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新玩家
到了第二天, 钟明都还有些懵懵的,像是被打了一闷棍。
是了,这是个恐怖游戏, 自然是有玩家的。
他在这个游戏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逸,以至于钟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恐怖游戏NPC这件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众男仆聚集于大堂中准备迎接新一批玩家, 钟明站在队伍最末尾, 略微抬眼,没在人群中看见陶或者是琼小姐的身影, 看来上层仆人没有出席。
他略微松了口气,想起那日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一幕,现在实在是还没有勇气面对琼。
玛丽夫人站在人群最前端,身姿一如往常冷淡而高傲,抬眼朝众人道:
“今天有客人到访, 都打起精神来。”
这里的「客人」, 指的自然就是玩家。
“是——”
众人齐声回答。钟明不着痕迹地抬起眼,发现周围的人神情如常, 看起来并不如何紧张。
等玩家来了,他们这些NPC需要做些什么呢?钟明心想。
李逸之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紧张,你什么都不用做。” 李逸之带有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凡有人问你问题, 说不知道就行。”
钟明看他一眼,点点头。
李逸之眼中又快速地闪过什么,嘴边的笑意微沉, 有些严肃地看着钟明道:“记得离玩家远一点,看到他们尽量绕远点走, 知道了吗?”
见他和公爵说了一样的话,钟明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些玩家应该确实很不妙,钟明道:“我知道了。“
李逸之看着他,见钟明乖顺又听话的样子,心中生出喜爱,笑着伸手摸了摸钟明的头顶:“真乖。”接着用两条胳膊勾住钟明的脖颈,亲昵道:“我们小钟把账管好就行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哥哥会保护你的。”
钟明不知道这人又在抽什么风,也懒得挣扎,权当自己是个大人偶任由李逸之抱着。殊不知他今天换上了公爵命人新制的衣服,尺寸刚刚好,收拢的地方严丝合缝地掐着他的腰,两条腿又长又直,然而衬衫又扣到了最上面一颗,强烈的反差感让人想入非非。
李逸之搂着他爱不释手,等手想往小腰上摸时才被钟明推开,嘴里还打趣道:“诶,你要不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李逸之弯着凤眼说:“你这样子被那些玩家看了去,他们还不得吃了你。”
钟明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乱的衣领,不咸不淡地看了李逸之一眼。心想玩家是冲着奖金来的,怎么会对一个NPC有兴趣。
另一边,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堂内巨大的座钟内滴答作响,大概过了一刻钟,森林之上橙黄的圆日缓缓爬到东南处。
“咔哒”一声,玛丽夫人打开怀表,看了眼上面的时间,低声道:“是时间了。”
随即她抬脚向大门口走去,随着她的动作,众男仆整齐划一,自动分成两波,站在门边排成长列。
钟明随着李逸之站在右边,抬眼看了眼旁边的阿奇,又向对面看去,见一排人中缺出一个空位,是杰克的位子。
玛丽夫人抬起苍白枯槁的手,按在漆黑的木门上。这座宅子的大门极高,从地板直达屋顶,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玫瑰,带刺的荆棘穿梭期间,精致异常。
钟明盯着那个空缺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接着看门外。
瘦小的玛丽夫人竟一个人推动了那扇看起来非常沉重的木门。随着轻微的咯吱声,几缕阳光从门缝中射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
钟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随着两扇木门完全被推开,一阵浓白的迷雾瞬间涌入,钟明嗅到清晨独有的,略微湿润的泥土与树叶的气味。
浓雾之中逐渐浮现出几个人影。
“靠,终于走出来了。”
“我日,没人告诉过我恐怖屋这么远啊?”
“累死了……这路他妈的是人走的吗?”
随着树枝被拨开的声音,几个模糊的身影自黑色森林中走出。钟明不着痕迹地抬起眼,视线快速从几个人身上一一扫过。
一共九人,八男一女。
其中打头的四个男人体格高大,穿着统一样式的军装,从动作到表情都散发着强烈的危险气息。他们后面跟着三个年轻男生,他们穿着休闲,彼此打闹着往前走,气氛很轻松,看起来像是出来郊游的大学生。
其中一男生还不断再跟前面的人套近乎:“哥,你这军装真帅,哪里买的啊?”
前面领头的人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说了句话。
他说的是英语。男大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愣了愣,赶快从包里拿出翻译器带上,这才从耳机中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小鸡仔,躲远点吧。”
男大学生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暗骂了句:“拽什么啊。” 便侧过头去和自己的同伴说话,不再搭理前面几个高大的西方人。
队伍最末端远远綴着一男一女,两人看起来像是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走在路上,神情中透着警惕。
钟明将几人的情态尽收眼底,收回眼神,敛下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旁边的李逸之俯下身,低声在他耳边道:“最前面那几个是雇佣兵。”
钟明闻言恍然大悟。又略微看了几眼前面着军装的几人——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有了解释。
队伍中,一个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金发白人男性率先跨出迷雾,他面容冷肃,眼窝深陷,视线短暂地在站在门中间的玛丽夫人身上停留一瞬,接着抬起右手,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几个雇佣兵统筹划一地停下脚步。谁是这帮人的头一目了然。
他们后面几个大学生也跟着停下脚步,从站姿到神情都比几个雇佣兵随意许多,探头探脑地往森林后露出的大宅看:
“操,这就是恐怖屋?还挺牛逼的。”
其中一人发出惊呼。眼睛在面前高耸入云的建筑上打转。
他的同伴道:“游戏公司那么有钱,建模肯定牛逼啊。”
最后一人也加入对话:“钱都花在这上面了,也不知道把路弄平点。老子刚刚差点没站稳摔个狗啃屎。”
他们嘻嘻哈哈,丝毫没有进入一个恐怖游戏的紧张感,仿佛是平日中和几个兄弟到网吧开黑一样。前面的几个雇佣兵看着他们打闹,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轻蔑,却也没有要出面制止的意思。队伍最前方,为首的金发男人低头,从兜里拿出一根香烟点上,在森林的清晨略微湿润的空气中吐出一口烟气。
接着,他瞥向身后的几个人,声音中带着些许沙哑:
“这他妈可是Boss关,都给我清醒点。”
他的语气并不重,然而剩下的人却瞬间收起了嘲弄的神色,板正起脸,浑身的气氛冷寂如利刃。
金发男人的话听起来是对自己手下说的,但是几个男大学生听了,气氛也骤然冷了下来,小声骂了几句,也都不说话了。
那对情侣站在离他们略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金发男人,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个人的危险,脸上的表情不禁透出几分惊恐。
玛丽夫人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等到众人都闭嘴,她才略微俯下身,缓缓道:
“欢迎来到恐怖屋。”
短短几个字,却在玩家中却隐隐引起躁动,人群之中,有微弱的吸气声传来。
钟明抬眼看去,顿时愣住了。
只见从前方的雇佣兵,到后面的大学生,所有人眼中都闪烁着仿佛动物看着猎物般的绿光。
连那对看起来很普通的情侣,眼睛都亮了亮,神情中透出几分兴奋。
所有人整齐划一展现出的狂热,看起来几乎有点渗人。
通过这个游戏对他们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钟明有些疑惑。同时,他听到身边的李逸之嘴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偏过头,便见李逸之看着那些玩家,眼神冰冷,嘴角啄着一点讽刺的笑意。
看起来这人确实很不喜欢玩家。
钟明暗自想着。
等到所有玩家都进入大宅内,时间已经来到正午。
几个男大学生一路上大呼小叫,进门之后抬头望向大宅内部夸张的挑高都快把脖子扭断了。
为了迎接「客人」,一早钟明和其他男仆便忙着在大堂正中摆出一张巨大的餐桌,桌面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上面依次掰开散发着温热气息的食物:一篮新鲜出炉的面包,一大份熏肉拼盘,蔬菜沙拉,以及各类水果。
男仆们排着两列,贴着墙壁,整齐地站在长条餐桌两侧。
餐桌上,大学生们看到食物眼神都直了,立即伸手拿了面包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然而在他们对面,几个雇佣兵都没轻易动手,金发的高大男人靠在椅子上,单翘着一条腿,右手拿着叉子转动,视线上下打量面前的食物。
片刻后,他突然向后仰头,灰色的眼珠看向正好站在他身后的钟明:
“喂。” 他拿叉子戳了戳面前的食物,朝钟明问道:“这能吃吗?不会有毒吧?”
他这句话一出,旁边已经吃了半个面包下肚的男大学生顿时僵住,脸色刹那间煞白。骂了句’他妈的’,将手上的面包丢在了桌上。
钟明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不知道食物里有没有毒。同时,他心里记着记起李逸之叮嘱的话,沉默着没有做出回答。
金发男人的视线上下扫视过他白皙的,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孔,皱起眉头,低声喃喃:“……没有自我意识吗。”
钟明:……
算了,就这样吧。钟明破罐破摔,放松了面部的每一寸肌肉。
见他没有反应,金发男人’啪’得一声丢下叉子,朗声道:“都吃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边的几个雇佣兵才拿起刀叉,如饿了好几天的野兽般狼吞虎咽起来。几个大学生脸色各异。其中刚刚反应最大,把面包直接丢了的那个脸色最难看,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竟猛地站了起来,拍桌对恶狠狠地看着对面的金发男人:
“喂。”
他的头发是染色后又脱色的黄色,眉毛断了一截,看起来像是校门口那种不学好的小混混,瞪圆了眼睛看着雇佣兵:
“你他妈故意找茬吗?”
餐桌上顿时陷入寂静。坐在餐桌最边缘的那对情侣已经惊呆了,长着嘴巴看着黄毛,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胆子挑衅那个一看就很不妙的男人,而且还是在一个恐怖游戏里。
这宛若智障的操作把他的两个同伴都惊呆了,两人赶紧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声劝阻,对面一字排开的四个雇佣兵已经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所有人都抬起头,视线整齐划一地看向黄毛。
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黄毛顿时僵住,被几人身上恐怖的气息吓得退后几步,颧骨上的肌肉抽搐两下,他旁边的同伴见状劝道:
“快坐下吧,别跟他们见识。”
有了这句话,黄毛简直是迫不及待地顺坡下驴,坐回到了椅子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
见状,金发男人收回眼神,手指在餐桌上敲了两下。四周的雇佣兵顿时也收回视线,重新埋头吃起食物来。
餐桌上又恢复了安静,一时只剩下刀叉相击的声音。
情侣二人也松了口气,看了坐在最前端的金发男子一眼,继续开始进食。
此时,玩家中已经不自觉地产生分化,隐隐以雇佣兵中金发男人为首。
三个大学男生有些浮躁,显然对几个雇佣兵抱有敌意,但又不敢和他们直接对上。所以他们几个压低了声音继续窃窃私语,试图用这种抱团的行为获得某种力量:
“喂……看那边,那个男的背后。”
“……屁股好翘啊。”
“腰真细”
“男的女的?皮肤好白啊。”
暗含兴奋的只言片语传入钟明耳中,他眉尾挑了挑,克制住想要抬头的欲望,感受到几个直白而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窸窣的对话声还在继续,而且话题越来越跑偏:“是女的吧,下巴那么尖。”
“我觉得是男的,他穿的裤子。没看到都是男仆吗。”
“妈的……说不定是做游戏的喜欢这种呢?”
“你去问人家一句呗,嗯?”
几个玩家你推我,我推你,声音越来越大,同时,站在餐桌另一端的李逸之缓缓抬眼,凤眼中神色冰冷一片,视线落在几人背后。
然而几人并未察觉,还在说笑。
就这此时,长桌上首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玛丽夫人微抬着下巴,右手拿着一只餐叉,在左手端着的玻璃杯上敲了一下。
“看来各位对食物都非常满意。”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冷淡道:“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她的语气却十分冷淡,仿佛只是在走个过场,说这句话只是标志午餐时间结束。
她话音刚落,以金发男人为首的雇佣兵立刻放下了刀叉,那对情侣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止了进食。然而那几个大学生刚刚一只忙着说话,还没吃饱,闻言他们并没有停下进食的动作,而是手忙脚乱地往嘴里塞吃的。
见状,钟明心里一跳,看着于众人格格不入的几个大学生,若有所思地望向玛丽夫人。却见女人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冷漠与淡然,似乎并未对玩家无理的举动有什么不满。
她姿态优雅地微微俯身,用平静的声音说:““请各位享受在恐怖屋里的时光。”
丢下这句话,玛丽夫人转身竟是要走。见状,原本表情一直很淡然的金发男人眉头一跳,霍然抬起头:“任务是什么?”
玛丽夫人脚步顿住,回过脸,灰色的眼眸落在金发男人脸上:
金发男人眼神锋利,重复了一遍:“这个副本,任务是什么?”
玛丽夫人闻言,面上的神情纹丝不动,道:“没有任务。”
她声音冷淡,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请各位客人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时光。”
语罢,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反应,玛丽夫人转身直接离开了现场。
她一走,剩下的玩家直接傻眼。那对情侣瞪大了眼睛,茫然地互相对视一样,脸色皆是苍白如纸。
雇佣兵中的一人霍然站起,直接一脚踹翻了椅子。
“砰!”
实木的椅子向后翻到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靠、搞什么?!” 一个棕发的雇佣兵神情愤怒、又往椅子上揣了一脚:“没有任务?怎么会没有任务的世界?!”
几个大学生被吓了一跳,黄毛嘴边还沾着熏肉碎,莫名其妙地看向突然爆发的雇佣兵:“你们干发什么疯?”
他的同伴也皱起眉,附和道:“对啊,没有任务又怎么了?先玩玩看呗。”
他们语气轻松,仿佛真是在隔着电脑屏幕玩一款恐怖游戏一般。其中一个黑头发,穿着白色卫衣,看起来比黄毛要腼腆一些的男生劝道:
“对啊,我们不是有三次生命吗?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大家就一起坐下来商量呗。”
闻言,一直在旁边偷听的钟明眉梢微动。三次生命?这还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那个发疯的雇佣兵喘着粗气,红眼球里全是血丝,瞪着出声劝他的大学生,样子非常可怖。那个腼腆一些的黑发男生吓得不敢跟他对视,害怕地低下头。
“行了。”
金发男人静静看着自己的下属发疯,直到这时,才把嘴边的烟取下来,在桌布上暗灭,道:“坐下。别慌。”
闻言,那个棕发的雇佣兵顿了顿,虽然神情还是很愤怒,他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玛丽夫人走后,站在餐桌旁的两排男仆整齐划一地朝前踏出一步,走到玩家身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食物与用脏的桌布。
钟明走到金发的雇佣兵身边,垂眼看着洁白的桌布上被烟头烫出的黑洞,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记得这张桌布并不便宜,要三百块呢。
钟明心痛了一瞬,伸出手想要端起桌上脏污的盘子。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钟明吓了一跳,抬眼便和金发男人灰蓝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金发男人咧开嘴,朝钟明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钟明从他的神情中感到一些莫名的熟悉感,却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你好。” 金发男人语气还算和缓,彬彬有礼地说:“请问你知道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吗?”
钟明自然不知道任务会是什么,遂摇了摇头。
“……是吗。” 金发男人没有纠缠,遂放开了手。
钟明顺利地收走脏盘子,和其他男仆经过走廊,一起走向后厨,李逸无声无息地之从后面走上来,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刚刚那个男的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这里的任务是什么。” 钟明回答,顺嘴问道:“你知道任务是什么吗?”
“任务” 李逸之将手上的脏盘子放进水槽里,嗤笑了一声:“这里没有任务。”
闻言,钟明愣了愣,接着问:“没有任务?那怎么样算是通关呢?”
李逸之伸手将水龙头打开,清洗盘子的同时让钟明将手里的盘子也放进来。钟明照做,看着她用海绵清晰那些油腻脏污的餐具,这时,李逸之突然冷不丁开口道:
“没人通关。”
钟明愣了愣,抬起头,下意识地问:“什么?”
“没有人通关。” 李逸之回过头,俊秀的脸庞上罕见的没有任何表情,定定的看着钟明道:“这个副本,通关率是零。”
钟明睁大了眼睛,在巨大的惊讶下,瞳孔猛地收缩。
后厨的水槽前有几扇巨大的窗户,时间到了下午,外面森林中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蓝天白云的看起来特别温暖。
钟明却感到了一阵寒意从脊椎爬到了后颈。
无人通关的游戏,也就是说,所有曾经的玩家都死在了这里?
钟明下唇颤了颤。李逸之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将手安慰般地放在钟明的手臂上,将声音放缓了些: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 他说:“那些老玩家,身上总有些保命的玩意,一些人可以逃出副本。另外的就只有死了。”
钟明勉强平复了点心情,问道:“一个通关的都没有?那这些玩家为什么还要来?“
李逸之低头看他,勾起唇角,凤眼略微弯起:“你猜?”
钟明:……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他不禁露出气闷的表情。
李逸之被他表情逗笑,嘴角的弧度略深,接着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扣成一个环,笑眯眯地朝他道:
“当然是因为钱。”
“「恐怖屋」这个副本从开通到现在没有一个玩家通关,赔率已经飙到了1:1亿”
李逸之用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笑着看向钟明:
“美元。”
钟明略微睁大了眼睛。
“那些贪婪的财团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呢?”
李逸之散漫地笑着,从衣架上拿下一条毛巾递给钟明让他擦手。
“只要利益超过200%,资本家们会蔑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毕竟就算是濒临破产的企业,只要他们雇的人里只要有一个能通关,资产就能瞬间盘活。所以这些家伙才会前赴后继地来送命。人命多便宜啊?他们总能找到为了钱命都不要了的人。”
李逸之嘲讽地勾起嘴角,语气中充满不屑,给这个游戏的玩家下了定义:
“一群赌狗。”
钟鸣闻言,突然想到那些玩家的眼神,骤然倒吸了口凉气。
是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人确实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
同时,李逸之停下了话头,擦头朝钟明道嘱咐道:“总之,你记得离那些玩家远一点,能到这个游戏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顺从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刚刚那些玩家说他们有三次生命,那是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李逸之回答道。他冷笑了一声,揽着钟明走出后厨,同时道:“但是在这个游戏里,有几条命都没用。”
他朝钟明挑了挑眉,仿佛暗示着什么般说:“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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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玩家来到的第一晚十分安静,大宅中有足够的房间分给每一个玩家,当夜幕降临之后,钟明按照玛丽夫人下发的指令领着玩家来到自己的房间。
分配给他负责的玩家是那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大学生。
也许是为了迎接「客人」,大宅中央大理石制成的阶梯被铺上了厚厚的地毯,钟明脚上的皮鞋踩在上面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大宅外,太阳已经西落,黑暗笼罩了整个山谷,恐怖屋成为了森林中唯一一处还有亮光的地方。
钟明手中端着一只烛台,随着上楼的动作,蜡烛顶端的火苗微微颤动,照亮他手上的名单。
他快速扫了一眼纸上的名字,装作没有察觉到身后投来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走到二楼转角处的某个房间前面,停下了脚步。
钟明侧过身,让出门口,抬眼对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道:“您的房间在这里。”
手上的烛台随着他的吐息,微微晃了晃,昏黄的灯光也跟着照在了钟明脸上。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男大学生眼睛都直了,看着暖黄的光芒打在面前男仆瓷器般细腻的脸颊,眼见青年比女孩子还要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在眼角处拉出一条妩媚的阴影。
面前美丽的NPC细声细气地对他说:“希望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啊、嗯。”
男大学生顿时红了脸,心想这游戏台词写的还怪肉麻的,配音比网上那些主播还要好听。
见NPC冲自己点了点头,端着烛台便要从他身边离开,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把这个NPC拦下来。
见青年修长的背影越走越远,男大学生低下头,有些失落,突然想起了他那个从小就敢把班花堵在走廊上不让走的发小。
他们三个人都是发小,出生在同一个县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班,但其中只有他脑袋灵光,成绩比较好,毕业后考上了重点大学。另外两个人,一个人上了专科,另一个连专科都没考上,毕业就进了厂。
等他上了一年大学,暑假回到老家再见到两个发小时,便见自己的发小染了一头黄毛,胳膊上有了新纹身,一开口就是吹牛在饭局上认识了什么牛逼的老板,已经俨然是个社会人的模样。
但是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男大学生看着钟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拧了拧唇,心道如果是他的发小,说不定就把那个NPC拦下来了。
说不定还会调戏几句,摸一摸那个NPC的手。
男大学生这样想着,低下头,推开门走进房间。
另一 边,钟明对那个大学生心里在想什么毫不关心,他送完玩家,还要去陪着艾伯特吃完饭。忙完一天的工作,钟明累得半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仆人宿舍,头一沾枕头,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晚上,钟明睡得特别沉,然而在睡梦中,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声闷响。然而钟明实在太累,隐约抬了抬眼皮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钟明刚刚走上楼,迎面便看见了楼梯地毯上的一大片血迹。
在第一节阶梯下方,地毯上一片晕开一大片水渍。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水而是血,是因为粘稠的液体将地毯上的纤维全部粘在了一起,因为时间已经变得僵硬,一小撮一小撮地直立着。
李逸之和阿奇正抬着地毯的两端,看起来是准备把它拿出去扔掉。
听见脚步声,李逸之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像赶小狗般向他摆了摆手:“一边儿去,别挡着路。”
钟明顿了顿,向后让开一步,给两人让开通道。两人抬着沉重的毛毯从他身边经过,腥臭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
钟明猝不及防地捂住鼻子,踉跄着退后一步。
“说了让你躲远点吧。” 李逸之见他的样子勾起嘴角,抬着毛毯离远了些:“蜘蛛女爵的唾液和血混起来特别臭。”
闻言,钟明顿了顿,接着看向那条毛毯,果然在血污中间看到了些许看起来像是人类骨头碎屑的东西。
他思绪一顿,觉得这个画面莫名有些熟悉。
应该是有玩家和第一天的他一样,半夜出来晃,不知怎么遇上了蜘蛛夫人,从楼梯上滚下来摔倒了头,所以地毯上才会有那摊血迹,跟钟明摔倒时血迹的位置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蜘蛛女爵还吃了他。
钟明的睫毛颤了颤,明白过来为什么楼梯上突然铺了地毯,原来是比较好处理蜘蛛夫人进食后剩下的残渣。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玩家被吃了。
钟明抱着疑问开到大堂,长条型的餐桌还是如昨天一样,洁白的餐布上放上了热腾腾的早饭,中央的花瓶里还插着一大束新鲜到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玫瑰花。
钟明不着痕迹地看过一遍,小情侣紧挨着坐在桌位,几个雇佣兵像昨天一样,在金发男人两侧一字排开。
几个大学生中间少了一个。
钟明心里有了数,收回了眼神。
餐桌上,没人提起少了一个人的事情。那对情侣眼神忧郁,瞥了大学生那边好几眼,但是因为金发男人没有开口,他们想说什么也全都咽了回去。穿白色卫衣的男生跟发小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苍白的脸色,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都没心情吃饭了,只草草往嘴里塞了两口便离开餐桌往楼上走。
当钟明伺候艾伯特吃完早饭,在去档案室的路上时,就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嘶吼声。
听起来好像是两个大学生在劝躲在卧室里的人出来,而透过卧室沉重的木门,房内还在不断传来男生尖利难听的嘶吼:
“滚开、滚开啊!不要管我了!!”
钟明听出来,这是那个染了黄色头发的男生的声音。
外面他的朋友还在劝他:“你冷静一点——不是还有两条命吗?你好歹出来吃点东西。”
“是啊,你人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然而朋友的劝说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门内传来东西被扔到地上摔碎的声音,外面的两个朋友被声音吓了一跳,顿时怔住了。
门后再次传来黄毛快要崩溃的声音:“你们根本不明白……”
他的呼吸声极其粗重,听起来像是一只野兽在咆哮:
“我他妈被吃了!我被蜘蛛吃了、你懂吗?!它从我的肚子开始吃、然后是肠子、嚼我的腿骨!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它他妈的在舔我的脑子我都还是清醒的!!”
他的声音大到即使有厚实的木门都震耳欲聋。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破音,接着是哽咽,最后人体摔倒在地上的沉闷声音响起,黄毛倒在地上开始痛哭起来。
听了这样恐怖的描述,门外的两人也劝不下去了。
钟明看着两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脸色都很难看。
他会是第一个出局的人吗?钟明默默想道。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钟明猛地打了个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怎么了?” 两只手握住钟明的肩膀将他转了一圈,陶的脸出现在视野中,在看清钟明略白的脸色后他笑起来,挑起浓黑的眉:“被我吓到了?”
钟明缓缓吐出一口,看着陶,唇线向下撇:“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
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他的声音里略带埋怨。陶脸上的笑容更大,垂下头看着朝自己瞪眼睛的钟明道:
“好吧,我错了。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说罢,他朝钟明背后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两个大学生从二楼走下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极为轻蔑地说:“哦,他们又来了。”
陶显然完全没把玩家放在心上,甚至连新一批玩家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他伸出手臂,从后面揽住钟明的肩膀,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环着他往档案室走,一边还低声道:
“亲爱的,你不需要担心那些人。”
高大俊朗的陶今天也从发丝精致到鞋尖,态度高傲的十分自然,用亲昵的安慰自己的小助理:“你的小脑袋只需要关心帮我把工作做好就行了。”
钟明闻言,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已经是第三个人告诉他要离玩家远一些了。
除开玩家的事情,今天对于钟明来说也是非常平凡的一天。他结束档案室的工作,晚饭时,黄毛玩家还是没有出现,应该说这一整天,当其他玩家都在大宅上下寻找线索时,黄毛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次。
“这种人在这个游戏里是活不久的。”李逸之悄悄跟他说:“心态太差了。”
钟明闻言,垂下眼,心想要是他被蜘蛛活生生吃掉那心态估计也会崩。
晚上,玛丽夫人命令负责黄毛的杰克把客人的晚饭送上去,杰克’啧’了一声,非常不情愿地答应了。
钟明照例做自己的工作,将茶点送到公爵的书房中。今天的甜品是焦糖布丁,钟明离开书房时,嘴角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然而等到钟明刚刚转过拐角,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一抹高大的阴影在转角处的油灯前前投下。钟明抬眼看向堵住他去路的高大身影,神色顿时冷了下冷。
“茶送完了?”
杰克半个身子靠在墙上,金发隐没在阴影中。看到钟明,他直起身,将嘴边闪着红光的烟头一把丢在地上踩灭。
他令人胆寒的蓝色眼睛落在钟明身上,突然笑了:“摆脸色给谁看?” 杰克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满脸警惕的钟明:“看到我很意外吗?”
钟明确实很久没有直接对上过杰克了。但是说实话……他也并不意外。之前下层仆人中间对他毫不掩饰的针对,背后没有杰克的授意他才不相信。
钟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杰克不选在仆人的地方,反而是在外面就敢来堵他。
钟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书房门,这是在赌公爵不会管吗?
在他的眼神下,钟明退后半步,小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杰克脚下还踩着那截烟头,鞋尖用力在地毯上碾了两下,期间眼神一直盯紧了钟明,莫名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没什么。”
在片刻的凝视后,杰克再次上前,用高大的身体将钟明逼到墙角。他低下头,转动脖颈,发出咔嚓一声:“就是觉得你最近挺得意的。” 他挑起嘴角,瞥了眼紧闭的书房门,笑得像钟明印象里霸凌别人的街头混混:“里面那个说什么了,嗯?说来听听?”
他虽然说的是问句,身体动作却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钟明退无可退,背紧紧贴着墙壁,看着面前白人明显压抑着怒火的脸,拧紧了嘴唇,突然明白了杰克突然来找茬的原因。
应该是因为「公爵」对他的’特殊对待’让杰克,和他所代表的其他下层仆人产生了危机感,所以杰克才选在这个时候来试探他,更是试探公爵对他的态度。
钟明垂下眼。
所谓枪打出头鸟,看来这句话在古今中外的职场都很适用。
他沉默了一瞬,接着缓缓抬起头。
夜晚,走廊上的油灯熄灭了一半,另一半还亮着,昏黄的灯光打在钟明脸上,照亮他细腻到看不见毛孔的皮肤,钟明抬起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唇角微微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轻轻张开唇,抬眼看向杰克道:
“他说……”
钟明的神情在灯光下几乎算是暧昧,他看着杰克,轻声道:“他说,让你们不许欺负我。”
杰克垂眼看着他,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他的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棕熊般高壮的身体上前一步,骤然伸出手用力将钟明推到墙上!
钟明的后背重重击向墙壁,顿时一阵闷痛,他抬手按住自己被撞痛的肩膀,抬眼看向杰克。便白种人额角冒起青筋,蓝色的眼眸中瞳孔紧缩,用不屑又愤恨的眼神盯着他,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婊子。”
钟明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低下头躲开男人的视线。他回避的态度仿佛证明了自己的懦弱,更加点燃了施暴者的怒火。
杰克盯着面前亚洲青年白皙精致的侧脸,心中的轻蔑与恶意止不住地涌动。以往这种长得纤细漂亮的仆人在游戏中往往回寻求他的庇护,只要稍微吓一下,让他受点伤,事后再哄一哄,那些男孩就会对他百依百顺。
钟明是第一个让他的手段全盘落空的人。
而且,这个人竟然用这幅柔弱的样子去勾引上层的仆人,还凑到了那个公爵面前。从理智的层面,杰克对钟明这种以色侍人的东西充满了不屑,然而在感情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要是看见别人得到,那欲望的烈火便更加烧起来。
而男人这种生物,往往欲望上头就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杰克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突然又上前了半步,右手如铁钳般猝然攥住了钟明的右手臂:“公爵从来不会出书房门。”
杰克的声音低沉而粗粝,发红的眼睛盯着骤然睁大眼睛钟明,低下头,靠近青年温热的颈侧:
“你说如果我在这上了你,他会不会出来。”
第022章 故事书
不, 不对。
公爵是会出书房的。钟明在心里说。
他在教堂里面见过公爵,钟明敛下眼,说明公爵是会出现在书房以外的地方的。
杰克的话让他确信, 这个大宅里大部分人都对公爵没有任何了解。也许除了他,谁都没有在书房以外的地方见过公爵。不,也许大部分人连公爵的面都没有见过。
钟明感到男人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自己的颈侧,微微偏过头。面对威胁要□□他的男人, 钟明的心却冷静如坚冰, 他仿若从这种紧绷的气氛中抽离,自顾自地思考着关于公爵的谜团。
然而他的样子落入杰克的眼中却变了个意味, 见他不说话,杰克勾起嘴角,浅色的眼睛里滑过得意的光:
“你也知道他不会救你,是不是?”
杰克的愤怒在面前人懦弱的沉默下又微微软化了,变成一种居高临下的, 夹杂着嘲弄的怜悯:
“那种怪物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你是被他们骗了。”
他说着,同时伸出手, 试图揽向青年极具收拢的后腰。在这时,钟明才回过神,视线恍惚了一瞬,又重新聚焦在杰克脸上。
杰克看着面前青年如蝶翼般不断颤抖的睫毛, 呼吸变得粗重,视线停留在钟明粉红色的嘴唇上:
“好吧。” 他声音低哑,哄劝般地说:“只要你主动亲我一下, 我就带你回房间——”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低哑的轻咳在他们身后响起。
钟明眨了眨眼, 视线越过杰克,便见不远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
是那个金发的雇佣兵。
他身上依旧穿着军装,右手夹着香烟。见钟明看过来,他从烟雾后抬起眼睛。
“看来两位似乎有点矛盾?”
金发的雇佣兵勾起微笑,抬头掐灭了烟,朝钟明走来,伸出手,似乎想要将钟明从杰克的钳制下拉出来。
然而他手刚刚伸到一半,杰克霍然转过身,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钟明面前,狰狞粗狂的脸上写满阴霾:
“你他妈是谁?玩家?“
他熊般高壮的身体入一座墙般挡在雇佣兵和钟明之间,还伸手将钟明往后推远了些,往地上啐了一口,浅色的眼睛盯着金发雇佣兵,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你是真不怕死啊?”
钟明站在杰克身后,视线被挡住大半,他看见金发的雇佣兵收回了手,却没有揣回口袋里,而是垂在身边,眼神突然变了;整个人的站姿隐隐透出某种紧绷感:
“谁会死还不一定吧?”
他苍脸上挂着微笑,湛蓝的眼睛略过杰克,看向后面的钟明:
“如果你不想再被他打扰,我可以帮你。”
金发的雇佣兵朝钟明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道:“只要你用情报跟我交换。”
钟明眨了眨眼,心下了然。这个玩家是想要跟他做交易。这群雇佣兵和其他散客不一样,他们是由大财团差使来的,这几天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估计也该开始着急了。
金发雇佣兵越过他直接和钟明说话的态度显然激怒了杰克。
白种人苍白的皮肤在气氛下很快变成粉红色,杰克的表情狰狞可怖,粗壮的脖子上绷出骇人的青筋:
“你当老子是死的?”
他朝雇佣兵踏出一步,长满汗毛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摆出了仿佛野兽在攻击前的姿势:
“他妈的,先杀你一次过瘾。“
见状,金发封雇佣兵从钟明身上收回眼神,重新看向杰克,他的右手寒光一闪,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匕首。他的体格同样高大,长相虽然不如杰克一般粗犷,但冷下脸时,那双湛蓝的眼眸变得很浅。
钟明的视线从对峙的两人身上扫过,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两个人非常相似。
钟明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之前在大宅门口,初次见到这群雇佣兵时那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就是因为这个。
两人的想象并不是在长相上,还是那种冰冷而危险的气质。
这群雇佣兵给钟明的感觉和钟明在下层仆人的餐厅里第一次见到杰克等人一模一样。
钟明看着面前对峙的两人,呼吸突然乱了一瞬。
那边,杰克的视线迅速在金发雇佣兵身上的几个关节点扫过,像是确定要从哪里开始下嘴的野兽,眼中精光乍现。
然而就在他要动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那声音非常冰冷。钟明一下子便认出了那是艾伯特的声音,下意识地看过去,但是视线却被杰克挡住,没看到艾伯特在哪。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杰克和金发的雇佣兵也转过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钟明就看见,两个人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惊恐至极的表情。
’叮’
随着一声脆响,他失手将匕首掉在了地上。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金发的雇佣兵脸白得像张纸,骤然后退了两步,最后退到了楼梯边,用一只手紧紧握着栏杆才没有腿软到摔下去。
甚至他紧握扶手的右手都在不停颤抖。
钟明皱起眉,视线越过杰克的肩膀,看到他的侧脸,果然见他看着走廊的转角处,面色惨白,神情惊惧。不过比玩家好一点,勉强没有失态。
怎么回事?
钟明眉头紧皱,趁机推开杰克走出去,一回头,便看见艾伯特站在转角的阴影处,宛若幽灵一般。
他男孩穿着白蓝相间的丝制睡衣,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棕色的发丝略有些凌乱地垂在额角。
他苍白的小脸上神色冰冷,见钟明走出来后才柔和了点。
“钟明。”
男孩淡淡叫出他的名字,朝钟明抬起双手:
“抱我。”
钟明这才注意到艾伯特没穿鞋,竟是赤脚踩在地上的。他赶忙走过去把艾伯特从地上抱起来:
“艾伯特少爷,您怎么鞋都不穿呢?”
钟明皱起眉,入秋后山谷中气温一直很低:
“如果生病了怎么办?”
艾伯特坐在他的臂弯中,听着钟明的话,他低下头柔软地靠在钟明的脖颈处。钟明垂下眼,看着乖乖靠在自己怀里的艾伯特,视线在男孩精致可爱的侧脸上停留一瞬,转头去看杰克和雇佣兵。
只见雇佣兵靠在楼梯上,瞳孔缩紧,还在不断喘气。
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吓成这样?钟明有些不解,又看了怀里的艾伯特一眼,虽然一个小孩子冷不丁出现有点吓人,但是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钟明。”
就在这时,艾伯特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困了,抱我回卧室。”
钟明只好收回视线,应了声“好”,正好他也在找机会离开,于是便抱着男孩走向楼下。直到他们走到一楼,钟明都始终感觉有两道视线黏在他们身后。
待他将艾伯特抱回儿童卧室,又打了热水将男孩的脸和双手擦了一遍,好不容易把小男孩哄进被窝里,艾伯特又伸手拉住他的手不让走了。
“钟明,给我念故事书。”
艾伯特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眸盯着钟明,不肯撒手。
钟明简直要崩溃了,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怎么大半夜的还不睡觉,而且一点困意都没有。
小孩子为什么精力这么充沛?!
钟明无法,只好接过故事书,翻开一看,发现正好是他编撰的那一本。钟明看着自己的字迹,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念了下去:
“东方森林中公国诞下一名婴孩,皮肤像雪一般洁白,又透着鲜血的红润,头发像乌木一般黑亮——”
钟明声音轻缓地念着书上的故事,艾伯特躺在被子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就在钟明念故事念到一半时,他突然伸出手。
钟明感觉自己的侧脸被男孩的小手摸了一下:“你的皮肤是白色的。”
钟明愣了愣,抬起头,下一瞬,艾伯特又摸了一下他略微张开的嘴唇:
“嘴唇是红色的。”
艾伯特抬起头,眼睛里是孩童的天真无邪,冲他道:
“钟明,你是白雪公主吗?”
钟明愣住。接着他低下头,便见虽然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少年,这个章节的题目依旧写着「白雪公主」四个大字。
钟明:……???!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吧。
他偏头对上艾伯特的眼睛,有点害怕这孩子的性别认知出现问题,轻声解释道:
“艾伯特少爷,「公主」是对女孩子的称呼,我是男的,不能是公主。”
闻言,艾伯特略微歪过头,视线还是粘在他脸上:“……是吗?”
随后他似乎有些失望似的垂下了眼,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钟明见状默然,总感觉这孩子已经被带歪了。
他只好装作没看见艾伯特失望的眼神,继续加速想快点将故事读完。
艾伯特一直看着他,听着他口中的故事,冷淡的脸上没有丝毫困倦的意思。等到钟明即将要读完故事时候,他突然开口道:
“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钟明顿了顿,抬起头,见艾伯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神色僵了僵:
“……什么?”
艾伯特盯着他,眼睛如同冰冷的碧色宝石,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问。”
他说道:
“那个叫杰克的男仆刚才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023章 死亡
钟明顿时愣住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艾伯特少爷,您听到了什么?”
艾伯特盯着他,神情还是一贯的冷漠, 开口道:“他和你靠的很近,说要上——”
“等等!”钟明汗流浃背,急忙阻止艾伯特。没想到居然被听到了,钟明看着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艾伯特, 一时觉得自己像是被孩子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那种家长, 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话。” 艾伯特见他不回答,不满地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明尬住, 但是表情却装作很镇定的样子,移开视线,从旁边随手抓了一本故事书翻开,向艾伯特讨好道:
“让我继续给您念故事,好不好?” 他翻开一页, 发现又是自己写的:“您看, 有小王子挑战恶龙的故事哦,很有趣的。”
艾伯特盯着他, 缓缓眯起了眼睛。那眼神看得钟明心底发麻,就在钟明脸上镇定的表情快要支撑不住后,艾伯特才敛下眼睫,道:
“那好吧。” 他往床上一躺, 眼睛还盯着钟明:“快念。”
钟明无法,只好继续给小少爷念故事。
“东方某个国家,小王子为了斩杀盘踞于森林深处的恶龙, 和他亲近的伙伴一起踏上冒险——”
等到下一个故事念完,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暗了。钟明读的口舌发干, 而且心情也很郁闷,这个王子挑战恶龙的故事居然真的没有结尾,就停在了钟明抄写的地方,让人不上不下。
“咳。”钟明轻咳一声,合上书,用略微干涩对还睁着眼睛的艾伯特道:“少爷,快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窗外,黑夜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宅,月亮爬到了树梢最上方,挂在浓黑的天空中。天上一点云也没有,月光没有丝毫阻碍地在天空中闪耀着,洁白的光芒洒下来,照亮了窗外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树枝。
钟明从床边的矮凳上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艾伯特见他要走,突然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就在钟明转身准备离开时,男孩冷淡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下雨了。”
钟明脚步顿住,回过头,便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下起了雨。而且并不是一般的小雨,而是天色骤变。外面突然刮起了狂风,枯瘦的树枝被吹得如鬼手般挥舞,砰砰砰地敲打在窗户玻璃上,雨水倾盆而下,砸在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甚至看到云层中骤然打下一道响雷。
“看,还打雷了。” 艾伯特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过头看向他:“钟明,你今晚留在这里陪我。”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害怕打雷。”
害怕打雷对于小孩子来说很常见。但是艾伯特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会害怕雷雨天的小孩。
钟明看着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艾伯特,有点犹豫。小孩子是需要关爱的,而且,因为玩家们到来的原因,大堂到地下的入口在夜晚就会被锁住,钟明想要回到仆人的宿舍必须要从大宅外的后门走。
现在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淋湿的。钟明莫名想起公爵说的话,犹豫了下,艾伯特看出他动摇,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钟明抬眼,对上男孩闪闪发光的碧色眼瞳。不得不说艾伯特可爱精致的外表很有迷惑性,钟明心下一软,叹了口气,坐回到矮凳上。
“好吧。” 他握住男孩柔软的小手,帮艾伯特掖好被角:“快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艾伯特被迫躺下,卧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定定地看着钟明。钟明以为他还是不想睡觉,于是放柔了声音哄道:“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艾伯特看着他,睫毛轻柔地眨了眨,依言闭上了眼睛。钟明见状,轻轻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儿童房中陷入黑暗,非常安静,只有窗外滂沱的雨声。钟明垂眼看着闭着眼睛,静静躺在丝绸枕头上的艾伯特,觉得男孩睡着的样子像一个小天使。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钟明也累了,在安静又黑暗的房间里他逐渐生出了睡意,浅浅打了个哈切。
儿童房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钟明的眼皮发沉,逐渐跟随着时钟的节奏,头逐渐往下。终于,他脖子发软,在不知不觉中低头靠在了床沿上,不久后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然而就在钟明睡熟之后,本该睡着的艾伯特却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碧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冷光,眼中一点睡意也无。视线转到伏在床边的钟明身上。
下一瞬,钟明的身体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托起,他的头歪着,长发飘在空中,看起来有些许诡异。
接着,艾伯特朝床铺靠墙的位置靠了靠,看着钟明被放到床榻上。
整个过程用了不超过两秒,钟明没有醒,似乎是觉得柔软的床铺很舒服,还用脸颊微微蹭了蹭枕头,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
艾伯特看着身边青年的动作,没有说话,伸手再次握住青年一时脱离的右手。
·
第二天,清晨,
钟明醒来时,便看见艾伯特缩在自己怀里,两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脖颈,苍白的脸靠在他的胸口上。
……?!
钟明顿时愣住,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奇怪,是他自己爬上来的吗?钟明有些疑惑,刚准备起身,却觉得自己的脖颈一沉。
他转过头,便对上了艾伯特睁开的眼睛。
“你要去哪?”
钟明见他醒了,看了座钟眼时间,道:“少爷,该起床了。”
艾伯特环抱着他的手这才松开,从床上坐起来,冷眼看着钟明忙前忙后打水给他漱口洗脸。等到青年给自己的衬衫领口打好领结,这才伸出双臂,朝钟明道:
“抱我。”
钟明无法,只好赶快整理好自己睡乱的头发,抱着艾伯特走出房间。
大堂内,新的一天已经开始。钟明下意识地往地毯上看了看,今天倒是没有血迹。然而下一瞬,他便看见杰克和一个红头发的男仆从二楼上走下来。
而且他们不是空手下来的,而是一头一尾抬着一具尸体,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李逸之站在楼下,举起右手:“朝这边。”
钟明骤然一愣,下意识地抱着艾伯特后退了一步。李逸之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看到艾伯特惊了惊,低头道:“艾伯特少爷。”
艾伯特并没有理会他,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具尸体。钟明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感觉虽然是在恐怖游戏里,让孩子看到这些还是不太好,遂伸手捂住艾伯特的眼睛:
“艾伯特少爷,别看。”
艾伯特愣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最终还是没动,顺从地将脸埋在了钟明肩膀上。钟明还以为他被吓到,伸手轻轻摸了摸男孩后脑的头发。
李逸之看见这一幕,神情有些微妙。他看着钟明抱着小少爷站在一边的样子,莫名幻视了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
“咳。” 李逸之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简短地解释道:“有个玩家在房间里上吊了。”
闻言,钟明眉头一动,视线越过李逸之看到那具尸体上的黄毛。
是第一天从楼梯上滚下来,被蜘蛛女爵吃掉过一次的玩家。
尸体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看起来死了有一会儿了,脖颈处一圈青紫的勒痕格外显眼。
钟明早就想到这个黄毛会死,但是他居然是自己上吊的?这点钟明完全没想到。他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就在这时,杰克抬着尸体的头走下来,他们侧过身,正好把黄毛的脸露了出来。
于是钟明看见了尸体的脸,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黄毛的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随着生命的流逝定格,尸体眼球圆瞪,脸色青白,嘴张到令人怀疑他下颌是否已经脱臼的程度,神情极度惊恐。
他不像是吊死的,反而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钟明呆愣着站在原地,杰克抬着尸体走下最后一节楼梯,偏头看到钟明,眉毛一动,刚想开口却看见被他抱着的艾伯特,顿时面色一僵,五官有些扭曲,低头’啧’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就抬着尸体走了。
接着,教堂整点的钟声响起。
肃穆而威严的声音透过窗户的空隙在大宅中回荡,西边的森林里,一大群乌鸦同时飞出树冠。钟明听着那声音,莫名觉得有些像是丧钟。
到小少爷上早课的时间了。
穿着一身灰色裙装的琼自二楼走下来,从钟明手中接过艾伯特。钟明一看到她就想到那天在教堂里的一幕,呼吸不禁乱了一瞬。
幸而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侧脸依旧高傲冷漠,她伸手牵过艾伯特,向钟明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也许她没有发现自己那天也在教堂。钟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默默想。
他身后,李逸之夸张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钟明的肩膀:“喂,你怎么从小少爷的房间出来的?” 李逸之笑得很欠揍:“不是吧,你这个贴身男仆还负责陪睡?”
钟明懒得理他,拨开他的手,问道:“那个玩家自己上吊死了?为什么?”
李逸之抬手勾住他的肩膀,揽着他往餐厅走,闻言笑了笑道:
“所以说了,在这个游戏里有多少条命都没用。”
他说:
“比怪物跟可怕的,是恐惧本身。”
闻言,钟明愣了愣。下意识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背。他突然想到了昨天,金发雇佣兵看到艾伯特时极度惊恐的脸。
这座大宅,似乎有什么’仅玩家可见的部分’。
钟明拧起眉心,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在向他隐瞒些什么。
但是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被钟明否定,他只是个NPC男仆,何必花这么多力气。
·
早餐桌上,气氛果然比前一天更加沉闷。
钟明站在长桌边,看向剩下的两个学生,果然,两人脸色苍白,显然黄毛的突然自杀对他们打击很大。
其中,那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嘴唇嚅喏几下,低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再愚蠢,到这时也意识到了这个游戏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他的同伴在旁边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也许只是他自己想不开。“
白衣服的大学生看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淡淡道:“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同伴立刻噤声。他们都知道黄毛是怎样一副胆大包天的性格,而且他贪财又好色,不管怎么想都是不会自杀的。
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餐桌另一头,那对小情侣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出声。
餐桌上顿时只剩下刀叉和盘子相碰的声音。两个大学生情绪低沉,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刀叉。钟明留心观察,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吃的不多。
金发的雇佣兵坐在餐桌边,深陷的眼窝下一片青黑。
他看起来不太好,钟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男人两眼,觉得他似乎还没从昨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雇佣兵有这么脆弱吗?钟明觉得奇怪。
早餐后,男仆照例收走刀叉和餐具送去后厨。之后,钟明前去档案室上班。也许是因为昨天有玩家死亡,今天大宅里格外安静,雇佣兵们不知道去了哪里,两个大学生都各自将自己锁在房间内,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
钟明走入大堂,从巨大的吊灯下经过。路过座钟时往上面看了一眼,发现时间还早。
他的脚步顿住。接着调转了方向,走上了楼梯。
二楼也同样安静。钟明找到黄毛的房间,将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往下压了压,门没锁。
时钟在他身后,滴滴答答地响着。
钟明见四下没人,微微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门。房间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四方的小窗户开在正对门的地方。
钟明走进去,抬头朝房梁上看——如果是上吊自杀的,那应该有痕迹。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小的关门声传来。
钟明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去。然而没等他能回头,一具温热的身体从后面覆了上来,同时,两条手臂用力箍住他的腰。
“抓到你了。”
有人在他耳廓边轻声说。
第024章 琼与艾伯特
钟明认出’她’的声音, 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
“琼小姐,请放开我。”
背后的人没有回答他, 而是将手臂收得更紧。钟明感觉自己像是被蛇缠住,贴在他背后的身体硬邦邦的,让他动弹不得。
钟明有点慌,抑制不住自己加速的心跳, 终于抑制不住喘息了一声。
他背后传来低笑, 箍住他腰的手松开,搭到钟明的肩膀上, 将他转过来。
琼高傲洁白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女子的脸还是如往常一般精致而美丽,然而神情却和早上在艾伯特面前的冷漠完全不一样。她盯着钟明,嘴角勾了勾,挑起眉梢,美丽的五官透出某种侵略性。
“你怎么在这儿?”
钟明定了定神, 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琼小姐才是, 您不应该正在给艾伯特少爷上课吗?”
闻言,琼拧起嘴角, 微微笑了笑。她的笑容变得特别多,有点恶劣的味道:“现在有人在替我教训他。”
钟明愣了愣,接着皱起眉。琼说的并不是’教育’而是’教训’。这让钟明觉得有些奇怪。
同时,四楼的书房中。
艾伯特打开门, 进入书房,神色一片冰冷。他看向坐在书桌座椅后的人,眉头皱紧, 说实话根本不想靠近。他顿了顿,才抬脚向书桌旁的矮凳走去。
谁知他刚刚一动, 公爵突然道:“就在那里站着。”
艾伯特的脚步骤然顿住,抬起眼看向书桌前的男人,眼中闪过冷光。站着就站着。
他挺直腰背,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公爵身后的样子不像是父亲教训儿子,更像是上级和下属,氛围说不出的怪异。
钟明不知道楼上的父子俩正像仇人一样彼此僵持。他面前,琼又上前了一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一个走一个退,很快钟明就被逼到了窗户边。
钟明不得不伸出手撑在窗台上,身体向后仰。琼比他还高半个头,直接伸手撑在了窗户上方,另一只手摸向钟明的侧脸:
“宝贝”
她站在背光处,笑着摸了摸钟明尖巧的下巴,说出来的话却像夹着冰渣:
“你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钟明呼吸一滞,扭过头躲开琼的手,垂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小声说:“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是吗。”
琼似笑非笑,突然道:“那教堂里的事呢?”
钟明心下一沉,那天果然是被看到了。琼收回手,两条手臂撑在窗台上,几乎一整个将钟明笼罩在阴影下。似乎是笃定钟明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她身上的矜持与高傲如流水般逝去,取而代之的是雄性侵略性的气息。
“现在我的秘密暴露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逐渐变为有些低哑的男声:“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随着琼的变化,钟明骤然感到房间里的气温都低了几度。现在接近九点,阳光已经非常灿烂,但是照在钟明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改变的不只有环境。
钟明垂下眼,视线落在琼脚下的影子。
地板上阴影开始扭曲,伸长,变为几根挥舞的长条。然而在他面前的琼依旧是原样。
钟明的呼吸微乱了一瞬,强迫将视线生生从那越来越扭曲的影子上移开,直接与琼对视:
“那又不是我的错。” 他眉头微蹙,粉色的嘴唇拧起,有些埋怨般地看着琼:“我那天很累,不小心在教堂里睡着了。你进来的时候又没检查到底有没有人。”
似乎是完全没想到钟明会倒打一耙,琼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本意是想吓吓钟明,因为小男仆害怕地咬嘴唇的样子特别可爱,那天在教堂对方躲在忏悔室里面没看见,让他一直很遗憾。没想到竟直接把人惹生气了。
钟明瞪着琼,脸上有些许愠色:
“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的,只是因为你们太可怕所以才躲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委屈:“你们对我很坏,所以我才会害怕。”
似乎是因为太生气,钟明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一点,但语气又不够严厉,听起来软绵绵。琼呆呆地看着钟明噼里啪啦发脾气的样子,身后的影子停止了涌动,影子一根触角的形态直立着,像是炸毛的猫,跟主人一起愣住了。
钟明拧了拧唇,抬眼看着琼,继续说:“而且如果不是你们给我安排这么多任务,我也不会那么累,也不会再教堂睡着了。”
反正怎么说都是别人的错。琼觉得钟明有点无理取闹,但下意识地觉得这时候不该开口。
钟明抬起手摁在他的肩膀上,试图将他推开:“你放开我。”
钟明推他,发现推不动,便放下手,仿佛放弃般地撇开头,眼角突然就红了。
琼见状心尖一颤,行动比脑子更快,立刻捉住了钟明垂下的手,嘴上哄道:“你别难过。” 他脱口而出,见钟明还是不看自己,放柔了声音道:“好吧,是我错了。”
钟明还是不回头,只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琼活了这么多年,还没体会过冷暴力的威力,登时头皮发麻,感觉身体里的触角都开始不安地翻滚。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头弯腰去看钟明的脸: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琼感觉自己的声音这辈子都没这么夹过:“宝贝,你理我一下好不好,嗯?”
钟明这才拧着唇转回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很勉强地说:“……我还是喜欢你女生的样子。“
琼闻言,微微一愣,再开口时换回了女声:“不是吧,你真的喜欢女人?” 他将身上凌冽的侵略性收敛地一干二净,用女性柔美的声线好奇地问钟明。
钟明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只是不喜欢攻击性太强的人。男性里面有很多人非常愚蠢,并且自以为是,相比之下他确实觉得跟女性相处更加轻松。
琼眨了眨眼,直起身,脚下的影子完全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好吧,那你可要好好保守这个秘密。”
她对钟明笑了笑,眼中滑过冷意:“不许告诉那个姓李的。也不许告诉任何下层的人。”
她残忍地说:“毕竟如果你说漏嘴,死的是他们。”
闻言,钟明抬起眼,想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但是现在他好不容易蒙混过关,不想刺激琼,于是乖顺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刚刚发的脾气如流水般逝去,又恢复了往日乖巧的样子。
见钟明这么快就被哄好,没有再耍脾气,琼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其实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心情愉悦,而且反正已经被钟明知道了,便干脆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可以问我。”
教堂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揭过。钟明眼中闪过一缕暗芒,
“那天你说,艾伯特,和你……你们都是公爵大人创造的?”
“对。”
琼点头,走到一边书桌前的座位上坐下。书桌是复古的红木,穿着宝蓝色丝绒裙装坐在桌旁,披散着一头金色卷发的琼美丽得如同一幅油画。他转过头,向钟明招了招手:
“过来。”
钟明走过去,没理会想要他坐在腿上的琼,而是靠在了桌边。琼见状也没勉强,他翘起一条腿,撑着下巴欣赏钟明半边被阳光照耀的面孔,一边道:“我是一个世纪以前被制造出来。”
琼的第一句话就吓了钟明一大跳。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琼看着他惊讶的样子,笑出了声,道:“艾伯特是大概五十年前「出生」的。” 琼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公爵一共有十二根触角,但其中只有三根里储藏了他的全部力量。”
他向钟明伸出两根手指:“一根变成了我。”
“一根变成了艾伯特。”
钟明稍稍镇定,皱起眉头:“那他现在——”
“所以他现在比之前弱了很多。” 琼说,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对钟明道:“很久之前,这个副本只有这栋房子,还有那位公爵。也许是老家伙怕寂寞了吧,所以他制作了我和艾伯特。”
“他原本希望我能取代他成为这个副本的BOSS。但是可惜大号练废了,所以开了艾伯特这个小号。”
琼说到这里挑了挑眉,道:“虽然我看这个小号也差不多要练废了。”
钟明困难地消化着这些消息,顿了顿,问道:“公爵为什么想要你们代替他?”
“谁知道。” 琼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老家伙活腻了?毕竟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反正据我所知,他从上个世纪就像想挑子不干了。”
钟明沉默。
他回想起与公爵为数不多的接触,他周身确实总是萦绕着某种陈旧而颓废的气息,书房里的摆设,那些书页泛黄的大部头,还有角落里的留声机……一切都像是旧日保存至今的标本。
他沉思良久,抬眼看向:“那,你有见过公爵的长相吗?”
琼立即回答:“没有。”
他回答地太快,反而让钟明觉得讶异:“连你也没见过?”
琼闻言,若有所思地用手扶住额角,眯了眯眼睛:“我想想……好像几十年前吧,我曾经攻击过他一次。”
“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当时正在叛逆期。特别想杀掉公爵取而代之,但是我失败了。” 他转过脸看向钟明:“那时候好像看到了一点,但是我脑子受了点伤,已经忘记了。”
琼说出的话轻描淡写,事实上那天发生的事情是,琼与公爵当着所有玩家的面发生了互殴,或者也可是说是单方面的殴打。公爵直接用触角贯穿了琼的太阳穴,顺便还穿透了几个玩家。那之后琼的脑子就变得不太清醒,还喜欢上了女装,也许是感到抱歉,公爵用重伤琼那条触手制作了艾伯特,并且出于优化的考虑,遵循了人类的成长轨迹,将艾伯特从儿童的形态开始养起。
以至于琼现在都对艾伯特的存在耿耿于怀,认为他们两「兄弟」是命里带煞,从存在开始就犯冲。
钟明不知道这些故事,但也从琼的话中听出了当年的惊险。他沉默,好吧,看来就算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力量,公爵也不是轻易能打得过的。
“不过你为什么好奇这个?” 琼挑起一边的眉毛:“你不是喜欢女人吗?那个老男人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
钟明不是很想回答,敷衍道:“只是随口问问。”
而且要说老,你不也有一百多岁了吗?钟明想道。突然,他又想到艾伯特也有五十多岁,顿时沉默下来。不管怎么想,都还是有点膈应。
钟明静静地消化了一下这件事,再次开口道:“那仆人呢?” 钟明抬眼看向琼:“除了你和艾伯特,仆人又是怎么来的?”
闻言,琼微微眯起眼睛,笑着凑近钟明:“你想知道吗?”
钟明点了点头:“想的。”
琼的神情一时更加意味深长,视线在钟明又细又长的腿上扫过,刚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啧。” 琼紧皱起眉,脸上轻松的神色骤然消失,低声暗骂:“烦死了,管得越来越宽。”
接着,他转过身朝房门外走去。钟明也跟着站起来,看向琼很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接着抬起头,看了眼天花板。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房间正好在五楼书房的正下方。
·
因为和琼说话,钟明到达档案室时迟了几分钟,但是他也不太着急。自从他成为熟练工后,陶就变成了那种最惹人讨厌的上司,只是在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来一次,看看钟明的进度,再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其余的时间都不在档案室。
因为稍微迟个一小会儿也没关系。
钟明不紧不慢地穿过走廊,然而,在他转过一个拐角,看到档案室的大门时,却猛地察觉到了不对。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
有人在里面,而且并不是陶。
钟明顿了顿,接着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缓慢地靠近了档案室。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人蹲在地上,正动作急切地翻阅着书架上的资料,他看起来非常紧张,动作慌乱,周围的地上全是散乱的资料。
钟明眼角微动。要知道陶是个强迫症患者,对资料的整齐排序有着非常高的要求,档案室里书架上的数千分资料都被按照序列整齐地放在书架固定的位置。
也就是说任何人弄乱了资料,他都能第一个发现。
钟明静静地思考了片刻,接着伸手拉开虚掩的门,陈旧封木门立即发出吱呀声。
“!” 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转过头,见钟明站在门口,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你——”
他神情慌乱,眼镜都歪了,他看着手边的散乱的资料,慌乱地向钟明解释:“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这上面的语言我根本就看不懂。”
钟明垂下眼,想起李逸之说过的话。看来不止是下层的仆人,玩家也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他垂下眼,看见了男生右手旁的地面上掉落的一根铁丝,视线微微停滞,看来这个玩家是撬锁撬进来的。
现在的大学生一般会知道怎么撬锁吗?
钟明眯了眯眼。接着,他抬眼看向白衣男生,道:
“你走吧。”
穿着白色卫衣的男大学生本来吓得都快尿了,见这个NPC居然完全不准备对他做些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愣了半响才摸爬滚打地从地上爬起来,推门跑了出去。
钟明看着地面上散乱的文件,又抬起头,发现十三个书柜中,那个玩家只来得及翻了两个。其余的书架还是整齐的。
钟明站在原地,眼神扫过剩下的几个书架。
他缓步上前,走到第三个书架前,看着上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本。
接着,钟明抬起脚,直接将书架踹翻!
“轰——”
随着一声巨响,书架砸在地上,掀起一片灰尘。
下午三点,穿着一身银灰色西装的陶才溜溜达达地来到档案室,他站在门口,从玻璃的反光上确认了一下自己外表,这才推开门。
接着,房间内的一片狼藉便映入眼帘。
档案室内,所有的书架都倒在了地上,书本散乱一地,几乎堆成一座小山,而钟明正蹲在书籍中央,脚边推着几摞按照序列整理好的书。听到门口的声响,他回过头,白皙的脸颊上沾满灰尘。
“陶,你回来了。”
陶镜片后的瞳孔紧缩,看着面前这幅连下脚地方都没有的景象,额角抽搐。
他有点强迫倾向,还有洁癖,看到眼前这幅场景头皮都要炸了。因为当着钟明的面,他强迫自己深吸了几口气,绷起青筋的右手抚了抚眼睛,这才勉强抬头,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钟明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怒火,很局促地站了起来,小声说:“……是一个玩家。”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陶的脸色:“他撬了锁进来。”
陶闻言一顿,低头朝门上的锁一看,果然见有被撬过的痕迹。心头火登时窜上。
“他妈的” 他咬牙骂了一声,右手握拳猛地打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钟明被吓了抖了抖,顿时将头垂得更低,肩膀也锁起来。陶眉头紧皱,还想接着骂,却抬头见钟明脸色苍白,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里,心头的怒火顿时一滞。
“我……我这就收拾好。”
钟明见他看过来,咬了咬唇,接着便转身要去扶起倒在地上的书架。但是这里的书架都是实打实的楠木制成,哪是靠他一个人就能搬动的呢?
陶眼见着钟明将书架抬起来一半就没了力气,眼见着就要摔倒,赶快几步走上去将他扶住。
“放手,我来。” 他撑住书架,将钟明推到一边,将书架扶起来后立刻转过身,拉过钟明的手一半,便见青年白皙柔嫩的手心赫然有两道红印。
“你看看这搞的。” 陶皱起眉头,有点心痛地摸了摸那两道红印,抬头看向钟明,便见青年白着张小脸,用谨慎的眼神看着自己。
陶的心顿时化成了一滩水。想到小时候父亲言传身教,说失败的男人才会把气发在妻子身上。
他脸上的愤怒消退,拿出手帕细细擦掉钟明脸上的脏污,柔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惩罚你的。”
闻言,钟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真的吗?”
“真的。” 陶勾起笑容,拉着钟明的手跨过地上的脏乱走到屋外:“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两人走出屋外,陶立刻眼不见心为净地将门关上,隔绝了里面弥漫的灰尘。接着,他轻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的东西递给钟明:
“这是我从外面给你带的。”
钟明接过低头一看,发现是只包装精致的礼盒。四方的淡绿色的礼盒上缠着淡粉色的丝带,隐约闻到了一丝清甜中带着点苦涩味道——这是一盒品质颇高的巧克力。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向陶。便见对方略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收起公文包,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道:“我偶然路过就买了,奖励你最近工作认真。” 末了板起脸说一句:“没什么别的意思,以后要是工作做的不好我还是要罚你的。”
钟明:……
“好的,我知道了。”
钟明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却见陶的眉心立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钟明耐心地顿了两秒,才垂下眼道:
“谢谢您,我很喜欢。”
陶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朝他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吃饭吧。”
“是。” 钟明点头,拿着礼盒转过身。
他向走廊外走去。里面的文件少说有上千,要全部整理排序,至少需要花费两个星期。期间,任何丢失的文件都不会被发觉。
钟明转过拐角,单手拿着礼盒,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右边的口袋。
·
档案室被毁坏,钟明的助手工作暂停,由此多出了时间拿来陪伴艾伯特。之后的几天,艾伯特依旧会要求他读睡前故事,但是却没再要求他陪床。也许是因为这几天天气比较好的缘故,钟明看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山谷,感觉心情都开阔了些许。趁着天气好,他带着艾伯特去花园里转悠,还遇到了几个雇佣兵。
那几个雇佣兵看到他们两个就像看到了鬼,立即就躲远了。钟明上前查看,便见好几株玫瑰都被连根拔了起来,歪倒在一旁,四周的泥土上是雇佣兵凌乱的脚印。
钟明皱了皱眉:“……这些人”
他倒是能理解这些玩家只是想要找线索,但是这群人确实像蝗虫一样,所到之处全部被翻得乱七八糟。
钟明看着倒在地上的玫瑰,知道这些花种有多金贵,肉有点痛。
艾伯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收回停留在花朵上的眼神,遥遥望向远处的山谷。
黑色的森林之外,两匹高山在阳光下闪着翠绿的光泽,其中的山谷仿佛被巨斧劈开,其中有一条河流缓缓流出,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艾伯特看着这宁静而美丽的场景,突然说:“迷雾要来了。”
钟明没听清,偏头看向他:“什么?”
艾伯特收回眼神,不再说话。
·
就在这天,钟明领着艾伯特回到大宅之后,天色猛地暗了下来。
钟明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在瞬息之内被乌云填满,山谷内开始传来飓风呜咽般的响声,气温骤降,刚刚下午三点外面就如同黄昏半黑暗。钟明目睹一切,总觉得和那日艾伯特要他留在房间里的天气相似,都是骤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吃完晚饭,钟明从餐厅中出来,不经意间往外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
浓雾不知何时笼罩了整个大宅。
屋外的能见度非常低,从山谷到花园都完全消失了,透过窗户只能看见最近的枯树,树枝的阴影像一根根枯瘦的鬼手般在空中挥舞。钟明敏感到一丝不安。
这时,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
玛丽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楼梯顶端,她放下手里的铃铛,垂眼看向集中在大堂中的玩家:“近几日山谷里的雾气较重。” 她轻声道:“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还请各位不要出门。“
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但是没有任何玩家敢轻视这句话。当日,所有玩家都早早地回了房,毕竟屋外的雾气怎么看怎么渗人。
深夜,大宅内安静下来。
二楼的三个房间内空出一间,死去黄毛的房间外被挂上了个木板,上面用花体写着一个英文字母「Closed」。
走廊上寂静无人,片刻后,由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动作轻巧,仿若一只潜伏树丛的猎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双皮鞋在标注「Closed」的门前停顿了一下,接着向前,停在旁边的房门前。
里面住的是三个大学生其中之一,那个穿白色卫衣的学生。
一点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站在房门外的高大的人影俯下身,流畅的脊背弓起,苍白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了地毯,似乎往上面撒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放低的声音响起:“果然是你。”
门前的身影猛地一顿,接着,他蓦地转过身,烛光照在他细长的丹凤眼上。
穿着一身睡衣的钟明站在楼梯上,手上端着烛台,在昏暗的光线中抬眼看向站在房门口的男人:
“李逸之,你在做什么?”
第025章 疯狂
寂静的走廊中, 两人一个站在上方,一个站在楼梯下方,安静地对视着。
大堂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李逸之站在房门前, 有点慌。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半夜溜出门干坏事被妻子发现的丈夫,特别在看到钟明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时,他顿时觉得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
李逸之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便发现, 这听起来更让人误会了。
钟明看了他一眼, 缓步走上楼梯,站到李逸之面前, 朝他身后看去,果然发现门口的地毯上有些许细微闪光的粉末。那痕迹非常细小,如果不是有心人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你做了什么?” 钟明问道。
李逸之闻言,拧了拧唇仿佛试图掩饰般向右边踏出一步, 遮住那些粉末。钟明看见他的动作, 睫毛颤了颤,继续道:
“你不愿意说?” 钟明平静道:“那让我来猜猜。”
一般男人听到这句话面皮就该绷紧了。说这句话, 就是给你留坦白的最后机会。
李逸之顿时怂了,宽阔的肩膀塌下些许,朝钟明道:“等等!我说、我说!”
“我只是想换一张地毯。” 李逸之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在李逸之唇边的笑容都有点僵硬时, 才缓缓开口道:“你往上面撒了带有香味的粉末。”
李逸之骤然顿住。钟明垂下眼,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很奇怪,蜘蛛夫人攻击的对象为什么不是离她房间最近的那对情侣。而是跳过了中间的两个房间, 直接找上了最右边的那个黄头发的玩家。
果然,在他查看的房间时, 在门口的地摊上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钟明这个人有个很突出的特点,他也许不够聪明,也不善言辞,但是他心细如发,通常会注意到所有人都会忽略的细节。并且一旦注意到了就不会忘记。不论是在做账上,还是别的什么方面。
钟明抬眼看向神情僵硬的李逸之:“我猜,蜘蛛女爵很喜欢那种味道的香粉,对不对?”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逸之还有什么话好讲?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墙上,伸手向后捋过头发:
“好吧,既然你已经猜到了。” 李逸之耸耸肩,从身后拿出一个空空的小玻璃罐子,灵巧地在指尖翻转一圈:“这是蜘蛛女爵最喜欢的香料……只要撒上一点,她就会被吸引过来。”
钟明了然。接着问道:“但是女爵自己不会觉得奇怪吗?”
李逸之脸上浮现出一点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
“她虽然叫女爵,实际上只是公爵圈养的一只看门狗而已。” 李逸之将罐子在手中转了个圈,道:“她没什么自己的思维,基本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闻言,钟明垂下眼,这和他从琼那里听来的也一样。这个大宅里真正的主人公爵。也许能勉强算上艾伯特和琼。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钟明轻声道:“我记得玛丽夫人说过,我们不应该干扰玩家的行为。”
李逸之靠在墙上,闻言微微仰起下颌,凤眼微眯:“是啊。你要告发我吗?”
钟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知道” 钟明看了眼李逸之洒在那个白衣服男大学生门前的粉末:“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们。”
李逸之对这几个玩家的恶意多的都要溢出来了。
李逸之闻言,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挑了挑眉道:“难道你不讨厌他们?别告诉我第一天他们在你背后……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没听见。”
闻言,钟明一愣,接着诧异道:“……你是因为那个才讨厌他们的吗?”
说罢,钟明低下头,回味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感受:“这么说来,确实挺讨厌的。谢谢你。”
李逸之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而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伸手揉了揉后脑的头发:“也不全是因为那个。” 他迅速地说:“……你之后就知道了,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默了默,刚想开口说什么,窗外突然响起了钟声。
巨大而沉闷的钟声在空气中回荡,是从教堂的方向传来的。钟明有些疑惑地拧起眉,怎么回事?现在的时间并不是整点,而且大半夜的,到底是谁在敲钟?
“不好。”
在他身后的李逸之猝然道。接着,他从原地蹦起来,立刻推着钟明朝楼梯下走:
“快跑快跑。再不走来不及了!”
钟明莫名其妙被拖着就走:“怎么了?”
“没时间解释了!” 李逸之恨不得把他扛起来跑:“要是再不跑的话,就要撞上他们发疯了!”
发疯,谁发疯?
钟明疑惑了一瞬。然而,他们刚刚跑下二楼,大堂中一片血腥的场景便猛地撞入钟明眼中。
“啊啊啊啊——!!!”
有玩家的惨叫传来。
钟明瞪大了眼睛,看见大堂中,那个在第一天坐在黄毛旁边的大学生,他正跪在地上,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展现在了钟明面前。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卫衣,背后的布料像是被什么尖利的器具直接撕裂开,全部变成了布条挂在背上,其下的背部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啊——嗯——”
男大学生显然痛极,他脸色苍白,额角上布满了冷汗,青筋暴起。喉咙中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却喊不出声。
钟明这才看见他嘴里被塞了个木制的口嚼子。那根木棍状的,通常是为了控制马匹的东西,被塞在人的嘴里,由一条皮带固定住,紧紧箍在玩家的后脑上,让他根本喊不出声。
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
她腰背挺直,手上拿着一根带有倒刺的皮鞭,足有两个成年人的手臂那么长,黑色的皮鞭上布满了血迹。在玩家痛苦的喘息中,女人高高扬起右手,直接一鞭子抽到了玩家背上。
“啊——!!!’
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鞭子擦过玩家的后背,直接带下来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肤。
这堪比美国血浆片的场景让钟明猛地缩紧瞳孔,喉咙里有点反胃。
“靠,好脏。”
李逸之立马带着他后退了半步:“真晦气,还是撞上了。”
李逸之不耐烦地’啧’了声,躲到不会被血溅到的角落。钟明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想呕吐的欲望,向李逸之问:
“那是玛丽夫人?” 他认出了女人的背影,小声道:“她为什么……”
李逸之也压低了声音,在下方的玛丽夫人再次挥下一鞭的时候回答:“你还记得头一天,玛丽夫人都叫停了那两个玩家还在吃吗?”
他示意了一下大堂里跪着的玩家:“就他,还有那个黄毛。现在黄毛已经死了,所以他必须要接着受惩罚。”
“玛丽夫人是清教徒,他不会容忍玩家任何「违规」的行为。从古代欧洲开始,他们这些清教徒就认为鞭挞身体是最好的向上帝忏悔自己罪行的方式。”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玛丽夫人又挥下一鞭,玩家发出一声惨叫后,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晕了过去。
钟明见状,睫毛颤了颤,看向玛丽夫人手中带血的鞭子,想起之前陶用来打他的那条戒尺,这样看来两个东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要是用这种东西打他,那手会废掉的。
他想起李逸之身上骇人的伤疤。那些,是玛丽打出来的吗?
钟明顿时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同时,玛丽夫人像是注意到了上面的动静,她回过头,视线射向楼梯上方。
“钟明?”
她先是看到了钟明,然后看到了他身后的李逸之。玛丽夫人的视线轻轻略过李逸之,接着皱眉看向钟明道:
“谁让你在这个时候乱跑的?快给我回去!”
她的语气很严厉,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
钟明一个激灵,立即道:“是。” 李逸之也在他身后并起两指,向玛丽夫人敬礼:“好的夫人,我这就送小钟回去。”
他们开始一起往楼梯下走。同时,玛丽夫人走到已经晕过去的玩家身边,扬手一鞭子挥在了玩家身上——不出意外,这个人会被这样生生鞭打至死。
浓郁的血腥味在大堂中弥漫,钟明屏住呼吸,尽量不去看地上已经如同烂肉一般的玩家,缓缓走向楼梯底部。
然而,就在他正要跨下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击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那是尖锐的足肢敲击在楼梯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靠近。
钟明脚下一顿,猝然回头,便见蜘蛛女爵放大的八只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看起来实在太像恐怖片里的场景,钟明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小钟——”
略显尖利的女声叫着钟明的名字。蜘蛛女爵的八只眼睛中绿光闪烁,接着下颌发出咔嚓一声,突然朝面前的青年张开了自己的口器。
只见她的口腔中,两只尖锐的螯肢上沾满了血液,有粘稠的血丝粘连在两颗尖牙之间,随着张嘴的动作断成两截,同时,她牙旁边的毒液腺饱满鼓胀,正在不断地吐出毒汁液。
钟明缓缓睁大眼睛,瞳孔中倒映出嵌在两根毒牙中间的东西——
那是一根人类的腿骨。
“小钟,小钟!” 蜘蛛女爵哼哼唧唧的声音传来,她委屈地说:“我的牙被卡住了!帮帮我!”
钟明浑身僵硬,站在原地,鼻尖全是蜘蛛女爵口器内的血腥味。
然而还没等他能够反应过来,一声惊恐的吼叫传来。
钟明猝然移开视线,看向蜘蛛女爵身后。只见从一楼的房间里突然冲出了几个雇佣兵,他们脸色青白,神色极度惊恐,仿佛正在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大叫着跑向大开的正门,竟一头冲进了外面的迷雾中。
浓郁的雾气很快完全吞噬掉了他们的身影。钟明怔愣地看向他们,不知道雇佣兵为何会突然发疯。
现在到外面去,怎么想都很不妙。
下一瞬,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嗑嗒”、“嗑嗒。”
穿着宝蓝色裙装的窈窕身影缓缓自楼梯下方的阴影中走出。
琼光滑的金发披散在身后,美丽的外表如同往常般一尘不染,然而向下看去,她纤细修长的双手却浸满了鲜血,宛如戴上了两只红色手套。
“这么经不住吓?”
她勾起唇,想用手拨开胸前的金发,手抬到一般却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血,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遂放下手。接着,她从余光中看到钟明,立刻惊喜地回过头:
“小钟,你在啊。” 她甜甜地笑了,用沾满玩家鲜血的手冲钟明招了招:“来,帮我把头发扎起来。”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屋外的迷雾中还在隐隐传出□□被刺穿的闷响,伴随着听起来仿佛隔着一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惨叫。二楼,那对情侣的房间内突然响起一阵阵巨响,像是有谁在疯狂地拍打着房门。同时,在大堂地面上,被绑起来的玩家在玛丽夫人的又一次鞭打下清醒过来,猛地发出尖叫。
整个大宅似乎都在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往日中的平静被彻底打破,这座精致华美的大宅陡然展现出了狂乱的一面,在玩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真正地变成了一座鬼屋。
“唉”钟明身后,李逸之长叹了口气,用无奈的声音道:“还是晚了。”
他将一只手放在钟明的右肩上,仿佛安慰般地拍了拍:
“玩家们已经开始发疯了。没事,等到早上就会好的。”
钟明沉默地站在楼梯上,这个视角让他能够看到在大宅中发生的一切。
“喂,小钟,快来帮我。” 蜘蛛女爵在他背后催促,因为被人骨头卡出说话有点黏黏糊糊的:“我的嘴,好不舒服。” 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血液的腥臭味不断在空气中弥散。
他听见李逸之的声音:“夫人,你看小钟都被吓傻了,我来帮您吧。”
“你?” 蜘蛛女爵的语气有些嫌弃,似乎还摇了摇头:“我不要你,我要小钟。”
“这——”
李逸之没办法,发出无奈的声音。抬眼去看钟明,心想要不要把他抱起来先带回宿舍里,如果要吐也找得到个马桶。要是真崩溃了,他还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哄一哄。
然而下一瞬,他却见钟明转过了头。
他脸色微微发白,在玩家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抬眼看向蜘蛛夫人,语气平静:“夫人,您刚刚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见。“
蜘蛛夫人见钟明肯理自己,一下子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舞动自己的十六条腿指向被卡住的口器:“牙、我的牙——”
“啊,是这样。”
钟明平静点了点头,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屏蔽掉了,转过身,直接越过李逸之,踏上几级台阶走到蜘蛛夫人面前。
李逸之有点惊讶,让开几步,视线黏在钟明略有些苍白的侧脸上。见他脸色有点不好,但行动平稳自如,显然离崩溃还很远。
同时,钟明已经将手伸进了蜘蛛的口器中,微微用力,便把其中的腿骨碎片取了出来。
“啪”
一声脆响,不知哪个玩家的腿骨碎片被钟明扔到地上。接着,他转过身,看向楼下的琼:
“琼小姐,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琼闻言,不满地嘟了嘟嘴:“真是的,我说的话你都不好好听。”
言罢,她看了眼钟明沾满脏污的双手,嫌弃道:“先去把你的脏手洗干净。”
“是。” 钟明应下,转身去后厨里将手洗干净,又回来,帮琼把他长至臀部的金发编起来,盘成一个发髻固定在头顶。
“哇,还挺好看的。”
琼显然对他的手艺很满意,对着镜子照个不停。
现在一切已经开始,明显是走不了了,玛丽夫人瞥了钟明好几眼,见他干活还算麻利,便也开始使唤他。
“小钟。” 她将钟明召至身前,将沾满血肉的鞭子递给他:“去把鞭子给我洗干净,小心别弄坏了。”
钟明点点头道:“好的,夫人。”
于是他又转身,向后厨走去,穿过走廊,外面的惨叫声终于小了一些,钟明拿着鞭子走到后厨的水槽前。
因为是夜晚,后厨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水槽边缘闪烁。钟明顿了顿,接着伸出手握住水龙头,轻轻用力。
水流出来,浇在沾满脏污的鞭子上,血水夹杂着碎肉被冲下来,流到盥洗池里。然而,因为水池是方形的,一些碎肉随着水流被冲下,沉积在池底。
钟明看着那些肉渣,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放下手,撑在盥洗池两侧,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怎么样?” 李逸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钟明偏头看他一眼,接着低下头,继续清洗那根鞭子:“我没事。”
李逸之靠在墙上,探头看钟明脸上的表情,发现钟明确实非常平静,没有任何要崩溃的迹象时,他眯了眯眼睛:“……你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要好。“
李逸之问他:“你看到这些都不觉得恶心吗?”
钟明完成手上的工作,将鞭子擦拭干净,头也不抬地答道:“确实是挺恶心的。” 他用毛巾将鞭子擦干,突然转头向李逸之道:
“你有烟吗?”
“嗯?”李逸之愣了愣,接着有些犹豫的从兜里掏出香烟:“有是有……你要吗?”
钟明一眼不发地接了过去,含在嘴边,抬眼朝李逸之道:“有火吗?”
李逸之没想到他真的要抽,有点手忙脚乱地拿出打火机,给点燃钟明嘴边的香烟。
打火机橙黄的光芒打在钟明脸上。李逸之看着他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香烟,垂下眼睫,安静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烟雾散出,模糊了他的面颊。
李逸之用半是欣赏半是讶异的眼神看着他,感觉像是上学的时候,看到品学兼优的班花居然也会抽烟时的感觉。有点惊讶,又欣喜于这朵高岭之花的’叛逆’,因为这样可以方便他们这些混蛋靠近对方。
李逸之也点上一根烟,低声问:“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抽烟。”
“偶尔会。” 钟明顿了顿,说:“一般只有压力大的时候才会抽。”
李逸之隔着烟雾看钟明,逐渐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初见时,他觉得钟明文静又乖巧,甚至有些懦弱,相处久了才猛然察觉到对方柔弱外表下的惊人的镇定。
李逸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见钟明静静地抽着那根烟,睫毛颤了颤,突然抬眼道:
“我好像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了。”
钟明看着李逸之,轻声道:
“「他们」要的是恐惧,对不对?”
第026章 规则
李逸之愣了半响, 没说是或者不是,而是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钟明垂下眼,手上拿的香烟还在缓缓冒出烟雾, 他似乎没想好要怎么说,沉默地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给玩家三次生命。”钟明低声说:“如果作为玩家的目的是「通关」,而作为恐怖屋Boss的目的是「阻止玩家的通关」的话,那只给他们一次机会不是更加简单直接吗?”
“但是在这里, 每次玩家死亡之后都会得到一具新的生命。然后又被反复杀死。” 钟明顿了顿, 手指不自觉地在香烟上按出一坑,继续说:“我想知道这种行为的意义是什么。而且, 之前那个金发的雇佣兵看到艾伯特的时候,反应特别惊恐,还有那个上吊自杀的玩家也是……他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逼疯了,所以才不得不自杀。”
这里的仆人对玩家,像是捕获完猎物的猫玩弄半死不活的老鼠, 总是吊着一口气, 不把他们逼死,要等到老鼠彻底失去生命力, 再也无法给出反应之后才会一口将其的咽喉咬断。
钟明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逸之:
“所以我想,给玩家们多次生命,是不是想要他们反复地陷入绝望?”
李逸之睁着眼睛, 连烟都忘了抽,等到火光快要烧到手了才猝然回神。他反手将烟按灭在柜子上,偏过头看向钟明:
“……还真是小看你了。” 他凤眼微眯, 笑着看向钟明:“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渴不渴?”
钟明:……
这个人,不说些浑话是会死吗?钟明原本略微沉重的心情都被搅乱了。他等着李逸之, 露出气闷的表情。
“好啦,别生气。” 李逸之嘴贱了一把,接了杯水递给钟明,接着收敛了嘴角的笑意,道:“你说的大部分都是正确的。”
“这个游戏的目的确实是把玩家逼疯。” 李逸之伸出手,向上指了指:“上面的那位,人的恐惧是他重要的力量来源。”
上面的那位,自然是指公爵。
钟明闻言,虽然早有些预料,心里却还是一沉。李逸之也表现的有些烦躁,抬手揉了揉后脑的头发:“不行,说这事我得再抽根烟。”
他从皱巴巴的烟盒中拿出最后一根香烟,衔在嘴边点燃,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之后才道:
“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 李逸之伸出一根指头:
“第一,这里的玩家有三次生命,在这个范围内每天受的伤在0点之后都会痊愈。”
“但是、”
李逸之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指间的香烟闪烁着猩红的光,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玩家受到的精神打击不会恢复。”
钟明呼吸一滞。
李逸之继续说了下去:“你可以理解成游戏里面的血条。”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段距离:
“一旦玩家产生恐惧,血条就会降低,并且无法恢复。”
“一旦血条掉到最低——” 李逸之伸出拇指,在喉咙上划过:“咔嚓。”
“甚至都轮不到谁去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去死了。所以有几条命根本不重要。”
钟明沉默,脑海中敏锐地翻出了相关的记忆,那个金发的雇佣兵,自从见到艾伯特后就一直很难看的脸色。他记得自己当时感到了些许奇怪,心想为什么到了第二天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
“这座宅子里的怪物,包括蜘蛛女爵和琼他们,都以人的恐惧为食,人类的恐惧在他们看来如同蜂蜜一般甜美。”李逸之将香烟从唇边拿出,向钟明挑起眉峰:“你是华国人,也听过「疑心生暗鬼」吧?”
李逸之笑着对他说:“在这个地方,「鬼」就是那些怪物,一旦你的内心产生动摇,他们闻着味道就过来了。”
钟明闻言默然。半响后,他问道:“那如果有玩家不怕呢?”
“那他就不会有事咯。”
李逸之耸了耸肩,低头将烟灰抖落在脚边:“所以在这个游戏里,保持心理状态的镇定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外面的人才喜欢时不时找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学生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闻言,钟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什么意思?所以他们在进来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李逸之吸了口烟,随口答道:“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毕竟心理状态又不是人可以自己控制的,如果告诉他们不就砸锅了吗?”
“那些公司,送他们进来之前应该会模糊地说「高风险」之类的,然后让他们签一大堆风险协议书。” 李逸之弯起眼睛,耸了耸肩:“但是现实情况嘛——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知道的。资本家嘛。”
闻言,钟明蹙起眉心,脸色冰白。李逸之见他脸色不好,拿下嘴边香烟,道:“不过你也别同情他们,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沉默,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厨房中菱形的白色瓷砖上,落了些许烟灰,跟盥洗池中刚刚溅出的水混杂在一起,变成灰中带黑的颜色,流淌在地面上。
“还有个问题。”
钟明抬起眼,看向李逸之: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李逸之又抽完了一整根烟,闻言,他的右手微不可查地一顿。
接着,他将烟头掐灭,抬起头,脸上是春风和煦的笑容:“我都说了,当仆人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嘛。”
他走上前,一只手揽住钟明的肩膀,将他推着往外走:“走走走,再不出去玛丽夫人该等急了。”
他的动作到神情都非常自然。钟明微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反抗,跟着李逸之走出了后厨。他们经过走廊,大堂中玩家们凄厉的尖叫再次变得喧闹。
钟明走进大堂,便看见被五花大绑的玩家倒在血泊中,看起来已经死了,他移开视线,看向门外,发现环绕在大宅外的雾气变得更浓了,呈现出一种浓郁的乳白色。
好像有什么?
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雾中,接着,那个阴影越来越大,逐渐有了一个奔跑的人的形状。
下一瞬,一个雇佣兵从雾中冲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啊——”
他粗重地喘息着,脸色青白,瞳孔缩紧,看起来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钟明看过去,发现他没了一条手臂。
玛丽夫人也看到了他,从钟明那里接过鞭子,上前几步,反手抽在了玩家身上。
“客人,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她冷眼俯视着趴在地上的玩家:“今天雾气大,不允许出门。”
在雇佣兵压抑的惨叫中,玛丽夫人语气冰冷而高傲:
“为什么要违反规则呢?”
说罢又是一鞭子下去。
雇佣出背上伤口的血喷出,飞溅在地板上。钟明站在玛丽夫人身后,留心往他右肩上的伤口上看了一眼,发现那里血肉模糊,伤口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钟明抬眼看向门外的迷雾,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白色的雾气随着气流轻轻涌动着,仿佛层叠堆积的云朵,逐渐涌到了门口,看起来随时都要从门框中挤进来,连大宅内部都要吞噬殆尽。
钟明看着雾气,缓缓眯起眼睛,看到了雾中隐约出现的阴影。这个阴影,比起刚才玩家的黑点更加庞大,且形状完全不规则,像是一团涌动的、不可名状的黑色物体。
然而随着那抹阴影的不断靠近,那团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极具收拢,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艾伯特从浓雾中走出来,走入大堂内。
他垂着眼睛,走进来,身边萦绕的几缕雾气散开。他穿着棕色的小马甲,领口戴着一只小巧的领结——那还是钟明早上给他别上去的。漂亮精致得像个小王子。
然而钟明看着他,骤然遍体生寒。
“另外两个死了。”
艾伯特走进大堂,低着头淡淡地说。接着它抬起眼,却突然看见了钟明。似乎是完全没想到钟明会在这里,顿时愣在了原地。
“啧。” 琼抱着双臂站在一侧,不满道:“不是跟你说过,别弄死吗?”
艾伯特却看也没看他,一直盯着钟明,拧紧了嘴唇,有些僵硬地扭过头:
“他怎么在这儿?”
玛丽夫人那边血肉飞溅,没工夫理他。琼挑起一边的眉毛,莫名其妙地说:“他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说罢,他看着艾伯特僵硬的脸色,了然地眯起了眼睛:
“怎么?你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
闻言,艾伯特拧了拧嘴唇,有些不安地看向钟明。
钟明站在原地,一直没说话。
见他沉默,艾伯特绷紧了脸,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没有后退,却也不敢靠近。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
最后还是钟明先开了口,他抬眼看向艾伯特,轻声道:“艾伯特少爷。”
艾伯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神色中透出些许不安。钟明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微叹了口气,垂下眼看着男孩道:
“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吗?”
听到这句关心,艾伯特骤然放松下来。他抬起眼,看向钟明。
钟明的黑眼珠比常人略大一点,睫毛又很纤长,因此垂下眼睫看人的样子非常温柔。艾伯特缓和了神色,上前几步拉住了钟明的手:
“我只是帮忙看着外面的东西。” 艾伯特顿了顿,解释般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钟明听他这样说,有些惊讶。同时,身后的琼发出一声冷哼。
艾伯特见他不答,微微眯起眼睛:“你不相信我吗?”
钟明顿了顿,只好道:“没有,少爷。”
艾伯特这才缓下神色。自然地向钟明伸出双手:“抱我。”
钟明虽然心里还有些怪异。但是他已经做习惯了,身体率先做出反应,俯下身抱起了艾伯特。
接过这一抱,就感觉艾伯特重了一点。钟明顿了顿,抬起头,看向艾伯特的头顶,发现男孩似乎还高了一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见艾伯特皱了皱眉,突然道:“你身上有股味道。”
接着,男孩像小狗一样俯下身,凑在钟明的颈窝处闻了闻,然后抬起头,看着钟明,危险地眯起眼睛:
“你抽烟了吗?”
钟明:……好强的压迫感,怎么回事。
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被孩子抓到有不良嗜好,被当做坏榜样的那种家长。
钟明:“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艾伯特这才松开紧皱的眉头:“好吧。”
他觉得香烟苦涩的味道跟钟明很不搭,对方身上应该一直是那种温柔而甜蜜的,如同春日花香般沁人心脾的气息。
同时,另一边的琼右手在楼梯的扶手上敲了敲,仿佛看不过眼似的偏过头,向阴影里的某处看了一眼、
接着,她缓缓直起身,从阴影中走出,步伐优雅地踩在地上,身后的阴影缓缓涌动,似是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然而走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钟明:
“小钟,你回去休息吧。”
她精致美丽的脸上勾起一个笑容。下面的内容就不方便让小美人看到了,她瞥了眼被钟明抱在怀里的艾伯特:
“哦,顺便把那玩意儿带上。”
「那玩意儿」艾伯特唰得一下黑了脸。钟明闻言,微微俯身称是,抱着艾伯特转过了身。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后方传来了一声闷哼。
钟明脚步微顿,认出的声音的主人——是那个金发的雇佣兵。
他只顿了一瞬,接着,便向前走去。
在他身后,血腥而疯狂的夜晚仍旧在继续,浓郁的白雾充斥了整个山谷,如果认真倾听,还能听见由围绕大宅的黑色森林中传出的,仿佛怪物咆哮般的低沉呜咽。灯火通明的大宅在山谷之中静静地伫立着,仿若浮于云雾中的一座孤岛。
其中,血腥的杀戮还在进行着,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自云层中射出,雾气逐渐散开之后,里面的动静才慢慢归于沉寂。
混乱的一夜过去了。
晨曦再次来临。
清晨,所有男仆倾巢而出,开始清理前一天留下的狼藉。
经过一晚,血液凝固成红褐色,牢牢地粘在地毯上难以去除。有地毯覆盖的地方可以由男仆们直接将毯子拿出去扔掉,然而没有铺地毯的地方就遭了殃,只能用人工慢慢擦干净。
钟明被分配到了二楼,他跪在地上,将一张打湿帕子按在地上,用力擦拭。
蜘蛛女爵进食的时候喜欢把猎物甩来甩去,因此,血肉也飞溅地到处都是,因此特别难清理干净。
在于一块污渍持续斗争了十分钟后,钟明停下手上的动作,长长地叹了口气。试图松动自己僵硬的肩膀。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他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决定下次见到蜘蛛女爵的时候要好好跟她说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他旁边的一扇门突然打来。
“啊、”
穿白色卫衣的男生差点踢到跪在地上的钟明,他赶忙收回脚,稳住身体,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
钟明看着他,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着神色如常、面色红润,甚至还有心思俯下身问他:“你怎么样,有没有被我碰到?”的男大学生,脑子里立刻调出了前一天的记忆。
昨天,李逸之在这个房间前的地毯上撒了吸引蜘蛛女爵的香粉。
但是现在,这个玩家却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第027章 NPC
也许是因为钟明盯着他看了太久, 穿白色卫衣的男大生有些害羞起来。他的脸颊上泛起绯红,看着钟明跪在地上,关切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腿软。”
他朝钟明伸出右手:“起来吧, 我拉你。”
白衣大学生知道钟明是NPC,可能还很危险。但是他看着青年微微仰起的白皙面颊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立马消解了他心中的警惕。
钟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打量。
男大学生被他看得额角冒汗, 猛然惊觉, 眼前的美人可能是致命的美人蛇。他伸出的手抖了抖。然而,就在犹豫着想要收回时, 钟明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
男大学生愣了愣,感到钟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五指的形状特别修长,心里猛地酥软一下。
钟明借着他的力, 站了起来, 接着松开手。男大学生满面通红,右手下意识地捻了捻, 仿佛还回味着刚才皮肤相接辰触感,然而他一摸,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心有点湿湿的。
男大学生以为是自己太紧张出的手汗,然而低头一看, 却发现那是血。
“?!”
男大学生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瞪大了眼睛,无措地抬起头,这才看见自己房门前的地板上全是深深浅浅的血迹。
有些已经凝固干涸成暗红色的血痂, 有些刚刚才被钟明擦开,变成浅红色的血水, 随着抹布的动向在地上形成一圈圈血痕。
这宛如凶杀案一般的现场印入男大学生眼中。
“啊!”
他急促地尖叫一声,发软的脚在地板上打滑,直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发……发生了什么?!” 男大学生露出惊恐的表情,两条腿不断发抖:“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在他面前,钟明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大学生脸上的表情。发觉对方的惊恐不似作伪。
男大学生急促地呼吸着,视线慌乱地四处晃动,最后缓缓集中到钟明脸上:“你……你做了什么?”
他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穿着男仆装的青年,像是看到了拿着镰刀的死神。
钟明垂下眼,道:“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昨、昨天晚上?” 男大学生磕磕巴巴地说:“我还能干什么?我在睡觉的。”
钟明皱起眉:“……你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吗?”
似乎是察觉到钟明没有攻击自己的意图,男大学生站起来,背紧贴着木门,道:“我、我一般睡觉都很沉,确实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奇怪。钟明眉头蹙起,想不明白面前的这个玩家为什么躲过了蜘蛛女爵的攻击。
“……你真的只是睡觉?”他问道。
闻言,男大学生的神情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视线有些飘忽,他点了点头:“对、对啊。”
钟明看了他几秒,道:“是吗。”
“嗯、嗯。”男大学生显得有些慌张,他扭过头,动作有些匆忙地略过钟明:“我、我先去洗漱。“
钟明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略微眯起眼睛。接着他转过身,握住门把。轻轻一推,木门便被他打开、恐怖屋里所有玩家的门都是不上锁的。钟明走进去,发现这个房间里面的陈设和隔壁的房间基本上一样。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扇窗户。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钟明走进去,拉开书桌的抽屉,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钟明也不着急,细细地将房间里包括枕头下和被子里面在内的所有地方都搜寻了一遍,没找到任何东西。
钟明放下手,站在房间当中,想了一会儿。接着,他灵光一显,蹲下身,掀开了地面上的毯子。
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枚药丸。
这是什么?钟明有些疑惑。他将药瓶旋转一个方向,发现背面瓶子的背面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细小的英文。
钟明仔细辨认,在看到上面的药剂名称是,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致幻剂。
中世界的欧洲民众大量食用黑麦面包,因为其中含有毒素的麦角而中毒生病,从而产生难以忍受的神经痛,这种病症一度被称作”圣火病“。几个世纪后,药剂学家从麦角之中提取出碱性化学物,并将它作为针对精神疾病的治疗药物推荐。
然而这种药物却并没有研究者想象的那么单纯,它更类似于自己的先祖圣火病,化学成分所带来的精神幻觉在学生群体以及嬉皮士群体中疯狂燃烧蔓延,让这些涉世未深的青年陷入幻想与成瘾的狂潮。
钟明看着手里的药瓶。
昨天夜晚,那个学生并不是睡着了,而是磕嗨了。
在致幻剂的强烈刺激下,他估计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自然也不会产生恐惧。
钟明将这个小药瓶握进手里,脑中出现那个白衣大学生的脸。他看起来很阳光,也很和善,言谈举止从透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礼貌,但看外表,完全无法将他和吸*毒这种行为联系到一起。
钟明说不出心里的什么感受,突然回想起了李逸之反复说过的话——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
钟明微微蹙起眉头,如果昨天被蜘蛛女爵吃掉的不是这个大学生,那受害者是谁呢?
钟明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八点,大堂内的长桌上准时摆上早餐。
昨夜环绕大宅的迷雾已经完全消失,今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照在山谷中徐徐流出的河流,和一眼望不见头的花圃上,是让人一看心情便会变好的美丽景象。
大堂里面的血液以及残骸已经被全部打撒干净,木制地板上一尘不染,被干净松软的地毯掩盖。花瓶中插上了花园中新鲜摘取的鲜花,大堂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味。长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男仆们有条不紊地端出食物,摆放在餐桌上。竹篮里蓬松的面包散发着麦子香甜的气味。旁边的玻璃器皿中装着一大盆新鲜沙拉,绿色的生菜叶裹上油醋汁,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翠绿。
然而餐桌边,玩家们面如死灰。
没人伸手去拿桌上的食物,因为昨夜,他们就死在现在所坐的地方。
李逸之这次正好站在钟明侧边,他看着众人,嗤笑一声:“做这幅样子给谁看?”他微微俯下身,在钟明耳边说:“这游戏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我说现在的玩家啊——”
说罢,他从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还摇了摇头。很有高中老师对自己的学生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那个架势。
钟明无语。他有点不想理这个人,转过眼去,从桌角的玩家看起,视线慢慢扫过所有人的脸。
玩家少了两个。一个是雇佣兵,一个是昨天跪在地上被鞭打至死的大学生。
穿白色卫衣的大学生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天自己磕嗨了的时候大宅里发生了什么,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旁边,情侣中的女生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男友。
她的男友脸色青白,双眼发直,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事物,身体机械地前后摇晃,嘴里还在低声呢喃些什么。
女生看起来非常不安,她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男友:
“喂,程程,你怎么了?”
平常这对小情侣你侬我侬,然而这时男生却完全听不进去女友的关心,他仍然在机械地抖着腿,嘴里不停地念叨:
“被吃掉了,被吃掉了,被吃掉了,被吃掉了——”
钟明闻言,微微抬起眼。
破案了,被蜘蛛夫人吃掉的是这位仁兄。
没办法,只能说他运气实在不好。
就在这时,站在桌首的玛丽夫人拿出铃铛,摇晃了一下:“可以吃饭了。”
她一声令下,经历了昨夜的玩家们都不敢不听从,就算是被死亡的阴影折磨得毫无胃口,也不得不伸手取食物,动作僵硬地逼迫自己吃下去。
同时,女友还在试图安慰自己的男友,她从盘子里取出一根被煎熟的香肠,放在了男友的盘子里,还细心地将香肠切成小段: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得吃点东西啊。”
他用叉子叉起一小截香肠送到男友嘴边。
然而,她的男友却在看到那截香肠的一刹那直接尖叫出声,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大还把座位带翻了。接着,他不顾女友惊诧的眼神,丢下一桌人就跑了。
“蠢货。”
李逸之嗤笑一声。对钟明道:“看吧,下个晚上死的就是他。” 说罢,他顿了顿道:“不过他也有可能根本活不到下次。”
钟明看了看桌边,愣在原地的女生,不置可否。
三十分钟后,早餐时间在玛丽夫人的铃声下结束。当然,这顿饭玩家们吃的味同嚼蜡,钟明和其他男仆上前去收盘子,发现许多人盘子里的食物都还剩下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啪嚓!”
随着一声脆响,餐盘掉在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钟明被一个巨力扯起,惊讶地睁大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对上一双恶狼般的眼睛。
金发男人揪住钟明领口的手上崩出青筋,用一把餐刀抵住钟明的咽喉。
同一时间,其余几名雇佣兵在几乎同一时间站起,迅速控制了离的最近的男仆。李逸之惊讶地挑了挑眉,看了眼抵住自己咽喉的餐刀,接着缓缓抬眼,看向身后的雇佣兵。对方也是眼窝深陷,脸色青白,眼珠里充满了红血丝,神情比起人类更像是某种被逼到极点的野兽,见李逸之看过来,雇佣兵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另外几人也是差不多的状况,大堂中顿时陷入一阵肃杀的沉滞。
金发雇佣兵眼窝深陷,蓝色的眼睛下的青黑比前几天更加浓重。他呼吸粗重,盯着钟明的瞳孔缩紧成针尖大小,然而握着刀柄的手却异常稳固:
“小美人” 他的声音嘶哑:“请告诉我,这个游戏该怎么通关?”
钟明被他的一条手臂环住肩膀,雇佣兵的力气极大,他完全动弹不得。
闻言,钟明皱了皱眉,开口道:“我不知道。”
金发男人的眼神落在他的侧脸上,凝视了片刻,接着偏过头,随手抄起桌上的叉子,手背上崩出青筋,竟生生将其插入了木桌里。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 低哑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要是再不说话,那把刀就会插进你脖子里。”
钟明呼吸看着面前冰冷的刀刃,眼睫颤了颤。
见他仿佛是被吓住了。金发男人转过头,朝周围的下属大喊:
“必须从他们嘴里问出线索。”
他神情阴鸷地看向每一个控制住男仆的雇佣兵:“他们是仆人,跟那些怪物不一样!他们也是人,我们没必要害怕他们。”
在经过昨夜后,这些雇佣兵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在见识过恐怖屋里Boss的疯狂程度之后,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过那些怪物。于是,这些仆人NPC被他们当成了突破点。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道阴沉而嘶哑的声音传来:“你现在就是在找死。”
“砰!”
随着一声巨响,压在钟明后颈上的力度骤然消失。他直起身,向后看去,便见杰克扯住金发雇佣兵,高壮的身体像一只棕熊,手臂上的肌肉从衬衫下绷紧,高高举起右手。
下一瞬,鲜血飞溅。
“啊——!!”
惨叫到了一半生生停下。钟明眼睁睁看着杰克一刀割断了那个金发男人的喉咙,鲜红的液体从动脉中喷出,顿时染红了他身后的墙纸。
“喝——呃——”
雇佣兵被隔断了声带,却还没有立即断气,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右手抬起向身后摸去。
“啊!!”
下一瞬,他的手筋被十分有技巧地挑断,一把匕首骤然掉落在了地上。
杰克低头,踢开那把匕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这么多年,你们还在用这种玩意儿。”
他嗤笑一声,伸手掐住金发男人正在往外飙血的脖子,高大健壮的雇佣兵在他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杰克神色冷淡,用力将刀刃捅进腹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快,金发男人的身体上很快出现了十几个大洞,流血如注。
终于,杰克停下动作,勾起嘴角,撤出刀刃后退一步。
“砰。”
随着□□砸在地面上的沉闷声响,一颗血红的头颅倒在钟明脚边。
他淡蓝色的眼睛还圆瞪着,直直看向钟明的方向。
钟明皱了皱眉,看着地上蔓延的鲜血,觉得有点膈应,小心地后退了半步。
另一边,杰克缓缓抬起头,看向钟明,他突然一笑,跨过尸体走到钟明面前。将手中的匕首扔给他:
“给老子擦干净。”
接着,他将视线移开,向钟明身后看去:“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男仆中传出一声轻笑。
“啊!!”
随着人类骨头被掰断的清脆声响,那名红头发,名叫莱恩的男仆反手夺下雇佣兵手中的刀,反手割断男人的喉咙。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逸之淡笑着收回手,钳制住他的雇佣兵已经倒在了脚下。转头站在他旁边的阿奇,正好看见他从尸体的眼眶中抽出带血的叉子。
“呃,好恶心。”
他皱起眉,抬手在面前扇了扇,用很嫌弃的语气说:
“干嘛要用叉子啊,拔萝卜带出泥——”
阿奇拿着叉子,拧起眉:“……又不是我选的。” 是这个雇佣兵用叉子攻击他,所以他顺手用了而已。
前后不到一分钟,所有雇佣兵都被男仆们反杀。
这个被外面的大公司雇来的精锐团队,在这些男仆面前竟然如同刚学会走路的稚童般毫无反手之力。
钟明缓缓垂下眼。
第028章 周日
这边, 李逸之朝阿奇做了个鬼脸,一边脚下轻巧地跨过层层尸体,走到了钟明面前, 见他正在拿餐布擦拭杰克丢过来的匕首,便伸出手,不知用了什么巧劲,一下子将匕首摸了过来。
“喂。”杰克顿时皱紧眉头, 面色不善地瞪着李逸之。
李逸之随手将匕首扔掉, 按着钟明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向杰克:“这位现在可是公爵面前的红人, 你还是小心点吧。”
他故意夹着嗓子,阴阳怪气,像是在演《甄嬛传》
钟明本来在正在数地上的尸体——心里盘算着这几个雇佣兵死了多少次。闻言他霍地抬起头,无语地看向李逸之,这人嘴里又在跑什么火车。
杰克显然比他更加恶心李逸之的这番做派, 脸色一下子黑下来, 阴沉地盯着他们两个:
“他要给我擦,你管得着吗?”
李逸之微笑道:“人家是礼貌, 你还当真了?不会吧不会吧。”
说实话,李逸之这幅样子不是一般的气人。钟明默默地移开视线,拨开李逸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太想管这两个人要怎么吵。
他转过头, 在横尸遍野中看到仍然坐在书桌边,没有参与这次袭击的女生和白色卫衣的男生,两人虽然还活着, 但脸色却和地上的尸体也差不多了。
其中的穿白色卫衣的男大学生脸色惨白,他长着嘴, 眼镜掉到了颧骨处也不知道扶,身体不停地抖动,看着已经上手将尸体往外拖的阿奇等人像是看着恶鬼在世。
片刻后,有细小的水声响起,一股腥臊味自浓重的血腥味中散出。
钟明微微皱起眉,看向全身发抖的男人,视线下移,果然在地上看到一滩淡黄色的液体。
“靠,不是吧。”
李逸之嫌恶地捂住鼻子,拉着钟明后退两步,拧着眉头冲男大学生道:
“兄弟,你冷静一点,我们不会杀你的。” 他实在受不了那臭味,好心解释道:“只有玩家主动攻击NPC我们才能反击,你们好好待着就不会有事。”
闻言,男大学生瞪大了眼睛,接着剧烈地喘息起来。仿佛劫后余生。
一边的女生比他镇定一些,她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强自忍住恐惧,声音略有些颤抖地向李逸之问道:
“那……他们会怎么样?”
李逸之转过眼神,看向她,挑了挑眉锋:“放在后院里。还有命的明天会活过来,没命就喂狗。”
说是喂狗,其实是喂蜘蛛女爵。
女生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白衣男大学生听到这句话,又差点尿了,他下了狠劲才忍住,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夹着腿逃跑了。女生见他跑了,不敢停留,也站起来离开了。她刚刚还有些埋怨男友丢下她一个人跑掉,现在却有些庆幸,她的男朋友不是坚强的人,如果看到这幅场景也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玩家全部离开,大堂内,阿奇把插着眼球的叉子扔在地上,拉着尸体的两条腿往外拖,在钟明辛辛苦苦擦干净的地板上留下长长的两条血痕。
钟明看着那两条痕迹,眉尾猛地一跳,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说:“能不能把他抬起来?”
阿奇手一顿,愣愣地抬起头,没听懂:“啊?”
闻言,李逸之’啧’了一声,转头向站在一边的孙千道:“那个谁,你去帮忙。”
身高瘦长的孙千贴在墙边,宛若一条竹竿,闻言他抬眼看向李逸之,皱着眉头,嘴唇嚅喏了下却没有说出什么,显然是不愿意又不敢拒绝,他转过头去看杰克。
杰克坐在楼梯上抽烟,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并没察觉。
孙千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支持,脸色垮下来,只能不太情愿地走到阿奇面前帮他抬起的尸体的腿,两人一前一后将尸体抬到后院。
钟明看着他们,从几人一系列的表演中品出了点味道。
杰克和李逸之无疑是下层男仆中的两个头,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是李逸之要使唤杰克的人,只要对方不反对,还是使唤得动的。
钟明若有所思。李逸之虽然平时遇到事跑的比谁都快,滑不溜手还有点怂。但是刚才他对玩家动起手来,钟明却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
“在想什么?” 李逸之见他看着地面不说话,还以为他还在琢磨地板的事情:“你不用管,等会儿我帮你擦。”
钟明回过神,看了眼李逸之,不想被他察觉自己真是的想法,于是挑眉道:“等会儿?”
李逸之神色一凛,立刻直起身:“这就去、这就去。”
他转过身,到卫生间里去拿抹布。钟明定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收回视线,便看见杰克坐在阶梯上,视线透过烟雾落在他身上。
他刚刚手刃了一个玩家,手臂上站着干涸的鲜血,高大强壮的身体像一座山。刚才将挟持钟明的玩家杀掉的事情似乎让他在钟明面前找回了雄性的自尊,他身上之前那种因为被钟明拒绝,又被马修在内的上层仆人压地抬不起头的颓废感消失,几乎是有些得意洋洋地看着钟明。
蓝色的眼睛带着极强的侵略感,透过烟雾盯着钟明,视线缓缓向下,又一寸一寸扫上来。
钟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偏过头。
杰克看着他在灯光下白皙细腻的侧脸,顿了顿,勾起嘴角笑了一声,将烟头暗灭在楼梯上,转身离开了。
钟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了沉。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翻篇。
·
半刻钟后,大堂里的尸体被全部清理出去,地面也被清扫干净,大宅之中焕然一新。
第二天,还剩下生命没有完全消耗的雇佣兵醒了过来。他们从泥土里爬起来,灰溜溜地回到房间,锁上房门,除了吃饭的时候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也不在大宅里上蹿下跳地寻找线索,似乎是已经完全放弃了。
李逸之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咂舌,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道:“还不到一个星期,真快。这批玩家质量不行啊。”
钟明闻言,问他:“这算快的?那慢的有多久?”
李逸之眯起眼睛,右手撑着下巴回想道:“长的呆几个月的都有。这里的食物供应不会断,饿是饿不死的。”
“也许还有更久的?” 李逸之歪了歪头,对钟明道:“具体的你要去问玛丽夫人,她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仆人。”
钟明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对哪个玩家呆的最久没什么兴趣,毕竟客人来的时候他们的活也挺多的。
比如说,那对小情侣中的男方崩溃了,天天在房间里框框砸门,钟明多次路过都听见里面的女生带着哭腔安慰自己的男友,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钟明每天都得去修他们在挣扎中被弄坏的门。然而,玩家受的精神创伤根本不能复原,她的男友已经完全被恐惧吞噬。
幸运的是,之后的几天里,蜘蛛女爵一直没有出来觅食。琼也恢复成了往日高冷家庭女教师的模样,对于偶尔在大宅中撞上的玩家视而不见,仿佛完全忘记了这些「客人」的存在。恐怖屋内非常平静,仿佛变回到了游戏最开始时的那座华丽西式大宅,没有怪物,没有杀戮,一切平静的犹如一副美丽的田园乡村画卷。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并且这个假象随时都可能被疯狂的夜晚打破。
恐怖屋就像是故意让玩家们有喘息了机会一般,让他们逐渐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平静中。
等到玩家们好了伤疤忘了痛,就是下一波恐惧来临的时候。
档案室还没有重新整理完毕,钟明按照玛丽夫人的吩咐,将花瓶里略微浑浊的水倒掉,换上新的清水。他身边的花篮里面整齐地摆着刚刚从花园里摘取的鲜花,花朵粉白的柔软花瓣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钟明拿起一只花,插进花瓶里。歪头端详了一下几束花的搭配,总觉得有点不对,好像缺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怯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要不加朵黄色的吧。”
钟明愣了愣,回过头,发现是那对情侣中的女方站在他身后。见钟明看过来,她先是害怕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勉强勾起一点微笑。
钟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女生脸色很不好,眼下青黑明显,看起来有点憔悴,这几天劝说发疯的男友耗费了她太多心力。
钟明收回视线,按照女生所说的,从花篮中拿出一枝黄色的玫瑰,插在花瓶中央。再歪头看了看,发现果然好了不少。
“谢谢你。” 钟明对女生道谢。
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还会说谢谢,女生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不、不用谢。”
钟明回过头,继续自己的插花工作。
他身后,女生有点手足无措,她看着钟明的侧脸,注意到青年浓密纤长的睫毛。她和其他玩家一样,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很漂亮的npc。其实恐怖屋男仆里面的npc中的皮相好的不少,比如李逸之,比如阿奇,甚至是杰克都不算难看。
但是他们身上都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气质,特别是他们看玩家的眼神,跟看地上的蝼蚁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女生还能从这些npc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厌恶,让她不自觉地想要蜷缩起身体。
但是钟明不一样,他的眼神特别平和,眼眸乌黑而温润,整个人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让她不自觉地放下了警惕。
如果是这个人,应该不会伤害我。
女生莫名地有这种直觉。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很准,女生选择相信自己,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靠近了正在插花的钟明。
“我、我能问问——” 她声音紧张地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我的男朋友他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
钟明闻言,插花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她:“你不知道?”
女生愣了愣,很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那天我睡着了。”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他那天可是听到了那对情侣房门上发出的哐哐砸门声。这个女生不管睡得再沉应该也是听得到的。
似是看出了他脸上的怀疑,女生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开口:“其实,我……” 女生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有一点,情绪上的问题……所以需要药物辅助睡眠,所以一般睡的比较沉。”
钟明闻言,心中了然。女生说的应该是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她想了想,有道:“不过那天确实比较奇怪。” 她说:“我好像睡得特别沉,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早上起来的时候头还有点痛。”
她说道这里,话头顿住,脸上露出些许恐惧的表情:“我……我一醒来就看到,房门上面全是抓痕。然、然后,程程就倒在门口。”
“但是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女生微微蹙起眉头,疑惑道:“真的很奇怪……他一直在说自己被吃掉了。到底是被什么吃掉了?”
女生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大宅中的任何一个怪物。那些见过的早就精神崩溃,也都不提,所以她现在都还不知道在自己的男朋友身上到底发生过多可怕的事情。
钟明闻言,有些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生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露出了乞求的表情,看着钟明道:“拜托了,求求你告诉我吧。我和程程来年春天就要结婚了,我实在不能看他这样下去。”
钟明听着她的叙述,骤然感到一阵荒谬。
他看着面前女生虽然疲惫,但闪烁着希望的面孔。她似乎真的是在期待着跟男友一起通关后,在来年的春天,选一处风景美丽的地方举行婚礼。
钟明皱起眉,脑中将李逸之说过的话翻转了两遍。能参加这个游戏的玩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又想到了楼上那个磕致幻剂的大学生。
女生见他不答,似是以为这超出了NPC的回答范畴,有些失望地垂下了手。然而,就在她想要离开时,却听见钟明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游戏?”
女生闻言脚步一顿,脸色顿时变了变,眼神有些躲闪。然而在钟明平静的注视下,她还是咬了咬唇,道:
“程程他,大学的时候创业欠了很多债务。”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听说参加这个游戏如果通关的话,会有很丰厚的奖金,我们想着能用这个钱还债。而且,如果要结婚的话,要买房什么的……也到处都需要钱。”
钟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没想过如果失败会怎么样吗?”
女生很快回答:“没关系的。我们和公司签了合同,就算不通关也会有底薪。”
她这话一说出来,房间的另一端就发出一声嗤笑。
女生一愣,转过头,便见那个长着一双凤眼的NPC站在墙边,双手环在胸前,嘲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现在居然还有信这一套的人。”
他勾着嘴角,凤眼中恶意满溢:“真是蠢到家了。”
女生脸色顿时惨白。平常如果有谁这样说她肯定是会生气的,但是自从那天亲眼看到这些NPC是怎么像砍瓜切菜一样将玩家屠戮殆尽的,她就对这些男仆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虽然李逸之一直笑眯眯的,下手也没有其他男仆狠辣,但女生直觉眼前的这个男仆并不比其他人无害,反而可能更加危险。
女生非常害怕,像是想寻求钟明的庇护似的,下意识往他的方向踏出一步。
然而,看到她的动作,李逸之的脸色骤然一沉。
他猛地直起身,走到女生面前,伸手一把按住女生的肩膀将她推开:
“谁他妈的让你靠近他了?”
女生身材纤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摔在了地上。钟明下意识地皱了皱,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李逸之故意挡在了身后。
“喂。” 在钟明看不到的地方,李逸之总是带有笑意的脸上神情一片冰冷:“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打女人?”
李逸之虽然身材偏瘦长,没有杰克和其他男仆那样遒劲的肌肉,但是肩宽腿长摆在那里,真正沉下脸的时候压迫感极强。
女生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逸之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他周身的气氛让钟明内心一跳,忍不住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你冷静点。”
李逸之顿了顿,转头去看钟明。钟明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向女生投去一个眼神:
“走吧。”
女生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理智还在,趁机赶快爬起来向楼上跑。钟明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开口道:
“小心你的男友。”
女生应该是听到了,背影略微顿了顿,接着跑远了。
李逸之没在去追,还是握住钟明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贴在他耳边说:“怎么这么好心?” 接着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突然仰起头,用打量的神情上下扫视钟明:“你不会真的喜欢女人吧?”
钟明:……
有些时候真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钟明敛下眼,不想回答。
李逸之也没生气,拇指在钟明光滑的手臂上摩擦了两下才松开了他的手:“算了。” 李逸之转过身,伸手将落在钟明肩上的一枚花瓣取下来:“这次就饶了你,记住不要跟玩家说话,懂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见钟明低着头没有回答,李逸之微微眯起眼睛,而在他开口之前,钟明抬头道:”我知道的。“
李逸之却没被他骗过去:“知道了还要去做。别想着糊弄我。”
钟明默认不语,李逸之看着他这幅样子简直恨得牙痒痒,想伸手在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脸上狠狠拧一把,却听着钟明道:
“我知道你是好心的。”钟明抬眼看向他,小声道:“明天之后,我就会知道了。”
李逸之听得一头雾水,皱起眉:“什么?”
钟明看着他,轻声道:“你忘了,明天是周日,要去教堂的。”
李逸之恍然大悟。确实,明天是周日。
第二天,早饭过后,玛丽夫人在餐桌前宣告了所有人都要去教堂祷告的事情。闻言,餐桌旁的玩家们的脸色骤然一变。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还活着的雇佣兵看起来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眼神空洞,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抖了抖,然后就继续沉默着。
情侣中的女生看了眼自己还在不断抖腿,喃喃自语的男友,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道:“是所、所有人都必须要去吗?”
玛丽夫人灰蓝的眼睛移向她,道:“是的。”
她风干的脸像风干的橘子,脸上沟壑纵横,女生被吓得骤然一抖,原本打算问能不能不去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向大宅后方的教堂走去。
玛丽夫人走在最前方,钟明手上提着一盏油灯,落后她小半步。
清晨的空气中略微湿润,山谷中弥漫出些许雾气,钟明手上的灯在逐渐变得模糊的视野中闪烁着点点暖光,指示着队伍前进的方向。队伍中,女生和男大学生神情有些茫然,其他人,特别是剩下的雇佣兵,在看到雾气开始升腾的一刹那,神情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钟明向后瞥了一眼。
队伍中间是所有还活着的玩家,之后是男仆。李逸之,杰克等人走在队伍最末尾,视线落在前方的玩家身上。这个队伍的排序在钟明看来像是押送犯人的狱警。
一行人在逐渐浓郁的雾气之中穿行,最后,在被雾气完全包围大宅之前来到了教堂前。
教堂的尖顶上,圣母像慈悲地俯视着众人。
女生见到眼前的教堂,松了口气。她之前有些害怕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幸好这个教堂看起来还算是正常。
玛丽夫人低头亲吻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伸手推开教堂的大门。
所有人进入门中。因为外面已经被浓雾包裹,教堂里异常昏暗,钟明将手上的油灯举高了些,站在队伍最前方,照亮了戒坛前整齐摆放的东西。
那是五个并排摆放的忏悔室。
第029章 罪孽
李逸之站在队伍最后面, 看到几个忏悔室,高高挑起了眉毛。然后朝钟明看去,夸张地做了几个口型。
钟明不想理他, 偏过视线,自顾自地提起油灯,暖色的灯光照在木制的忏悔室上,其上精美的雕花像是马上就要活过来了一样。
有玩家顺着他的动作, 凝神看了看, 发现上面雕刻的是带刺的荆棘,缠绕着盛开的玫瑰。
每一个忏悔室前都摆放着一只精美的铁制镂空烛台, 其中放着一根蜡烛。
钟明伸手打开油灯的门,拿出其中燃烧的灯芯,抬起手,缓缓点燃最右边忏悔室前的蜡烛。几秒钟后,灯芯上火光燃起, 照亮了忏悔室的全貌, 些许光线从镂空的花纹中射入,让人能顺着空隙, 看清其中的空间。
忏悔室里面非常闭塞,从地面到座位都被铺上了暗红色的丝绒布料,是鲜血溅上去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颜色,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玩家中, 有人似乎已经想到了会发生什么,发出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穿白衣服的男大学生慌张地回过头去看两个还活着的雇佣兵,见其中一人瞪着眼睛, 满脸惊恐地看着忏悔室,神情异常紧绷。另外那个金头发的则全程都在事不关己似的看脚下, 完全没有要出头的意思,大学生顿时更慌了:
“喂,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转头去看后面的男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同时,钟明像是没有听到背后的骚乱般,平静地端着灯芯走到下一个忏悔室,微微倾身,点燃上面的蜡烛。
男大学生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好闭上嘴。
安静的教堂内只有钟明的脚步声,随着蜡烛一根根被点燃,男大学生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片刻后,钟明点燃了最后一根蜡烛,转身站在忏悔室前,在玩家们的注视下低头,轻轻吹灭了手中的油灯。
随着那点光源消失,教堂里只剩下五个忏悔室前的五根蜡烛上的火光静静在空气中摇晃。光亮从钟明的身后照出,勾勒出青年修长纤细的身形,同时将他的面庞堙灭于阴影之中。
“请各位玩家各自挑选忏悔室。”
钟明轻声说出玛丽夫人提前教他的话:
“在蜡烛熄灭之前,请虔诚地向上帝忏悔你的罪过。”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堂中显得更加空灵。玩家们闻言,都同时愣住了。他们下意识地移过视线,看向钟明背后的忏悔室。
两个个狭小的,封闭的空间,他们要进入其中一间……谁知道另外一间里面会有什么?所有玩家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白衣的男大学生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一边后退一边猛地摇头:
“不、不不不不——”
他的声音越变越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明:
“我不进去。” 他呼吸急促,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靠!我、我绝对不进去——”
面对他的质疑,钟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抬起眼,道:
“每位客人都必须进去。” 钟明道:“没有罪孽的人会得到宽恕。”
闻言,白衣男大学生下唇抖了抖,眼中很快地闪过一丝慌乱,然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喊道:
“我没罪!而且为什么非要忏悔?他妈的、老子又不信教——”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站在他后面的杰克突然伸出手,一把掐住男大学生的脖颈:
“喂,嘴巴放干净点。”
杰克斜斜地靠在长椅上,姿态放松,然而右手却如同铁钳般紧紧掐在男大学生的咽喉处,他看着男大学生发出痛苦的喝喝声,随意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抬眼看向钟明:
“这里可是教堂。” 他嘴边勾起笑容,虽然是在跟玩家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钟明:“人家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
明明他刚才做了更加侮辱神明的事情,现在却说出这种话。
钟明眯了眯眼,从杰克的态度里察觉到几分轻佻的嘲讽,他微微吸了口气,移开视线,看向剩下的几个玩家,向右边踏出一步让开路:
“客人们,请。”
玩家中,剩下的两个雇佣兵对视了一眼,接着同时动身朝前走去。他们都知道反抗并没有用,还不如提前选一个忏悔室,也许运气好能死得不那么痛苦。但是五个忏悔室从外表上看起来一模一样,从花纹到大小,再到室内的陈设都没有任何区别。
黑发的雇佣兵在凝神看了几秒,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来的时候,低头暗骂一声,伸手抹了把脸,神情彻底变得绝望,随便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他旁边,金发的雇佣兵眼下带着比之前更加浓重的青黑。他盯着面前的忏悔室看了一会,接着也抬起脚。
然而,就在钟明以为他也会随便找一个忏悔室进去的时候,金发男人却在经过他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钟明。
钟明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看着停在自己前面的阴影,诧异地抬起头与金发男人对视。
“喂。”
金发的雇佣兵脸色苍白,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却还是勉强向钟明勾起了一点微笑:
“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他的语气意外的柔和,仿佛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种怪异的平静。钟明愣了愣,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操你妈的”
在后面的杰克脸色骤变,放开掐着男大学生喉咙的手,在对方濒死般的呛咳中向前:
“还跟他聊起天了?老子直接把你扔出去喂狗——”
然而他正要气势汹汹地上前,却被玛丽夫人伸手揽住,女人略微偏过头:
“不用。”
她回头看向钟明,淡声道:“没事,你可以回答他。“
闻言,钟明皱了皱,看向金发男人,见对方还在等自己的回答,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道:
“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
金发男人无奈地笑了笑,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又再次抬头看向钟明:
“那你的幸运数字是多少?”
闻言,钟明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这个问题似乎在他脑中激发了什么,他顿了顿,接着回答道:
“我的幸运数字……”
钟明抬起眼,道:
“我的幸运数字是三。”
“是吗?” 金发男人似乎很高兴他能够回答,嘴边的笑容更真诚了些,他抬起头,走向最中间的那个忏悔室。钟明看着他打开门,弯下腰,身影消失在忏悔室之后。
他背后,杰克’啧’了一声,看起来非常不爽。他脚边白衣男大学生还在不断呛咳着,咳道一半居然还哭了起来。另一边,女生扶着身边还在不断喃喃自语的男友,不知如何是好、
“喂,程程,你振作一点。” 女生艰难搀扶着旁边已经腿软的男友,她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身材纤细,根本拖不动身高体重都远远超过自己的男友,见他这么颓废也生出了几分火气:“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闻言,男友才终于止住抖动,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友。他长相勉强算是清秀,眼中带着些许泪光的脆弱样子看得女生心一软。
然而下一瞬,他就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女友,大步走向其中一间忏悔室,在众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钻了进去。
留下的女生目瞪口呆,她看着毫不留情抛下自己的男友,脸色骤然苍白。
后方的李逸之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
女生听到那笑声,脸色又猛地变红。一般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自己选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对待自己而感到羞愧。不一会儿也爬起来,随便选了一个忏悔室走进去,“啪”地关上了门。
最后,已经哭到浑身瘫软的男大学生是被杰克提着后衣领扔进去的。
见所有玩家已经进入忏悔室,钟明抬起头,接着伸出双手,在空中击掌两声。
“啪。”
所有忏悔室外的锁扣都在同一时间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钟明听到忏悔室里的男大学生急促而惊慌的尖叫。
忏悔室是木制的,而且墙壁上都是镂空的花纹,所以隔音并不好。
在上锁之后,忏悔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屋外,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融化的蜡汁滴下来,融化着流到地上,形成一个个凝固的圆点。
钟明安静地等待着。
教堂外,浓雾已经完全笼罩了这个区域,室内变得更加昏暗,后方的男仆们四仰八叉地坐在长椅上,李逸之打了个大大的哈切。
大概十五分钟后,就在蜡烛燃到刚好一半时,其中的一个忏悔室门外发出一声脆响。
钟明抬眼看去,发现是那个女生所在的忏悔室的锁扣打来了。接着,木门被推开,女生面色如常地从屋内走出来,她轻轻蹙着眉,神情带着些愠怒,显然还在对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
在看到等候在外面的钟明时,她的脸色好了些,向青年道:
“没想到忏悔后果然心情好了很多。” 女生朝钟明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坐下来,不知道问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偷拿了我妈二十块钱的事情。我当时特别害怕的,但其实最后我妈都没发现。”
钟明闻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后面的杰克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朝女生道:
“忏悔完了就给我闭嘴滚到一边去。”
女生登时打了个抖,脸色白了白。然而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响起凄厉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是、是有人骗我吸的!!!”
女生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大跳,她猝然回过头,发现声音是从那个白衣男大学生所在的忏悔室中传出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其中甚至带上了哭腔,混乱的话语颠三倒四:
“真的……真的不是!是他们……他、他们说不会上瘾。而、而且我也只是玩玩而已,我没有上瘾,真的没有啊啊啊啊啊啊!”
辩解的话语到最后变成了无意义的哭嚎和尖叫。女生却依旧从其中穿插的话语中听出了些端倪,她皱起眉推远了几步,道:
“搞什么?那个男的吸*毒?”
钟明已经知道这件事,并不如何惊讶。看来真正的忏悔已经开始了。
然而接着,男大学生的惨叫突然拔高了一个度,同时,忏悔室内某种响起细小的响声。
“啊啊啊啊!!!停下!!求、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男大学生似乎是在惊恐地朝什么东西求饶,语气中带着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崩溃:“他自己还在用那么旧的锁关我什么事?!我操、又不是我想进去的——他、他还在住村里那么老的房子管我什么事?他是自找的!”
钟明霍然抬起眼。
忏悔室里细小的窸窣声逐渐变大,变成了某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男大学生似乎处于某种巨大的痛苦中,声音越来越嘶哑,在持续的崩溃下吐露了许多真心话。钟明从他混乱的言语中逐渐拼凑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男大学生染上毒瘾之后,曾经在假期回过一次老家。在村里,他和两个幼时的玩伴重逢,两个人也都在不同的地方接触到了毒品,他们三个好兄弟臭味相投,在暑假间互相「推荐」,把吃喝嫖赌*毒都干了个遍,很快就又跟小时候一样好得穿一条裤子。
但是这些「娱乐」项目都是高消费。他们三个人都是农村出生,家里世代务农,家庭条件都很一般,所以很快就把学费连带着生活费都花光了。
接着,在某个深夜,三个人从县城里的KTV出来,路过路边的某处民宅时,突然就起了贼心。他们都知道这座略显破烂的屋子里住着谁,屋主人叫赵老头,是从县城里的工厂退下来的老技术工人,他的子女都在城里上班,老伴前几年没了,现在是一个人独居。
赵老头在工厂里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为了供一双儿女上学,平时生活非常节省,抠抠搜搜得门上连用旧了的铁锁都不愿意换一个。也是因为如此,他虽然工资不高,却也攒下了不少钱。而且三个人还知道他的一个习惯——老人不相信银行,所以积蓄都换成了纸币放在鞋盒里存在床板底下。
在老屋昏黄的灯光中,黄毛突然回过头,睁着眼睛,对两个同伴说:“我会撬锁。”
这句话仿佛是一声号角。三个身强力壮的学生趁着夜色爬进老屋里,见到了童年时曾给过他们糖果吃的老人,他们朝他露出笑容。
第二天,赵老头远在各个城市工作的子女们连夜赶回了村里,丧礼办得很隆重,家属肝肠寸断的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庄。然而彼时,三个凶手正在县城里,老人多年的积蓄成了嫖资,放在了KTV老板的桌子上。
警察很快展开了调查,三个人在县城里享受了一整天后突然毒*瘾醒了,出了一背的冷汗,只好向学校办了休学,三个人一起开始逃亡。期间毒品也没断过,很快把钱财挥霍一空,还借了一大堆小额贷款,最后遇到某个公司表示愿意为他们提供经济援助,代价是让他们参加这个游戏。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忏悔室里,男大学生的声音虚弱了很多,还是不断地推卸责任:“如果在知道是这种游戏我绝对不会参加——是他、是他们骗我!”
“所、所以……不要再吃我了——啊啊啊啊啊!!’
随着他的尖叫,钟明垂下眼,看见忏悔室的大门门缝里缓缓漫出鲜血。
不同人的尖叫与忏悔萦绕在他的耳边。
左边,情侣中那名叫’程程’的男生正在哭着叙述自己是怎么被学长骗进了赌球,以为按自己对足球的理解能够立刻翻盘,没想到最后越输越多——说来说去,他只是想要挣钱,让自己能配得上家境良好的女朋友而已。同时,右边传来雇佣兵的哭喊,对方在忏悔自己多年前在某次任务中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并且把尸体堆起来放在一个巨大的尸坑里燃烧。
众人忏悔的声音与痛苦的求饶声夹杂在一起,接着上升,在教堂高耸的尖顶中共鸣,听起来竟有些像用管风琴拉出的祈祷乐。
忏悔室外,女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听着自己男友的话被气得双手发抖,隔着忏悔室跟男友吵了起来。然而里面的人显然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回答,没过多久,鲜血涌出来。
在女生惊慌的尖叫中,钟明的呼吸乱了一瞬,突然有种想吐的冲动。
他低下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抽痛的额角。
此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钟明顿了顿,转过头,见玛丽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女人干瘦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灭,她的背脊挺直,灰蓝色的眼眸悲悯般地垂下,伸出手揽住了钟明的肩膀。
“我的可怜的孩子。”
她将钟明搂在怀里,右手按住青年头发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神情如同一位慈悲的母亲,爱怜地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钟明的额角:
“听到如此多邪恶的事情,很难受吧?”
她语气轻缓,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钟明的头发,低声道:
“但是这是上帝给你的试炼。” 她保持着将钟明护在怀中的姿势,抬眼看向正在不断发出惨叫的几个忏悔室,眼中闪着残酷的光:“要在这里工作,你就必须理解自己面对的都是怎样一群,堕落,可怕,而邪恶的人。”
钟明伏在她怀中,闻言轻轻动了动,却被玛丽夫人强硬地按住,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以后要和这些「客人」保持距离,不要让他们玷污你纯洁的灵魂,听懂了吗?”
她紧紧地环抱着钟明。仿若保护,又仿若禁锢。
钟明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
“乖孩子。”
玛丽夫人满意地点头,放开了他,像是一位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期许的母亲,伸手帮青年整理微微凌乱的西装:
“以后我打算要把教堂的事情全部交给你,所以,经历些这种事也是好的。”
“我明白了。”钟明点点头。
在听过这些后,他还不至于对这些人抱有同情。
一个个小木屋里,「忏悔」还在继续着。随着腥臭的血液不断从房门下漫出,玩家们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而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则越来越大。
许久之后,教堂外的浓雾散去,忏悔室中的动静才逐渐减缓,声音变低,最后完全消失。
彼时,浓稠的血液已经盛满了整个戒坛。钟明抬起头,与眼睛变成全黑的圣母像对视,莫名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些许微不可查笑意,仿佛很满足似的。
忏悔室上的玫瑰花纹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不规则的线条,盯着看得久了,还会觉得那些线条在不断涌动,当一切结束时,钟明听到了空中一声微弱而饕足的叹息。
「忏悔」结束了。
唯一幸存的女生躲在角落里哭泣。到了最后,她还是试图打开忏悔室的门将男友救出来,并因此双手双脚都沾满了血液。她环住自己,瑟缩地躲在角落,不知道是在为死去的男友哭,还是在哭自己无望的未来。
一只脚翘在椅背上的李逸之打了个哈切,懒洋洋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先是扭动四肢活动开筋骨,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到钟明面前。
李逸之双手揣在口袋里,看着阿奇打开了一间忏悔室的门,里头的血液混合着碎肉和骨头顿时一起涌出来,摊开在地面上。
“靠”
李逸之顿时露出了被恶心到的表情:“好臭。所以我才讨厌这个环节。”
他转头看向钟明,朝他勾唇笑了笑,将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刚刚就想问你了,你早知道今天要搞这个?” 李逸之环顾了一下四周,道:“一般这个「忏悔」要到后面才会有。这批玩家应该用不着啊?不过这次应该是玛丽夫人想要用来教育你。”
他的视线越过满地的狼藉,看着阿奇等人拿着家伙进入忏悔室,开始清理里面的东西,挑了挑眉,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钟明,亲昵般地低下头,对他道:
“哥哥没骗你吧?这些玩家都坏得很。”
李逸之笑眯眯地放软了声音:
“你不听我的话,也要听玛丽夫人的话吧。这些人身上的罪孽几百年都洗不干净,以后离那些人远点,嗯?”
钟明敛着眼,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没有立刻做出反应。李逸之见状,以为他是被吓到了,刚想软声安慰一番,钟明却突然抬起了眼。
青年浓密的睫毛上下眨了眨,突然抬起手,勾住了面前男人的肩膀。
李逸之骤然顿住,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急剧缩紧,凤眼中倒映出青年含笑的面孔。
这还是钟明的第一次主动接近他。
青年像一朵洁白的、冰雪做成的花朵,总是再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散发着幽香。
心志坚定如李逸之,也不禁酥软了一瞬,心想钟明再靠的近一点,他就要开始想孩子的名字了。
然而下一瞬,钟明的声音却让他的血液骤然凝固:
“那你的罪又是什么呢?”
第030章 仆人
教堂内, 男仆们正在清理忏悔室里的脏污,扫把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教堂之外, 浓雾逐渐散去,山谷中温暖的阳光照进来,透过云层,洒在教堂内部逐渐变得干净清爽的地面上。
“哗啦”
阿奇将一桶清水泼在地上。
男仆们用了清理剂来去除地面上的污渍。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钟明的视线透过暖色的空气, 盯着李逸之。
阳光从教堂中的彩色玻璃中射入, 照在钟明脸上,让他乌黑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而李逸之站在背光的方向, 面孔被阴影遮掩住。片刻后,他在黑影中勾了勾嘴角:
“你说什么?”
他语气轻松,尾音重带着些调侃,对钟明道:
“这是是要审我?”
李逸之低下头,发出几声闷笑, 仿佛无奈般地摇了摇头, 冲钟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可什么都没做。”他笑着说,末了还要加上一句:“特别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搞得好像是丈夫在逼问自己的妻子面前坦白似的。
李逸之笑容温和, 态度随意,一下子就打破了两人间刚刚紧绷的气氛。
钟明看着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比对方演技更好,更能故弄玄虚的人应该也没几个。
李逸之冲他弯起凤眼:“相信我吧。我们别在这里待着了, 等会儿被熏得一身臭味——”
他伸手要去拉钟明的手,然而下一瞬,钟明突然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语气平静, 直接说了出来:“你以前也是玩家。”
没有疑问,是完全的肯定式。
李逸之的手顿在了半空中。片刻后, 他动作略微僵硬地收回手,揣回口袋里,静静地看着钟明,嘴边的笑容逐渐消失。
李逸之长着一双自带笑意的凤眼,看谁都是如沐春风。这样一个人突然冷下脸,会让对手的心理压力非常大。
然而钟明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李逸之定定看着他,片刻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香烟。随着一声脆响,李逸之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仰头用力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
在烟雾缭绕中,他重新勾起笑容,看向钟明道:
“刚刚的话你能不能当做没说过?”
闻言,钟明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随着这句话,李逸之身旁的气氛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是有什么东西从他往日平和友好的伪装中露了出来。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香烟,烟头闪着红光。李逸之夹着那根烟,抖了抖,灰色的烟灰从上面掉落,他低头含住烟嘴,凤眼从下至上地盯住钟明:
“你当作没说过。” 他又重复了一遍,轻轻加重了语气:“我也当作没听过。”
淡淡的烟草气味萦绕着他们中间,有什么东西却突然紧绷了起来。李逸之紧盯着他,仿佛猎豹与追逐的羚羊僵持,就等着猎物目光闪烁的那一刹那。
但钟明没有退缩,他说:“你这是在威胁我?”
李逸之的手顿了顿,烟灰掉落下些许。他嘴角的笑容深了些:“怎么会。”
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再次抬起头,看着钟明,斟字酌道:
“我这是在请求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让步。
然而钟明并不接招,他偏过视线,看向四周正在刷洗地板的男仆:
“不仅是你。” 钟明平静看着阿奇,孙千等人:“这里所有的下层男仆都曾经是玩家。”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李逸之登时一僵,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终于消失,夹着烟的手猛地一颤,猩红燃烧的烟头烫到了手指,这才猛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四周。
男仆们忙着清理地上的血污,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李逸之眉尾抽了抽,收回视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神色平静的钟明。最终,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拉住了钟明:
“走,换个地方说话。”
钟明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地方。他既然说出来了,就不怕别人听见。
但是李逸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着向外走,钟明也没有反抗,跟着他走出了教堂,来到了建筑后方的花园中。
教堂后的一小片空地上被人种满了白色的小雏菊,在花圃的包围下,空地的最中央伫立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
李逸之走进后院,一屁股坐在阶梯上。他手里的香烟在黑影中闪着红光,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钟明:“你都知道些什么?”
彼时,钟明侧着头,用手指碰了碰缠绕在十字架上的白色雏菊。闻言,他回过头,看向李逸之:
“我在档案室里找到了一张名单。” 钟明淡声道:“一共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包括现在的所有下层仆人,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他手指微微用力,从枝蔓上摘下一小朵雏菊:“那些我不认识的名字都被划掉了,我猜那些是过去死亡的仆人们的名字。”
他的声音轻缓而平静,李逸之却听得愣住了,燃烧的香烟被他举在唇边,许久都没有抽一口。
钟明继续道:
“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两个数字,第一个数字相对较短,一般只有几个月,第二个数字却很长。” 他看着手里的雏菊,道:“所以我猜测,第一个数字是你们当时参加游戏后存活的时间,而后面一个数字,是你们成为仆人之后作为NPC在恐怖屋里任职的时间。”
“我对比了所有人名字后面的数字,成为NPC最久的是你。”
钟明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李逸之:
“你作为仆人,已经在这个游戏里呆了22年。”
李逸之闻言,夹着烟的手颤了颤。
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的,他低下头吸了口烟,许久之后才重新抬头,看向钟明道: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李逸之勉强地勾起嘴角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四十多岁的人吗?”
闻言,钟明眯了眯眼,低下头,从包中拿出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当着李逸之的面展开,往上面看了看:
“你的名字后面就是二十二啊。”
李逸之目瞪口呆,看着他手中那张泛黄的纸张,下巴都要掉下来:
“……你把它拿出来了?” 他脸上骤然变色:“陶呢?他要是发现了——”
钟明平静地看着手上的名单:“他不会发现的。档案室现在正在重新整理中。”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李逸之,朝他挑了挑眉:“所以说……你进入游戏的时候是二十岁出头?”
说罢,没等李逸之反应过来,他就低头道:“所以说在成为NPC后你的□□停留在了死亡的年龄。”
李逸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顿了半响,接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个漏气的皮球,整个人紧绷的姿态软下来,两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头,嘴里吐出烟气。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无奈地冲钟明笑了笑:
“好吧,是你赢了。”
他松弛下来,似乎已经放弃了在钟明面前伪装,向后靠在墙壁上,眼睛看向天空:
“操。本来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
钟明听着他略显颓废的话,将手上的名单折好收起来,放进了口袋里。接着抬起眼,向李逸之道:
“所以,你曾经是玩家。” 钟明道:“杰克之前是雇佣兵,你也是吗?”
李逸之已经懒得问钟明为什么知道杰克之前是雇佣兵了。他愣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朝钟明伸出手,折下几根手指头:
“杰克,阿奇,那个红头发的莱恩,他们三个都是雇佣兵。” 他说:“不过阿奇跟他们不是同一个队伍的。他之前好像是某个东欧小国的正经军人,之后那个国家政府崩溃,他没办法,只能和其他国民一样流亡海外,从正规军人变成了雇佣兵。”
闻言,钟明微微睁大眼睛。他没想到男仆里居然有这么多雇佣兵。不过细细想起那天玩家反抗时其他人的反应,他们的身手确实好的不像话。
李逸之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他低下头,又点上一根烟,缓缓呼出一口烟气:
“也不是什么人都有成为NPC的机会的。” 他俊秀的面庞在烟气变得模糊,唇角似乎啜着一丝嘲讽般的笑意,伸出手指在台阶上点了点:“只有最「优秀」的玩家才能破格被公爵「复活」成为恐怖屋的仆人。”
他在空中打出两个引号:“要成为所谓的「优秀」玩家,有两个条件。”
李逸之竖起一根手指:“一、要在忏悔室环节中活下来。”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二、在同一批玩家中活得最久。”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
李逸之将双手交叉抵在下颌上:“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成为NPC的玩家通常有极强的身体素质,心里素质,以及各种各样保命的手段。” 他顿了顿,接着耸了耸肩,将双手摊开道:“或者就是他真的很幸运。成功苟到了最后。”
李逸之向钟明举了两个例子:“比如杰克,玩家里面几乎没人打得过他。而孙千就是走了狗屎运成了他们那一批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凭他的能力,如果放在别的批次估计第一个星期都熬不过。”
“但这只是通常的规则。” 李逸之道:“有些时候玩家的质量太差,就算团灭最后也没有任何人会被复活。”
钟明紧紧皱起了眉头。但不等他开口,李逸之便接着道:“其实也很好理解不是吗?”
他弯起凤眼,眼中闪过暗了暗:“你也看到了,会参加这个游戏的玩家都是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要压制他们,从玩家中选出最强的一批人当做NPC是效率最高的做法。”
李逸之略带讽刺地说:“毕竟上层的仆人,还有这个宅子的「主人」们,都不会轻易去管维护秩序这种小事。” 他勾起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双眼微微眯起:“而「回收」在游戏中失败,但是在玩家素质中算是前10%的人用作对抗这些人的最前线,不是很划算的一笔生意吗?”
李逸之的语气嘲讽,将香烟递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垂眼道:
“要是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闻言,钟明垂下眼。
确实,用以前的玩家,对抗之后的玩家。是一件非常有效率的事情。
钟明静静地思考着,并没有因为李逸之口中称得上是可怕的故事而感到动摇。半响后,他抬起眼看向李逸之,问道:“那上层仆人呢?他们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闻言,李逸之摇了摇头,道: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当年我参加游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或许是游戏自带的吧。”
钟明点了点头,接着问:“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你的「罪」是什么。”
李逸之的动作顿时僵住。钟明看着他,轻声道:“你总跟我说,会来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道:“那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
杰克和其他雇佣兵出身的男仆非常好理解,他们手上估计都沾了不少人命。但是李逸之呢?钟明眯起眼睛,头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曾经做过什么?又是为什么最终死在了恐怖屋里?“
李逸之看着钟明,在察觉到他的坚定后额角抽了抽,伸出右手力地抹了把脸。
“……你快把我最后一层底裤都扒没了。”
李逸之抬起头,朝钟明无奈地笑:
“你就当我杀人放火了吧,跟其他人一样。”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不信任的视线落在李逸之身上。他不觉得李逸之会是那种人,他身上完全没和杰克等人类似的嗜血气息,而且他太聪明,也太狡猾,不像是以简单粗暴致胜的雇佣兵。
但是李逸之看起来完全不想说实话。钟明低下头,思考了一瞬,接着抬眼看向李逸之,道:
“如果我真的那样想你。你会开心吗?”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你一直让我离玩家远一点,因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样说的话,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远离你?”
闻言,李逸脸色变了变,感到自己心脏揪紧了一瞬。他想告诉钟明「对,你确实该离我远一点」,但是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李逸之和自己搏斗了几秒,低下头,用力地吸了口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叹气,肩线下榻,高大的身形在此时面对钟明却显得有些狼狈。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钟明在阳光照耀下,青春貌美的脸,猝不及防地说:
“要不我们结婚吧。”
李逸之有点破罐子破摔,耍无赖般地朝钟明道:
“都说夫妻之间没有秘密。要是你嫁给我,我就什么秘密都告诉你。”
钟明愣了愣,实在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要脸,惊诧地睁大眼睛。
李逸之见他平静的神情终于被打破,身上的颓废消去些许,朝钟明挑了挑眉:“要不真的考虑一下我?我虽然在游戏里当仆人最久,但是身体状况可是比他们都好。杰克那家伙早就被玩家砍得破破烂烂的了。”
钟明拧了拧唇,觉得很无语。都逼到这个地步,李逸之还不愿意提及他的过去,钟明便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转换了话题,问道:
“那我呢?” 他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吗?”
他没有记忆。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李逸之微微睁大眼睛,并起两根手指以示自己的清白:
“这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被冯唐带回来的。” 他顿了顿,道:“一开始,我也以为你是玩家。但是你的□□能够自动恢复,还有玛丽夫人他们对你的态度——”
他顿住话头,抬头细细打量了钟明几眼,接着,他站起来走到钟明面前,伸手碰了碰他白皙的侧脸:
“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跟我们不一样。” 李逸之抚开钟明鬓角旁边的一缕发丝,用指尖隔着空气描绘钟明眼眸的形状:“从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你绝对没干过坏事,是个特别听话的宝贝、”
说道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变得缱绻。钟明却皱了皱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冯唐是谁?”
李逸之收回手,道:“我没跟你说过吗?他是上层男仆的领班。” 他道:“不过他最近一直在外面做什么任务,好像遇到了点麻烦,马修去帮他了。”
钟明愣了愣,这才想起,他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大宅里见过马修了。
冯唐?他是被对方带到恐怖屋的?钟明低下头,用力揉了揉额角,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个「冯唐」的记忆。
钟明努力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抬起头看向李逸之,刚想接着问,教堂的大门却突然被打开。
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
“……你在这啊。”
一个嘶哑的男声响起。
钟明还以为是男仆完成了清理工作,然而他偏过头,当看见从教堂里走出的人时,骤然睁大了眼睛。
教堂的木门旁,那个金发雇佣兵靠在门口,抬起蓝色的眼睛,正冲他微笑。
钟明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少了一条手臂,浑身被鲜血覆盖,金发被粘成一缕一缕,搭在额头上。见钟明露出诧异的表情,金发雇佣兵笑了笑,低下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见烟也被血液打湿了,他愣了愣,自言自语道:”这还点得燃吗?”
最终,他还是把沾满鲜血的烟含在了嘴边,抬头看向钟明:“有火吗?”
“操他妈的。”
李逸之在他身边骂出了声。钟明偏头看他,发现李逸之眉头紧皱,脸色极为阴沉:“还挺抗揍的。”
他伸出手,将钟明往后推了两步,迅速地向他嘱咐:“以后见到这个金头发的就绕远点。绝对不要跟他起冲突,知道了吗?”
钟明拧住唇,点了点头。
“好。”
李逸之回过头,朝金发雇佣兵走去。钟明站在原地,看着李逸之对金发男人说了什么,对方显然也知道NPC并不能主动攻击玩家,挑眉说了几句话。虽然钟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显然那并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看见李逸之垂在身侧的右手数次捏紧,又松开。
最后,金发雇佣兵捂着自己的断臂离开了,杰克接着从教堂里走出来,李逸之看到他,走上去,两人几乎是立刻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在吵为什么让那个金发雇佣兵活了下来。
钟明收回了视线。
恐怖屋副本开启的一个星期后,这一批的玩家里剩下两个人。
罪大恶极的雇佣兵,以及唯一无辜的女生。
钟明从中嗅到了一丝讽刺的味道,这个游戏的设置有时简直像是对人性的某种失联。
恐怖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在忏悔室的第二天,金发雇佣兵的身体恢复原样。他还剩下最后一次生命。
接下来的几天,大宅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雇佣兵和女生都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吃饭以外绝对不会下楼。
同时,钟明变得异常忙碌,玛丽夫人开始手把手教导他管家的事宜,将他每天的日程排的满满当当。女管家对细节非常看中,每一个房间的位置,钥匙的摆放顺序,包括食品在内的大宅必须品的供应,等等细节都需要钟明学着一一把关。
钟明忙得脚不沾地,连陪艾伯特的时间都变少了,还惹得小少爷因为这件事跟他闹了好几天别扭。最后还是小少爷发现自己的「冷暴力」完全不起作用——因为钟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如果他不主动找钟明说话,对方真的就能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小少爷异常挫败,最后只有自己单方面宣布冷战结束,主动找钟明抱抱贴贴。
在学习管家的同时,钟明也没有忘记留意玩家的动向。他遵从了李逸之的建议,尽量远离那个金发的雇佣兵——其实这件事也不需要他刻意去做,因为对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而那个活下来的女生则恰好相反——她只跟钟明说话。
“小钟,我、我要怎么办才好?” 在忏悔室后,女生日夜不停地哭泣,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揪着钟明的衣角不放手:“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见女生瘫倒在地上,双腿发软根本爬不起来的样子,钟明皱起眉头——虽然女生没有遭到过怪物的攻击,但光是男友死亡的痛苦和那天在忏悔室听到真相的刺激,似乎就已经要让这个可怜的女生崩溃了。
“怎么办?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这种游戏——”
女生瘫软在地上,泪水不断涌出眼眶落在地面上,她这几天哭了太多次,声音都已经变得沙哑,神情也非常恍惚:”程程为什么会是那种人?” 她仿佛想要否认现实般不断摇头,瞪大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向钟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很早很早就认识了——我们家里还是世交,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向钟明问出这些问题,然而钟明却无法给出答案。他移开视线,看向地上散乱的药瓶——在很短的时间里女生已经吃完了好几瓶药,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规定的剂量。
钟明的心不禁沉了下去。他蹲下身,扶住女生消瘦的肩膀:
“叶箐,你先站起来。“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知道了女生的名字。对方叫做叶箐,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进入游戏之前还在某个985大学读研究生,而且已经保送了博士,本来只是想休学一个学期和男友来这个游戏里试试运气,想着实在无法通关也会有公司的人接他们回去,到时候她还能继续读博士。
现在显然,根本没有人会来接她。公司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叶箐虽然优秀,但是从小到大都被家庭保护地很好,而且一直在学校的象牙塔中,与许多同样情况的学生一样,对社会的黑暗缺少认识,容易轻信他人。这并不能算是一个缺点,因为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经历这个决断,在某个时刻因为某间事摔个跟头,然后学习成长。
只是对于叶箐来说,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点。
钟明见她没有反应,低下头拉起女生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对方从地上扶起来到床上坐下,接着转身,去接了一杯我温水递给她:
“先喝点水。”
于是叶箐一边哭一边喝水,钟明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进被子里,觉得她喝下去的一半都是自己的眼泪。这姑娘也未免太能哭了些。钟明实在看不下去,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叶箐:
“擦一擦脸吧。”
叶箐一愣,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帕,那是一张白色的丝制方巾,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玫瑰图案,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顿了顿,抖着手接过了手帕,往脸上按了按,方巾立刻被泪水打湿,玫瑰刺绣的左上角出现一快湿痕,
叶箐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我把你的手帕弄脏了。”
钟明摇了摇头:“没关系”
她喝完水,哭声逐渐小了一些,变成了委屈的哽咽。钟明接过完全被泪水打湿的手帕,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叹了口气,单膝跪在地上,让视线与叶箐持平:
“冷静一点。“
钟明尽量放软了声音。叶箐抽噎着看向他,颤抖着声音道:
“钟明,你真好。”
钟明愣了愣,突然被发了张好人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叶箐道:
“我知道这很难。” 他缓声道:“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也许忘了那天的事情对你来说能够轻松一点。”
他语气轻缓,措辞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刺激了叶箐,让她更加崩溃。钟明站在叶箐的角度,要放下这么多年的感情,并且正视自己的男友一直以来都是个小人这件事非常困难,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他怕叶箐再这么颓废下去,她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向终结。
在他的劝说下,叶箐似乎平静了一点,她红肿着双眼看着钟明道:
“……我知道了。” 她抽噎了一下:“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闻言,钟明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两声轻响。
钟明回过头,见李逸之斜倚在门边,收回敲门的手,朝两人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他看向钟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钟明见状,顿了顿,从地上站起来,走向门外。李逸之等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笑着向里面的叶箐点了点头,接着一把关上了门,发出’砰’的一声。
“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
一关上门,李逸之便皱起眉朝钟明道。钟明皱眉抬起眼:
“怎么了?我没有透露任何线索。而且叶箐并不是坏人。
“我知道。” 李逸之道。他顿了顿,将他拉到一边,垂眼看向钟明:“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但是在这个游戏里,有些时候懦弱比邪恶更加可怕。”
闻言,钟明的摸了摸,接着轻声问道:“就没有什么能逃出游戏的办法吗?”
李逸之摇摇头:“如果没有特殊道具的话,基本是做不到的。” 而叶箐作为一个纯粹的新人,显然不会有任何保命的东西。李逸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好像是十多年前吧,我听当时一个男仆说过,好像在恐怖屋里的某个地方有逃出这个副本的出口。但是我不知道在哪。”
“退一万不讲,就算有出口,她也能找得到才行啊。你看她的样子,像是会做任何努力去找线索的样子吗?”
钟明顿了顿,接着叹了口气。确实,叶箐看起来连下楼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就在两人对话的同时,一声惊恐的尖叫突然响起。
钟明骤然一惊,因为刚刚说过话,他瞬间就认出了那是叶箐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只见门缝的下方,正缓缓溢出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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