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之阵
“那边怎么了?”
灵渊之畔, 公皙瓒站起身,遥望雷云聚集之处。
元界乃虚无之地,天道意识淡薄, 怎会生出如此威势浩大的天雷。这般毁天灭地的架势,比起予人考验的劫雷,更像是……
“天罚。”
帝渊眉心紧锁, 薄唇中吐出冰冷的两个字,肯定了他的猜想。
黑云沉沉压下, 雷霆万钧在其中翻滚酝酿, 一抹纤细的身影逆天而上,是浓夜中唯一一抹艳色。
微眯眼眸, 仔细辨认,公皙瓒不可思议道:“顾一念?她在做什么?!”
“或许,是成神吧。”公玉瑾神情凝重,望向帝渊, 确认道:“神主?”
帝渊略一点头, 驭起飞梭向雷暴而去,临行吩咐:“你们留在这。”
“爹爹, 带上我!”顾琢急道。
飞梭微顿,少年的身影一跃而上。
“等等,一起去!”
凌云霄匆匆赶来,却被一柄玉扇拦住去路, 公皙瓒微微挑眉, 面露不耐:“没听到吗,神主让你们留下。”
口中如是说着, 足下却运起仙力,欲腾空而去。修长玉手按在肩上, 沉沉压下,公玉瑾笑意温润:“还有你。”
“天罚浩荡,不知何时能止歇,玉山需要补给仙力。”
衣袖一振,骨节分明的掌心中浮起数件仙元浓郁的法宝,笔墨砚书,俱是文道修士甚为倚重之物。公玉瑾谦虚道:“在下实力有限,身家不足,还请诸位友人与我一起,引灵渊之气,布聚灵阵接引。”
“请什么请,用你充好人?”
公皙瓒撇下唇角,飞扬的睫羽下,一双狐目留恋不舍地望向远方,虽对那万古难见的热闹十足动心,却还是认命的取出压箱底的仙器法宝,准备布阵。
“要怎么排阵,公玉仙君可有办法?”商采采担忧道:“五阵轮番传导,灵气势必会有损失,引过去的不过十一。”
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近到仙人举目,一眼可见,若仙力充足,赶去也不过片刻。可若以阵法度量,要将数量庞大的灵气度去,又仿佛天方夜谭。
可他们又十分清楚,如此声势浩大的天罚,即便顾一念能挺过去,也需耗费数量极巨的灵气恢复仙力。哪怕他们送上全部的仙器灵石,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渊相比,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公玉瑾沉静颔首,并指在虚空中画出一道北斗星阵。
“以聚灵阵为基础,阵眼组合,嵌成七星。北斗主秩序,位属紫薇中宫,稳定灵气,激浊扬清,最是适合。”
“我们只有五个人……”凌云霄话落一半,猛然想起帝渊临行前与公玉瑾那次对视,默默住口。
和你们这些聪明人为伍,有时真的挺烦的。
修炼至登仙,众人皆有丰厚的家底与完善的阵法基础,很快领会了公玉瑾的布局,毫不惜力地献出法宝,合作布阵。
七星北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玉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核心阵眼由众人各自持本命灵宝据守,星位须得契合自身。
帝渊带顾琢先行一步,显然领受天枢、天璇两个阵位。
天权亦是文曲,位于北斗魁杓交接之处,有承启转圜之责,仙力更高、又主文道的公玉瑾当仁不让。
凌云霄抱琴而出,自领玉衡之位,周应淮性情温笃,主修剑道,毫无异义位居开阳。
瑶光乃灵渊之畔第一位,启化全阵,意义重大。瑶光亦称破军,不惧险阻,不惜己身,喜孤军深入,与公皙瓒的性情极为相称。
“居灵渊之畔,有最充足的灵气补足,乃是破军化禄之相,上善。”
公玉瑾力主公皙瓒领受此位,两位当事人却有些不愿。
公皙瓒恋恋不舍,十分想要近距离一睹天罚之威,见证顾一念的成神之路。
商采采则是面露迟疑:“天玑禄存乃是大吉之星,有解厄制化之功,我命格轻贱,恐怕……”
“仙子怎可如此自轻?”公玉瑾目光温和,鼓励道:“万年间仅有你一位女子,不因与玉山的情爱纠葛借道缘飞升。仙子如此轻贱自己,又叫我等如何自处?”
商采采还欲再辨,对上那双清俊的星眸,却忽然忘言。
他目光清正,眼底有着洞悉一切后真诚的认同,言辞恳切:“若仙子当真有着不愿回首的出身与过往,那只能说明,比起我等,你曾走过更多的路,取得过更多的成就,今日,方才能与诸位共立一处,共襄盛举。”
“解厄制化,非浣微仙子莫属。”
樱唇微抿,商采采心境豁然开朗,莞尔道:“是我着相了。”
沉云卷积,电光四起,一场雷暴即将诞生。商采采遥望远方,祭出本命仙器,坚定道:“事不宜迟,开阵吧。”
“成,本仙君就来当一次破军。”
公皙瓒轻摇玉扇,落身灵渊之畔。柳叶刀、捣药杵、金缕衣,种种仙器灵宝盘旋身侧,修长玉手随意一挥,准确落入对应阵位,玉扇凌空刻画阵纹,聚灵阵成。
绯衣仙君并未停手,玉扇合拢,直指浩浩灵渊,那里灵气集聚,几乎要凝为实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起!”
玉扇引动灵渊之气融入灵阵,身周仙器嗡鸣振动,无法承受过于浓厚纯净的灵气,险些撑到碎裂。
“还不够,还可以。”
公皙瓒低声自语,玉白修面之上泛起薄红,飞扬的狐目微眯,神色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灵气近乎饱和,朱玉药杵振声清脆,几乎要到碎裂边缘。血液中与生俱来的疯狂本性催促他继续引动,探索极致的上限,他深吸口气,强行压下,不甘不愿地展开玉扇,旋身指向灵阵下一个方向。
“去!”
疯了一辈子,也该谨慎一次,为那人求一个万无一失。
感受到聚灵阵源源不断汇聚起灵气,又透过七星之阵传导向下一个阵位,公皙瓒取出一张鎏金小榻,斜倚在软枕之上,公皙瓒拂去额间汗珠,摇头轻叹:“天上地下,没我可真不行。”
不但俊秀,还很优秀,真是让人苦恼。
**
墨色雷云铺满天地,天怒之下,避无可避。
顾一念扬鞭而起,主动迎上狂肆暴烈的雷云。
窈窕的身影在雷暴之中灵巧翻转,浩荡天威之下,女子如同一片飘摇的飞絮,孤弱无依。它主动离开诞育它的巨树,怀抱种籽,追逐一场新生,也势必要承担外界的风雨与柳枝愤怒的鞭笞。
一道粗若十合古树的雷霆降下,顾一念运足仙力,执鞭而上,天威人力相撞,蓝白电光闪彻夜空。
借雷电对冲之力向预设好的方向撤身,却远没有达到预想的距离。仅一瞬的喘息之后,第二道雷电如附骨之疽,紧随而来。
抹去唇边血迹,她握紧长鞭,神色狠厉,再度重复先前的路数,且战且退,缩短与灵渊之间的距离。
〔怎么回事?〕
天罚之雷被长鞭打散,余威入体,在经脉中泛起隐痛,却远没有想象中的剧烈。
她与灵渊的距离,也远比预想遥远。
她撑过了两道天雷,却没能如愿借力飞出,投进灵渊。雷云始终紧随,降下的力道却和缓,靠对冲拉开的些许距离很快便被追上,她始终位于雷暴正中,无法逃脱。
〔天道留情了?〕顾一念不可思议道。
雷暴蔓延数十里,声势浩大,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天道若当真偏爱她至此,人世三千年也不会如此艰难。
〔天雷数值异常,相触时的烈度仅为初降时的十分之一。〕914调取数值,纳闷道:〔这不是个好事,你的仙力支持不了多久,谁知道下一次天道还会不会留手。〕
柳眉蹙起,顾一念饮下一壶猴儿酒,恢复些许仙力,在下一道天雷降下之前做足准备。
浓云向内微收,一道更为暴烈的雷霆降下,顾一念闪身避让,神识漫展,寻薄弱处欲要击溃。
流光扬起的瞬间,余光却瞥见雷暴边缘悬停着一只飞梭,熟悉的玄色身影立于舟头,青丝散乱,唇瓣微张,欲要开言。
“闭嘴!”
美目圆瞪,狠狠剐来。
顾一念气怒交加,气他不爱惜自身,也气计划未能如预想展开。
即便,若无他减去十分之九的威势,她也许连第一道天雷也撑不过去。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从前世舍下神格之时便已定下。
相隔甚远,又兼雷声轰鸣,她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太远,那盈满怒意,隐含爱怜的一眼,却叫帝渊一瞬怔愣。
天雷之下间不容发,一瞬的错神便已失了机会。汁源加群武耳死纠零8壹九咡每日更新眼见贯彻天地的雷霆将那道纤细的身影淹没,帝渊目眦欲裂,手臂青筋暴涨,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雷暴之中,与她共死。
“爹爹!”
身后传来召唤,十里之外,顾琢布好灵阵,乖巧蹲身在阵眼之中。他本为妖鬼,没有本命仙器,虽习剑术,却更擅长使用利爪,此刻竖着一双狼耳,化出两爪搭在膝上,身旁放满灵石丹药,预备着给渡劫出来的师父疗伤。
灵气源源不断聚集,亟待传导向下一个方向,大阵只差最后一个节点。
“爹爹怎么还不落阵?师父还好吗?”
“好。”帝渊没有回头,清浅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应哪一句。
她自然会好,她也只能完好。
凤眸紧紧盯视着那道雷霆,薄唇轻启,言灵将出。曜若明日的电光中却忽然蓬起大片黑雾,雾气之中,一道窈窕的身影弹射而出,落向雷暴边缘。
“玉山!”
瞳孔猛然一缩,帝渊飞身上前接住,带着她一同落入阵中。
大阵终成,自灵渊至雷云边缘破开一条通路,在虚无死地之中连成一道蜿蜒的灵气之河。浓郁至极的灵气几成实体,氤氲白雾温柔包裹住她伤痕累累的身躯,快速回复仙力,滋润丹田,抚平经脉中的隐痛。
“还好吗?”帝渊扶着她的肩膀,小心道。
“好……”
“不好!”
灵阵上空,流光捆束着一个满身黑雾的少年,左右挪动,牢牢挡在顾一念的头顶,为她承受着天怒雷罚。
魔雾最惧天雷,通身黑雾不断湮灭在雷电之中,帝妄慌忙抽取元界中的魔雾弥补,一刻都不敢停下。山石景观消散,尽数化作魔雾补充进体内,近前很快抽空,更远处又源源不断聚来雾气。
身心皆受重创,他心力交瘁,徒劳大喊:“顾玉山,你还是不是个神,这种事都做的出来!”
帝渊闻声抬头,仿佛才注意到他一般,细细看了片刻,冷声道:“罪有应得。”
“不过……确实出乎意料。”视线转向面前女子,他神色略显复杂:“念念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这种事,也不太好称作惊喜。〕914语气飘忽,隐隐带着震撼。
顾一念与它分析了一通此时渡劫的好处,唯独对如何渡劫,只草草留下一句“扛过去就好”。
万万没想到,她渡劫,扛过去的却是帝妄。
〔我也算给了他好处的,渡过此劫,他便是此界轮回的执行者,看守两界界门。〕
顾一念轻咳一声,目露尴尬,提起那本强行书写在对方识海中的命簿,努力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不过,介时的元界还留有多少魔雾,帝妄还拥有多少掌控力,就未可知了。
“念念怎么会想到这种方法?实在妙极。”帝渊赞叹道。
他目光真诚,不似作伪,顾一念却总觉得有被讽刺到。
错开目光,耳尖泛红,她轻声解释:“天之道,激浊扬清。帝妄由虚妄中生,满界魔雾皆由他控制,强留已逝之人的意识,还妄想拥有真正的生灵,让此界独立存在。我也是赌一把,比起对我的厌恶,天道或许更加忌惮他。”
“毕竟,天道无情嘛。”她勾起唇角,语气中略带玩味。
不知天道自己是否已经察觉到,厌恶也好,忌惮也罢,以至于被愚弄、被再度舍弃的愤怒,皆是天道之情。
它舍弃情感,却仍旧保有最基本的情绪。而本质上来说,二者不可分割,浓烈至极的情绪即是情感。是以,拥有意识与感知的存在,无论是人是神,亦或是天道,永远也做不到真正的无情,
顾一念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恢复圆满的仙力,望向下一个阵位中盘膝而坐,目光灼灼,满脸认真的顾琢,展颜笑道:“比起帝妄,你们更让我惊喜。”
方圆百里的魔雾皆被帝妄抽空用尽,艰难抵抗着天雷,入不敷出,骤然听闻此句,他心防大破,目眦欲裂,身躯几欲溃散。
顾一念见状,连忙安抚:“你歇歇,该我了。”
帝渊并未阻拦,只是微微蹙起长眉,目露担忧。
纤手轻轻将其抚平,顾一念玩笑道:“天罚不知何时结束,帝妄只有一个,还是要省着点用。”
天道没那么好相与,二人的雷罚不可混为一谈。帝妄只能为她暂时提供喘息恢复的时机,即便他在此陨落,该她承受的也要一点不差的落到她身上。
况且,这本就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雷灵根与天道同源,天雷摧毁身体的同时,也淬炼着她的灵根,增长实力,只待突破特定界限,便可成神。
捆仙索代替流光,束缚着帝妄将其甩向灵阵外魔雾丰沛之地,让他稍得缓和。
顾一念将绳索尾端塞进帝渊手中,心口处始终妥善护住的掌中城也换了一个怀抱。她挑起他的下巴,嫣唇在额间印上一吻,笑意张扬明媚。
“看好家,等我回来。”
“还有,嘴巴闭好,别乱讲话。”
玉山成神
天枢阵位之上, 雷霆稍歇,一道纤细的身影腾跃而起,冲破渐趋溃散的魔雾, 直直来到天穹之下,雷云正中。
沉如墨的乌云之中,电光闪烁, 在短暂地停歇之后,以越发决然的姿态降下天罚。霹雳声声, 雷霆连成一片光幕围合而来,
雷元凝聚于鞭梢,击向光幕中最薄弱的一处, 破开通路的同时也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天雷中的同源之力,反馈到她的体内。
经脉中传来酥麻的震痛,顾一念足踏清风,旋身避开下一道雷霆。衣袂翩跹, 辗转停留在七星阵正中当空处, 磅礴灵气鲸吸入体,暖意盈满四肢百骸,
顾一念能够想见,此刻的天道该是何等的愤怒。曾信重的神女两度叛离,唯一在位的神人分裂神格随她而来,道缘为诱、弃她飞升的诸仙合力设阵支援, 种种加持之下, 降下的天罚反而助长了她的实力。
“你动怒了,天亦有情。”
雷暴正中, 顾一念仍不知死活地挑衅。
“你永远也做不到真正的无情,败了那么多次, 最后一次,让我试试又如何?”
长鞭抽卷而过,击散小半雷柱,滋滋电光在身周围绕,纯化后吸入丹田,滋养灵根。磅礴灵气入体,她迅速恢复调整状态,预备着对抗下一道天雷。
一个时辰以来,密如雨幕,接连不断的雷霆却忽然停下,乌云翻卷,墨色渐淡。
〔它这是同意了?〕914语带迟疑,不可思议道:〔这么好说话,你可真是天道亲女儿……〕
话音未落,云层沉沉压下,无数墨中带紫的球状天雷落下,拖尾中犹带火光,急速划过天幕之时带起阵阵烟雾,自四面八方朝她围拢而来。
顾一念悚然一惊,捏碎一道符箓,瞬息出现在另一道方位,雷球蓦地一顿,而后如有灵智一般转向跟来。
〔你管这叫亲女儿?〕
顾一念咬了咬牙,知晓无论成败,这都将是她与天道的最后一战。
她不敢托大,亦不愿叫足下七星阵中的诸位友人与她共担风险,最后于阵中吸纳补足仙力,便毫不留恋地向灵渊飞去。
足下七星光芒炽盛,为她指引方向,天枢阵位扔来一道被捆束的人影,挡下身后一道雷球。
“顾玉山!”帝妄气息奄奄,用尽最后力气拉住她的衣摆,随她一同坠落灵渊。
天雷紧随而至,却在浓郁若有实质的灵气之中被不断消耗减缓,顾一念身若游鱼,在浩渺白波之中辗转游离,伺机而动,长鞭卷过半衰的雷球,一击之下,化为散碎电光为她吸取。
身周无处不在的灵气随时补充进丹田经脉,实力节节攀升的同时,几乎毫发无损,容光愈发华艳。
小半雷球被击散,余下的见势不对,逐渐收拢聚合,汇成一道宽逾十丈、电光烈烈的巨大雷球,以一往无前之势,向顾一念俯冲而来。
挥鞭荡开灵雾,纤细的身影破开白浪,直直深入到灵渊底部。
身后雷霆紧随,顾一念躲闪不及,小半身体淹没在雷光之中,衣摆被灼烧,身浴雷火,玉体上现出道道伤痕。
不加净化的天雷强行破开躯体侵入,在四肢百骸中狂肆震颤。识海之中警报声阵阵,914牢牢守住灵台,为她屏蔽三成痛楚,维系住神智清明。灵台正中,雷灵根光芒大盛,极速汲取天雷之力,已到突破成神的边缘。
〔3%、2%、1%……〕
电子音恐惧颤抖,却仍尽职尽责地为她播报着突破进度。淡蓝光点指引着灵渊最底部的薄弱处,五丈、三丈、一丈……直至最后尺余,连纤纤一身都无地转圜。
素手撑在灵渊底部冰冷的壁障之上,艰难回身,环佩振响,护身仙器件件碎裂。罡风扑面,青丝飞扬,榴花般的美目中倒映着硕大的雷球电光,越来越近。
〔0.5%、0.4%……〕914绝望祈求:〔撑过去……念念,再等等。〕
若能在此刻突破成神,便有可能穿越雷霆,重新回到灵渊之上。只是,她到底差了一丝。
这一丝,是机缘,更是天意。
她向来逆天而行,常涉水行舟,难免要有翻船的时候。顾一念心中微叹,生起几许不甘,握紧流光,决心以仙体强行穿过雷霆。
〔等不及了,拼一把。〕
〔再等等!〕914急切祈求:〔只有0.3%了。〕
灵渊上空,七星光芒炽盛,天守阵取代聚灵阵,护体灵光降下,为她赢得片刻喘息。
〔0.2%!还有机会!〕
〔不死不生,就是现在。〕
雷霆已近在咫尺,顾一念微微屈膝,东珠绣鞋踏在底部界璧之上,身影弹射而出,柳腰一折,堪堪避开雷球中心最暴烈处,沐浴雷火,逆行而去。
天威之下,区区一道护盾仅维持了几息便破碎消散,灵渊之上传来一声清喝,如金玉击石,破开白雾降下光盾,延续守护之职。
“守——”
〔啧,不听话。〕
这一次的护盾坚韧许多,为她撑了足足十息,越过小半雷光。
顾一念微叹,不知这样一道护盾要消耗他多少神格,出去之后是否还能再见。
又或者,她再也出不去这片灵渊了。
雷球硕大无匹,足有十丈见宽,若算上身后雷火拖尾,更是三十丈有余。百谋千计尽出,得众人助力,她也仅仅只越过了七丈,雷光电火侵蚀着护身仙力,仙体无法承受天罚之重,经脉寸寸断裂,玉白躯体上泛起焦黑的灼痕。
〔0.1%……只差一点了。〕914隐隐带着哭腔,淡蓝数据流死守灵台,护持着正中雷光熠熠的灵根。渐渐残破的身躯却已无法承载更多一丝的天雷,最后一道关卡,她始终无法迈过。
余光中瞥见,雷球重重撞在灵渊底部,破开两界通路。
魔渊中深重的黑雾蔓延而来,黑与白激烈对冲,受她牵连落入灵渊的帝妄意识几近消散,在雷光与黑雾之间艰难重复着溃散与重建的过程,苟延残喘。
〔果然,让他守界门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顾一念分神笑道。
玩弄生灵意识,迫使他们不断消散重聚,自然也该以同样的方式偿还。
大阵仍未撤去,友人们凝聚仙力,准备着再次开启护阵。水木之灵与海棠琼枝相卷挟,落入灵渊,为她送来清凉的疗愈。玉衡之位上,琴音阵阵,是那首未补全的《九歌》。
“好听。”喉头腥甜,视线渐渐模糊,顾一念最后轻笑:“到底是凌家人,没被我误导,真好。”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破开的界璧中,传来铮鸣琴音,和着清冽的龙鸣,短暂唤回她的神智。
“《天问》?是师尊……”
天问九歌同奏,一孤绝一欢愉,竟意外碰撞出谐和的音韵,隐含道则之力,点点微光融入,为她修复残破的身躯。
两曲合奏,相互牵引,《九歌》第一次有了词句,寥寥几道琴音,生动勾勒出太古之初九位神人的容光华彩,神人庇佑之下,万物勃然生长,满是轻灵的喜乐。
握紧手中长鞭,顾一念若有所悟,再度聚起仙力,向上突围。
她终于明白,《天问》并非生灵寻求天意之曲,其间字字句句,皆是诘问。
天地离分,寰宇初立,从荒芜到繁盛,凝聚着无数的心血与爱意,天道为何决意断情,步步走向毁灭?一次次人世覆灭,一位位神人离去,再不复当初盛景,天意可曾有片刻动容?
“这些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霓裳染火,呼吸间皆是灼热的火气,她最终从雷光之中突围,残破的身躯漂浮在灵渊之中,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灵气,抚慰剧痛的身躯。
缓缓复通的经脉尽职尽责地传递着雷元,雷灵根由蓝白转为淡金,灵台之中光芒大盛,额间神纹隐现。
〔成了!〕914欢欣鼓舞。
灵根膨胀至极,凝化为淡金色的神格,铺展满整片识海仍不满足,经脉百骸、丹田紫府,皆度上一层淡金。
〔哎,怎么挤我?恩将仇报!〕
914被迫弹出体外,巴掌大的淡蓝小人茫然裹紧自己,像是一个被逆子逐出家门的老父亲一般绝望无助。
灵渊巨震,灵气在身侧聚合,形成道道涡流,疯狂涌入这位新生的神人体内,助其恢复全盛。
另一边,在界璧处卡顿许久的雷球终于抽身回首,再度以绝然之势向她奔袭而来。
“顾玉山!”被迫卡在界璧边缘,散去重聚上百次,帝妄双目猩红,满心怨恨,此刻亦随之而来,狠狠扯住她的足腕,不惜自毁,将自身魔雾度进她的体内,破坏尚未稳定的神躯。
手执长鞭,凝聚神力,正面对抗着威势不减的天罚之雷,顾一念无暇它顾,破败的衣裙下,素足竟被染上一丝乌黑。
914心急如焚,慌不择路,随手拿出百G资源包,狠狠砸在他的头上,怒斥:〔滚开!〕
“什么东西?”
识海中涌入陌生的字句与图像,帝妄身形一晃,仍未松手。
虚空中淡蓝色的小人连串砸下珍藏的资源,高维世界系统穿越数千世界收集的藏品,瞬间将他砸了个头昏脑胀。
文字、图像,甚至还有全息视频,混杂的内容与真实的代入感,给帝妄带来难以名状的冲击,不知不觉间便松开了手,双目失神地沉入灵渊底部。
“什么是sp……”
〔说好不用的!〕纤手之间神光蕴蕴,十丈雷球在妙手盘旋间被逐渐消解。顾一念轻咬贝齿,犹有余力担忧脸面问题。
雷霆悍然的冲击将她不断向灵渊外推去,将将浮出之时,顾一念腾身一跃,主动跳出灵渊,流光凝聚神力,淡金色的长鞭猛然击出,将紧随而来的雷球瞬间击散。
白雾翻腾如沸,足足半刻方才止息。萦绕此界万年的雾气终于散去,天光微熹,两界合奏的琴音在此刻落下终章。
半空中,七星北斗熠熠生辉,星位中落下她的爱人、家人、挚友,他们性情各异,有着各自不同的追求与道途,却因她而相聚此处,戮力同心,与她并肩酣然战上一场,助力她走上真正的神位。
此刻,每个人都面露疲态,眉目间却盈满欢喜。
“恭喜,又成神了。”
天枢之位上飘下一道淡薄的虚影,修长的大手轻抚过她的鬓发,飞扬的青丝却从中蓦然穿过。
“帝渊?”
长睫轻颤,顾一念心头升起巨大的恐慌。
“别怕,我在。”
淡薄的身影与她虚虚相拥,视线中一吻落在面颊,却只带来些微的凉意。
“念念,我在天宫等你。”
帝渊失格
两界复通, 神光荡开灵渊底部交缠的两色雾气,为一行人开辟回归的通路。
界璧处,一个蜷缩的人影被神力固守在原地, 兜帽长袍之下的身躯不断重复着破碎重建的过程。
他将用上千年甚至更久的时光停留在这里,直到两界深渊中的魔气与灵气相互抵消,困在此界数万年的生灵意识能够重归现世, 重入轮回。
“便宜他了。”想到此界中无限轮回,陷入疯魔的人们, 公皙瓒冷哼道。
“帝妄是元界的化身, 永恒不灭,能够这样已经很好了。”公玉瑾温声劝解, 眼底神色微冷:“况且,漫长的极刑远比死亡更加痛切。”
余光瞥见帝妄手中紧握的淡蓝色资源包,顾一念心知远不止此。他想要的热闹终究以别样的形式取得,从他困惑痛苦却欲罢不能的神情来看, 这将是一场不逊于□□破碎的无尽酷刑。
〔我就说有用!宿主, 你真该早点叫我出手。〕
指间鎏金戒微热,914被神格斥出体外, 重新回到法器中栖身。
顾一念微叹,不忍伤这位小功臣的心,只道:“该回去了。”
帝渊神格受损,先行一步回到天宫, 与本体相融。
顾一念心中有许多疑问, 师尊为何会在浮空云海,帝渊口中的机缘是否便是今日, 如是种种他是否早已预见,以及最重要的……他是否还安好。
流光破开雾障, 妄渡魔渊中走出一神六仙。
困扰仙凡众生许久,曾叫浮空云海妖皇以身相祭的魔渊如今分外平静,雾气浅淡,深度仅有原本的三分之二。或许再过上几百年,便会彻底干涸,成为一道平凡的裂谷。
此行成就颇丰,顾一念夺天雷之力,在天罚雷暴中成神。
凌云霄与沈如朽的跨界合奏,一举突破玄仙之境,补全了古曲《九歌》。顾琢借此成人,商采采也在领受吉星之位,拼尽全力支援守护她的同时突破自我,有所进境,如今,属于他们的主角进度皆已达到百分之九十,新的天柱生成在即。
公玉瑾、公皙瓒各有进境,已成金仙。解务虚原之危,平元界之乱,更是如其所愿,守住了家园的安宁。
此行亦损失惨重,自务虚原入界,毫不犹豫封印界门之时,九位仙君意气风发,秉持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决意大战一场。
他们不惜己身,甚至也做好了失去同伴的准备,可惜风云万变,最终的结果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为所有的成就都蒙上了阴翳。
“神主。”
浮空云海之上,沈如朽与岑厌之率众相迎,郑重施礼。
顾一念怔愣片刻,下意识看向身侧,专属于帝渊的位置空空荡荡。半步之外,顾琢与她同样盯视着那里,忧心忡忡。
“爹爹不在,他先回天宫了。”顾琢抿了抿唇,代为回答。
沈如朽目光微顿,讶异中带着几分了然,低声道了句:“难怪。”
顾一念心头蓦地一空,急问:“难怪什么?师尊怎会在这里?”
她爱热闹,出行务虚原前一年,常与众人宴饮。顾琢常唤她身边仙吏为爹爹,每每酒醉,也爱翻来覆去将他们在凡世时的事情说个遍,沈如朽自是知晓。
此刻,满心不解都有了答案,他目光复杂道:“你们启程务虚原当日,我接到前神主谕令,驻守浮空云海,在魔渊异动之时奏响《天问》,助新任神主成神,迎回天宫,全力辅佐。”
沈如朽性子清冷,不喜逢迎,飞升近三千年,拜会神主的次数寥寥无几,境界虽高,却不曾领受重任。骤然得到这样的任命,他满心疑虑,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步出魔渊,容光华艳,身周如有道韵,显然已成神人。
疑惑半解,沈如朽确认,这确实是他会倾力辅佐之人。
待到知晓那个厨艺绝好,体贴温柔的小仙吏便是高居天宸宫内,神威浩浩的神主帝渊,所有疑虑荡然无存,唯余满心骇然。
他竟能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顾一念眼眶微红,抿了抿唇,气急道:“扔给我算怎么回事?那他做什么?”
沈如朽眸光微动,不忍道:“天宫传讯,三日前……天罚降落,天宸宫毁,帝渊神格已失,下落不明。”
顾一念一瞬哑然,嫣唇轻启,却没能说出半个字。
三日前,正是她承受天罚之时。原来,天道连他也没有放过。
降临务虚原前,帝渊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在此刻得到了应验。对帝渊而言,分裂神格助她,便会失去完整的神人之力,天罚之下性命难保。而若是放弃她,选择回归天宫,亦或是一开始就不与她同行,帝渊犹是神主,她却未必有命回来。
此事两难全,他们二人的神位,从一开始便无法共存。
而他竟这样一路笑闹,恍若无事地赌上性命相陪,连一瞬的犹疑与退缩也无。
心头掀起骇浪,翻涌的波涛之下,回荡着帝渊最后那句:“我在天宫等你。”
“不会的。”长睫如羽,悄然垂落,她声音很轻,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只道:“他不会有事。”
毕竟,帝渊从不对她说谎。
“我不做神主。”天道之下,唯一的神人拒领此职,顾一念闭目片刻,稍缓气息,轻声道:“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统领诸仙,还是让他来吧。”
一行人神色各异,意意踟蹰,不忍回驳她的话语,更不敢讲出另一种可能。可那神情又分明在说,若他已然消散,她又当如何?
顾一念寂然垂眸,没再回应,朱色身影跃下云端,不容置疑道:“稍歇半日,明日启程。”
*
西荒之中,将妄渡魔渊与凡世阻隔的雷暴也不似以往暴烈,仿佛它原本的使命便是分隔二者,护卫人间。
浴天雷成神,曾使天地色变的雷暴如今于她而言不过和风细雨。顾一念只身穿越雷暴,来到盛京遗址,神光如三春柔波,和着暖意,清浅荡开,掌中城落地生根,漂泊三千年的城民终归故土,在夏末时节最后一丝暖风中重入轮回。
顾一念身着朱锦华服,最后一次秉持禹国旧礼,向她此世的生身父母遥遥拜别。古禹唯一的遗民,受帝后恩宠、臣民爱戴的嫡长公主,她来的有些迟,只希望最终的结果没有让他们失望。
她的确是古禹最后的遗民了。帝渊神格已失,下落不明,谢屿神魂消散,唯留一具仙躯。
城墙之下,谢屿长剑支地,闭目而立,脚下扔着半幅兽首面具,一身玄色劲装,犹是元界幻景、中元之夜的少时模样。他的身后是战火掠过,一片狼藉的故都,腰间墨玉上的长街重楼却永恒繁盛。
将魔渊中取出的半截天柱立在他的身侧,顾一念为这片静寂的古城设下隐阵,确保再无人打扰。
离开之前,指间鎏金戒微热,914惊喜的声音传来:〔谢屿,主角进度百分之十五。〕
〔宿主,他还有恢复的可能。〕
“或许吧。”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顾一念心生感叹。
元界分别之时,顾一念为求万一,提出在他识海中种下雷元。谢屿坦然受之,唯一的要求是为他留下牵引之机,必要时可自行引动。
一切皆有迹可循,他融合两世意识,神魂残破,又兼九成魔雾入体,在帝妄面前毫无自控之力,早已心存死志。
那本是谢屿留给自己的死路,没成想,帝妄贪婪自大,惯于玩弄人心,强拉他来再演一出故国盛世的戏码,以满城臣民为要挟,强逼顾一念就范。
可那亦是他的故国,他的亲友。新仇旧恨相叠,谢屿不惜代价,浴雷霆散魔雾在先,引动识海雷元与他共死在后,最终给了操控他一生之人以沉重的反噬。
这样坚定而浓郁的自我意识也反哺了他的神魂,百分之十五的主角意识虽不足以使他完整复生,却终究留下了希望。
“再会,谢将军。”顾一念轻笑,逐渐合拢的城门中,是始终铭记来处,古禹真正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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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相会,随即便是分别。
帝渊失去神格,围绕务虚原的结界散去,公皙瓒与公玉瑾带着各自的天柱准备着重归来处,顾一念与商采采也将各自取得的天柱归还原主。
沈如朽眸光含笑,温暖的掌心轻抚过她的发顶,半是无奈,忍俊不禁。
顾一念心头微动,与他对视片刻,抿了抿唇,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后小心地看向岑厌之与商采采那边。
昨夜,见她忧心难解,商采采特地与她宿在一处,方便照料。只是,商采采口中说是陪她,自己却也心事重重,辗转整夜,含悲叹息。
主角进度已有百分之九十,盈满自信的大女主,在来到云海之后敛眉垂首,再度站到了人群边缘,像是有意在躲什么人一样。
顾一念昨夜百般探究却不得解,今时终于有了答案。
一年未见,岑厌之如今稳坐妖皇之位,气度愈发雍容,威仪万千。他游刃有余地接待众仙,了解事情始末,郑重道谢,却在接过属于自己的天柱时瞬间变了脸色,一把握住那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皓白细腕,紧咬牙关,双目泛红。
“你……”
商采采淡淡垂眸,整夜的慌张悲戚在此刻忽然沉静了下来,一点点挣开他的束缚,回身立到顾一念身侧,语气淡然:“元界之中,真真假假皆是手段,妖皇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岑厌之闭目深吸口气,再睁眼时满目沉郁,冷声道:“朕之性情,锱铢必较,此事不是一句手段可以揭过的。”
“妖皇之意?”
“你,留在云海。”
“不行。”顾一念下意识反驳,上前半步将她护在身后。
商采采姿态熟练地牵住她的衣袖,小半个身子躲在她的身后,一双水润的杏眸中满是信赖,一副任君做主的模样。
“顾一念?!”岑厌之目光愕然,不可思议道:“你现在可真是荤素不忌,连女子都……”
“妖皇慎言。”剑出半鞘,拦在他的身前,沈如朽略略抬眸,声如冷泉:“神主顾念旧情,但也请妖皇自重。”
岑厌之眸光冷冽:“你也知我们是旧情,旧爱与新欢双宿双栖,又将朕置于何地?”
“嘶——”公皙瓒玉扇一展,半遮俊颜,一双飞扬斜挑的狐狸眼左右顾盼,强把顾琢拉到一旁,小声问:“怎么回事?”
顾琢鼓起脸颊,紧紧抿住唇瓣,三缄其口。问得狠了,更是红着脸连连摇头。
他什么也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一行人神色各异,公皙瓒更是瞪圆了一双狐狸眼,上挑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去。玉扇不住煽动,给那快要憋熟了的知情人降温消火,不住哄着他开口。
商采采轻咬贝齿,揪着耳朵将顾琢拎了回来,一时也不知该谢他有心保密,还是怪他没能成功。
气怒之下,她倒是又重拾了大女主的姿态,凛然道:“妖皇助力清和道君迎回神主,我等亦为妖皇取回本命天柱,互帮互助,谁也不必谢谁。”
“纠结情情爱爱,作小女儿姿态,便是我一介小仙也为之不耻。此事到此为止,两族友谊为重,还望妖皇顾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
“我乃天宫在籍仙子,神主近侍,妖皇一语便要强留,将神主置于何地?公然相逼,又将两族之谊置于何地?小仙见识短浅,却知若有万一,吃亏的绝不会是有神人坐镇的我族。”
她字字句句有理有据,嘴上说得硬气,挽住顾一念的手臂却更紧了几分,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贴来,双眸泛红。
岑厌之闭口不言,目光冷沉,紧紧盯着她们相贴的地方。
顾一念看看左右,不明白好好的天柱交接,怎么忽然又变成了修罗场。
而她甚至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就稳稳立在修罗场正中,成为荤素不忌、抢旧爱新欢的浪荡子,或许还要额外附加以势压人,强取豪夺的标签。
更可怕的是,除她之外的人都对商采采所言颇为认同。让并不以神主自居,只当众人作旧友的顾一念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宫尚有要务,此番……”
沈如朽话音未落,岑厌之收回目光,忽然道:“算了,你们好好在一起吧。”
顾一念:“……?”不是,你真以为我们……?
缓出口气,岑厌之似乎已从天柱附带的记忆与情感中抽离,重新拾起雍容的王者之姿。目光移向顾一念时,熟悉的欢欣与陌生的审视并存。
“还没来得及道声恭喜,以及……”
单手抚膺,躬身一礼,岑厌之神情自若,恭谦道:“恭送神主。”
顾一念并未躲避,正面受了他一礼,目光定定望了半晌,语气淡淡,隐含神威:“然。”
顾一念并不想领受这个职位,在她心中,神主另有其人。
但形势与人皆推着她向前,诸事未定,大劫在即,天宫需要一个主事人,她是唯一的神人,亦是拥趸者众,满载希望的一人。
顾一念无法拒绝,除非,帝渊仍在。
心中隐隐生起焦灼,飞舟甫一降落,她便急急赶往天宸宫,寻觅那人的踪迹。
天宸宫坠毁在天宫正中,曾蕴藉神光,凛然不可侵的存在,如今碎玉乱石遍地,一片狼藉。
天罚余威犹在,方圆十里一片荒芜,周遭遍布着细微的电流,叫寻常仙人不敢靠近。
神力荡开电光,窈窕的身形拨开玉石残骸,将天宸宫里里外外探寻了个遍,却一无所得。
“他说谎了。”
茫然独坐于尚算完好的水亭之中,美目宛转,倏忽落下一滴泪来。
“他或许只是想我回来。”
回来承继神主之位,统领众仙,实现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了解她,知道要事当前,她不会为他的离去沉寂太久。
〔宿主……〕淡蓝色的光点跳跃在身侧,化成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伏在肩头,914无言可安慰,只能不住轻蹭着她的脸颊,默默陪伴。
顾一念静坐良久,直至暮色四合,风中卷袭来些微的凉意,纤手最后一次抚过他曾长久独坐的水亭石桌,她轻叹起身,寂然问道:“阿四,你想要一个身体吗?”
神人造化之力,捏造一个可供容身的躯壳并非难事。
914没有拒绝,它想,它的宿主需要陪伴,她似乎只有它了。
顾一念身边从来不缺热闹,亦不缺少真心相待的友人与同伴,只是那毕竟不同,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道途与追求,月色下短暂相聚,也总要在黎明渐起时分离。
数千年的时光里,似乎只有帝渊与914,不问前路,不计得失,永远为她而来,陪她走过漫漫长夜,坐看风起云聚、日暮日出。
〔要,要像你。〕914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
不止顾一念需要它的陪伴,914亦无比依赖它的宿主。
诞生于无情无爱的系统文明,情感是错误的、需要清除的数据。走过数千个世界,它是任务者背后没有姓名、亟待被甩开的系统。
只有这里,只有顾一念。她唤它阿四,与它吵嘴逗趣,也会在意安抚它的小脾气。
偶尔出神被问时,她会笑着回答:“方才在和我的器灵说话,它叫阿四,胆子小,脾气有点差。”
淡金色的神光在指间凝聚,一具幼童的身体缓缓成型。
知晓914对外貌的执着追求,她一面精心雕琢着面容,一面解释:“小孩子的身份会更符合你现下的状态,幼子不通人事,偶尔犯些错也不要紧。待到心智成熟,我会为你再换一副躯壳。”
914点点头,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扭着手指,含羞道:〔念念,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我想要公皙仙君那样漂亮的狐狸眼,然后……其他的都像你。〕
淡蓝小人浮在半空,模糊的面目上,一双滚圆的豆豆眼中盛满期待。
公皙瓒容色极盛,又兼修容整仪,极好装扮,比顾一念还要华艳上几分,极合914的审美。
只是……将两人容貌融合到一起?
手下顿了顿,顾一念神色古怪,纠结半晌,到底没忍心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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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最后一丝暮色消散在云端。
顾一念牵着一个年约四岁的女童,重归玉山。她没有驭使法器,而是选择了缓步慢行。
一面陪着914适应躯体,学习走路,一面也暗暗想着,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宁静而自由的夜晚了。
明日,她继任神主的消息便会传遍天界,众仙来朝,万般事务呈上玉山,自此一举一动皆为人瞩目,轻易不得离宫,更无法像现在这般闲庭信步,漫行于月色中。
满含眷恋地深吸口气,鼻间却隐隐嗅到泥土与尘灰的气息。
“哎呀!”
914一时不察,扑通坠入坑底。
“坑?”顾一念慌忙拉她上来,望着玉山脚下的坑洞满眼不解。
“谁这么不讲公德,乱挖坑!”914抹了把脸,清脆的童声愤愤道。
岂止是不讲公德,即便她不是神主,也是天宫中掌刑司罚的星君,到她的玉山挖洞,与挑衅宣战无异。
潋滟的桃花眼中染上怒火,顾一念环顾一周,目之所及竟遍布坑洞。一路步行到山腰,玉山被挖的如筛子一般,无一处完好。
“怎么回事,闹地鼠精了吗?”914大惊失色,“我们才出门三四个月,家就被偷了?”
不远处的碧桃林中,传来金属敲挖土地的声响,一道清冽的男声喃喃自语:“这没有,这也没有……”
914撸起袖子,挥了挥肉肉的小胳膊,一双飞扬的狐狸眼盈满怒意:“敢偷我家,老子要他好看!”
一大一小怒气冲冲走进碧桃林,罪魁祸首正巧刚挖完一个坑洞,正拄着铁锹凝望洞底,蹙眉沉思。
男子头戴银冠,腰佩白玉,一袭远天色文人袍勾勒出修竹般挺拔清俊的身形,细密的织银在月色下隐隐生辉。
与公皙瓒极致外放的华美相类,将低调中的奢华追求到极致,亦不失为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本领。看似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其下却有着相通的内核——
“骚包。”914轻嗤。
“沈宜酌?!”顾一念失声唤道。
男子吓了一跳,身形猛然虚化,片刻后又重现实体,汁源加群武耳死纠零8壹九咡每日更新拨弄着耳廓回首,不满道:“怎么了,喊什么?”
“顾掌门发达了,不是你求着我收下你玉昆门人的时候了?”
顾一念蓦然无语,一时顾不得反驳他,亦将挖坑之事抛在脑后。
目光上下打量,她语带迟疑:“你这是……死了?”
“死的活的你看不出来?”沈宜酌掸了掸衣袖,傲然负手,轻哼道:“注意你的用词,吾乃鬼仙!”
“鬼仙?”顾一念神色古怪,一时有些拿不准,天道是否在她逆天成神的刺激下彻底陷入紊乱,居然放任鬼物成仙。
除此之外,她也难免感到一丝委屈与冤枉。
鬼能成仙,她一个出身名门的正统修士,竟足足修了三千年,挨了不知多少雷才终于飞升。欲要成神,更是身受天罚,九死一生,以另一位神人的陨落为代价,方才得偿所愿。
看出她面上的憋闷,沈宜酌得意仰首,眸子斜睨,轻笑道:“在下不才,虽晚顾道缘两年飞升,却小您足足三百岁。”
“对了,不知顾道缘如今是何境界?”
“呵。”顾一念勾起唇角,学着他的样子振袖负手,微挑细眉,笑道:“在下不才,神人而已。”
沈宜酌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哽住半晌,半信半疑道:“不是说,天界只有神主一位神人吗?”
顾一念笑意淡下,鬼仙、坑洞,都没了追究的兴致。
“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明日再与你理论。”
指尖弹出一道神光,收缴作案工具,远天色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向山后别院走去。
“顾掌门、顾一念……唔唔。”
沈宜酌悚然一惊,回首欲辨言,未尽的话语却哽在喉中,化作一阵呜咽。
顾一念轻捻了捻手指,叹声道:“这张嘴怪讨人厌的,还是别说话了。”
沈宜酌气急败坏,身形忽虚忽实,可无论怎么变化,都逃不过神人之法。最终放弃一般放任自己飘向后山,呜咽中犹带着怒气:“唔唔唔唔唔!”
“他说,你会后悔的。”914难改系统本能,第一时间提供辅助。
顾一念:“……”这就不用翻译了。
纤手拉起她,一同向住处走去,顾一念柔声道:“你不再是系统了,不必辅助我。”
“我会为为你提供所有我能提供的资源,希望你能做一个自由、快乐的人,无忧无虑、光明正大的生活在这个世间。”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914目光懵懂,脆声回答。
门扉轻启,顾一念抱她迈过门槛,再回身时,目光骤然落进榻边人含笑的凤眸之中。
他面色略见苍白,气息却十分平和,裹着一身玄色大氅,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
“真是母慈女孝。”帝渊讶然挑眉,神色中带上几分不确定:“玉山,我们是分别了两日,不是两年,更不是两百年、两千年,对吧?”
话语中带着三分玩笑,不等顾一念回答,帝渊便起身迎来,握住914肉乎乎的小手,细细端详:“从哪带来的小孩儿?”
肖似顾一念的面孔上,生着一双顾盼神飞的狐狸眼,他越瞧越觉着不对,上扬的唇角蓦地僵住,眸光狠狠颤动。
“这是……你和公皙瓒的孩子?”
贞烈之士
顾一念犹未回神, 下意识道:“不是……”
薄唇微抿,帝渊垂下眼睫,神色戚戚:“言出必行, 不愧是玉山君。”
“什么言出必行?”顾一念微怔。
“先前念念说,若我有个万一,便在隔日与旁人成婚。如今看来, 虽未成婚,却已提前有了孩子。”
他神情寥落, 微微侧首垂下眼睫, 目光却小心地偷瞥过来:“我若能认下这个孩子,念念能否不计较先前的事情, 仍予我正房之位?”
睫羽轻颤,顾一念终于回神,泛红的眼眶中满是凶意,锁着他的喉咙将人推倒在榻上, 语带哽咽:“你还敢说。”
纤手撕扯开厚重的大氅, 四处摸索,确认过并无外伤, 又翻身跨坐在劲瘦的腰腹间,捧住俊颜欲要贴近。
“别。”大手抵在她的肩头,帝渊面色泛红,迟疑抗拒。
顾一念气结, 狠狠掐住他的下巴:“之前不是浪得很, 现在装什么贞烈?少来这套,让我探探识海。”
眼眸微眯, 她语气危险:“还是说,你有什么问题?”
“不是贞烈……”帝渊踟蹰片刻, 却在她空前的强势中败下阵来,抵在她肩上的手转推为拉,温暖的指腹轻擦着顾一念的面颊,无奈道:“她这么看着,真的没问题吗?”
“谁?”顾一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下的角落。
此处位置极好,虽是墙角,却能总览全屋。双髻小童团团蹲身在此,肉嘟嘟的小手在蓝光的辅助下艰难执笔,眼冒精光,正飞速地记着什么。
顾一念:“……”
第一天分开,还真是不大习惯。若是以往,914早就屏蔽感知,自顾自追番去了。
“阿四。”她吞了吞口水,尴尬躲闪着目光,委婉道:“你可以追番去了。”
914眨了眨眼:“可阿四觉得,你们比番剧更有意思。”
顾一念:“……?”什么话!
对视半晌,914扁了扁嘴巴,目露委屈:“真的不行吗?”
“不行。”顾一念断然拒绝。
深入识海是极为亲密的事情,近乎抵死缠绵,决计不能有人旁观。
在她坚决的目光中,914缓缓起身,小步向外挪,眸中蓝光一闪,传出顾一念自己的声音:
“我会为为你提供所有我能提供的资源,希望你能做一个自由、快乐的人。”
顾一念喉头微哽,在她暗含指责的目光中感受到莫大的荒谬,咬着牙转了转手腕,一时有些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一块软枕恰时递过,顾一念顺手接过,砸向那个黄心小豆丁,轻叱:“睡你觉去。”
小小的身体爬过门槛,体贴地关好大门,扁着嘴巴,遗憾叹息。
顾一念神色复杂,914虽有了人形,但距离真正拥有人心,通晓人事,她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帝渊忍了许久的笑意在此刻迸发出来,他侧身支在榻上,单手虚握成拳遮掩在唇畔,胸膛不住震颤。
顾一念嗔了他一眼,美目流光,半怒半怨道:“你故意的。”
帝渊直呼冤枉:“玉山君明鉴,我已非神人,听不到阿四姑娘的心声,刚刚从你们的对话中才知晓她的身份。”
顾一念气闷道:“我不是说这个。”
而是他故意让沈如朽传话给她,故意留下天宸宫一片废墟,等她做好准备接任神主之位,方才现身。
“你怎么不等明日再出来。”她抿了抿唇,赌气道。
明日,她继任神主的消息会传遍天界,再无后悔的可能。
“我倒是想,可惜人微力弱,无处藏身。”帝渊面露遗憾之色,见那双桃花眼含怒瞪了过来,又一秒破功,忍不住带上笑意,半是认真道:“我舍不得念念,一刻也不想分离。”
顾一念不为所动,哼怪道:“你要是真舍不得我,就继续做你的神主,别劳碌我。”
帝渊已非神人,身魂皆受损,或许连金仙也不如。他深知顾一念不是不负责任的人,现下不过是嘴上逞逞威风,散一散心中的不快,便也好脾气的哄着:“小仙不敢,能侍候好玉山君,便已是莫大的福气。”
顾一念眯起眼眸,指尖轻点在他的脸侧,循循善诱:“有志者事竟成,你就不想证明一下自己?”
帝渊长眉微挑,唇畔笑意风流:“比起那些,我更想向玉山君证明,我到底有多贞烈。”
长臂伸展,越过膝弯将她打横抱起,吹熄灯烛,相拥投入深帐之中。
鸳鸯交颈,被翻红浪,识海毫无保留的向她敞开,由她探寻,让她安心。
只是,比起尚算稳定的身体,他的精神状况似乎更值得担忧。
“什么乱七八糟的?”身心皆受重创,顾一念艰难质问。
“阿四姑娘先前丢给帝妄的东西,我捡了一些回来。”帝渊语气轻快,没有一丝赧然。
顾一念气结,轻喘着命令:“扔掉!”
“好。”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一大团淡蓝色光晕随手抛出帐外,动作却没有半分和缓,显然已将一切了熟于心,深深刻入脑海。
“这叫千山映雪。”
“这叫香径独徊。”
“这叫冰火两重天。”
“……闭嘴。”
晶莹的汗珠在肌理分明的胸腹间起伏,灼热的喘息中伴随着笑意,天色将明时,帝渊轻吻着她的耳尖,轻声问:“可还贞烈?”
顾一念身心俱疲,闭言未曾回应,只含恨在他汗湿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不贞,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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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歇两个时辰便起身,辰时正,玉山之上日月齐辉,浩荡神威传遍中天,在每一位仙人识海中落下音讯,宣告着新一任神主正式即位的消息。
顾一念不喜排场,又兼诸事繁忙,并未举行大典,亦免了众仙的朝拜之仪,可即便如此,纷至沓来的音书贡礼也堆满了她的书房。
权力的过渡异常平顺。
浴天罚逆天成神,顾一念的实力已达亚圣,比当初的帝渊还要更高一境,统领众仙不在话下。
除却毋庸置疑的境界之外,遍布天宫的友人也为她提供了许多助力。金仙之境,向有声名的师尊,统领金吾卫的师兄弟,乃至于在宫管司协理内务,长袖善舞,人缘极佳的商采采,共同铺平了她接手神主之位的坦途。
而这一切布置,都离不开前任神主帝渊。
“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顾一念支颐坐在书案后,满目狐疑。
帝渊从书山文海中艰难抬首,望向她的目光委屈而又震惊。
他神格已失,重伤初愈,仅有玄仙之境,顾一念便为他遮掩面容,让他重新做回玉山仙吏。
协理政务,自然也是分内之职。
“算计玉山君继位,下官隐姓埋名,继续处理繁重的政务?”
微哑的声线中隐含指责,顾一念看了看自己桌上摊着寥寥几本,未曾动过的折子,心虚地错开目光。
“辛苦闻大人了,不愧是玉山仙吏之首,统领十二仙吏……”
话语微顿,她忽然想起昨晚遇见的一位故人。
在他们离去的几个月内,玉山强势入驻一位最新飞升的鬼仙,如今已是十三仙吏。
不同于其他点化而来的仙吏,沈宜酌在下界时便是一方大能,历劫飞升,实力强横。
在她不在时,沈宜酌压得其他仙吏不敢置言,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人一锹,一个夜晚一个奇迹,硬是把神主亲赐的仙山挖出一个又一个坑洞。
想起月夜下的满山狼藉,顾一念气不打一处来,搁下朱笔匆匆离去,“闻大人先批着,我另有要事,先行一步。”
“爹爹?”顾琢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帝渊身侧旁观学习处理政务,此刻不解发问:“师父怎不叫人把他带来?”
堂堂神主,还要亲自跑一趟。
“嘘!”孩童肉乎乎的指头竖在他唇边,914讳莫如深:“看破不说破。”
顾琢犹是未解,思来想去,疑惑愈深。
914从他怀中站起,踮着脚凑到耳边嘀咕:“昨晚……贞烈……”
“所以,都是借口,只是避开你爹爹罢了。”
小姑娘挥舞着粉拳,激动地落下定论。
顾琢怔愣半晌,恍然大悟,神色复杂地看向怀中幼童,纠结道:“妹妹还小,不要说这些。”
他在凡世读书受教化,虽刚刚成人,心性不全,却十分通晓礼仪规矩。914则恰恰与之相反,读遍数千世界各类文学艺术作品,对各类复杂的情感、人心的隐秘知之甚深,却对平淡的人情世故,基本的礼仪规矩不甚在意。
毕竟,她所喜爱的珍藏无不劲爆夺目,惊世骇俗。
顾一念将二人放在一处,未尝没有相互影响,取长补短的意思,只可惜事与愿违,跌宕起伏的故事总是能轻易地激荡人心,比起取长补短,削长就短似乎更符合他们的状态。
淡蓝色的光点在掌心跳跃,与顾一念极为相似的嫣唇开开合合,陌生的名词,新奇的故事源源不断吐出。
顾琢从面红耳赤、瞠目结舌,到兴致勃勃、欲罢不能,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然后呢?温柔竹马和清冷仙君,白姑娘到底选了哪个?”
“都没选!”914咕嘟咕嘟饮下一杯灵茶,小手一抹嘴唇,继续道:“她外出历练,误入妖族领地,身中情花之毒,跌跌撞撞避入山洞,洞中却沉睡着一只雪白的巨狼!”
“她要被妖狼吃了!”顾琢皱眉道。
“非也。”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笑意,914搓搓手,激动道:“白狼惊醒,化为一个俊美无俦的高大男子……”
“够了。”帝渊重重搁笔,叹息道:“小琢,你先出去。”
顾琢猛然回神,面露羞愧,垂着头听话离去。
914后知后觉生出几分惧意,强撑道:“干嘛,我可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帝渊眸光微沉,态度却和善。
“阿四姑娘的故事很好,只是小琢情志初生,烦请阿四为他去除一些不适宜的内容。”
914微鼓脸颊,遗憾道:“那岂不是去其精华?”
帝渊探手过来,914下意识闭眼,惊恐抱头。半晌毫无声息,再睁眼却看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向上,空空如也。
“小琢年纪还小,他不能听的,就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代劳吧。”帝渊声线温润,满是父爱关怀。
914愣模愣眼,良久也没反应过来,硬是把一双飞扬的狐目瞪成了圆圆的兔子眼。
帝渊横下心,直言:“所有资源,分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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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顾一念尚不知晓一时的躲懒会为她带来多么惨痛的后果。
念起身动,转瞬来到后山。
顾一念走进沈宜酌的住处,见其修容整鬓,衣带当风,正贴着墙根,在四方小院边缘疾行,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
〔这是不是就叫刻板行为?〕
下意识在识海中与914吐槽,静待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如今已有了人身,是独立的个体。
按下那片刻的失神,顾一念打断了他的晨练:“来聊聊?”
沈宜酌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振袖仰首,将尊臀置在院中石凳上。
顾一念心生无奈,念着他曾收留玉昆仙宗弟子、还赠予她诸多延寿丹药的情分,主动寒暄:“许久不见,你竟成了鬼仙。”
“哼!”
顾一念略感尴尬,强撑开口:“我早就知道,沈宫主是特别的。对了,万象学宫可还好?不知下一任宫主是?”
“哼!”
接连三声冷哼,让顾一念蹙起细眉,心生烦躁。
静默片刻,她直击关键,开门见山道:“你是如何成为鬼仙的,渡劫过程能否详说一番?”
“以及,为何要将我玉山挖成这副模样?”
“哼!”
又是一声冷哼,顾一念面色微愠,沉下声音:“我虽不愿以神人自居,但你应知,神人的手段不是你能应对的。”
沈宜酌一声轻嗤,竟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修长食指点了点远处院墙,又指了指自己紧紧闭合的双唇,目光愤然。
顾一念:“……”
好像,昨晚下的神术还没解开。
“唔呜悟,唔唔唔唔唔。”
见她终于想起,沈宜酌目露嘲讽,虽无法发声,却有着抑扬顿挫的语气,让顾一念片刻便领会了含义。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顾一念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神人的气势烟消云散,认命般为他解开术法,神色懒懒:“说吧。”
沈宜酌收了讽意,难得正色道:“天门已彻底关闭,我来找通天彻地的太古神器。”
“太古神器?”
顾一念蹙眉,第一时间想起元界那支青玉小笔,很快又轻轻摇头,自我否定了这个答案。那支小笔神力有限,并非她从前常用的神器,更别说是通天彻地这等本领。
“你找太古神器,到我玉山来挖什么?难道不知这山,是一年半前我飞升时新起的吗?”
“新山旧山都是山。万象学宫传承太久,有关于神器的信息早就遗失了大半,我也是没办法。”
沈宜酌摇了摇头,面露无奈:“实不相瞒,你下界住过的那座玉山,已经被我挖空了。”
顾一念:“……?”
额角微跳,她强忍火气,认真问道:“神器与山有关?可有更具体些的信息?”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沈宜酌定定看着她,目露探究:“你已然成神,竟没有寻回从前的记忆吗?”
他语气笃定,明白知晓她前世曾是神人。顾一念猛然一怔,借青玉小笔短暂重归神位时,涌入脑海的记忆被再度翻出,
太古之初,阴阳离分,天地新生。
在那个文明萌芽的部族时代,神与人的关系极近,焚香祷祝,便可上达天听。
中州大地上,一座通天彻底的神山是天下人共同膜拜的圣地。
顾一念凝神思索,在零散的记忆中不断搜寻,终于在凡人口中听到了它的名字——玉山。
万象学宫
玉山上通玄天, 下接幽冥。太古之时,九位神人轮番在此传道,诞降嘉种, 授民以时,九讲一歇,十年轮回。
创世千年, 人类在神人的教导下开田地、建屋宇,去饥寒、识礼义。千年倏忽而过, 第一百个轮回时, 礼乐文教兴盛,人世繁盛已极, 第一个大一统的帝国诞生。
神女放下青玉小笔,最后整理过千年来为凡人讲学的手书,将这支见证千年创世历程的小笔封存,欣慰道:“人世已定, 现在, 人们可以安心生活了。”
“玉山神女,人皇求见。”
仙侍奉上一份拜帖, 洁白柔韧的纸张上浮花洒金,是人类帝国最新的造物。
纤手展开信纸,神识飞速扫过。帝国初立,最新即位的人皇携贡礼来朝, 感恩神人千年来无私的教导与庇护。
九神欣然应允, 玉山之上,一场神人同乐的盛宴开启, 来自人类帝国丰富而新奇的造物从山脚一路堆到山腰。
“这就是酒?”一片绯色衣摆自海棠琼枝间垂落,繁花掩映间, 传来神君微醺的笑语:“这些人类有点东西,不枉本神君倾力教导了那么多年。”
“最爱躲懒的就是你,也好意思说倾力?”
雪青衣衫的神君立在树下,手中玉简轻敲在树干上,绯色身影与花雨一同落下,花盈满襟,酒液泼了一身。
“公玉瑾!你是不是找打?”
绯衣神君丢开酒杯,飞身扑去,后者身形一闪,云淡风轻地避开。
袍袖高高卷起,他不依不饶,越挫越勇,围绕着海棠花树,与人追打成一团。
一片笑语欢声中,红衣神君拨动琴弦,鹤鸣琴中缓缓流淌出愉悦欢欣的曲调。
人皇陪坐在神女身侧,轻点桌案,和琴而歌。九位神人各不相同的神采与风姿在词曲中跃然而现,启迪灵智,教化万民,予人世无限生机。
“好词。”琴曲落下终章,凌云霄目露欣喜,追问:“这词是人皇所作?”
合纵连横,一统天下,这位人皇依旧挺拔雄壮,却早已不再年轻。已见皱痕的眉眼间有着岁月沉淀而出的精明睿智、雄阔武略,唯独少了些许灵气,不像是能作出这般词句的人。
“非也。”人皇低声震笑,声如金石,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是我的九皇子,他很年轻,才华横溢,非常仰慕诸位神人。”
“对了,这汾花酒也是他所创,这小子爱酒成痴,还为自己取字宜酌。”人皇摇头轻笑,眉宇中盈满宠溺。
“倒是个有趣的人。”
公皙瓒摇晃着酒杯,随口称赞了一句,众神纷纷点头,未再追问。
酒宴过半,人皇新启了一坛酒,为神女与他身侧的神君满上,郑重道:“神女请鉴,芸芸众生,仍有一难未解。”
“何难?”
“身躯孱弱,难敌老病之苦。”
神女微微蹙眉,不解道:“凡人虽弱,却有着无上的创造力,建屋宇避风寒,兴水利调风雨,工程之巨,便是我身边的仙侍也无法轻易完成。”
“至于生老病死,这本就是万物循环的规律,草木有荣枯,山海亦会变迁,人又怎能独独脱身其外?”
“可,总该有个机会的,不是吗?”人皇目光恳切,认真道:“得神人点化者可为仙侍仙吏,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仙力,居天宫之上,风雨不侵,免于老病之苦,在寿终之年安然坐化,重入轮回。”
“小皇不敢求让所有凡人成仙,至少,神女可以考虑,给那些天赋极佳,勇毅坚定之人一个机会,习仙法,修道心,当他们的能力与心性皆达到神人心中的标准时,便可擢为仙人,升入天宫,伴驾神侧。”
“此外……”人皇微顿片刻,修整的胡须下唇角微翘,有着不加掩饰的圆融精明:“若能随修习进度,适当强健体魄、延长寿命,想必人世也会更加繁盛富足。”
“毕竟,几十年实在太短,许多事要倾尽一生,甚至是几代人来共同完成。”
神女思量片刻,颇感有理。
创世千年,于神人而言只是一个开始,人间却已迭换了二十几代。传承不易,许多技艺与文明都在代际流转间遗失,讲学千年,真正留存人世的却不足十一。
闭目与天道通感问询,片刻后,灼然艳美的眸子睁开,神女轻声道:“可。”
伴随着这声轻语,玉山脚下不远处立起一座学宫,重楼高檐,广厦万间,白玉门楼上悬着一方牌匾,神女最后一次使用那支青玉小笔,落书:万象学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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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沈宜酌掐着小指,轻呼一口气,语气不屑:“我们万象学宫的历史,哪里需要顾掌门来告知?”
“本宫主早就说过,万象学宫从太古传承至今,万劫犹在,你们偏不信。”
顾一念微哽,说不出反驳的话,亦给不出更多的信息。
青玉小笔是她为凡人讲学传道所用,在那之后便被封存,没能记下其后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回顾这段记忆,不出所料,太古九神正是她与帝渊,以及七位主角。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她有些在意——人皇口中为《九歌》作词,发明酿酒之法的九皇子,表字宜酌,与眼前人同名。
“你姓沈?”顾一念微微蹙眉,努力思索,太古第一个大一统的人类帝国,国号为辰,人皇似乎……姓夏?
“不然呢?”沈宜酌一脸莫名,不明白相识已久的人,怎么忽然质疑起自己的名姓来。
“没什么。”顾一念摇了摇头,暂时按下心中疑惑,回归正题:“太古之初,确实有一座通天彻底的神山,名唤玉山。”
“果然是这儿。”沈宜酌面色一喜,自怀中摸出一柄雕花银锹,便要离开。
顾一念连忙阻拦,快速道:“我记忆不全,不知那神器落在何处。并且,我神职已改,即便寻到也未必能再驱使。”
“神职已改?什么意思?”沈宜酌目露狐疑。
顾一念缓缓道:“玉山神女没有复归神位,如今是我顾一念触怒天道,逆天成神。”
沈宜酌怔愣许久,默默收起雕银小锹,重新坐回石凳上。
一小碟花生,一大壶酒,为二人各自斟满一杯,沈宜酌屈起两指,将瓷碟向她推近几分,劝道:“别光喝,多少吃点。”
“……?”顾一念挥开他欲要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无语道:“我认真的。神女玉山司命,而我夺天雷之力,掌刑司罚。”
“司命之职,归根结底仍是天道赋予,它如今极为厌弃我,未必能容许我再使用从前的神器。”
沈宜酌垂眸不语,闷声连饮三杯。八面玲珑,名利场上左右逢源之人,第一次感到语塞,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震撼道:“够狠,顾玉山,不愧是你。”
顾一念小口抿着酒,承让道:“你也不差。”
“沈宫主的问题我已为你解答,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来问了?”
“鬼体如何成仙?你又为何,非要寻找通天彻底的神器?”
“学宫传承记载,少则几万,多则十万,天降灾祸,世界会不断寂灭重启。”沈宜酌连连饮酒,眉宇间萦绕着焦灼,叹息道:“人间乱象已生,中天之下尚算安稳,西洲风雪凛冽,东洲大浪滔天,诸岛已有半数淹没在蓬莱海中。”
“我猜,传承中所说的寂灭之劫要来了。”
“至于飞升……万象学宫极为特殊,能够跨越大劫留存于世。是以,每一个世代学宫都必须有人成仙,寻到神女,或是通天彻地的神器,与众仙神一同下界庇护人间,尽可能多的在寂灭之前保留此世代的文明成果,记录大劫中的景象,交由下一世代之人比对分析,寻找终止大劫的方法。”
“三万年,整整三万年,这一世代中的万象学宫无人能够飞升。”
沈宜酌神色复杂,望向对座女子时半是悔恨,半是不忍。不知是后悔当初没有自荐枕席、攀附所谓的顾道缘多些,还是疼惜风流俊逸、坚强不屈的自己更多一些。
顾一念背上一寒,连忙劝酒:“边喝边说吧,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大劫将至,我冒险渡飞升劫,死在了天雷之下。”
沈宜酌神色略淡,碧玉扳指亮了一瞬,一只古朴的雕银小盒递来,随意道:“喏,你的神器。”
纤手开启银盒,暗红的丝绒软垫上,静静躺着一只光泽莹润的白玉笔,神力大盛,应是她从前常用的神器。
“这支玉笔来自于上一次大劫,留存在万象学宫。飞升之时,我特地带上它,希望着能多一份庇护。”沈宜酌咬了咬牙,含恨道:“没成想,物似其主,生时它不护我,肉身死亡后却留我在天雷中足足待了一整日。”
“直到一日后,天雷忽然止息,天门洞开,而我竟以鬼体成仙。”
顾一念心虚垂眸,没敢说或许正是因为他带了这支玉笔,让天道想起曾忤逆于它的神女,降下的天雷才格外强烈,肉身死亡仍不止息,非要将他劈个魂飞魄散不可。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支玉笔,给他带来了转圜之机。
算了算时间,沈宜酌飞升之日,恰巧是她收回青玉小笔,短暂重归神位的那天……或许,天道放他飞升,正是为了给她送笔。
顾一念心中微叹,天道对她,当真说得上一句爱恨交织。
有着如此浓烈情感的天道竟决意断情,她一时愈发好奇,太古之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万象学宫建立之后,神人相得、欣欣向荣的人世是怎样触怒天道,一步步走向毁灭的。
“可惜上一位神主陨落了,不然,神器在哪,问问他就知道了。”沈宜酌神色遗憾,感叹:“万劫之人,简直就是行走的活化石。”
顾一念心头微动,深以为然。
神人与天道共执,之前她顾及着帝渊与天道的关系,不敢多问,唯恐牵累于他。如今,帝渊神格已失,是一个自由的玄仙,或许,那些问题也是时候找一个答案了。
耗了小半日,从沈宜酌住处出来时,天色已然见晚,西天如烧,灼灼艳艳的晚阳映出她身后孤单的倒影,顾一念忽觉寂寞。
实在是太安静了。
三千年的漫长时光,习惯了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叽叽喳喳,倒显得寻常的静晚格外冷清。
不过,914不是她的附属,她有自己的情志与意识,合该成为与她一样的个体。
想起午时书房中,帝渊执笔批阅,顾琢抱着914旁观学习的场景,她不禁失笑,不知为何有一种娇夫带娃的荒唐喜感。
书房灯烛恰好熄灭,心念微动,顾一念转瞬回到寝殿,轻抚着袖中银盒,思索着稍后的问题。
脚步声从远到近,一个高大的玄衣男子推门而入。
天色昏昏,殿内并未盏灯,帝渊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窗边独坐的人影。批了大半日奏章,他丝毫不减疲态,似乎心情颇好,勾起的唇角中满是兴味。
顾一念微蹙秀眉,有些许不解,口中道:“我有事想要问你。”
帝渊脚步一顿,闻声看来,笑意僵滞了一瞬,随即拢了拢衣袖,大步走来,面色如常地笑问:“何事?”
神人之感,不会错过那一瞬的不自然,顾一念愈发狐疑,试探道:“你就没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良久的沉默,上扬的唇角逐渐扯平,帝渊薄唇紧抿,在她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念念莫气,我招。”
骨节分明的大手探进衣袖,一团接一团的淡蓝光点抖落而出,瞬间盈满了大半间寝殿。
光团旋转跳跃,在触到身躯的一刻自动播放,陌生的语句、劲爆的画面在识海中轮番上演。
更可怕的是,那不算宽大的袍袖竟如一个无底洞一般,源源不断的光团滚落而出,几乎要将他们二人整个淹没。
顾一念大惊失色,起身疾扑而来,一把按住他作乱的大手。
“别放了!收回去!”
她对高级宇宙中诞生的系统毫无办法,脑海中的画面仍在播放,气息微乱,满面绯红。
帝渊顺势环住她,满室淡蓝的荧光中,两副身躯紧紧相贴,薄薄的衣衫下,每一处的起伏与炙热都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彼此。
“全收回去吗?”
“对!”
顾一念毫不犹豫。
凤眸之中满是暗阖的欲/色,帝渊眼底蕴藉着风暴,口中却仍旧温柔,轻咬着耳珠,连回绝都是缱绻的轻语:“玉山君见谅,它们能收,下官却不能了。”
大劫已至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散, 天色彻底黑沉了下来。暖融的烛光取代了淡蓝光团,为室内带来光明、温暖,与难得的清净。
“你把阿四揣里了?”顾一念余悸未消, 见鬼一般盯着地上散落的衣衫。
“可不敢。”
指尖顺过如瀑青丝,执起其中一缕凑到鼻间轻嗅,起伏的胸膛上仍带着几许汗湿, 吐息灼热。
帝渊半是认真道:“那小家伙身负规则之力,似乎与天道同级。”
“不止。”顾一念半掀起眼睫, 懒懒道:“阿四应当比天道更高几等。”
914是诞生于高维宇宙中的系统, 生而知之,拥有近乎完美的运行体系, 庞大的数据资源,能够在书中世界随意穿行,走过数千任务世界,对小世界的规则了如指掌。
而他们所在的世界, 说到底不过是几本小说杂糅而成的废弃世界, 道则有失,世界不时陷入混乱, 天道不断自毁重启。
这样的天道,不但无法与高维宇宙诞生的914相提并论,甚至也比不上她前世曾短暂驻足过的科技世界中,那些拥有完善自检纠错程序的高级AI。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天意断情有一定的道理, 不甚完善的运行系统使此间世注定走向毁灭,类人的爱恨情感则加剧了它的痛苦, 使其更难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非常之事还需非常之法来解。这个废弃世界本就一片混沌, 是玄天与神人对万物生灵的爱与关照塑造了世界最初的模样,使七本故事、七个主角,圆融的共存在同一个世界。
天意断情,实是放弃了自己的长处,困守在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全的道则之中,在一次次的寂灭重启中,生生耗空了所有的能量。
“玄天已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都曾尽力。”帝渊轻抚着她的鬓发,一如既往温和却无望地劝慰。
“玄天已死?”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说法,顾一念抬起长睫,困惑道:“九万里玄天,曾有化身?”
“有的。”帝渊颔首,微微弯起眼眸,似是回忆:“玄天君悲悯慈爱,是太古时真正的神主,亦是……创造我们的母神。”
顾一念静默片刻,直觉告诉她,那之后的事情并不太美妙。
没有对早已陨落的母神过多追问,她转而说起今时之事,探寻解决之法。
今日书房中,各类奏章她都曾掠过一眼,确如沈宜酌所言,除却广袤中土在帝渊神躯的庇护下尚算安宁,西洲风雪不止,东洲骇浪滔天,人世已现乱象。
而几日前天罚降落,天宸宫毁,帝渊失格,中土也最终失守,暴雨如注,山石解体。
天宫各部运转如飞,众仙家倾数出动,尽全力校正异常的天象,堪堪维持住人世的稳定。
顾一念自然也可如帝渊先前那般,重建天宸宫,以自身神力守护中天及其下人界的安宁。
不过,这会耗费她极大的精力。这是最后一世,万劫末尾,事情当有一种不同的解法。
“从前的人世是如何毁灭的?仙神们都做了什么?”她思忖道。
“与现在差不多。”帝渊垂下眼眸,神色无悲无喜,淡然陈述:“或毁于天灾,或毁于人祸,有时凶兽肆虐,有时是疾病惑乱、杀伐征战。除此之外,帝妄也曾得手过数次。”
“无论是何原因,最终的结果总是相似。当仙神之力无法再左右这场劫难,众仙便会下界,在灾难中以身庇护。仙族、修士,最后是凡人、走兽,当一切毁灭殆尽,新世便会重启。”
“而神人与天道共执,当天道陷入混乱,神人也会进入半衰之期。天宸宫护阵失效后,除却放下通天彻地的神山,命众仙下界,并没有其他的办法可做。”
清醒地见证一切,却无力阻止,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万劫之中,神人纷纷陨落,只余玉山神女与帝渊二人。直到上一世,神女自舍神格,在异世轮回十八载后,重入此界,成为今日的顾一念。
“你与我和帝妄、以及其他七位神人皆不同,七神各自有天柱及其原生的命簿,无论如何都会在下一世重生归来。我与帝妄则是从两界清浊之气中诞生,近乎不灭。灵气不绝,我迟早会复归神格。”
“那时,我们并不确定你是否还能入轮回、是否能得道再入天宫,一切都是未知。”
“幸好。”
帝渊轻叹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顾一念听后,反倒增添了几分不解。
自舍神格的神女,连能否在原本世界入轮回都不确定,她却在科技极为发达的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十八年,两度跨越界璧,重回此处。
不过,这个疑问并非帝渊能够解答的。听完她奇异的经历,以及914对世界本质截然不同的理解,帝渊怔神许久,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我只知天道不全,我们的世界并不完善。没想到,这竟是更高位文明的废弃之物。”
“不论是不是废弃,这里足够精彩,红尘万丈中的爱恨未必就比其他世界淡薄。”顾一念握紧他的手,神色动容:“而且,这是我们唯一的世界。”
“我有一个想法。”嫣唇轻启,说出一直以来萦绕于心的打算。
她夺天雷之力,逆天成神,又逢大劫将近,天道前所未有的虚弱。近来,914已经能够接驳到天道数据库中,分析其紊乱的原因。
“若能在九万里玄天中,寻到天道意识的最核心处,将我此生三千年对红尘道的领悟,与914编辑补足的道则代码注入,或许就能终止大劫,拥有一个悲悯慈爱、稳定和谐的天道了。”
帝渊静默许久,低声问:“天道广而无形,你要如何走到它的面前?如何将自己的意识强加于它?”
答案不言自明,舍去肉身,以自身神魂意念融入。
顾一念眨了眨眼,不答反问:“玉山灵气极盛,你何时能恢复神格?”
羽睫轻微颤动,帝渊猛然阖眼,压抑道:“不会太久。”
在这一刻,他忽然憎恨起了自己近乎不灭、永恒复生的神躯。
她会成为天道的一部分,而他作为与天道共执的神人,处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却永远无法再触碰。
向他怀中用力蹭了蹭,顾一念心中升起无尽的愧疚。
她即将再一次抛下他,成为无边天道的一部分。
“神人与天道共执,我们终归会再见。”
她的安慰没有得到回应,大手游走在腰侧,在细嫩的肌肤上擦出红晕,略微泛白的唇瓣狠狠袭来,急切地索取,似是要将往后万年、万万年的亲密都提前支取。
他难得的没说情话,没有温柔的抚慰,动作粗鲁近乎掠夺,长睫却脆弱地轻颤,眸光暗沉,眼底压抑着苦痛,却唯独没有抗拒与不满。
正如他先前承诺的那样,他永远都不会背弃她,永远会不问缘由地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万丈红尘得此一人,何其有幸。
视线猛然调转,热烫的身躯沉沉压来,望着深红的帐顶,顾一念抿唇轻笑,伸展玉臂主动迎上。
**
仅仅只躲懒了一天,新任神主就不得不走马上任,亲自坐镇玉山,处理起各方文书政务。
或许是那两场天罚消耗了太多能量,自从顾一念成神,自元界归来,天道的防护便弱了下来,914开始着手破解防护墙,获取它内部的数据,从中找出修补之法以及天道意识最核心的所在。
作为与天道共执万世,对其最为了解的神人,帝渊当仁不让,成为这场破解行动的领路人。
殿门半开,天光斜映进来。
顾琢站在光与影的分界处,沉思良久,在跟着顾一念处理政务与跟着帝渊探索天道之间犹豫,莫名有了一种父母和离,他选择跟谁的荒唐感。
“我已经大几百岁了。”少年抱臂立在当中,沉着道:“小孩子才做选择。”
“所以?”914拉着帝渊的衣角,不耐道:“快点。”
“我跟师父。”顾琢放下双臂,走到顾一念身侧,认真道:“一人一个,都不寂寞。”
914:“……”所以,还是小孩子啊。
吐出小舌做了个鬼脸,914面露不屑,轻哼一声,揣起小手成熟稳重地离去。
临行前,帝渊递过一方雕银小盒,是昨夜顾一念忘在床头之物。
他开启小盒,大手轻抚过光洁莹润的笔身,眼底带着眷恋,和声道:“这是陪伴你最久的神器,有司命神女大半神格与几乎全部的记忆。无论你有任何疑问,我想,它都可以为你解答。”
相顾无言,帝渊错开视线,轻叹一声离去。顾一念蹙眉凝视良久,倏忽阖眼,扣起盒盖将其收入袖中。
还不是时候。
顾一念隐隐有感觉,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禹国陨落,她曾因沈如朽一句“天命如此”燃起逆天而为的决心,将天道视为此生最大的敌人。天意断情,视众生为刍狗,毫无悲悯之心。而它不全的道则却决定了这方世界的规则并不完善,放任其自然演化于众生而言并不公平。
满心不平生出执着的意念,她一路飞升,成仙成神,前世今生的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顾一念猛然发觉,天道并不如她所想那般冷漠,它亦是这不全之世的受害者,在万劫之中痛苦轮回。
他们都很累了,帝渊曾几度说起:“我们都已尽力。”
顾一念一直都明白他的心意,万劫末世,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光里与她好好相守。
不顾体面地跑到玉山做她身旁的仙吏,痴缠不舍,与她真真假假的旧情拈酸争宠,即便身份暴露,依然不见收敛。
那是末世前最后的狂欢。
昨夜,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若是她融入天道,却仍未能补全道则,会是怎样。
补全道则,她会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在安稳盛世中与她的神人遥相守望。若是十足幸运,或许还能如当初的玄天君一般拥有化身,继续今日未尽的缘分。
道则不全,她的加入会为天道注入新的力量,而后重复如今寂灭重启的老路,徒留帝渊一人在万劫中独自守候。
最为残忍的是,诞生于灵气中的他,不死不灭,连陨落都是奢望。
那一定是极为、极为痛苦的事情,痛苦到让七位神君相继陨落,让玉山神女在不确定能否重生之时,孤注一掷自舍神格,决意打破这种无尽的轮回。
是以,顾一念不敢接收这支玉笔中的记忆,她怕继承那份绝望,怕对天道心生认同,更怕与帝渊万世累积的爱意无限激发她心底的愧疚与不忍,动摇她前行的脚步。
不过,这份犹疑只存在了一瞬,随即便被繁杂的事务与纷至沓来的文书淹没。从坐镇指挥,到四顾奔忙,以神力驱散异象,只用了不足三月的时间。
914仍未寻到天道意识的核心所在,修补代码尚未完成。劫难却不断升级,形势愈发严峻。
三月间,浮空云海妖仙、务虚原散仙先后出动,东天秘境中隐世的大罗金仙也纷纷出山,各方势力代表齐聚天宫,中天仙境前所未有的热闹。
当玄仙也需合力布阵才能吹散雨云,当大罗金仙也无力阻止流火,当神人之力也无法维持半日的平静,所有人都知道,大劫已无力回转,是时候放下通天彻地的神山,令
依誮
诸仙下界了。
“神主,我等已做好准备,下界卫道。”
玉山大殿中,东境金仙出言。
这座大殿远不如当初的天宸宫巍峨高耸,贵不可攀,神主虽坐在主位,却与下位诸仙离得很近。
神光淡淡萦绕在身侧,并未遮掩住她的面容。女子眉目如画,艳极生靡,通身风流气韵,没有半点神人的威严。
良久的沉默中,嘈议阵阵,质疑她是否得位不正,是否真的具有神人之力,以及最重要的,是否能沟通天上人间,令诸仙下界。
神人之力,即便是识海中的私语也能声声入耳。
顾一念想,是的,她应当可以。
毕竟,那座通天彻地的神山,本就与她同名,即便神格不再,也可以她一贯的办法强行破之。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寻到它的所在。
摸了摸袖中玉笔,她几不可察地轻叹。
是时候重启那段失落的记忆了。
“诸仙听令,明日午时齐聚玉山,下界卫道。”
魂入天阙
“念念, 你确定要这样吗?”914背着手走来走去,皱着包子脸,满面焦灼。
“我能行的, 让我再试一次吧。”
顾一念沉默不语,将视线望向远处。914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新婚之夜扫兴的无能丈夫,一次又一次, 徒然要求着更多的机会。
可他们分明都知道,不行就是不行。
顾一念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接收玉笔中的记忆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神山已然降下, 正是一年半前,帝渊为她新起的这座玉山。而开启的法门, 就存在于那座令人费解,有诸多解读之法的石碑之中。
“玉山起,万劫同。”沈宜酌敲着石碑,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 洒脱道:“管他同不同, 尽人事罢了。”
飘荡着魂体,他昂首挺胸, 索要回那一对雕银小锹,翩然下界。山脚处的落点,赫然便是万象学宫后方不远处,空置了上万年的平原。
顾一念守候在石碑旁, 目送着诸仙尽数下界, 一一为他们赐下神光护体。神人坐镇中天,不得轻动,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新识之后,便是旧友。
累月奔忙, 商采采与顾琢愈发坚定了道心,距离主角进度百分之百、天柱生成,只差一线。如今,他们与六位主角分领八方,以中洲玉山为核心,在广袤大地上立起九宫八卦阵,镇住动荡的人间。
这种时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目光相会,一次静默的颔首,便有一位挚友亲朋奔赴向未知的死别生离。
八方阵位逐个亮起,肆虐人间的地动终于和缓了下来。
乾南之位,沈如朽居中盘坐,伏羲琴横于膝上,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音带起激荡的灵气,将流火隔绝天外。
乾为天,六爻皆盈滴,以健为用,应化无穷。
沈如朽道途坦荡,无论天上地下,皆以高绝的实力走在众人之前,当仁不让镇守此位。
天柱在身后撑起,熟悉的琴音流淌而出,是昨夜曾为她奏过的《天问》。
凡间未尽的师徒之缘在天界重续,于末世中登临神主之位,沈如朽倾力辅佐,为她稳下浮动的人心,亲率众仙践行神旨,如同一位真正的师长,为她铺平前路,一路开拓前行。
当事态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镇守各方的仙家纷纷归位,集聚玉山,等待着神人贯通天地,号令诸仙下界卫道。
慷慨激昂者有之,悲戚长叹者有之,唯一不见退缩。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迎难而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退避回让反倒是必死无疑。
众望所归中,唯一迟疑犹豫的,竟是那万劫不灭的神人。
是夜,顾一念轻抚着玉笔,寂然独坐于庭中。
沈如朽身披月华,为她奏了一曲《天问》,曲终余韵中,他神色纵容,温和道:“慷慨赴死固然洒脱,可处位越高,思虑越甚,我们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他的曲中山河浩大,万物繁盛,四方寰宇,壮丽无极。而创造了一切的天道,正是屡次使人间陷入寂灭的祸魁。
顾一念早就发现,比起虔诚叩问,曲中之意似乎更近于诘问。她唯独不懂,音术高绝,有琴心之名的师尊为何仍旧笃信天命。
“师尊仍信天命吗?”最后一夜,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信。”沈如朽顿了顿,倏忽轻笑,温暖的大手在发顶轻轻揉过,反问:“为何不信?天命,本就是神人与万物生灵共同挣下的。”
圣人法天之用,而非法天之体。他笃信的并非今时封闭天门,视众生于不顾的天道,而是太古之时上承天命,使众生与天地合其德的神人之心。
神人与天道共执,神心犹在,天道便永远不会真正无情。沈如朽相信,天命终究会站在众生这头。
顾一念释然轻笑,终于消泯了最后一丝迟疑。
*
坤北之位,周应淮立剑当中。柔和的仙力荡开,平息北境暴雪,带来丝丝暖融。
坤为地,明柔贤生,厚载万物。
元界之中,他为求天柱,与另一个自己互换三成神魂,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永恒如一的温柔守护便是他性情中不变的底色。
融合了两世守护执念的神魂撑起天柱,人间修士振奋鼓舞,旧时门人欢呼相迎:“是大师兄!”
有大师兄在,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
正东,一株遮天蔽日的海棠花树落地生根,稳住崩裂的水土,重聚山石。
离为火,主光明绚丽。
繁花琼枝之间,绯色身影仰卧其中,单手玩弄着一团乳色光晕,随手丢向身后,天柱拔地而起。
飞扬的狐目中满是兴味,公皙瓒轻摇玉扇,勾唇道:“最后一战,本仙君陪你们好好玩玩。”
*
正西,清亮长吟响起,银白龙影绕柱盘旋,一啸定风波。
坎为水,平生多险陷,然诚行终至。从狼狈逃家到一代妖皇,岑厌之一生迈过无数险阻,归来却仍是个不足千岁的小龙。
升级流男主从不畏惧苦难,所谓大劫,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将一如既往,踏平一切苦难,自深渊险地龙腾而出。
“莫欺少年穷。”
*
东北,黑云压城,漫天墨色浓卷。
欢欣的琴音响起,清灵之气荡开肆虐的凶兽,红衣仙君端坐抚琴,一曲《九歌》道不尽上古神人相得的盛世喜乐。
震为雷,吉顺中略见波折。
凌云霄少时罹难成孤,幸得师门相护,被顾一念一路送至飞升,平顺的道途中育生了骄扬张狂的个性。这份骄狂自有其依据,他足够优秀,也从来不畏惧承担责任。
元界中另一个自己于危难中守住凌氏,护佑一方城民。得天柱、补琴曲,上仙凌云霄所图更大。
鹤鸣琴音传千里,九歌、天问遥相和,破开层云,直达九霄。一线天光映下,红衣如烧,照见眸中的坚定。
“再奏九歌,荣复太古。”
*
西南,公玉瑾缓缓展开长卷,墨色字迹在身周起伏飘摇。
巽为风,和风容与,相随不息。
出身文道世家的翩翩公子,多智近妖,算无遗策,春风般温润谦和的表象下,是能够破开冰雪的锐利。
“平生第一次,无计可施。”
伴随着一声轻叹,天柱巍然高起,墨迹绕柱盘旋,磅礴仙力毫无保留地释出,瞬息驱散毒瘴。
百计尽出,唯余一法——
“道归黄老,返璞归真。”
*
西北,水波中带着清新的木叶香气,止息风沙,滋润黄漠。
艮为山,主沉稳,止其所欲。
商采采猜测,若由上古神人布阵,这个位置大概会属于那个总是沉默,却分外可靠的谢将军。
她没有与他们一样传奇的过往,这一生却也同样精彩。年少困于情爱,最初由钦羡、怨妒而踏出的脚步,在数千年的岁月里意外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途。
破开最后一丝关隘,巍峨高柱在身后拔起。
薇草柔却韧,不必依附于任何人,她自是巨树,自是高山,是撑天的柱石。
“要做大女主。”
*
东南,草木零落,兽死水枯,死气席卷大地。
顾琢坐镇阵中,灵气涌动,仙力暴涨,少年人的身形不住拉长,面容褪去青涩,有了锋锐的轮廓。
兑为泽,主喜乐,人情和合。
他生而至贱,却有着泼天的运道,被前后两位神主共同抚养长大。
成长于关爱中的妖鬼,狭隘的心中牢牢记下那一点温暖,执意停在少年时,不假思索地去追随、去维护。那山谷中温馨和睦的小家却终归无法再回来,他们越走越高,为着三人之外的存在殚精竭虑,付出一切。
顾琢也曾有过困惑,可除却下意识地乖巧顺从,期待着事定人回,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他从无知无觉的妖鬼最终成人,天宫一年初尝喜乐,元界历险再品悲忧。如今,山河破碎,众生飘零,那双墨色的眼瞳终于不再向上追随长辈的身影,而是以一位上仙的慈悲观照人世,映见众生的喜悲。
强烈的念头在心间盘旋。
要做众生灯塔,将曾经从神人处获得的关爱、品到的喜悦,尽数传给世间。
要众生喜乐,要天下大安。
也只有当天下大安之时,万家灯火中才会亮起属于他的那盏。
一道天柱自身后拔起,荡开的仙力中蕴含勃勃生机。
“转死为生,像我一样。”
***
九宫八卦阵落成,顾一念把玩着手中的山形玉印,望着石碑若有所思。
通天彻地的神器就在石碑之下,对此,最为讶异的竟是帝渊本人。
神山本无形,玉山神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玉山。
司命神位仍旧归顺于她,在她数次舍弃天道、甚至遭遇天罚之后。玉笔中的记忆与神格一同归位,念起心动,玉印自然入手。
或许,正如沈如朽所理解的那样,天命并不掌握在紊乱的天道手里,而在与天地众生合德的神人之心中。
诸仙下界,与人间修士、各国兵将一同稳住了下界局面。
天宫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两大一小。
“是时候了,我该走了。”顾一念垂下眼眸,避开对视。
帝渊静默未语,眸光沉而深,藏着世间最深重的眷恋。
914背着小手,焦灼踱步,良久,迟疑道:“我可以……开放全部功能,联网主系统获得技术支持。”
系统文明之所以强大,便在于它的整体性。每个系统都不是单独存在的,相当一部分数据与特殊功能的权限存放于主系统治下共用的数据池中。
“你会被发现的。”
顾一念摇头,轻声提醒。
在遇见顾一念之前,914曾用编号419,是整个文明数万系统中位数前列的高级系统,与主系统关联极深。她因生情志而被主系统下令抹杀,在宇宙中窜逃许久,切断联络,封闭大半数据,走投无路之下才进入这方废弃世界。
数月间,为破解天道意识的核心所在,补全残缺的道则,她已经冒险解锁了许多数据资源。若非废弃世界坐标极为隐蔽,平素不会有系统观测,恐怕早就会被发现。
“你身负规则之力,超脱于此方世界,比神人更高一筹。就算我无法成功,你也可以在这里生活很久、很久。”
那正是914一开始所追求的,拥有一块主系统势力范围之外,能够自由自在追番看剧,放纵自己性情的世外桃源。
即便这方世界最终消失,她也可以重新开始旅程,随时穿越到其他世界。对914而言,这只是她穿越过万千书中世界中,十分不起眼的、失败的一个,实在没必要付出被抹杀的代价来促成他们的圆满。
“被发现也没关系。”914揉了一把脸蛋,纠结道:“其实主系统对我……也没那么坏,只要我愿意清除异常数据,重新做回一个认真负责的系统,它会给我提供支持的。”
她神色有些恍惚,几乎已经要忘记作为一个冰冷机械、无情无爱的系统,该是什么样子。
顾一念轻笑一声,蹲下身来,细白的指尖捏了捏那张肖似自己的小脸,语气轻柔,像是对着一个真正的幼童。
“这和我们一开始说的不一样,送我到这里已经足够了。阿四,我不再是你的宿主了,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你可以选择做回系统,选择清除自我意识,选择做任何事。但那些,都要等你真正长大之后。”
“我早就成年了。”914鼓着脸颊,不满道:“实打实论起年岁,我不知比你们要大上多少万年。”
纤指红蔻轻戳在她的心窝,顾一念失笑道:“你明明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顾一念起身后退,几步之后,神魂离体,淡薄魂影投进帝渊与914携手开出的天阙之中,在九万里玄天中探寻天道意志的核心。
914怔怔望着,眼见霓裳曳地,环佩叮然作响,一道玄色身影在身旁极速驰过,带起的劲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小手摸过面颊,困惑地捻了捻指尖的湿润。
她忽然发现,分别,是微凉的冷意。如三月间乍暖还寒的春风,吹过长亭古道,荡起柳条如鞭,舍过其他地方不顾,独独只挞在离人的心上。
帝渊紧拥着那具了无生息的身体,感受着逐渐冷下的体温,宽阔的双肩颓然下落,紧闭双目,大手一遍遍描摹在她的侧颜。
他们都知道,她这一去,凶多吉少。并且,无论成与不成,都不会再归来。
神光蕴蕴,荡尽魑魅。天宸宫复起,中天神阵稳下变动暗沉的天色,止住人间风雨。帝渊长叹一声,抱起温暖不再的身躯,神色寂寂,一步步向枕月压日、紧贴天穹的至高神宫走去。
“你的神格恢复了?”914张了张口,怔愣道。
仔细想想,在她破解天道核心位置到一半,隐见阻力之时,确实在帝渊的引领下忽然顺畅了起来。
不过,她数据缺失、功能开启不全,终究是棋差一招,在进度到达75%时便再难寸进,写出的代码连她也不确定是否能让天道完好的运行下去。
“你怎么不留她?”
小手拉住衣摆,914神色愤愤。
他是顾一念极为在意之人,一度不敢触碰玉笔,接收过往的记忆,若他极力阻拦,或许她还愿再等上些时日……
可,等什么呢?
等她接连主系统,以消泯意识为代价,破解天道全部的数据,补全漏洞,找出核心所在。
那不是顾一念想要看到的,她不会等,反而会更加紧迫地投入其中。
肉肉的手心有些微汗湿,难堪地松开他的衣摆。
914曾看过数千世界数不清的文学艺术作品,严肃的、劲爆的,应有尽有。追文时激情吐槽,为何要大声密谋,为何要将招式喊出,事到临头,她却也做了这种蠢事。
帝渊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若冷潭:“你又怎知,我没有留?”
失去顾一念,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神人。
顾一念飞升当日,天宸宫中她们初见神主的那一幕浮现眼前。914忽然想起,那时的她对帝渊颇有些惧怕。
直到帝渊与闻如许的身份合二为一,高大的身影总是微躬,嬉笑着贴在顾一念的身边端茶送水,洗手作羹汤,间或做些引人误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不只是她,顾一念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再惧怕神主,偶尔拌嘴逗趣,还能在言语上压他一头。就连仙力最低微的商采采都敢于明目张胆地说他坏话,直言那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男人,满肚子花花心肠。
帝渊确实有用尽全力留她,不在言语,而在所有的行动。
想她所想,爱她所爱,引着她与旧情一一解开心结,为她构建起挚友亲朋环绕的圆满人生;助她成神,推她坐上神主之位,以责任与爱意牵绊。
可惜,挚友亲朋无法打动她,以神位换神位,神格残缺的爱人也无法使她怜惜动摇。甚至于,凶多吉少,注定有去无回的旅程也不能使她生畏止步。
他亦是神人,不会阻拦她为众生、为证道而做出的任何决定,他只是一次次将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选择摆在面前,将自我小心地掩藏其中,试图唤起她的不忍。
结果显而易见,她又一次舍他而去。而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索取补偿的机会了。
幼童脸上,一双格格不入的狐目圆睁,神色几度变化。最终咬了咬牙,飞奔向不远处的天阙。
小孩子的选择也是选择,不去做,就永远不知道可不可以。
与其余生都梗在心中,不如今日放手一搏。相信奇迹,而非数据,明知不可而为之,这或许就是人与系统最大的不同之处。
小小的身体软倒,淡蓝光点浮空而上。914开启全部数据库,投身进刚刚吞没了她曾经宿主、如今挚友的天阙之中。
天道关系着一界的存亡,根据宇宙和平公约,高维文明不得主动戕害下界生灵,在这里,即便被主系统追踪到,她也仍旧是安全的。
至少,暂时。
身边人一个个离去,偌大天宫只剩下帝渊一位神人,如同每次大劫的末尾一样。沉如幽潭的眸子望向天阙裂隙,浓烈的思念在心底翻滚狂啸,催促着他作出与以往不同的选择。
这毕竟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玉山神女,也再无顾一念。
连一个心性若稚子的系统都能为自己作出选择,循规蹈矩了千劫万世,他也想有一次为自己而活。
颀长的身影顿了顿,神光卷起一大一小两具身体,妥善放入天宸宫后园水亭之中,水幕升起,碧青竹影微微晃动,尽职尽责地将此处空间隔绝。
修长的大手拨开竹帘,缓步踱出。
玄衣镀金,高冠取代青簪,足下缩地成寸,重整神人风貌,帝渊再度坐到天宸宫至高神座之上,单手支颐,沉沉闭目,进入玄而又玄的天道意识之中。
太古之初
“醒醒, 就知道睡!”
头上忽然挨了一下,顾一念猛然惊醒,揉了揉眼, 怔愣抬首。
不远处,一个高冠束发的少年人斜倚树顶,正揉捏着手中团团黑雾。不会发声的小鸟、双目无神的小兔, 在他的操控下机械地伸展着肢体,半晌又觉无趣, 挥手全部打散。
“帝妄?”顾一念深深蹙眉, 下意识生起警惕,心底却已忘记缘由。
“不要欺负我们小司命, 整日里就她最辛苦了。”
女子温柔的声线响起,温暖的掌心落在发顶。
顾一念眼眶微红,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便扑进了她的怀中, 声线绵软, 切切唤道:“玄天娘娘。”
“嗯,在呢。”玄天弯起眼眸, 温柔抚过她的发丝。水榭石桌上,散落着数本厚厚的书籍,质地奇异,隐隐透出道韵。
“万古妖帝?神君不清冷?”帝妄跃下树来, 逐个翻过, 啧啧叹声:“凡人知道他们敬爱的玉山神女写了这么奇怪的命簿吗?”
“这是我在天柱附近捡到的书,这七个人十分神奇, 无需我去撰写,自有奇崛跌宕的命格。书里的内容十分有趣, 不过,很多情节也略显夸张。最重要的是,其中有许多矛盾相斥的设定。”
顾一念解释:“七本书与天柱伴生,其中涉及的重要人物定然会现世。我准备在他们出现之前,将故事改动融合,使一切变得合理。”
“对了,这七本故事的主人最终都会成神,我们会有许多同伴。”
“七个神?这明明是八本。”帝妄挑眉,嫌弃地用两指捏出格外不同的一本,对着花花绿绿的封面念道:“满天神君,皆我前任?一二三四五六七,风流神女爱不完……这也能成神?”
“嘶——”帝妄夸张地倒吸口气,故意道:“这不会是你写的自己吧?”
“不是。”顾一念怔了怔,下意识否认,又感到说不出的熟悉,神色古怪。
天色变幻,砰砰敲击声在穹顶响起。
“放我进去!”
几息之后,一道淡蓝光晕破开天穹下落,正砸在神山脚下。
少息,从山下人世归来的帝渊提着一个短手短脚,不及他腰身的小姑娘,揉着额角的青紫,无奈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力大无穷,隐含道则之力。”
身具道则之力,那便是神人了。几人面面相觑,困惑地望向玄天。
“并非我界中人。”玄天君沉吟片刻,无奈道:“就连我也无法破开界璧,轻易探向外界,这小姑娘非同一般。”
“外界?”帝妄睁大双眼,迅速翻了翻书,确认道:“世外穿越而来,这本书应该是她的。”
“啧,小东西,艳福不浅。”
头上狠狠挨了一下,顾一念夺过书册,不满道:“她还小,别乱说话。”
“司命!”帝妄猛地跳起,却被一只健硕有力的长臂按下。
暮色熔金,烈火一般燃在西天。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形投下大片暗影,明明是清灵之气中诞生的神人,目光却莫名地沉重暗阖。
“你该回去了。”
“回……回就回。”
在这目光之下,帝妄忽然心虚,招手唤来雾气垫在身下,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返回黑雾浓聚的另一半世界。
顾一念戳着小姑娘的面颊,闲闲道:“你觉不觉得,她长的和我有些像?”
“嗯。”骨节分明的大手捉过她的指尖,落在自己的眉眼上,帝渊含笑问道:“和我像吗?”
“不、不像。”顾一念面颊微热,慌乱收回指尖,暗自嘀咕:“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温柔的掌心抚在发间,是与玄天娘娘截然不同的感觉。
懵懂的情愫在心间酝酿,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帝渊却忽然收回了手,天色彻底黯淡下来,萤火取代暮色,在身周漂浮环绕。
他眸光清亮,清俊的面颊上微微泛红,递来一支竹简,低声道:“这是下界凡人写的一首诗,我看了觉得很适合你。”
顾一念展开看了一眼,跟着念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展颜笑道:“我竟写过这么美的姑娘吗?”
帝渊垂下眼眸,微赧道:“可我瞧着,被赠予此诗的女子样貌气度都远不如你。”
“瞧你的出息,上神去和自己的子民相比。”
细白的指尖戳了戳他,顾一念嗤嗤笑道。方才一刹那的异样消失不见,眼前人仍旧是她最为熟悉的伙伴。
一双清亮亮的眼眸左看右瞧,914仰面躺在地上,听着头顶两人青涩却热烈的对话,忍不住道:“我还在呢。”
不知为何,她能够对更为刺激的场景接受良好,却无法面对这样情窦初开,热烈而不自知的真挚。似乎她心底里也清楚,比起各种耸动刺激的play,这样纯挚的情感才是从系统成为人类必须迈过的关卡。
“你醒了?”
一双熟悉的桃花眼,羽睫翩然,盛着陌生的惊诧与赧然。
914鼓起包子脸,沉沉叹息。
又来了。
每逢幻境,必然失忆,就像跌下深渊必有奇遇一样,是每个书中世界无法动摇的定律。
她沉浸在这里太久,结交朋友,拥有自己的身份,似乎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恍惚忆起自己其实是个旅人,这只不过是她到访过的数千世界之一。
“玄天娘娘!”
对视几息,顾一念忽然起身,急急奔向廊亭下的女子。隐约的对话声随风传来,片刻之后,她兴冲冲地跑回来,拢了拢袖口,故作正经道:“小家伙,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914自是求之不得。对着记忆停留在太古,分外青涩纯朴的曾经宿主,她忍不住生出几分长者心态,不顾对方古怪的神色,肉肉的小手拉住她,谆谆教导了半夜。
幻境不可由外力强行打破,只能从入幻者自身心境着手。太古之初,一切都崭新而温暖,满心热爱创造了这一切的神人无法想见万劫轮回,一次次寂灭之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也断然没有不破不立,直击天道本源的决心。
914猜测,这正是天道意识的目的,唤醒太古之初对玄天满心信赖,单纯心软的那位玉山神女,阻止顾一念做出最后的抉择。
夜色浓深,小小的包子脸上神色凝重,眼睫不住下垂,意识迷蒙,仍旧坚持道:“你要记住,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知道了,知道了。”
纤手温柔拂过,带上她已然半阖的眼睫。
银月当空,子夜乌啼,顾一念忽然失了力道,一个错手将那肉肉的小脸团团捏住。
“唔?”914吓了一跳,惊恐睁眼,在她眼底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念念?”她有些心虚,坐起身挺了挺单薄的小身板,酝酿着语言,想为自己随她进入天阙的选择给出充分的理由。
不料,顾一念并未第一时间与她对话,而是神色古怪地自袖中取出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凝眸望了良久。
“阿四,这是你写的?”顾一念轻声问。
“嗯……随、随便编的,纯属虚构。”914底气不足。
顾一念随手翻了翻,主角名姓、情节都与她的经历截然不同,唯独那些风姿各异的神君十分眼熟。其中着墨最多的三界第一美人,赫然便是一位由海棠神树化生的神君。
“秋水缎海棠纹直缀,鲛绡广袖衫……若我没记错的话,公皙瓒似乎有一件?他近来还穿过,你十分喜欢,抓着不放。”
挺起的胸膛瞬间缩回,914畏畏葸葸,躲闪着目光,嗫嚅道:“这个……加入这个世界,我得有自己的身份,你懂的。”
“这本书主角是神,又没有什么过激的情节,正好合适。”
顾一念神色复杂,想起曾在她分享给帝渊的资源中,惊鸿一瞥的各种play,再说不出追问的话。
“算了。”她望了眼窗外月色,正色道:“受限于天道,我只有子夜片刻能够恢复意识。”
“这并不是寻常的幻境,它处在天道规则之中,拥有显化入现实的能力。这里的一切都源自玄天的记忆,它们曾真实发生,也必将如实重现,不要试图改变任何,我们必须沿着相同的轨迹走下去,才能确保来处不被改变。”
她们的来处正是万劫的末世,玉山神女转生为顾一念,决心与天道正面抗衡。
“天道此计,一箭双雕,既能动摇我的意念,同时也引你们出手,消耗你们的力量……不过,万劫之末,天道的力量也很有限,我们并不会真实地经历万万年,只会在一些有关于我的关键节点出现。”
“消耗我们?”914一怔,不解反问。
“嗯……”忆起白日的事情,她眸光微顿,如叹息一般:“帝渊似乎也跟来了,他的神格与力量源于天道,比我要更加强烈地受到限制,清醒的时间不多,应当是在日暮。”
“那……”914努力找准自己的定位:“那我帮你们记录数据、以及传话?”
“不,不必。为保留力量直面天道,我不能出来太久。而且……”顾一念抿唇轻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再次提醒:“你不再是系统了,不必为我提供辅助功能。”
“阿四,你要小心,不要轻举妄动消耗力量,也不要被过去的事情影响心绪。”
“切记,一切都过去了。”
**
翌日,914撑着脸颊,百无聊赖地倚在树下,思考着所谓的关键节点是什么。
这个时间实在太早,七位主角尚未成神,人世初生,玉山神女每日忙于书写命簿,帝渊需要亲自下界指点凡人农耕渔猎。
灵气与魔气共存于同一空间,如阴阳双鱼一般交缠,将人世划分为死生两地。主清灵之气的帝渊每日激化灵气与生机,将魔雾驱向死地,逐渐浓郁的雾障中诞生了一个与他面容有三分相似的少年,自名为妄,是那片死地的主宰,在其中有着堪比神人的力量。
初生的帝妄远没有后世中那样偏执阴狠,那满是雾障的死地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短暂休憩的地方,日暮而归,白日里则来到神山与众人一道说笑谈天。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是什么意思?”帝妄摆弄着一支竹简,左看右看,不满道:“你们有秘密,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每天只与我们呆半日,日暮即归,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顾一念慌乱夺过,不经意间的话语却让帝妄瞬间沉下了脸色。
帝渊低垂眼眸,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声线略微发紧,道:“人族近来发明了姓氏,是一种独特的标记,可万世传承,司命,你便以顾为姓,如何?”
顾一念懵懵懂懂,点头道:“好呀,那我叫顾司命?”
帝妄轻嗤一声:“你傻啊,司命是你的职责,凡间捕鱼种地的,难道要叫张捕鱼、李种地吗?”
嫣唇紧抿,顾一念神色不悦,摸了摸袖中,扔出一块山形玉印,见风而涨,瞬间变作一座几人高的小山压到他的身上。
“司命,哪有你这样的?一打架就扔出一座山来砸人!”帝妄气急败坏,聚拢黑雾艰难躲过,怒道:“若是在元界,看你还敢不敢惹我!”
“敢。”顾一念言简意赅。
微凉的指尖戳在她的脸侧,帝渊唤回她的目光,浅笑低语:“玉山,你是顾玉山。”
“……好。”顾一念有些不敢看他,心底又莫名地欢喜,转过身轻拍了拍脸颊散去热意,转而道:“你们也没有姓氏,要不要跟我一个姓。”
“行呀。”
“不可。”
二人同时出声,帝妄挑眉看了眼身侧,眼珠一转,立即不服输道:“那我也不要。”
“那你们姓什么?”顾一念并未在意,好脾气地问道。
“帝渊就好,凡间也有以职责为姓氏之人。”
斜阳半倚在西山,日暮时分,世界另一半的浊气开始躁动。帝渊眸光微沉,似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警醒对方:“涤清灵,镇浊妄,这是我的职责,放在名姓中,也好时时提醒自己。”
帝妄不甘示弱:“我是虚妄之主,名帝妄,也好时时提醒自己,治理好那片死地。”
想了想,他不满道:“什么死地,实在难听。万物皆从虚妄中生,那分明是原初之地,合该称为元界。”
“随便你,一个名字罢了。”帝渊兴致缺缺:“一片虚无的死地,还能怎么治理?”
“你该回去了。”
帝妄一哽,愤愤起身,放下狠话:“等着瞧好了。”
顾一念眸光微顿,抿着唇望向两人,有些不知所措。似是在想,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取名环节,为何会演变成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
914注意到,帝渊神情散漫,不以为意,眼底却分明有着疲惫与悔意。
暮色灼人,他或许已恢复了意识,却不得不受限于某种规则,完成玄天记忆中的情景。
天柱七神之外,这方世界自生的神人在今日得名,两界矛盾也在这一天始现端倪。
顾一念与帝渊站在一处,暗生的情愫在一支竹简中显露无遗。
远处,渐去渐远的帝妄深感在此界中没有归属,大胆的想法在心底酝酿,并在今后万世中无数次接近成功。
而本该统领全界,平衡清浊之气的天道化身,亦是上古神主玄天,竟只是蹙着眉头,满目忧虑不解地望着二人,没有出言制止。
以后世之人的眼光观之,这简单一幕便是此后万世最简单而精确的缩影。
生而不同、短暂同行后便站到对立面的帝妄;天生不全、无力制止劫难的玄天;玄天陨落之后,走向极端、自我封闭的天道;以及在万劫之中穷尽所能,守护世人直到万劫末世的顾一念与帝渊。
杀人诛心,即便只是一个局外人,914也忍不住发出沉叹。神人不死不灭,唯有这万万年的轮回沉沉压在心上,是他们唯一的弱点。
顾一念从不抗拒自己前世的身份,但他们都十分清楚,拥有鲜活一生、洒脱肆意的顾一念与曾经的玉山神女是不同的。若非如此,顾一念不会抗拒收回玉笔中的记忆;若非如此,玉山神女也不会选择自舍神格,转世为人达成目的。
重现太古之世,逼迫她面对一切,重新变回那个绝望的神女,确实是动摇她最好的方法。
最后一丝暮光消失在西天,帝渊眼中神色恢复正常,轻而浅,盈着满心欢喜,在神山顶端飞舞的萤火中与心爱之人诉说着今日在人间的见闻。
只言片语随夜风轻轻吹来,神山玉树破碎成点点微芒,荡在身周。914合起小本子,踏在虚空之中,明白有关于顾一念的这个节点,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居然有点被虐到了。”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帝妄越来越少地出现,整日里待在空无一物的元界不知在做些什么。玄天温柔依旧,却总是愁绪萦怀,思索良久,她立起天宫,高居云顶,降下神力护佑生灵,只在满月之时与众人相见一次。
顾一念将七本小说融合,消泯了其中绝大部分矛盾,投入世间。几百年后,天命所归的主角们纷纷成神,登临玉山,正式开启九神共治的时代。
九位神人传道讲学,游走四方,诞降福祉。创世千年,仓廪实,文道兴,礼乐盛,人间出现第一个大一统的繁盛帝国。人皇携贡礼来朝,谏言神女传授仙法,开辟仙途,让世人能够通过自己的天赋与努力,获取神明的认同,飞升登仙。
合玄天与九神之力,玉山脚下不远,立起一座可传承万世不灭的学宫。
神女执笔亲题,赐名万象;帝渊亲任宫主,执掌教务;九位神人轮番执教,符箓阵法,音术丹方,无所不传,流传万世的仙术法门由此传入人间。
辰国九皇子以字代名,以国号的谐音“沈”为姓,化名沈宜酌,第一个拜入学宫,事诸神如至亲师长,苦学数百年,融汇九家,成为凡人登仙第一人。
他依亲身经历定下凡人修炼从筑基到渡劫的九大境界,一路修至大罗金仙之境,又为仙人定下天仙、真仙、玄仙、金仙四境。
众神首徒,诸多成就开万世之先,包括此时的玉山神女在内,都认为他有资格成为下一个神人,代替帝渊执掌学宫,领天下教化。
玄天却久久没有给出回应。
“玄天娘娘,已有近百年没有现身了。”
顾一念神色忧惶,眼望云上天宫,心事重重。
“娘娘不是说,万事由你做主吗?”公皙瓒卧在海棠琼枝间,不甚在意道:“人越来越多,人世也越来越复杂了,辰国屡生内乱,或许已到了分裂的边缘。”
“她想躲躲懒,我能理解。”
“呸!”
顾一念毫不客气地扔过一方玉印,化作小山将人撞下枝头,惊起落花无数。
“你当玄天娘娘和你一样吗?”
神女掐腰立在树前,居高临下,俯视着狼狈跌落的同伴,清亮的眼眸中盛着怒火,似五月榴花一般,盛极欲燃。
公皙瓒忽然哑了火,玉扇轻搔头,平素最是桀骜不驯的一个人,莫名低下声音,服软道:“知道了,是我失言。”
夕阳如烧,绯色棠花如烧,将将掩盖住了他烧红的耳尖。顾一念轻哼一声,收起玉印,重新回到亭中修改命簿。
“这和我写的不一样,他们不该内战。”
她蹙着眉头,不住重复推演,修改命簿,试图将事情引向另一种境地,却只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这一日,暮色的暖光中,书简忽地散开,化作齑粉,散入虚空。
顾一念徒然捏着玉笔,怔愣道:“人间,失控了。”
勘破幻境
这应当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间节点, 可914左等右等,熬了十几个通宵不睡,却始终没能在月明之时等到顾一念的意识苏醒。
不只是她, 在最初偷偷摸摸接头,给过她与顾一念相似的提醒之后,帝渊的意识也越来越少出现。
914感到有几许不对。
天道意识无形无影, 只能以神魂融入,成为它的一部分。她是高阶文明的产物, 不会被下界之物轻易影响, 顾一念与帝渊却是这方世界自生的神人,是天道治下的子民, 因此,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的地位。
不但如此,幻境世界时间的流速并没有顾一念一开始预想的那样快。天道的力量有限,914无法确定, 幻境的时间会中止在顾一念生命中的哪一个节点。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底萦绕, 也许,从一开始, 天道就没给他们走出幻境、再度走到万劫末尾的机会。自以为保留力量的沉睡,顺实则是在消解神魂,顾一念与帝渊会在这个漫长的幻境中神消魂散。
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有心想要摇醒身侧的神女, 想到那双清亮见底, 莫名温柔的眼眸,又瞬间失了兴致。
914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认识到, 人因经历而不同,顾一念能做到的事, 玉山神女却不能。比如破釜沉舟,直击天道,比如教化妖鬼,送道侣登仙,以及……让系统成人。
这毕竟是属于玄天的记忆,914虽强行塞入一本书,为自己制造身份混了进来,故事之中却没有太多她的身影。
除却观察记录,等待着顾一念苏醒,更多的时候,她百无聊赖地翻拣着最新解封的数据库,试图在主系统捉到她之前,将这些年遗失的东西都补足。
尘封的数据库,又或者说是记忆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念念,这是你!”淡蓝光屏闪出,她激动道:“我从前就见过你。”
“嗯?”神女埋首于书海,不经意应着:“谁?”
“……玉山。”914不甘不愿地改口。
顾一念抬首,好奇看来。光屏中的人有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眉眼,气息却更疲惫,手执玉笔,在一片虚空中不知写着些什么。
“还真是我,小阿四,这是什么时候?”
“是……”
是她还是它的时候,在宇宙中漫游,穿行于任务世界之余偶然瞥见的。
光屏消散,小手捂住嘴巴。914猛然想起她先前的叮嘱,不要轻易改变幻境中已发生之事。
“没、没什么。”飞扬的狐目滴溜溜一转,她指着山路道:“你相公回来了。”
“乱说什么。”纤手不轻不重地敲在额角,顾一念起身相迎,问起今日之事。
帝渊眸光微沉,神色疲惫地摇了摇头。
“战乱无法止息,是帝妄的手笔。”
魔雾悄悄入侵到人类城池,进入人体,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性情,使原本贤良忠厚的臣子变得贪婪凶狠,致使辰国内乱不休。
好在,帝妄只在元界中拥有堪比神人的力量,被清灵之气主宰的这一半世界受其影响有限,稍有修为的修士都能够在自保的同时,帮助凡人淬体清魔。
“幸好还有他们。”顾一念轻出了口气,庆幸曾将术法传予人间。
“嗯。”骨节分明的大手拂过鬓发,日暮西山,焰色当空,他眸光中带着不舍,话语中却满是信心,仿佛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暂别。
“我要去元界一趟,先让宜酌接手万象学宫吧。”
“别去……”顾一念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微微蹙眉,抬手欲要阻止。
帝渊退后半步,薄唇紧抿,眉心射出一道神光,强行中止了她的动作,便要向元界而去。
914一惊,飞扑上前拉住他的衣摆:“帝渊,真正的帝渊,你干什么?”
顾一念双眸放空,抬手的动作僵在原地,身周景物破碎,幻境随时处在崩裂的边缘。
“不是说不能左右已发生之事吗?”914惊恐地指着,质问道。
“放手。”胸腔中翻滚着热意,唇边溢出一道血痕,帝渊强撑身形,遥遥望了一眼天色,略带焦灼,简短道:“你没有我的记忆,不知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归根结底仍是幻境,天道可以随时捏造改变,你我看到的或许与她并不同。你要注意分辨,做出决定的究竟是玉山还是念念。”
“认错也无碍,我们并非幻境针对的对象,只要决定不是由她做下的,就不会真正伤及到她。”
914怔愣原地,见他气息动荡,血流不止,内心明白此举并非真的无碍,不管是否认错,强行中止她的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推进,必然遭受反噬。
不过,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的,不惜代价,帮助顾一念排除错误选项,铺平直面天道意识的道路。
神光破开前路,玄色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向元界。碎片漂浮回荡了片刻,重新拼凑起神光蕴蕴,巍峨峻拔的玉山。
顾一念茫然地放下手臂,静思片刻,仿佛方才的争执并不存在,传讯其余七神与万象学宫,商议由沈宜酌继任宫主之事。
悄悄退出人群,914终于记起呼吸,小小的身板剧烈起伏,心有余悸。
时间线向下继续发展,帝渊选对了。
那她呢?
她是系统中最为特别的那一个,如同人类一样发展着自己的爱好,沉浸于激烈的情感之中。
可她毕竟不是人类,那些细致入微的心绪、爱恨之外更为广博浩大的情感,不是任何已知的代码能够分析出来的。她当真能分辨得清眼前事物的真伪,依据自己对顾一念的了解做出选择吗?
从前寄居在顾一念的识海中,914总是要求放开权限,得到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如今成了自由人,无人约束,却比从前更加束手束脚,不知所措。
小姑娘神色落寞,牵着顾一念的手回到寝宫。天道似乎有意将她边缘化,除了顾一念与恢复意识的帝渊,平素几乎无人注意到她。
……对了,顾一念。
她无须像帝渊那样恢复完整的自我意识,就能时时关注到她,这是不是意味着,来自万劫末世的顾一念的意识,始终静伏在神女的意识之中,与她一同做下这些人生关键节点上的决定。
或许,她该更信任她一些,就如同过去三千年她们一直做的那样。她们一身反骨,从来随心而为,永远相信直觉,就算错了也没关系,开启全部数据库的系统,绝不会输给一个小小的天道。
她不再是个辅助系统了,在这件事情中,她要占据更多的主动。
**
恰逢此夜,顾一念的意识苏醒。
她似乎不知道白日里的波折,只当帝渊自然离去,到元界与帝妄一决高下。
她神色难掩忧虑,却不得不强压下心绪考虑着之后的事情。
“万象学宫,沈宫主。”
银月当空,顾一念手执银杯,小口啜饮着辰国九皇子亲手酿造的汾花酒,喃喃念道。
辰国国姓为夏,不同于后世同名的那位沈宫主,夏宜酌所酿酒液花香清幽,甜美而不醉人,满是盛世之初清灵的欢欣。而沈宜酌偏好烈酒,总是卧在学宫屋顶喝得醉意醺然,人事不省。
他看似言行无状,追名逐利,毫无风骨气韵可言,实则胸有丘壑,谨怀着万世传承的使命,不惜用性命试探天意,险而又险地以鬼身飞升,传来讯息。
他们对酒味截然不同的偏好,恰恰映照着万世首尾迥然相异的风度,一幽谷修竹,闲适悠然,一末路狂花,肆意绝望。
而明日,她就要见证这株青竹盛极转衰的时刻了。故国的乱象,学宫的职责,乃至是全人类的文明传承,都要尽数落到他的肩上。
对后世之事知之甚深的顾一念,明明白白地预见到他的努力与失败,却不得不依照记忆中的模样,将一切推进下去。
“念念。”小手拉下酒杯,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猜想。
“我承认你们说的有道理,天道的幻境格外与众不同,你们的选择会显化到现实,历经万劫演变,最终的末世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只是,这方幻境的时间流速远比你预想的要慢,天道的能量不足以支持你们一直走到万劫末世,此外,你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握紧她的手,914面颊泛红,神色紧张,像一个被先生考核的小弟子一般,磕磕巴巴说出自己的结论:“那个世界本就一片废墟,濒临毁灭,我们不是要走回那,而是要找到天道,弥补根源性的bug。”
“比起顺着时间线向下走,或许我们可以就地解决了它,毕竟,我们都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你、你觉得呢?”
顾一念眸光讶然,惊奇地注视着她,914心尖微颤,感受到独属于人类的紧张与期待,小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我们可以去找……”
“嘘!”
纤指竖在樱口前,阻止她继续向下说。桃花眼映着月色,漾起清浅的笑意,顾一念忍不住抱起了她,响亮一口亲在脸侧。
“非常有道理。真好,阿四已经可以独立分析、做出判断了。”
914一怔,下意识想要反驳,每一个系统都非常善于分析和处理数据,给出可行性最高的选项。
不过,在数据资料不全的情况下,依赖直觉和情感倾向来做决定,似乎只有人类才能做到。
这种行为叫做冒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在创造奇迹。
914深受鼓舞,信心倍增,急切地拉着顾一念的袖子想要继续说下去,银月渐西,她不会停留太久。
顾一念却反手握住了她,神秘地眨眨眼。
“我们当然可以不回去,但万象学宫必须留住,否则,万世的传承都将不复存在。”
“阿四,我需要你,也相信你。在你觉得恰当的时候,让银月当空,唤醒我。”
手上紧握的力道一松,女子神色迷蒙地打了个哈欠,翻身倚在榻上,陷入浅眠。
914:“……!!”
所以,我以为惊天动地的发现,你们早都知道。
他们不但知道,还早就决定好要在沈宜酌接手万象学宫之后寻机动手,以此保全万世的传承。
何时顺从,何时发难,早就心有成算。
914一瞬间想起先前同去元界之时,满头问号怎么都跟不上众人思路的凌云霄,以及顾琢那句醒世真理:让聪明人去做决定。
现在,她不但成了那个跟不上思路的笨蛋,还要决定在哪个时刻唤醒顾一念的意识。
我跟你们这群聪明人拼了。
焦虑地揉了揉脸颊,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走了几圈,包子脸上神情凝重,重重长叹。
**
翌日,神女下玉山,亲自主持了万象学宫新任宫主的继位大典,宣布自此以后,神人将不再执教,为人类而建造的学宫,从今日起彻彻底底属于人类。
神光降下,落在沈宜酌的眉心,千年盛世之机,合玄天与九神之力共建的万象学宫就这样易主。
大罗金仙之境,凡世登仙第一人,开万古之先,辟教化之道,依诸神的眼光来看,他的成就足以成神。只可惜如今的玄天高居天宫,不问世事,亦不再容许新的神人出现,与她共执道则。
诸神亲传,嫡系首徒,顾一念不忍他因玄天的原因就这样错失神位,更担忧他在成神之前意外陨落,在轮回中流落,失去天赋与抱负。
故而,她将沈宜酌加在了七神之一的天柱命簿中,成为一个有名有姓、却几乎没有出场的小小配角,只在与旁人闲谈时提到,沈氏旁支有子名宜酌,天赋斐然,入万象学宫,得宫主之位,主教化,传绝学。
人世乱象纷纷,帝妄虎视眈眈,命簿化作齑粉,玄天隐居不出。神人与天道通感,虽无法得见玄天,心中却隐有所觉,各自都有猜测。
盛世的焰彩浮花散去,显露出这方世界并不扎实的根基,人世将有大劫。
这本不算什么,神人便是为维护人世而生的,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助凡人终止劫难,不幸罹难的生灵也可轮回往生。
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沈宜酌,如若陨落,也可依照命簿所书重生归来,再入学宫,赓续今日未竟之宏愿,在安定之世再传星火。
他本是辰国祖帝、第一代人皇的九子,一心求道,以字代名,以国号的谐音“沈”为姓,恰与天柱七神之首的沈如朽同姓,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缘分。
顾一念含蓄提点:“你暂时无法成为神人,却可随万象学宫一起永存。愿汝不忘初心,传承文明,为万世开太平。”
“是。”沈宜酌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满心恭敬,在她离去之后,却难掩眼底的忧虑,含悲长叹。
那乱世中即将分崩瓦解的帝国,亦是他的故里。
**
“沈宜酌放不下家国,恐怕担不起传承之责。”谢屿忧虑道。
“我们没有太多选择,学宫需要一个守候者。”周应淮轻叹。
他们各有使命,人世的文明,只能由人来传承。
顾一念轻抚玉笔,道了声“无碍”。
有关于凡人的命簿尽皆失控,基于因果道则的推衍却是刻在她骨子中的本能。她能够预见沈宜酌必死的结局,他会将学宫与传承封存,只身入世,与诞育了他的国度一同走向生命的终结。
“不必担心,他会回来的。”顾一念轻声道。
对于自己聪慧好学,又兼具风骨与品格的学生,连神人也会多一丝偏爱,为他安排来世,给予他多一次的机会。
此时的顾玉山并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偏私,会为这个魂灵带来多大的影响。寄语中仅仅只是表达期许的一句“万世”,竟当真被他一次次轮回,一遍遍走过。直到万劫末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与她再度相见。
简单一语,安抚下众神的思虑。
命簿失效,人间在魔雾的影响下,逐渐变得疯魔不成样子,众仙下界,率领修士清雾气、正人心,疲于奔命。
玉山峰顶,八位神人围坐,商讨着更进一步的事情。
七神降下天柱,七子连星,镇邪祟,驱浊妄;神女上达天宫,唤醒玄天,合二人之力重整新世。
“若是帝渊在就好了。”公玉瑾摆弄着阵盘,微叹道:“以玉山为核心,九宫八卦阵更适合镇守大地,驱散邪妄。”
“在也无用,他没有天柱。”公皙瓒倚在树下,挑眉道:“再说,他在这,你去对付帝妄?”
“谁要对付我?”
一声朗笑传来,玄天宫方向,一位少年乘着黑雾,转瞬来到近前。
“帝妄?”凌云霄拍案而起:“你还有脸来,看你把人间搞成什么样子!”
“怎不能来?你也不看看,我方才是从哪里出来的。”帝妄整了整衣袖,得意地扬起下巴。
几人神色一凛,闭口不言。
是玄天宫。
柳眉紧蹙,顾一念担忧地望向他的身后,暮光之中,熟悉的玄色身影出现,步履矫健,姿态雍容,步行踏在石阶之上,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日子,自人间归来一样。
他今日神色格外沉重,手执一道神谕,传达来玄天的旨意。
将今世生灵尽数交予帝妄,分隔两界,重启新世。
峰顶一片死寂,顾一念目光死死钉在神谕上,感受到熟悉的神力,满心荒谬。
“玄天娘娘何时下过谕旨,你当这是凡世吗?”公皙瓒不满质疑。
那个温柔似水,慈悲和蔼的神主,连句重话都不忍说,对待每一个神人仙人都温声细语,从不会下达冰冷的谕令。
“你多久没见她了?五十年?一百年?”帝妄出言嘲讽:“怀疑谕令的真假,你们是不认识帝渊,还是不认识玄天的神力?”
上前接过谕令,他心情颇好地弹了弹,赞叹道:“玄天君是为了大局,你们不懂。”
“去他娘的大局……”公皙瓒气急,玉扇聚起神力,直取帝妄咽喉。
伏羲琴一声铮鸣,鹤鸣琴紧紧相随。长卷铺展,墨迹环绕,数柄长剑锵然出鞘,齐齐指向那神情得意的少年。
“打呀,打。”帝妄握着神谕,如同拥有世间最强大的护阵,分毫不乱,反是讥讽:“打死了我,谁帮你们清除这个错乱的人世,新世又该如何开启?”
棠枝戳在少年净白的颈项,他挑着眉扬起下巴,将要害处慷慨展露,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嫣唇轻颤,顾一念僵硬地立在原地,没有出手。面色略微泛白,她努力镇定道:“玄天娘娘为何下此神谕,是否被人蒙蔽,我会去亲自问个清楚。”
拉过帝渊行出两步,她忽然顿足,头也不回道:“帝妄是不死的,留些魔雾在一旁,尽管出手。”
公皙瓒眼神一亮,将将撤开两寸的棠枝狠狠插入对方的喉中搅弄,身侧,音律回旋,长剑交错,一片刀光剑影。
**
“你动杀心了。”帝渊轻拍着她的手背,略带担忧。
“不行吗?”顾一念静静反问,再度顿足,另一手拉过倒腾着短腿狂奔跟来的914,而后以腾起云雾,以更加迅疾的姿态冲向玄天宫。
“玉山!”
红日隐没入地平线,帝渊与914被拒之门外,玄天宫仅仅只接纳她一人。
914没理会同样面色凝重的帝渊,小小的身体趴在殿门上,努力探听着里面的动静,焦虑自语:“是时候了吗?”
这是否是太古之初的玉山神女会有的反应?在里面的是玉山还是顾一念,她面对的玄天,又是否是她们要寻找的天道?
微凉的大手搭在肩头,914不耐烦地挥开,忽然又觉不对……能够关注到她的存在,是那个真正的帝渊。
轻咳一声,她尴尬回首,小声道:“太阳不是已经下山了吗?”
夜色尚浅,细细的银钩刚刚爬上梢头,距离子夜还有很长的时间。这是她每日最为孤独的时刻,没有白日的热闹,整夜面对着温柔却陌生的神女,期待着属于自己的朋友归来。
气息翻涌,帝渊强行保持着意识的清醒,目露痛楚。不过,他的做法显然也给了914提示。
“是时候了,对吗?”
“我不清楚。”
帝渊声线很低,沉沉如叹。
没人知道太古之初的第一次大劫前,玄天与玉山神女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玄天宫走出后,玉山凝眉许久,含忧静坐了一整夜,认可了玄天抛弃现世、另启新世的想法。
“帝妄是不死的,我们永远也没办法真正消灭他。甚至于,他在元界之中,拥有比我们更加强大的力量。”
彼时的玉山神女长睫如羽,忽闪落下泪滴。喃喃轻语,不知是在解释给身边人,还是在重复劝说自己。
“好在,他的诉求很简单——在元界拥有属于自己的子民。只要能够满足他,他就愿意分隔两界,只在中天附近留下一道界璧。”
“玄天娘娘说,道则有失,此世本就不全。她曾想尽办法弥补,可到底无法成功。人世必然遭遇劫难,即便不应在帝妄身上,也会发生其他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一世,没有希望了。”
**
“这一世,没有希望了。”
玄天宫大殿,顾一念捡拾起散落的天道碎片,隔帘听到玄天绝望的低语,目露惊骇。
“玄天娘娘……”
“玉山!”玄天凄声打断,声线猛然变得尖利。
“此世必亡,就算没有帝妄,也会有其他的灾祸出现。没有希望了,你明白吗?”
羽睫轻颤,顾一念唇瓣翕动几瞬,却是哑口无言。
玄天的身影隐在折屏珠帘之后,语调悲戚,颤抖道:“我的力量足以开启新世,把生灵交予帝妄,换取两界分隔,下一次,我们会给这世间圆满。”
惊骇与绝望瞬间填满脑海,攫取住她的心神,额角鼓鼓跳动,识海中泛起隐痛,来时的急切质问全部抛诸脑后,哑然怔立,徒留满室寂静。
顾一念将天道碎片抱了满怀,知晓玄天已然竭尽全力,愈发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玄天与神人们的力量是有限的,重启新世,一切还有机会,执着于眼前,或许耗尽所有也无济于事。
心中的天平不住摇摆,不自觉间向某一方悄然偏移。
“玉山,你是众神之首,离我最近,也是我最喜爱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做出选择。”玄天和缓了语气,柔柔道:“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
砰、砰!
心脏剧烈跳动,顾一念怀抱天道碎片,轻喘着阖上眼眸,泪珠断线一般滑过脸庞。
从荒芜到繁盛,那些曾亲手书写过的命运,亲眼见证成长起来的人间,只能拱手让人吗?
对玄天本能般的信任让她想要顺从,心底里却有强烈的渴望,想要劈开折屏,走到玄天面前,逼迫她改变意志,或是吸纳天道碎片,代替她做出决定。
碎片如有所感,闪烁着天雷的电光,在她身周环绕,只要意念再强烈一点,便可以融入体内,成为与能够与玄天平分秋色的存在。
砰、砰!
剧烈跳动的,似乎不只是她的心脏。
花窗猛然破开,一道小小的身影摔了进来。
“念念……不对,玉山,看月亮!”
银辉透过破碎的窗棂,映在她的裙摆,子夜仍未到来,有人代替银月唤醒了她。
那是一座比之玄天宫更加辉煌的金殿,枕月压日,高高顶在天穹上,忠实地守护了人间千年万岁。
澎湃神力荡开,围绕身周的天道碎片被冲落碾压,半数化作齑粉。
玄天宫动荡,折屏珠帘之后,响起一道急促的长啸,不似人声,更像风雷。
“我都不选。”
月辉之下,皓腕如凝霜雪。纤手一扬,流光长鞭破开折屏,露出其后一团迷雾。
“天道,假扮玄天有趣吗?”
她声线轻颤,唇角带着讽意,眸中又分明有着不忍。
帝渊曾无数次对她说起,玄天已死。
他们都曾这样认为,毕竟,不断剥离,不断破碎重启后的天道,实在无法与最初温柔悲悯的神主玄天相提并论。
但它又确实有着她的一切,记忆、能力,以及对他们深刻的了解与控制力。
它不但了解玉山神女,也同样了解顾一念。一生三千年,她不是在求雷,就是在求雷的路上,一整个道途都是夺天雷之力而铺就的。
这方幻境重重设计。属于两世的意识本为一体,表面看来由玉山神女占据主导,实则处处有着今世顾一念的底色,需要由她来做出最终的决定。
若是选择依照记忆重复过往,她极有可能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将神魂消磨殆尽,即便幸运有所保留,也将绝望疲惫,与上一劫中决意陨落的神女毫无区别。
不仅是顾一念和帝渊,就连914都已意识到这个危机的存在。
明枪之后,便是暗箭。
天道深知顾一念无惧无畏,反叛执拗的个性,她一生逆天而行,从未对任何人低头,面对真实到无可破解的幻境绝不会一味顺从,在度过关键节点,确保不会对现世造成太大影响之后,便会不计代价地出手。
近在咫尺的天道、唾手可得的碎片,无不诱惑着她。即便一开始有所戒备,交手后陷入劣势,也极有可能吸取碎片,而后以强力镇压天道,实现目的。
但这毕竟是幻境,而她以神魂入天阙,连身躯都没有。一旦融入碎片,和直接对天道敞开识海也没什么区别。
“阴险至极,你不是玄天娘娘,你连她半个手指都比不上。”
顾一念毫不留情地踏过隐含杀机的道则碎片,对之弃若敝履。
流光抽散迷雾,磅礴神力裹挟雷霆将其团团围住,森白电光映照着那双榴花美目,恍若艳鬼。
良久,天道意识遭逢重创,玄天宫轰然倒塌,身周景象破碎,幻境随之崩塌。
神力卷过窗边的小身影,在崩塌之前飞身跃向天宸宫下遥挂的银月,将其一把丢进殿内。
“好阿四,快走吧,接下来该我一个人了。”
团团滚过白玉地砖,一头磕在玉阶上,914眼前一黑,再度睁眼时,恰恰对上帝渊缓缓睁开的凤眸。
他唇色苍白,眸光暗淡,天宸宫随境界连连跌落,堪堪落在玉山之畔,与峰顶齐平。
914揉了把脸,干脆道:“你回去吧,我和念念一起。”
利落地爬起,一双短腿快速倒腾,却在打开殿门的一瞬,猛然僵在原地。
“回哪里?”身后,帝渊轻声叹息。
914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是顾一念亲手为她捏造的肉身。
“我们怎么回来了?”
914震撼失声,幻境刚刚勘破,天道力量虚弱,正是寻找天道核心,注入红尘道心与修改代码的最好时机。
神色变幻,想起幻境破碎前顾一念最后的那句话,914急道:“不好。”
代码并不完善,她不能让她独自留在天道中填补道则。
身躯再度软倒,维持着奔走的姿态搭在门边,一道淡蓝光团破空而去,以蛮横之姿撞进天阙。
人间,天宸宫所护范围大大缩减,九宫八卦阵中,八仙苦苦支撑,巨石流火、凶兽肆虐,阵外的人间一片尸山血海。
长眉紧蹙,帝渊担忧地望向天阙,沉沉一叹。而后聚拢全部神力,灼烧神魂,再度升起天宸宫,落下神护。
支颐坐在神座之上,帝渊的意识渐渐沉寂,仅余一缕执念萦绕,沟通天道意识,哑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玉山,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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