魔乱舞的存在。
“正是,不过,魔雾在那个世界被称为元气,是正常修炼所需,没有毁灭躯体、影响神智等坏处。反倒是唯一汇聚灵气的一处,被其称之为灵渊,恰如我们此界的妄渡魔渊。”
公玉瑾顿了顿,莫名打量了一番帝渊。他紧跟在顾一念身旁落座,垂着眸子一副体贴温顺的样子,不言不语,除却端茶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仙力低微,衣着却华贵,大氅之下还隐隐有着顾一念的雷元之力,是何身份不言而喻。
“那处世界……”公玉瑾顿了顿,继续道:“那处世界与我们截然相反,不仅灵气魔气倒置,人也一样。”
“什么意思?”顾一念不解,人如何相反,难不成还有另一个自己?
公玉瑾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我在那方世界遇到了自己,利欲熏心,是个十足狠辣的恶人。”
“我与他一番缠斗,侥幸取胜,却不敌元界魔气的侵扰,经脉淤塞,气息混乱,昏死在灵渊附近。幸而,被一心善的凡人相救。”
“他常年居于灵渊旁,身体被灵气浸染,本就不适宜元界环境,为报救命之恩,我便把他带回了本界。”
公玉瑾招手唤人,神色凝重:“一念,或许,你应该见见他。”
廊亭那畔,一素衣男子捧着果盘灵酒缓步而出,眉目英挺,气息却柔和。身量较她身旁人而言稍显瘦弱,眸光清澈见底,不染尘埃,不愧是异界灵渊旁养出的人,钟灵毓秀,活脱脱就是一个……
〔喝了子母河水的帝渊。〕914一针见血。
顾一念:〔……〕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好像,是有点母性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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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将托盘放好, 规规矩矩给众人见礼。
“小生闻人渊,见过诸位仙人。”
“哼!”强忍着雷元的威胁,帝渊冷哼出声。拉近凳子, 握紧她的手,似是在宣誓主权。
如此明显的恶意,让闻人渊有些无措, 他紧张地抿了抿唇,目光却忍不住偷看着顾一念。
“你看我干什么?”大氅之下雷光又现, 顾一念按住帝渊, 主动问道。
闻人渊慌乱垂下眼睫,“仙子莫怪, 实是仙子的容颜……像极了亡妻顾氏。”
“顾氏?”顾琢插话:“顾什么?”
“亡妻顾一念,西州禹国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在座皆是旧相识,多少了解顾一念的过往, 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注视。
顾一念沉吟片刻, 忍不住问公玉瑾:“这是什么相反的方式,你在异界当魔头, 我就早早死了?”
“我也这么觉得。”公皙瓒一展玉扇,说了句公道话:“你合该在那里出家做佛修,青灯古佛,孤独一生。”
“像你一样?”公玉瑾忽然道。
公皙瓒:“……”
顾一念失笑:“自报家底了?”
谈笑几句, 氛围稍见和缓, 顾一念继续问:“说说你的亡妻吧,她是什么样的人, 因何而死?”
闻人渊目露怀念,近乎贪恋般注视着她, 回道:“我与念念青梅竹马,在禹国的边陲小镇长大,她心地善良,温柔大方,是极好的人。”
“我们都是凡人,没有元根,无法修炼。极西之地靠近灵渊,念念因灵气侵染而逝,悲痛之下我亦心怀死志,孤身来到灵渊旁,未曾想,久居三千年不死,意外获得了长生。直到前些时日,偶然遇到公玉仙君,听闻还有灵气充沛、与我相宜的世界,便随之搬到了这头。”
顾一念沉吟片刻,挥手叫他退下,公玉瑾轻点桌案,亭下结界自成,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玉山,你怎么看?”他问。
顾一念神色难言,“总觉得被骂了一顿。”
早死就算了,温柔大方,心地善良,这算什么相反?
顾琢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疑惑道:“心地善良,温柔大方,那不就是师父本来的样子吗?哪里相反?”
无人应声,或假作思索,或低头饮茶,连顾一念本人都心虚地垂下眼睫。
公玉瑾轻咳一声,体贴地掠过这个问题,总结道:“不管怎么说,身份、地位、命运,都与我们所知的顾一念相去甚远,甚至不曾走上仙途。”
顾一念颔首,赞同道:“这个所谓的‘相反’,蹊跷颇多。阿瑾的反面是修为强大、作恶多端的魔头,我的反面却是庸碌寻常,早早死去的凡人。”
“还有公皙……”顾一念思忖道:“比起青灯古佛,邋遢丑陋或许相对性更强。”
“做梦!本仙君什么时候都不可能丑陋。”公皙瓒怫然不悦:“顾一念,你什么意思?”
“……”顾一念敷衍道:“你就当我是在夸你吧。”
公玉瑾拉回正题:“比起我们,我倒觉得闻人小友的存在更加奇怪,他若是与闻道友相对的反面,那……”
目光打量地看向对座,帝渊一身玄衣大氅,玉面半掩在皮毛中,握着顾一念的手,满面妒色,似乎还在为闻人渊那句“亡妻顾氏”而感到不悦。
公皙瓒不耐烦道:“这还不明显吗?一个愚蠢善妒,一个聪慧能装。”
帝渊:“……”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前者?
顾一念沉吟道:“闻人渊确实可疑,但……不止是因为这个。”
问题的关键在于帝渊神主的身份,数万年来唯一的神人,这样的存在即便反射到异界,也不该是平平无奇,侥幸得了长生的凡人。
“灵气与魔气可以简单对应,黑白善恶可以笼统颠倒,但人性之复杂远超一切,更别提还有我们跌宕起伏的一生,很多选择自己做下时都无法估量结果,路本不只一条,元界的他们又如何过出相反的一生?”
顾一念一语道破关键,众人纷纷点头。
在座之人年岁少则一千,多则三千,如帝渊这般万劫永寿的神人更是不可估量。他们走过漫漫道途成仙,一生奇遇数不胜数,期间也必然伴随着性情与心境的变化。
一句简单的“相反相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象。
“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与我们无关,从前互不干涉,今后也不必往来。”
公皙瓒烦躁道:“吸上一口魔雾都要胸闷三天,我不敢想用魔雾修炼的人得是什么腌臜样子。他们与我们的区别,或许较之人兽还要更大,完全没有交往了解的必要。”
周应淮亦是赞同:“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正是封闭空洞,稳定务虚原空间界壁吗?”
顾一念想要认同,却又下意识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索性问向众人:“你们呢,都是怎么想的?”
凌云霄道:“我对那个世界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要怎么封上空洞。”
商采采柔声道:“大家的想法差不多,只是,若非找不到封闭的办法,公玉仙君也不会深入元界吧?”
“正是。”公玉瑾目光温和,对这个柔弱的仙子赞许点头,解释道:“空洞由空间界壁的薄弱处生出,自然也可由空间之术弥补。务虚原散仙合力,旁的空洞都已见成效,唯独最大的这道元界之门毫无反应。”
“我想,答案或许就在另一界中,两界合力,才能合拢元界之门。”
话题就此止住,众人紧蹙眉头,心中各自思量。在一个充斥魔气、魔修遍地的世界中施法布阵何其不易,即便他们准备足够多的灵石丹药,勉强完成空间之术,施法者也要面临无法再归来的危险。
“灵渊是什么样子,阿瑾可有近前细看?”顾一念若有所思。
若两个世界当真相对,若非要有一道元界之门不可,那么开在元界灵渊处再合适不过,若能将灵渊与魔渊相连,或许,还能平衡灵气与魔气,解了妄渡魔渊不定期泛滥之忧。
公玉瑾微微摆首,神色复杂:“闻人小友以为我被灵气侵蚀方才重伤,第一时间将我带离了灵渊地界。一直到穿越元界之门抵达此界之前,都在劝说我多吸些魔气。”
顾一念:“……”
善良且愚蠢,这个对立面人设实在有够针对帝渊的。
思忖片刻,顾一念决定道:“各自准备准备,探过再说。”
“那,闻人渊?”公玉瑾试探道。
“先放着吧,观察几天。”
**
元界几乎相当于另一处魔渊,魔雾无穷无尽,无孔不入。欲探此界,必然少不了顾一念的雷符与法器。
没日没夜的画了几天符,仙力重复耗空补足,顾一念疲惫不已,斜倚榻上,纤手搭在窗边,随意捻起落花揉碎,怔怔出神。
一枝完整的碧桃落入手中,她掀开眼帘,瞧见暖色春光中,素衣男子翩翩而立,柔声唤她“念念”。
腿上的按揉忽然停止,玄色袖摆掠过眼前,打落碧桃,拉回她的手,最后砰地关紧小窗,一气呵成。
被用力揉进怀里,腰上大手紧紧禁锢,帝渊颈间仍束着环带,轻声喘息,无法言语,动作神态中却无不带着委屈与占有之意,将万般爱意都诉说了尽。
“你和他较什么劲?他有另一个顾一念。”
仙力消耗过度,她浑身懒散,象征性推了一把便任由对方抱着磨蹭。
对那个镜像世界的存在,顾一念仍旧心存怀疑。既怀疑其存在的真实性,也怀疑所谓对立规则的合理性。
不过,若那个闻人渊所言不虚,即便那里的她早早死去,也应当已转世重生,只是他没有去寻罢了。
“……没有。”电光闪动,轻喘伴随着嘶声。
顾一念皱眉,抬手为他松了几分,问:“你知道什么?”
下一瞬,高大的身躯如虎狼般扑来,榻上一双人影交叠。
气息被大肆掠夺,唇上碾压着灼人的热度。贝齿狠狠回咬,顾一念曲起长腿,膝盖威胁地抵在他丹田处,玉钉隐见电光。
“我不喜欢猜谜。”
帝渊目露委屈,大手拂过细腰,顺势穿插进腿弯,向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拉。
重新被扑倒在榻上,颈侧落下细密的啄吻。若能忽略指尖拉紧的银链与他颈上雷光隐隐的环带,他们就像是一对寻常的爱侣,享受着悠闲惬意的午后时光。
“只有一个念念,只有一个玉山。”
缠绵的喘息中,帝渊如是说道。
顾一念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情话,还是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事实。知晓眼前人别有目的,她懒得去问,只怕又是谎言。
帝渊却难得自由,忍不住一再开口:“别去元界,那和妄渡魔渊一样,都是假的。”
“假的?”顾一念诧异。
公玉瑾亲身而至,还带回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虽说闻人渊看起来的确有问题,但说整界都是虚妄,实在骇人听闻。
“妄即是虚,万劫以来,天道遗弃之物皆在其中。”
双眸蓦然睁大,仿佛有早已遗忘的记忆滑过脑海,细细想去,又隐没无形。
顾一念一瞬间觉得,或许她也该在那里。她是被天道厌恶,屡屡设下杀局的红尘道修士,身具源于天道舍弃部分的雷灵根,与超脱此界的高级系统,姿态强硬,逆天而行。
天地从初生到寂灭,一次重启称之为一劫。
此劫之后,或许她也会成为元界,或是妄渡魔渊的一部分。
“世界要重启了,对吗?”
顾一念推开他,半坐起身,认真问道。
天门关,道缘隐,在她出现之前,凡世上万年无人飞升。而在她飞升之后,914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入天道数据库,只道其中一片紊乱。
按照914的说法,天道与系统相类,运行太久必然出现冗余数据,魔雾就是这样的存在。天道不完善,日益臃肿的体系会使世界卡顿,出现诸多故障,在自检修复失败后,天道会抛弃故障部分数据,尝试重启,即为大劫。
914曾预测这个过程会在几百到上千年内,她也猜测过,帝渊对万事都不在意,或许是因为大劫将近,做什么都是无力回天。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没有了,念念,没有了,玉山。”
轻吻落在眉心,帝渊神色温柔,近乎恳求:
“只剩最后一次了,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好不好?”
顾一念怔怔失神,炽热的亲吻已再度落下,浓情蜜意,满是留恋不舍。
“玉山,最后一次了,把时间留给我吧。”
话音未落,清脆的叩门声响起,与他极为相似的声线柔声细语:“星君,天干物燥,我煮了些甜汤,还请您尝尝。”
动作一顿,帝渊支起半边身子,眸中染火,恨恨道:“白莲花,死绿茶。”
顾一念:“……?”你和谁学的?
914发出尖锐爆鸣:〔他偷听,他偷听我们说话!〕
在她震惊的表情中,帝渊微勾唇角,愉悦地落下一吻:“当着面,怎么能叫偷听呢?”
914倒吸一口凉气,果断选择休眠。顾一念尚未回过神,门外之人已然等不及。
“星君在吧?小生进来了。”
门扉开合,顾一念瞬间回神,起身捏了个法诀整理好衣饰。出去外间时,还叮嘱帝渊收拾好自己。
闻人渊放下托盘,两碗莲子羹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尚是温热。
见她出来,闻人渊微赧道:“院中风凉,小生担心汤羹凉掉,故而不请自入,星君不会怪罪吧?”
“不会……”
方才帝渊透露的消息太过惊骇,顾一念无心纠结,只想快些打发他走,继续方才的话题。
“当然不会。”大手托起瓷碗,一饮而尽,帝渊笑道:“哥哥这碗甜汤送的正是时候,忙碌半晌,我正口渴呢。”
这一次他没再重复飞舟上的把戏,银冠端正,衣襟整齐。只是方才被顾一念松开些许的颈环半搭在锁骨上,衬着他被电流冲击多次、低沉微哑的声音,方才忙碌了些什么不言而喻。
闻人渊连连摆手,无措道:“仙君客气了,怎当得上您一句哥哥?”
“怎当不上呢?哥哥得了大造化,长生不死,我却刚满十九岁就遭人陷害,没了性命。”
帝渊略略垂眼,俯身拥住顾一念,亲昵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重复道:“刚满十九岁,若非遇到玉山君,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顾一念:“……”怎么办?卖茶去吧你。
没冤枉你
闻人渊苦笑着垂下眼睫, 掩住其中落寞,低声道:“仙君误会了,在下区区凡人, 不敢奢望得星君青眼。我只是……只是希望你们一切都好罢了。”
“哥哥放心,我们好着呢。”帝渊扬起笑靥,侧首埋进她颈间轻蹭, 动作间,颈上环带微动, 牵扯出若隐若现的两道银链。
他意有所指, 暧昧道:“我不会误会哥哥的,毕竟, 有些事情只有我才能做到。”
闻人渊神色难言,薄唇苍白,轻颤唤道:“玉山君?”
袖中粉拳紧握,顾一念忍了忍, 强撑冷静道:“多谢你的甜汤, 没其他事的话,你就先出去吧。闻郞年纪小, 不懂事,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闻人渊怔怔点头,面色青白,失魂落魄地推门离去。
“闻郞?”肩窝上盈满热意, 帝渊埋首其间, 笑得止不住轻颤。
顾一念咬了咬牙,愤怒回身, 扯着银链将人按倒在花梨圈椅上,气道:“差不多得了, 我的名声都坏成什么样了?”
上至公玉瑾、凌云霄等旧相识,下至众多天兵,现在连刚到这没多久的异界人都以为她有特殊癖好。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扯着那道银链,顾一念深深悔恨自己当初没多想一些,明明是克制言灵的法器,如今竟成了自己的污点。
帝渊任由她斥责,间或不轻不重地挨上几下。虽勉力压着唇角,胸腔却不住颤动,低声闷笑。
“如此,就没有人会和我抢玉山君了。”
打不得,骂不动,见他如此模样,顾一念也禁不住泄了火气,隔着小几坐到另一边,为自己倒了杯凉茶,正经道:
“既是虚妄,你和他过不去干什么?过几日探索元界之门,还需要他。”
帝渊闻言收了笑意,遗憾叹息:“念念就非去不可吗?”
“务虚原已趋于独立,这里会是天道之下最晚覆灭的地方。少则数千,多则上万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相守。”
“念念,最后一次了,陪陪我吧。”
他越过小几探手过来握住她,顾一念蹙眉挣开,认真问:“帝渊,你是神主,天宫众仙,下界万民,你全都要弃之不顾吗?”
“我留了神躯在天宸宫,有我几乎所有的神力,消散之前,可保中天及其下的凡界安宁。”
“作为神主,我做了我该做的、能做的。神人亦有私,千万次无疾而终,总该有一次、有一部分为自己而活。”
帝渊再度握住她,大手不住摩挲,似是安慰,似是渴求。声音如叹:“玄天已死,寂灭已成定局。玉山,就这样吧。”
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顾一念一字一顿:“或许你已经尽力,但我还没有。”
越过桌案欺身,剥开他的衣领重新束紧颈带,拇指在颈侧轻蹭了蹭,顾一念有些不敢看他,清浅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我今晚不回来了,你老实点,别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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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服了你,你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暮色熔金,晚风盈袖,商采采一面抱怨,一面认命地端来几盘下酒菜,为她开了一坛猴儿酒。
“我这存的,喝吧,别省这么点了。”
准备着探索元界,顾一念近来忙于炼器画符,还将快速恢复仙力的猴儿酒当做了重点物资储备,仙力耗空也舍不得喝,只待自己恢复。
杯盏送到唇边,顾一念连抬眼都懒得,倚在栏边就着她的手饮了一杯。微眯眼眸,感受着暖流滋润过经脉丹田,少顷气力恢复,她嬉笑着靠到商采采肩头。
“到处都是旧情人,我去哪都不合适,还是采采好。”
“我就不是了吗?”商采采凄凄抬眸,眼中瞬间盈上水色,哀声道:“我们的事,下界人尽皆知,玉山君却至今都不肯给我个名分。”
“……”顾一念神色复杂地起身,几度张口,艰难道:“别这样,跟……闻如许似的。”
“哈哈哈。”商采采瞬间破功,笑得前仰后合,“那位闻大人也是个妙人,我还从未见男子使过这种心计。想来也是用情至深,患得患失到了极致。”
“没那么简单。”顾一念饮了杯酒,闷闷道:“有些事,没法子与你说。”
帝渊无疑是爱她的,他将她引来务虚原,带上于她而言重要的朋友、伙伴,在这座末世方舟上,让他们最后欢聚一场,快活千年。
可是他能够切割神格,将神躯与大半神力镇守在天宫,对自己说上一句不负天下不负她,顾一念却不能。
她深知自己还没有尽到全力,深知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
作为坚守到万劫末世仅存的一位神人,帝渊曾千万次救众生于水火,千万次见证天道的失败与重启,疲惫、厌倦,不再期待新生,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顾一念却不同,她在文明程度更高的世界生活过,知晓一个正常有序的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她还有914,高等文明的产物,博览群书,走过无数书中世界,清楚一个健康世界的天道该如何运转。
她们曾约定一起把这方世界打造成理想中的家园。
她会成神,会走到天道核心面前,把万丈红尘中的喜怒哀乐、勃勃生机甩到它的脸上,告诉它天意断情,将所谓天命强加给众生是何等的荒唐。
914则立志梳理好天道紊乱的数据,让这里成为它躲避主系统追捕,放飞自我的世外桃源。
〔说起这个,我关闭的数据库什么时候能打开?〕914落寞道:〔世界都快毁灭了,我都素了三千年了,宿主,你吃肉我也想喝点汤。〕
〔……〕雄心壮志骤然消散,顾一念无奈道:〔开开开,随便你看什么,别同步给我就好。〕
〔好耶!我屏蔽你。〕914干脆回应,随后沉浸在海量资源中再无声息。
顾一念内心止不住地萧瑟,谁能想到立志改写天道规则的救世主,竟然是个一心搞颜色的涉湟系统。或许,比起那些形而上的圣洁道理,点点滴滴的爱恨人情才是积淀起红尘,撑起偌大凡世的根基。
“采采,若世界寂灭在即,你想做些什么?”天色渐晚,顾一念醉意熏染,红着眼角问。
商采采认真思量着,答道:“做我该做的事吧,即便只是个小仙,也不能坐视众生罹难。”
“怎么?神主与你透露消息了?”
“怎么会,这种事神主为何要告知我。”顾一念错开眼神。
“怎么不会?”商采采凑过来挽住她,满面兴味:“说真的,我曾猜测过你以前是不是神人。不然,神主为何对你如此优待?刚飞升就为你起了座山,还有那块石碑,气势雄浑,高耸入云。”
“对了,那句话什么意思?神主可有对你解释过。”
顾一念怔了怔,刚想说没有,忽然想起他以闻如许的身份初次来到玉山时,溜须拍马一般说过一句“一念万劫融”,他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志在天道,终止大劫的野心。
不仅如此,时至今日,他有时唤她玉山,有时唤她念念,有时甚至接连叫上两遍。他说,“玉山,最后一次了,把时间留给我吧。”
或许这意味着,她也曾失败千万次,千万次投身大劫,弃他于不顾。
“你说的对,可能,我从前也是神人吧。”顾一念微叹,神情寥落。
商采采微眯眼眸凑近,满身的酒气中,视线却清明:“念念,大劫将近了,是吗?”
“是也不是,务虚原空间半独立,你暂且出不去了。但留在这里,你还有几千年的安稳时光可度。”
顾一念没瞒她,元界之行就在三日后,商采采留在原上,很快就会发现务虚原只进不出的事情。
杏眼圆睁,呼吸凝滞。好半晌,商采采才回过神来,慌乱喘息,摸索着拿起银壶一饮而尽。
“抱歉,我先前并不知道。”顾一念垂眸道:“我们离去后,有劳你整合天兵,定期处理军报,暂且不要让他们知晓。”
“不。”商采采断然拒绝,“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是水木双灵根,水木相生,有绵延不绝之力,强攻或许比不上你们,但持续养息,长久供给仙力,你们怕是都比不过我。”
“进入元界需要你的雷系灵符法器护身,先前担心你准备太多,过度耗费心神,现在……”
商采采抚了抚腰间玉佩,冰蓝净透,沿着飘花雕刻一株薇草,柔韧洁白。
“不必为我费心,有这个就足够了。”她淡淡含笑,眸光清浅:“我不缺这几千年活头,我想和你们一起,做些能做的事情。”
“你不是说过吗,从微末凡人到一方大能,我也是个励志成长型大女主。若当真有一本书以我为主角,我想,我不希望它的结局是独自偷生,坐看世界终结。”
〔滴——〕
久违的提示音响起,顾一念微讶,连忙召唤914询问。
914沉迷于各色资源,足足唤了半刻才吸溜着口水,百忙之中看了一眼,惊讶道:〔商采采,成主角了?〕
顾一念一怔:〔什么意思?她不是师兄那本书的绿茶女配吗?〕
〔主角进度百分之四十。〕914些许困惑,回忆道:〔我听说真实完善的高级世界,永远会有崭新的故事发生,意念强大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主角,生成世界之柱,世界由此生生不息,永恒运转。〕
〔这只是个不完善的废弃世界,应当不具备这种能力。但不管怎么说,当商采采的主角进度达到百分之百,就会有一根属于她的世界之柱诞生,为这个世界增加支撑。〕
914语带喜悦,定论道:〔好事,恭喜!我继续吃粮了!〕
“发什么愣啊。”商采采不满地推了她一把,面色微红:“玉山星君可是瞧不上我?”
“没!”顾一念回神,一把抱住她,在脸侧响亮地亲了一口,笑意嫣然:“瞧得上,我早就知道你特别好!”
商采采捂着脸颊,惊恐不已:“你……我不是说这种瞧上!”
“都一样,都一样!”
顾一念夺过酒壶一饮而尽,内心是说不尽的欣喜。既赞叹于璞玉生辉,为这方世界增添希望,又单纯为友人的成就而感到喜悦。
“采采,你太好了!”
双颊绯红,通身酒气,顾一念越看商采采越顺眼,忍不住再次扑了上去。
“顾一念!你够了!”
杯盘清脆交响,满地狼藉。
商采采艰难扒开身上醉软的女子,满面惶恐,第一次不敢留她夜宿。心底思量着,此番若能安然归去,定要催她搬离自己的仙邸,早早去玉山和她的道侣做伴。
露重更深,门扉急扣,早已熄灯的小院匆匆走出一个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
商采采迫不及待地将人交付,惶恐道:“你多费心,看着点,她喝醉了,到处乱亲人。”
觑到对方愕然的神色,她回过神来,艰难补充:“放心,你头顶上好好的,她只……只亲了我。”
语毕一甩袖摆,耳尖透红,捂着脸颊匆匆离去。
帝渊将目光缓缓移到怀中女子身上,眸光复杂,似有千言万语。
夜风吹了一路,顾一念半醉半醒,已然恢复了几分意识。
方才激动无状,吓到了商采采,她只好一路装醉无言。如今见帝渊也生了误会,无奈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解释:“我无磨镜之好,只是喝醉了有些激动而已。”
帝渊未曾应声,唇瓣翕动,长眉紧蹙,仍旧定定注视着她。
顾一念有些莫名:“怎么了?你我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三世的老夫老妻了,怎么还怀疑起她的取向了?
帝渊微微摇头,面色愈发古怪,满是震惊愕然,难以置信。
〔不对吧,他怎么这么大反应?〕顾一念暗自嘀咕,识海寂然无声,914毫无反应。
识海内外都不对劲,沉寂地让人心慌。顾一念一头雾水,为他解开喉间束缚,忐忑问:“到底怎么了?”
帝渊眸光暗阖,拦腰将她抱起,大踏步迈入房中,关门落锁。
夜色昏暗,屋内不盏灯火,仅有几许月光斜映。
顾一念被抵在花窗边,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覆盖。帝渊微微俯身,轻咬她的耳垂,声音低哑:“兽耳、捆绑、水下,念念居然喜欢这些东西?”
主动勾出颈间银链,他低笑道:“看来,我当初并没有冤枉念念。”
顾一念:“……?!”
足足愣神好半会,颈侧喘息灼热,腰上游走的大手愈发肆意。顾一念终于意识到了缘由,识海中响起尖锐的爆鸣:
〔阿四别看了!把帝渊也屏蔽!快!!〕
出发元界
手心被银链磨得泛红, 指尖缓缓松开。
“念念不喜欢吗?”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强压着她再度紧握,帝渊微勾唇角, 喉结轻微滚动,带动颈环银链轻颤,直传到她的手心。
“握紧些, 天还早呢。”
晨光微晞,顾一念身心俱疲, 四肢百骸如同注了水一般沉重软绵。
身旁人仍兴致勃勃, 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头顶,问:“念念喜欢吗?”
青丝如瀑, 发间一双雪白的狼耳暖绒柔顺。
顾一念被折腾的半点脾气也生不出,无力道:“言出法随的神人之力,你竟用来做这种事。”
口中斥责着,手下却诚实地揉了又揉, 唇角止不住上挑。
狼尾缠上腰间, 在光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手心中的兽耳抖动轻蹭, 带来丝丝痒意。
灼热的呼吸凌乱,帝渊遗憾道:“可惜没有水池,今日没能让念念满意。”
“没有水?我看你脑子里都是。”狠狠咬上他颈侧,顾一念气闷道:“你故意的。”
帝渊闷声低笑, 在她脊背上安抚轻拍, 称赞道:“那小家伙不错,我原只道是个器灵, 没想到竟如此博学。”
识海内,休眠了一夜的914讷讷不敢言, 支支吾吾:〔宿主,我不是故意的。〕
顾一念无语,好一个里应外合,腹背受敌。
这事太过离奇,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怪谁,恨恨道:“你昨天都看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丢了。”
914痛心疾首,到底是愧疚占了上风,抽泣着打包准备丢走。
一团淡蓝色的电子光晕现出,帝渊目光奇异,伸手触碰一瞬,讶然道:“是灵气之外的能量体。”
思忖片刻,他阻止道:“你身具天道同源之力,小阿四也有与天道相类的规则之力,被你们舍弃的东西,只怕会归于虚妄。”
顾一念反应了一瞬,意识到所谓虚妄应是指归于元界,为假闻人渊所得,顿时无所谓道:“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归他就归他吧。”
帝渊转念一想,道了声“也是”,安抚道:“睡会吧,还早。”
眼帘半合,顾一念半梦半醒,呢喃问道:“万劫之前,我也曾是神人吗?”
“……是。”
脊背上的轻抚有一瞬停顿,帝渊轻叹一声,到底回应了她。
“你对我说过谎吗?”
“从未。”
向他怀里更紧密地贴了贴,她心底却有些发冷。若飞舟之上帝渊的言语都是真实的,那他们想要成神便只能相互残杀。
“我不信,一定还有其他办法。”顾一念闷闷道。
成神先斩枕边人,那她岂不是遂了天道的意,与它同样无情?
要改变规则,就要首先跳脱至规则之外。
心底里胡乱想着,顾一念眼帘越垂越低,直到陷入酣甜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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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大半日画符炼器,天色渐晚,顾一念疲惫地伸了伸懒腰,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笔墨,频频望向院门。
一道落拓的雪青色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中,公玉瑾提着餐盒,拂开竹帘走入小亭。
“阿瑾?怎么是你。”顾一念微讶。
看着餐盒上熟悉的嵌贝薇草花,她后知后觉想起昨日之事,面露尴尬,赧然住口。
公玉瑾笑问:“我倒想问你呢,你对浣微仙子做了什么?把她吓得不敢来见你。”
顾一念支吾道:“也没什么……”
“嗯?”公玉瑾挑眉,眸带兴味,鼓励着她继续讲下去。
公玉瑾其人,温文尔雅,却多智近妖,心思玲珑剔透,如同软玉藏刀,温声细语间便能清晰剖解出一切。
顾一念深知,他已然起了兴趣,与其让他自己去挖,不如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没什么,就是喝醉了酒,按着她亲了几口。”顾一念垂头丧气。
“这……”公玉瑾一哽,连连摇头,忍不住低笑出声。推了推食盒,他一掀袍摆,落座对面,温声道:“难得她还念着你,吃吧。”
“好。”
顾一念展颜一笑,打开食盒,见果然是商采采的手艺,还附带着一小壶恢复仙力的猴儿酒。
酒菜份量都不大,只是为了给她解乏解馋,少息食尽,她惬意地擦了擦唇,问道:“阿瑾找我有事吗?雷符已画的差不多了,你们本就有我炼制的玉器,重炼不费什么功夫,最早明日就能启程。”
公玉瑾微微垂眸,斟酌道:“玉山,你如何看待闻如许与闻人渊?”
“或者说,你认为他们谁更可信?”
顾一念不假思索,直接道:“我不信任闻人渊,不信任元界中的任何人。至于闻如许……他所求与我不同,但他不会阻拦我。”
“你们有矛盾?”公玉瑾含笑,虽是问语,神色却了然:“他颈间的东西是你专为禁锢他而设,可是有什么言语上的神通?”
顾一念不自然地错开视线,赧然道:“你们都知道,之前还笑我。”
见她抿唇不愿再言,公玉瑾识趣地转开话题:“此行必然要带上闻人小友,闻道友与他不和,又仙力低微,不若就留在原上吧。”
顾一念顿了顿手,抬眸笑道:“我这小道侣粘人的紧,怕是离不得我。再说,他二人冲突,为何是我家的避让?依我看,由闻人渊带路到元界之门内,绘上一幅地图,足矣。”
公玉瑾沉吟片刻,低声道:“闻人小友久居灵渊之畔三千年,通身为灵气浸染,几乎相当于一块巨大的极品灵石。必要时,可用于供给灵力所需。”
顾一念心下一紧,方才便隐隐感受到的异样此刻明朗了起来。
“阿瑾,我竟不知,你还会用这样的法子?”
文道世家的翩翩公子,自小饱读诗书,以儒立身,以学入道,公玉瑾一向襟怀明月,是她最为信任的人之一。玉昆仙宗解散后,顾一念几乎可说是声名狼藉,非议漫天,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机就机罢了。在这样关乎一界存亡的大事上,牺牲在所难免。”
公玉瑾笑容温润,一如既往,“再者说,闻人渊本就形迹可疑,恐非善类。”
“玉山,千余年不见,你竟如此优柔寡断?”
顾一念思索片刻,道了声“有理”,便不再纠结。
起身收好食盒,她粲然一笑:“我先回去了,晚间大家一起吃个饭,各自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
“好。”公玉瑾淡笑颔首,望着她的背影渐远,忽又唤道:“玉山。”
“嗯?”顾一念蓦然回首。
“你可有旁的事要问?”长眉微蹙,将一双星眸压得稍显晦暗。
“没有。”顾一念微讶摇头,笑着安慰:“别想太多,好好准备吧。”
无需多问,判断身份于她而言再简单不过。
〔阿四,公玉瑾还是主角吗?〕
〔唔,我看看……〕914查询片刻,讶然失声:〔他也有主角进度条,百分之一百二!〕
〔看来,他从元界带回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顾一念暗自思忖。
既然如此,公玉瑾所言的异界见闻,真实性都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暮色西沉,落日洒金。桃源仙谷中热闹地摆上了两桌,公玉瑾挖出了千年桃花酿,公皙瓒也忍痛拿出了海棠灵果。
“省着点用。”
一人分了一枚,到顾琢与凌云霄这里却越了过去。
少年手心朝上,眼巴巴地看着,思索片刻,唤了声:“公皙美人,来一个?”
“……”公皙瓒一怔,无语道:“臭小鬼,你在调戏本仙君吗?”
凌云霄噗嗤一声,险些被酒液呛到,连忙按下他的手掌,代为解释:“小鬼只是想夸夸你,盼你高兴能分他一颗。”
顾一念乐不可支,顾琢如今越发有人气,思维、行为逻辑都逐渐朝着人类靠拢,只是毕竟心窍开的时间不长,许多时候不伦不类,倒起了反作用。
“本仙君的海棠果金贵得很,你们又不去,不给。”公皙瓒断然拒绝。
顾琢蹙着眉,认真道:“去的,大家都去,我也得去。”
转头看向顾一念,他一面思索,一面清晰而连贯的表达着属于人类顾琢的想法。
“于情,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已然成仙,年岁不小,实力也不弱,我不能坐视师父身处险地,自己安然享受庇护。”
“于理,我本算不得生灵,与此界对应的元界未必有我,不会发生公玉仙君那样自我相残的情况。此外,我身形迅疾,极善隐匿,是探路报信的不二人选。”
顾一念怔了怔,好半晌没回过神。
凌云霄愕然道:“你居然说了这么多话?”
还有条有理,一气呵成。
顾琢不悦地瞥了他一眼,眼神灵动,随后又期期注视着顾一念,等待一个答案。
〔滴——〕
熟悉的提示音响起,914主动报数:〔主角进度百分之五十。〕
顾一念微叹,垂首轻笑,最终点下了头。
“好耶!”顾琢喜笑颜开,回身抱着凌云霄的手臂摇晃。后者神色紧张,试探道:“师姐?那我……”
顾一念失笑,忽然想起商采采那句“我不缺这几千年活头”。
走过漫漫道途成仙,谁都不会是苟且偷生之辈。与其坐看同伴远走,孤独等待万劫末世的到来,不如并肩一搏,留下句我心无愧。
“你也去。”顾一念干脆道:“最后一次了,想去的都去。”
顾一念摊手向前,二人怔愣一瞬,连忙解下自己的玉佩递过,由她重新淬炼,注满雷元。
公皙瓒抱臂看着,尘埃落定后扔过两颗海棠果,挑起唇角,笑得肆意张扬:“小心些,可别死里,给本仙君的海棠果丢人。”
拿人手短,凌云霄的暴脾气硬生生压住,低哼一声没去理会。
商采采掩唇轻笑,重新分过雷符仙器,邀众人举杯,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酒宴过半,凌云霄抱着鹤鸣琴,寻了处落花飘摇,最为潇洒的迎风处,陶然抚琴,琴音泠泠,赫然是尚未补全的上古《九歌》。
顾一念倚着帝渊,莞尔遥看,不时举杯相祝,唤一声好。
面前,一块玉佩落下,玄黑如墨,雕工繁复,重楼锦绣悬,长街市井连,赫然是古禹盛京城。
目光倏忽柔软了下来,顾一念面露怀恋,伸手接下,注满雷元后还了回去。
谢屿总是很沉默,即便属于他的那根世界之柱已经被修复了些许,他的生活也依旧古井无波,修炼、练兵、巡逻,偶尔来玉山看望她与帝渊,也是寡言少语,找不出什么话题。
顾一念却知道,他并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至少,那段来自于他的节拍,就绝非一个普通的天将能够知晓的。
“这首曲子怎么样?”她状似随意。
“属下不懂音律,只是觉得有些不完整。”谢屿平静道。
他似乎知道很多,又受制于什么而无法开口。
一年前,顾一念随口一句妄渡魔渊之下有什么,看最新完结文加Qqun吴尔寺九呤吧衣灸贰便得到了九歌的节拍,如今,她再度试探开口:“元界之门里有什么?”
谢屿默然片刻,盘着自己有些破旧的剑穗,轻声反问:“殿下觉得,无用之物应当丢去哪里?”
元界满是虚妄,是天道遗弃之物,这般说法与帝渊如出一辙。
顾一念了然,没有再追问,为他斟酒一杯,无声感谢。
月上梢头,酒宴早早散场,九人并上一个闻人渊,各自休憩准备,翌日一早便出发去往元界之门。
昨夜的欢宴未曾邀请闻人渊,他似乎以为自己不必参与此行,一早被拉起时睡意迷蒙,眼角还泛着水色。
“你怎么回事?穿这种东西睡觉?”公皙瓒一展玉扇,半遮住俊颜,满目嫌弃。
顾一念一哂,正想要讥讽公皙瓒的寝衣鲛绡满绣,若隐若现,竟然还有脸面来说别人。转头就正对上闻人渊素纱半透,不遑多让的风流装扮。
更重要的是,他虚掩的襟怀中,淡金链条紧贴着起伏的肌理,其上镶嵌着几颗小小的血色宝石,愈发衬得肤白若脂。
商采采以袖遮脸,半侧过身,惊疑道:“我久不谈及风月,现在竟是男子之间流行这些了吗?”
帝渊扯了扯颈间,满眼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对面东施效颦的冒牌货射穿。
闻人渊面色飞红,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一样,匆忙掩上衣襟,赧然道:“抱歉,家乡习俗,一点小小的装饰品,叫各位仙人见笑了。”
“确实挺可笑的。”公皙瓒不吃这套,一声冷笑,干脆道:“快换衣服,你既念着家乡习俗,这就回你老家看看。”
闻人渊弱弱应声,进门之前,还攥着衣襟,回首偷望了一眼顾一念,耳尖愈发透红。
顾一念:“……”这是在勾引我吗?
之前没这么浪啊,怎么突然改人设了。
“他是不是哪里不对?”温和端正如周应淮,也瞧出了其中猫腻,斟酌话语道:“先前虽有些装模作样,却没这么……”
“明、骚。”公皙瓒一字一顿,无情道:“别管他,让他浪,出了事让他自己顶着。”
少顷,闻人渊推门而出,微红着脸色与众人致歉。
他换回了先前在外的素衣,只是隐约更加薄透了一些,胸腹间稍显宽松,不知是否在其中佩戴着他的“家乡饰品”。
公玉瑾安抚了几句,客套道:“元界之门对两界的存在都有损害,我等欲一探究竟,寻找封印之法,还需要闻人小友带路。”
“没问题,应该的。”闻人渊笑意温和,“小生早有此意,只是昨日见众仙君宴饮,便没敢打扰,没来得及商议。”
“是我等的不是。”公玉瑾淡笑颔首,抬手让请,一行人便就此上路。
元界之内,是闻人渊的故乡,元界之门外的地方,却还是驻守务虚原多年的公玉瑾、公皙瓒更为熟悉。
开路在前,公玉瑾温声提醒:“靠近元界之门的地方,异兽异草颇多,诸位小心脚下,尽量沿我与公皙行过之处……”
话音未落,忽闻一声惊呼。
帝渊与闻人渊因无力自保而被簇拥在最中,不知为何,一道蛛丝竟绕过众人,精准地将闻人渊卷缠带走。
树冠之上,一只异兽蜘蛛挥舞着刚毛骇人的长腿,复眼猩红可怖,口器中不断喷吐着乳白蛛丝。
粘湿的蛛丝裹满闻人渊的身躯,挣扎间扯破些许,零落挂在身侧。
这只异蛛十分奇异,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猎物,并不急着下口,而是喷吐蛛丝反复裹缠,直教他衣衫破烂,皮肤裸露。又避开肩颈胸腹要害,专门将双手负缠于身后,愈发凸现出沟壑分明,肌理饱满的身材。
公玉瑾第一时间出手,谢屿也紧随着拔剑相助。
闻人渊却似失了智一般,眼尾泛红,徒劳请求:“玉山君,帮帮我。”
帝渊沉重阖眼,不忍直视。
假闻人渊出现这么多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冒犯。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用别人的脸做这种丢人的事。
顾一念沉吟许久,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低声问:“你觉不觉得……”
“有些熟悉。”帝渊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这……好像是我那晚追的番。〕914颤抖道:〔我前天就扔了,他还真捡啊。〕
顾一念:“……”
捡就算了,怎么还拿这东西当教程啊。
她那日全程被屏蔽在外,此刻有些许茫然:〔你们那天说的捆绑,是这个?〕
〔唔,不止……〕914支支吾吾,为难道:〔那个蛛丝,可能有毒。〕
顾一念心头发凉,强撑着问:〔什么毒?〕
914语带哭腔,磕磕巴巴:〔情……情│毒。〕
我有一计
“是情毒。”
另一边, 公玉瑾将人救下,神色平静地下了结论。
一行人面色各异,或尴尬不忍, 或蹙眉沉思,唯独没有同情与急切。
公皙瓒甚至质疑起了受害者:“本仙君在务虚原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异兽, 你从哪招惹来的?”
空洞存在多年,务虚原散仙定期清理空洞附近异兽, 合力修补空间界壁, 早已有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措施。即便这最大的一处元界之门无法修补,周遭低阶异兽也早已清理干净, 高阶异兽记录在册,在其势力范围边界打上印记。
更何况,异兽异植以掠夺能量为生,不论用何手段最终目的都是食人, 注入情毒算是怎么回事?
无人为他解答, 闻人渊神志不清,面色潮红, 艰难掩住已破败不堪的衣襟,目光渴求地看向顾一念,欲语还休。
顾琢认真提议:“只注入情毒而不伤人,这只蜘蛛没有恶意, 不如把人给它, 等他们好上一场再出发?”
闻人渊动作一僵,面上红晕都淡了几分。
凌云霄骇然看向身侧少年, 似是没想到他有了人心,没了人性。
“这恐怕不太妥当。”周应淮迟疑道:“蜘蛛有交│配后吃掉配偶的习惯, 就算当下不伤人,一会也……”
他顿了顿,到底没忍心将话说全。
谢屿剑尖拨了拨地上半死不活的异兽蜘蛛,道出关键:“它现在应当没那个心思了。”
顾琢点了点头,干脆道:“那我没办法了。”
随后寻了个树根蹲坐,老老实实看着众人解决。
“你们是认真在考虑这个解决办法吗?”
公皙瓒颇为无语,目露嫌弃。
似乎对这一行人的智力不抱希望,他收起玉扇,取出银针,亲自上阵。
商采采见状,笑着出来打圆场:“公皙仙君医修世家出身,定然能……”
话音未落,惊呼再起,闻人渊难耐地撕扯着领口,面色愈发涨红。
公皙瓒收起银针起身,干脆道:“我也没办法。”
随后另寻了个树下放出摇椅,好整以暇地坐看。
凌云霄蹙眉,提议:“不然送回仙谷吧,找两个散仙照料,挨不挨得过就看他的造化了。”
这几乎等同于放弃,闻人渊剧烈喘息,惊恐祈求:“我不回去,我会帮诸位的……”
他凄凄看向顾一念,眸含水色,口中不住唤着她的名字,神色越发迷乱。
公玉瑾观察许久,谨慎开口:“玉山,闻人小友似乎中毒颇深。”
“他……于我有恩。”公玉瑾眸光微暗。
顾一念淡淡点头:“交给我吧。”
“什么意思?让我师姐给他解毒?”凌云霄急道:“谁不知情毒难解,于你有恩你去解啊,我看你长的也挺俊的。”
公皙瓒飞来一叶,阻拦道:“蠢死算了,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顾一念电也能把他电清醒了。”
凌云霄愣了愣,尴尬“哦”了一声,困惑道:“凡人之躯,不会先电死吗?”
凌云霄所问正是关键。
常理而言,情毒或纾解,或镇压,修士可调动灵力、吟诵清心法诀,也可借助外力淬体,化解毒素。可闻人渊身躯孱弱,只是一个侥幸得了长生的凡人,这些方法都无法作用于身。
如此关键的问题竟无人回答,众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顾一念甩出流光,卷起闻人渊走向一旁。帝渊低垂着眼,满面痛心,仿佛绿云罩顶。
凌云霄一头雾水,再欲发问,却被周应淮按下,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深感自己被孤立,他蹭到一旁树下挨着顾琢蹲下,小声嘀咕:“他们在打什么哑迷,难道我错过了哪次议事?”
“我也不知道,但是……”顾琢神色纵容,目光中带着无奈,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道:“师叔乖,让聪明人去做决定吧。”
凌云霄愤愤甩开,决心看看这帮聪明人到底要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
顾一念不敢自称聪明人,但她相信,论起智计,世上少有人能比肩公玉瑾,不论他是否从异界带回了另外的部分。
聪慧至极定然伴随着傲气,相伴数百年,顾一念深知,在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表象下,公玉瑾有着极致锋锐的内核。
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接受异界之人的帮助,不会将他奉为救命恩人带回,更不会让他参与到关乎性命的行动之中。
对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当以最强大的实力、最深重的恶意估量。这是公玉瑾一贯奉行的道理,是以,他极有可能将闻人渊等同于神人防备。
恰好,顾一念知晓帝渊的身份,身为神主,另一界与他相对的存在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她从一开始就将其视为异界之主,与帝渊等同。
神人无所不知,相对可知心念,万里可知言行。
因此,他们心照不宣地按下细则不谈,甚至极力减少会面,匆匆促成此行,将一切交给默契。
顾一念原本打算在进入危险区域后引假闻人渊陷入险境,观察他的能力与弱点,没想到914丢掉的资源竟意外吸引了他,让他用出拙计,自乱阵脚。
闻人渊脱力般倚在树上,任由仙力一寸寸扫过他颤抖的身躯,目光迷离。
〔居然是真的中毒。〕914同步扫描完毕,不可思议道。
〔瞒过这么多人,不真可不成。〕顾一念毫不意外。
“此处原本没有异蛛,所以,你的能力是幻化实物?”她微微扬眉,猜测道:“神人言出法随,造物尚且要动口,你一路沉默,是通过旁的方式,还是提前就已准备好?”
闻人渊薄唇轻颤,抬眸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念念……”
他面露痛楚,难耐地喘息,半跪于地艰难向她靠近,指尖触碰到她裙摆的一瞬,漆黑空洞瞬间出现。
“破——”
低沉的声线响起,一道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出现,空洞瞬息消散无形,顾一念动也未动,泰然自若立于原地。
帝渊身后,一行人逐个现出。
公玉瑾笑道:“小友着实热心,亲自出手为玉山解惑。看来你的能力无需言语,却要限制距离。”
停顿片刻,略略思索,他补充:“开启界门传送需要触碰,幻化造物则要在元界与元界之门附近?限制如此之多,倒是我高估了你。”
“精彩,精彩!”公皙瓒抚掌赞叹:“我就说公玉瑾那家伙哪里会认恩人,原是在这等着。小东西,你不一般啊。”
玉扇敲在玄衣男子胸前,不客气地搭上对方的肩膀,他熟稔道:“还有你,小东西长进了,不喝酒也行了。”
地上人神色愕然,似是没想到自己的招数能被一语破开,“帝渊,你……”
流光卷上脖颈,中止了他未尽的话语,强拉着人半跪起身,顾一念首先问道:“你的名字?”
雷光乍现,他神色痛楚,口中艰难道:“……帝妄。”
“帝渊,帝妄。”
公皙瓒收回搭在人肩上的手,低声念着,默默挪开几步。
“完整的言灵之力,帝渊,你够狠。”帝妄眼神怨毒,盯视着不远处与他一般无二的面孔。
顾一念猜测他已然看出帝渊切割神格的事情,狠狠勒紧流光,不给他说出的机会。
雷光闪烁,坠玉绣鞋踏在肩上,帝妄双膝被迫下压,深深陷入泥土。
“你是元界之主?引我们过去有何目的?”顾一念问。
“一个分神罢了,不然你以为你能制服住本尊?”
帝妄神色疯狂,面上潮红未褪,身遭魔雾涌动,狠厉道:“舍去一个分神又如何?我可不像他,如此孤注一掷……”
“六根天柱尽在,元界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等等。”察觉到他要自毁,顾一念制止道:“你换张脸再死,不吉利。”
“死?”帝妄气急败坏,闻言竟是中止了自毁,魔雾涌动间换了幅面貌,强撑起身,向她身后唤道:“来!”
顾一念分心瞥去,见公玉瑾目光迷离了一瞬,身遭泛起薄雾,随即神色一定,迅速将魔雾导向左臂,毫不犹豫斩断。
与此同时,谢屿痛苦闭目,腰间墨玉坠地,周身涌动魔雾,无法控制地挥剑斩向身前之人,向帝妄靠近,试图护卫。
商采采眼疾手快,一把拉着周应淮躲过,二人合力回击阻拦。
“砰!”
三人尚未来得及交手,魔雾一滞,谢屿缓缓倒地,身后显露出一个神色平静的少年。
顾琢将鹤鸣琴甩到肩上扛住,试探踢了两脚,确认他已然昏死,抬首望向帝妄,礼貌回话:“他睡了,先不来了。”
帝妄双目赤红,气急败坏,张口欲言,颈间流光却爆射出耀眼的雷光,霹雳震耳,淹没了他微弱的言语。
〔公玉瑾主角进度百分之百,谢屿……百分之五。〕
识海中传来914的播报,一片雷光中,帝妄的分神彻底消失。
随手扔出一道雷符,清理了纷飞的魔雾,顾一念微松了口气,回首看向众人,“都没事吧,阿瑾?”
公玉瑾唇色泛白,摇了摇头,地上断臂已被他第一时间以雷符销毁,化为死灰。公皙瓒忍痛塞了他一颗海棠果,聚起仙力为他续肢。
周应淮确认过商采采无碍,对顾一念颔首示意。
帝渊自是无事,顾琢乖巧地站在身旁护卫,肩上犹扛着鹤鸣琴。
凌云霄愣神片刻,上前夺回,心疼地摸了又摸:“臭小鬼,你拿它当棒槌吗?”
“事急从权,幸亏小琢反应快。”周应淮安抚道。
鹤鸣琴安然无恙,凌云霄没再纠结,而是蹙眉凝视着顾一念身后的位置,方才神色可怖的人已然消散,除却两块深深的跪痕,再无一物。
他困惑道:“闻人……不,帝妄的分神死了?”
顾一念思忖道:“确实消散了,但也说不上生死。帝妄的实力应当等同于神人,这抹分神对他的影响不会很大。”
方才她故意提及死亡,不过是赶着最后的时机,激他一次,叫他更多的展露手段。
“他是帝渊,他是帝妄……等等,我还是不明白。”凌云霄百思不解:“帝妄是真的中毒,他为何要选择这种方式引开师姐?既不体面,又伤及自身。”
顾一念沉吟不语,佯装思索,望着地上杂草。
公皙瓒嗤笑道:“还不是她玩的太花,你师姐夫脖子上的东西戴了多少天?帝妄笃定了她好这口……”
“非也。”公玉瑾轻咳一声,打断道:“人皆有好奇之心,帝妄知晓神主与玉山伉俪情深,自己无法博得信任,索性选择格外离奇的方式引起她的探究之心,仅此而已。”
修眉微挑,含笑的目光望来,顾一念深知公玉瑾多智近妖,恐怕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不知道914的存在,这口黑锅八成是要扣在她的身上。
帝妄确实想要引起顾一念的探究之心,不过不是以单纯离奇的方式,而是以他认定的、她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在公玉瑾看来,定然是她与帝渊闺房玩乐中设计了类似的情节,为帝妄的神念捕捉,才会有了这么一出离奇的戏码。实际上却是914误打误撞,开启了这一切。
顾一念闭目叹息,很想辩驳自己其实为人正派,手段十分常规。
即便在丢弃时曾得帝渊提醒,此物会被帝妄所得,她也万万没想到帝妄会当真照做。
直到这一幕发生之前,顾一念都在观察环境,想要创造险情,逼帝妄露出马脚,谁曾想他竟半分羞耻心都无,抢先使出不堪手段。
商采采与周应淮布下聚灵阵,一行人各自调息。
公玉瑾波澜不惊,似是早有所料。顾琢则是万事不管,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让聪明人做决定”的宗旨,规矩等待。
除此之外的六人神色各异,各自都有许多事在纠结回想,顾一念紧紧蹙眉,亦在此列。
凡世三千年,万种非议加身,她原本以为飞升是一个新的开始,阴差阳错间,名声却彻底败了个干净。
云虎在云海大战中公然指责她多人共浴,万妖哗然。
飞舟降临务虚原时,帝渊踉跄倒地,露出颈间皮环银链,公皙瓒随行仙侍瞪圆了眼,嘈嘈窃议。
如今,身为元界之主的帝妄又认定她喜好别致,甚至试图以此作为突破点,击溃她的防线。
顾一念思来想去,天宫已成最后的净土。
必须成神,必须回去,她暗自下定决心。
不但如此,守护最后一片净土也是迫在眉睫。
顾一念相信以她与在场众人的交情,定然不会被背后议论传话。问题的关键在于管住914,禁止它再启迪帝渊,两人相敬如宾做一对体面道侣,保证今后都不再做出惹人遐想的事情。
〔阿四,你是我的系统,不是帝渊的。〕她语重心长。
〔我,我也没想到啊。〕电子音颤抖,914语带哭腔。
它走过数千个世界,自认对人类十分了解,却从未想过有人能身体力行地将番剧演绎出来,只为引起怀疑,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
〔他何必呢,就没别的办法了吗?〕914自责的同时百思不解,半晌后灵光一现,忽然道:〔宿主,我有一计。〕
顾一念心头一跳,生起不好的预感。
〔相伴三千年,阿四只为宿主提供了些许微不足道的辅助功能……〕
熟悉的剖白再度出现,顾一念依旧感动,却不得不防备:〔阿四,我不怪你,任何事都不怪你。你有何高见,就直接说吧。〕
914踟蹰片刻,认真道:〔我在主系统手下打工时,曾到过数千个世界,收集了无数资源。〕
〔帝妄是元界之主,而元界会接收我丢弃之物,让我丢上几百万G的压缩包过去,给元界一些小小的颜色震撼,介时定然一片混乱,帝妄自顾不暇,再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
〔几、几百万?〕顾一念震撼失声。
还是压缩包?
〔先丢几百万,不够还有。〕
914激动地展开光屏:〔看!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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