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04
励蓦岑话音一落, 周围的气氛瞬间凝滞了。
胡总、赵经理和陈诗悠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许云淅脸上。
许云淅也不知道励蓦岑说的是真是假,见他迈开双腿,兀自往斜对面的安全通道去,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乖乖地跟了上去。
几个刚下班的同事过来坐电梯, 瞥到许云淅跟着励蓦岑上楼的身影, 都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直到进了电梯, 他们才好奇地询问陈诗悠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诗悠一五一十地说道:“小励总说云淅交上去的专利资料有很多问题,让她去他办公室,改完再下班。”
同事们没想到小励总竟然会亲自抓一个编外小员工的资料, 惊讶之余, 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
“云淅也太大意了, 资料交上去之前怎么不先给戴工审核……”
“戴工只是负责带她而已,又不是她领导, 不用帮她审核吧?”
“哎,那她也太惨了,被大BOSS亲自揪出问题, 还是‘很多’问题, 小励总那么严厉, 不会一气之下,把她送回智和去吧?”
大部分都是同情和担心她的人,但也有极少数不同的声音,
“这有什么惨的, 如果是我,能和小励总单独呆在一个办公室, 不要太开心哦!”
“就是,说不定她是故意搞出那么多问题,制造和小励总单独相处的机会呢!”
陈诗悠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看云淅被小励总叫走的时候一脸懵逼,应该不是故意的,而且,她有男朋友。”
“是吗?她男朋友做什么的,和她一个事务所的吗?”
陈诗悠摇头,“听说是高中同学,还在京市读研究生……”
许云淅并不知道同事们在背后如何议论自己,她只是垂着脑袋默默地跟在励蓦岑身后。
楼道里安静极了,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时而交错、时而重叠。
直到踏上26楼的走廊,励蓦岑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仿佛她真的是个极其不负责任的、错漏百出的小员工。
快到办公室的时候,杨特助从工位里头站起身来,笑着与两人问好。
励蓦岑点了下头便折向左手边的办公室,许云淅则慢下脚步冲杨特助微微一笑。
却在转身的瞬间,发现励蓦岑握着门把手等在敞开的门边,射向她的眸光压在眉骨之下,暗沉沉的,仿佛风雨将至的阴晦天空。
许云淅心头一凛,忙收了笑,低着头快步进了门。
关门声刚落下,励蓦岑的嗓音就从身后传来,“戒指为什么不戴?”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淡,可稍一回味,就能感觉到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她转过身去,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励蓦岑就先替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又怕被同事看到说不清?”
这话里的讽意很明显。
许云淅想他一个人坐在这大办公室里,根本不知道那些外表干练的精英们,有着一颗多么八卦的心。
上周在员工餐厅吃午餐的时候,她亲眼看见隔壁桌一个刚刚订婚的女生,是怎样被周围的同事们轮番“盘问”的。
他们的问题层出不穷,比如,未婚夫几岁了,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怎么认识的,谈了多久了,父母是做什么的,婚房买在哪里,首付出了多少……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问完之后,还有人要看男方的照片。
如果结的是“真婚”,问问倒也无妨。
可她结的却是随时都可能结束的“形婚”,男方还是整个集团的老大……
要是戴上婚戒,同事们肯定会打破炒锅问到底。
而她却只能像刚才在楼下应付陈诗悠那样,不停地编造谎言。
俗话说,“谎言如荨麻,玩弄会刺手。”
谎话编得多了,总有露馅的时候。
许云淅想把这些道理分析给励蓦岑听,可没等她整理好措辞,他就先开了口:“我马上要去开会,你在这里等我,我尽量把会议控制在半小时内。”
许云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借口“资料有很多问题”,把她叫来办公室,是要她等他开完会,然后一起回家?
见他拿了笔记本电脑就要出门,许云淅忙道:“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大晚上的,你还准备走回去?”
男人侧身停在宽大的实木门旁,沉着脸,将裹了寒霜一般的话冷冰冰地丢给她,
“屈杰的事才过去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许云淅知道他是为她着想,可这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了?
五年前,即便她真的犯了错,他也不会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训她。
是因为中午和姚婧聊得不愉快,所以心情不好吗?
求而不得的滋味最是折磨人,许云淅同情他的同时,心底又忍不住泛起阵阵涩意。
她抿了抿唇,不再坚持自己走回去,“那我打个车……”
话还没说完,肚子里就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响声。
她慌忙按住肚子,可还是被励蓦岑听到了。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往下一滑,落在她按着肚子的手上,沉默两秒,蹙眉问道:“没吃晚饭?”
许云淅窘得耳朵都红了,她放下手,低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吃?”
“资料写着写着就忘了时间……”
“如果下次再被我抓到……”男人的话音忽然严厉起来,那充满了威胁的语气,让许云淅蓦地想起初中学校里人人惧怕的教导主任。
她壮着胆子抬起眼帘,就见励蓦岑绷着脸走到办公桌旁,放下电脑之后,一边拿一双黑沉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一边解开袖扣,然后慢慢卷起袖子——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下次再不吃晚饭,就要……揍她吗?
许云淅心里有点慌,见男人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朝自己走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以后一定……”她仰着头,怯怯地望着停在身前的男人,保证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他义正词严的嗓音盖了下去,“我就告诉老爷子。”
许云淅:“……”
气势做得这么足,结果……只是去告状?
许云淅怔了一瞬,随即微微嘟起脸,小声埋怨道:“哥哥怎么还打小报告呀?”
励蓦岑睨她一眼,拉起她的手就往门口去。
“去哪呀?”许云淅一头雾水。
男人脚步不停,只硬邦邦地丢给她两个字,“吃饭。”
“可你不是还要开会吗?”
“往后推。”
她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吃个饭还要他推迟会议……
许云淅连忙刹住脚步,急急地说道:“不不不用了……”
堪堪握上门把手的男人拧着眉扭过头来,那表情瞧着凶巴巴的,许云淅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说道:
“等、等十分钟以后,我自己、自己打车去就行……”
之所以要等十分钟,是因为刚才在楼下,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资料问题“很多”,要是走得太早,被有心的同事看到,那就解释不清了。
励蓦岑见许云淅坚持,盯了她几秒之后,终于还是压下心头的火气,无奈地妥协道:“我把车开到前面路口。”
原想着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被同事撞见,没想到她还是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道:“前面的路口也会被同事看到?”
面前的小姑娘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你的车……太扎眼了……”
励蓦岑:“……”
瞧着乖乖软软的小姑娘,执拗起来,还真教人无计可施。
励蓦岑沉着脸与她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松开她的手,用下巴指了指窗边的书桌,说:“去那儿坐着。”
说完便拉开门径自出了办公室。
大门随即合上。
许云淅以为他去开会了,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
她从肩上卸下背包,走到桌旁坐下。
可励蓦岑并没有去开会,他只是去找杨特助而已。
杨特助正对着电脑屏幕飞快地敲键盘,见他过来,连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问道:“小励总,您有什么吩咐?”
励蓦岑往他桌上扫了一眼,问:“有吃的吗?”
杨特助正等着老板给自己加派工作,乍然听到这句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重复道:“吃的?”
“对。”励蓦岑点头。
“哦……”杨特助很快反应过来,俯身拉开边柜的门,从里头拎出一大袋东西递给他,“您看这些可以吗?”
他常常陪老板加班到深夜,为了及时补充能量,吃的喝的都准备得很充足。
励蓦岑接过袋子一看,见里头装着各种肉干、饼干、薯片、巧克力、饮料——
尽是些垃圾食品。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可一想到办公室里头那个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小姑娘,无奈地闭了闭眼,说:“我都拿走了,钱等会儿微信转给你。”
“不用了,没多少钱的!”杨特助的话音还没落,励蓦岑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杨特助望着那扇自动关闭的深褐色大门,纳闷地歪了歪脑袋——
跟了老板这么久,从没见他吃过零食,难道……
是给许工拿的?
不不不,从老板昨天刚换上的朋友圈封面来看,此时在办公室里等着被投喂的那位,应该是励太太才对……
许云淅并不知道自己在杨特助心里的身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正打算趁着这十分钟把之前做好的初稿修一修,可刚把笔记本电脑从包里拿出来,励蓦岑就去而复返了。
许云淅惊讶地看过去,发现他的手里多了一大袋东西。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旁,将那个袋子递到她手边,用一种非常公式化的语气说道:“先找点吃的垫垫肚子,十分钟后让司机送你回家。”
让司机送……不是更不保险吗?
要不了多久,司机就会发现,她和他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一样会引起漫天流言。
可励蓦岑已经让步了,许云淅不敢再触他的逆鳞,只能寄希望那个司机是个口风很紧的人。
“好。”她接过袋子之后,又道了声谢。
励蓦岑瞧她一眼,转身便走。
一阵塑料袋的希希索索声之后,小姑娘软糯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过于好听了,励蓦岑的心底不由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顿下脚步回头看去,就见那穿着青灰色针织开衫的女孩儿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手里举着一桶泡面,半是期待半是小心地问道:“我想吃这个可以吗?”
说了让她垫垫肚子,她倒是胃口大。
吃完泡面,是不打算吃正餐了?
励蓦岑蹙起眉头,“不行”两个字刚到嘴边,就见许云淅指了指门外,很是贴心地说道:“如果你担心味道太重,我出去吃。”
听到“出去”两个字,励蓦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之前她进来前,对杨特助露出的那个甜笑。
他的眼神骤然间冷下来,语气生硬地反问道:“吃泡面就不怕被同事看到了?”
杨特助工位旁,有一块半开放的等候区,她躲在最里头吃,应该不会被人看到。
再说他马上就要去开会了,一般不会有人来办公室找他汇报工作,至于杨特助……
早在她进盛瑞之前,他就见过励蓦岑大晚上地亲自送她回家。
可公司里至今没传出励蓦岑与她的流言,可见是个嘴巴严实的人。
许云淅想着便说:“杨特助不是个多嘴的人。”
她才认识杨特助几天,就那么信任他?
励蓦岑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糟糕透顶。
从早上出门开始,她就一个劲地要和他划清界限——
拒绝和他一起上班、拒绝公开他们的关系、拒绝办婚礼、拒绝和他一起吃午餐、拒绝和他一起回家……
一整天下来,他胸口的郁气越积越多。
而她评价杨特助的那句话,就像一把火,将他积压在心底的气全都点燃了。
许云淅见励蓦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半晌都没有出声,只好忍住心底的食欲,放下泡面小声说道:“你担心得也有道理,关键时期,还是小心为妙……”
说起来,从前和他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让她吃泡面。
唯一的一次,还是她厚着脸皮撒了好久的娇才勉强让他松口……
其实她平时也不爱吃这个,就是今晚实在太饿了,而其他的零食,不是太干就是太甜……
励蓦岑见许云淅一脸不舍地将泡面放回袋子里,然后低着头在一堆零食里头扒拉了好久,也没找出想吃的来。
到底还是没忍住,他板起脸扔过去一句,“想吃就吃!”
“诶?”许云淅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双茫茫然的小鹿眼眨了眨,想问他是留在这里吃,还是出去吃……
可对上那张凛若冰霜的脸,嘴唇翕动两下,终究还是没敢问出口。
而面前的男人似是有读心术般,没好气地说道:“就在这里吃!”
虽然态度不怎么好,可到底还是妥协了。
许云淅忍不住笑起来,“谢谢哥哥!”
那清甜的笑意从弯弯的眉眼间溢出来,粉润的两片唇也高高翘起。
励蓦岑冷眼瞧着,心底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阴暗念头——
好想将她一把扯进怀里,狠狠地欺负。
欺负到她哭,欺负到她啜泣求饶……
许云淅当然不知道励蓦岑在想什么。
见他直挺挺地立在几步之外,抿着唇,拿一双半敛的长眸定定地凝着自己,半晌都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哥哥还不去开会吗?”
她的话瞬间将励蓦岑扯回了神。
他喉头轻轻一滚,哑声道:“不急。”
说着便绕去办公桌后头坐下。
刚刚不是要走吗?
怎么又不急了?
许云淅瞧了眼靠在椅背低头按手机的男人,压下心里的小小困惑,撕开泡面去接水。
大概实在太饿了,那味道闻着特别诱人。
三分钟一过,她就迫不及待地叉起面条,刚要送进嘴里,忽地想起那年吃泡面的情景。
那是高三刚开学不久,下了晚自习,她照例和温漾一起回家。
温漾心血来潮说想吃泡面,正好许云淅也饿了。
再加上早上出门时,励蓦岑说今天会加班到很晚,让她自己在外面买点吃的当夜宵。
她便跟着温漾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桶泡面。
可进了门,却发现励蓦岑正站在料理台前系围裙。
见到她手上的泡面,他顿时嫌弃地皱起眉,说那东西没营养又不健康,让她不要吃。
许云淅一面不想励蓦岑太辛苦,加班回来还要给自己做宵夜;
一面也想尝尝泡面久违的味道,于是又是恳求,又是撒娇,使劲浑身解数,才终于让他败下阵来。
可他也没让她泡着吃,而是将泡面在锅里煮开了,又加了牛肉卷、荷包蛋和青菜。
那浓郁的香味将许云淅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了出来,但她还是忍着诱惑,把第一筷子面条夹给了励蓦岑。
励蓦岑正坐在她身旁,翻看她带回来的物理卷子,瞥到她递过来的面条,侧眼问她:“你确定要分我吃?”
一筷子面条而已,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
许云淅想也不想地点了头。
“那哥哥自己来。”他接走她手上的筷子,把她面前的碗也一并挪走了。
然后把筷子插进碗里,随手那么一搅,一大卷面条就被他提了起来!
而碗里,除了牛肉卷之类的配菜,就只剩下寥寥几根面,浸在汤汁底下,几乎都看不见了!
他不是说这种垃圾食品最好不要吃吗?
怎么吃起来,比她还要馋?
见他张开嘴,就要把那卷粗得像纺锤一样的面条往嘴里塞,许云淅急忙阻止他,“哥哥!”
励蓦岑闻言,顿住动作慢条斯理地朝她瞥来,“怎么了?”
他的眼底满是不解,许云淅嗫喏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呃,那个……”
见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手上那卷面条上,励蓦岑眨了眨眼,似是恍然,“刚刚不是说要给我吃?怎么又舍不得了?”
谁知道他一口就要吃掉她大半碗面啊!
“不是舍不得,就是……嗯……”磕磕绊绊了好一会儿,许云淅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眼睛也跟着亮起来,“要不这碗都给哥哥吃,我再去买一桶!”
她想,他一定也饿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那她就顺水推舟,全给他好了!
许云淅自以为猜到励蓦岑的心思,登时站起身来,可刚抬脚要走,就被励蓦岑拽回了椅子上。
“小气猫儿!”他放下筷子,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哥哥跟你开玩笑的!”
她把一整碗面都让给他了,哪里小气了?
许云淅不服气地撅了撅嘴,随后对上男人满是笑意的眸子,半信半疑地问道:“哥哥真的不吃吗?”
“哥哥哪能跟小孩儿抢吃的?”
他边说边把面碗推回她面前,然后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说道,“快吃吧,吃完哥哥给你讲题。”
往事历历在目。
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如今回忆起来,似乎连空气都是甜的。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对他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他也没有陷进与姚婧的爱情纠葛里。
他们如同一对真正的兄妹,纯粹地亲近着彼此。
许云淅不由地想,如果他们一直以兄妹的关系走下去,那么多年之后,他还会选择与她“形婚”吗?
“怎么不吃?”
一道低缓的嗓音忽然从斜上方传来,正沉浸在思绪中的许云淅猛地回过神来。
她偏头看去,就见励蓦岑拉开她身旁的椅子,目光落在她叉起的面条上,边坐下边问,“不是很想吃吗?”
许云淅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回忆,竟然连一口面都没吃。
“嗯……刚才有点烫……”许云淅随口编了个理由,然后将叉起的面条送进嘴里。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她心头一跳。
随即就听杨特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小励总,知产部的赵经理来找您,请问现在有空吗?”
知产部新上任的赵经理来了!
刚刚在楼下,励蓦岑以“专利资料问题很多”为由把她叫来办公室加班的时候,赵经理就在场!
要是他进来,发现她不仅没在修改资料,反而堂而皇之地坐在CEO身旁吃泡面,他会怎么想!!
眨眼的功夫,许云淅的心底就掠过诸多思绪。
她鼓着腮帮子,含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面条,满眼惊惶地冲身侧的男人摇头。
可励蓦岑却像没看到般,冲着门口扬声说道:“让他进来。”
潮涌05
让他进来……?!!
许云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惊愕地睁圆了眼睛。
门把旋动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她连忙捧起泡面,一边起身一边转头四顾, 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模样瞧着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猫, 励蓦岑又好气又好笑。
“你吃你的。”他将她按回椅子上,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的当口, 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 “赵经理不是个多嘴的人。”
这话, 不是她刚刚用来评价杨特助的吗?
他一模一样地用在赵经理身上,总觉得……
像是故意的。
可许云淅已经没时间去思考这些了,因为——赵晖已经进来了。
赵晖推开厚重的办公室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励蓦岑的身影。
他面对大门, 微弓着身子,双手插兜靠在落地窗前的一张书桌旁。
赵晖一边进门, 一边笑着与他打招呼:“小励总,不好意思, 打扰您了!”
说话间,瞥到励蓦岑身旁坐着一道纤瘦的背影。
那背影趴在桌旁,正低着头……
在吃泡面?
难怪一进来, 就闻到一股泡面的味道。
赵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他原是江州一所专利事务所的副所长, 上周才被挖来盛瑞知产部。
虽说只是个经理, 但HR告诉他,集团CEO对知识产权这一块非常重视,以后难免经常去CEO办公室汇报工作。
因此, CHO和创研中心老总在与他聊起CEO此人的时候, 都郑重其事地提醒他,进了CEO办公室, 千万不要靠近落地窗前的那张书桌。
据说之前有个和老励董一起创业的老董事,在CEO办公室里与励蓦岑聊工作的时候,因为腰腿不好,见书桌前的那张椅子看起来比其他的都要舒适,便去拉过来坐。
可没等屁股沾上椅子,就被励蓦岑当着其他高层领导的面,毫不留情地阻止了。
听说还有一次,励蓦岑的堂兄,也就是励蓦岑二伯励维兴的长子励舒胤,见那摆在书桌上的一瓶小雏菊开得特别漂亮,便随手掐了一朵下来,结果被励蓦岑当场赶出了办公室……
渐渐的,与励蓦岑接触过的高层都意识到,他办公室里那张靠窗的书桌、桌前的椅子以及桌上那瓶经常换新的小雏菊,是励蓦岑的禁区,无论如何都不能碰。
赵晖牢记在心里,却不想此时此刻,竟然看到部门里的编外员工坐在那书桌前……吃泡面!
之前在楼下的电梯口,他听励蓦岑对那小姑娘说,专利资料问题很多,让她改完再下班。
因为涉及到专利,他回到办公室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来看看,那些问题都出在哪里。
这样既能给励蓦岑留下尽职的好印象,又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帮那小姑娘避开相似的问题。
可他发现,那小姑娘的笔记本电脑远远搁在桌角,连屏幕都没有掀开……
所以,那资料中的“很多问题”到底存不存在,而这清冷矜贵的CEO与那看起来和在校大学生没什么两样的年轻小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在赵晖暗自疑惑的时候,励蓦岑神情自若地问道:“赵经理……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两个字加了重音,赵晖立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当即摇着头回道:“没有、没有急事……”
励蓦岑抬起手腕看表,“五分钟后我有个会,如果没急事的话,那就下次再说?”
“好的好的!”赵晖十分有眼力见,一边往门口退,一边语速飞快地告辞,“那您先忙,我先走了。”
说完便转过身,一阵风似地出了办公室。
直到关门声响起,许云淅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下来。
从赵经理进门到出门,前后不过两分钟,可她却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寒冬。
希望他真的像励蓦岑所说,是个嘴巴严实的人……
许云淅边想边将已经泡得有些胀的面条送进嘴里。
却听身旁的人悠悠地冒出一句,“许云淅,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吃独食……”
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云淅放慢咀嚼的速度,抬眼朝励蓦岑看去。
却见他拉过身旁的椅子,朝着她侧身坐下。
办公室里的光线很足,将他一双瞳仁照得清澈透亮,可她却分辨不出那里头含着的情绪。
茫然地与他对视几秒,许云淅忽地反应过来,“你该不会……也没吃晚饭吧?”
励蓦岑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搁在桌上,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薄唇抿着,没有应声,只有左边那条眉毛极缓地抬了一下。
这便是默认了。
“那你赶紧找点吃的垫垫肚子吧。”
许云淅连忙伸手够过桌上那个装满零食的袋子,刚将袋口撑开,就见他冲自己面前的泡面努了努嘴,淡声说道:“可我想吃那个。”
许云淅蓦地愣住。
他想吃……泡面?
怎么可能!
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他对泡面都是极其嫌弃的。
难不成……又想作弄她?
可他今晚心情这么差,怎么还会有闲情作弄她?
许云淅猜不透励蓦岑的真实想法,索性不去猜,只如实说道:“可我已经吃过了……”
“这有什么关系?”励蓦岑抬起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不以为意地说道,“夫妻之间本就该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是这样用的吗?
许云淅总觉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卷起一小叉子面条递给他。
他低下头来的时候,许云淅依然不相信他真的会吃。
直到缠在叉子上的面条全被他吃进嘴里,她才惊愕得瞪大双眼。
这副呆萌的模样实在好笑,励蓦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勾起唇角笑道:“吃了你几根泡面,就变成小傻猫儿了?”
许云淅:“……”
“把你馋成这样,味道也没有多好嘛……”
励蓦岑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便拎着笔记本电脑,在许云淅呆愣的视线里,悠哉悠哉地踱出办公室开会去了。
等那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渐渐合拢的门缝之后,许云淅才突然反应过来——
他不惜抬出“相濡以沫”的夫妻大义,也要吃她吃过的泡面,难不成就是为了——
证明泡面的味道也没多好?
这逻辑,还真让人匪夷所思!
许云淅摸了摸被他捏过的地方,收回视线继续吃泡面。
十分钟后,司机来接她下班。
为了避免被同事看到,车子停在离盛瑞大楼几十米外的路边。
那是一辆亮着红色尾灯的黑色大众。
之前在电话里,司机告诉过她车牌。
确认过之后,许云淅拉开后座车门,低下头正要钻进去,却发现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人!
车子停在一处照不到灯光的厚重树影下。
车里也没开灯。
只有那人腿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幽暗的光。
那光只勉强照亮他胸腹间的一小圈地方,他的脸隐在暗影里,她看不清。
许云淅愣了两秒,一个猜测从心底冒出来的同时,那人偏过头来,缓声问道:“怎么?”
这声音太过熟悉……
可他不是在开会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怎么会坐这种车?
与他那些顶级座驾比起来,这车毫无舒适度可言。
他那双大长腿缩在前后座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根本无法舒展开。
“没什么……”许云淅很快压下心头的疑惑和诧异,矮身坐进车里。
直到车子停在别墅门口,身旁的男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他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视频会议的界面,许云淅怕打扰他,也没出过声。
下车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在家里憋了一整天的柴宝见到他们,激动地摇着尾巴迎上来。
励蓦岑换好拖鞋,抬起脚尖蹭了蹭它的下巴,便端着笔记本电脑往楼上去。
柴宝往前跟了几步,又掉头跑回许云淅身旁。
许云淅正坐在换鞋凳上换鞋,见柴宝抬起前爪搭在自己腿上,一脸求爱抚的模样,便弯下腰揉它的脑袋。
揉着揉着,忽然想起什么,便站起身来,冲着励蓦岑的背影喊了一声:“哥哥!”
励蓦岑这会儿已经走到了楼梯转角,闻言停住脚步,摘下左耳的耳塞扭头朝她望来。
许云淅往前紧走几步,仰起脸问他:“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外卖好不好?”
励蓦岑默了一瞬,说:“我想吃……蛋炒饭。”
顿了一下,又补了几个字,“你做的那种。”
许云淅:“……”
她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做蛋炒饭,因此早上出门前,还特意蒸上了米饭。
可刚刚吃了泡面,半饱不饱的,已经不打算做了。
他如果想吃,倒是很快就能做好,只是……
他的嘴那么挑,会喜欢吗?
励蓦岑见许云淅迟迟没有应声,便垂下眼睫低声说道:“不想做就算了。”
许云淅连忙否认道:“不是的,我就是……怕你吃不惯。”
她的嗓音还没完全落下去,励蓦岑的声音就紧接着响起:“不会。”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得干脆又利落。
“……那好吧。”许云淅说着便快步往厨房去,可走到半路,又忽地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励蓦岑的视线。
他还在楼梯转角站着,单手抱着笔记本电脑,左耳的无线耳机也还捏在手上。
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励蓦岑愣了一瞬之后,抬手楼抠了抠眉梢,问道:“怎么了?”
“嗯……”许云淅眨了眨眼,很快想起自己回头找他的目的,“蛋炒饭大约要二十分钟以后才能好,你要是饿得不行,就先吃点水果垫一垫。”
励蓦岑应了一声“好。”
“那我就去做了。”许云淅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励蓦岑点着头“嗯”了一声,许云淅便转过身继续往厨房去。
励蓦岑的视线追随着那道纤柔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缓缓扬起唇角。
片刻之后,他塞上耳塞,转身下楼。
一进厨房,许云淅便穿上围裙忙活起来。
先将剥好的玉米粒从冰箱里拿出来,和洗过的大米、小米、冰糖一起放进破壁机里打玉米汁。
接着便切菜、剥虾、煎蛋,原本还要加根香肠,想起励蓦岑不喜欢吃,便煎了半块牛排,切成肉粒一并炒了进去。
一盘热腾腾的蛋炒饭很快便出锅了。
也不知道,励蓦岑的会开完了没有。
许云淅一边暗自想着,一边端着餐盘走出厨房,却发现他已经在餐厅了。
餐桌旁的窗户半开着,他背对着她靠在窗台上,身上的藏蓝色衬衣随着他的动作拉出背部的紧致线条。
他一手撑在窗沿,一手夹着半截烟。
有淡淡的青烟随着微凉的晚风从窗外飘进来,许云淅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大约听到脚步声,男人缓慢地直起身子扭头看来。
他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个,一小段平直的锁骨露在外头,在灯下瞧着,白皙而性感。
“做好了?”大约抽了烟的缘故,他的嗓音听起来带着几分暗哑。
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整个人瞧着随性又倦怠,与在公司里呈现出来的冷厉锋锐的霸总形象大相径庭。
“嗯。”与他视线交错的瞬间,许云淅忽然就没了自信。
虽说手里的这盘蛋炒饭,是她有生以来做得最最用心的一餐饭,但对于从小就吃惯高级料理的大少爷来说,这样的大杂烩……
大概率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她把炒饭摆在餐桌上,又回到厨房,倒了杯刚刚打好的玉米汁出来。
励蓦岑已经在餐桌旁坐着了。
他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正垂着眼睛默默地望着面前那盘炒饭。
许云淅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递上勺子,不好意思地笑,“水平有限,将就着吃吧……”
励蓦岑接过勺子,说:“看起来不错。”
“那你慢慢吃。”许云淅笑了笑,一边背过手去解围裙的系带,一边转身走向厨房。
励蓦岑刚刚舀起一勺饭,闻言顿住动作,抬眼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许云淅停在厨房门口,低头将围裙的挂脖从脑袋上脱出来。
励蓦岑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说:“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也吃点。”
许云淅下意识地就想拒绝,转念一想,分她一些,那他就不会剩下太多,场面也不至于太难看……
许云淅想着便应了声好。
片刻之后,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励蓦岑吃东西向来斯文优雅,再饿也不会狼吞虎咽,再美味也不会鼓着腮帮子一边吃一边赞叹。
但对于不喜欢吃的东西,绝对不会再吃第二口。
许云淅抬起眼帘,偷偷瞄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只见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吃着。
“味道不错。”很突兀的一声称赞,许云淅只当他在安慰自己。
想起自己还欠他一顿饭,于是问道:“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出去吃好不好?”
却听励蓦岑回道:“明天要出差。”
许云淅不由地惊讶,“诶?不是刚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差?”
励蓦岑撩起眼皮看向她,“我出差,不就没人管你了?也不用老是担心被同事看到。”
他的神色看起来淡淡的,可许云淅却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几分幽怨的味道。
可他怎么会幽怨呢?
他难不成想被同事们看到他们在一起?
许云淅想着便凝眸望进他的眼底,想要寻找不可能的证据。
励蓦岑却在这时候垂下眼睫,端起手边的玉米汁,喝了一口之后,缓声解释道:
“年初接手盛瑞的时候,就打算在四月底之前把国内所有的工厂都走一遍,现在还剩五家,我想尽快走完。”
“哦……”许云淅点了点头,正要继续吃饭,忽然想到什么,便又看向他,说,“在考察工厂的时候,其实可以一并把专利考虑进去。”
励蓦岑倒是没想过这一点,扬了扬眉,问道:“专利?”
“嗯。”许云淅放下勺子,“一般人都会认为,工厂主要负责生产,在技术创新方面,远远不及创研中心。
但这并不表示没有创新,有一些虽然看起来只是小小的改进,但如果好好挖掘的话,应该也能发现一些宝藏专利。”
她说话的时候,励蓦岑一言不发地听着。
原先那懒倦的目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清亮起来。
等她讲完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我以后出差,很有必要带上你。”
许云淅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小建议,身上就多了一道重任。
她忙摆手道:“我对盛瑞现有的技术了解得还不够多,你应该带一个资深专代过去,最好是有研发经历的。”
励蓦岑并不这么认为,他张开嘴,正要说话,却听她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
许云淅凑到屏幕前一看,心头一紧,连忙看向励蓦岑,惊道:“是爷爷!”
瞧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励蓦岑不由地好笑,“接个电话而已,心虚什么?”
许云淅有点不服气,嘟起嘴说道:“你不心虚,要不你接?”
“行啊。”励蓦岑伸手够过许云淅的手机,按下接听之后,又打开了扬声器。
励蓦岑喊了一声“爷爷”,电话那头的老爷子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怎么是你接的,淅淅呢?”
“淅淅啊……”励蓦岑把视线投向许云淅,见她冲自己扬了扬手上的勺子,眼底慢慢漾开一丝笑意,“她在……”
他故意慢慢悠悠地拖长了尾音,几秒之后,慢条斯理地冒出两个字,“洗澡。”
洗澡????
许云淅惊愕得瞪大了双眼。
她捏紧了手上的勺——这么明显的暗示都没看到吗?
还是说,他是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
见对面的男人牵起唇角无声地笑开,许云淅气得扬起勺子,在空中冲他用力地敲了敲。
励蓦岑瞧着,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了。
老爷子却不疑有他,“哦,那等她洗完,你告诉她,我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到。”
许云淅一听,顿时慌了神。
等励蓦岑挂掉电话,她立刻靠上桌沿,一脸紧张地问道:“爷爷不会是来突击检查的吧?”
“要真是突击检查就不会提前打电话了……”励蓦岑笑她想多了,“他应该只是路过而已……”
说完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起蛋炒饭来。
可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就算老爷子只是单纯路过,他年纪那么大,精力有限,肯定不会连夜赶回老宅去。
而这栋别墅又只有二楼一间客房,励蓦岑搬来的衣物都堆在里头,他的洗漱用品也摆在客房自带的卫生间里。
只要老爷子留下来过夜,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对“分房睡”的假夫妻。
老爷子脾气火爆,到时候一定会勃然大怒,若是气出个好歹来,后果不堪设想。
许云淅把心底的忧虑一股脑儿说给励蓦岑听。
励蓦岑听完,放下勺子,皱着眉作势思考了几秒钟,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能分房睡,那就……一起睡?”
潮涌06
一起……睡?
这三个字听起来怪怪的, 许云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励蓦岑见她怔在那里,迟迟没有出声,扬了扬眉, 淡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 就当我没说。”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我会想办法让他回去的。”
大晚上的, 把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赶回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宅去?
想到这里, 许云淅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老爷子年迈孤单的身影,鼻子霎时间酸了——
她当即摇头道:“我没有不愿意……”
说话间,垂眸吃饭的男人掀起眼皮朝她看来。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 许云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眨了眨眼, 目光不自觉地滑到他挺直的鼻梁上,接着说道, “如果哥哥没问题的话……我也……可以的。”
她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而她的脸颊, 也莫名地烧起来。
怕励蓦岑瞧出异样,她低下头,端起手边的玉米汁, 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柔和的灯光下, 小姑娘一张白白嫩嫩的巴掌小脸,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一片浅红。
那莹润而自然的色泽,恍若月光下的桃花花瓣,明艳又娇柔。
励蓦岑只瞧了一眼, 在胸口积压了一整天的郁气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有小小的欢喜自心底涌上来, 唇角情不自禁地翘起。
他偏开头,用手背掩住鼻唇, 轻轻咳了两声,等唇角被压平之后,才回过头,一脸淡然地说道:“那等我吃完,就把东西搬到三楼去。”
等他吃完,那得什么时候了?
他的盘子里还有一大半蛋炒饭呢,以他的速度,至少得再吃个七、八分钟!
而老爷子虽说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可那只是他自己估算的时间,谁知道准不准?
万一东西搬到一半他就来了,岂不是不打自招?
许云淅越想越急,剩下的蛋炒饭也没胃口吃了。
“我先上去换身衣服……”
励蓦岑在电话里和老爷子说她洗澡去了,她总不能再穿着身上这套针织开衫和灯芯绒长裤见老爷子吧。
她说着便放下手里的勺子站起身来。
励蓦岑叫她别急,“吃完再换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哥哥也要快点吃……”许云淅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往门口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励蓦岑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如此上心,他可不能拖她后腿……
于是加快速度吃完蛋炒饭,又把她剩下的饭温进电饭煲,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早上搬来的东西还没收拾,他直接用电梯全部运到三楼。
一箱一箱搬进主卧衣帽间,然后分门别类地整理。
才整了一半,门铃就响了。
许云淅刚把励蓦岑带来的枕头换上和自己同款的枕套,听到铃声,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她连忙放下枕头,冲着衣帽间里的男人说道:“哥哥,我先下去开门。”
她边说边往卧室门口去,却被励蓦岑叫住,“等等——”
许云淅顿住脚步,见那穿着一身浅灰色家居服的男人将手上一件白衬衣挂进衣柜,然后绕过堆在地板上的几个大纸箱,几步走到她跟前,说:“我们一起去。”
“哦……”许云淅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与励蓦岑一道出了卧室。
她像个即将进入考场的学生,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交握在身前,连走路的姿势看起来都异常紧绷。
为了节省时间,两人坐电梯下楼。
狭小的空间里,励蓦岑察觉到许云淅的紧张,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说道:“别担心,昨天的‘大考’都过了,今天的‘随堂小测验’肯定也不会有问题的。”
这比喻也太贴切了,许云淅听完,心头顿时一松,眼底的焦虑散去大半,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来,“嗯。”
电梯就在这时到达底层。
励蓦岑又揉了下她的脑袋,然后率先跨出门去,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朝跟在身后的小姑娘伸出了一只手。
许云淅垂眼看向他的手,愣了两秒之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笑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与他的握在一起。
男人的掌心宽大而温暖,贴着她凉凉的手心,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快步朝大门去。
片刻之后,许云淅和励蓦岑并排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老爷子则坐在侧边的单人座上。
他侧头看向身旁这对新婚小夫妻。
穿着灰粉色薄绒家居服的小姑娘瞧着娇柔又乖顺,穿着浅灰色棉料家居服的年轻男人则英挺俊朗。
两人肩挨着肩、手牵着手坐在一处,怎么看怎么般配。
老爷子心下满意,眼里便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淅淅啊,爷爷今天约了几家婚庆公司,选出几个还算不错的方案,你看看喜欢哪个。”
他边说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沓策划书,一一摊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许云淅惊呆了。
她没想到老爷子动作这么快,昨晚才知道他们领证,今天就拿出婚礼方案让她选了——
盛大且隆重的古堡婚礼、梦幻而浪漫的海岛婚礼、喜庆又热闹的中式婚礼……
已经晚上九点半了,老爷子却还神采奕奕地介绍着。
许云淅却听得心不在焉。
她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拒绝这场婚礼。
她不想看到老爷子大失所望的样子,更不想像个拙劣的演员,和励蓦岑一起演完一场花团锦簇却和爱情全然无关的虚假婚礼。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时,突然听老爷子问道:“这些方案,淅淅都不喜欢?”
许云淅飘远的思绪顷刻间被扯了回来。
她知道,眼下是拒绝的最好时机。
可她实在不忍心让老爷子失望,回应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敢看老爷子的眼睛,垂着眼帘憋了半晌,总算强迫自己点了一下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头顶传来老爷子温和的嗓音,“那淅淅喜欢什么样儿的?”
“和喜不喜欢无关,我只是……不想办婚礼”——
她的嘴唇像被胶水封住了似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喉咙口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底仿佛有两个小人,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一个说赶紧拒绝,一个说你怎么忍心拒绝!
进退两难间,许云淅的目光投向面前那份海岛婚礼的策划书,上面印着许多漂亮的宣传照。
背景都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穿着白色礼服的新郎和披着婚纱的新娘或牵着手在海滩上快乐奔跑,或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互相交换戒指,或在漫天余晖中深情拥吻……
那甜蜜幸福的感觉几乎要从照片中溢出来。
可她和励蓦岑怎么可能做这些?
他甚至,连手上那枚充满了和姚婧甜蜜回忆的戒指,都不愿意换掉,更别说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亲吻了……
所以,与其在婚礼现场露馅,让老爷子在众人面前没脸,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办!
心底的拉锯战霎时间就分出了胜负。
许云淅暗自吸了口气,然后鼓起勇气对上老爷子的视线,艰难却又坚定地说道:“爷爷,我……不想办婚礼。”
老爷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几秒之后,瞠大双眼不可思议地追问道:“你说什么?你不想办婚礼?为什么?”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语气一个比一个强烈。
许云淅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磕磕碰碰地解释道:“呃……我就是觉得……还是、还是不办比较好。”
她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嗫喏了半晌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爷子等不及,目光一转,看向坐在许云淅身侧的励蓦岑,沉着脸问道:“这馊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从三人坐上沙发开始,励蓦岑就没说过一句话。
他姿态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漫不经心地捏着小姑娘那只又小又软的手玩儿。
而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过。
她的每一个表情,无论是忐忑还是纠结、为难还是慌张,都那样生动可爱。
就在他看得入神之时,忽然被老爷子点了名。
就像在课堂上开小差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励蓦岑有一瞬的茫然。
却听许云淅急急忙忙地替他辩解道:“不是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和哥哥无关。”
老爷子却是不信。
这世界上,哪个女孩子不想要一场梦幻般的婚礼?
而许云淅,自幼失怙,在成长的过程中,亲人又相继离去,比起普通人家的孩子,只会更期待婚礼。
老爷子正打算好好审一审励蓦岑,却听他干脆利落地承认道:“没错,这的确是我的主意。”
许云淅愕然,这明明是她提出来的,他怎么揽到自己身上了?!
她一脸惊讶地看向励蓦岑。
老爷子却已霍然起身,一边用力敲着拐杖,一边声色俱厉地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把人骗到手就不想负责了是不是……”
那暴跳如雷的模样把许云淅唬了一跳。
她慌忙站起身来,扶着老爷子的手臂,又急又慌地安抚道:“爷爷您先别激动,坐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老爷子哪里听得进去,“你用不着替他开脱,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那先等我说完再教训行不行?”励蓦岑掏了掏耳朵,满脸无奈地站起身来。
老爷子只想冲过去先狠狠揍他一顿再说,可许云淅却牢牢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放。
“爷爷,真的不关哥哥的事,都是我的错……”
小姑娘的嗓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老爷子转眼一看,就见她眼里含着一大包泪,要掉不掉的,瞧着可怜极了。
老爷子只得暂且克制住胸口腾腾的怒意,气哼哼地坐回沙发上,拿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气势汹汹地盯着励蓦岑。
那神情仿佛在说,你要是说不明白,看我怎么收拾你!
励蓦岑倒是淡定得很。
他先将许云淅拉到自己位置上,自己则坐在她之前坐的地方,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这才对着老爷子泰然自若地说道:
“您知道,我接手盛瑞没多久,全集团上下,好几万人都在盯着我,我不想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爷子并不认同他的说法,“你老大不小了,结婚再正常不过,怎么就会成为别人的谈资?
再说了,你和淅淅清清白白、光明正大,别人有什么‘资’好‘谈’?”
许云淅没想到励蓦岑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件事明明是她提出的,之前还胸有成竹地与他说,自己会和老爷子解释清楚。
可现在,他却挡在她身前,帮她承接住老爷子所有的怒气。
男人的肩膀坚实又宽阔,一如他的为人,可靠且体贴。
许云淅很感动,却也不打算逃避责任。
因此,等老爷子话音一落,她就抢先说道:“不关哥哥的事,是我不想让人知道……”
见老爷子朝自己看来,许云淅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地坦陈道,“而且我还和同事说,我有男……”
正说着,被励蓦岑握着的手突然被用力捏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停下话头,不明所以地朝励蓦岑看去。
他却没有看她,只是对着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淅淅这边也有一部分原因,她的事业才起步,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刚刚建立起来,
如果这个时候突然以‘总裁夫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对她的工作和生活,都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许云淅听着听着,不由地佩服起励蓦岑来。
他三言两语就把“办婚礼”带来的影响悉数摆了出来,而且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比起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胡乱解释,有说服力多了。
老爷子却认为这些都是励蓦岑找的借口,“能有什么影响?这个身份只会让淅淅的工作更轻松、更便利!”
“表面上看起来可能会更轻松、更便利,可背地里呢?”
励蓦岑握着许云淅的手,不疾不徐地反驳道,“她顶着这个身份,一言一行都会被人拿放大镜看……”
“拿放大镜看”的后果,他并没有往下说,可老爷子在商界摸爬滚打几十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没有强大的家世背景做支撑,自身性格又温和软善,若是被有心之人针对,的确会引起一连串的麻烦……
老爷子沉吟半晌,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看了眼许云淅,又把目光转回励蓦岑脸上,“那就一直不办婚礼,让淅淅一辈子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委屈了人家小姑娘不说,他的小重孙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着落。
每次和老哥们儿聚会,他们都可劲儿地炫耀自己的重孙儿。
这个拿出照片,那个点开视频,看着那些粉团似的小家伙又是笑又是闹,怎能不羡慕!
可他的那几个孙子,要么沉浸在学术世界里心无旁骛,要么整天勾三搭四,没有一个肯好好恋爱结婚的。
眼下好不容易搞定一个,偏偏还不肯公开!
可满腹牢骚的老爷子又哪里知道励蓦岑心里的苦?
不想无名无分的明明是他才对啊!
励蓦岑道:“当然不会一直不办婚礼,等我和淅淅的事业都稳定下来,会补办的。”
他说着便转头看向许云淅,问道,“是吧,淅淅?”
等他们的事业都稳定下来,说不定早就分道扬镳了……
可老爷子的情绪好不容易缓和下来,许云淅不敢再造次,只能顺势点了点头。
等到肯定的答复,励蓦岑的眼底便漾开了笑意。
他扭头看向老爷子,语调轻快地说道:“呐,淅淅已经答应了,您就别瞎操心了,反正结婚证都领了,她也跑不掉,您就安心等着吧。”
这话说的……老爷子听着听着,终于咂摸出一点儿味来了。
敢情自己还真冤枉了他……
没出息!
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在集团里斗起那些老狐狸来,倒是雷厉风行、游刃有余,可碰上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却只有妥协的份。
五年前这样,五年后也是这样。
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罢了罢了,年轻人的事,就由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老爷子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过靠在沙发旁的拐杖起身要走。
许云淅早就做好了老爷子留下来过夜的准备,此时听说他要走,连忙挽留道:“爷爷,这么晚了,您还是别回去了。”
老爷子摆摆手,拒绝得十分干脆,“老头子认床,在外面睡不着……”
“可是……”许云淅自知口才不好,于是向励蓦岑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不等他开口,老爷子就拄着拐杖兀自走了。
那身影看起来孤独又落寞,哪有一点儿进门时的精神气?
许云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自责和内疚霎时间盈满胸口。
励蓦岑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牵着她一起送老爷子出门。
寂静无声的夜色里,车子沿着甬道悄然远去。
许云淅立在门前的路灯下,目光追随着亮着红色尾灯的车影,喃喃道:“爷爷一定很失望吧……”
“怎么会失望呢……”励蓦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安慰道,“我们又没有拒绝他,只是……”
他的话音突然断在这里。
许云淅收回视线,好奇地看向他,“只是什么?”
“只是——延迟满足而已。”
许云淅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地问道:“延迟满足?”
“嗯。”励蓦岑点了点头,“这样一来,老爷子就有了新目标,每一天都会过得更有盼头。”
话虽然这样说,可许云淅的心情还是闷闷的。
许云淅再次把视线投向车子离去的方向,可看到的,却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路。
夜风吹过,草木的清香伴着微凉的空气迎面袭来。
路旁树影婆娑,黯淡灯影下,柴宝乖乖地站在两人相叠的身影里。
“人心就像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男人低缓的嗓音在夜色里听来,如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神一般,分外柔和,
“以前老爷子总说,要是你和淅淅结婚,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现在我们结了婚,他又想替我们大肆操办婚礼,那架势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孙子有人要了。”
说到这里,励蓦岑弯起唇角无声地笑起来。
许云淅想起老爷子说起婚礼方案的急切模样,眼底也露出了一丝笑。
却听励蓦岑问道:“那办过婚礼之后呢,他就满足了吗?”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可许云淅想不出,婚礼之后,老爷子还想要什么……
励蓦岑很快给出了答案,“当然是重孙了。”
重孙?
许云淅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重孙”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顿时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
那呆萌的表情把励蓦岑给逗笑了。
他将她被风吹落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不疾不徐地继续往下说:
“生完第一个又想要第二个,生完第二个又想要双胞胎,你是不是都要满足他?”
许云淅:“……”
“所以你也用不着自责……”
励蓦岑边说边牵着许云淅的手往回走,柴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侧,
“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为了别人而活。”
踏上几级小小的台阶便到了门前。
屋内暖融融的灯光斜照出来,映着廊下零星几点粉色的樱花花瓣,光影绰绰,有种深夜时分特有的安宁。
励蓦岑就停在那昏弱的光线里,扳过许云淅的肩膀,俯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把之前的话补充完整,“即便,是你最爱的人。”
他眼中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收得干干净净,如夜空般深邃的黑眸里,只剩下一片温暖的诚挚。
许云淅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泡在温泉里,心尖热热的、胀胀的,有点想哭。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望进他的眼底,轻轻“嗯”了一声,嗓音透出些微哽意,“我知道了,谢谢哥哥。”
“夫妻之间,客气什么。”励蓦岑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许云淅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与她说“夫妻”这个词了。
之前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悸动,而这一次,除了悸动,心间还漾开几丝甜甜的情愫。
像深秋时节,在月色里流淌的桂花香,悄悄渗进人的心田里。
励蓦岑牵着许云淅进门,见柴宝哒哒哒地跑向自己的食盆,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许云淅,“你之前没吃完的蛋炒饭我温在电饭煲里,现在要吃吗?”
许云淅没想到他如此细心。
说起来,她还真的有点饿了。
“要的。”她笑着点了点头。
那模样看起来乖巧极了,励蓦岑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去餐厅等着,我给你端过来。”
他说着便松开她的手,大步往厨房去。
许云淅却还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歪着脑袋暗自奇怪——
他今天……怎么这么喜欢揉她脑袋?
她又不是柴宝……
大概悬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许云淅的食欲也变好了。
她坐在餐桌旁,一口接着一口吃着热乎乎的蛋炒饭。
励蓦岑给她倒了杯玉米汁,问道:“够不够吃?要不要给你煎块牛排?”
“不用不用……”许云淅微微鼓着腮帮子
銥誮
,仰起脸,笑着冲身旁的男人道谢。
弯成半月的一双笑眸,映着柔和的灯光,让人不由地想起落满金色阳光的山涧溪水,那熠熠闪烁的碎光,仿佛能漾进人的心里去。
励蓦岑的眼底也情不自禁地荡开一丝笑。
他拉开她身旁的椅子,侧身坐下,手掌托着下巴,垂眼问她:“你晚上几点睡?”
许云淅刚将一勺饭送到嘴边,闻言停住动作,想了想,回道:“差不多十点半吧。”
励蓦岑抬手看了眼表,离十点半还有三刻钟,“那我先去书房处理工作。”
“哦……”许云淅嘴上应着,心里却暗暗琢磨着:
她几点睡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他又为什么特意告诉她,要去书房处理工作?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许云淅直觉有点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见励蓦岑转身离开,她便压下心头的疑惑,将手上的那勺饭送进嘴里。
嚼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冲着励蓦岑的背影喊道:“哥哥!”
已经走到门边的男人当即停住脚步,扭头朝她看来。
许云淅迅速咽下嘴里的饭,扬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工作到很晚?”
他问她什么时候睡,是想赶在她睡觉前搬回客房去吧?
毕竟老爷子已经走了。
而且,听老爷子的意思,以后都不会在这边过夜,所以他也没必要再和她挤一个房间了。
励蓦岑不知许云淅心里所想,只如实回道:“就开个国际视频会议,我会控制好时间,尽量在半小时内结束。”
“不用不用……”许云淅摆着手,十分贴心地说道,“哥哥尽管开好了,东西我会帮你搬下去的。”
励蓦岑听得神情一滞。
他定定地瞧着她,眼里的光明明灭灭,片刻之后,神情冷淡地回了两个字,“不用。”
许云淅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一分钟之前还和颜悦色的……
怎么说变就变?
难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也是,别说他那些定制衣物和限量版的高档手表,就是那些个小小的袖扣,都是价值不菲的奢侈品。
“哦……”许云淅点了点头,正想说那就等他自己来搬,却见励蓦岑朝着她彻底转过身来。
一双无波无澜的黑眸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的视线,薄唇跟着张开,用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嗓音说道:“我不搬。”
潮涌07
不搬?!
许云淅整个人都呆住了。
爷爷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还不搬呢?
只是今晚不搬, 还是——
以后都不搬了?
或许她看起来太过震惊,立在门边的男人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悠悠然改了口, “其实搬回去也行, 只是……”
他迈开长腿不急不缓地走到餐桌旁,双臂撑着桌沿, 俯身迎上她的目光, 接着说道,
“等老爷子下次来之前,再搬上去就是了。”
许云淅仰着脸,困惑地瞧着桌子对面的男人, “可爷爷不是说, 在外面睡不好觉吗?”
励蓦岑道:“他不在这里睡觉,不代表他不会上楼。要是他下次过来, 心血来潮说要上楼看看,你还能拦着不成?”
许云淅恍然——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老爷子年纪大了, 加上身体不太好,出门的次数并不多。
可现在他有了新的“念想”,说不定以后时不时就会过来。
看看她和励蓦岑的“婚后生活”过得如何, 顺便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让他们尽早把婚礼给办了。
要是每次老爷子来之前, 都要把励蓦岑的东西从二楼搬到三楼,等老爷子走了,又重新搬下去——
那得多累啊!
更何况, 老爷子也不可能每次来都提前打电话, 要是遇上“突击检查”,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想到这里, 许云淅忙道:“那还是别搬了吧?”
“我都可以啊,倒是你……”
励蓦岑边说边顺着桌沿撑开双臂,然后缓缓压低脊背,注视着她的眼睛,缓声问道,
“确定以后都要像夫妻一样,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他的嗓音低醇悦耳,与之前那种白开水般的寡淡声音比起来,莫名透着股勾人的意味。
而他看过来的眼神,深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许云淅突然不敢与他对视。
她的眼睫轻轻扇了一下,目光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和淡红的薄唇,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领口上。
因为俯着身的缘故,浅灰色家居服的领口往下耷拉了一截。
从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脖子底下一片白皙的肌肤,以及两段平直而性感的锁骨。
不知怎么的,她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两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光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模样。
那紧致结实的健美身体、沟壑纵横的肌肉线条,光是想想就让人心跳加速。
“淅淅。”
男人的嗓音冷不丁地从头顶传来,许云淅吓了一跳。
她当即从回忆里抽回神来,探进他领口的目光也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挪开去。
“嗯?”她的视线游移片刻,最终落在他身体与手臂之间的桌面上。
“确定好了吗?”男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几下,缓缓落下的尾音里似乎透着淡淡的笑意。
许云淅心头一凛——
他在笑什么?
不会刚刚偷看他被发现了吧?
想到这里,聚在胸口的心虚与尴尬陡然间爆开。
她只觉得那两道从斜上方直射过来的视线好似盛夏正午的炽烈阳光,灼得她双颊滚烫。
她强忍着躲到餐桌底下去的冲动,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他的问题,就硬着头皮胡乱应道:“确、确定好了……”
“嗯~”男人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她几乎要埋到盘子里去的脑袋,随即站直了身体,“那你慢慢吃,我先去开会。”
“好……”
直到励蓦岑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里,许云淅才从恍惚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再想起他刚刚问自己的那两句话——
“确定以后都要像夫妻一样,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确定好了吗?”
她回了什么?
“确定好了……”
确、定、好、了?!
啊啊啊啊……
许云淅心尖猛地一颤,随即像个断了电的机器人般,捏着勺子一动不动地定在餐桌前。
励蓦岑……以后,真的,都会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虽然他特意强调了“像夫妻一样”,可她知道,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顶着“妻子”名头的妹妹而已。
他绝不会对她做夫妻才会做的事,可即便只是盖着被子躺在一起——
也足够炸裂了!
她的心脏擂鼓般地跳动起来,除了紧张,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不会吧……她竟然会对他们同床共枕感到……期待?
许云淅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搓了搓火热的脸颊,继续拿起勺子吃饭,可心里却像藏了只闹腾的小麻雀,吵得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正准备把盘子拿去洗,桌上的手机就响了。
是钟瑶打来的。
“淅淅,明天晚上你要加班吗?”
作为一个没人管的编外小员工,许云淅如今在盛瑞的工作可谓十分自由,要不要加班、在哪儿加班都由自己安排。
猜是钟瑶有事找自己,她当即回道:“不加。”
“那太好了!”钟瑶笑道,“我和妍妍明天晚上都闲着没事儿,想去你家大豪宅参观参观可以不……”
许云淅早就想请钟瑶和夏妍过来玩了,可钟瑶要照顾钟所走不开,夏妍又刚怀孕不久,精神一直不好。
此时听说她们明天要来,许云淅心头一喜,一声“当然可以”就要脱口而出,却陡然想起,现在这栋房子里住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不过励蓦岑说他明天要出差,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电话那头的钟瑶一时没听到许云淅的回应,迟疑地问道:“不方便?”
许云淅忙道:“方便方便!”
“真的方便?”毕竟那不是许云淅自己的房子,钟瑶不想给她添麻烦。
许云淅笃定地笑道:“真的方便!你和妍妍尽管来好了!”
“那就好!”钟瑶这才放下心来,“对了,明天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吃的喝的我和妍妍都会带去的。”
许云淅听笑了,“你们确定是来参观,而不是来给我送温暖的?”
钟瑶也不忍不住笑起来。
确切地说,她和夏妍是去给许云淅“暖房”的。
虽然那豪宅不是许云淅自己买的,但她既然住进去了,按照钟瑶母亲的说法,便是要过去帮她“热闹热闹”的。
可之前钟瑶忙着照顾父亲,夏妍又被早孕反应折磨得痛苦不堪,两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而最近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转,夏妍也过了最痛苦的孕早期,钟瑶便打算趁着明天母亲没课,和请了长假在家休养的夏妍一起去给许云淅“暖房”。
不过为了给许云淅一个惊喜,钟瑶并没有告诉她,而是随口编了个理由,“我不是怕你上班,没时间准备嘛!”
“不用准备,冰箱里塞满了吃的,什么都有!”
每过两三天,老爷子就会让人送新鲜的食材和水果过来,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这么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带啦?”
“嗯嗯!”许云淅玩笑道,“带上嘴就行!”
挂了电话,离睡觉时间还早,许云淅原本打算把下班前赶出来的那份专利要求书好好修一修。
可打开文档,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于是翻出之前下载的文献来看。
可那一个个黑色的小字分开全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半天看不明白。
这种心浮气躁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许云淅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先是塞上耳机听歌,后来又拿出笔记本强迫自己做笔记。
坚持了一刻钟,也不过看了四、五页。
效率实在太低,许云淅懒得再与自己较劲,索性合上电脑上楼洗漱。
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她顿住脚步侧头往走廊里看。
书房的门开着,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也不知道他的会开完了没有,现在又在做着什么。
可不管他在做什么,都不会像自己这般心猿意马,完全集中不了精神吧?
许云淅郁闷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加快脚步往楼上去。
洗完澡,她忽地想起温漾曾给她寄过一盒身体乳,据说那是某家顶级大牌的限量款,非常好用。
她裹上浴巾,在偌大的卫浴间里翻了好一会儿,才在镜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盒身体乳。
打开盒盖,闻到那扑鼻的香味时,她又犹豫了。
她平时从不用这些,今晚却特意抹上,弄得浑身香喷喷的,励蓦岑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他,别有所图?
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明明没那种心思,要是被误会了,以后还怎么和他睡下去?
许云淅想着便把那盒身体乳塞回抽屉深处,然后套上睡衣出了卫浴间。
却发现励蓦岑已经坐在床头了。
他大概刚洗过澡,一头漆黑的短发看起来柔软又服帖。
他身上的睡衣也由浅灰色换成了深蓝色。
明亮的阅读灯从他头顶落下来,照亮他手上那本厚厚的书,也将他优越的侧脸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
许云淅立在卫浴间门口,望着床上那道低着头专注看书的身影,心口没来由地一紧。
床上的男人大约察觉到她的视线,掀起眼皮偏头朝她看来。
在这不足两秒钟的时间里,许云淅的心跳骤然加速。
“洗完了?”
不知道是深夜的房间太过寂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男人的嗓音听起来有种特别的磁性。
“嗯。”许云淅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垂在腿侧的双手也无意识地揪住了睡裤。
床上的男人却神情自若地掀开身旁的被子,拍了拍印着大熊猫的淡绿色床单,弯起唇角冲她微微一笑,“那就过来睡吧。”
男人噙着笑意的黑眸在灯下亮得惊人,许云淅别开视线,低着头往床边走。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人,动作僵硬得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
坐上床沿的那一刻,许云淅猛然意识到,自己这幅局促又羞怯的样子,真的太丢脸了!
与他大方淡然的模样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她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与他保证过,会打心底里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看待吗?
那么和亲哥哥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好局促羞怯的?
而他看到她这幅样子,会不会以为,她暗暗在期待什么?
他会笑话她吗?
会鄙视她吗?
会讨厌她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里蹦出来,而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她很快甩掉脑子里那些纷杂的思绪,作出大方而坦然的模样,一边拉过被角盖到身上,一边看向励蓦岑手上的书,状似好奇地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励蓦岑合上书,把封面送到她眼前。
只见那封面的正中间印着一个大大的“心”字,而“心”之下,写着几行日文,日文旁边,是竖排的作者名——稻盛和夫。
原来是本日文原版书。
难怪书页里头的那些字,都是竖着印刷的。
许云淅有点惊讶,“哥哥懂日文?”
“嗯。”励蓦岑收回书,见许云淅一脸倾羡地瞧着自己,随口问道,“淅淅想学?”
许云淅点头,“学会了就能看日文的专利资料了。”
小姑娘眼底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求知欲,励蓦岑扬了扬眉,问:“要不要哥哥教你?”
“诶?”许云淅眼睛一亮,惊喜之意瞬间爬上眉梢,“可以吗?”
她原本打算买几本书自学,但那样见效太慢。
也考虑过请一对一私教,可私教贵不说,上课的时间也是固定的。
若是平时看文献的时候遇到不会的,不能随时问老师,只能攒在一起,等下次上课统一解决。
可若是励蓦岑愿意教她,那她就能及时向他请教,还能针对性地学习智能装备方面的专业日语。
这无疑是一条学习日语的最佳途径。
“当然可以。”励蓦岑应得很干脆。
“真的吗?太好了!”许云淅开心地笑起来,“谢谢哥哥!”
小姑娘应该刚刚洗过头,一头蓬松浓密的半长发垂在肩上,衬得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像水蜜桃般水润诱人。
励蓦岑的视线在她脸上顿了片刻,随即将手上的书放到床头柜上,这才转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笑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也不是白教的……”
“嗯嗯,我知道……”许云淅用力地点了两下头,认真地应承道,“我会交学费的。”
“夫妻之间,谈钱多伤感情……”
男人侧眼瞧着她,嗓音放得很轻,语调柔柔缓缓,听起来像极了情人之间的低喃。
许云淅听得一愣。
却见男人朝自己伸过手来,修长手指停在脸畔,将她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微凉的指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划过她的皮肤,好似一片轻羽拂过心尖,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脑子仿佛变钝了,她咬了咬下唇,对上那双如墨般浓黑的长眸,眨着眼睫小声问道:“那要……谈什么?”
“你说呢?”男人侧身转向她,并拢的手指若即若离地擦过她的耳朵,然后缓缓插进她的发间。
那指尖带来的酥麻感觉陌生又怪异,好似一道道细小的电流,从耳后沿着脖子一直窜进心里。
许云淅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点一点朝自己靠近,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怎、怎么了……”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那高挺的鼻梁几乎要碰到她的。
那望向自己的眸光黯得犹如深夜的海,无波无澜的表面之下,仿佛涌动着无尽的暗潮。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着眼帘,一动也不敢动地靠在床头,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
男人的长指没入她的发间,手心贴住她半边面颊,慢慢抬起她的脸。
许云淅绷着双肩,低垂的眼睫如蝶翼般不时颤动。
余光里,男人的薄唇越来越近,带着薄荷味的温热气息洒在鼻唇间。
就在她以为他要亲上自己时,那两片粉如花瓣的唇忽然缓缓张开,一道低哑的嗓音随即在耳畔响起,
“头发怎么不吹干?”
“诶?”许云淅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他凑得这样近,原来只是为了确认她的头发有没有吹干?
她还以为,他想亲她……
许云淅快被自己蠢哭了。
他都说了和她结婚只是为了了却老爷子的心愿,她为什么还会心存幻想!
下意识地想要低下脑袋,可他贴在她脸上的手还没有放开。
她只能顶着一张红成小番茄的脸,垂着视线轻声回道:“差不多干了……”
“小懒猫。”男人似是不满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
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卫浴间门口,许云淅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下来。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随即搂过枕边的大熊猫玩偶,正准备钻进被窝,就见励蓦岑拿着个吹风机从卫浴间里走出来。
“吹干再睡。”他坐到她身侧的床头柜上,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挑起她的发丝,将里头那些半湿的头发仔仔细细地吹干。
许云淅抱着大熊猫玩偶屈膝坐在床上,下巴搁在玩偶软乎乎的脑袋上。
轰轰的热风从脑后传来,她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指时而擦过她的后颈,时而拂过她的耳侧。
她不由地想起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那时候她忙着学习,每每做题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洗完澡,困得连吹头发的力气都没有。
她总是闭着眼睛胡乱吹几下,也不管干没干,就躺下睡了。
而励蓦岑总会在她睡下之后,拿着吹风机,坐在床头柜上耐心地帮她把头发吹干。
记起往事,心底仿佛有暖流淌过,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不过片刻,励蓦岑就帮她把头发彻底吹干了。
他放下吹风机,用手指代替梳子,替她将蓬乱的头发理顺。
她的发质很好,发丝从指间穿过,如绸缎般顺滑。
身前的女孩儿低着头,乖巧地坐在那里,一点绯红的耳朵尖尖不时从发间露出来。
视线掠过之时,励蓦岑倏地想起,昨晚在老爷子书房里,自己对她悄然升起的那份妄念。
他眸光一黯,手上的动作停了几秒,随后将她一侧的头发悉数拨到耳后。
霎时间,那嫣红而精致的耳朵整个露了出来,衬着那海棠花般娇嫩的脸蛋,诱人至极。
励蓦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住了,喉头又缓又重地滚了滚,随即俯身凑上去。
就在双唇即将碰到那片红嫩的耳廓时,面前的小姑娘忽地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许云淅只觉得那双近在眼前的黑眸,暗沉得如同深夜的海,瞧着平静无波,却沉邃得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她眨着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却听一声轻唤在寂寂无声的卧室里响起:“淅淅……”
那嗓音如同被沙砾磨过,暗哑却分外撩人。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回去,却见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脸。
许云淅心口一窒,当那温凉的掌心贴住她滚烫的脸颊时,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从没听过他用如此沙哑的嗓音喊过自己的名字,也从没见过他用如此炽烈的眼睛看过自己,更没体会过他如此暧昧地轻抚。
要不是刚刚那个“教训”,她一定会以为他想亲自己。
可眼下,她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与幻想。
他知道,他只把她当妹妹。
此刻的他,一定也同五年前那样,站在哥哥的立场上,关心她、照顾她。
这些许云淅都知道,可她的脸,却还是忍不住变红。
有时候她真的很气自己。
每每他靠近,她就会不争气地脸红心跳。
明明没想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可偏偏越想克制,脸就红得越厉害。
一如此时。
许云淅迫切地想要改变此刻的窘境,可脑子又昏又热,缓慢地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个能与他聊的话题来,
“明天晚上,钟瑶和我另一个朋友,要来家里玩。”
励蓦岑的视线被她开开合合的粉唇吸引,良久,才从喉咙里缓缓压出一个字:“嗯……”
可他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
那些被他压在心底的念想,在那两片唇的刺激下,像兄勇的潮水,一层一层地堆叠上来。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如此娇软,只要他稍稍用力,便能将她丫倒。
以她那点微弱的力气,根本挣不开他的智故,要不了多久,便能让他予取予酋。
那些以拟的画面如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自动自发地播放起来。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小付处也异常皂热,仿佛里头有只凶售,刨哮着要挣脱嘉锁冲出来。
许云淅见励蓦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沉得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吞试进去。
而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心也烫得惊人,她忽然有点害怕。
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想要再说点什么打破这难耐的静谧,就见眼前的男人眼神蓦地一深,随即就朝她俯下身来。
潮涌08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起。
那欢快的曲调打破一室暧昧, 也把励蓦岑心底那些绯艳的幻象彻底打散。
他蓦地醒过神来,收回贴在许云淅脸颊上的手,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她。
屏幕上显示着“余航”两个字。
一看就是男人的名字。
许云淅犹豫几秒, 然后按下了通话键。
励蓦岑则拿起吹风机, 起身往卫浴间走。
小姑娘轻软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余工?”
将吹风机放回原位, 励蓦岑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洗了把脸。
身体里的热浪缓缓消散, 他把双臂撑在洗手池上, 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清亮的水珠打湿眉毛和眼睫,顺着鼻梁滑落到唇上。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凉意渗进舌尖, 他忽地想起, 小姑娘那红珍珠般诱人的耳垂。
他想,如果没有那个电话, 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把她推倒了。
可推倒之后呢?
那柔弱却倔强的小姑娘一定会哭着骂他骗子, 然后……
连夜逃走,再也不肯理他吧?
幸好,一切都没发生。
他腹中那头凶兽还没来得及冲出牢笼, 他依然可以戴着温和的假面, 与她维持着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
可这关系得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的耐心, 似乎已经不多了……
*
励蓦岑回到卧室的时候,许云淅正好结束通话。
他掀开被子坐上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谁打来的?”
“一个智和的前同事。”许云淅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 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励蓦岑听,
“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进了盛瑞,来打听盛瑞还要不要专代。”
“你怎么回他的?”励蓦岑面朝许云淅侧身躺下, 手肘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许云淅抱着大熊猫钻进被窝,也侧身朝向他,一本正经地回道:“我让他关注盛瑞官网的招聘信息。”
励蓦岑扬了扬眉,笑道:“回得这么官方?”
他倾过身去,掖了掖她身后的被角,接着说道,“盛瑞现阶段虽然没在招专代,但如果是特别优秀的人才,也是可以推荐进来的。”
许云淅捏着大熊猫的黑色小耳朵,慢声细语地说道:“那人以前在智和的业绩的确挺好,每个月撰写的发明专利数量都名列前茅。
可实际上那些专利,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帮企业申请项目,凭想象编造的,这种重利不重质的专代,不适合盛瑞。”
头顶的阅读灯已经被励蓦岑关掉,整间卧室只留着一盏床头灯。
小姑娘半边脸陷在柔软枕头里,半边脸被幽暗的光线镀上一层柔光,牛奶般白皙无暇的皮肤,衬着一双晶润的眸子,如瓷娃娃般精致漂亮。
励蓦岑伸手揉了揉她嫩滑的脸蛋,笑着称赞道:“真不愧是励太太,不仅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还会站在公司的角度考虑用人问题……”
许云淅:“……”
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怎么就上升到公司角度了……
她怀疑他在故意逗她,那声充满调侃意味的“励太太”就是证据。
对上男人那双浸着暗橘色灯光的笑眸,许云淅忍不住红了脸。
她小声嘟囔一句,“我哪有那么高觉悟呀……”
然后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困啊,想睡了……”
励蓦岑半信半疑地问道:“这么快就困了?”
他边问边挪到她身旁。
两人之间原本半臂宽的距离一下子就被占满了。
灯光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深重的暗影落下来,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到那熟悉却又陌生的男性气息从头顶笼罩下来。
心跳遏制不住地加快了。
许云淅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低低“嗯”了一声,便抱起大熊猫挡住发烫的脸。
励蓦岑轻笑一声,拿手指戳了戳大熊猫的后脑勺,问道:“怎么不抱新的那只?”
新的那只是他前几天出差回来送她的,比起她怀里的这只,毛色更鲜亮,造型也更可爱,可她却把它摆在墙角的五斗柜上。
许云淅拿额头蹭了蹭毛茸茸的玩偶,轻声回道:“这只抱习惯了,不抱睡不着。”
从得到它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抱着它睡觉,即便寒暑假回老家,也会带上。
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它的陪伴。
她的话音落下之后,迟迟没有听到励蓦岑的声音,她从玩偶后头抬起脸来,却见灯光一暗,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就睡吧。”男人的嗓音从身旁传来,隔着一小段距离,听起来似乎有点意兴阑珊。
“嗯。”许云淅低低应了一声。
那之后再也没人开口。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寂静得听不到一点儿声响。
许云淅就那样面朝励蓦岑,侧身躺着。
虽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也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可她依然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之前温漾说,励蓦岑与她“闪婚”,必定是对她有所企图。
可要是真有所企图,他又怎么会像眼下这般,不动如山地躺在那里?
这样也好。
得不到,便也不用担心失去。
许云淅压下心底那点小小的失落,闭上双眼,酝酿睡意。
可她却不知道,躺在自己身旁那个不动如山的男人,此时正经受着怎样的磨炼。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秋天,许云淅刚进大学的第二个月,他抵挡不住内心的担忧与思念,从美国加州直接飞去京市看她。
下了飞机直奔科大,他在宿舍门对面的一棵老樟树下,从正午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终于等来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可她身旁却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那男生穿着一件白衬衣,肩膀上挂着一只奶白色的女式单肩包,怀里还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熊猫玩偶。
励蓦岑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记起他是谁——
那是高三那年,同许云淅一起在圣诞节的舞台上合奏的男生。
励蓦岑抱着双臂重新靠回树干上,抿着唇默默地看着那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小姑娘,立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门口,仰着脸旁若无人地与那男生轻声说笑。
片刻之后,那男生将手上的大熊猫玩偶递给她,又把自己肩上的包挂到她身上。
小姑娘冲他笑着挥了挥手,却又在转身踏上门前的台阶时,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扭回头去。
却发现那男生还站在原地。
她当即笑起来,像只白色的小鸟,轻快地跑他身旁。
她与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举起手机,歪着脑袋靠上他的肩膀,与他一起,对着被夕阳的余晖染成金色的屏幕,露出灿烂的笑容。
从老爷子那里听说许云淅拒绝与他订婚时,励蓦岑并没有多难过。
听说她为了“喜欢的人”跑去京市上大学,他也没有多难过。
他以为,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年少时期的朦胧好感,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现实冲淡。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记起自己的好,等她回到自己身边。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发现,她是真的喜欢那个男生,也是真的把他抛在了脑后。
他与她之间不过相隔一条五六米宽的甬道,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她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喜欢的人。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泡在浓郁的柠檬汁里,酸涩到无法呼吸。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那些涩意依然在心头蔓延。
而她,虽然早已与那个男生分开,却仍然夜夜抱着他送的礼物入眠,甚至还说,不抱就睡不着……
她还喜欢那个男生吧?
即便与他领了证,却还不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甚至还与同事说,她的男朋友在京市读研究生。
她是不是还期盼着,等那人读完研究生,与他再续前缘?
浓浓的苦涩涨上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励蓦岑暗自吸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偏过脸,看向睡在身侧的女孩儿。
一片黑暗之中,只依稀看到她侧躺的轮廓。
可被子之下,她的体温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像寒冬腊月里的暖阳,带着诱人的馨香,一点一点地瓦解他的意志力。
他的自控力向来不错,可在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面前,却不堪一击。
他不由地后悔,当时就不该坚持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如今看得见闻得着,却不能拥进怀里,何其煎熬!
*
许云淅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竟挤到了励蓦岑的枕头上。
而她的双手正搂着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条腿高高抬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架在他的腰上。
而那个被她像八爪鱼般牢牢缠住的男人,却依然睡得四平八稳。
许云淅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睡相竟然这么糟糕!
怕吵醒励蓦岑,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挂在他身上的腿,可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身旁的男人就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许云淅心头狠狠一跳。
“不是说不抱着那只熊猫就睡不着吗?”
他边说边将她的腿按回自己腰上,随即翻过身,正脸朝向她,唇角勾起,用刚睡醒时特有的慵懒语调,似笑非笑地问道,“还是说……抱着我睡得更香?”
对上男人那双睡意迷蒙的眼,许云淅的脸顿时像被火点着了一般,“蹭”地一下,腾起一大片火烧云。
她猛地将自己的腿从他的手下挣出来,随后掀开被子,飞也似地逃下了床。
眼角余光里,睡前被她抱在怀里的那只大熊猫,此刻正静静地趴在床边的地板上,拿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对着她。
她甚至顾不得把它捡起来,就这样一阵风似地奔进了卫浴间。
而她并不知道,身后那个侧躺在床上的男人,瞧着她像兔子般落荒而逃的身影,嘴角扬得有多高。
许云淅进了卫浴间,关上门,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
她垂着脑袋,郁闷地捂住滚烫的脸。
说来也是奇怪,她抱着那只大熊猫睡了将近五年,从没有在睡梦中将它丢下床过。
偏偏在昨晚破了例。
想起自己手脚并用缠着励蓦岑的画面,许云淅懊恼得把一头长发揉成了鸡窝。
“是不是抱着我睡得更香?”
耳边回荡起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许云淅倏地停下动作——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啊啊啊……刚刚明明可以解释的,可她却一声不吭地跑了!
再加上这张一言不合就烧起来的大红脸,在他看来,不就是做贼心虚吗?!!
许云淅揉了好一会儿脑袋,才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从马桶盖上直起身来,开始思考补救措施。
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不如直接道歉,然后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可还有下次吗?
等他出差回来,应该就会搬去楼下睡吧……
许云淅沮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一边打着腹稿,一边慢吞吞地走去洗手台洗漱。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终于鼓足勇气拉开卫浴间的磨砂玻璃门。
探出脑袋往外看,只见双人床上空荡荡的,昨晚他们盖过的被子已经重新铺好。
窗帘也拉开了,暖融融的晨光从洁净的玻璃窗外透进来,清爽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拂起白纱帘的一角。
偌大的房间里,不见励蓦岑的身影,想是下楼洗漱了。
他说今天要出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下去给他做早餐,还来得及吗?
许云淅想着便匆匆下了楼。
却发现励蓦岑已经在厨房里了。
他背对着门,正站在料理台前,低头切着黄瓜。
锅里不知道在煮什么,有淡淡的食物香气从里头飘出来。
她立在厨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蹲在励蓦岑脚边的柴宝察觉到她的气息,晃着尾巴朝她跑来。
励蓦岑听到动静,停下动作,扭头朝门口看来。
许云淅心头一紧,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突然间泄得一干二净。
什么道歉、什么保证、什么做早餐,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泡影。
她甚至连眼神都不敢与他对上。
赶在他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之前,她迅速偏开头,一边急匆匆地往大门口跑,一边冲着厨房的方向扬声喊道:“哥哥,我带柴宝出去玩一会儿!”
话音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在玄关换鞋了。
隐隐听到有脚步声从厨房那边传来,她压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连鞋跟都来不及穿上,就趿着鞋子急急忙忙地推开了大门。
励蓦岑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她没听清,也不敢回头问。
只当做没听见,就这样带着柴宝迅速跑下门前的台阶,一头扎进清新宜人的春日晨光里。
遛完柴宝回去,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
在这一刻钟里,许云淅做足了心理建设。
并且再三告诉自己,这一次,绝不能再当逃兵!
踏上铺满金色晨晖的台阶,她打开门,深吸一口气,然后像个英勇就义的战士般,挺直脊背跨进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找不见励蓦岑的身影。
是在餐厅吃早餐,还是去楼上换衣服了?
许云淅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到换鞋凳前,正要坐下换鞋,却瞥见玄关柜的熊猫收纳托盘底下,压着一张白色的方格纸。
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淅淅:
我去赶飞机了
预计下周五回来
这段时间晚上不要加班,早点回家
好好吃饭,我会检查
PS:早餐温在锅里,牛奶也热好了,吃完再去上班
蓦】
许云淅没想到励蓦岑这么快就走了。
她之前带着柴宝出门时,没听清的那句话,应该是他想告诉自己,他马上就要出发了吧?
可她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许云淅站在玄关柜前,低着头将手中的方格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粗粗一算,至少要十天后才能见到他。
那就不用急着道歉了。
也算暂时逃过一劫。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却升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把视线停在最后那个遒劲而洒脱的“蓦”字上,半晌之后,才将纸仔细折好,收进外套口袋里。
励蓦岑给她准备的早餐,一如既往地精致——
两个小小的海苔藜麦三文鱼饭团,一小块牛排,两段水果黄瓜,五六个水灵灵的车厘子,外加一杯鲜牛奶。
她拿起饭团,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味道很不错,可她心里却有点闷。
明明什么都没变——
她依然同平常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落在肩上的阳光和以前一样温暖,从外头吹来的风也一样带着草木的清香。
可她却觉得眼前这张餐桌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一个人坐在那里,竟感觉有些孤单。
可自从她搬来这里,除了昨天的早餐是和励蓦岑一起吃的,其他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吃。
每一天她都过得惬意而满足,唯独今天冒出这样怪异的情绪……
是因为励蓦岑出差的缘故吗?
她不由地想起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
每次励蓦岑出差,留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会产生这样的孤独感。
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种孤独感,其实来源于自己对他的喜欢。
那么现在的她呢?
该不会又在不知不觉中,陷进喜欢他的泥沼里了吧?
他们才分开一刻钟,她就已经觉得孤单了……
那等到他真正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她又该如何面对?
*
许云淅没想到,早上还觉得太大的餐桌,到了晚上竟会不够用。
因为自己的厨艺实在拿不出手,她打算请钟瑶和夏妍吃火锅。
钟瑶喜辣,怀孕的夏妍却不能吃辣。
因此除了麻辣锅,许云淅还特意为夏妍准备了一个菌菇鸡汤锅。
至于涮火锅的食材那就简单了。
牛肉卷、羊肉卷、猪五花、毛肚……冰箱里应有尽有。
再剥一斤早上送来的虾,用刀背剁成泥,便是新鲜的虾滑。
蔬菜更是方便,只要从冰箱里拿出来,洗洗干净就能上桌。
因此等钟瑶和夏妍到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材,两个小火锅也咕咚咕咚地冒着诱人的香气。
可没等大家落座,门铃就响了。
是老宅那边的管家陈叔来送“外卖”。
凉菜、炒菜、海鲜、炖汤……足足端上来十多道菜,把一张八人位的大餐桌堆得满满当当。
每个餐盘上都印着“明记私厨”的LOGO,夏妍惊讶道:“我听说这家店每天都限量供应,而且只接堂食,从不外送,淅淅,你是怎么让他们破例的?”
许云淅并不知道“明记”只接堂食。
不管是五年前那个短暂的暑假,还是现在,她在励蓦岑办公室里吃到的午餐,都是“明记”送来的。
“可能爷爷和明记的老板比较熟吧……”许云淅笑着搪塞过去。
可问题是,爷爷怎么知道她今晚要请朋友吃饭?
送陈叔出门的时候,她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陈叔笑道:“是蓦岑交代的。”
原来是励蓦岑……
许云淅记得昨晚睡觉前,曾和他随口提过一句钟瑶她们要过来玩儿,没想到他不仅记住了,还让人送来这么多菜……
想给励蓦岑发条感谢的微信,点开熟悉的头像,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等睡前再发。
回到餐厅,就听钟瑶感叹道:“淅淅,这菜也太多了,三个人怎么吃的完!”
许云淅还没来得及开口,夏妍就抢先说道:“谁说三个人,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钟瑶瞧了一眼夏妍的肚子,笑道:“你肚子里这个,现在能有什么战斗力?”
“你可别小瞧他……”夏妍摸了摸凸起的小腹,
“自从熬过前面三个月,我整个人就像被大胃王附体了一样,不管晚饭吃多少,一到十点,准饿!”
“是吗?”
钟瑶不信,许云淅也不信。
从前在大学里,夏妍是吃得最少的那一个,用钟瑶的话来说——夏妍吃饭,就跟小麻雀似的,啄上几口,就饱了。
可现在的夏妍却像换了个人。
只见她将一大块毛肚塞进嘴里,冲着许云淅含混不清地问道:“淅淅,要是这些菜吃不完,我能打包回去当夜宵吗?”
曾经那个最最在意身材、过了晚上七点,连水果零食都坚决不碰的小仙女竟然还要吃夜宵?!
许云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眨了眨眼睛,愣愣地说道:“当、当然能啊……”
夏妍顿时眉开眼笑,“太好啦,今天晚上终于能吃上一顿像样的夜宵了!”
钟瑶将一筷子生牛肉卷夹进麻辣锅里,一边涮一边纳闷地问道:“你婆婆不是在吗?她给你做的夜宵不好吃?”
“何止不好吃,是超超超级难吃!”夏妍放下筷子,垮着脸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而且她比我妈管得还多,这个不能吃、那个没营养,这个对身体不好、那个对孩子不好……每天叨叨叨叨,都快把我搞崩溃了!”
钟瑶帮她出主意,“那你让石孟翔跟他妈说说,别老管着你。”
一提起石孟翔,夏妍就来气。
“我能指望他?”她撇着嘴“哼”了一声,“每次只要说起他妈,他不是嗯嗯啊啊敷衍了事,就是让我忍一忍,一点用都没有!”
她说着便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愤愤然地嚼起来。
婆媳关系是永远的难题,许云淅虽然没体会过,但也能理解夏妍的心情。
她想了想,说:“要不就让他妈回去,你自己请个厨艺好的保姆?”
夏妍听了却猛摇头,“石孟翔没爸爸,我们一结婚,他妈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你让她回哪里去?”
想起家里的那些糟心事,夏妍沉沉地叹了口气,“早知道结婚以后过得这么憋屈,当初就该听我妈的……”
夏妍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她端起手边的玉米汁喝一大口,随即看向许云淅,打心底里羡慕道:
“淅淅,还是你好,住着豪宅、吃着大餐,一个人清清净净的,简直不要太爽!”
从前许云淅也觉得一个人清清净净的很好。
可经过早上那一遭,她的心境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她忍不住想,要是她和励蓦岑是一对真心相爱的夫妻该有多好。
那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抱着他睡,不用尴尬不用羞耻……
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想念他,在他出差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发消息……
许云淅正想到这里,放在手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她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屏幕上显示着一行白色的黑体字——
M邀请您视频通话。
潮涌09
许云淅的心猝然一紧。
励蓦岑怎么突然打视频过来?
她还以为, 在他出差回来之前,都不用面对他了……
要不当做没听见,过一会儿再拨个语音回去, 这样就不用忍受和他面对面的尴尬了……
犹豫间, 铃声响个不停。
钟瑶和夏妍都朝这边看来。
算了算了,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许云淅把心一横, 冲她们飞快地说了句:“你们先吃, 我去接个电话。”
便拿起手机一路小跑出了餐厅。
视频一接通, 手机屏幕就被那张熟悉的俊脸占满了。
许云淅的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了。
她将手机拿远了些,对着镜头轻轻喊了声“哥哥”。
“在吃晚饭?”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低沉而磁性,许云淅不由地想起昨晚他在自己耳畔低语的撩人嗓音, 脸不由地一热。
“嗯, 谢谢哥哥让陈叔送菜过来……”
客厅的灯光太明亮,她边说边拉开玻璃移门, 走到外头的檐廊下。
檐廊的地板比外头的院子高出一截,上面放着两个蒲团。
许云淅刚坐到右侧的蒲团上, 就听手机里传来男人带笑的嗓音,“夫妻之间……”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怪,许云淅低头看去, 就见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烟。
“有什么好客气的?”他叼着烟, 边说边拿起打火机。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一簇红色火苗跳出银色的机身。
男人低头点烟,那又浓又密的睫毛几乎贴在屏幕上,根根分明。
下一秒, 镜头晃了几下, 忽地拉远。
他大约把手机架了起来,她见他往后靠上椅背, 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指间夹着烟,懒洋洋地歪着身子,眯着眼睛对着镜头悠悠吐出一口烟。
他看起来像坐在一间办公室里,他身后那个占满整面墙的大书柜,与CEO办公室里的书柜几乎一模一样。
透过缭绕的淡青色烟雾,许云淅定睛看向屏幕里头那道松弛而倦怠的身影,莫名有点心疼。
昨天晚上被她缠成那样,他肯定没睡好,今天又一大早赶去机场……
长途劳顿,还要打起精神工作,真的很辛苦。
许云淅弯下腰,单手抱住腿,对着手机小声问道:“哥哥还没下班?”
男人摇摇头,吸了口烟,缓声说道:“十分钟后还有个会。”
“哦……”就知道他没那么早下班,许云淅点了点头,又问,“那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他伸手将一个圆形的玻璃烟灰缸拿到面前。
那烟灰缸里积满了烟灰和烟头,许云淅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
这些烟,该不会都是他抽的吧?
正想劝他少抽点,又听他说道,“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一杯美式。”
许云淅愕然。
“那哥哥赶紧去吃饭吧!”
她的嗓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急切,想起他说十分钟后有个会,又补充道,“如果来不及,就把会议往后推一推。”
励蓦岑拿两根手指抵着太阳穴,神情懒怠地说道:“一个人,不想吃。”
许云淅在那充满倦意的嗓音里,听到了淡淡的寂寥。
他……是想姚婧了吗?
一阵涩意攀上心头,她抿了抿唇,轻声地劝道:“那也得吃呀……要不然把胃饿坏了怎么办?”
顿了一下又说,“要不哥哥把地址发给我,我给你点个外卖好不好?”
男人唇角微微一勾,眼底渗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不用。”他垂下眼帘,磕了磕烟灰,随即说道,“我有。”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特意将手机转了个向。
只见桌角堆着五、六个餐盒,有方的有圆的,有大的有小的,却没有一个揭开盖子的。
距离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许云淅怕他来不及吃,加快语速说道:“那哥哥快吃吧!我先挂了!”
重新回到镜头里的男人却没有应声。
他只是颓颓然地歪着身子,一手握拳撑着脑袋,一手夹着烟,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凝着镜头。
要不是那缭绕的烟雾自他指间缓缓飘散,许云淅还以为视频卡住了。
等了几秒,他仍旧没有开口。
许云淅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或许是……等着她挂?
她想着便说:“那……哥哥再见。”
说话间,瞥到一直蹲在自己身旁的柴宝,便将镜头对准它,微笑着说道:“柴宝,和哥哥再见。”
柴宝凑到屏幕前嗅了嗅,随后又抬起前爪趴到许云淅的肩膀上,伸出舌头热情地舔她的脸。
“柴宝,别闹……”许云淅边笑边躲。
励蓦岑沉着一双狭长的黑眸,在手机那头自嘲地轻笑:“哼,我过得还不如它。”
许云淅没听清,揉着柴宝的脑袋看向屏幕,“哥哥说什么?”
廊檐下点着昏黄的壁灯,黯淡的光线映着她眼底残留的笑意,闪闪烁烁,如悬在天边的星子。
“没什么……”励蓦岑将手上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咬在唇间,淡声说道,“你挂吧。”
见他又低下头去点烟,许云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眼里的光霎时间黯淡下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挂了视频,许云淅迟迟没有起身。
屏幕早已熄灭,可她的眼底却依然印着那张被烟雾模糊的脸。
“打了这么久还恋恋不舍呢?”
身后忽然传来钟瑶的声音,许云淅陡然回神,扭头看去,就见她摸着肚子从客厅里走出来,
“虽然没听见你们在聊什么……”
钟瑶边说边坐到许云淅身侧的另一个蒲团上,笑眯眯地说道,“但感觉进展不错?”
许云淅收起手机,小声否认道:“哪有什么进展呀……”
“真没有?”钟瑶侧着脑袋,含着笑意半信半疑地注视着她。
许云淅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扭头看向身后,偌大的客厅里空荡荡的,不见夏妍的身影。
钟瑶一眼就猜到她的顾虑,放轻声音说道:“妍妍正吃在兴头上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有什么秘密尽管说。”
说完还冲许云淅眨了一下右眼。
虽说许云淅和钟瑶、夏妍的关系都很好,但夏妍只是普通好友,钟瑶却是无话不说的密友。
许云淅犹豫两秒,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钟瑶,“我、和他……领证了。”
“领证?”钟瑶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顿时惊愕得瞪大双眼,“什么?你和小励总领领……领——结婚证了?”
她的音量不自觉地抬高,在静谧的小院里听来,响得让人心惊。
许云淅慌忙将食指放在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钟瑶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可那双露在外头的眼睛依然充满了震惊。
“不是,我们也就两天没见……”
从手掌后头传来的声音含糊不清,钟瑶放下手,满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就突然和他领证了?”
别说钟瑶,就是许云淅自己,想起和励蓦岑领证这件事,也有着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许云淅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就上周日,我从芝岭回来的那天晚上……”
许云淅回芝岭钟瑶是知道的。
当时许云淅和励蓦岑都在智和,与她父母一起商讨收购方案。
结果许云淅突然接到芝岭老家那边打来的紧急电话,不得不临时赶回去。
而励蓦岑也撂下谈了一半的方案,不管不顾地陪她去了。
想到这里,钟瑶追问道:“那天晚上怎么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柴宝一直安安静静地趴在许云淅腿边。
许云淅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它的背,轻声回忆道:“那天晚上不是下很大的雨,还一直打雷吗?他送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担心不安全,就留他在这里过夜。”
听到最后那句,钟瑶双眼一亮,拖着身下的蒲团迅速挨近许云淅,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然后你们就……那个了?”
“那个?”许云淅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睛。
都领证了,怎么还是个纯情宝宝……
钟瑶叉起双手,将两个大拇指对在一起,低声解释道:“就是情难自禁,滚到了一起……”
许云淅:“……”
没想到钟瑶会往那方面响,许云淅在一瞬的愣怔之后,用力挥了挥手,“怎么可能!”
可明明理直气壮,可她的脸却莫名奇妙地红起来。
许云淅低头看向身旁的柴宝,在她的轻抚下,小家伙舒服地眯起眼睛昏昏欲睡,然后下一秒,就被钟瑶陡然提高的嗓音吓得一个激灵,“没有?”
钟瑶诧异地眨了眨眼,“那你们为什么要领证啊?”
“就……想了却爷爷一直以来的心愿,也省的老是被催婚……”
“所以,你们就是结了个假婚给老爷子看……”
许云淅点了点头。
“好吧……”钟瑶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一夜激情之后,互通心意了呢……”
“怎么可能……”
许云淅收回放在柴宝脑袋上的手,双臂环住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道,“他只把我当妹妹,他心里……有人。”
从客厅里斜照出来的光落在她弯起的纤薄脊背上,轻柔的夜风吹过,拂起她耳边的细发。
浓密的长睫低垂着,柔和的侧脸上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钟瑶瞧着,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明知道他有喜欢的人,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与他结成假夫妻。
暗恋恋到这种程度,也真够痴情的。
钟瑶虽然无法理解,却也佩服许云淅的勇气。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片刻的沉默之后,钟瑶拍了拍许云淅的肩膀,替她打气道,
“就算他心里有人,可跟他结婚的人是你呀!
我就不信,他天天对着你这样一个水灵灵、软娇娇的大美女,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许云淅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对着”,就着“抱着”,他都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
转眼又是一个周三。
一到下班时间,许云淅就收起笔记本电脑准备回家。
陈诗悠端着杯子去茶水间倒咖啡,从许云淅工位旁经过时,停下脚步笑着问道:“云淅,下班啦?”
“嗯。”许云淅拉上电脑包拉链,起身将椅子推进桌子底下。
“我发现你最近下班都很早哎……”陈诗悠凑近她,放轻声音笑道,“是不是急着回去和男朋友视频呀?”
许云淅:“……”
她的确是急着回去视频,却不是和所谓的男朋友,而是和她法律上的丈夫励蓦岑视频。
自从他出差后,每到五点半,他就会准时会打视频过来,检查她有没有下班。
虽然他在出差前留给她的那张纸条上交代过——“不要加班、早点回家,我会检查”,可许云淅并没有当一回事——
他远在千里之外,自己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哪有精力管她什么时候下班。
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检查”,而且超级严格。
那是上周四的傍晚,下班时间刚过一刻钟,许云淅正坐在电脑前研究一份刚刚收到的发明专利技术交底书。
放在电脑旁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以为是同事打来的工作电话,她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的同时垂眼看向来电显示,才发现那是励蓦岑打来的视频电话!
周围都是加班的同事,她没法在办公室里接,只能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跑去楼道的角落。
屏幕那头的男人一眼看出她身后的背景不对,蹙起眉心问道:“怎么还没下班?”
大概还在开会,背景音里似乎有人在汇报什么,他的声音放得也比平常低很多。
“马上。”许云淅怕耽误他开会,也怕被人撞见,三言两语便结束了视频,“你忙,我先挂了。”
回到工位,正巧收到一封新邮件,是一位实习工程师来询问申请专利需要提交的材料。
许云淅习惯性地点了回复。
却没想到附件还没添加完,赵经理就拿着手机急匆匆地跑过来,“许工,小励总找你。”
许云淅愣住——五分钟前不是刚找过吗?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忘记说了?
可她的手机明明能用啊,为什么要通过赵经理找她?
余光里,周围的同事都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许云淅怀着一肚子疑惑,看向赵经理递来的手机。
屏幕里的男人用曲起的两根手指支着脸颊,眸光沉沉地盯着镜头,面色不虞地问道:“不是说马上吗?”
许云淅心头一凛,当即明白过来——
他这是借着赵经理和整个办公室的同事赶她下班啊!
怕他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来,她连忙拿过赵经理的手机,对着屏幕急急慌慌地说道:
“啊,不好意思,麻烦您稍微等会儿,五分钟呃不,两分钟、两分钟就好!”
她那紧张的模样,看起来就像被大BOSS催资料的小员工。
同事们霎时间失了兴趣,纷纷收回视线,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那我等着。”男人凉飕飕的嗓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活脱脱一个高高在上、毫无耐心的冷血资本家。
许云淅:“……”
他这是要看她直播下班?
可赵经理还在旁边站着呢!
许云淅把心一横,挂掉了视频。
然后把手机换给了赵经理。
“谢谢。”她冲他尴尬一笑。
“不客气不客气,你继续忙。”赵经理客客气气地说完,便转身走了。
许云淅暗自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将之前没写完的邮件迅速补完,点了“发送”之后,便合上电脑站起身来。
怕励蓦岑又打视频过来,她连电脑都来不及装进包里。
就这样夹着电脑包,一手拎着电脑,一手拿着手机,用脚将椅子推回桌子底下后,一路小跑离开了办公室。
她想,这世界上,如此狼狈地被老板“逼”着下班的,除了她也没谁了。
自那以后,许云淅便学乖了。
下班时间一到,立刻就走。
可这个时候,整个办公室还处在浓烈的工作氛围中,像她这种到点就走的人,完全是个异类。
而此时面对陈诗悠的调侃,她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离下班时间过去一刻钟的时候,许云淅刚巧走到小区门口。
奇怪的是,今天并没有接到励蓦岑的“检查”视频。
反倒有个快递员打来电话,说快递到了,问她在不在家。
许云淅不由地纳闷,她最近都没有网购,哪来的快递呢?
难道是励蓦岑寄的?
直到打开快递外包装,看到里头那只绑着红色蝴蝶结的精美盒子时,她才反应过来,这是温漾送给她的“新婚贺礼”。
之前温漾在电话里说,她送的礼物,能试出励蓦岑与她领证闪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真的和她形婚,还是别有所图。
以温漾的古灵精怪,送的肯定不是什么平常的礼物。
该不会是测谎仪之类的吧?
许云淅抱着礼盒去卧室换家居服,因为好奇,一边上楼一边拆。
打开盖子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红色卡片。
只见上面用黑笔写着:
【亲爱的淅淅:
祝你新婚快乐!
送上一套我替你精挑细选的“战袍”,穿上它,保证能让蓦哥原形毕露!
最最最爱你的漾漾 比心】
让励蓦岑原形毕露的“战袍”?
许云淅看得一脸懵。
正好经过楼梯转角,她放下卡片,走到角落的花架前。
上面摆着一只用玻璃瓶做成的小鱼缸。
这是钟瑶送她的暖房礼,里头的造景都是她亲手做的。
鱼缸看起来有4L的矿泉水桶那么大,里头铺着一层细白的砂石,养着鲜绿的水草。
玻璃瓶的侧边附着一盏小灯,白色的灯光从瓶口打进去,那些五彩斑斓的袖珍小鱼儿,就在那绰绰光影里,拖着裙裾似的华丽大尾巴,肆意地游来荡去。
小小的水底世界,鲜活生动、安宁惬意,看上一眼,心灵仿佛也被净化了。
许云淅弯腰站在鱼缸前,逗了一会儿小鱼,然后转过身,一边上楼,一边低头看向手里的礼盒。
掀开最上面的卡片,只见铺着柔软白缎的衬里上,放着一件黑色的……衣服?
那衣服叠成小小的一团,拎起来一看,只有薄薄的一小片,上半部分是一块透明的蕾丝,用几根黑色的细带连接着,下半部分则是纯粹的轻透黑纱——
这就是温漾精挑细选的“战袍”?
许云淅一头雾水地瞧着手中这件薄如蝉翼、似乎一撕就碎的奇怪“东西”,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放缓了。
慢慢悠悠地上到二楼的楼梯口,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右手边的走廊里走出来。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扭头看去,就见穿着一身白衣黑裤的男人停在楼梯口的墙边,冲她笑吟吟地问道:“回来了?”
许云淅诧异地眨了眨眼,“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说周五才能回吗?
今天才周三……
“半个小时前。”励蓦岑似是猜到她心里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连着干了两个通宵,进度提前了。”
一分钟班都不让她加,自己却连着干了两个通宵?!
心底刚刚冒出来的惊喜瞬间被担忧代替,许云淅眉心一蹙,眼底便露出关切来,“怎么这么急呀?”
当然是急着回家了……
励蓦岑暗自应了一句,随后抱起双臂靠上一旁的墙壁,抬起下巴指了指她手上的东西,纳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许云淅顺着他的视线垂眸看去,当目光落在那轻薄的衣料上时,才发现自己还拎着那件“战袍”。
“是温漾送的……”说话间,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这该不会是……
再想起卡片上的那句话——穿上它,保证能让蓦哥原形毕露。
许云淅心底猛地一突,没说话的话就这样消失在嘴边。
“送的什么?”
见身侧的男人伸长脖子好奇地看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她忘了自己就站在楼梯口,这一退,后脚便踩空了,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
“啊……”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拿在手上的礼盒和裙子被甩出去。
“淅淅!”原本懒散靠着墙的男人面色一凛,当即站直身子伸手去拉她。
左手的手腕很快被他抓住。
可还是晚了。
她往后倒的力道实在太大,把励蓦岑也一起扯了下去。
她只看到一道高大的白色身影朝自己压下来,随后腰间一紧,一只结实的手臂将她用力揽进怀里。
她的脑袋被按在他胸口,天旋地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滚过坚硬的楼梯。
轰隆隆的嘈杂声过后,他们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一瞬的安静过后,只听砰地一声重响,有什么东西从上方砸下来。
一声闷哼自头顶响起。
许云淅躺在地板上,睁开双眼看向身上那个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的男人。
有冰凉的水意从他身上流下来,许云淅心头一凛——他们该不会把那个鱼缸撞翻了吧?
那瓶子里装着那么多水和石头,要是砸在身上……
许云淅不敢往下想。
“哥哥?”声音出口之后,她才察觉到其中的颤抖。
“嗯……”身上的男人稍稍抬起身子,凉水混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从他身上落下来,“你没事吧?”
他的嗓音听起来暗哑无力,许云淅的心霎时间揪成一团,“没事,你呢?”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下抬起脖子,一眼就看到他被水浸湿的后背上,混杂着砂石、水草的狼藉中,一抹刺目的殷红悄然洇开。
她的眼泪一下就迸了出来,“哥哥,你流血了!”
潮涌10
从医院回来, 已经将近半夜一点了。
励蓦岑的右臂,接近肩膀的地方,缝了足足六针, 小臂还有轻微骨折, 打上了厚厚的石膏。
在医院里憋了一整晚,一进家门, 许云淅的眼泪就漫出了眼眶, “哥哥, 对不起……”
她垂着脑袋站在玄关柜旁,声音哽咽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内疚又可怜。
励蓦岑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抬起她的脸, 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淅淅, 你有没有注意过,我们小区里头那家便利店的门上挂着一只小猴子?”
许云淅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睁着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只小猴子特别有意思,每次只要有人从它旁边经过,它就会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最后那两个“欢迎光临”, 他特意夹着嗓子、加快语速说出来, 倒是学得惟妙惟肖。
许云淅却听得更懵了——那小猴子和眼下的话题似乎毫无关系, 他为什么特意提起。
励蓦岑像是猜到她心里的疑惑,很快解释道:“现在的你,特别像那只小猴子。”
他说着说着眼底便泛开笑意, “一见到我, 就说‘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那两个“对不起”不仅模仿了她带着哭腔的音调,连那愁眉苦脸的神态也模仿得十分到位。
若是放在平时, 许云淅早就忍俊不禁了。
可此时瞧着他挂着胳膊满身疲累、却还费尽心思逗自己开心的模样,心里愈发难过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自己没退那一步就好了;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一边上楼一边拆温漾送的礼物就好了;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把钟瑶送的小鱼缸放在楼梯转角就好了;
如果……
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懊悔难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
励蓦岑原本想开个玩笑逗她开心,可她不仅没笑,反而哭得越发厉害,唇角的笑意霎时间冻住。
他一边用大拇指抹去她汩汩流出来的眼泪,一边温声安慰道:“别哭了,一点小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怎么会是一点小伤?
他加了两个通宵的班,好不容易提早赶回来,却因为她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如果缝针、骨折的是她该有多好……
想起第一眼看到他白衬衣下渗出来的血,她依然心有余悸。
她想把满腔的懊恼说给他听,想把深切的愧疚说给他听,想把沉重的恐惧说给他听……
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有眼泪,像决了堤的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淌出来。
励蓦岑见面前的小姑娘几乎快要哭成一个泪人,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红,瘦弱的肩背随着抽泣声颤动着。
那动作仿佛一把小锤子,一下接着一下,锤在他的心尖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揽住小姑娘的肩膀,将她拥进怀里,“乖,别哭了,哥哥不是好好的吗?”
许云淅闭着眼睛靠在励蓦岑的胸口,脑海里又浮现出两人一起滚下楼梯的画面。
幸好,当时那个小鱼缸只是砸在他的胳膊上,若是稍微偏一点,落在他的后脑,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后怕一阵阵地涌上来,许云淅忍不住伸手环住励蓦岑的腰。
他原先那件染了血的白衬衣已经丢掉,此时身上就套着件白色的短袖T恤。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感觉到他的体温和稳健有力的心跳。
可即便如此,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依然落不到实处。
那种害怕失去他的情绪从心底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钻出来,顷刻间就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
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也不自觉地收紧了。
励蓦岑感觉到从两条细软手臂里传来的力道,脊背僵了一瞬。
小姑娘大概真的被吓到了,才会破天荒地主动亲近他。
他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背,轻声安抚道:“别怕,都过去了……”
片刻之后,许云淅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
她从励蓦岑的怀里退出来,却发现自己把他的衣服哭湿了一大块。
她连忙用手去擦,“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那纤软的手指抚过胸膛,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
励蓦岑伸手将那只白嫩的小手握进掌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反正要洗澡。”
伤成这样还要洗澡?
许云淅的眼里顿时浮起忧色,“可医生说伤口不能碰水……”
“我尽量吧……”励蓦岑偏头看了眼右臂的伤处,为难道,“在医院呆了那么久,不洗浑身难受。”
也是……
不洗肯定是不行的。
许云淅想着便说:“那我帮你吧。”
励蓦岑浓眉一抬,有些吃惊地确认道:“你帮我……洗澡?”
听到“洗澡”两个字,许云淅当即想起他光着上身围着短浴巾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样子。
她慌忙摆了摆手,将那不合时宜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当然不是……”
瞧着小姑娘两颊飞起红霞,励蓦岑压住扬起的唇角,故作不解地问道:“那你帮我什么?”
“帮你呃……放洗澡水……还有脱、脱衣服……”大概怕他误会,许云淅特意指了指他身上的T恤,意思是只脱“衣服”。
励蓦岑扬起一侧眉稍,那眼神仿佛在说:“就这?”
这的确有些差强人意,可除了这些,她还能帮他做什么?
被强烈的自责和愧疚感驱使着,许云淅迫切地想要给他一些实质性的帮助。
可洗澡这种事,就算她想帮,他也不会愿意。
她仰着脸瞧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立刻说道:“我还可以帮哥哥洗头!”
励蓦岑歪了歪脑袋,依然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神情瞧着,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许云淅愣住了,他该不会……真的要她帮他洗澡吧?
“呃,那个,洗澡的话,躺在浴缸里,把手臂挂在浴缸沿上,应该就不会打湿……”
说话间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要不我在浴缸旁边放张小凳子,你把手放在上面,这样更保险一点。”
见小姑娘如此卖力地解释,励蓦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许云淅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愣愣地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没有……”励蓦岑摇摇头,收起逗弄她的心思,“淅淅想的很周到,哥哥很开心。”
许云淅:“……”
十分钟后,主卧卫浴间,励蓦岑半躺在没放水的浴缸里,受伤的手臂挂在胸前,脑袋搁在浴缸沿上。
许云淅坐在他身后的小凳子上,拿着喷头,试好水温、调缓流速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水淋在他的头发上。
看着他的短发缓缓被水浸湿,她轻声问道:“这个温度可以吗?”
“可以。”大概长时间没有开口,男人的嗓音听来有点哑。
她一手冲水,一手轻揉他的头发,“那我开始洗了。”
“好。”
励蓦岑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静静地感受着身后之人的一举一动。
她的动作温柔又专业,揉搓洗发水的时候,还会顺带帮他按摩头皮,冲掉泡沫的时候,会用手掌帮他挡住耳朵……
这完全不像第一次帮人洗头。
心底有个猜测冒出来,励蓦岑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抵住好奇,问道:“你以前经常帮人洗头?”
话一出口,心就悬了起来。
怕她避而不谈,更怕她道出实情。
虽然早就知道她的那段过往,可他还是不想从她口中听到,那些和另一个男人有关的回忆。
心念百转千回间,身后的小姑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有这么一声,仿佛一滴水落入湖心,转瞬就消失不见。
可它荡起的涟漪却不停地扩散,一圈又一圈。
励蓦岑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下文。
大抵是沉浸在过去的甜蜜回忆中,她始终缄默不语。
偌大的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地回响。
气氛仿佛凝滞了一般,励蓦岑睁开双眼,正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难耐的沉默,就听头顶传来小姑娘轻软的嗓音,
“以前在芝岭的时候,我经常帮爷爷洗头。
爷爷身体不好,特别到了冬天,每缝下雨,就会腿疼,脑袋也疼。
我就会烧些热水,帮他泡脚、洗头,顺便做些简单的按摩……”
说话间,想起祖孙俩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许云淅鼻子一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励蓦岑没想到自己勾起的,不是她关于初恋的美好回忆,而是对逝去亲人的怀念。
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往后拍了拍许云淅的胳膊,柔声说道:“淅淅按摩得很舒服,以后可以经常帮哥哥按一按吗?”
许云淅抽了抽鼻子,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轻声回道:“只要哥哥不嫌弃,我每天都给哥哥按。”
泡沫已经冲干净,许云淅关了水,让励蓦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拿一条白色的干毛巾帮他擦头发。
小姑娘穿着半边绒的家居服,袖子卷到手肘处,裤腿也高高卷起,光脚穿着拖鞋,弯腰站在他身前。
两截细藕似的手臂不时从眼角晃过,那白嫩的皮肤在灯下亮得耀眼。
“那也不能让你白辛苦,要不然……”励蓦岑垂下眼,目光落在她湿漉漉的粉嫩脚趾上,缓声提议道,“你帮我按摩,我教你日文怎么样?”
许云淅双眼蓦地一亮。
比起交学费来,这显然更合适,她当即应道:“好呀!”
等头发擦干的时候,浴缸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
她小心翼翼地帮励蓦岑脱掉身上的T恤,随后便离开了浴室。
伤了一只手臂,各种不方便。
励蓦岑草草洗过澡,单手套上睡裤,原本打算就这样光着上身出去,想起那个害羞的小姑娘,还是艰难地套上了浴袍。
拉开磨砂玻璃门,一条腿刚跨出去,就发现门边的地板上蜷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细长的胳膊抱着膝盖,脑袋歪在身旁的墙上,双眼闭着,竟是睡着了。
她眉心深蹙,唇角也抿得紧紧的,看来在睡梦中都不敢松懈下来。
励蓦岑缓缓蹲下身,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随即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想帮她抚平眉间的褶皱。
可指尖刚触到她的皮肤,小姑娘就睁开了眼。
一瞬的怔愣之后,她蓦地醒过神来,“哥哥洗好了?”
她边问边坐直身子,余光瞥到他身上敞开的浴袍,视线下意识地移开。
可刚刚在帮他脱T恤的时候,能看的、不能看的全都看过了,又有什么好害羞的?
许云淅想着便把视线挪回励蓦岑脸上,指了指他散落在地的浴袍带子,说:“我帮哥哥系上好不好?”
“嗯。”励蓦岑扶着她站起身来。
睡袍是藏蓝色的,法兰绒的衣料,触感温软。
许云淅垂着眼,先把两片衣襟交叠在一起,然后将腰上的系带绑成松松的结。
若是放在以前,为他做这样的事,早就脸红心跳了。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却平静如水。
大抵是因为,现在的他在她眼里,仅仅只是个伤患——
而她这个害他受伤的始作俑者,满心都是愧意,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等励蓦岑上了床,许云淅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抱起自己的枕头和大熊猫玩偶,说:“哥哥,我去楼下睡。”
励蓦岑愣了一瞬,疑惑道:“为什么?”
“我怕挤到你……”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励蓦岑听笑了,“这么大的床,你又睡在我左手边,怎么会挤到?”
“可是……”她睡相这么差,谁知道会在睡梦中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动作来。
“医生说,我这伤口要是感染了,很可能会发高烧……”
励蓦岑原本是平躺在床上的,而许云淅又站在另一侧的床边,他扭着脖子看她有些累,便想朝她侧过身去。
却不小心拉扯到伤口,顿时痛得“嘶”了一声,转到一半的身体也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许云淅见状,慌忙扔下枕头和玩偶,双膝跪在床上,俯身凑到励蓦岑身旁,想要帮他转身,又怕碰到他的伤处,一时间愣在那里,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没事……”励蓦岑缓缓地吸了口气,咬着牙一点一点地躺回去。
许云淅在旁边看着,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要不是因为她,他怎么会受这样的罪?
鼻子酸酸的,一声“对不起”刚要出口,就被励蓦岑的声音盖了过去,“你搬去楼下睡……”
他的嗓音听起来虚弱暗哑,偏头望向她的目光也黯然无神,“我要是半夜烧起来,想喝杯水都没人帮我倒……”
听到这里,许云淅心脏一抽,泪意便涌了上来。
视线霎时间糊成一片。
床头灯的暗橘色光影朦胧了男人的脸。
她垂下眼帘,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内的软肉,忍着泪意说道:“那我去冲个澡,哥哥先睡。”
“好……”
或许是因为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他的嗓音听起来特别低柔,轻轻地落在耳畔,悦耳又动人。
许云淅关了床头灯,靠着手机那点微弱的光摸去了卫浴间。
二十分钟之后,她又借着手机的光轻手轻脚地回到床边,怕吵醒他,甚至连拖鞋也没穿。
可刚刚掀开被子的一角,男人低哑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头发吹干了吗?”
“嗯,吹干了。”许云淅贴着床沿躺下,小声问道,“我把哥哥吵醒了?”
“没有,本来就没睡着。”
她的手机屏幕很快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励蓦岑听到身旁传来稀稀嗦嗦的声音,是她躺下了。
可她却离得很远。
两人之间隔着很宽一段距离,再睡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这是有多怕挤到他?
励蓦岑正想叫她睡过来点,就听她说道:“上次的事,对不起……”
励蓦岑听得一头雾水,“上次什么事?”
“就……把你当成大熊猫,手脚并用地抱着睡……”
或许今天和他道过太多次歉,又或许是没开灯的缘故,之前那些难以启齿的话,此刻提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难堪。
“我不知道自己睡相那么糟糕……”她一手抱着大熊猫玩偶,一手搁在肚子上,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边,将在心底打了无数次腹稿的话全盘托出,“我保证以后不会那样了……”
“许云淅,你这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励蓦岑往中间挪了挪,伸手去揉她的脑袋,碰到的却是毛茸茸的大熊猫玩偶。
他索性将那只玩偶从她怀里拎出来,往旁边的床头柜上一丢,随即拽着许云淅的枕头,把人拉到自己身旁,笑着问道,“你听说过哪家夫妻,因为晚上抱在一起睡而给对方道歉的?”
可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
许云淅刚想到这里,就感觉到一只结实的手臂从自己颈下穿过,然后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进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里,
“许云淅,我是你男人,你想抱就抱,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想什么时候抱就什么时候抱,没有任何问题,明白吗?”
许云淅知道励蓦岑对自己十分宽容,却也没想到会宽容到这个程度。
她默默地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从头顶传来的温柔嗓音,只觉得暖意萦怀。
可她也知道,这个怀抱,终究不是自己的归宿。
要是就此沉溺,那么在不久的将来,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孤苦。
理智告诉她,应该尽快远离这诱惑,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许云淅终于把心一横,将他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下来,往后退到了自己的枕头上。
励蓦岑原本已经昏昏欲睡了。
想念了那么久,终于将人搂进怀里,那心满意足的感觉无可言喻。
可就在他即将沉入梦乡之时,怀里却忽然一空。
他顿时清醒过来,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向她的方向,问道:“怎么了?”
许云淅抿了抿唇,小声解释道:“怕时间长了,你手会麻。”
“是吗?”励蓦岑从没搂过别人睡觉,并不知道这样手会麻,可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是因为曾这样被人抱过吗?
他忽地想起那个送她大熊猫玩偶的男生,酸涩的情绪当即如藤蔓般爬上心头。
许云淅却不知道励蓦岑心里所想,她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
以为这样就能抵抗住诱惑。
每天抱习惯的大熊猫玩偶被他拿走,又不好特意拿回来。
可没了那只玩偶,她难受得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幸好困意浓重,没过多久便陷进了梦里。
不知怎么的,她回到了高中的教学楼。
落日的余晖在走廊上铺下一层耀眼的金光。
吃过晚饭,她独自回教室。
楼道里空无一人,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自己做的那匹白色钩针小马,一边低头看着,一边缓步上楼。
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右侧的走廊里走出来。
下意识地转眼看去,不经意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时,脚步猛地一顿。
“哥哥?”她惊讶地睁大双眼,“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在美国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穿着一身白衣黑裤的男人双手插着裤兜,懒洋洋地靠上身侧的墙,看向她手里的小马,不答反问:“这匹马怎么跟送我的不一样?”
许云淅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发现那白色的马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颗红色的爱心。
正疑惑这颗心是怎么来的,就听身旁的男人沉声问道:“淅淅这是……偷偷喜欢着哥哥?”
“诶?”她猛地抬起头来,却恰好落进一双盛满不悦的狭长眸子里。
她心头一跳,惊慌失措下,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不想一脚踩空,就这样往后倒去。
“啊——”她忍不住惊呼一声,手上的小马被甩出去的同时,右手的手腕被励蓦岑抓住。
可她下落的力道实在太大,竟将励蓦岑也拉了下去。
而他们身下的楼梯,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了一片深渊。
两人就这样朝着那一片无尽的黑暗坠去。
“哥哥!”许云淅猛地一惊,直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暗橘色的灯光随即亮起,一道温和微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做噩梦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着胸膛,许云淅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的速度。
她喘着粗气,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别怕,哥哥在。”励蓦岑单手撑着床坐起身来,想抱抱那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记起她睡前从自己怀里退开的情景,伸到她肩上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抬高了些,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梦境带来的恐慌渐渐消散,许云淅理了理散在脸畔的头发,转头向励蓦岑道歉,“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事。”励蓦岑冲她弯了弯唇角,说,“接着睡吧。”
“嗯。”
灯光熄灭。
拉得严严实实的全遮光窗帘挡住窗外所有的光线。
四周再一次被黑暗吞噬。
许云淅闭上双眼酝酿睡意,可梦中的情景却一遍遍在脑海里自动上演。
那踩空的失重感、坠落的惊惧感,都不如眼睁睁地看着励蓦岑被自己拉下深渊的负疚感来得强烈。
?“哥哥……”嗓音里依稀带着哭腔,许云淅转身朝励蓦岑看去。
一片寂静的漆黑之中响起布料摩擦的轻响,虽然看不见,但她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我在。”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许云淅挪到他身旁,伸手将他的手臂拉到身前,一手贴住他的手背,一手与他十指紧扣。
“哥哥,你说……”许云淅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忍着眼眶的酸胀,轻声说道,“我要不要改个名字?”
励蓦岑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疑惑道:“改名字?”
“嗯,小时候妈妈总说我的名字没取好。”
粗粗一算,母亲离开她也有十六年了,现在她已经很少想起她,可一经提起,那些遗落在时光里的过往却清晰地如同昨日,
“云淅云淅,云淅淅沥沥,雨就下个不停,所以才那么爱哭,把家里的运气都哭完了!”
母亲的脸如泛黄的老照片,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可她那嫌弃的语调却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
励蓦岑听完,沉默片刻,问道:“那淅淅想怎么改?”
许云淅想了想,说:“把带水的‘淅’改成日字旁加希望的‘晞’,‘晞’是‘干’的意思,云干了,天就晴了……”
“晴天固然好,可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有绝美的意境。
北宋秦观曾写过一句词——‘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所以,没有雨,哪来的花,没有花,哪来的春,没有春,又何来晴?”
男人的嗓音带着白日里少有的缱绻,穿过深浓岑寂的黑暗,像酥润的春雨,一滴一滴,落在她贫瘠的心田里,
“所以,哥哥觉得,云淅这个名字没什么不好,淅淅爱哭也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那些让你哭的人。”
许云淅的心狠狠一动。
如此无条件的袒护,除了励蓦岑,她只在父亲那里得到过。
可父亲早逝,而励蓦岑,也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终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怕弄湿他的睡袍,她咬着唇仰起了脸。
“所以哥哥以后得变得更强大才行,这样就不会让淅淅伤心难过了……”
明明是她害了他,可他不仅没有怪她,反而还说自己不好……
许云淅心底的歉疚越发深了。
可喉头被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冲着他的方向摇头。
励蓦岑看不见她的脸,可光听她的呼吸就知道她又哭了。
想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可受伤的那只手无法动弹,没受伤的那只又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于是低下头去,想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聊表安慰,可在碰到她的头顶之前,嘴唇先触到了一个湿滑软嫩的地方。
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她被泪水浸湿的脸。
而这个时候许云淅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不可自拔,等她感觉到左侧的脸颊上似乎贴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时,励蓦岑恰好别开了脸。
心跳得有点快,他抿了抿唇。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赶在许云淅开口之前,他迅速地抛出了一个新话题,“钟所那边有新消息吗?”
这话题转得实在突然,许云淅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上他的节奏,“没有,钟瑶说……”
眼泪滑进嘴角,舌尖尝到咸涩的滋味。
她抬起肩膀蹭去脸上的眼泪,就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钟所坚持以原价卖出智和,可宋姨坚决不同意,为此和钟所一直冷战到现在。”
励蓦岑并没有对这件事做评价,而是问道:“要是将来我们也遇到这种意见不一的事情,淅淅会怎么做?”
许云淅不假思索地回道:“我都听哥哥的。”
她的答案给得实在太快,励蓦岑不由地笑道:“你确定?”
“嗯。”无论见识还是能力,他都比她强上十万八千里,遇到问题,当然跟着他走。
一直平躺在那里实在难受,励蓦岑像个机器人般,僵硬又缓慢地侧了侧身,“那要是我说,明天我们就公开关系,然后尽快把婚礼办了,你也听我的?”
许云淅没想到他会举这样的例子,顿了一下,说:“这是特殊情况……”
“可生活就是由无数个特殊情况组成的……”
励蓦岑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着眼睛闻着那清雅的发香,慢声说道,“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遇到矛盾。
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淅淅都能与我敞开心扉,千万不要憋在心里自己难过,更不要冷战不理我,好不好?”
“嗯。”许云淅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若是他要与姚婧复合,而她又不肯放手,他还会希望她与他敞开心扉吗?
*
许云淅发现,抱着励蓦岑的手臂睡觉,比抱着大熊猫玩偶还要舒服。
男人的手臂温暖又紧实,抱在怀里,给人满满的安心感。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许云淅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睡姿。
幸好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把他的身体当成超大号的玩偶,又是搭手又是挂腿。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搂着他的手臂,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如入睡前那样。
她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他的伤口要是发炎,很可能会发烧。
她连忙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可刚刚伸出手,躺在身旁的男人就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音色,沉重的眼皮之下,一双无精打采的眸子里,有着明显的红血丝。
许云淅心下一沉,问道:“哥哥昨晚没睡好吗?”
男人的喉头又重又缓地滚了一下,半闭着眼睛压出一声低哑的“嗯”。
“是不是伤口不舒服?”许云淅担心他睡觉时拉扯到伤口,忙起身查看。
他的睡袍本就系得宽松,经过一夜,两片衣襟早已松开,紧实白皙的胸肌就这样袒露在眼前。
若是在以往看到在“香艳”的画面,许云淅早就红着脸移开视线,可眼下她满脑子都是他的伤口,不仅没有感到任何羞意,甚至还利落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许云淅……”干哑的嗓音从男人那两片微粉的薄唇中缓慢地传出来,无端端的,竟给人一种勾人的禁欲感。
许云淅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一声带着疑惑的“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他接着说道,“没人告诉你,不要随便脱男人衣服吗?”
潮涌11
许云淅听得一头雾水。
她不是要脱他衣服, 只是想看看伤口是不是被扯开了……
她一边掀开他右半边的衣襟一边解释,“我不是……”
话才说了一半,手就被按住了。
许云淅神情一顿, 抬眼对上男人的视线。
却发现刚刚还毫无神采的那双眸子, 不知什么时候凝成了墨黑的一团,仿佛暗沉的漩涡, 只一眼, 便能将人的全部心神吸进去。
窗外传来清亮婉转的鸟鸣, 被窗帘遮住的卧室里,充斥着混沌的光。
宽大的双人床上,穿着单薄卡通睡衣的女孩儿扭着上半身, 侧躺在男人身旁, 右臂撑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左手则被男人的大手按在光裸的胸膛上。
火热的体温伴随着有力的心跳从手心下传来, 许云淅的大脑在片刻的停摆之后,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若是就这样伏下身去, 便能亲到他的唇。
心脏倏地漏了一拍,目光不自觉地滑过高挺的鼻峰,落在那张淡粉的薄唇上。
却见那两片轻抿的唇忽然张开, 一道嘶哑的嗓音随即响起, “这样有多危险, 你知道吗?”
被杂念支配的大脑甚是迟钝,许云淅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找到他话里的重点——
危险?
危险!
他该不会有读心术, 知道她脑子里正在想什么吧?
许云淅心尖一抖, 下一秒就见平躺在身侧的男人突然坐起身来,随后握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推。
“啊……”她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往后倒的同时,男人的身体紧跟着压下来。
后背触到柔软的床垫时,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也迅速欺近。
许云淅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鼻尖擦过一个柔软湿热的东西,那是——
他的唇。
呼吸蓦地一滞,被他抓着的手下意识地蜷紧。
他一定是看出她的心思,才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
昨晚的梦境陡然浮上来,那画着爱心的钩针小马,那质问她是不是喜欢他的不悦嗓音,还有两人一起堕入深渊的可怕画面……
那是一个预知梦吧?
警告她若是泄露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霎时间慌了神,扭着脖子,视线落在衣帽间的茶色玻璃门上,小声讨饶,“哥哥,别这样,我知道错了……”
励蓦岑听着那带着细弱哭腔的嗓音,付中那团火烧得更盛了。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在眼前这张姣好的面容上。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勾人。
那微张的红唇、纤弱的颈骨、白嫩的肌肤、还有那藏在黑发间的嫣红耳垂……
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而那条被抱了一整晚的胳膊,直到现在还残留着她怀里那温软紧弹的触感。
腹中那头禁锢了一整晚的猛售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牢笼,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肆无忌淡地所取、掠朵。
从男人身上传来的体温高得吓人,就连他洒在脸畔的气息也像盛夏午后的风,带着炽热的温度,灼得人燥热南耐。
“哥哥,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担忧盖过羞怯,许云淅红着脸转回头去,抬手去试男人额头的温度,“会不会发烧了?”
她的手刚刚被他丫在身下,大概被捂热了,这会儿感觉不出他额头的热度,于是小声劝道:“哥哥躺回去好不好?我去拿体温计给你测个体温,要是发烧我们得赶紧去医院。”
小姑娘睁着一双充满关切的眸子,就这样盈盈望过来,励蓦岑感觉自己好像落进了一池凉水中,身体里不断涌动的热浪霎时间萎顿下去。
她那么关心他,他却只想暂有她。
励蓦岑忍不住唾弃自己。
“……好。”他缓缓躺回床上。
许云淅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找来耳温枪,给他量了体温。
左右耳各测了一次,都比正常体温高一点,但也没到发烧的程度。
“再观察观察吧。”她把耳温枪放在床头柜上,弯下腰掀开被角,一边帮他系睡袍的带子,一边轻声说道:“时间还早,哥哥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励蓦岑撑着床坐起身来,“今天行程排得很满,得早点去公司。”
都伤成这样了还去公司?
许云淅忍不住说道:“在家办公不行吗?”
励蓦岑摇头。
也是,特意加了两个通宵的班提早赶回来,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作为整个集团的掌权者,看似风光无限,可背后又隐藏着多少艰辛与付出?
许云淅暗叹一口气,扶着励蓦岑下了床,“那我去买早饭,哥哥想吃什么?”
她会做的早饭实在有限,又都是些普通的东西,怕他不爱吃,索性出去买。
却听励蓦岑说道:“不用,陈叔会安排人送来。”
“哦……”
“还有,这两天会来个保姆,帮忙做晚饭、打扫卫生。”
之前许云淅刚搬进来的时候,老爷子也曾打算给她请个住家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可许云淅觉得,晚饭和卫生自己都能做,而且她也不喜欢和陌生人同处一室,便婉拒了老爷子的好意。
如今多了励蓦岑,却也不能让他和自己一样,每天晚上都吃蛋炒饭或是番茄鸡蛋面之类的简餐。
许云淅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励蓦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保姆做好晚饭就走,不会影响我们的。”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特别的,可对上男人意味不明的眼神,许云淅又觉得,他的话音之外,似乎还透着某种特殊的深意。
可不等许云淅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励蓦岑已经往卫浴间去了。
许云淅忙抛开心头那丁点疑惑,抬脚跟了上去。
她俨然成了励蓦岑的生活助理,倒漱口水、挤牙膏、拧毛巾……
服务得周到又细致。
吃过早饭,许云淅又陪励蓦岑回衣帽间换衣服。
他这种情况,正装衬衫肯定是穿不了了,只能和昨晚一样,在短袖T恤外面罩件宽大的休闲衬衣。
幸好这几天气温飙升,这样穿也不会冷。
等励蓦岑自己穿好长裤,许云淅又帮他穿袜子。
之前爷爷病重的那段日子,她也经常帮爷爷穿袜子,如今做起来倒也顺手。
励蓦岑却有些不习惯,他坐在床尾凳上,缩着脚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不好穿。”小姑娘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的脚踝将他的脚拉到身前。
那细软的手指圈在皮肤上,心尖仿佛被羽毛刮过,激起一阵难耐的痒意。
励蓦岑转开目光,喉结悄无声息地滚了滚。
不过几秒,他又扭回头。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她散在肩上的长发上,泛起漂亮的金光,也为那张白嫩的侧脸晕上一层柔光。
一眼看去,就像油画中恬静温婉的少女。
“谢谢。”励蓦岑定定地瞧着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阳光晒着,又暖又软。
许云淅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因为我,哥哥哪里需要我做这些?”
说话间,那不停往外流着血的狰狞伤口和那黑白片子里错位的骨头浮上脑海,她的心情不自禁地揪起来。
自责和后悔再一次从心底冲上来。
她抿了抿唇,难过得连嗓音都带上了微哽,“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的一百天里,哥哥都得忍受这种行动不便的痛苦了。”
左脚的袜子已经穿好,她替他理了理裤脚,往旁边挪了一步,接着穿右脚的袜子。
他的脚白皙修长,骨感中蕴含着成熟男性特有的力量感。
她将纯棉长袜从脚趾套进去,头顶传来男人毫不在意的轻笑,“一百天算什么,我之前出过一次车祸……”
许云淅心头一惊,停下动作仰头朝身前的男人看去。
他眼角挂着笑,单手撑在身后,懒洋洋地往后靠着,神情轻松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光在病床上就躺了两个月,足足花了大半年才恢复正常……”
最初的惊愕过去,许云淅的心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一般,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咬了咬唇内的软肉,压住心底的情绪,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励蓦岑微微仰起头,回忆了几秒钟,答道,“大概三年前吧……”
那是她读大二的时候。
难怪那一年老爷子突然去了美国——原来不是去休养,而是……
去照顾他。
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想象着他一个人忍着剧痛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眼眶忍不住红了。
可知道了又怎样?
她又不能像姚婧那样,天天陪在他身边。
或许他们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深厚感情,以至于姚婧同他分手了,他依然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许云淅轻轻“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继续帮他穿袜子。
深色袜筒遮住冷白脚踝,她垂着眼轻唤一声:“哥哥……”
“嗯?”男人收起撑在床上的手臂,坐直身子,低头看她。
一阵微醺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起她脸畔的发丝。
她抬手将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仰起脸问他,“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励蓦岑眉稍一扬,疑惑道:“不怕被同事看到?”
许云淅抿起唇角冲他微微一笑,“不怕。”
励蓦岑歪过脑袋,半信半疑地瞧着她。
却见小姑娘收了笑,说:“哥哥先去公司,我等会儿走过去。”
愿意一起吃午饭,却还不肯一起去上班……
罢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
励蓦岑想着便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
*
午饭时间一到,许云淅便合上电脑,准备上楼和励蓦岑吃午饭。
却担心陈诗悠找她——
自从“施卉菱免职事件”之后,陈诗悠就和她成了“铁杆饭搭子”。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陈诗悠都会叫她一起去餐厅吃午饭,有时候开会晚了,也会发消息让她等一会儿。
因此许云淅临走前,特意跑去和陈诗悠说,自己从家里带了午饭过来,不去餐厅吃了。
陈诗悠看向她拿在手里的两个保温饭盒,纳闷道:“为什么要自己带饭呀?公司餐厅的味道挺好的呀……”
“吃久了有点腻。”许云淅指了指天花板,“而且天台上风景很好,我想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吃。”
虽然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谎,可许云淅还是很心虚。
她不敢看陈诗悠的眼睛,话音落下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一整个上午,许云淅都惦记着励蓦岑。
担心他挂着手臂行动不便,担心他不小心扯到伤口,担心他伤口发炎导致发烧……
好几次拿起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担心打扰他工作。
好不容易捱到午饭时间,她脚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然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
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沿着安静得长廊一直往里走,很快便看到CEO办公室那两扇厚重的深色木门。
大门侧对面的工位上,不见杨特助的身影,想是去吃午饭了。
许云淅径直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等呼吸喘匀了之后,才抬手敲响了门。
可门内迟迟没有传来应答声。
是敲得太轻,门内的人没听见,还是里头压根没人?
许云淅正想再敲一次,大门突然从里头打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来的倒挺准时……”男人的眼底浮起笑意。
他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受伤的胳膊被裹在护具里,安安稳稳地挂在身前。
许云淅放下心来,弯起唇角冲他微微一笑,随即问道:“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她一边问一边跟着他进门,却发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女人。
那女人原本低头刷着手机,听到声音转身看过来。
四目交错的瞬间,许云淅陡然愣住。
“我说谁那么大面子,竟然让蓦岑亲自去开门。”最初的意外过后,对方笑起来,“原来是云淅呀……”
许云淅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励蓦岑的二伯母、励葶葶的母亲胡敏。
十七岁那年刚被老爷子从芝岭接来江州的时候,许云淅曾在胡敏那里短暂地住过一阵子。
不过自从许云淅去京市读大学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听说励葶葶出国留学后,胡敏便带着小儿子励子涵一同去了国外生活。
一晃好几年没见,她依然和从前一样,打扮得精致优雅,不管是脸还是身材,都看不出一点儿岁月的痕迹。
“胡阿姨……”
许云淅很快回过神来,和胡敏打了个招呼,随后偏头问励蓦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先……”
话还没说完,就被励蓦岑打断了,“没事,我和二伯母已经聊完了。”
说着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茶几上的两个大保温袋,“饭菜已经送来了,你先去吃,我回个邮件就过去。”
“好。”许云淅正要抬脚往沙发那边去,就听胡敏笑道:“哎呀,真羡慕你们兄妹俩,过了这么多年,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许云淅总觉得胡敏这话里有话,她犹豫一瞬,侧过身,扭头朝胡敏看去。
刚走到办公桌侧边的励蓦岑也顿住脚步,把视线聚焦到胡敏身上。
却见她拿起手包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到许云淅身旁,笑着问道:“是不是在京市呆了几年,到头来发现还是你蓦岑哥哥最好?”
当年许云淅为了拒绝和励蓦岑订婚,跑去京市上大学的事,整个励家,人尽皆知。
如今她回到江州,还进了励蓦岑掌管的盛瑞,在外人眼里看来,便是她在外头混不下去,又厚颜无耻地跑回来抱励蓦岑的大腿。
胡敏这笑里藏针的样子让许云淅很不舒服,可一来她是长辈,二来,她说的其实没错——
励蓦岑的确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
因此许云淅略过她话里的讥诮,坦诚道:“胡阿姨说的对,这世界上,就数爷爷和蓦岑哥哥对我最好了。”
胡敏没想到从前那个闷葫芦似的乡下丫头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在心里不屑地嗤了一声,可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
“是了,你蓦岑哥哥对你,比对自家人还要好上百倍呢!你可别再像以前那样不识好歹,惹他伤心了!”
许云淅听得一愣。
前半段她听懂了,可后半段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拒绝订婚、还是跑去京市上大学,都是为了成全他和姚婧,怎么会惹他伤心?
许云淅蹙起眉心,正暗自琢磨着胡敏这话的真实性,却听励蓦岑冷声说道:“二伯母不是说要去机场接励葶葶吗?时间不早了,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
他的嗓音很冷,明显是在赶人。
胡敏脸上僵了一瞬,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二伯母就不打扰你们兄妹俩吃饭了。”
说着意味不明地瞥了许云淅一眼,这才踩着高跟鞋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胡敏走后,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气氛有些微妙。
许云淅收起心里那些纷杂的思绪,指了指励蓦岑桌上的电脑,牵开唇角,笑着问道:“你发邮件方便吗?要不要我帮你打字?”
励蓦岑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虽然只有一只手能用,但发个邮件倒也不至于要人帮忙。
可对上小姑娘那双弯弯的笑眼,到了嘴边的话忽地一顿,随即点头道:“那就麻烦淅淅了。”
“不麻烦、不麻烦。”许云淅快步走到办公桌前。
励蓦岑往旁边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她。
许云淅坐进宽大的皮椅,按下电脑空格键,漆黑的屏幕上立刻跳出登录界面。
她偏过头,正准备让励蓦岑输密码,就听他报出一串数字。
那是——电脑密码?
这么私人的信息,他竟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口……
许云淅不由地怔住,励蓦岑似是猜到她心里所想,笑道:“银行卡密码都告诉你了,电脑密码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云淅:“……”
他倒是信任她。
许云淅转回头,将刚刚听到的那串数字输进电脑——120726。
听起来像是一个日期。
12年7月26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吗?
12年,他应该还在上高中吧?
在江州二中读书的时候,许云淅没少听说励蓦岑的“逆袭传奇”。
高一的他离经叛道、不学无术,可升上高二之后,突然改邪归正、奋发向上,成绩一路高歌猛进,最后拿到了多所美国名校的offer。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姚婧。
为了追随她出国留学的脚步,他才痛改前非、刻苦自励,最终成功逆袭。
那么0726这一天,是他喜欢上姚婧的日子,还是和她确定关系的纪念日?
他和姚婧的羁绊,从少年时代一直持续到青年,粗粗一算,竟已过去了十一年。
即便已经分手,他依然深深挂念着她——
不愿换掉戒指,也不曾改掉密码。
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此长久,又那样深刻,而她这种只会给他添麻烦的“拖油瓶”,虽然暂时占据了他“妻子”的名头,却注定赢不了他的心。
不过转眼的功夫,许云淅的脑海里就掠过诸多思绪。
她定了定神,看向面前的屏幕。
进入电脑后,正好就是邮件界面。
一大排密密麻麻的邮件,中英文混杂,占满
忆樺
了整个视野。
他的电脑没配鼠标,许云淅把右手放在触控屏上,问道:“要回哪封?”
“我找找……”站在左后侧的男人俯下身,左手食指在她面前的触控板上轻轻滑动。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皮肤冷白,手背筋脉清晰可见。
他们的手就这样一左一右分占着触控屏的一边,大小对比十分明显。
她垂眸看着,不由地想起昨晚与这只手十指交缠的感觉。
那宽大温暖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心,她不自觉地蜷起手指。
“这封。”男人的指尖在深灰色的触控屏上轻轻点了两下。
许云淅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
“哦……”他一收回手,她便立刻将双手放在键盘上,像个准备听写的小学生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可听到的却是……
一串英文。
许云淅:“……”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回复界面下的原邮件是英文的,而邮件的主题也是英文。
“呃,那个……可以再重复一遍吗?”她尴尬地看了眼身侧的男人,耳根忍不住发烫。
“好。”
励蓦岑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语速明显放慢了许多。
许云淅一边敲键盘,一边暗自后悔。
早知道刚刚就不自告奋勇帮他回邮件了。
她的英语虽然过了六级,平时也经常看英文文献,可能看懂不代表能听懂,更不代表随手就能拼出来。
或许是励蓦岑顾虑到她的英文水平,特意降低了遣词用句的难度,直到“听完”整封邮件,都没有遇到不会拼的单词。
许云淅暗自松了口气,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冲身后的男人说道:“哥哥看一下,有没有哪里写错要改的。”
可话音落下之后,半晌都没有听到回应。
她纳闷地扭过头去,鼻尖在空气中划过小小的弧度,然后……
被他高挺的鼻梁挡住。
皮肤相触的瞬间,她的心猛地一颤。
男人墨黑的眸子就在眼前,她定定地望进去,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励蓦岑的左臂撑在许云淅身侧的桌沿上,就这样弯着腰,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小姑娘微仰着头,怔怔然看向自己的神情,就像一只懵懂的小奶猫。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是从鼻腔里溢出来的,温热的气息洒在唇上,仿佛有一阵细小的电流钻进她的皮肤。
许云淅的心底里倏地冒出一个大大的疑惑:他在笑什么?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男人那双近在咫尺的笑眸牵扯住,脑子钝钝的,想不出问题的答案,倒是那张脸,自动自发地飘起绯艳的红霞。
“淅淅的脸,怎么这么红?”男人抬起手,用弯起的指骨蹭了蹭她的脸颊。
许云淅心口猛地一缩,当即醒过神来。
“就……有、有点热……”睫毛颤了几下,她迅速转过脸去,忍着越发热烫的脸,对着电脑屏幕飞快地说道,“哥、哥哥自己检查一下吧,我、我……去把饭菜拿出来……”
不等把话说完,她就站起身来,然后急匆匆地往沙发那边去。
励蓦岑望着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小姑娘这么害羞,可怎么办才好……
等励蓦岑洗完手过来的时候,许云淅那颗小鹿乱撞的心已经平复下来。
饭和汤都已经盛好,励蓦岑坐在长沙发的一侧,拿起勺子弯腰喝汤。
茶几有点矮,受伤的那只手臂挂在身前,他往下俯身的时候,会压到伤臂。
他只好坐起身来,抬起左手,将汤勺慢慢送到嘴边。
距离有点远,怕勺子里的汤洒出来,他动得十分小心。
许云淅光看着就觉得费劲,她抿了抿唇,说:“哥哥,要不,我喂你吃吧?”
潮涌12
励蓦岑刚把勺子送到嘴里, 就听许云淅说要喂他,一口汤顿时呛在了喉咙里。
他将勺子放回汤碗里,侧身用手背挡着唇咳了几声, 随即回过头, 冲许云淅摆了摆手,
“不用了, 我一个大男人吃饭还要老婆喂, 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他说起“老婆”这两个字来, 倒是越来越顺口了。
许云淅心尖微微一动,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只要哥哥自己不说出去, 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小姑娘的嗓音轻轻软软的, 语气却十分坚定。
励蓦岑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今天一反常态, 冒着被同事发现的“危险”,主动上楼来和他吃午饭, 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喂他吧?
“淅淅,你对我这么好……”心底升起暖意,励蓦岑捏着纸巾垂下眼帘, 看着自己挂在身前的手臂, 低声说道, “我有点害怕。”
许云淅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害怕什么?”
“害怕……”男人掀起眼皮,侧头迎上她的视线, 缓声说道, “再也离不开你。”
男人的嗓音缱绻醇厚,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听来, 仿佛暗夜里低低奏鸣的大提琴。
许云淅的心弦霎时间被触动了。
可她并不知道,励蓦岑说的“离不开”,是“寸步不离”的“离”。
习惯了她温柔细致的陪伴,他害怕自己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甚至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励蓦岑也不知道,许云淅理解的“离不开”,是“离婚”的那种“离”。
“那就不要离开……”
话冲到嘴边,在舌尖转了两圈,许云淅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压下心底的起伏,端起汤碗,舀了一勺汤,轻轻地吹了吹,说:“这个筒骨汤味道特别好,哥哥多喝点。”
说着便将勺子送到励蓦岑嘴边。
励蓦岑的视线从小姑娘粉粉嫩嫩的唇移到她手上的小瓷勺上,停顿两秒,然后张开嘴,喝下了那勺汤。
“淅淅也喝。”他将许云淅的汤碗从她原先坐的位置上拿过来,等她低下头去喝汤,又把她的饭碗也端了过来。
今天吃的是松茸鸡肉焖饭。
鲜香的松茸搭配滑嫩的鸡肉,再点缀上玉米、豌豆、胡萝卜,真真是色香味俱全。
励蓦岑吃下许云淅喂过来的饭,示意她自己也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
就这样,许云淅喂励蓦岑一勺,自己吃一勺。
励蓦岑也没闲着,他左手执筷,试着给许云淅夹菜。
有时候是一片白菜,有时候是一颗虾仁。
瞧他那费力又生硬的样子,许云淅不止一次说自己来就好。
可他依旧乐此不疲地尝试着。
就在他将一块好不容易剔干净刺的鱼肉送进许云淅嘴里时,她突然“啊”了一声。
励蓦岑收回筷子的手倏地一顿,紧张地问道:“还有刺?”
许云淅摇着头收回刚递到他面前的那勺饭,随后咽下嘴里那块鲜美的鱼肉,这才满脸歉意地说道:“我把勺子弄混了。”
励蓦岑的勺子是瓷的,她的勺子却是不锈钢的。
喂来喂去,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的勺子喂进了他的嘴里。
励蓦岑闻言,心下一松,面上却佯装不快地说道:“淅淅这是在嫌弃我?”
许云淅连忙摇头,“是怕哥哥嫌弃……”
“自己老婆有什么好嫌弃的?”他说着便握住许云淅的手腕,将她手上的勺子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一口将那勺饭吃了进去。
吃完之后,还舔了舔嘴角,笑眯眯地说道:“好吃。”
许云淅:“……”
*
吃完饭,许云淅把茶几收拾干净,然后拿上自己带过来的两个饭盒,向励蓦岑告辞。
励蓦岑把她送到门边。
“对了……”
突然想起什么,男人握着门把的手忽地一顿,偏头对跟在身侧的小姑娘说道,
“明天下午三点半之后,我都有空,你和钟所约一下,我们过去把收购方案定下来。”
“好。”许云淅点了点头,临出门前,又想起晚饭的事来,于是问道,“晚上你要加班吗?”
“大概率会加,但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许云淅心头一喜,满脸期冀地问道:“那我也可以加吗?”
虽说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编外员工,可连着一个星期到点就走,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啊……”励蓦岑应得很爽快,见小姑娘眼底浮起笑意,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得来我这儿加。”
“诶?”那和回家加有什么区别……
见小姑娘的笑冻在脸上,励蓦岑单肩靠上门板,扬眉问道:“不愿意?”
许云淅想了想,说:“要不……我先在楼下加半小时?”
却听男人说道,“一下班就来的话,可以教你日文。”
他的姿态瞧着有些懒散,眉眼间萦绕着些许困倦,眼尾却染着几分笑,就这么半垂着眼皮望过来,语调温软,依稀还透着点诱哄的味道。
犹豫不过两秒,许云淅就把自己说服了——
在办公室里加班哪有学日语重要?
再说了,加班又不是作秀,何必非要在同事们面前加?
她想着便应道:“那我下了班就上来……”
励蓦岑一听,嘴角便挂上了笑意。
他打开门,温声说道:“那晚上见。”
“嗯,晚上见。”
许云淅冲他弯唇一笑,然后踏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她捧着饭盒,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正好对上励蓦岑看过来的目光。
他懒懒靠在门框上,微微歪着脑袋,似在目送她离开。
四目交错的瞬间,男人懒倦的眼底漫起浅笑。
许云淅心头一动,快步折回他跟前,仰着脸说道:“哥哥看起来好困,要不去沙发上躺一会儿?”
励蓦岑抬起下巴指了指隔壁房间,说:“那里有床。”
许云淅忙道:“那你赶紧去床上睡会儿吧。”
励蓦岑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可我想和淅淅一起睡。”
许云淅:“……”
见小姑娘脸上的神情突然僵住,励蓦岑“噗嗤”一声笑出来,“逗你玩儿的。”
说着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等你走了,我就去睡。”
不知道是他带着倦意的暗哑嗓音太撩人,还是那双浸满笑意的长眸太迷人,许云淅的心底竟忽地腾起一股不舍来。
明明还没分开——
即便分开了,也只隔着一层楼的距离,而且再过四、五个小时便能再见面,怎么就——
已经开始想念了?
许云淅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到了。
“那我走了……”
她压着心头的愕然与无措,飞快地说了一声,就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这是又被他吓到了?
小姑娘的脸皮也太薄了……
励蓦岑望着那道迅速远去的纤瘦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
第二天中午,午饭时间一到,许云淅便又从包包里掏出那两个空饭盒,准备上楼和励蓦岑一起吃午饭。
可她刚从工位上站起身来,就听陈诗悠喊道:“云淅,等等我!”
许云淅以为陈诗悠忘了她要去天台吃饭,回头解释道:“我不去餐厅……”
“我知道……”陈诗悠说着就从侧柜里拎出一个胖胖的粉色保温桶,冲她轻轻一晃,笑道,“我今天也带饭了,我们一起去天台吃!”
许云淅:“……”
她做梦也没想到,陈诗悠竟然也会自己带饭!
这样一来,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障眼法”,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许云淅懵了——
去肯定是不能和陈诗悠一起去的,因为她的饭盒里除了两套餐具,什么都没有!
可又能拿什么理由拒绝呢?
突然闹肚子,然后去厕所里待上大半个小时?
还是上了天台,等揭开饭盒的时候,“痛心疾首”地演一出忘带饭菜的懊恼?
可这些借口都太牵强了,像陈诗悠这样八面玲珑的人,绝对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啊啊啊啊,果然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去圆!
就在许云淅飞速转动大脑,拼命思索着合适的理由时,陈诗悠已经拎着她的保温桶笑眯眯地过来了,
“我妈给我做了她最拿手的宫保鸡丁,等会儿我们一块儿吃哈!”
“呃,那个……”拒绝的理由一个个冒出来,又一个个被否定。
就在许云淅一筹莫展之时,身后突然传来赵经理的嗓音,“诗悠,你过来一下。”
“哦!”陈诗悠响亮地应了一声,一边往赵经理的办公桌走,一边转头用眼神示意许云淅等她一会儿。
却听赵经理说道:“把电脑带过来,你之前交上来的国家专利奖申报资料问题挺多,趁现在有空,我仔细跟你讲讲。”
听这话的意思,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哦……”一心想着和许云淅分享宫保鸡丁的陈诗悠不得不折回工位去拿电脑。
经过许云淅身旁的时候,她郁闷地撅了撅嘴,随即将自己手上的保温桶递给许云淅,小声又迅速地说道:“你先拿去吃吧,不用等我了……”
“不用不用,你留着自己吃,我带了很多……”
那一刻,许云淅大大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因为撒谎带来的负疚感也达到了顶峰。
直到给励蓦岑喂饭的时候,说起这件事,她依然心有余悸,“幸好赵经理及时冒出来,要不然今天就算不露馅,也会在她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今天过关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就在许云淅暗自苦恼的时候,身旁的男人慢悠悠地来了一句,“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分手?”
“分手?”许云淅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睛。
励蓦岑从蟹黄豆腐里夹了颗鹰嘴豆出来,送到许云淅嘴里之后,才状似随意地说道:“在京市读研究生的那个……”
许云淅恍然。
那所谓的“男朋友”,是她之前为了躲避联谊,编出来骗陈诗悠的幌子。
当时她不知道励蓦岑也在场,为了增加可信度,说得有鼻子有眼。
此时听他提起,不由地羞窘。
许云淅垂着眼,一边嚼着那颗豆,一边小声解释道:“那只是个虚构的挡箭牌而已……”
真的只是“虚构”的挡箭牌吗?
励蓦岑的脑海里晃过那个穿着白衬衣的高瘦身影。
一勺饭就在这时喂到嘴边。
他却没有张嘴,而是抬手握住了那截纤白的手腕。
“许云淅……”他凝住她的视线,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缓慢,“我不想被人说是男小三。”
男小三?
许云淅怔了一下,回道:“不会的,公司里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老爷子不是公司里的人吗?要是他哪天一高兴,说漏了嘴,不就人尽皆知了?”
许云淅:“……”
她一直以为不办婚礼,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会公开,却忽略了老爷子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看来以后得时常提醒老爷子替他们保密才行……
*
下午四点,许云淅和励蓦岑一起去智和谈收购事宜。
一坐上车,许云淅就给钟瑶发了条消息,告诉她他们已经出发了。
钟瑶立刻回了条语音过来,怕打扰励蓦岑工作,许云淅转成了文字,
【好的,我爸和我妈已经等在会议室里了。】
许云淅心头一喜,【他们已经和好了?】
【好什么呀!我妈是来给我爸下最后通牒的,她说要是我爸坚持原价收购,就跟他离婚。】
许云淅:“……”
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得这么严重,许云淅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把ipad支在前座后背的小桌板上,左手拿着Pencil,不时滑动屏幕上的报表。
察觉到许云淅的视线,他转眼看来。
许云淅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励蓦岑听。
浓艳余晖衬着繁华的街景,从明净的车窗外飞快地掠过。
穿着深色休闲衬衣的男人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左手搭在桌板上,银白色的Pencil在他修长的指间轻盈地转动着。
而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许云淅的脸上,等她讲完了,这才问道:“那淅淅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许云淅想了想,回道:“在感情上,我是支持宋姨的,可从理智的角度考虑,我又赞成钟所的做法……”
励蓦岑看出她的纠结,笑着追问道:“那到底选‘情’还是选‘理’?”
如果选了“情”,那盛瑞将会以三倍的价格收购智和。
可钟所才是智和的所有者,他若是固执己见,不肯松口,那收购大抵会以失败告终。
那等待着智和的,便是破产清算。
可若是趁了钟所的意,以原价收购,那钟所不仅丢了事务所,恐怕个人也会背上沉重的债务。
而且,夫妻感情也会因此破裂。
如果不能改变钟所的想法,那么不管选哪个,都会走向最糟糕的结局。
许云淅只好向励蓦岑求助:“哥哥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励蓦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打开iPad画板,用笔在最中间画了一个大大的“丫”,随后将笔尖定在三线交叉的那个点上,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你站在分叉路口,却找不到那条正确之路的时候——”
他顿住话音,笔尖顺着下面的那条竖线直直地往下滑,“不妨退回起点,想一想走上这条路的初衷是什么。”
许云淅的视线落在“丫”最下面的那一点上,疑惑地问道:“也就是说,现在要重新思考收购智和的意义?”
“对。”励蓦岑点了点头,随后补充道,“而且,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思考。”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许云淅靠上椅背,视线越过前排座椅,看向挡风玻璃外的街景。
道路两旁的香樟树沐浴在傍晚的斜阳下,繁茂的枝叶闪着油亮的光。
“现在的智和入不敷出,说一句‘奄奄一息’也不为过。”
许云淅试着把自己当成一个与智和毫无关系的旁观者,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分析道,
“它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资产,人才也基本流失干净了,客户更是所剩无几,唯一有价值的,便是钟所了。”
“怎么说?”励蓦岑似是来了兴致,侧过身等着她的下文。
“钟所曾在国家知识产权局工作了十多年,具有非常丰富的专利审查经验,也懂得非常多的专利撰写技巧。”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迎上励蓦岑的视线,解释道,
“很多人都误以为,申请专利,是为了拿到授权证书,其实并不然。
一个优秀的专利代理人,不仅要保证专利的授权率,还要有足够的风险预警能力以及信息利用能力。
而这一方面,钟所无疑是国内同行中的翘楚。
特别对于盛瑞这样的国际集团,在当今复杂的国际形势下,更加需要有敏锐的专利团队,在战略和研发之前,就先做好情报分析、风险预警、以及专利布局……”
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小姑娘的眼神里亮起了奕奕神采。
励蓦岑默默地看着,等她长长一番话说完,才开口道:“据我了解,大多数从事知产行业的人,都不愿意做一个单纯的专利撰写者,他们更希望往专利诉讼或是国际专利方面发展——
那你,有考虑过未来的方向吗?”
许云淅有些纳闷,他们不是在谈收购智和的事吗?
怎么问起她的职业规划来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认真回道:“我打算先把撰写这部分做精。因为我觉得无论专利诉讼还是国际专利代理,如果没有足够的专利撰写经验做支撑,都无法长足地发展下去。”
“嗯……”励蓦岑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见他不紧不慢地关掉iPad画板,又接着打开之前的报表看起来,许云淅忍不住问道:“那收购的事,到底该怎么办呢?”
绕了一大圈,最初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却听励蓦岑说道:“等到了智和,你就知道了。”
*
到智和的时候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
许云淅一踏进那扇熟悉的大门,就见李馨站在前台旁,一边拍着那台老旧的打印机,一边抱怨道:“怎么又卡纸了!”
许云淅蓦地回忆起,从前在智和与这台打印机“相爱相杀”的日子,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馨姐。”她冲李馨打了个招呼。
李馨正准备去扯卡住的纸,闻言循声看去,见是许云淅,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云淅,你回来啦?”
说话间瞥到跟在许云淅身后的长腿帅哥,眼底的笑意顿时被疑惑代替,“你怎么把你堂哥也带来了?”
之前励蓦岑帮许云淅搬家的时候,李馨注意到励蓦岑手上的婚戒,以为许云淅要被励蓦岑“金屋藏娇”,特意把许云淅拉去自己房间,劝她“回头是岸”。
为了解除误会,许云淅告诉李馨,励蓦岑是她的堂哥。
“堂哥?”励蓦岑扬起眉稍,低头朝许云淅看去。
许云淅冲他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和馨姐解释道:“他来找钟所谈点事情……”
话音还没落,钟瑶就从办公室里头笑着迎出来,“淅淅,小励总,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小励总?
许云淅的堂哥竟是盛瑞的小励总!
难怪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那通身的气派十分耀眼。
而如今,他虽然胳膊上绑着厚厚的石膏,也掩盖不住那上位者特有的从容和矜傲。
李馨瞠目结舌地盯着那道往会议室去的高大背影,两个拎着包准备下班的同事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
“许云淅的堂哥是小励总?”
“盛瑞的那个小励总?”
“要收购我们的那个盛瑞的小励总?”
“……”
直到励蓦岑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李馨才收回视线,对着身旁问个没完的同事摇了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刚刚怎么说小励总是许云淅堂哥?”
“应该是之前认错了……”李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便弯下腰去,继续扯那张被打印机卡住的纸。
而那两个同事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我看八成是假的,许云淅姓许又不姓励,怎么可能和小励总是堂兄妹?”
“是说呢……那这收购,还能不能成啊?”
“就是,拖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才是头……”
“要不……我们过去听听?”
“好啊好啊!”
两个女同事一边说一边快步往会议室那边去。
这写字楼年代久远,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两人甚至都没有特意偷听,只是随意往门口那么一站,里头的声音就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钟所,我经过再三考虑,决定放弃收购智和。”
潮涌13
门外的两个女同事一听, 顿时惊诧地张大了嘴。
进盛瑞的美梦就这样破灭,面面相觑的两个人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像霜打的茄子般, 无精打采地去四散消息。
而会议室里头, 同样被震惊笼罩着。
尤其是宋怀珍,她做梦也没想到, 励蓦岑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瞪大了双眼, 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励总, 你、你说什么?要放弃、放弃收购智和?”
励蓦岑点了点头,“对。”
得到肯定的答复,宋怀珍只觉得眼前一黑。
“你、你怎么言而无信!”她气得满脸通红, 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初说要三倍原价收购智和的人是你,如今说放弃收购的也是你!
作为一个集团总裁, 你出尔反尔,丝毫没有诚信可言!”
“妈!”钟瑶拍了拍宋怀珍的手, 示意她冷静。
可她怎么能冷静?
她活了大半辈子,向来顺风顺水——
自己是大学老师,丈夫是知名专利事务所所长, 女儿又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 还谈了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
一切都那么美满。
可半年前, 事务所突然陷入经营危机,丈夫卖了家里唯一一套房子去填补漏洞。
结果漏洞没堵上,丈夫的身体又垮了, 女儿也因为男友出轨而分手……
一夕之间, 她的世界几乎崩塌。
要不是励蓦岑递来救命稻草,她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可此时, 他却要把这根还没来得及抓住的稻草收回去,这让她怎么冷静?!
钟尚荣倒是镇定很多,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智和的确不尽如人意,如果我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短短两句话,仿佛把他身上所有的精神气都耗光了。
看他驼着背,有气无力地靠坐在轮椅里,许云淅难过得红了眼圈。
她做梦也没想到,励蓦岑想出的两全之策竟然是放弃收购。
这样的确可以从根本上解决钟尚荣夫妻之间的矛盾,可经济上的危机又该如何解除?
当然,她并不怪励蓦岑。
作为一个商人,他肯定希望所有的投资都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而智和,显然是达不到他的期望的。
之前在车上,她自己也说,整个智和,唯一有价值的便是钟尚荣本人。
那只要把他个人吸收进盛瑞就行了。
这比起收购,不知道省了多少成本。
而智和破产之后,背负巨债又拖着病体的钟尚荣,面对盛瑞抛出的橄榄枝,即便心底不情愿,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许云淅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带给她无数温暖的钟家落入艰难困苦中。
就在她暗自合计着自己能拿出多少存款给钟家填窟窿的时候,身旁的男人开口说道:“听了钟所的答复,我更加确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等钟所反应,宋怀珍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在别人伤口撒盐,你很爽是不是?”
许云淅知道励蓦岑不是那种人,可他这句话实在让人费解。
她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拉励蓦岑的衬衣,示意他不要再刺激宋怀珍。
励蓦岑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抓住她的手,随即对着满脸怒容的宋怀珍,语气温和地说道:“宋老师您先别激动,我说放弃收购智和,并不是放弃智和,而是……”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小姑娘,面带笑意地说道,“打算以云淅的名义,向智和注资五千万。”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突然陷进了一片寂静之中。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难以置信地盯着励蓦岑。
注资,与收购完全不同。
对钟尚荣来说,收购是把智和拱手让人。
即便励蓦岑承诺会让他出任新智和的荣誉所长,可他已经丧失了掌控权。
而注资,却是吸收了资本的力量,至于主导权,还在自己手上。
这样的大手笔,除了财力雄厚的小励总,恐怕再没人会这样往一家即将破产的小公司里砸钱。
许云淅也瞠目结舌地瞧着励蓦岑,那小呆猫似的模样实在软萌,励蓦岑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心,
许云淅这才回过神来,她凑近励蓦岑,小声问道:“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
不等励蓦岑回答,对面的宋怀珍就高声说道:“小励总这是在逗我们玩吗?智和虽然破败了,但也不是任人……”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她当即转过头,隔着钟瑶向钟尚荣看去。
而钟瑶则赶忙打开钟尚荣的保温杯,一边递给他一边替他拍背顺气。
钟尚荣喝过水,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这才哑着声问励蓦岑,“不知道小励总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像智和这样的情况,有人愿意收购就已经十分幸运了。
而注资,无疑是往无底洞里面灌水,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洞填满。
“在来的路上,淅淅和我讨论过收购的事……”励蓦岑虽然在回应钟尚荣,可视线却落在许云淅的脸上,“提起钟所,她满脸都是崇拜。”
说到这里,他看向钟尚荣,“您也知道,对刚刚步入职场的新人来说,拥有一个堪称业界翘楚的领路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而我……想帮她把这份幸运持续下去,直到她能独当一面。”
言下之意,是希望钟尚荣以后能继续做许云淅的师傅。
许云淅没想到励蓦岑竟为自己考虑到这个份上,惊讶之余,心底涌起了满满的感动。
其实不用励蓦岑说,钟尚荣也猜到他的决定必然和许云淅有关。
他说:“不用注资,我也能继续给云淅当师傅。”
“不仅仅是当师傅……”励蓦岑笑着说道,“我希望在您的精心浇灌之下,智和这片贫瘠的土地能迅速变得肥沃起来。
从而让更多像云淅这样,对知识产权行业充满热情和抱负的小幼苗们,自由、茁壮地成长。”
*
“天呐,小励总对你也太好了吧!你知道当初我听到他那段‘幼苗’理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电话里传来钟瑶激动的嗓音,许云淅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边轻轻晃荡,一边笑着问道:“什么感觉?”
“像小时候看偶像剧的感觉,明明知道魔幻又不真实,却忍不住磕到上头……”
许云淅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忍不住笑起来。
“淅淅,我真觉得小励总对你好的没边了,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啊?”
许云淅也知道励蓦岑对自己很好很好。
就比如说要以她的名义给智和注资这件事,在回来的路上,她找了各种理由推拒,可他依然坚持。
还说夫妻本就是一体,以谁的名义投资都一样。
而他名下的公司已经够多了,更何况智和本就与她专业领域契合,以她的名义投更合适。
可许云淅不明白,钟瑶说的“误会”是什么。
钟瑶解释道:“你之前不是说他心里有人吗?那个人……你确定不是你自己?”
许云淅想都没想就否认道:“怎么可能!”
他虽然对她很好,可那顶多只是兄妹之情,亦或是,掺杂了些许帮老爷子“报恩”的感情。
至于男女之情,那绝对绝对是不可能有的。
钟瑶却持怀疑态度,“那你有没有问过他?”
这种话怎么问得出口?
“他之前明确说过,和我结婚就是为了了却老爷子心愿。”许云淅用脚尖抵住地面,晃晃悠悠的秋千便停了下来。
一直蹲在秋千旁的柴宝抬起前爪一纵身,便跳了上来。
许云淅往旁边挪了挪,给柴宝腾出空位来。
却听电话那头的钟瑶说道:“那不管他心里有没有人,既然你们已经合法了,你就主动点呗,说不定就被你拿下了呢?”
许云淅听着听着就笑了,“你怎么和我另一个朋友说的一样。”
那“另一个朋友”便是温漾。
听说励蓦岑为了救许云淅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折了手,温漾不仅没有表示任何同情,反而兴奋地怂恿许云淅赶紧“趁人之危”。
还说什么“我保证他坚持不了三分钟!”
钟瑶听完许云淅的转述,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你‘趁’了吗?”
“我看起来像那种无耻之徒吗?”许云淅笑着揉了揉柴宝的脑袋。
沉默片刻之后,又放轻声音说道,“其实我已经抱着他睡了三个晚上了……”
“哇,小云淅,你不是挺勇的嘛!”钟瑶激动地笑出声来,“那他什么反应,有没有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许云淅嘟了嘟嘴,小声说道:“倒什么呀,他跟座泰山似地躺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诶?不是吧?”钟瑶正说到这里,许云淅就见柴宝哧溜一下跳下秋千。
然后哒哒哒地跑去前头的草地上,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冲着二楼书房外的露台欢快地摇起尾巴来。
许云淅顺着柴宝的视线看去,就见那身高腿长的男人叼着一根烟从书房里走出来。
看到柴宝热情的小模样,他弯腰从露台角落里捡起一只白色的飞盘轻轻甩了出去。
柴宝立刻撒腿去追。
瞧着柴宝欢快的身影,他勾着唇懒洋洋靠上露台西侧的栏杆,然后用打火机点上了烟。
一点猩红很快在夜色里燃起,丝丝缕缕的烟雾在他唇边缭绕飘散。
电话里钟瑶还在说着什么,许云淅却无心再听。
她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随后走到露台前,抬起头对上面的男人扬声说道:“哥哥,你身上有伤,先别抽烟了好不好?”
正仰着头吞云吐雾的男人闻言垂眸朝她看来。
书房的光从半开的移门里斜射出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淡白的亮光。
他却站在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双被烟雾朦胧的长眸如夜晚的湖,深不见底。
被他这样一言不发地瞧着,许云淅有点不自在,她抿了抿唇,接着劝道:“哥哥忘了吗?医生交代过……”
话还没说完,就见男人摘下嘴里的半截烟,无奈又懒散地应道:“知道啦,小管家婆……”
管、管家婆……
一顶奇奇怪怪的大帽子扣下来,许云淅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楼上的男人却弯起唇角,无声地笑开。
见他伸手将指间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许云淅犹豫一瞬,决定乘胜追击,“那等伤好了,哥哥能不能也不抽烟呀?”
六年前,她刚住进他家里的时候,也曾劝过他戒烟。
那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戒了。
重逢后,却发现他又抽上了。
碍于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许云淅想劝又不敢劝。
而此时借着他的伤提出来,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把握。
毕竟她已经长大,他用不着再事事迁就她。
楼上的男人似是没想到她会得寸进尺,敛了笑意,单手撑住栏杆,俯身问她,“有什么好处?”
没有一口拒绝,那就表示还有机会。
许云淅顿时鼓起“斗志”,掰着手指将戒烟的好处一一说给他听,“不抽烟,不仅对肺好、对嗓子好、对睡眠也好……”
穿着黑白熊猫家居服的小姑娘站在低垂的夜幕之下,长发披散在肩头,庭院里昏黄的灯光映在她认真的脸上,晕开淡淡的柔光。
励蓦岑抿着一丝笑,一本正经地提醒道:“我问的是——你能给什么好处?”
“诶?”他是幼儿园小朋友吗?让他改掉不良习惯,还要好处?
许云淅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六年前帮他戒烟时,她每天早上都会在他的包里放上几颗龙角散。
可那男人仿佛会读心术般,不等她开口,就抢先说道:“不要龙角散。”
许云淅疑惑道:“为什么?”
之前他明明很喜欢吃的。
男人的眸光顺着她的莹白秀气的鼻子滑到那双微张的粉唇上,嫌弃道:“又酸又硬,一点儿都不好吃。”
也就是说,他想吃又软又甜的糖?
那还不简单?
许云淅弯起眸子,胸有成竹地笑道:“我保证让哥哥吃到又软又甜的糖!”
“那哥哥就……”男人的目光在那高高翘起的嘴角上凝了几秒,随后对上小姑娘盈满笑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拭‘唇’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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