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元界
〔好、好阿四, 快关上吧。〕
顾一念不忍细看,深吸一口气,温声劝道。
她不敢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心动, 只是……想起方才那不堪入目的一幕,仅存的良知拉住了她。
帝妄对她的喜好有误解,又显然没什么羞耻心。仅仅只是一晚追的番剧就足以丢人现眼到这种地步, 她实是不敢想,914几百万个G的资源投下去, 元界会成为什么样的狂欢圣地, 人间和谐场。
〔杀鸡焉用牛刀,阿四, 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看看情况再说吧。〕
他们对元界的情况尚不知晓,不知那里生活的人们究竟是好是坏。而且,乱象牵制帝妄的同时, 也会给他们的行动带来诸多不便。
此举既不仁, 也不智,损人不利己, 是罕见的双输之计。
长出一口气,顾一念重振精神,决心直面问题,不给914留下任何发挥的余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 帝渊倾身贴耳, 轻声道:“我知道,念念不是那种人。”
顾一念睨了他一眼, 咬牙道:“你是!”
她落得如今声名狼藉的下场,每一次都有帝渊的手笔。
岑厌之被耻笑身材在先, 又在迷茫脆弱时倚靠错了人,尴尬到不敢与她对视;凌云霄前脚说想取代帝渊的位置,后脚就摸着小腹犹豫自己能否受得住;桃源仙谷短短几日,公玉瑾看她的眼神从怀念变作敬佩,公皙瓒更是将“玉山爱玩”的印象深深固化。
一切的一切,皆是帝渊有意为之,打从顾一念飞升开始就步步设计,断绝了除他之外的任何可能。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他们重修旧好。
环视一周,众人恢复调整完毕,公玉瑾面色如常,新生的左臂已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公皙瓒狠狠撒了一大把迷药,谢屿依旧昏睡,身上还结结实实捆了几道缚仙索。
周应淮与他同僚多年,近来起居也常一同,见状十分担忧:“谢将军为何会满身魔雾,失去神智?公玉仙君方才也……”
公玉瑾略略颔首,肯定道:“我在上次进入元界时被魔雾浸染,随后便遇到了帝妄的分神。他一副良善不谙世事的模样,佯装天真劝我多吸收些魔雾,我猜想此举于他有利,便有意放任一部分魔雾入体没有处理,以此放松他的戒备,今日方才逼出。”
周应淮困惑道:“可谢屿将军从未到过元界,他飞升不过二百年,一直待在天宫,唯一一次出使浮空云海也是与师妹一起。”
问询的目光投注而来,顾一念沉吟片刻,选择道出实情:“妄渡魔渊下有一根破碎的天柱,对应谢屿的命格,他身有魔雾,或许与此有关。”
公皙瓒讶然:“天柱还对应人的命格?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上古殒神不成?”
骏眉紧蹙,他一拳敲在自己腿上,叹道:“亏了,凭什么我去补那根天柱,便宜了他。”
顾一念莞尔:“你也有,叫他也给你补就是了。”
公皙瓒怔愣,还没来得及多问,又听她不紧不慢道:“你们都有。”
“采采和小琢的还没成型,谢屿的在妄渡魔渊之下,其余六根……在元界之内?”
顾一念微微挑眉,看向帝渊,他颔首确认道:“是。”
帝妄消散前曾以此为诱,明确说出这个消息,众人都听得真切。只是除却公皙瓒,旁人都是第一次得知天柱的存在,而即便是公皙瓒也从未想过,天柱不止一根,甚至还有对应的主人。
“这东西这么不值钱吗?那本仙君当初拼了命补它做什么?”公皙瓒皱眉。
顾一念笑意微苦,无法反驳。
和其他运行稳定,只有一根天柱的小世界相比,这方世界七本小说杂糅、七根天柱并存,确实不大值钱。
祸福相依,这是天道无法自洽,屡屡陷入
䧇璍
自毁的原因,也是支柱破碎,世界仍能支撑,希望尚存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能修补总是好事。”公玉瑾安抚道,随即问:“玉山,你说元界之中有六根天柱,可是对应浣微仙子、顾琢小友与谢将军之外的我们?”
顾一念顿了顿,微微摇首:“不,是你们四个、我师尊沈如朽以及妖皇岑厌之。”
“好家伙,都是这几千年飞升的……除了你。”公皙瓒顿了顿,安慰道:“玉山,这代表不了什么,你不要太自卑。”
顾一念:“……”
我自卑什么,你怕不是忘了你是借谁的道缘飞升。
“我有个疑问。”商采采微微凝眉,犹疑道:“元界与本界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完整的天柱会在那头?”
这一次,回答的是公玉瑾:“这便是我想要与大家分享的信息了。”
“先前顾及帝妄的存在,没能与诸位细说元界的情况,言语模糊,实是抱歉。”
“元界与本界并非简单对应,那里无神无仙,只有一片凡界。我在元界潜伏多日,不但遇到了性情截然不同的自己,也遇到了……”公玉瑾神色古怪,迟疑道:“两千多年前公玉家的故人。”
“公玉家的情况与我记忆中大半相似,连门童仆老都是旧相识。我假扮成元界的自己潜入,在书房里见到了这样一个摆件。“
公玉瑾抬手,掌心幻化出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太极从中弯折,阳中阴与阴中阳下折相贴,阴阳鱼若即若离,呈交缠之势,相隔虚空,只在最中间有部分相连。
“这是本界与元界?”顾一念第一时间想到:“相连处为务虚原,阳中阴与阴中阳对应魔渊灵渊?”
“如此说来,魔渊灵渊果然相对,或许封闭界门后,我们可以从此处突破。”
“没那么简单。”公玉瑾收手摇头,静静道:“元界有六大世家,各自守护上古至宝,公玉便是六世家之一。我若没猜错的话,所谓至宝便是天柱。”
“至于天柱为何会在元界,那里为何会有两千多年前的我们,或许,神主可以为我们解答?”
“自然。”帝渊淡淡垂眸,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元界是虚妄之地,你所见的一切,皆已在上一轮大劫中覆灭。”
“他们并非生灵,只是借魔雾保留了意识,延续着生前的一切。时日越久,魔雾吸入越多,距离本性就越远,与从前的自己截然相反。”
“只有神人才能超脱世外,万劫永存。上一劫留下了我们,难道我们都曾是神人?”公皙瓒狐疑道:“本仙君生而不凡,做过神人倒也合理。那公玉家的普通族人,乃至看门的小童,他们总不会是神人吧?”
“或许,这与我们对应的天柱有关。”公玉瑾沉吟道:“玉山方才说过,天柱兆应命格,天柱不灭,我们便会不断重生,连带着身遭的一切,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至于两世的不同,应是因为……玉山的出现。”
顾一念极为特别,特别到天道有意针对,众人借此才能飞升。
天上人间,顾一念与神主三度相恋;务虚原上,帝妄目标明确只为她而来。
这样的存在绝不该寂寂无名,元界之中却没有她的身影。
公玉瑾肯定道:“玉山,你才是上一劫中陨落的神人。”
神人与天道共执,顾一念心念红尘,显然与决意断情的天道相悖。
这一世陨落入凡尘,她仍不知悔改,欲以红尘道登仙成神,由此得了天道厌弃,以道缘为诱,使他们屡屡断情舍她,乱她道心。
帝渊垂眸不语,牵着她的手,反复摩挲着细白的指尖。作为唯一知晓旧世之事的神人,这几乎等同于默认。
众人面色各异,忆起往昔,眸光都有些黯淡。
良久,公玉瑾起身,认真一礼:“神陨犹念众生,孤身牵系道缘,玉山,我应谢你,也合该说上一句抱歉。”
“怎么会呢?”仙力轻柔托起,顾一念拒而不受,展颜笑道:“恩怨是非皆红尘,好聚好散罢了。况且,若非如此,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帮手。”
“你们能飞升,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语轻巧带过,柔和仙力荡开,安抚住纷纷欲起的几人。
顾一念玩笑道:“我牵系道缘,你们牵系天柱,万劫之前或许都是神人呢。”
“客套话都不必说,现下最重要的是拿回天柱,关闭元界之门。”
众人沉重点头,有谢屿这个前车之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任与自己命格相连的天柱留在魔雾纵横的异界。
“师妹,可要送谢将军回去?”周应淮问。
顾一念略微沉吟,谢屿的眼皮却忽然动了动,与此同时,914及时播报:〔主角进度10%。〕
公玉瑾建议:“带着吧,谢将军实力不低,在天兵中也颇有威望,他若再度失控,恐怕会搅得原上一片混乱。”
“况且,他被魔雾浸染得彻底,若无机缘……只怕也不再适合待在仙界了。”
他语调平静到残忍,所说却皆是实情。
顾一念黯然点头,没有反驳。
本着同僚之情,周应淮与凌云霄沉默起身,将缚仙索又紧了紧,而后为他披上一件漆黑的兜帽长袍掩去面目身形,以仙力控制他的身躯跟随。
再度启程,回到最初的路径。众人各怀心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时灌注了太多的信息,公皙瓒抱着双臂,眉头紧蹙,似乎仍在思索。
他走的十分随意,脚下时不时踢开几块碎石木棍,权当消遣。
氛围有些许沉寂,凌云霄忍了又忍,小声问身旁:“不是说路上要小心吗?”
“可是这什么都没有。”顾琢神色莫名,安慰:“放心吧,大家都比你聪明,跟着就是了。”
凌云霄:“……”
“等等。”
将将行出一里,帝渊忽然顿足,转身走向之前异变发生的方向。
想起那只半死不活的异兽蜘蛛,周应淮猜测他是想要彻底结果了它,以绝后患,便主动道:“神主且慢,末将去吧。”
“不必。”
帝渊头也不回,步伐轻松,甚至隐隐透露出几分愉快。回来时更是勾着唇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储物袋。
想起异蛛方才展露出的能力,众人神色古怪,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收整心情,加速向元界之门而去。
顾一念咬了咬牙,传音问道:〔你去拿了什么?〕
帝渊勾唇一笑,神秘道:“念念会喜欢的。”
“……!!”顾一念一惊,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疯了?”
天杀的,一个个都是神仙,你当前边人听不到吗。
帝渊扬了扬眉,满眼有恃无恐。仿佛在说听到又怎么样,是仙亦是臣,装聋作哑有时也是一项必备能力。
前方人脚步越发迅疾,顾一念狠狠剐了他一眼,匆匆拉着人跟上。
元界之门越近,灵气便越稀薄。与驻守散仙打过招呼,几人服下改换容貌的丹药,披上长袍,轮番进入元界。
与本界凡间的灵气相类,元界寻常地界虽有魔雾,却不算浓郁。袍下贴上灵符,引导着电光在体表形成一道薄薄的防护层,配合隔绝灵力的兜帽长袍,看起来几乎与凡人无异。
务虚原暖光明媚,刚过辰时,元界之中却已是霞光满天,隐隐有了凉意。
身后是一方幽不见光的山洞,隐匿着通向另一界的入口。
公玉瑾钻研片刻,布下灵阵,再度踏出于另一方布阵,与公皙瓒联手在两界各自施法,偌大空洞逐渐缩小。
公皙瓒肯定道:“两方合力,可以修补。”
“先不急,灵渊不确定是否能打通,取得天柱后,你们或许要从这回去。”顾一念道。
“你想自己留下补元界之门,再独自去探灵渊?累不死你。”
公皙瓒一哂,反倒加大了仙力输出,道:“来都来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公皙!”顾一念一惊,阻止道:“你不给自己留退路,也要给天柱留,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手下一顿,神色略见迟疑,公玉瑾的身影已再度从元界之门中出现,公皙瓒兴致缺缺地收手,没趣道:“不补了?”
公玉瑾没言语,回手释出磅礴仙力,空洞以极快的速度弥合。
“阿瑾!”顾一念急切唤声,欲要上前却被商采采柔柔挽住。
怔然回首,周应淮含笑负手,对她摇了摇头,凌云霄闲闲拨弄着琴弦,抬首粲然一笑:“师姐,易地而处,你会怎么选?”
顾一念抿唇未语,沉默本身即是答案。
周应淮温和道:“师妹,你我各有使命,谁都不是谁的累赘。”
心底微涩,却也有暖流经过。
“是我的不对。”她歉然一笑,似是认同,眼中却仍难掩忧虑。
言谈间,公玉瑾与驻守散仙合力,已然将空洞补全。
他神色疲惫,取出灵石恢复,同时道:“玉山不必多想,身携天柱逃到此地,未必就比突破灵渊容易。反倒是据守灵气充沛之地,还能有一线希望。”
顾一念莞尔应声,众人默契地掠过此事不谈,没有说起她原本的打算。
少息仙力恢复,几人佯装凡人,漫步下山。
曾来过此地的公玉瑾带路在前,叮嘱:“此界中人性情古怪,还需谨言慎行。”
谢屿仍旧未醒,为节省仙力,周应淮只好半搀着他行走。
暮色山光两相依,撇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雾色不谈,便是最寻常的人间风貌。
顾琢深吸了几口气,意外地不惧魔雾,久居天宫,许久没见到鲜活的山野之色,忍不住有些雀跃,几步跑到了前方。
溪转路现,迎面出现一个粗布短打、背着空竹筐的老汉,瞥了几人一眼,随口招呼:“下山啊。”
“……?”顾琢脚步一顿,目露茫然。
没得到回应,老汉忽然暴躁,一把甩下筐子,张口欲骂。
商采采赶紧上前,含笑问候:“是呀,您也下山?”
“哎,哎!是啊。”
怒气一滞,老汉口中应着,神色却古怪,匆匆拾起竹筐,目露戒备。
商采采幻化的面容普通,气质却依旧柔弱可人,她见状有些不解,下意识放缓了声线,笑容愈发娇美:“老先生这是去哪儿呀,可要一起?”
“回、回村。”老汉身躯一抖,犹豫半晌,狐疑道:“你这女娃说话就说话,笑得恁渗人做什么。”
商采采:“……?”你管这叫渗人?
“世道变了,我们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多说是脾气差点。你这样的……怕是要沾不少人命。”
老汉抱紧竹筐,一边说一边退,言毕转身狂奔,瞬息便消失在山路尽头。
旧世遗物
“站住!”
顾一念气势汹汹一声喝止。
几人纷纷反应过来, 一群平日里重话都不曾说过的体面仙君,佯怒追赶。
商采采追在前边,最是恶声恶气, 掐腰颐指,把这辈子能想到的难听话都说了一遍,要他把话说清楚。
老汉慢下脚步, 狐疑渐消,脾气也重新上来, “问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灾年厄月, 谁不防着点?老汉我算脾气好的了,换成别人你看看?真是,晦气!”
顾念着人多,老汉最后扔下一句啐声, 匆匆离去。几人对着他的背影愤愤斥责,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山脚,方才长出一口气, 停了下来。
周应淮面露自责,叹了声“罪过”。
凌云霄忍不住问:“避开就好了,为何要与他纠缠?”
顾一念摇了摇头:“这个时间村口定然坐了不少姨娘婆母,叫他这么回去, 不出半日就要传开附近来了恶人。”
商采采擦了把汗, 无语道:“真是奇了怪,脾气差, 胆子又小。”
打招呼时毫无戒心,对他一笑又险些吓破胆。
顾一念思忖着:“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 本就没有太锋锐的棱角,凡人聚居地魔雾又稀薄,所以受影响不深。而且……”
“本质来说元界人是生前意识的延续,我猜,魔雾只会影响性情,骨子里的认知不会轻易改变,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他们这里了解些情况。”
商采采面色一红:“我刚刚骂的那么凶……”
方才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顺从顾一念,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表现得格外卖力,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甚是丢人。
“凶点才对,他不是放下戒心了吗?待会也要多多仰仗你了。”顾一念眉眼含笑,勾起的唇角藏着揶揄:“我实是没想到,浣微仙子还有这样一面。”
商采采嗔了她一眼,回敬:“还是玉山君更有本事,我只依样学了些皮毛,不及从前玉昆仙宗小祖宗分毫。”
顾一念:“……”
掐腰颐指发脾气,我当年就这个样子吗?
帝渊低笑出声,周应淮想起从前在宗门时她的肆意飞扬,也忍不住勾着唇角,欲盖弥彰地望向别处。
公玉瑾含笑出言,打着圆场:“玉山言之有理,了解此界情况,从凡人入手更加容易,我们对凡世并不了解,这次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好说,好说。”
不提从前的年少轻狂,怎么都好说。
顾一念汗颜,赶紧接过台阶:“看最新完结文加Qqun吴尔寺九呤吧衣灸贰我们快下山吧,这个时辰正适合借宿。”
斜阳照水,山脚下不远便是一处村落。村口处果如顾一念所言,闲坐着许多婶娘婆母。
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便目露了然,蒲扇掩唇,嘀咕道:“来了来了,张老头说的那些人。”
“看什么?”商采采拿捏着分寸,气怒中压抑着委屈:“你们也要说我杀过人?”
一个中年妇人讶然道:“老张嘴上越发没个把门的,心里话也能乱说?”
“你也没好哪去。”身旁姨娘不耐反驳。
两人相互怒视,似乎下一秒就要打骂起来,末了又各自忍下,冷哼着别开头去。
周围人见怪不怪,连劝和都懒得,只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年岁最大的婆母拍了拍身侧树墩,招呼道:“这年岁,丫头小子们可不常见了,打哪儿来啊?”
众人各自观察揣度,学着村民的样子,端着半怒不喜的面色入座,顾一念估量着此处在凡间对应的位置,回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婆母并未放下戒心,眯着老眼又问了许多问题。
修士本就记忆绝佳,顾一念游历凡世数千载,对各地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口中的小城生动真实,很快便得到了对方的认可,有了站得住脚的身份。
“灾年厄月的,人心都浮躁。我们也是心烦,想着出来走走,看能不能找个出路。”压抑着眼中的烦躁,顾一念如是道。
“年轻人嘛,都这么想的。”严婆婆唏嘘道:“十里八乡都不剩几个年轻人,也就我们这些老骨头走不动,留着等死。”
“你们一路走来,可见到哪处没有雾气?”妇人打探道。
顾一念皱眉不语,姨婆反唇讥讽:“你越发没脑子了,若是有,他们不就留下了?”
两人针锋相对,有了先前的积怨,这次怒火更甚,你来我往,似乎下一刻就要扭打起来。
手杖重重敲在地上,严婆婆肃着脸,寒声道:“不想活了是吗?村里总共不剩几个人,还不收收性子。”
骂声一滞,二人闻言压下火气,扭头各自平复。
顾一念心念一动,捕捉到话语中的含义。似乎性情变化越大,距离消散也就越近,村民已然发现这点,有意在收敛性情。
“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叫年轻人看笑话。”严婆婆斥责过后,强撑着扬起笑:“天色不早了,来村里歇歇脚吧,也和我老婆子多说说外头的事情。”
严家村人丁寥落,满村上下仅剩几十老弱,其中还有不少是外村搬来的。
严婆婆感叹:“雾起十年了,人越来越少,再过几年,或许就合成一个村子了。”
“十年……”顾一念一怔。
上一次大劫至今已不知年月,在他们的记忆中却只有十年。
“是啊,还有三个月,就是整十年。”
灯火如豆,严婆婆指着墙上的刻痕,颤颤道:“老婆子我都记着呢。”
村里久未来过外人,婆姨叔婶们端了瓜子花生,聚在严婆婆家的厅堂,想要听他们讲些外头的事情。
傍晚时见过的老汉也在其中,挠着头推了推自己带来的瓜子,“丫头吃,叔以前就不是啥聪明人,这几年越发糊涂了,你别在意。”
商采采自是不在意,但还是轻哼着别开头去,没有理会。
灯火燃着,却没有一丝暖意。几人看得分明,此界没有半分生机,山色、食物、乃至这些村民,都只是魔雾凝结出的实体。
西厢燃着灯火,凌云霄与顾琢守着仍昏迷不醒的谢屿,假称照料。
周应淮解释:“我们也有不对。实在是同伴受伤,一时心急。”
村民神色黯然,纷纷点头。人是群居动物,大雾十年,十室九空,留下的人都格外珍视生命。
气氛些许沉寂,几位村民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顾一念眸光一顿,主动说起外界的事情。
村民一辈子守着故土,对远方并不了解。她假称行商之女,说起大雾之前随父行商,从“故乡”小城去往西州的一路风景,引得众人纷纷感叹。
“哪日雾散了,老汉我也出去走走,寻个商行赶车,跟着去开开眼。”张老头磕着瓜子,向往道。
有人嗤笑,相互瞪了几眼,却没再吵架,都不敢提及另一个可能——若是雾永远都不会散去,他们该何去何从。
默了一会,顾一念问起:“严婆婆可知,附近哪座城人多些?”
严婆婆眯了眯眼,思索道:“应当是东北向的锦州城,我们去岁到县里卖粮时,已经见不到多少人了。今年再收了粮食,我们就去锦州。”
顾一念点头谢过,夜色渐浓,村民各自散开,几人也各自回房休息。
严氏原是村中大族,家底颇丰,守着两进的大跨院,东侧还设有祠堂。族人死的死,走的走,家中只剩自己,严婆婆嫌着冷清,搬到了祠堂旁抄经的小屋,说守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还热闹些。
偌大的院子寂静下来,只余他们这些外来者。满村烛火渐息,月色下,几人聚在一起,商议着之后的打算。
周应淮思索道:“元界没有灵气,恢复仙力只能依靠灵石丹药。在确定天柱位置之前,我们还是仿照村民,伪装成此界人为好。”
公玉瑾猜测:“大劫至今至少万年,村民的记忆却只有十年,或许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清洗重置。并且……雷符有限,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或许,我们应当分头行动。”
这项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目光齐齐看来,等待着她下决断。
顾一念一一看过几人,每一个都曾与她相伴数百年岁,每一个都是惊才绝艳,曾令修真界拜服的一方大能。她虽有些担忧,却没有拒绝的理由。正如周应淮先前所言,他们各有使命,谁都不是谁的负累。
“好,锦州之后,我们便分头行动。三月为期,打探天柱下落……无论成与不成,三月后,我们灵渊相见。”
三个月,是雷符能够支撑的极限。三月之后相聚灵渊,或借灵渊之灵气修整,炼器画符,或尝试打通通道,暂避回本界,都是不错的选择。
众人皆无异议,各自分领了去处。周应淮、凌云霄、公玉瑾与公皙瓒去往最为熟悉的本家,探寻属于自己的天柱,属于沈如朽与岑厌之的那份却暂时没有头绪,余下顾一念几人暂时不知该去往何处。
两世有所不同,他们的世界中沈氏早在沈如朽出世之前便已没落,妖族更是极为排外,连岑厌之这个混血龙子都容不下。
“锦州地处交通要塞,消息流通,这些可以去到那边打探后再做决定,只是……”顾一念沉吟道:“以人身混入妖族,或许不大容易。”
帝渊侧首看向她,头上忽然冒出一对雪白的狼耳,温声道:“玉山不必担心,你前夜叫我化出的兽耳仍在,你若要去,自也可以为你幻化。”
“唔,小狐狸怎么样?”他微眯眼眸,似在想象,愉悦道:“火红色吧,很适合你。”
神人所化自然与寻常幻术不同,瞒过妖族不在话下。只是……
夜里叫道侣化出兽耳?
怪异的目光在帝渊头上一扫而过,而后礼貌挪开,复杂地投注到顾一念身上。
顾一念:“……?”
她眉心直跳,计谋与思量烟消云散,一把按下挺立的狼耳,怒道:“收起来!”
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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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拜别,严婆婆有些精神不济,老眼看向周应淮搀扶着的人,担忧道:“你们的同伴还没醒?”
公皙瓒精于药理,一大把迷药下去少说也要昏睡三天。
顾一念佯装担忧,顺势回道:“我们决定去锦州看看,为他找个郎中。”
严婆婆眯眼打量了一番,低声道了句“也好”,而后朝她招手,道:“丫头,你跟我来一下。”
顾一念眨了眨眼,按下欲跟随的帝渊,独自随她进了严氏祠堂。
祠堂中不盏灯烛,在微晞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昏暗。
这并不符合凡世的习俗,顾一念不解:“婆婆怎么不点长明灯?”
“点那东西做什么,都是凉的。”严婆婆摆摆手,随意道。
眉心微蹙,顾一念颇感异样,默然注视着那道苍老的背影放下手杖,在昏暗中三跪九叩,颤抖却虔诚地拜过先祖,而后按下供桌侧方的机关。
咔哒一声轻响,严婆婆自暗匣中取出一方锦盒递来,“丫头,拿着。”
顾一念心怀疑虑,戒备着打开,内里却是一支仙气氤氲的玉簪。
她讶然道:“这是?”
“这可是好东西,严家如今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但祖上可辉煌着呢……看!”她颤着手指向牌位最高处,笑道:“那是我严家的祖宗,实打实的仙人,这簪子就是那位祖宗留下的。”
顾一念有些不解,合上锦盒欲要归还:“祖传之物,如何能……”
“就该给你。”严婆婆点了点手杖,寡下脸来。
顾一念微哽,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你那朋友没有受伤吧。”她忽然发问,语气却很笃定。
不等顾一念回话,严婆婆又道:“他和我们差不多,你们不一样。”
心下一惊,顾一念暗自思量着初来元界,到底没有伪装好。抹去记忆的术法萦在指尖,她尚有犹疑,不确定是否会对元界之人起效。
另一边,严婆婆摸索着坐下,昏暗中眼神飘忽,絮叨着忆起从前。
“从前族里的人还没有这么少,我和子孙们都住在大宅里。忘记哪一日,雾气升起就再也没散开,地里长不出庄稼,人们可以不吃不喝,也逐渐变得不像自己。老实本分的人变得暴躁凶狠,欺凌乡里的混蛋变得懦弱胆小。性情变了,本质却不变……”
她笑意嘲讽,顿了一顿,继续道:“懦弱的混混仍旧忍不住偷盗,被暴起的老实人一棍打死,怒到极致,他自己也嘶吼着消失。两人都没留下尸身,散进我们周围的雾气。我那时便想,或许我们都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是无间地狱的幻影,是因果轮回的报应。”
“一直乱乱糟糟好多年,死了不知多少人,老太婆我嫌着闹腾,自己搬进了祠堂。圆月为期,一百二十道刻痕,整十年,一切忽然回到了原点。”
“这一次的状况好上许多,地里有了庄稼,死去的人有了尸首,过上一阵才会化去。那些不合常理、会引起混乱的地方,都有了改变。不变的却是依旧扭曲的性情,和十年一次的轮回。”
“老太婆自认一生没有做过恶事,是祖上出过仙人的积善之家,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但……你们不该这样。”
她眼中没有太多恐惧,似乎早已在无尽轮回中变得麻木,视线转向顾一念时,却忽然生出了几分温和的善意。
“丫头,我不知道你们打哪来,但这不是活人该待的地,快走吧,拿着簪子离开这里,去没有雾气的地方。”
顾一念抿了抿唇,不忍道:“是这根玉簪护佑了您,保住了您的意识,拿走了它,您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别说!”严婆婆急切打断,老眼含泪,近乎祈求:“好姑娘,别说了,你就当成全我,让我最后做个善事。这么多年,我不敢丢下它,不敢睡在祠堂外,可我又分明知道,浑浑噩噩要好过一个人清醒的轮回。”
“姑娘,收下吧。”苍老的面庞上滚落泪滴,声线颤抖。
顾一念默然半晌,强忍酸涩收起锦盒,向她微微躬身,走出祠堂。
日头已起,天光大亮,隔着蒙蒙雾色却映不进这方祠堂。昏暗之中,严婆婆拄着手杖,垂首出神,唇边泛着一丝解脱般的苦笑。
迈出大门前,顾一念最后回首,记下了最上首那位严家先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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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绯意?”
摇晃的马车上,帝渊微眯眼眸,似在思索,少息轻笑出声:“当然记得,是一个很爱美的仙子,俗世出身,性情爽朗,有一手好厨艺,你们从前常在一起玩。”
竟还是旧相识,听起来确实是她会喜欢的人。
顾一念摸着锦盒,从寥寥几语中艰难拼凑着曾经友人的形象,第一次对覆灭一切的大劫有了确切的感知。
曾经鲜活的人事物一夕消亡,短暂的寂灭过后,新世重启,如春风拂过荒野,眨眼又是一片新绿。新的生命诞生,新的故事开启,人间繁盛依旧。
可这到底不是崭新的,泥土之下掩埋着旧世界的遗骸,猝然而终的生命在世界的背面无尽轮回,在极少数幸存者的记忆中逐渐褪色。
神人永存,她曾经也是这样的幸存者,如严婆婆一般一次次清醒的见证轮回,直到走下神坛,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方才短暂解脱。
万劫之前或许还有其他神人,一次次重启,一个个陨落,最终只留下帝渊一人苦苦支撑。
天道何其残忍,要留永在之人清醒的见证一切。水亭独坐时,他是否会回忆太古之初,那个真正崭新的世界,是否会想念从前交好的友人,欢聚的时光。
亦或者,只是无动于衷的枯坐,麻木等待着下一次寂灭到来。
顾一念忽然想起飞升那日,初次去见帝渊时的震撼。
重檐压日,玉阶枕勾,天宸宫高居流云之上,与日月齐辉,几乎要冲破天顶。帝渊孤身坐在最高处,神光蕴蕴,让人看不清楚面容。
初时她只觉神人凛然不可攀,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天道之下避无可避的压抑。
村人处买来的马车十分简陋,冷风吹开粗布门帘,被男子高大的身躯挡下,顾一念舒适地倚在他怀中,怔怔出神,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指把玩,牵起凑到唇边轻吻。
良久,她问:“为何元界没有仙人?”
“自然是因为……”
啄吻落在耳畔,似是安慰,帝渊轻叹,道出她已然猜出的结果:
“他们早在大劫到来之前,便护佑众生而死。”
各奔东西
“天界一直将神仙并称, 达金仙境界者皆可尊一声神君,便是这个缘故。念念曾说过,他们每个人都有不逊于神人的品格, 只是天道不允许成神罢了。”
“所以,多信任你的同伴一些吧。”
马车上帝渊温柔的安慰犹在耳畔,顾一念面露沉吟之色, 有些不敢与面前混乱的场景联系到一起。
六世家闻名此界,属于他们的消息并不难打探。寻到锦州最大的茶楼, 扔上一锭银子, 在最好的位置坐下,无需刻意去问, 不一会便听到了相关的议论,搭上几句话,便对几家的位置与家主,乃至逸闻趣事了如指掌。
与严家村相似, 十年间, 这里的人们也早已学会压抑脾性,磕磕绊绊, 别扭却紧密地聚在一起,骂声哼声始终贯穿,维持着不友好但顺畅的交流。
顾一念可靠的同伴们有样学样,夹枪带棒, 嘲讽伴随着拍桌、怒目, 热火朝天,与茶楼的氛围十分相合。
商采采欲争取妖族之行, 不敢向帝渊索取兽型,倒向着顾一念阴阳怪气:“渊公子对姐姐一心一意, 本领只愿用在姐姐身上。采儿自知比不过姐姐,今日觍颜求姐姐让我一次,只要一次,一次就好。”
“嘶——”
邻座停下话题,诧异回首。
帝渊半揽着顾一念,冷笑拒绝:“做梦,我的一切都只会给念念。”
公皙瓒蹙眉敲了敲桌,抱不平道:“你们两个整日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总该给别人点机会。我看不如你们两个分开一阵子,渊公子和采儿,念姐和琢弟。”
顾琢眼神一亮,期待地看过来:“可、可以吗?”
帝渊断然拒绝:“不行。”
少年眼眸瞬间黯淡,乖巧道:“都听渊哥哥的。”
“那,我要和采儿姐在一起吗?”
“不行,我不喜欢年纪小的。”
商采采当即拒绝,她的实力在众人中当属下等,没把握带好心智尚不成熟的顾琢。
周应淮目露担忧:“采儿若不嫌弃,明日就来我家吧,我会尽力保证你……”
顿了顿,他耳尖泛红,顺着众人的加密逻辑说道:“保证你满意。”
“嚯!”又是两桌人低呼出声,放下手中瓜子看了过来。
顾一念忍无可忍:“够了,今晚我们再细说。”
她这话没有旁的意思,结合着方才的言论却似炸开了锅。一个性急的中年男子猛一拍桌,怒斥:“世风败坏,公然谈论床笫之私也就算了,还多人一起?”
“那个垂着头的怎么回事?不会是你们强抢来的吧?”男子狐疑道。
周应淮身旁,谢屿裹着长袍,身子被捆仙索束缚,艰难摇了摇头晃下兜帽,黯然道:“我是自愿的,跟谁都可以,便是死也毫无怨言。”
中年男子夸张道:“你们还要玩出人命?”
顾一念嫣唇微颤,气道:〔怎么连他也这样了?〕
一早醒了不说话,第一句话就这么震撼人心。
“住口!你这老匹夫糊涂了不成,分明是句表衷肠的情话,这种帽子也好给人扣?”
中年男子对座,方才与他对骂的书生跳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随后辩驳道:
“多夫共侍有何不可?灾年厄月的,谁管你那些道理?从前男子娶妻纳妾,现下女子多几个夫君也未尝不可!”
二人唇枪舌战了一番,中年男子愤愤离去:“荒唐,荒唐!”
“嘁,老古板。”
书生赢得论战,面露喜色,眯着眼朝顾一念这桌看了看,摸索着端起瓜子寻来。
“别理他,一个老古板罢了。人活着不就图一个开心,这年岁连官府都没了,那么守规矩做什么?”
他一身落第秀才装扮,却读书读出了怯远症,相隔一道长桌,瞧不清对面的人影,反复揉了几次眼睛,数过人数,话音渐弱:
“你们……你们九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说着说着,话尾还带上了疑问,明显怀疑起了自己,似乎觉得不管什么年月,这个数量都有些突破极限。
“九个?!”
远处未曾看清的茶客惊呼着站起身,抻直了脖子来看。
“还真是九个,有男有女。”
“九个人也能过日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浮躁!”
“九个人别说是床了,一铺炕恐怕都睡不下!”
“这个,那个……”书生支吾半晌,匆匆道:“你们开心就好,小生、小生先走一步。”
帝渊埋首在她肩上,笑得轻颤。
公皙瓒唯恐天下不乱,不顾自己也是九人之一,大笑不止。
除此之外的几人沉沉不语,默契地决定出了此城后再换一副面容。
再一次颜面尽失,顾一念沉痛闭眼,起身轻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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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元界便要再入轮回,得了消息,公玉瑾四人当天下午便改换容貌,各自去往目的地。
帝渊开口,可确保他们的容貌不会被任何人识破,除却帝妄。
野旷天低,送走了四人之后,顾一念、帝渊与商采采、顾琢相对无言,僵持不下。
静了半晌,顾一念开口劝道:“妖族躯体强大,性子又普遍桀骜,不适合你。”
这一世的岑厌之出生更早,是拿稳男主剧本,真正一步步厮杀闯出来的真龙,即便是顾一念也没有把握能稳妥接近。
“相比之下,师尊性情和善,冷静自持,即便受魔雾影响,也不会太过出格。所以,还是我去妖族……”
帝渊点头认同,话音刚落,就伸手抚上她的发顶,薄唇微动,一双火红的狐耳瞬间挺立头上。
顾一念怔愣一瞬,微挑细眉,眸子斜睨,狐耳竟也随之抖动了两下。
帝渊笑意温良,勾了勾唇角,自己头上也弹出一对雪白的狼耳。
商采采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呢。”
〔我也是……他好会,太好磕了呜呜。〕914沉浸于资源库,抽空夸了两句。
顾琢眼底清澈,见怪不怪,安心等待讨论的结果。
顾一念强忍下没有发作,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下,将人赶走。帝渊好脾气的听从,还顺手抄走了谢屿与顾琢。
旷野风寂,顾一念静了静心,继续刚刚的话题:“师尊性情更和善……”
“那是对你。”商采采打断,冷静分析道:“我的长处不在仙力,而在……装模作样,挑拨人心。”
她轻笑着垂眸,面露自嘲:“妖族心性简单,适宜我施展长处,带上小顾仙君,也可相互弥补短处。”
“至于清和道君……我从未看清过他,亦不敢在他面前戏耍手段。”
见商采采面露惧色,顾一念无奈,只好认同了她的提议。
“让帝渊给你化兽形。”
顾一念拍拍手起身,险些被自己火红的长尾巴绊倒,才发现帝渊竟头上身后给她化了个全。
轻咬贝齿,她眸中怒火晶莹,道:“堂堂神主,一点体面不顾。”
忙完这阵,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顾一念幻化的容貌平凡,面颊微圆,远不比真容精致靡丽,一双眼却仍旧艳色凌人,盛满怒色时,如五月榴花一般焰焰灼灼,能将晚晴的天都染红半边。
配上火红色的狐耳与蓬松张扬的尾巴,更是格外娇纵艳美。
商采采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对上她错愕的神情时面颊微热,慌乱错开眼神,转移话题:“在神主的记忆中,你们已相爱了不知多少岁月,这些事或许你们从前就常做呢?”
“绝无可能!”顾一念断然道。
商采采笑意微收,神色认真:“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他若无情,便是高高在上的神主,万劫永在的神人。他若动情……”
“什么?”顾一念蹙眉。
“就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老男人,风月入骨,满肚子花花心肠。”
商采采目露爱怜,不忍劝道:“念念,你斗不过他的。就……从了吧。”
顾一念:“……”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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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念与商采采最终商量好结果,去树下寻人时,顾琢正支愣着一对玄色的狼耳,抱着大尾巴玩得开心。
他挨着帝渊而坐,看向对方头顶相似的狼耳时满眼写着动心,乖巧唤声:“爹爹,能不能……”
“不能,闭嘴。”
“哦。”
商采采嘀咕着:“他对自己爹是神主这事,还真是接受良好。”
一个神人,一个妖鬼,竟真心相待,认认真真做了一回父子。只能说围绕着顾一念,似乎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顾一念则是想到顾琢飞升数百年,坚持不懈请职背德星君之事,也不知帝渊隐在神光之后,该是怎样的咬牙切齿。
坚持了几百年没抽他,到了玉山之后还处处照料,是真心拿他当晚辈疼爱。
见她二人相携走来,帝渊半点不惊讶,似乎对结果早有所料,抬手一点,薄唇微动,商采采头顶便生出两只雪□□嫩的兔耳来。
商采采怔了怔,为难恳求:“神主大人,兔子是不是过于柔弱了些。”
“犼形似兔,却喜食龙。”帝渊不紧不慢道:“柔弱其表,凶悍其里,很合浣微仙子。”
商采采尴尬垂首,猜想他一语双关,同时也在说从前针对闻如许的事情。先前在天宫时,她坚持认为闻如许身份有异,包藏祸心,时不时就要挑拨几句,勾着顾一念宿在她府上。
自打帝渊身份揭露,她悔不当初,整日提心吊胆,要不是紧接着进入元界,一路都有要事牵绊,只怕早就扛不住请罪去了。
招手唤来顾琢一起同行,离开之前,商采采鼓起勇气道:“神主,玉山,我们先走了。祝你们一切顺利……永结同心。”
顾一念无语:“……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个了。”
真的很像被胁迫。
危险地瞥了眼帝渊,顾一念在小本子上又为他记上一笔,决心出了元界之后,再一起去算总账。
一行人各奔东西,旷野风清,最终只剩三人。
谢屿蜷身在斗篷中,干裂的唇动了动,默然道:“杀了我吧。”
琴娘沈念
谢屿不喜多言, 却向来可靠,无论在凡间还是仙界,都是顾一念十分信任的伙伴。
他们年少相识, 见证过彼此最骄阳似火的时光,有过共同在意的人,喜爱的事物。
谢屿曾在国破之时舍身护她, 身中数刀,血流如注, 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她嘶吼, 快跑。
也曾在她入沈如朽座下,风光无两之时默默退开, 自寻门路修炼,独自追查当年的祸因,全灭带来魔雾的蛮族,将已成一片荒城的盛京一把火烧尽。
他做尽了身为仙门弟子的她无法去做的事, 为他们共同的故国复仇, 而后传书一封,道句安好, 再无音讯。
顾一念曾以为他早已陨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在岑厌之飞升后,她苦寻最后一位主角不得,索性隐居清修, 再不入凡世。未曾想, 谢屿久未听闻她的消息,竟担忧地寻上门来。
顾一念愕然发现, 这位两千年余年未见的故人,不但是最后一位主角, 还体贴地将自己修到大乘后,主动送上门来。
“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不声不响修到了大乘。”她不可思议道。
谢屿气息内敛,毫无大乘修者的威势,一身故国制式的骑装,半旧不旧,连腰间剑穗都与记忆中极为相似。明明已是大乘修者,平日里却低调至极,从不在外显露声名。
他仍守持着旧礼,口称殿下,奉她为主。见玉山清冷,便任劳任怨为她收整起庭院、烹饪煮茶。初时每日上山下山,日暮之前必要离去,刻板认真,像个守时的短工一般,说要顾及着顾一念的声名。
顾一念无语:“我还有那种东西?”
谢屿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说一切都是他的错,听信外界传闻,以为她过得潇洒肆意,不愿现身打扰,反倒使她失去应有的助力。
顾一念解释过,劝慰过,也多次表示不必再分主臣,只以友人相交便好,谢屿却始终不愿意,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总是背负着过量的沉重与愧疚,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大雾十年,荒野草盛及腰,兜帽之下,谢屿的身体被紧缚,倚在树旁时的姿态有些怪异,狼狈垂首,不见统领天兵时的挺拔俊逸,但求一死。
“你并没有对我们造成实际损害。”顾一念蹙眉。
甚至还暗中提供了帮助。
比起处置他,她更想知道是否还能挽回。
“你若连死都不怕,不如说说你知道的事情。”
谢屿张了张唇,哑声说出自己的来历:“元界没有另一个谢屿,自出生起,我们便被融合。年岁越长,记忆便恢复的越多。”
“帝妄在我识海中刻下烙印,予我三份使命。一是年少相恋,乱中弃你而去。二是转世再会,苦恋不得,为你而死。死后不久,你偶然知晓前世隐情,我曾为护殿下而遭千刀万剐,死状惨烈。”
〔好歹毒的剧本!〕914吸气道。
顾一念愕然过后,蹙眉道:“这和帝渊有点像,除了……”没有误会,死法安详。
帝渊眼神幽幽,似乎在说,你也知道自己负了我两世。
顾一念大致明白是他分神下界,阻止了帝妄针对自己的阴谋。尴尬避开对视,继续问:“第三个呢?”
谢屿避而不答,重新合上双目,语气疲惫:“我曾试图逃脱摆布,在凡间时,也曾以为已经成功。可随着时间增长,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明白背叛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侯爷,杀了我吧。”
他仍旧唤着千年前的旧称,即便那十几年的短暂岁月,在仙人的生命中只是匆匆一瞥。顾一念忽然明白了谢屿一直以来的坚持,时日越久,被上一劫的自己取代的便越多,他只是想铭记着,谨守着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份罢了。
“那不是你,也不是上一劫的你。”顾一念想起他与公玉瑾截然不同的数值,肯定道:“是帝妄操控了你。”
“并且,你仍旧有可能恢复。”林中睁眼,恢复意识的瞬间,他的主角数值从百分之五恢复到了百分之十,便是铁证。
“采采与小琢可以凭借意志改写命运,你或许也可以,去试试吧。”
捆仙索被解开,识海中被打入一道凝缩的雷元,却只是安静蛰伏,并未炸开。
谢屿困惑睁眼,一块镂刻重檐的墨色玉佩正入怀中。
“此行事大,我不能留你,亦不得不防你。你如今身体九成皆由魔雾控制,恐怕也不适合回到天宫。”
顾一念轻叹一声,释然道。
“就此别过,各自去寻我们的机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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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或许会给你带来麻烦。”
车帘落下,遮掩住旷野中寂然独坐的身影,帝渊眉眼含笑,轻声道。
“你若觉得该杀,方才怎不出手?马后炮。”
顾一念嘴馋的紧,忍不住从储物戒中摸出几块点心,顺手也塞了他满嘴,不满道:“话说的周全,你们神人不染因果不沾血,我便要诛杀一个还没来得及犯错的仙人?”
帝渊笑意狡黠,凑过来用鼻尖轻蹭了蹭她的狐耳,笑道:“只愿为玉山君沾染因果。”
狐耳敏感的一抖,呼吸微滞,顾一念气恼道:“给我变回去!”
“我不。”
帝渊得寸进尺,唇瓣轻碾,声音紧贴着兽耳响起。
顾一念一抖,眸子中怒意晶亮,威胁道:“你给我等着,回天宫之后……唔!你属狗的吗,还咬人?”
“属狼。”
帝渊引她去摸自己头顶挺立的狼耳,愉悦道。
轻吻着狐耳上淡淡的牙印,倾身将她抱的更紧了些,本文由Q群幺污儿耳七雾耳吧椅整理本文上传贴耳低语:“下官、任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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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城里新来了一对小夫妻,从东洲一路抚琴而来,曲目新奇,技艺精湛,据说还有安神宁心之效,引得各城纷纷开出高价留人。
小娘子却道不爱名利,只想追求更高的琴术境界,与夫君两个凡人,大胆进入修士聚居的寒月城,一心要拜沈家家主为师。
连续三日立在沈家门前,沈如朽不为所动,连门童仆役都没给她多一个眼神。
迫于生计,小娘子抚琴路边,夫君袁郞则支起茶摊,打点营生。不偏不倚,正在沈府不远的巷口,沈家人日日必经之地。
安神宁心的功效太过难得,茶摊日日爆满,抢不到位置的甚至自带板凳聚在巷口,一时将那名为沈念的琴娘捧上了神坛,投钱掷花,每日盆满钵满。
琴娘却坚持只留铜板,日暮曲终,将金银元石全部返还,款款一礼,高洁道:“谢诸位抬爱,但小女子不求名利,只想守得琴心,追求更高的境界。”
她身形纤细,钗裙素朴,清冷冷抱琴而立,说这话时垂着眸子,素白的小脸上满是倔强,叫看客愈发心生敬佩。
〔我这辈子,竟还能说出这种话。〕
顾一念内心惶恐,止不住地心虚。强撑着高洁清冷的姿态与帝渊收拾了茶摊,匆匆离去,身后仍萦绕着众人声声敬佩的赞叹。
她和她的琴客们,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连日来的闹剧让沈家人气愤不已:“这般匠气,还敢谈境界。”
“哎!那么较真干嘛?”修士伸了个懒腰,乐呵呵劝道:“匠气不匠气的,有用就行。”
“就是,什么年月了,对人的要求别那么高。”
“可惜她只是个凡人,作用有限,静不下来多久,晚间就又会烦躁起来。”
“多好的苗子,要不你们劝劝沈家主收下,万一能成大器呢?”
修士们议论纷纷,无不对顾一念曲中微末的宁心之效推崇至极,毫不顾忌真正的琴艺,听得沈家子弟火冒三丈。
又一个弟子告到门前,沈如朽调弦的动作顿了顿,阖眼压下心间的烦躁,声线冰冷:“退下。”
沈氏三长老压着怒火,谏言道:“家主,那女子在巷口弹了五天,大言不惭,说什么琴心、境界,不能任由她这样下去!”
沈如朽冷声道:“巷口而已,不必理会。”
“是。”三长老深吸口气,勉强忍下。
话音未落,府外琴音又起,弦音清晰,似乎只隔一道院墙。
三长老一怔:“欺人太甚!”
巷口不够弹,还到人门口来了。
沈如朽阖眼,仍道:“不必理会。”
三长老愤而起身,撸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背手走了两圈,越走火气越低,莫名安定下来,迟疑问:“家主?这曲子……似乎真能安神。”
沈家亦有不少宁心静气的琴曲,安抚凡人与低阶修士不奇怪,但寥寥几音便能安抚他们这样的高阶修士,无需修为,亦不损及自身,实在难得。
沈如朽眉心微皱,仿照着她的曲调抚琴,音韵和畅,舒缓清灵,意境有如云泥之别,偏偏效用微乎其微。
二人对视一眼,意识到此女并不简单。
思忖片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若能教她修炼元力……”
“若能叫她诞下小主……”
沈如朽闭了闭眼,艰难压抑着躁郁,咽下脏话,矜持道:“出去。”
三长老坚定点头,夺门而出,不多时,便强拉着一素衣琴娘入内,身后还坠着一个怒发冲冠,不停撕扯相护的高大男子。
三长老兴高采烈道:“家主,抢来了!”
帝渊怒斥:“我家念娘年方二八,你这老东西,无耻!”
沈如朽抬眸瞥了一眼,猜出缘由,一再压抑的心绪加倍翻腾袭来,心头一痛,唇边竟溢出一丝玄黑血迹。
顾一念一惊,当即落座抚琴,泠泠琴音响起,没了院墙的阻隔,安抚心神的功效愈发显著。
这是她在浮空云海破解妖乐时所得的静心之曲,虽不便使用灵力,效用大打折扣,但沈如朽本就定力极佳,以此为引,几息时间便平复了下来。
白衣仙君缓缓睁眼,熟悉的面容上流露出陌生的打量:“你很特别。”
顾一念佯装不懂,惊喜道:“家主赞赏我的琴音?”
沈如朽不答反问:“会用剑吗?”
顾一念摇了摇头,笑道:“会用鞭。”
三长老不满道:“尚未定亲,莫讲荤话。”
“……”
顾一念笑意僵在唇角,沉吟片刻,将手中琴递给帝渊,自腰间摸出一道银白长鞭,利落一甩。
“您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三长老老脸一红,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向别处。
沈如朽忍无可忍:“出去。”
“好嘞。”
三长老再度夺门而出,顾一念缓缓收起流光,一时到有些感谢他无心的插科打诨,将事情岔了过去。
这个世界的沈如朽与她熟知的师尊有很大不同,压抑,阴沉,有着不加掩饰的锐利。
旁观者清,商采采的担心是对的,这样的人不是能轻易蒙骗的。若是他的本质没有改变,那么比起曲折心计,直白坦荡才是最佳的途径。
“使鞭子的琴娘可不多见。”
“会静心之曲的琴娘也不多见。”顾一念坦荡回望,大胆试问:“念娘愿以琴曲,换一个进入沈家的机会。”
沈如朽勾唇,冷然道:“是进入沈家,还是接手沈家?”
顾一念谦虚道:“都是沈家人,各凭本事。”
“你应当知道,沈家据守重宝,不会交给一个凡人。”沈如朽沉沉道:“沈念娘,我给你两个选择,诞育子嗣,或成为元修。”
“你抚琴的手法有我沈氏的痕迹,不管你为何而来,进了沈家的门,就别想再出去了。”
顾一念微微垂眼,料想他果然听出了自己琴音的出处,一句“师父”刚刚出口。
帝渊挺身而出:“生,给我们备个房间,现在就生。”
顾一念:“……?”
*
顾一念抱紧了琴,尴尬坐在门槛处,听着身后的争吵。
“你们俩的孩子,和我沈家有何关系?”
“念娘姓沈,是您的嫡亲弟子,我们的孩子就是您的嫡亲徒孙。”
〔沈如朽竟然真的和他吵。〕914不可思议道。
〔师尊真的受魔雾影响很多。〕顾一念颇为担忧。
不远处,沈家三长老探头探脑,支着耳朵听墙角。见她独自一人,抖着袖子颠颠过来坐下,问:“你真是家主的弟子?”
顾一念含糊道:“算是。”
屋内,沈如朽冷声:“弟子?我可教不出这么拙劣刻板的琴音。”
顾一念面色一红,小声反驳:“话不能说这么满。”
虽然只有短短十年,但这确实是他本人的教学成果。
三长老赞同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语带萧瑟:“谁还没几个逆徒呢。”
顾一念:“……”那也不能这么说。
帝渊是诡辩的好手,句句不离生孩子,要沈如朽将其认作下一代家主,还指责对方思维固化,雾起十年,人才凋零,不应固守门第血脉成见。
“能得孝子贤孙守家门,头上绿些又何妨,家主,要有容人之量!”
“荒唐!”沈如朽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话音未竟一声重响率先传来。
帝渊慌乱上前扶住,高声唤人:“娘子快来,老东西气昏了。”
顾一念一惊,顾不得他无礼的称呼,抱琴而入,在小榻边急急抚琴。
她琴术本就不佳,急切之下愈发没个章法,除了音阶正确之外,毫无美感可言,几乎与914这个人工智能不相上下。
沈如朽一代音修大能,竟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琴音中缓缓平复了心境,悠悠醒转,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复杂。
尽管知道这不是曾教导她的那位,顾一念还是忍不住垂眸,心虚道:“我再学学?”
“不必。”沈如朽幽幽长叹,“修士修为越高,受影响越深,我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癫公所言有些道理,人才难得,不必拘泥于血脉……”
帝渊兴致冲冲道:“师丈放心,我定会日夜努力,与娘子诞下麟儿,继承沈家。”
语毕拉起顾一念,急切道:“来人,安排房间。”
沈如朽压下喉头腥甜,对顾一念道:“修士受元气影响更深,未必就比凡人长寿。你若有胆,便正式行过拜师礼,去参与家主试炼。不过……”
他闭了闭眼,额间隐现青筋,神色隐忍。
顾一念忙道:“您说。”
“与这癫公和离!”
世家异变
沈如朽魔雾入骨, 心眼着实小的可以。
一纸和离书当众宣读,犹觉不够,顾一念拜师大典大宴全城, 风光无两,帝渊则一身粗布下人服,忙的分身乏术。
门前迎客、宴前端茶, 最后还要亲自捧冠奉上,让沈如朽为顾一念加礼。
“杀人诛心啊, 你就这么认了?”三长老神情复杂地蹲在堂后, 肩膀撞了撞身侧一身下人装扮的帝渊。
夫妻本是同林鸟,富贵当头各自飞, 实在令人唏嘘。
帝渊默了默,顺着他的力道跌坐于地,抬眸时眼眶微红,咬着牙隐含恨意。
三长老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略微慌张, 解释道:“虽是我抓你们回来的,但我真没想过要这样折辱于你。”
帝渊眸光幽幽:“你想念娘为沈家诞育子嗣。”还不如和离收徒。
“沈家名门正派, 怎会做夺人妻子的事情!诞育子嗣……可以杀了你啊。”三长老摸了摸鼻尖,心虚道:“士可杀不可辱嘛。”
见帝渊仍旧一脸怨色,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有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孩子, 说话又难听,或许不只是家主, 念娘也早就厌了你呢。”
“你说话不难听?”
帝渊咬着牙重重撞过去,扯着领口将人按倒在地, 拳头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前堂便是沈家十年来最盛大的拜师典礼,三长老自觉理亏,又不敢张扬,忍气防了几手,忽闻前头传冠加礼之声传来,愤愤一推,粗声粗气道:“差不多得了。”
帝渊一甩袍袖,端起玉冠离去,临走轻蔑俯视,“哼!”
三长老气势汹汹,撸起袖子来回走了几圈,到底不敢误家主收徒的大事,对着虚空划拳,跑去了偏院无人之地发泄。
沈氏宗祠依山而建,重檐高柱,瑞兽镇脊,倚伴云霄。顾一念一身月白弟子服,行过九九长阶,一九一叩首,足足十次三叩九拜,才得以进入正堂。
或许是早知会与她有一段缘分的关系,下一世的沈如朽并未为她举办过拜师礼,顾一念认真行礼,郑重起誓,像是弥补了某种遗憾,在心底同时向两个沈如朽承诺,忠于师门,忠于使命,永不忘记自己的来处。
下一世的沈家早在沈如朽出生之前便已败落,他自己恐怕都没见过这样的盛况,顾一念认真而虔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决心归去之后与他详细描述见闻。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族老唱念过后,帝渊躬身献上玉冠,托盘高高举起,借着身前的掩饰,向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沈如朽恍若未见,玉白修长的大手执起一只紫光檀梳,捧起青丝认真梳理,为她束发加冠,赐名训诫。
“沈氏三十二代嫡系大弟子,赐名……一念,愿汝不忘誓言,心守一念,乱世之中,为沈氏守住道心,为黎民提供庇护。”
顾一念心头微动,忍不住抬头,眸光怔怔望着他,半晌方道:“是,谨遵师尊教诲。”
*
〔他发现了吗?〕914焦虑吃手。
〔不知道呀。〕顾一念无奈道。
“用心不专。”藤竹小鞭打在手背,沈如朽冷然道:“一念,继续。”
“是。”顾一念老实垂眸,细白指尖缓缓拨琴。
自拜师礼之后,沈如朽便舍了名姓,只唤她“一念”,每每叫914十分心惊。
不但如此,帝渊还成了他的贴身近侍,日日跟在身后,目光幽怨地打扇斟茶。
“啪。”
藤条准确无误地抽到身后人的肩上,打断了他深情款款的凝望。
顾一念指尖一抖,眸中立马生出疼惜,琴音暂停。
沈如朽额角微跳,挥手叫人退下。师徒对坐,自弹了一遍琴曲。
清若流泉,悠若舒云,曲终余音绕,配上白衣修士深若幽谷,冷若崖松的气质,端的是一副赏心悦目的视听盛宴。
顾一念由衷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
悠然长叹,沈如朽淡淡问:“只应天上有?这便是为师无法奏出静心之效的缘由?”
顾一念垂眸未语,自己也在暗暗思忖。
此曲源于浮空云海,乃是妖仙之乐,从未在人间弹奏,这或许是缘由之一。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元界一片死寂,从人到物都只是不同程度的魔雾聚合体,已死之身,无法再弹奏出清净心神、鼓舞生机的乐曲。
沈如朽没再追问,转而沉声:“不只是我,你也毫无长进。”
“琴声刻板,毫无韵味,便是放一只傀儡去弹,也不会更差了。”
顾一念:“……”
倒也不用说这么狠。
她不是真正的凡人,实打实学琴数百年,这些问题自是知晓,只是百般努力,当真改不了一点。
“师尊,徒儿尽力了。”
“师尊信你。”沈如朽闭了闭眼,难得好说话,轻叹一般:“他应当也尽力了。”
心头微动,顾一念讶然道:“师尊说什么?”
沈如朽摇了摇头,轻咳抚膺。他修为极高,多年来吸纳魔雾修炼,早已到了强弩之末,消散在即。
素手覆上琴弦,顾一念欲要再奏,沈如朽却微微摆手:“不必了。”
“去吧,三日之后,三长老会带你参与最终试炼。”
他目光沉沉,似是能看穿她的心底。
“记住你的誓言,如有违背,必有天责。”
“是。”
*
三日不长不短,顾一念参加试炼那日,刚好是此界循环前的最后七天。
她耗费了太多时间准备,一路打开声名,在沈府外奏琴吸引兴致,以及拜师沈如朽,由着他试探、教导,最终取得一份不算信任的信任,由她试上一试。
三日禁足一般,关在房中,复习一月来学习的曲目,几乎都是另一世的沈如朽曾教过她的。
女子身着月白衣裙,纤纤十指游刃有余地弹拨着琴弦,小窗风动,案头一枝白栀子幽香阵阵。
本该是极美的景色,奈何琴音刻板,满是匠气,连看守的小弟子都有些听不下去,眼见天色渐晚,寻了个由头便溜之大吉。
夜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身着粗布衣衫的身影缓缓走过水桥廊亭,敲响窗棂。
顾一念没去盏那些毫无温度的烛火,月色清浅,她单手撑着下巴,望向窗边,含笑道:“明日就要试炼了。”
她从不敢看轻沈如朽,更何况是强弩之末,背负着一族使命的他。轻易收她为徒,给她机会,却又无时无刻不带着打量,时不时提醒一番莫忘誓言。
这最后的历练定然有蹊跷。
“放心。”
帝渊神色略见疲惫,取出令牌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古朴錾金,雕刻着三长老的名讳。
“府中各地几乎都探查过了,没有天柱的气息。”
“所谓试炼,应当就与天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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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开启继任家主试炼那日,凌氏的新旧家主之争也恰好落下帷幕。
约莫两月半之前,一名凌不悔的少年孤身来此,手持信物,声称是家主凌云霄流落在外的亲子。
少年眉眼凌厉,与凌云霄有八成相似,天赋卓绝,犹在音术一道上,一点就通。短短两月间通晓凌氏家传所有琴曲,除却入道尚短,体内元气不足外,几乎堪与父亲凌云霄一比。
“不悔。”凌云霄深深喘息,收功回眸,“为父说的,都记下了吗?”
“孩儿记下了。”凌不悔单膝跪地,扬声背诵家训,对改名换姓给前世的自己当儿子没有半分的抗拒。
凌氏人心不齐,易出内鬼,前世今生皆是如此。门外黑雾涌动,无数死于夺权的修士倒在庭中,身躯逐渐散逸,与黑雾融为一体。
凌云霄双鬓泛白,艰难抚膺,一阵剧烈的咳喘之后,挑眉嗤笑:“这哪里像人?不悔,你说,我们还是人吗?”
雾起十年,六大世家艰难维持着凡世的稳定,身为家主的他们拼命吸收所谓的元气,转为元修,压抑着身心双重的煎熬,早已是强弩之末。
跪在地上的少年抬眸,定定看向前生的自己,狼狈不堪,身遭黑雾涌动,几欲溃散。
可那眉眼间的桀骜不屈,甚至更胜太平之世里飞升成仙的自己。
那是没有师姐与师门庇护的他,是独自守下了偌大家业的他。即便在大劫中覆灭,也在死后延续意识,坚守使命,护佑着一座城池,一方百姓。
“是人,心犹在,志不改,便是人。”
名为凌不悔的少年深深稽首,向他敬佩之人索求:“请将至宝交予我吧,我将以身相护,至死方休。”
凌云霄毫不犹豫劈开鹤鸣琴,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将一截一尺余长,白光蕴蕴的柱形物扔去。
“给,它若认你,自会随你心意变化。若不认,便也藏到……”
尚未说完第二个方案,天柱在触及到少年手掌的瞬间,白光大盛,逐渐凝缩成巴掌大的一团。
凌云霄一哽,微挑眉峰,自嘲道:“连我,也有十年无法控制它了。”
凌不悔未言,静静收起,向他郑重一礼,欲起身时,肩上却传来沉沉地压迫。
双鬓斑白,已见老态的中年男子,附耳在仍青春年少的修士耳边,玩味道:“好孩子,爹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我一生不近女色,元阳犹在。”
那只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头顶传来兴味十足的笑意。
少年波澜不惊地起身,静静说出道别。
中年人望着满庭狼藉与死气渐盛的城池,颓然长叹,“走吧,走吧,去新的地方建立凌氏,延续我们的使命。”
“对了,你真正的名字是?”
少年步入长夜,声音清晰传来,他没有回头,即便可以想见,身后之人的神色定然十分精彩。
“永陵凌氏,凌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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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氏家主惨死新婚之夜,逆鳞被整片拔掉,其下掏出偌大空洞,丹田之处,妖丹亦被整颗挖出。
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红烛摇曳,异宝堆满寝殿,满堂华彩分毫未乱,一丝打斗痕迹也无。
殿外欢宴依旧,殿内,一条残破的银白色龙身迤在榻上,龙目安然闭合,如同引颈就戮一般。
乌色的血液染在大红喜被上,将上头栩栩如生的龙兔刺绣淹没,仅余一只鲜红的兔眼。圆如杏核,两头尖尖,微挑的眼尾娇媚可人,犹可见那痛下杀手之人,当初刺绣时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
家主夫人的哑巴弟弟不胜酒力,打着酒隔傻呆呆地坐在角落,少了姐姐的庇护,无人愿意理会,连何时退场都不知晓。
“采采姐,你喜欢上他了吗?”
大功告成,二人不再顾惜仙力,驭势飞舟全速向灵渊而去。
商采采一身喜服尚未来得及换下,雪白的颊侧是新婚夫婿飞溅而出的血污,满手漆黑中,握着一颗雪白的妖丹。
“你师父和我说过,男人不值钱,要做自己的大女主。”
顾琢点点头,继续问:“那你哭什么?”
清泪滑过脸庞,冲走泛黑的血污,商采采轻咬贝齿,恨恨道:“问问问,你不是哑巴吗?”
顾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实道:“我嘴笨,怕误了你的事,所以才装哑巴。”
夜色深重,乌色流云伴着晚风,在身侧呼啸而过。
顾琢默了半晌,递上一方素帕,闷声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不值钱,师父也有爹爹。而且……没了岑家主,还有岑妖皇。”
商采采失笑,说他孩子气,口中喃喃:“不一样的,再没有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扑簌簌落下。
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明明是万妖中厮杀而出的王者,尝遍冷暖心酸,仍不舍点滴,看得见每个平凡人的爱恨悲喜,记得清一分一厘的恩怨情仇。
故作柔弱,故作孺慕,明明是虚情假意,是她与生俱来最拿手的把戏,却在对方点滴不舍的铭记中,分毫必偿的回馈里,品味出了别样的珍重。
商采采从未被这样郑重地对待过,似真似假的小性子,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真伪,却句句都能落到实处,只要她说,他就会有回应。
她亲手绣了锦被,嫁衣,不经意间叫他瞧见,满面羞红。他珍重接过,说自己命不久矣,问她是否还愿嫁他。
含羞带怯的一点头,便是十年未曾有过的盛大欢宴,红烛高照,被翻红浪,她缠着他要见龙身,耳鬓厮磨,下一瞬却稳准狠地掏空妖丹,扯下逆鳞,将银龙深藏的宝物收入囊中。
愕然之余,龙目中竟还藏着担忧,嘶哑的声线道出诀别之语:“快走。”
“灵渊要到了。”
顾琢摇摇指向前方,腰间玉佩微暗,为他洗去了连日来入体的魔气。
顿了顿手,他认真道:“采采姐,我与师父在凡世时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什么锅配什么盖’。你当真可以结识妖皇试试,毕竟,你方才所说那些不过是真心换真心,若是反过来,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睚眦必报,小心眼,较真。”
而这些,也是岑厌之在凡世时曾为人诟病之处。
“……说的什么话。”商采采止了眼泪,手心发痒,想打他几下又舍不得。
说给顾一念的都是借口,她当初请命带顾琢同行时并未对他有太多指望,只是担心顾一念带太多人行动不便而已。
这头小狼却给了她许多惊喜,不惜纳魔雾入体,伪装元修,在实力为尊的妖族中力战三日,用一身伤痕为他们加入岑家打开局面,让她的泪眼朦胧,柔弱可怜有了用武之地。
“你说的对,你也是个好盖,回头该和念念说说,给你也寻口锅来。”
重打精神,商采采收起妖丹与逆鳞,带着他藏身灵渊之畔,寻觅着友人的踪迹。
两个家主
对修士而言, 十年并不久远,即便相隔着一片雾色。
当一袭绯衣,张扬绝艳的公皙瓒破门而入, 拳打护卫,脚踢族老时,整个公皙家都难免恍惚, 想起几年前宣布静心修佛,自此长居禁地, 再不露面的那位, 心生疑虑。
焚香唱梵,青灯古佛, 那真的是他们的家主吗?
玉扇半遮面,一双狐目盈满笑意,语气却冰冷:“一群蠢货,自家主子都认不出来?”
一位拥护家主的长老出列斥责:“你才是蠢!大雾十年, 谁的性情没有变化?装也不装得像一点, 你的消息过时了,如今的家主不是这副模样!”
“是吗?”公皙瓒阴沉抬眸, 张扬灼烈之下,压抑着森然的冷意:“依你之见,本君该变成什么样子?”
他向来疯癫,行事不拘手段, 不计代价, 在决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皙家的时候,就大胆吸纳了近半数的魔雾入体, 强行运转融合。
魔雾包裹着仙力,悍然一击, 将那位长老逼退丈余,狼狈翻倒在地,唇边溢出乌黑的血迹。
“隐忍沉闷?”
“静心修佛?”
“由着你们这群蠢货把持府上,自己躲开?”
一声质问,一道法光。公皙瓒毫不留手,丝毫不顾及体内魔雾逐渐超过仙力,意识渐趋迷乱。
毕竟是仙人之体,不计代价的出手,一众长老无人可挡,纷纷捂着胸口败倒庭中,一时间黑雾涌动,几乎无法维持身形。
“本君为何要变?看看你们的蠢样子,轮得到我静心?”
公皙瓒目露嫌弃,甩了甩袖摆,执扇负手,闲庭信步般走到中堂主位坐定,佯装潇洒落拓之姿,取出一壶猴儿酒饮下,暗中恢复灵力。
仰首饮尽,掷壶于地,公皙瓒在砰然碎裂声中一抹唇角,狂傲道:“叫那个假货来见我!”
**
无独有偶,相去不远的公玉家也在四月里迎来了另一位家主。
数月前,两位公玉瑾殊死一战,公玉家主重伤归来,强令族中按下此事不提,沉沉道:“他还会回来的。”
知晓内情的族老心惊胆战,猜想了无数次那位肖似家主之人会以何种面目归来,或许改头换面,扮作子弟甚至仆役潜入,或许招兵买马,带着大批拥趸一举攻来。
他唯独没想到,那人面目不改,一身雪青文人衫,清雅温润,如沐明光,坦荡荡地递上一纸拜帖。
“在下公玉瑾,拜会吾兄。”
“吾兄?”
公玉家主挥退众人,猛地一拍案几,大门砰然合拢,带起的冷风吹乱了鬓发,却吹不乱雪衣修士眼中处变不惊,始终如一的温雅。
满室暗阖,公玉家主眸光不善,阴沉道:“你还敢来?”
“我自是敢的。”公玉瑾坦荡回视,直言戳穿:“兄长若不盼着我再访,何苦自毁修为,度我元力?”
“兄长想要借体新生,取我而代之。正巧,我也觉得兄长累了,这一切都该由我来接手了。”
**
公玉公皙两家素来亲厚,代代皆有姻亲。虽相差数百岁,但详细论起,公玉瑾与公皙瓒实是一对表兄弟
不同于公玉家万众瞩目中诞下,天赋卓绝的麒麟儿,公皙瓒的到来不被绝大多数人看好。
以色事人的母亲,一时糊涂的父亲,天赋尚可却性情古怪,张扬桀骜的庶子。
他出身医修世家,却毫无仁心可言,以毒入药,以刀代针,每每叫患者哭喊求饶,病愈后避退三尺,掩面不敢相认。
就如同今日公皙家的一众族老一般。
柳叶般的小刀在指尖转动盘旋,闪烁着锋利的冷光。公皙瓒一手执壶倾酒,一手没轻没重地在族老背部经脉上划动。
“怎么会影响心志、改变性情呢?不该,不该啊……”
“病在中府?……不对。”
“病在少阴?……也不对。”
每一次猜测,都是一大块淋漓的血肉剜出,黑雾氤氲,漆黑的血液积满堂中。
刀下之人双手双脚紧缚,待宰猪羊一般捆在条案上,口中从叱骂到求饶,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家主!家主饶命……您说的对,道心自持,不管黑雾白雾,元气灵气,都不该改变心志!”
“道心自持……”公皙瓒恍然,赞叹道:“说得好!”
“有这等觉悟,你的病好了,拖下去吧。”
听命于他的几位长老沉默挥手,下人依言行事,洒水擦洗,堂中很快恢复洁净。
“还有吗?”公皙瓒擦净柳叶刀,懒懒问道。
九长老目露迟疑,唤了声:“瓒儿……”
公皙瓒嗤笑打断:“叔叔不必多言,你只管说,有还是没有。”
九长老咬了咬牙,闭目道:“你唤我一声叔叔,我必要说,不可如此对待族人。”
公皙瓒玩味道:“我唤你一声叔叔,你当知道,我们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原公皙家主生性肆意,潇洒好玩乐,受魔雾影响后疯性不改,却平添了几分阴狠多疑,不过几年便乱了心志,到了溃散边缘。预感到危机,他悬崖勒马,削发修佛,将自己关在禁地不理世事。
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引起了族中许多人的不满,认为乱世当前,他只求自保,没有尽到家主之责。
公皙瓒的出现恰逢其时,不管他们哪个真哪个假,能够承担起责任,分担他们的压力,他就可以是真的。
九长老闭目不言,深感自己握住了一柄无法控制的剑。他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本就抱着目的而来。
柳叶刀擦着他脸颊而过,钉在身后的窗框,入木三分。
三月之期将至,公皙家主始终龟缩不动,公皙瓒长出口气,冷笑道:“传令各长老,今夜开启禁地。”
**
“你很有本事。”
“不过,我也不差。”
公皙家禁地与公玉家宗祠中,两位家主同时发出赞叹。
胸前开出偌大空洞,公玉家主艰难嘶喘,视线冰冷地凝视着自己乌黑的血肉,扯起唇角嘲讽着彼此:“有什么好抢的呢,你也会变成这样。”
纯白的光团在掌心跳跃,与之伴生的诅咒也随之流入血脉。
公玉瑾毫不意外,淡然道:“兄长与我一样,一生算无遗策。我亦与兄长一样,以身为棋,不惜代价。”
“如是种种,皆是选择。”
公玉瑾深知自己的聪慧与冷漠,万物皆可入局,成为手中的棋子。因此,他从不敢轻视另一个自己,从一开始就以最大的谨慎,设身处地反复设想,模拟布局。
万事由衷,确定对方的目的,才是决策的前提。
公玉瑾世家出身,从前并不关注凡尘,就连上一次入元界都选择了避开凡人城池不入。这一遭在顾一念的带领下,却发现了许多珍贵的信息。
十年一度的轮回,努力压抑性情以保全性命的村民,守着仙器保持神智清明的婆婆……凡世种种,如同世家的缩影,公玉瑾有理由相信,能够推导出两方世界大致布局的另一个自己,不会对这些一无所觉。
而比起聪慧善谋,公玉瑾更加清楚,温雅公子的外皮之下是冷意森森的傲骨。傲气如他不会容许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不会容许一切无止境的周旋下去。
上次的追杀不过是公玉家主的试探,给他错误的信息,同时将元气度入他的体内,试探融合的可能性。成则借他之体,重回现世,败则以他之手,接手天柱。
对公玉家主而言,世上没有绝对的失败,在另一个自己踏入此地开始,便注定了无法全须全尾的离去。诅咒、元力,确保他始终如一坚守使命,卫护天柱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意识埋下,期待着终有一日复苏重生。
“兄长算无遗策,不过……”
腰间玉佩泛起电光,公玉瑾收起天柱,振袖一荡,阴沉幽黑的雾气自体内驱逐而出,气息瞬间通明。
“智计并非万全,须知,一力破十会。”
他们旗鼓相当,有着如出一辙的心计与智谋,公玉瑾思索良久,不得其法。蓦然回首却发现,两世之中唯一的差异,亦是唯一的破局点,早已在他身边。
顾一念。
她改变了他的命数,送他登仙,又予他强大的雷元做后盾。
不必比个高下,就这一次,踏进陷阱也无妨。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公玉家主身躯渐冷,散化进无边雾气中。
与此同时,公皙瓒砸碎木鱼,骂骂咧咧取出天柱,看着另一个自己青丝披散,襟怀大敞,犹带艳色的尸身,忍不住道:“修佛?修你奶奶个腿!”
“本仙君还不知道你了?骚包!”
**
试炼开启的前三日,顾一念始终没能寻到沈如朽的身影。
她心头涌起些许不好的预感,一大早便沐浴焚香,抱琴等在了院中,神态庄严,十足郑重。
三长老见状目光躲闪,颇有些不自在。他避开主轴中庭不走,带着她鬼鬼祟祟绕过祠堂,来到后山一处石门洞府。
“大侄女,那个,师叔令牌丢了。”三长老意意踟蹰,支吾道:“咱们修士讲究个自由心证,今日就不敬告先祖,不叫人见证了,你直接进去就是。”
低调些自然是好,这正合顾一念的心意。只是……
她面露困惑,指了指山门上厚重的禁制,一块凹陷的石台立于一旁,一看就是放置令牌的地方。
三长老咬了咬牙,瞧着四下无人,搬起一块巨石匡匡几下砸出个豁儿,探手进去从内打开。
“……”顾一念愕然:“还能这样。”
“有什么不能,去吧,去吧。”三长老随意摆摆手,神态有些焦灼,催促道:“别太在意,这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要做的事不必拘泥于形式。”
“快些,再快些。小心点。”
几乎是被推入山洞,顾一念心下微惊,从他的话语中品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他是高阶修士,即便没有仙器护身,或许也有所感应。〕914猜测。
顾一念微微点头,还未来得及细思,瞬息便被洞中威压所控,被迫垂下头去。
两侧洞壁依次亮起昏暗的灯烛,烛火幽幽,冰冷若冥火。一道悠远的声音直入识海。
〔来者何人。〕
顾一念沉静敛眸,艰难回应:“沈氏三十二代嫡系大弟子……一念。”
下意识说出沈如朽月余来唤她的名字,回应之后,身上的压力陡然消失,体内仙力也随之一空,她神识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自己当真只是凡人之身,是一个刚刚进入沈家的弟子。
〔宿主,宿主!〕
〔念念!〕
顾一念咬破舌尖,一丝鲜红的血迹落下唇畔,在914急切的唤声中缓缓睁眼,道了声“无事”,而后坚定地迈步向前走去。
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沈如朽对她似真似假的来处从不过多探寻,只叮嘱她勿忘誓言。
因为无论她究竟是谁,入得试炼之地,便只能是沈家子弟,是责任的担负者。
即便是仙人之体也有片刻的恍惚,即便守得灵台清明,也只能以凡人之身应对这重重磨练。
月白色的身影纤细窈窕,一手抱琴,一手执鞭,身形灵巧起落,仅凭身法与武艺,在幽深似墓道的山洞中艰难行进。
迷雾乱眼,914放出光点指引;妖曲惑心,顾一念横琴破解。一路行来,唯独直白的刀光剑影最是难敌,将她一个素以强悍闻名的雷灵根修士逼得不断退让。
阴冷的山洞中,箭雨泛着微光袭来。顾一念挥鞭荡开绝大部分,却还是有一支破开防御,向她而来。
她冷静侧首,避开要害,识海中叮嘱914备好伤药,目光淡然地注视着箭矢移动的轨迹,在其即将贯穿手臂之时,一声低沉的“止”蓦然响起。
箭矢依言停在半空,顾一念后退半步,并起两指微微一弹,悬停的箭矢失去支撑,铛然落地。
循声望去,一道玄色身影隐于山壁,唇畔含笑,对着她微一挑眉,遥遥稽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一念抿了抿唇,感受到他气息不似以往,隐见衰弱,升起了先前不曾有过的紧迫感。
帝渊并非全盛,他舍了身躯与绝大部分神力,仅由部分神格支撑着元神。正如她先前猜想,仙法靠仙力,帝渊的言灵之力,消耗的是他自己的元神。一旦使用过度,极有可能面临着消散的结局。
能禁锢仙力的试炼之地,想必对他而言并不轻松。
思及此,顾一念负琴于背,利落甩鞭,转守为攻,不惜一切地向前闯去,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步入最终试炼之地。
*
“你来的很快,比我想的还要快。”石台之上,沈如朽盘膝而坐,微眯眼眸,扫过她身后的小尾巴,轻笑道:“坐吧,这里就是最后一关了。”
顾一念不敢放松,余光瞥见帝渊一切安好,便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定,开口问道:“师尊,你怎么在这?最后一关是什么?”
“为师也不知。”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抚伏羲琴,沈如朽声音如叹,“沈家以琴立身,一曲《天问》传承万年。沈家人笃信天命,若是从前,我合该奏曲问天,用天意为你的继任落下定音之锤。”
“只是十年前开始,这曲子就再也奏不出了。”
顾一念抿了抿唇,等待着他下一步考验……或是,考验未过的强夺。
静默并没有维系太久,沈如朽目光温和,轻语发问:
“一念,你可信命?”
又来了。
沈如朽的天命说,虽迟但到。
顾一念心下微沉,思量片刻后抬起眼眸,眸光灼然而恳切。
“不信。”
故都盛京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让洞中静寂了许久。
沈如朽面露沉吟之色,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果决,在他说出沈氏以《天问》立身之后, 仍断然说出“不信”。
哪怕只是骗骗他呢,像几个月来她一直做的那样。
沈如朽目光沉沉,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几欲长叹。
顾一念固执垂眸,抿唇掐弄着指尖, 十指纤纤, 削白如葱,圆润的指尖上密密留下月牙般弯弯的红痕。
良久,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沈如朽妥协一般说道:“便依旧例,奏一曲《天问》吧。”
横琴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琴弦, 明明是极为优雅娴熟的姿态, 却偏偏音调破碎不成曲。
沈如朽紧锁眉心,几息后被迫停下, 痛苦闭目,身遭气息动荡,黑雾阵阵散出。
“奏不出了,再也奏不出了。”
他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 借苦痛压抑浮乱的心绪, 寂然长叹。
顾一念暗暗垂眸,心中早已料想到这个结果。
元界乃天道遗弃之地, 这里的一切都已在上一次大劫中覆灭,自不会再得到天道任何一点回应。
沈如朽快要消散了, 气息溃败,面色如土。顾一念猜想,十年轮回之期,或许就是依照几位家主的极限而定。
识海之中,914同时得出这个结论,建议她动手夺取天柱,以免轮回重启,功亏一篑。
顾一念静默不语,指尖动了动,取出一捧极品灵石,起身布下聚灵阵,轻声道:“师尊,再试试吧。”
沈如朽眸光微动,唇瓣几度翕合,闭目深叹,淡淡应了声“好”。
伏羲琴横于膝头,玉白修长的十指再度拂过,陌生的灵气萦绕于指尖,久违的旋律在山洞中回响。
这是顾一念第一次亲耳听到《天问》,沈如朽并未张口,识海中却仿佛有词句在回荡。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琴音如流水,时而缓缓流淌,时而乍破倾泄。曲中有天地离分,有山河浩大。日出旸谷,月生太阴,星轨绵延在无尽宇宙。四方上下,昭冥寰宇,广若须弥,微如芥子,寓万物于一曲,诘天道至终极。
顾一念不得不承认,她曾有片刻的动摇。
若天命是如此奇妙而自由的存在,广育万物,任其生息,那么信上一信也无妨。
可惜它终归不是。
太古之初,天地新生时那个温柔慈爱的天道已然不再,如今的天道断情绝爱,执迷于无数次覆灭重启、却始终无法完善自足的道则之中,决意要耗尽最后的力量,拉此界生灵共沉沦。
她只信自己,只想按自己的心意逆天而行。
一曲终了,沈如朽含笑收手,面容上是久违的平和温静,与她记忆中另一个师尊逐渐重合。
他没有说出天道的指示,只是眷恋地聚起一团灵气送至鼻间轻嗅。十年,他们以为的天地逆转,规则变换,原来只是身陷囹圄之人狭隘的臆想。
无须再问,她是唯一的变数,亦是唯一的希望。
沈如朽并起两指划开左胸,自心脏处挖出一块三寸余长的净透晶柱,小心拂去其上乌黑的血液,借阵中灵气承托,悠悠飘到她面前。
顾一念双手接过,小心收入储物戒,面前人气息奄奄,已到濒死之际。
起身垂首,她最后问:“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若无必要,不要抚琴。
“还有……莫言琴心。”
顾一念:“……?”
扎心了,师尊。
沈如朽闭目良久,听得一声蔫哒哒的“是”,再睁眼时,面前已是一片空无。
他孤身独坐,直到意识逐渐虚无,身躯逐渐散逸,方才轻笑出声,缱绻吐出最后一声轻语。
“念念,莫让为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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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你,宿主,别难过。〕914不满道:〔怎么就至于濒死之际,还叮嘱你别弹琴呢。〕
〔就算弹得差点,没灵气点,刻板一点,也不至于……〕
914越说越没底气,顾一念悲愤恳求:“别说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沈如朽琴剑双绝,凡世三千载,她徒然担了个师徒之名,却一样都没敢对外显露,一朝来到元界,被迫以这种方式接近于他,自己也压着心虚。
她想过舍去道缘的名头,脱开旧爱的名头,这位初相识的沈如朽不会对她有过多的容忍,
“也没有那么差吧。”嫣红的唇瓣泯成一线,顾一念思索道:“至少……是有用的。”
她声音极低,自己也没什么底气,知晓自己的琴音除却“有用”之外,没有半点艺术造诣可言。
帝渊却十分捧场,真心实意地为他鸣不平:“玉山琴艺极好,本君听来甚是悦耳。”
顾一念面露不忍,叹息道:“别说了。”
长眼的都知道他是爱屋及乌,这份肯定不会对她的风评有任何好处,只能给他附加上恋爱脑和品味差这两个标签。
身后的怀抱依旧宽厚,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干燥而温暖。
顾一念放出神识探了一探,略略放下心,担忧道:“省着点力气,不要轻易出手。”
帝渊将她环得更紧,低沉的声线紧贴耳畔响起:“玉山君,里面那么黑,孤男寡女共处一洞,下官不放心。”
〔共处一洞……〕914不忍直视,翻开私藏数据库一头扎了进去,嘀咕:〔还是这里更纯爱。〕
“……”顾一念额角直跳,心知他是故意插科打诨,堵她的话,索性转变了思路,若无其事地调侃:“你若出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放鞭炮,当晚就要敲锣打鼓,自备枕席来我山上。”
“丧礼定然是没有的,新婚或许就在隔日,神主心胸宽广,自是不在意这些……嘶——”
耳垂被重重咬过,而后含着耳珠安抚般轻吻,帝渊低声叹息,委屈道:“知道了,都听玉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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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期将近,踩着界限堪堪完成任务的不止顾一念一人。
飞梭之畔,一道熟悉的剑气破空而来,顾一念凝神看去,御剑之人正是师兄周应淮。
他伤的极重,魔雾入体,雷符用尽,闭目伏身在长剑之上,仅凭本能御剑向灵渊飞去。
顾一念一惊,起身放出一道灵力拦截,灵剑上的人强撑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随即放开控制,放心地昏死过去。
“怎么弄成这样。”
顾一念捏起他的两颊,灵髓仙丹整瓶灌入口中,雷符贴在心口,带来伤痛之余,也为他肃清着体内的魔雾。
“依他的性子,确实要艰难一些。”
帝渊出手护住他的灵台,顾一念分神看去,赫然发现天柱已被他纳入识海保存,几乎融为一体,明白彰显着不成即死的决然之念。
手下动作微顿,她在此刻平生出了几分敬意。
属于周应淮的小说保存十分完整,关于他的生平,顾一念并不陌生。
世家出身,天赋卓绝,拜入第一仙门,是同辈中遥遥领先的第一人,同门眼里温柔强大,永远可靠的大师兄。
他足够优秀,却必须困囿于爱恨。
作者将笔力大多放在爱恨情仇、酸妒争宠之上,身为主角的人格刻画反而单薄无奇。优秀如他,是女主与女配争夺的焦点,是烂俗爱情故事的载体,有着一成不变的温柔,不问缘由、始终如一地守护着心爱之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轮回了不知多少次的世界里,一切都足够成熟,他早已生出饱满的血肉。
轻飘飘的一句守护,须得殚精竭力,用血、用命去拼杀;始终如一的温柔背后,是强大稳定的精神内核,长于包容,善于自省。
从前在宗门时,914曾玩笑般形容周应淮为六边形战士,没有格外突出的长处,也没有显而易见的弱点短板。
顾一念无法想象魔雾入体,性情走向极端的另一个周应淮是什么模样。但她可以想见,她的师兄周应淮,定会排除所有不利因素,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天柱稳妥入手。
果如她所料,逐渐恢复状态,悠悠醒转的周应淮,主角数值维持在了标红的百分之百,他神色平静,说出切割神识,与另一个自己互换三成的事情。
他仍旧是他,却不完全是他。入体的魔雾可以逐渐淬出洗净,分裂的神识或许终生都无法再恢复。
“我平生少智计,善守鲜攻。这是我能想到,最妥善的办法了。”
眼眶微热,泛起点点湿意。想起从前在宗门时的袒护与争执,曾自以为清醒的戳破他自知的温柔,顾一念有些不敢看他,只喃喃道:“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公皙瓒还要疯狂偏执,比公玉瑾还要算无遗策,也比沈如朽更加笃诚坚定。
该他做的,必赌上一切,分毫不舍。
“师兄辛苦了,歇歇吧,我带你去灵渊。”
纤手轻拂过他的双眼,仙力所剩无几,仍旧分出一道安神术,予他一场好眠。
顾一念红着眼眶抬眸,望向帝渊身后繁华盛大的城池,猛然怔住。
“盛京……”
帝渊闻声回首,目露困惑。
他们离得极近,近到能够从彼此的眼中看到截然不同的风景。
眉心紧缩,一声“破”含在口中,被玉白的纤手捂住吞回。
感受到不可抵抗的拉扯,顾一念咬破舌尖,强行唤醒神智,将天柱与飞梭的控制权交予帝渊,匆匆道:“带师兄去灵渊,等我七日……”
“七日无归,破界自回……”
怀中陡然一空,余音自虚空中传来。
“帝妄……”
帝渊深锁眉宇,闭目咬牙,握紧手中天柱,长出一口气,再睁眼时,飞梭已如离弦之箭,全速驶向灵渊。
他没有回头,眼底却压抑着深重的暗色。
支使一位神人并不容易,无论她是否如期归来,他都有许多许多代价要向她索取。
**
灯火煌煌,花灯映空。
星星点点的烛光携手,将深重的夜色拒之门外,在暗色的天穹之下,撑起一片人间辉煌盛世。
此处雾气极淡,近似于无。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下,荷灯盏盏,连成一片星河。
城中心处搭起高高的祭台,今岁新收的穗谷堆满两旁,五色纸带系在麦秆,随风轻轻飘摇。
台上人满面油墨,为首者戴着威武的獠牙面具,手持摇铃与谷穗挥舞,高唱着祭祖娱亲的古老乐曲。鼓乐弦音相和,共同庆告夏末这场小丰收。
顾一念怔愣片刻,喃喃:“已是中元了。”
往来行人笑容满面,带着盛世之下富足的欢喜与安然,是故都盛京三千年未见的景象。
顾一念一时晃神,有些不忍打破。
人流涌动,孩童提灯追逐打闹,从身旁擦过,她被迫旋身让了几步。回首间,沈氏月白弟子服被一身朱锦华服取代,织金流彩,腰坠金玉,鞋尖硕大的东珠润泽莹彩,隐隐映照出她愕然的神情。
耳边一道清脆的声音小声抱怨:〔怎么还给人换衣服的,流氓!〕
顾一念莞尔一笑,下意识想要回应,回首却见身后人流熙熙,近前并无幼子。
“谁在说话……”
她困惑自语,莫名觉得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殿下!长公主殿下!”
少年遥遥招手,拨开人群挤到近前,递过一盏鸾凤宫灯,笑道:“取盏灯的功夫,殿下怎不等我?”
来人尚未及冠,一身玄色蝠纹劲装,青丝高束,行动间发尾飞扬,如瀑黑发间还夹杂着几缕细细的长生辫,通身少年意气,勾唇一笑,神采飞扬。
“……阿渊?”
顾一念微怔,不确定道。
地官赦罪
“是我呀, 殿下。”少年笑眯眯道。
“殿下!世子!”
随行侍从拨开人群,姗姗来迟。一对娇俏伶俐的双生子蹦跳着,一左一右环住她, 禁了禁鼻子,小声抱怨:“殿下又不等我们。”
小姑娘年岁不大,粉面桃腮, 梳着双环丫髻,穿着同样款式的襦裙, 一鹅黄一柳绿。顾一念怔愣许久, 从记忆深处挖掘出她们的名字:“半夏,忍冬?”
“哎, 在呢!”
小丫头脆生生应答,蹲下身为她抚平衣摆的褶皱,惊奇地看着她手中宫灯,捧场道:“好美呀, 是世子送的吗?”
“世子有心了, 世子对殿下真好!”
“也没什么特别的。”顾一念抿了抿唇,莫名有些不悦, 想要塞回去,少年却反应极快地抬起双手退开,夸张道:“送给心上人的东西怎能收回,殿下是想要全盛京的人都看我笑话吗?”
“就这一晚, 殿下容我一晚。”少年眸光清亮, 满含笑意地祈求。
顾一念顿了顿,眸光一转, 反手塞进他身后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手中,不假思索道:“谢屿, 你来拿。”
少年面上笑意僵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凑近,高大的身躯微倾,几乎半环着她,向前引路:“殿下难得出来,再逛逛吧。”
繁华盛世,锦绣如堆。禹国的人们极爱热闹,红烛夜市喧闹了一整个夏季都不停歇,冲天香阵,笙歌满耳,酒意与热意在今夜到达高潮。
这是夏末最后一个节日,祭台旁堆满新收的谷穗,祭祖祀地的古老乐曲在台上唱响。围场之中,千灯齐发,月明桥下,盏盏荷灯承载着盛世的期望,度亡魂向往生。
顾一念立在桥上静静望着,天上河中烛光相映,灿若繁星,更遥远的天穹上,却无半粒星子。
“殿下。”少年微蹙峻眉,语气中略带抱怨:“殿下今日总是走神,可是厌弃了我,在想别家郎君?”
“没。”顾一念当即否认,四目相对时又下意识垂眸,不愿直面他眼中的情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怎么了,明明是熟悉的人事物,却总是忍不住恍惚。她有一种理应爱他的荒谬感,心意与记忆却似错了位一般,怎么都无法契合。
少年却不在意那许多,只得了她一句肯定便笑逐颜开,自顾自畅想着未来:“公主府已然落成,殿下出宫后我们能见的时间就更多了。”
“一年,一年后我及冠,我们便成婚。”
顾一念有些不情愿:“可我已经十六岁了。”
〔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质疑:〔你再说一遍你几岁?〕
顾一念疑惑回首,少年顺势轻抚过她鬓发的碎发,绕过耳后,那道气急败坏的童声逐渐消散在远方。
〔我让你再说一遍……〕
或许是旁人在交谈吧,顾一念心想着,揉了揉耳廓,莫名感到些耳鸣头昏。
淡淡的疑虑很快被锣鼓声盖去,一行人身着广袖长袍,头戴高冠,面上覆着各色面具油彩,手捧各色法器,抬着一座清虚大帝像,唱和而来。
“三元妙应,地官赦罪——”
“永脱劳苦,长生极乐——”
“罪灭福生,长生极乐——”
“长生极乐,赦罪咯!”百姓夹道高呼,金箔花雨纷飞,虔诚献上祝愿。
“地官赦罪了,殿下。”少年唇边含笑,本文由Q群幺污儿耳七雾耳吧椅整理本文上传状似无意道:“除罪簿、灭恶根、削死名、上生籍……不知今年清虚大帝会化身到哪位贵人身上。”
顾一念忽然想起,按照禹国的风俗,走过十里长街,承载万民祝愿的赦罪书会由一位贵人代表地官签署名姓。
今夜之后,除却重达刑律的罪行,平日的恩怨对错尽皆放下,新的一年里,人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百姓欢欣鼓舞,鼓乐唱念声中,队伍最终停在桥头,领头者捧出一份洒金卷轴,双手奉上:“请殿下赦罪!”
“是殿下!”忍冬半夏小声欢呼,激动不已,放开挽着她的手,略向前推了一把。
顾一念下意识顺着这股力道走了几步,膝盖碰撞过谢屿手中的宫灯,蓦然停下。
“殿下,来呀。”
少年牵起她的手,满面欢喜地拉她来到桥头,玉笔饱蘸朱砂,塞进她的手心。
“请殿下赦罪!”
这位贵人当真极贵,帝后之下,无出其右。扮作神使者将卷轴捧得更近了些,深深躬身,不敢抬眸直视。
“殿下怎么不签?”少年讶然问道。
顾一念紧了紧手中玉笔,垂眸看向面前长卷,赦罪疏文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名姓,由蝇头小楷细细书写,大多陌生,偶尔夹杂着几个熟悉的京中友人。
卷轴末尾尚有厚厚几寸没有展开,粗略推测,怕是京中人全部写上都不够。
“这么多吗?”顾一念微微蹙眉,一时想不起来从前的赦罪书是什么样子,是否有这么多的姓名。
“多些才好啊,把每个人都写上去。”少年言笑晏晏,反问:“殿下不想给你的子民们赦罪吗?”
一语出,惊起千层浪。
神使将身躬得更低,赦罪书高举过头顶,由请变求,语气谦卑而惶恐:“求殿下赦罪!”
月明桥头,百姓纷纷围来,大片跪倒,恳切高呼:“求殿下赦罪!”
耳边似有翁鸣,顾一念烦躁不已,内心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太多了……叫父皇来吧。”
欲要丢下朱笔,修长的大手却紧握住了她,带着她落笔其上。
“殿下,天下无人能尊贵得过您,哪怕是……陛下。”
视线紧盯着洒金卷轴上的一点朱红,顾一念深深蹙眉,听闻这大不敬之语,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折断玉笔。
长街尽头,一对中年男女携手而来。
男子一身明黄龙纹常服,气势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却慈蔼。
女子满头珠翠,华美雍容,目光中带着些许晶莹,含泪劝道:“皇儿自及笄起便参与政事,这天下终归是你的,签了也无妨。”
是了,顾一念心想,父皇母后无子,皇室仅她一位嫡女,她及笄起开始参政,至今十六岁,备受臣民称赞……
〔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十六岁!〕
一声气急败坏的质问突破嗡鸣传入脑海,震痛耳膜的同时也带来了几许清明。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连珠炮弹般地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响起:
〔顾一念!装嫩也不是这种装法!〕
〔你三千岁了!三千零十九!〕
〔天杀的十六岁!零头都不到!〕
914怒不可遏,在她识海中疯狂打滚制造震颤:〔你给我清醒一点!〕
〔别、别说了……〕
顾一念尴尬垂眼,不知何时被蒙蔽的意识终于回笼。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莫名的头晕耳鸣也找到了缘由。
她抬手挣开身侧人的束缚,略略退开半步,玉笔握得愈紧,指节泛着苍白,目露不忍地望向长街那头的帝后。
“父皇,母后……”
神志清明后,她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明明是夏末时分,他们却穿着对襟高领袍。父皇喉间似有不适,不顾威严地几度扯过领口;母后虽柔声劝她署名,眉眼间却满是不忍,眸中含泪。
顾一念清楚其中缘由。她无法忘记三千年前,城破那日,父皇被一剑穿喉,钉死在城墙之上,母后横剑自刎,一袭深绯宫装自城楼坠下,是盛世转秋的第一片落叶。
顾一念欲抬步向他们走去,禹皇却淡淡摇头,禹后指了指身后,细如发丝的黑线控制着二人,让他们身不由己。
贵人自重,是出身皇室之人最先学习的道理。顾一念明白,他们有着不下于她的骄傲,不愿以这种方式再度相见。
纤细的指尖越握越紧,饱蘸朱砂的玉笔在她掌中碎裂,朱砂滚过裙摆,留下点点艳色。
两行清泪滑过面庞,她对着满城百姓,对着阔别三千年的生身父母,无声地道了声“抱歉”。
抱歉当年没能救下你们,抱歉连亡魂也未曾护住,在此界、此景,用这种方式重逢。
“殿下!”身侧少年骇然大叫,珍惜地捧起她的手心查看,而后不知从哪又取出一支同样的玉笔,沾满朱砂塞入她的手中,神色宠溺:“殿下,这次可别捏坏了。”
顾一念眼神嫌恶,一把甩开,玉笔清脆碎裂于地,她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面容与装扮,寒声道:“帝妄,你翻来覆去,只有假扮他一种把戏?”
少年探向怀中的动作一顿,讶然抬眸,面容悄然变幻,与进入元界之前,林间那抹分神一般无二。当时情况紧急,顾一念没来得及细看,如今近前端详,除却更为年轻,近乎少年外,竟仍有几分像帝渊。
帝妄指向长街那头的帝后,又挥手扫过满城跪伏的百姓,随着他的动作,百姓再度山呼恳求:“求殿下赦罪!”
帝后也被迫张口吐出破碎的语句:“求……皇儿赦罪。”
“你说,我只会假扮他?”他目露指责,不赞同道:“玉山,你谈情说爱谈坏了脑子,这明明就很不一样。”
顾一念眸中含泪,转开视线不敢再看,咬牙问道:“你是元界之主,这里的一切皆由你主导,轮得到我来为他们赦罪?”
“合该是我,求你放过他们。”
“不不不。”帝妄连声否认,表情怡然道:“玉山,你是特别的,这件事非你不可。你在意他们就好了,别求我,求求你自己,签下名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又一支玉笔奉上,修长的大手捧着玉笔朱砂送到她面前,帝妄好整以暇道:“看,我了解你,连笔都备了三支。”
“玉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再毁掉,他们可以就再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瞳仁紧缩,顾一念质问:“生还?”
“是的,生还。”帝妄目光痴迷地抚摸过赦罪书上的文字,示意她看:“这不是写着吗,除罪簿、灭恶根、削死名、上生籍。”
“玉山,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人们同样良善,与另一界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说有,便是他们过得很苦,需要你的帮忙。”
“快签了吧,签了名字,你就可以重新做回你的嫡长公主,与你的父母臣民一起,在这个世界永生。”
“若非你横叉一脚,他们本应入轮回。”顾一念不为所动:“况且,死界无生,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到?”
“你当然能,玉山,一路走来,你应当已经看到,我为这个世界的臣民做出的努力,除却一点微不足道的雾气,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生时别无二致。”
“可他们就是不愿意往下走。”帝妄声线一沉,冷冷道:“只是一点性情上的改变罢了,上千次重启,都无法走出一个圆满的结局。实在没用!”
“玉山。”他缓和了声线,努力牵扯出几丝笑意,貌似诚恳:“天柱尽管拿去,我只要你。签下名字,与元界万千意念订立契约,书写命簿,给他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不一样的命运。”
“命?”顾一念眉心紧锁,明如镜的星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鄙夷:“我不信命,也给不了他们命运。”
“你不信命?”帝妄一怔,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捧腹锤膝,质问:“你不信命,那你的存在算什么?”
“是了,你已舍去神格,自贬入轮回,是我来晚了。”
“不过,没关系。你的神器犹在,重归神位不是难事。”帝妄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再度送上玉笔,勾起唇角:“玉山,你好好看看它,真的不记得了吗?”
顾一念深深凝视,在其上感受到了关乎道则的神人之力,隐隐带着亲近与熟悉之感。
瞥眼看向地下,她恍然发觉,先前两次皆是幌子,第三支玉笔才是真正的神器。而这份神器,毫无疑问属于此世之前,身为神人的她。
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帝妄心情愈发愉悦,双手递上玉笔,翩翩一礼,问道:
“玉山司命,我敬爱的神女,你当真不愿,予这元界一场新生吗?”
重归神位
听闻这个名号, 顾一念心头一震,与玉笔的牵引愈发紧密,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直觉告诉她, 拿回神器,便是重登神位的契机。
玉笔嗡鸣颤动,带着无尽的欢欣喜悦, 几乎迫不及待要融进她的身体,再度成为她神生的伴侣。
914牢牢占据识海, 心中满是抗拒, 嫉妒道:〔休想!〕
这么多年,顾一念连一个器灵都没炼, 最艰难的时刻都是他们一起携手度过。天杀的帝妄,拿几万年之前的老黄历说事,竟要分走属于它的位置!
914怒不可遏,在识海中不住絮叨, 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提醒顾一念注意体面,一心一意无论是对道侣还是创业伙伴都是十分重要的品格。
顾一念定了定神, 在它不住的嘀咕声中莫名安下了心,主动切断了与玉笔的一丝联系。
“你的消息落伍了,我的玉山如今……司刑。”
“比起事先设定好一生的命运,我更想要定义标准、事后赏善罚恶, 由生灵发自内心的做出选择, 过出属于自己的一生。”
“若当真如你所言,我从前自愿放弃神格, 投身轮回,或许, 为的便是今天吧。”
纤手一指,磅礴的雷元注入玉笔,撑开外壁白玉,激荡出其下隐藏的魔气,浓黑似油墨,几乎要凝为固体。
黑雾之中传出一声急促的短啸,赫然便是方才与她相吸共鸣的那抹意识。
“我的神器?”顾一念微挑细眉,语带嘲讽。
霹雳之下,魔雾尽散,显露出一支小巧细瘦的青玉小笔,虽有神力,却并非本命神器,更别提所谓的器灵。
帝妄面色沉黑,玉白修长的手掌受雷霆殃及,伤口边缘漾出丝缕黧黑的雾气。
“不认就算了。”
他想要合掌收回玉笔,顾一念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道更为暴烈的雷霆准确击在掌心,她略一伸手,青玉小笔便顺从地落入手中,乖巧伏身。
〔顾一念,你什么意思!〕914气急败坏:〔我跟你说,我不认这个弟弟!〕
顾一念失笑安抚:〔它没有灵智,放心,你是独生子。〕
〔哼……〕914尚未来得及反驳,就见她毫不犹豫地反手将玉笔戳进帝妄的咽喉。
“不知你这次的分神,占据多少分量?”
玉器本就是承载雷元的绝佳质地,更遑论是上古传承的神器玉笔。雷光乍现,雷元被压缩成极致凝练的一线,通过纤细的笔身,附带上属于神人的道则之力,势不可挡地击溃防线,注入帝妄的咽喉。
电光激闪,自颈间逐渐蔓延至全身,帝妄面容可怖,徒劳地发出“嗬嗬”怪嘶,无法言语。
他身形颤抖,边缘黑雾氤氲,却明显比上一次凝练数十倍,始终不愿放弃、扭曲阴狠的神情也佐证了这抹分神的重要。
喉间被青玉小笔狠狠钉死,通身霹雳电光,消解着构成他的魔雾,帝妄眼神狠厉,蓦然抬手。
盛京万民叩拜,膝行三步逼近,高呼:“求殿下赦罪!”
顾一念垂下眼睫,轻咬贝齿,愈发加大了仙力输出。
月明桥上,忍冬半夏等熟悉的侍卫家仆纷纷下跪,长街那头,帝后二人也被浓重的黑雾裹挟,被迫弯下双膝,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求殿下……赦罪。”
帝妄眼神疯狂,不顾自己狼狈的境地,挑眉看向她时盛满挑衅。
百姓黔首膝行叩拜,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签下赦罪书,三步又三步,步步紧逼。
顾一念没有躲,不忍地紧闭双目,手下雷元源源不断地输出,誓要将这一抹至关重要的分神湮灭。
直
依譁
到一人的额头抵在她的裙摆,环佩叮当作响,她终于忍不住分神看了一眼。
妇人高髻华美,满头珠钗,身旁男子一身明黄龙纹常服,紧闭双目,是这一世爱她宠她,护了她十八年的父母。
他们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叩首,萦绕身侧的魔雾一次又一次在脑后予以重击,逼迫他们将额头撞在石板路上。
“父皇,母后……”
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松懈,身遭百姓忽然暴起,身化魔雾,凝聚成一条漆黑的巨龙,龙首悍然咬向她持笔的右臂。
一盏鸾凤宫灯猛地扔来,重重砸在地上,熟悉的仙力荡开,为她撑起一道防护结界。
顾一念不敢迟疑,猛然抽出玉笔,将雷元凝缩到极致,拼尽全力打出一道玄紫色的发球,雷光阵阵,裹挟着毁天灭地般的威势,填进帝妄颈间空洞。
这一击用尽了她的全力,她再无力自保,足尖轻点,将鸾凤宫灯踢向父皇母后,而后孤身跃至城楼。偌大盛京城内,以帝妄为圆心,雷霆余威如波荡漾,淬出早已亡故之人体内黧黑的雾气。
帝妄通身魔气溃散,双手成爪徒劳抠挖着颈间,身躯剧烈颤抖,狰狞若鬼魅。
禹后手持宫灯,鬓发散乱,与禹皇靠坐一处,招手聚来百姓,在雷霆最盛处,为臣民们撑起一片结界,稍缓冲击。
宫灯结界的边缘,恰在月明桥上。帝渊自顾不暇,恢复自由的百姓纷纷涌向界内,寻求庇护。他们不敢靠近雷霆最为暴烈的正中,只小心地挤在结界边缘、雷霆稍弱之处瑟瑟发抖。
人群之中,唯有一人脚步不停,一步步走近雷霆正中挣扎扭动的人影。
他本为仙体,却自幼被种下魔根,与前世已消亡的自己融合,只消帝妄动一动手指,便会不受控制的倒戈挥向同伴,即便已下定决心隐居,仍旧不受控制地被拉来此处,成为乱她情志的一份助力。
谢屿厌倦了这样的自己,聚起最后的仙力设下庇护结界后,他心存死志,荡开属于自己的庇护之力,主动迎上雷光,决定在再次被利用之前自绝于此。
他一步步向前,任由雷霆击打在身,清除魔气的同时,也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兽首面具被击落,露出清俊却沉寂的面容,鲜红的血液证明了他犹是生者的身份。
“别……”修长的玉手抓住他的衣摆,禹后手持宫灯,气息奄奄地靠在丈夫怀中,眸光温和:“本宫记得你,谢家的小儿郎,武安侯的副将。”
“你们都是好孩子,别折在这里,不值得的。”
“快走吧,离开这里。”将宫灯塞进他手中,向城外的方向推了一把,禹后美目含泪,遥遥望向城楼上熟悉的身影,努力招手,喊她离开。
他们早在魔雾吞噬之前便已自绝,因此即便到了元界也维持着死前最后的状态,高领宫装之下,纤细的颈项上落印着一道剑痕,使她常年处于虚弱之态,无法高声。
顾一念仙力耗空,孤身立在城楼,握紧手中玉笔,努力分辨着她的话语。
她说还能见到她真好,皇儿已成为如此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她说不要再管他们,一死万事空,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她停留。
不是的,顾一念在心中暗暗反驳。
四海升平,政通人和的国度不该因神明之争而毁灭,已逝去的人们也不该被困囿原地,永恒重复着今生的苦难,失去轮回的机会。
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她停留了,毕竟,她正是由此入道,为此而来。
凝聚她通身仙力的雷霆也未能将帝妄彻底湮灭,他虽拿她的雷元毫无办法,却也硬生生熬过了大半,目光愈发狠厉怨毒,静待着雷电平息后的反击。
914惊疑不已,不确定道:〔这不会是他的本体吧?〕
想到帝渊切割神格的大胆行径,914猜测:〔即便不是本体,也应当是拥有神格的一部分。我们拿神人没办法的,这次就先走吧。〕
顾一念摇了摇头,玉笔在指间利落地转了几圈,莞尔道:“人斗不过,就成仙,仙斗不过,就成神。怎么会没办法呢?”
〔可这不是你今生的道,就算你从前是先天神人,司命神女,舍了神格入世,又一路逆天而为,它真的会容忍你接续从前的神位吗?接续神位之后,与天道的种种矛盾,你又当如何处置?〕
〔舍了就是了。〕顾一念轻飘飘道:〔舍得了一次,就舍得了第二次。若侥幸惹怒了天道,说不定会予我一场真正的成神雷劫也说不准。〕
〔宿主,你真的决定好了吗?〕914语气难得严肃,努力劝说:〔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让我丢一些资源包试试吧。〕
面上满是湿意,顾一念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奈摇头:〔阿四,答应我,但凡还有一点办法,都不要动这种念头。〕
914自知被嫌弃,气哼哼道:〔我也是想给宿主出一份力。〕
〔人活一张脸,你还是给我留个念想吧。〕
顾一念失笑,眼见困住帝妄的雷霆逐渐弱下,不再犹豫,将青玉小笔紧贴在眉心,回应起其中的召唤。
她隐隐感觉到,她的神位似乎较之帝渊帝妄更高,不是天道厌弃了她,而是她主动放弃了天道。爱之深,责之切,今生种种坎坷磨练,未尝没有天道迫她低头、劝她回首的意味,只要她愿意重拾往日神职,天道定会为她敞开大门,光复神人之位。
不过,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愚弄天道的代价也定然十分惨痛。
识海中涌入陌生的记忆,是她曾使用这支青玉小笔书写命簿的过往,急急掠过神人数万年庞杂的记忆,直取向最内核处的神力,以神识温暖地包裹、触动。
玉笔热烈地回应,却仿佛有缘无分的情人,总在最关键处错开。
顾一念知晓是心境的缘故,打从心底里不认同命运,自然无法接续司命神女之职。
她定下心神,抬眼看向一片乱象的盛京,看向那些被帝妄扰乱命运,无□□回的百姓,看向一生勤政爱民,死后仍尽其所能,护持国民的帝后,不禁悲从中来,无法遏制地升起为他们书写一场公正命运的冲动。
借着这股渴盼,神力最终完整地融入她的身躯,眉心与青玉小笔紧贴之处生出一道神纹,不甚完整的神格在体内凝聚生成。
两道更加强烈的牵引透过元界,遥遥指向天宫与凡界。顾一念心知,那同样是曾属于她的神器,聚起即可重获完整而强大的神格。
不过,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帝妄聚起一团黑雾填在喉间修补身躯,难耐地扯了扯领口,终于从雷霆中恢复。
他神色有些复杂,没有赦罪书制约,包裹在青玉笔外的伪器灵也被剥脱毁灭,他当真不大确定,顾一念是否会用他期待的方式,给元界一场新生。
神人的目光无悲无喜地扫过,顾一念未曾理会他的嘲讽,缓缓合上双眼。
神人无事不知,闭目一瞬,整界尽在心间。她看到这片自成空间的城池离灵渊并不远,看到灵渊之畔,几位友人已然齐聚,各自都完成了使命。
她看到一道玄色身影孤单立在灵渊之畔,指间把玩着一块小小的玉牌,面容冷淡,静静出神。神视最后,是他微微蹙眉,回首凝望而来的目光。
足够了。
微松了一口气,缓缓睁眼,顾一念登临盛京,于虚空执笔,淡金色的文字在笔下流淌,随风飘向城中。
“是禹国律!”一个靛色官袍的青年讶然道。
“还有大禹国史。”老翰林眯了眯眼,在飞舞翩跹的文字中,艰难辨认出字句。
“殿下在写这座城的命运。”谢屿抬手接住一枚神文,在指尖稍加感受后,又很快放开。
奋六世之功,合西州为禹,定都盛京,辟荒芜,振民生,兴文教,襄盛世。百代千年,数十次的变法,完善的政法律令,铸就了西州第一繁盛之都,也撑起了古国不屈的脊梁。
帝后以身殉国,军民奋战身死,盛京一夕沦丧。帝妄上神感其忠义,筑城元界,重现盛世辉煌,玉山神女怜其惨烈,玉笔神文,予城民来生圆满。
“你写的什么东西?”帝妄面色青黑,咬牙质问。
914也道:〔什么啊,给他脸了。〕
顾一念停笔垂眸,淡金色的神文盈满盛京,化作金光融进每一个臣民的身体,意识与魔雾纠结而成的躯体散化,纯净的淡色魂灵取而代之。
帝妄气急,飞身跃上城楼,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两界不通,他们没机会入轮回。”
“快了,就快通了。”
玉笔在指尖转了几个来回,眉目间漾起清浅的笑意,顾一念轻声问:“你不是说,要给元界一场新生吗?”
“依我之见,尽数入轮回便是。”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
帝妄恨恨咬牙,一瞬间有些后悔设计于她。
元界太过孤寂,承载着世间一切负面的、不堪的,被天道舍弃之物,自元界之中诞生,帝妄却并不喜欢这里,甚少在此停驻。直到第一次大劫之后,覆灭的世界在此界出现,他瞥见了其中的机会。
帝妄为这里取了全新的名字,将魔域更名元界,将人人喊打的魔气改作元气,作为一切的根基。
凝聚黑雾。将本应很快散去的景物固定,为游离的人类意识固化身躯,模糊有关劫难的记忆,让他们仿照生时继续生活。
元者,万物之始。帝妄野心勃勃,决心做一次造物主,拥有臣服于他的一整个世界。可惜,他凝化出的子民非人非鬼,极易异化,乃至消散。
他尝试了许多方法,可第一次大劫送来的臣民,不过几千年就消散殆尽,再也凝聚不起来。
帝妄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他只是想要热闹,想要一个臣服于他,随他心意捏造的世界。那是他钟爱的玩具,有时爱惜节省,延续的久些,有时玩弄过狠,早早散尽,便多孤寂些时日。不过没关系,等上一等,天道总会覆灭重启,他永远都会有新的材料。
直到上一世,司命神女陨落,帝妄察觉到了改变的契机——牵绊住这位至高的上神,只让她拥有一小片神格的力量,为他的臣民们赋予命格,转死为生,让元界真正成为有生灵存在的独立一界。
帝妄为此做了许多努力,不惜几次离开元界,在她的一生中埋线布局。只是可惜,驭使一位神人并不容易,哪怕她如他所愿拿起玉笔,重归神位,也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式改变元界。
望见足下满城静待轮回的魂灵,他有一瞬间的心慌,无法预见元界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余光瞥见女子手中细弱的一支青玉小笔,又暗暗放下心来,轻笑道:“你只有一支小笔而已,我才是这元界之主。”
“你只有一小半神格,而我神魂俱全,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哦?”顾一念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喉间,道:“所以,全盛的你也只有这点实力?”
帝妄一哽,面色再度难看了起来。天雷天生克制魔雾,顾一念与天道同源的雷灵根自然也是他的天敌。
“你擅近战,我擅幻化,各有所长罢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退开距离,魔雾在身周凝聚。
“那你还站这么近?”
顾一念微微勾唇,状似说笑,手下却忽然发难,玉笔饱含神力,冲破迷雾,精准无比地刺入帝妄眉间。
天怒难当
帝妄猛然睁大双眼, 青丝飞扬间,高大的身形化为黑雾,消散于空。
古都震动, 繁华的盛景逐渐褪色,衰败成顾一念记忆中最后一瞥的模样。自楼宇长街中析出的魔雾围绕而来,与先前帝妄化作的雾气拢作一团, 漫卷过破败的城砖,遮掩住华服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形。
冲天雾瘴中, 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凝化而成, 故国故人、仙门故旧、师长亲朋,几乎贯穿了她的一生。
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面容, 神态却是如出一辙的玩味打量,见她神色始终平静,不为所动,又啧啧叹声, 重归虚无。
最终, 十余个束发高扬的少年人定下身形,或立或倚, 将顾一念团团围住。左前方,其中一位坐在城楼边缘,悠然荡着长腿,指尖玩弄着自己发丝间的细辫, 无奈道:“玉山, 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我们也算旧相识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纤指轻敲在青玉笔杆之上, 顾一念确认自己并未得手,心下反而安定了几分。帝妄谎话连篇, 今夜却并无虚言,这确实是他全部的本体,解决了他,便可一劳永逸。
“谈个交易吧。”右前方,少年抱臂而立,闲闲倚在廊柱上,微鼓着脸颊,气闷道:“你为元界之人书写命簿,予其新生,我放你们离开。”
“带着天柱离开。”另一个少年支颐笑望,语气充满蛊惑。
顾一念负手执笔,羽扇般的长睫忽闪,眸光逐个观察过帝妄的每一道身影,嗤笑道:“交易不是这样的,这本就是我能做到的事,怎能作为你的筹码?”
“你自封元界之主,却连一位真正的子民都不曾拥有,满界雾气聚散离合,都是你一个人的自导自演,自娱自乐。”
顾一念勾唇一笑,榴花般的美目中盈满嘲讽,猜测道:“你向往热闹,却不肯离开元界,孤独地守在这里,等着捡拾大劫的遗物,让我猜猜……”
“难道只有在此界之中,只有借着雾气,你才能拥有媲美神人的力量?”
“所以,你并非真正的神人。”
肯定地下了定论,顾一念不顾对方难堪的面色,抓准帝妄破防动怒的一瞬果断出手。
流光长鞭裹挟电光,精准束缚住面色最为难看,怒意极盛的一抹分神。玉笔再度破开眉心,雷元消解魔气,为它清扫前路,破开重重壁障,最终直入灵台。
“阿四说得对,我确实给你脸了。不过,这份脸面可不是那么好获得的。”
额间神纹熠熠,瞳仁边缘泛起淡金色的神光,顾一念于这抹分神的识海中执笔,书写着关于元界的命运。
虚妄之地,承载着不全之天道一次次剥脱舍弃之物,是安平之世脚下不可分割的阴影。虚实相生,无尽虚妄中生出唯一一位实体,自名为妄,在此界中拥有堪比神人的力量,为大劫中不幸消亡的生灵保留意识,开辟通路,使其重入轮回。
“顾玉山,你疯了。”
修长的手掌上暴起青筋,狠狠握住她细白的皓腕,帝妄神色狰狞,眼底深藏着惊惶。神人之力百倍胜于玄仙,雷霆加身,识海中还有道则之力在搅动,不属于他的认知被强行刻印进脑海。
“命簿还能这么写?逆转死生,使虚无之地的残魂重入轮回,你就不怕天道怪罪?”
帝妄颇具自知之明,明白整界的变动不同于一城一地的改换,更何况盛京本就是被他强行拖入此界,顾一念的行为不过是拨乱反正。
“不怕。”顾一念气喘微微,抹去唇边血迹,语带嘲讽:“你先前骗我订立契约,帮你书写命簿时,可没见为我考虑。”
元界之中,天道意识淡薄,惩罚也将来的更晚一些。顾一念不敢停笔,运足神力,强行书写了下去。
帝妄想要元界换种风貌,碰巧,她也有此打算。
不过,元界的命运只能是尘归尘土归土,让已寂灭的世界重归虚无,让已逝去的生灵重入轮回,
没有哪个地方,比元界之主的识海更适合书写此界命运,他是元界的化身,是命运的载体,也会是这方世界崭新规则的执行者。
“疯了,真是疯了。”
帝妄气急败坏,拼尽全身的力气抗衡,心底生起磅礴的悔意。
俗世中走过一遭的顾一念,早已不是最初悲悯慈爱的玉山神女,她足够聪慧,也足够狠厉,不计代价,不循常理。以为能够拿捏住她,为他所用,是他做过最为错误的决定。
他面色惨白,紧紧闭目,轻颤长睫,徒劳抓握的手无法阻拦下笔的力道,其余分神纷纷围合而来,归入本体共同对抗识海中汹涌翻滚的神力。
角楼边缘,一个分神面露惊惶,悄悄跃下,试图逃离。
城墙下,谢屿敏锐觉察到他的行动,提剑迎来。
他的仙力早已在方才尽数注入宫灯,护佑百姓,魔雾则主动迎上雷霆,被消解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万般术法皆不灵通,除却一身强悍的仙体再无其他,只能以最古老的方式贴身作战。
幸而,这抹分神受限于本体的困境,十分衰弱,无力再分出魔雾操控于他,两人就这样打了个平手,一时间刀光剑影并着氤氲的雾气,在城下荡起阵阵尘埃。
分神与□□毕竟不同,看似有来有回的打斗中,魔雾不断聚散,身躯的伤势却无法及时恢复,谢屿双目猩红,唇边溢出血迹。
“我真的很讨厌你,讨厌你们。”分神面容扭曲,扯住他的领口迫近,眼神恨恨,似乎在透过他,同时看向另一个人。
“上千次的轮回,数不清的岁月,我只触碰到了你这一根天柱,谢屿,我曾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宁可折断也不肯给我。”
“他也一样。”粗砺的掌心反手握住他,干裂的唇瓣渗出点点血珠。他似乎许久未曾说话了,声线古怪喑哑:“谢家主曾对你寄予厚望,期待你能为生灵探寻出路,没成想,什么元界,什么轮回劫,都是你自导自演的闹剧。”
“我也一样,你毁了我的一生。”
他将前世今生分的清楚明白,本身却是两世融合而成的怪物,背负着前世的过错与悔恨,担忧着身不由己的今生。
用力拉过他的手腕,额头狠狠撞去,顾一念曾种下的雷元在此刻破体而出,泯灭了这抹本就不甚强大的分神。黑雾散尽,谢屿以剑支地,最后望了眼故国的城楼,挺直脊梁,站立着失去意识。
手下对抗的力道忽然松懈,帝妄面上一瞬空白,顾一念分心望了眼城下,心下了然,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嘲讽。
贪婪与狂妄是帝妄性情中抹不去的底色,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也还是下意识地忽略危机,妄想兼顾。一面凝聚绝大多数力量对抗她,一面放出半数神识偷逃,他自虚空中诞生,魔雾不尽,他便永远不会消亡,稍加休整便可卷土重来。
顾一念没有错过这绝佳的时机,金光炽盛,曜曜当空,玉笔最终落下句点,抽离出他的识海,在指间轻巧地打了个转。
“你要的热闹,我给你了。”顾一念微微侧首,屈起双指弹在他的眉心,莞尔道:“我要的轮回,也请务必帮我达成。互通有无,这才是真正的交易。”
帝妄面色黑沉,捂住额间,眸中盈满怒意,咬牙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制衡住我?”
“你可以定义一片虚无的元界,却无法真正左右我的命运。”
“天道不全,永远有无数的涌向元界,我因此不灭不死。少则千年,多则万年,待我实力胜过你,这份命簿也就没了作用。”
“你没机会的。”顾一念望向天边,维持这座古城繁华的雾气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回,破败的城池中挤满熙熙攘攘的魂灵,结界破碎,露出不远处的灵渊与暗沉可怖的天色。
雷云聚集,迟来的天罚终究还是降临了。
顾一念足踏虚空,飞身踏出结界,在边缘处捏碎玉笔,自散神力,再一次舍掉神格,复归仙体。
雷声静寂了一瞬,随即愈发猛烈地响起,黑沉的云层向内收卷,酝酿着一场足以将她粉化成灰的雷暴。
借着玉笔残骸中的力量,顾一念将盛京收为一座掌中之城,小心地拢进怀中。因着914的缘故,她始终没有祭炼器灵,也没有开辟能够容纳生灵的芥子空间,因此,这座掌中城只能由她以身相护。
〔可算叫我等到了,或许这就是我真正的成神劫雷吧。〕
顾一念语气轻松,眉眼带笑,识海之中,914却是忙的焦头烂额。
连串的数据飘过,警报声此起彼伏,914顾头不顾尾,多线程操作汇总后,严肃道:〔宿主,你原本的仙力只恢复了三成,没有神器加持,这一劫,你熬不过的。〕
顾一念闻言,笑意愈深,美眸倒映着万丈雷光,灼灼艳艳,更胜五月榴花。她持鞭而立,毫无惧色,一身朱锦华服,织金流彩,恍然间仍是当年模样。
“没关系,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于她而言,修行之路是彻彻底底的逆天而行,以凡人之身感受渡劫修士的飞升之雷,方得入道,此后的每一次进境都伴随着气势磅礴的飞升劫雷,惊险万分,充满不确定。
执掌道则之力的感受仍未远去,顾一念捻了捻指尖,安慰道:〔仙与神的距离,未必就比凡人到仙人远,放心吧,我有成算。〕
选择在此处捏碎神格,自然经过考量。一则,妄改轮回,天罚已至,合二为一,借此成神,总好过连番遭难。二则,此处离灵渊不远,浓郁的灵气取之不尽,较之天宫还要更加丰沛,只消敌过第一道雷劫,便可顺势跌入灵渊,迅速恢复仙力。
若有余力引劫雷入渊,或许还能借势破开通路,为友人打开回归之门。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清脆的电子音咯咯颤抖,914看着间不容发、几乎连成一片光幕的雷电越来越近,崩溃大喊:〔你往后想了那么多,就没想想当下怎么办吗!〕
去他的“只要敌过第一道天雷”,它可以是第一道,也可以是最后一道。天怒难挡,当天道决心毁灭一个人,任凭再多的设计思虑都是枉然。
〔不怎么办,扛过去就是。〕
长鞭利落破空,电光环绕身侧,顾一念飞身而起,如一抹飘然飞絮,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密如雨幕的雷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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