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林墨轩自然没有为此动怒, 待他听到林墨言转述姬潮生的担忧之时,面上顿显几分无奈之色。
“世人总是把我妖魔化,不是以为我有经天纬地之能, 便是认定我乃残忍嗜杀之辈。”林墨轩叹息道, “我只是在武学之上侥有几分天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寻常人不会用绚颜练功。”林墨言面无表情地说。
林墨轩无奈一笑:“自然,我早说过, 我比任何人都要努力。说的夸张一点, 我也敢自称一句当今武林第一人,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天赋、努力、运气,缺一不可。”
“可我武功再好,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总有太多力所不能及。”玄衣司使垂下眼, 精致的眉目染上些许怅然, “无非……尽人事,听天命罢。”
“哥。”林墨言下意识唤了一声。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兄长这般情状, 他大哥从来都是一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的模样, 孰知竟也会有这般茫然无措的时刻。
大哥究竟……想起了什么?
林墨轩定了定神,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他无意再多谈,抬了抬手阻住林墨言的话头:“好了, 把你的功课拿来我看。”
*
不出几日,便到了春耕节。二月二,龙抬头。
于各家公子少爷们而言, 这原本只是个寻常的日子。众人惯例早起后去晨训, 却难得发现了一点不同。
“令兄今日还没有来演武场?”王泽安低声问道。
“大约有什么事耽误了罢。”林墨言道。
他哥日日起的比他们早,他们这些人来晨训的时候, 大哥多半已经快完成练习了。今日居然没有见到大哥……确实有点不寻常。
“啊,是了。”林墨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初二,正是我哥的生辰。”
他二人话音未落,便见林墨轩从演武场外走来,林墨言当即丢下王泽安,三两步来到林墨轩面前,郑重其事地推手躬身给兄长见礼:“贺兄长千秋。”
林墨轩莞尔一笑,也回了一礼。兄弟两个亲密无间,一同进了演武场。
“大哥今日来迟了。”林墨言笑着打趣。
“哦,我方才家去,给父王并母妃磕头。”林墨轩随意道。
林墨言轻“咦”了一声,他低头算了算来回路程:“父王和母妃起的这般早?”
林墨轩无奈看了眼弟弟:“正是趁着他们没起。”呆弟弟不要揭他的短啊!
母妃本就不想认他这个儿子,更不必说今天这个日子,他去见礼只会教母妃更加生气。他只是想略尽一尽心,在正院门口叩拜便是了,又何必到母妃面前去碍眼。
林墨言默默低下头:哥我错了。
*
兄弟两个到兵器架上挑了兵刃,各自分开去练习。待到晨训结束,众人一起去用朝食的时候,却见一个佽飞卫进来,递给林墨轩一包东西,谈话间隐约可听闻“王府”的字样。
路承德捅了捅林墨言:“你家送东西,只有你哥的份?”
“陛下有旨,我等进龙翼司受训,衣食住行皆由佽飞卫安排,不准家中接济,我自然也不例外。”林墨言凉凉地看了对方一眼,“我哥却是在龙翼司当差,自然不同。”
“正是世子说的那样。”蒋南寻一把拉过路承德,恨铁不成钢道,“你每次开口之前,能不能先用用你的脑子。”
林墨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二人一眼。
仿佛满京城都在猜测,他这个世子还能做多久。先是流言他们兄弟不合,如今见他二人兄友弟恭,却又来揣测他父王偏心。
他父王是偏心不假,只是偏的却是他。他们父子三人之中,只有他想让哥哥来做世子,父王宠他,哥哥……比父王宠他更甚。
一行人各自领了朝食,正在用餐之际,便见林墨轩走了进来。
从来都是一身佽飞卫装束的人竟是趁这会儿功夫更了衣。林墨轩一身青蓝色锦缎长袍,衣上暗绣松竹纹样,腰间一道石青色宽带,再用金线刺上缠枝纹路。他本就身形挺拔、容颜俊秀,这一身衣饰更是衬得他霞姿月韵,风仪清贵。
抚纪司使显见得心情极佳,少年轻弯着唇角,沉郁的眉眼中竟也多了几许盈盈笑意,恍如谪仙坠入凡尘间沾染了红尘气息,却又是另一番惊艳。
“哥。”林墨言利落地端着盘子坐到了林墨轩身边。司使的份额可比五级佽飞卫的份额好上许多,他难得赶上和大哥一起用餐,当然要抓紧机会。虽说陛下有旨不许家里给他们送吃送喝,但也没说不许抚纪司使分他一半份例啊!
林墨轩瞧着弟弟的神情不觉莞尔,不等林墨言出言相求,便顺手拨了一半菜分出去。
“谢谢大哥。”林墨言欢欢喜喜地道了谢。
林墨轩含笑看着弟弟,眉眼中尽是温柔宠溺,倒是教林墨言羞赧起来:“大哥,你也吃呀。”
“好。”
林墨轩垂眸落箸,一举一动都是风雅,衬着他一身锦绣华服,愈发显得君子如玉,满堂生辉。
“姐姐的手艺又益进了。”林墨言不由得叹道,“这身衣服真真精致。”
林墨轩手上不自觉一顿。
他抬头看向弟弟,错愕的神情中夹杂着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希翼:“这衣服……是莫愁亲手做?”
“是啊。”林墨言察觉有异,认真答道,“从大哥回京之后姐姐就开始做了,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姐姐是将将赶在年前绣完的。”
他抬眼瞄了一眼兄长的衣饰,又笑道:“姐姐偷懒了,这条石青色衣带可是去年做的。”
“去年?”
“嗯。”林墨言解释道,“姐姐年年都给大哥做针线,最初是打络子,后来做荷包扇袋一类,等到姐姐学了裁衣便开始做衣服。从前动手早,今年哥哥回家来,姐姐为了看哥哥的身量再做衣服,这才做的迟了,否则也不会用了去年的衣带。”
他说了这许多,自然是为了替姐姐表情达意。虽说一家子亲骨肉,不必太过计较得失,可姐姐年年用了诸多心思,断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大哥该领这份情才是。
林墨言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又抬头去观察兄长的神态,却不想正看见林墨轩眼睫微颤,一滴泪落在桌上。
“大哥……”林墨言顿时手足无措。他只想让兄长领情,可没想……把兄长说到哭啊……
林墨轩没有说话。
少年抬手遮眼无声地落泪,却比号啕大哭更加触人心弦。半晌,林墨轩方沙哑着嗓音开口:“我无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
他原以为,他收到的贺仪是妹妹的原谅,却原来,是妹妹十年的心意。
终究还有人,十年如一日地惦念着他。
*
众人用过朝食,休息片刻后仍是去演武场训练。趁着中间休息的功夫,路蒋二人又凑到林墨言身边。
“早上你和你哥吵嘴了?”路承德问道。
林墨言瞥了这两人一眼,冷着脸并不答话。
早上哥哥虽不肯多言,但他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一点究竟——并不是他善于察
忆樺
言观色,而是他临来龙翼司之前姐姐特意与他谈过。
——“你去替父王送药,正好拉近一下兄弟感情嘛。”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哥哥可怜啊,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你说得对,天底下大约只有我会觉得九宫楼主可怜了。可他是咱们的蠢哥哥嘛,去关心他一下啦。”
——“他还不蠢吗?明明想要我们关心他,却连自己的心意都察觉不出来。”
——“他蠢到,连关心自己都不会啊!”
——“是啊,哥哥那么通透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罢。他只是,不再抱有希望,所以索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好让自己好过一点罢了。”
他听了姐姐的话,主动去接近哥哥,可是后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反倒是哥哥一直在照顾他。
他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是兄友弟恭手足和睦了,可今日看到姐姐做的几件衣服就让兄长当众失态溃不成军,他才真切地意识到——
姐姐说得对,哥哥是真的不再期待别人的关怀,却也真的很需要他们的关护。
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林墨言心中本就懊悔,此刻见这二人又来挑拨他们兄弟情义,更是不想多做理会。
路蒋二人却会错了意,蒋南寻笑道:“林世子,我托大说一句……”
“你不必说了,我也知晓你们想问什么。”林墨言冷冷打断对方的话,“我和我哥关系好得很,不劳二位费心。我话放在这里,世子位置也好,旁的也罢,无论我哥想要什么,但凡我有,我都情愿给他!”
林墨言一向脾气好,如今突然发怒,倒唬得周围人都是一惊。蒋南寻强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哟,吵架呢?”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几人连忙转身行礼:“见过何司使。”
何橖笑眯眯地走过来:“你们这是闹什么呢?”
王泽安瞧了瞧两边人,上前一步笑着回道:“并不曾闹,不过是在说林司使和林世子兄弟情深。”
却见何橖面容扭曲了一瞬:“是挺情深。”
“何司使也在啊。”远处遥遥传来一声问话,众人抬头一看,再次行礼:“见过奚司使。”
见奚南慢悠悠走过来,何橖挑眉问道:“你也过来避难?”
“是啊。”奚南心有戚戚焉,“我抓了副指挥使挡一挡,趁机躲来这里,希望林世子能比副指挥使好用。”
听到两人提及自己,林墨言不由得好奇道:“两位司使是在躲什么?”
却见何樘和奚南面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复杂,二人异口同声道:“你哥!”
“你哥那个人,为什么那么能唠叨!”何橖满腹牢骚,忍不住抱怨道,“上次你考核评了五级,你哥去找我们所有人夸了你一遍。大半个时辰啊,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不就是五级吗?我们这些人谁没考过!”
林墨言顿觉有些耳热。
“今天又来了。”奚南跟着叹气,“不就是妹妹给做了件衣服么,夸的那是天花乱坠。我瞧着他那架势,今天没一个时辰都停不住。不就是有弟弟有妹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墨言啊。”何橖亲亲热热地喊道,“你哥在你面前,应该,还端着点架子的罢。”
林墨言:“……”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吗?
“长幼内外,法肃辞严。兄长在墨言面前,自然是以教导为主。”林墨言先答了何橖的话,却又垂眸笑了一笑,“故而墨言从前并不知晓兄长对墨言赞誉有加,多谢何司使相告。”
何橖盯着林墨言,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林墨言这低头一笑的神情,和他哥真的好像啊!林家弟弟不会也打算夸他哥一个时辰罢?
*
林墨言终究还是没有再夸耀什么——倒不是他不想,只是休息时间不多,又到了训练的时候。
好容易熬到了夕食过后,林墨言拿了自己前些天写好的一幅字去寻林墨轩。
“这是我送大哥的生辰贺仪。”林墨言微红着脸递了过去。
兄弟姐妹之间互赠贺仪,无非就是针线笔墨,送一番心意罢了。他眼下身在龙翼司不得出门,送一卷自己写的字,本是并无失礼之处。怎奈何他却见过兄长那一笔独具风骨的字体,给大哥送字画,可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林墨轩倒是十分欢喜,不仅连声赞叹,更是当即便要挂在屋中,倒是教林墨言满面羞窘:“大哥莫要臊我了。”
“墨言的字确实不错,不必妄自菲薄。”林墨轩眼见弟弟实在难为情,便也不再坚持,莞尔一笑又将卷轴又重新卷起来收好,“你再认真练上几年,说不得也是一代大家。”
“字每日都在练,只是我也没想成什么大家。我眼下只想着能把父王的枪法练好就是了。”林墨言随意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到桌上突兀多出来的山峦青玉笔架上,“从前没见过这笔架,可是旁人送哥哥的贺仪?“
“父王赏的。”林墨轩不由得弯了弯唇,“早上和莫愁做的衣服一起送来的。”
莫说林墨轩收到时又惊又喜,便是此刻林墨言也是惊奇不已:“这笔架雕工精美,父王……那个,真的是父王给的?”
这实在怪不得林墨言有此一问。
以静渊王府的门楣,府上有些奇珍异宝并不稀奇,一个精致的笔架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林弈教养儿子,一向以“君子寡欲,不役于物”为求,林家兄弟平日里用的器物品质自然是上乘,但若追求图耗人力的浮华,免不了要挨训斥。
尤其是,这笔架还是随着林莫愁的衣服一起送过来的。林弈虽然对儿子要求严格,对女儿却一向疼宠,从前林莫怜还没有回府的时候,家里最精巧别致的顽器可都是在林莫愁院里的。
林墨轩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打听过了,还真是父王赐下的。”
不仅林墨言这般猜测,他自己最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特意调了王府暗卫来问,没想到——
“父王竟然转了性!”林墨言惊叹道。
“不许妄议。”林墨轩瞪他一眼,“父王赏下什么,你我只有谢恩的份,哪有品头论足的道理?”
林墨言才不怕他哥,笑着打趣道:“大哥这会儿不说父爱如山了?”
林墨轩垂眸笑了一笑。
“我倒是有些后悔早上去的太早了。”少年轻叹道,“若早知父王有赏赐下来,我该等父王起身后再去,也好当面谢过父王。”
“父王不会计较的,大哥下次回家再道谢就是了。”林墨言道,“说起来,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林墨轩想了一想:“大约……上巳节罢。”
归家
三月三, 上巳节。
这本是个寻常的日子,而今年却格外不同。原因无他,不过是陛下开恩, 允许在龙翼司受训的各家子弟回府休息三日。
及到了三月初一那一日, 在龙翼司的一众公子少爷们便已经心不在焉无心训练,虞缨弹压了几次都没能把这欢愉的气氛压制下去,最后林墨轩不得不亲自过来压阵, 才总算教这些人收敛了一些。
“今晚大家就要回家了, 大哥也别那么严格嘛。”林墨言拉着哥哥道。
林墨轩瞥了一眼那群撺掇自家弟弟来求情的坏人,见一群少年迅速作鸟兽散, 这才垂眸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虽说点罚十日一场,但作为抚纪司使, 我想临时加一场点罚也完全合规。”玄衣司使漫不经心地道, “倘若佽飞卫敢像你们这样散漫, 他们这三日休假就可以在床上过了。”
林墨言:“……”他哥是真的凶残。
有了林墨言的通风报信,一行人终于压下即将回家的喜悦, 认认真真地完成今日的训练内容——万一林墨轩改了主意, 真的加一回点罚,那他们可没地方哭去。
即便如此,等到傍晚时分众人在门口碰见一身玄衣的抚纪司使时, 还是不由得心中一紧。
林墨轩倒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即便有所猜测也并不在意。玄衣司使平静地和送人出门的虞缨打了声招呼,又道:“这三天我休假, 若有事来王府找我。”
“林司使您是不是忘了, 我可是镇法司的人。”虞缨抿唇一笑。
林墨轩莞尔:“你若愿意,我倒是很想把你拐来抚纪司。”
“何司使会找您要人的。”
“没事, 他打不过我。”
二人说笑两句,林墨轩又道:“还有一事,你等下和大家说一声,三日后我回来考核。”
“是。”虞缨利落应道。
林墨轩微微颔首,转头看向林墨言:“墨言,走了。”
各家子弟皆瞧的目瞪口呆:所以林墨轩等在这里,其实只是……为了接弟弟一起回家?
众人就瞧着林墨言快乐地奔向林墨轩,兄弟二人一同登车,那架标着静渊王府徽记的马车就这样在一行人的注目中辚辚远去。
真走了?真的不是来点罚的?
众人不由得暗自松口气,继续往外走。自己家里可没有在佽飞卫供职的父兄,龙翼司的巷子也能说进就进,他们还是出了巷子再找自家的马车罢。
*
这是林家兄弟第二次同乘一车,心情却与上次大不相同。
“哥你这次居然请了三天假!”林墨言一上车就忍不住感叹,“真的,好稀奇啊!”
“佽飞卫被我掌管这么久,如今也算是脱胎换骨,各项事务都已走上正轨。我休息三天,也并不妨碍什么。”林墨轩说到此也不由得一叹,“何况……我又是两个月没回家了。”
“我觉得父王在意的并不是你多久才回家,而是大哥你还回不回来,有没有合理的理由。”林墨言真诚道,“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后面不是还有一句‘游必有方’么。”
“这样啊。”林墨轩若有所思,“那你觉得十年……”
“哥你别挣扎了,你那是板上钉钉的离家出走,没有理由能拯救你的。”
林墨轩:“……”
“说笑的,其实我觉得父王也不像是会再计较这事的样子。”林墨言道,“父王一向是犯了错当场就罚,从来不会拖这么久。”
“是我和父王说的,如今大敌当前,请父王日后再加以惩处。”林墨轩向后一靠,无奈叹息道,“从离家出走开始算起,加上这一年犯的错……虽说父王肯定会给我留口气,但,这得罚几轮才能罚完啊!”
“……哥你到底犯了多少事?”
“那可就多了。”林墨轩想了想,“其实我离家出走之前,还有一条‘草菅人命’父王没来得及罚。如果说最近这一年,最严重的应该是绑架阿莲和给父王下毒。”
林墨言:“……”我哥真不愧是九宫楼主。
“所以他们说,哥你为了逼迫母妃献城所以挟持了大姐姐,又因为父王不同意所以给父王下毒,这事是真的?”林墨言问道。
“嗯。”林墨轩平静应道,“我不后悔这么做。但,父王罚我,我也认。”
“为什么?”
“因为当时的情形,我别无选择;因为无论缘由,错就是错。”
林墨言怔了怔,却忽然想起哥哥刚回京城时父王给出的评价。
明知故犯。
一意孤行。
小少年抿了抿唇:“所以,大哥你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你愿意为此给父王和大姐姐一个交代?”
林墨轩垂眸一笑:“墨言真是敏锐。”
“我知道我的评判标准异乎寻常。”九宫楼主温声道,“但我做下了有悖于常人的决定,便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
及到了王府,兄弟二人一同下车,前去正院拜见父母。
林弈有两个月不曾见到儿子,这会儿见两个儿子一起回家来,心中十分欢喜不说,面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喜色。冷洛娴虽不在意,但她毕竟身为当家主母,不肯教人挑了错处去,先是温和地关怀了林墨言几句,又教他去给侧妃请安。
只是等林墨言一走,冷洛娴顿时淡了神色:“文楼主辛苦,去休息罢。王爷也是,本宫头疼,不留王爷用膳了。”
林弈无奈一叹,便也遂了冷洛娴的意。林墨轩却先抬头去看冷洛娴的脸色,待确认了母妃的“头疼”只是借口,这才松一口气,俯身行礼道:“墨轩告退。”
父子两个一起离开正房,林墨轩跟在林弈身后,迟疑片刻后终于开口:“父王。”
“嗯?”
“我可不可以,和父王一起用晚膳?”
林弈看着玄衣少年期待的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酸。如果是其他孩子要和他一起用膳,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
墨言会直白地说“想和父王一起用膳”,莫愁会用邀功的语气说“来陪父王一起”,阿莲会俏皮地问“父王想不想阿莲来”。
只有他的长子,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可以”。
林弈点了点头:“来罢。”
“多谢父王。”少年一贯清冷的音色中透出一点雀跃之意,却教人听得愈发心疼。
林墨轩本人却毫无所觉,他跟在林弈身边,语气轻快地说道:“之前父王赏下笔架,墨轩还没有谢过父王。”
“喜欢吗?”
“墨轩很喜欢。”少年眉眼轻弯,“多谢父王费心。”
“喜欢就好。”林弈颔首,“本王看到这笔架的时候就觉得你应当会喜欢,特意从陛下那里要来的。”
林墨轩怔了怔。
他原以为父王会记得他的生辰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父王当真用心为他挑选了礼物。
细想来,从除夕到今日,父王带他练枪,父王教厨房给他送吃食,父王帮他上药,父王给他准备礼物……父王其实,很疼爱他罢。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再多一点奢求?
比如……像莫愁说的那样,心有疑虑便问一问父王?
少年眨了眨眼,试探地问起月前就很好奇的问题:“父王一向要求儿子‘不役于物’,这笔架会不会……太过精巧了?”
林弈笑了。
他看了一眼儿子身上的佽飞卫统一服饰,轻声感慨:“父王相信你能克己,不会为一两件顽器所动。”
他儿子是九宫楼主,曾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区区一个笔架又能算的了什么?
林墨轩抿了抿唇。
父王所赐,无论是什么他都应该心怀感激,他这样质疑,其实等同忤逆。可父王没有训斥他“大逆不道不知好歹”,父王说……相信他。
少年扯了扯父亲的衣袖,轻声唤道:“父王。”
“嗯?”
“只是觉得,能做您的儿子,真的好开心啊。”
林弈怔了怔。
他回头看向长子,少年盈盈含笑,眼里似有星河。
“父王其实,一直都很不称职罢。”林弈叹息,“对你,对阿莲,父王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在他的儿女成长的过程中,他始终缺席。
如果说阿莲那里是他有心无力情有可原,但是对墨轩,却是他实实在在对不起这个儿子。
他把刚刚失去母亲的儿子送进宫中寄人篱下,他在有限的和儿子相处的时间里对儿子只有斥责和惩罚,他硬生生把儿子逼迫到离家出走十年不归。
如今儿女都在身边,他有心弥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儿毕竟还未出嫁,他还有几年的时间去做一个好父亲。可儿子却不同,这孩子已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长得极为出色。儿子他有想法、有能力,如果不是自己儿子……他其实没有资格去评判九宫楼主。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管教这个儿子。
“父王没有不称职。”少年扯着他的衣袖,“一直……都是墨轩不孝,父王不怪墨轩就好。”
林弈叹息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
与父王一同用过晚膳后,林墨轩心满意足地告退,回自己的院子去休息。
还真是要感谢莫愁啊!林墨轩暗道一声惭愧:倘若不是莫愁当日的坚持,如今他怕是得去住客房了……真是想想就觉得很难过。
他正感激妹妹的贴心,便看到正坐在自己院中的一道俏丽身影。少女回眸一笑,扬声唤他:“大哥!”
“莫愁。”林墨轩弯了眉眼,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
“大哥可算回家了。”林莫愁笑着迎上来,“喏,我来给大哥送春衫。”
“辛苦莫愁了。”林墨轩温声道谢,“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母妃教我和姐姐管家,针线房正好分给了我,这也是我分内之事。”林莫愁微微一笑,“再说,我也想早一点见到大哥嘛。”
林墨轩弯了弯唇:“莫愁的针线好,针线房交给你想必不会有差错。”
“哦,看来大哥是对我准备的生辰贺仪很满意了。”林莫愁玩笑道。
林墨轩垂眸轻笑:“我很喜欢。”他推手躬身,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妹妹费心。”
林莫愁一怔,忙不迭还礼:“哥哥太客气了。”
“另外,我也要给妹妹道歉。”林墨轩继续道,“除夕那日,是我心情不佳,迁怒于你们。”
“莫愁,抱歉。”
“我原谅哥哥了。”少女温温柔柔地说道,“可是,哥哥最应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姐姐呀。”
林墨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阿莲那里他是应该道歉的,只是他对不起阿莲却不仅仅是这一次。只认个错就想当做是赔罪,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等到常远山伏诛之后,他会给阿莲一个交代。
枪戟
翌日清晨, 林墨言照常早起去晨训。
习武一道,最需持之以恒。无论是在龙翼司还是在家里,晨训都必不可少。小少年习以为常地去了王府中的演武场,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
林墨轩应声回头, 微微一笑:“墨言也来了。”
“论早起,我永远也比不过大哥。”林墨言哀叹道,“哥你在休假诶, 让我赢一次不行嘛!”
林墨轩莞尔:“你还在长身体, 多睡会儿也没什么。”
“大哥不也是么。”林墨言无情戳穿,“昨天姐姐还说你又长高了, 幸亏她让针线房把尺寸放大,不然新做的春衫也要不合身了。”
兄弟两个并未多聊,只闲话两句便又分开来练武。偌大的演武场上, 两人各据一处, 互不相干。
只是未过多久, 林莫愁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哥哥,墨言。”
林墨轩回身望去, 正看见林莫怜和林莫愁手牵手走过来, 姐妹两个都是箭袖短靴,一身利落的打扮。
“姐姐!”林墨言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姐姐和大姐姐也来了。”
“昨日我和姐姐说好了, 今天早上要比试一番。”林莫愁笑着解释一句,转头又看向正走过来的林墨轩:“正好哥哥也在,一会儿可要指点我们一下呀。”
林墨轩点了点头, 将匕首收入袖中:“你们要比什么?”
“长兵器。”林莫愁道, “姐姐学戟,我学枪, 正好比一比谁学的好。”
林墨轩向林莫怜望去,正巧林莫怜也抬眼看过来。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却又在下一瞬各自别开目光。
林莫怜转身去兵器架上拿自己惯用的戟:“时间不多了,等下还要用早膳,我们现在开始罢。”
“好。”林莫愁清脆地应了一声,也去兵器架上拿自己的枪。林墨轩和林墨言这会儿也不急于练武,兄弟两个索性站在一旁观战。
两位郡主倒是很认真,只是林墨轩瞧了两招就忍不住叹息。凭借着九宫楼主丰富的武学经验,姐妹两个的水平当真是一望即知:阿莲虽经验不足,但学戟确实是下了功夫;而莫愁学枪,实在是没什么天赋。
姐妹两个拆了数十招,林莫愁果不其然落败。少女擦了擦汗,真心实意地叹服:“姐姐用戟当真厉害。”
“明明是姐姐你学枪学的太差。”林墨言忍不住道,“定军枪不是那样用的!”
他也从旁拿了枪,当下演示起来:“姐姐你看,‘九天揽月’应该是这样,‘拨云见日’应该是这样,还有……”
听着弟弟长篇大论的分析指导,林莫愁也不以为恼,只抿唇笑道:“墨言好厉害!”
林墨言顿时红了脸。
“其实是哥哥教的好。”林墨言小小声地说。
林莫怜实在不想听这姐弟俩吹捧林墨轩,她当机立断岔开话题,含笑望向弟弟:“墨言要不要和大姐姐比一场?”
“好啊!”林墨言果然抛下了方才的话题,拿着枪迅速站到林莫怜的对面。
林莫愁微微一笑让出位置,自己则站到林墨轩身旁。她望向正在比试的姐弟二人,悄声问道:“哥哥觉得,他们谁会赢。”
林墨轩注视着场中的枪来戟往。
阿莲用戟招式纯熟,墨言的定军枪初具规模,这两人的招法……恍惚间倒教他想起在陵霆战场上,他与刘邵将军的那一战。
“阿莲会赢。”
彼时他枪法不精,最后偷施暗算才赢下这一战,可他心里清楚他确实是败了。而如今,他枪法颇有益进,倒是很想再与刘邵将军切磋一二。
林莫愁却不知兄长在想什么。她认真地观战,眼见姐弟俩辗转攻拒上百回合,终究还是林莫怜胜出,当下抚掌欢呼:“姐姐赢了。”
她侧头看向林墨轩:“哥哥看的好准啊。你对戟法也有研究吗?”
见林莫怜看过来,林墨轩下意识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称不上研究,不过是有所涉猎罢了。”他从旁拿起一支戟,走到演武场中。
当年他试图推演出定军枪,对各家枪法颇有研究,戟法到底是差了一层。只是武学之道,一通百通,他能在与父王过招中学到定军枪法,学戟自然也是如此。
少年持戟而立,抬手递招,直劈横刺回砍平勾,端的是法度严谨,招式精奇。
“大哥和大姐姐,学的是同一路戟法?”林墨言看了半晌,迟疑发问。
林莫怜神色微冷:“我是同姨夫学的戟。”
“嗯。”林墨轩收戟回望,“我与将军交过手。”
“你杀了他。”
“将军不死,陵军无法进兵。”林墨轩平静的声音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冷漠,“他必须死。”
“呵呵。”林莫怜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姨夫本可以不死,舅舅也可以活着,都是你……”
“林莫怜,你现在是陵国的郡主。”林墨轩打断了她的话,“你和母妃的尊荣,是我和父王用军功换来的。”
林莫怜却毫不领情:“倘若你不曾插手这场战争,我和母亲本就可以安享富贵。”
“陵霆式微,其余诸国虎视眈眈,倘若我不插手迅速结束战争,两国的下场就是先后被周遭国家瓜分殆尽。”
“那你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襄助霆国?”林墨轩垂下眼,冷冷一笑,“你觉得,你的好舅舅会留父王活着么?”
林莫怜语塞。
身为霆国公主的母亲,在亡国之后依然可以做亲王妃,而身为陵国亲王的父王,倘若亡国……母亲虽也参政,可是父王毕竟手握兵权。
舅舅不会允许曾经掌兵的父王继续活着。甚至于,舅舅还会担心母亲和自己因此心中生怨,继而疏远她们。母亲议政多年,惹下不少政敌,而一旦母亲失势……彼时她们的境遇,不会比现在更好。
“你以为,是我选择了陵国。”林墨轩自嘲地一笑,“可我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其实对我而言,不插手才是最好的结果。”少年垂下眼,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无论九国兴亡……我始终都是九宫楼主。然后,等到你们无路可退的时候,我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赋予你们新生,接受你们的感激,让你们所有人都只能依附我生存。”
九宫楼主抬起眼,微微一笑:“这样,即使你们会落到更悲惨的境遇,但至少你和母妃都不会怨我,不是么?”
林莫怜只觉得心底一寒。
她一言不发,把手中画戟放回兵器架上,转身匆匆离去。
“哥哥。”林莫愁神色复杂地看着林墨轩,“你又在恐吓姐姐。”
“我当初并非没有这样想过。”林墨轩同样将长戟放回兵器架,神色平静地回答,“做决定之前把所有可能的情形都推想一遍,这是理所当然的罢。”
“我不明白。”林墨言皱了皱眉,“哥哥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了,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大姐姐为什么还在生气?”
林莫愁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解释,却是林墨轩很平静地回答了弟弟的疑问:“因为我的做法,对阿莲而言形同背叛。”
“可是,哥哥你选择了大陵,大姐姐也选择了霆国啊。”林墨言道,“如果大姐姐认为哥哥背叛了霆国,那大姐姐又何尝不是背叛了大陵?”
“战争本就无关对错。”林莫愁慢慢道,“不过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
林墨轩垂眸轻笑了一声。
“可是我们立场相同。”少年抬起眼,望着同胞妹妹远去的背影轻声说道,“这天下,只有我们两个是同一立场。”
他对阿莲的嫉妒,阿莲对他的怨恨,皆因此而起。
春衫
林莫怜虽先行离去, 林墨轩三人却也并未多留。兄弟姐妹四个各自回自己院中梳洗更衣,随后便至正院给父母请安。
林墨轩到时,林莫怜已经在外间坐着喝茶了。端敏郡主如今出了孝期, 也换上了艳色衣服, 一身鹅黄圆领绣牡丹长衣,端庄而不失娇艳。少女一手捧着茶盏,一手用杯盖拨弄着茶叶,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动作, 却自然而然地带出几分优雅尊贵的姿态。
这才是,他熟悉的阿莲。
林墨轩走进屋中, 林莫怜眼帘微微一抬,却又很快落了下去,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林墨轩却也不以为意, 径自在她对面坐下。侍女奉上茶, 少年含笑道了谢, 接过来抿了一口,便又放在旁边的案几之上。
兄妹二人相处一室, 却谁也没有说话。屋中一时寂静的可怕, 连一旁侍奉茶水的侍女都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微妙。
好不容易等到林墨言赶到,一众侍女不由得松了口气,分外热情地把人迎进来。
林墨言一进正院, 便已发觉今日正房的侍女待他格外和善。他本还在想这其中缘由,一见到厅堂中只有嫡兄嫡姐二人在座,当即明悟过来。
……他也不想掺和到这两人当中啊!刚才演武场上这两人吵架他可是从头看到尾的啊!
林墨言磨磨蹭蹭进了屋中, 在林莫怜身边坐下:“大哥, 大姐姐。”
“墨言来了呢。”林莫怜放下茶盏,含笑道。
“大姐姐这身衣服真好看。”林墨言随意扯了个话题, “原来大姐姐喜欢牡丹么?”
“怎么,觉得我应该喜欢莲花?”林莫怜微微一笑,“因为这个名字,我从小到大各种用具上最多的就是莲纹,这些年来早就看腻了。”
“那大姐姐最喜欢什么花?”
“墨言不如猜一猜呢。”
“牡丹?兰花?梅花?桃花?”林墨言一连猜了几种,却都没能猜中,最后只得无赖道,“大姐姐这样教我怎么猜嘛。”
“是玉兰。”林墨轩平静地开口。
林莫怜惊愕地看过来,却只瞧见少年端起茶盏浅浅一抿,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大哥猜对了?”林墨言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大哥是怎么猜到的?”
“没有猜。”林墨轩放下茶盏,言简意赅地回答,“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林莫怜探究地看向林墨轩,“九宫楼……连这样的细节都会记录在册么?”
“不是九宫楼。”少年垂下眼帘,“我做过翊林卫。”
林墨言顿时睁大了眼睛。
林莫怜闻言却是一滞,她记得林墨轩并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上一次,是在夏宁城的时候。
正此时,林莫愁进了门。
“呀,竟是我来的最晚。”少女眨眨眼,在林墨轩下首落座,“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说大姐姐的衣服好看。”林墨言下意识规避了之前的话题。
林莫怜也不想多谈前事,便配合着林墨言笑道:“是啊,这还要多谢莫愁呢。”
“明明是姐姐挑的花样,谢我做什么?还是姐姐的眼光好呢。”林莫愁弯了弯眉眼,“倒是哥哥衣服上的花色都是我选的,哥哥才真该谢我才是。”
“多谢莫愁。”林墨轩弯了弯唇,当真道了声谢。
他这会儿也穿着新制的春衫,一身象牙白软绸宽袖长袍,袖口处银色卍字暗纹上刺着青莲色兰花花样,当真如空谷幽兰,清雅出尘。
“总看哥哥穿佽飞卫服,换了衣服倒是不习惯了。”林墨言感叹道,“哥哥这身衣服,比之前那一身黑好看多了。”
林墨轩无奈一笑。
他并不在乎衣饰,做王府世子的时候还按例制四季新衣,等离家之后衣食住行处处都要自己打算,哪里还有闲心研究颜色花样?哪怕他后来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自己府上也养了绣娘,可他依然惯于穿玄青二色,依然会等到衣服短了破了才想起裁新衣。
待到他随父母回京做了抚纪司使,正式场合需得穿朝廷发的衮冕和官服,平日里在龙翼司可以领佽飞卫服,非但尽够他穿用,而且还省钱省心。何况,佽飞卫的衣服布料柔软,比他在军中时买的麻衣还要舒适许多。
不仅仅是衣饰,其实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在佽飞卫谋上一官半职,之后一切衣食住行都可以交由龙翼司安排打理。而王府……这样不可控的因素,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没有资本和王府谈交易,也就没有了和王府制衡的手段,想从王府得到东西只能依靠父王母妃的善心。只是,他年幼时记住最深的教训便是:人能与之,亦能取之。
这样也未尝不好罢。正因为没有任何期待,所以从王府上得到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意外之喜。府上给他分的院子是,妹妹给他准备的春衫也是;弟弟的崇敬是,父王的关怀也是。得到了很开心,没有也不觉得遗憾,即便日后失去……他也会接受。至少眼下,他拥有过。
当林弈踏进正院的时候,瞧见的便是林墨轩抿唇轻笑的模样,少年眼底是纯然的喜悦,教旁人看了也不由得心情舒畅起来。
“父王。”见林弈进来,兄妹四人起身相迎。
“都坐罢。”林弈在主位上落座,“在说什么?瞧你们聊得正开心。”
“正说姐姐给哥哥挑的衣服好看。”林墨言抢答。
林弈不由得又看了林墨轩一眼,往日里见惯了长子玄衣箭袖的打扮,如今换了一身白衣,他也觉得稀奇。
“确实不错。”林弈颔首道,“你们年轻人,平日里多穿些亮色的衣服也好。”
“是。”林墨轩笑着应了,又转头去看林莫愁,“日后还是要辛苦妹妹了。”
说话间,冷洛娴终于从内室出来。林家兄妹再次起身,给冷洛娴见礼。
“不必多礼。”冷洛娴浅浅淡淡地一颔首,又吩咐侍女道:“摆桌传膳罢。”
等侍女们安置了桌椅,依旧只有五个位置。林墨轩自觉起身,躬身行礼道:“墨轩告退。”
冷洛娴微微一颔首,林弈倒是迟疑了一瞬,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林墨轩后退两步,转身出了正房。
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啊。
他其实还是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以为母妃会留他在一旁侍奉。可是……上一次是因为除夕罢,母妃才会格外开恩,而今日并没有让母妃破例的理由。
不过是一次恩典,他倒是因此生出奢念来。果然……近则不逊么。
失落这种情绪,他不应该有。至少母妃今日允许了他来请安,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白衣少年尝试了几次,终于弯起一个真实的笑意。
*
用罢早膳,林莫愁便拉着林墨言去寻长兄。
“早上这样,哥哥肯定很难过罢。”少女细眉微蹙,“父王怎么也不劝一劝呢?”
“父王在母妃面前……和我走之前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林墨言道,“大姐姐至今都在怨哥哥,母妃只会怨恨更深罢。”
两人去了林墨轩的院子,却没能寻到人,问了院中的侍女才知道林墨轩去了湖心亭。
“大哥还有这番兴致?”林墨言刚嘀咕一句,便被林莫愁拉着走:“那就去湖心亭看一看。”
姐弟两个到了湖边,果然见到了林墨轩。白衣少年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手执一卷书,映着湖光慢慢翻阅,倒是难得一见的惬意。
“哥哥好雅兴。”林莫愁扬声笑道。
林墨轩放下书,微微一笑道:“是你们啊。”
林莫愁瞧着兄长心情尚好,便也不提早上之事,只笑道:“我可有打扰哥哥?”
“也不是什么正事,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林墨轩含笑回答,“你们这是特意来寻我?”
“是呀。”林莫愁也挑了个石凳坐下,“墨言说哥哥要休息三天,我想问问哥哥有什么安排?”
“倒也没有做什么安排。”林墨轩道。
虽说他月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上巳节休假,但究其原因也只是想回府给父王问安而已。
他初回京时一日一夜不回府便惹了父王不满,正月初一时坚持回龙翼司又教父王不快,所以他才会在整顿好佽飞卫之后尽快给自己放了假。可具体要做什么……
“莫愁是有什么计划么?”
“嗯,明天是上巳节,我和姐姐还有墨言都要去禊饮踏春,哥哥可要一道?”
“自然要去。”林墨轩闻言,顿时也起了几分兴致,“京城这边上巳节一直如此,我倒是许久没有参与了。明日叫上铃兰和君影一同去玩罢。”
“姐姐早就邀请她们了。”林莫愁笑道,“君影和姐姐关系极好。”
“她们两个倒是投缘。”林墨轩微微一笑,转而又看向弟弟,“墨言呢,除了明日修禊还有两日假,墨言打算做什么?”
林墨言顿时苦了一张脸:“父王说,今日要查我的功课。”
“查功课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白衣少年抿唇一笑,“那很好啊。”
“好?”
“你有没有发现,父王查过功课以后就很好说话。”林墨轩眉眼弯弯,语气轻快,“有时候,还会赏东西下来。”
“那倘若,父王查的不满意呢?”林墨言质疑道。
“以父王的要求而言,想让父王不满意也很难罢。”林墨轩思索着。
林墨言:“……”
流觞
林墨言急着回去温书, 闲话两句便匆匆告退,林莫愁瞧着林墨轩心情尚好,便也不再打扰, 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只是姐弟二人这一来一去, 林墨轩倒也没什么心思再看书,他略一沉吟,索性起身往王府的偏院去。
偏院中, 锦衣少女一见是他, 眉目间便流露出似喜似怨的神色来。
“自打我们姐妹进了府上,公子便再也不曾来瞧我们一眼。”少女眉目哀婉, 凄然欲绝,“公子好狠的心肠,真真是‘但见新人笑, 哪闻旧人哭!’可怜我们姐妹芳心错付, 独倚空窗, 夜夜盼到天明却也盼不得不得公子一眼回顾。”
话到此处,少女泪盈于睫, 欲坠而未坠, 当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非是我不愿见你,只是……”白衣公子欲言又止, 最后却只低下头,垂落眼帘,“抱歉。”
他难以自持地抬眼去偷看少女, 却又仓促地别开眼去, 喃喃道:“抱歉。”
“公子……”少女下意识上前一步,似要上前安慰, 只是下一瞬脸上却变了颜色,“楼主!”
大意了!她从前没听说过楼主也会媚术啊,今天居然……和楼主比媚术,她居然输了!
林墨轩收起诸般作态,抬眼微微一笑:“不敢和君影比,但论起媚术,我也还略知一二。”
真正专精此道的高手施展媚术时需得辅以修炼媚术的心经,而他所修炼的内功心法并非是媚功。只是作为顶级杀手,他对于各种暗杀手段皆有所涉猎,媚杀的技巧他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
“君影胡闹,楼主您莫要在意。”正此时,铃兰端了茶走过来。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不过是大家闲来无事切磋一二,铃兰言重了。”
铃兰抿唇轻笑,请林墨轩落座,又斟了茶递来。林墨轩轻抿一口,赞道:“好茶。”
“都是府上送来的,我们姐妹也只是借花献佛。”铃兰软语温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楼主此来,可是有事吩咐?”
“确有一事相求。”林墨轩放下茶盏,“我听说,阿莲邀了你们明日一同出游?”
“正是。”君影秀眉微扬。
“明日是上巳节,出游的人不少,人多眼杂,只怕我有顾及不到之处。”林墨轩站起身,展袖推手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我弟妹的安危,便拜托两位了。”
君影微微一怔。
铃兰忙不迭还礼:“楼主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姐妹分内之事,理当如此。”
林墨轩这才安心,闲话两句后方告辞离去。
君影望着林墨轩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姐姐你也发觉了罢,几个月不见,楼主变化不小。”
“是啊,依着楼主从前的性子,定不会接你的玩笑,更不必说陪你胡闹下去。”铃兰点了点头,“如今,楼主身上倒是有几分烟火气了。”
“果然在家人身边,到底是不同。”君影摇摇头,“郡主总说楼主不在乎她,可楼主能为这样的小事特意走一趟,又哪里是不在乎了?楼主……几时求过人呢?”
*
翌日上巳,气朗风清,春光明媚,正是修禊踏春的好时节。
晨起练武之后,林墨轩回房换了一身绯色宽袖对襟长衣。少年眉目清冷,却教这艳色一衬,更添几许风华。
他至正房请过安后,便带了弟妹们一同出府。铃兰和君影早已在门口等候,一行人汇合一处,各自登车。
林莫怜和君影要好,两个女孩子一见面便手牵手去同乘一车;林莫愁向铃兰笑了一笑,两人都是温和的性子,关系也十分融洽,当下上了另一驾马车;林墨轩眼瞧着两个妹妹都安顿好了,这才带着林墨言登上第三架车。
“总觉得我们似乎被排挤了。”被两个姐姐先后抛弃的林墨言嘀咕道。
林墨轩却只莞尔一笑。
于他而言,能陪着弟弟妹妹出游实乃人生中难得的乐事。绯衣少年望着帘外暮春之景,神情惬意,眉目舒然。
待到马车停下,一行人下了车。林墨轩抬眼一望,眼底不由得沾染了几分笑意。
虽说是踏春出游,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游玩之所,长辈们自然也有长辈们的去处。能聚到这儿的,姑娘家倒也罢了,各家郎君却许多都是龙翼司里常见的面孔。想一想,这些人在龙翼司受训时被他恐吓,难得假日出游还要见他,可实在是……教他身心愉悦!
林墨言跟着下了马车,信口问道:“哥,你要去文会还是武会?”
既然是上巳节,文会自然是曲水流觞,武会则是投壶射柳。林墨轩望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弓箭,轻笑一声:“我若去射柳,岂不是在欺负你们。”
“林司使说的很是。我曾听家父说起过,林司使的箭术天下无双。”姬潮生迎上前,“听说林司使曾一箭……”射断了霆国军旗。
话未说完,他便先瞧见了林墨轩身边的几个姑娘。虽然他只认得温敏郡主,但想来这几个姑娘中必然会有刚回衡湘不久的端敏郡主。思及端敏郡主的出身,姬潮生讪讪住口,生硬地扭转道:“……听说林司使百发百中。”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不敢当,令尊实在过誉了。”
姬潮生身为武将家的郎君,自然是要去武会的。林家兄妹几个却还没有说定,当下聚在一处商议起来。
林墨轩与林莫愁都想去文会,林墨言和林莫怜则是一个要跟着哥哥一个想跟着妹妹,铃兰君影更不必说,她们此行的目的便是保护林家姐弟。一行人计议已定,与姬潮生话别之后,便同往溪边而去。
只是到了曲水流觞之处,林莫愁却并不急着参与文会。她在家守孝数月,如今刚刚出孝,见了诸多好友自然有许多话要讲。她向兄长微微示意,便前去和好友闲话,又把身边的长姐介绍给友人。
衡湘贵女一向对于出身十分在意,而林莫愁虽是侧妃所出,但她此前毕竟是静渊王府上唯一的郡主,在贵女中一向被人趋之若鹜。而能在衡湘众多闺秀之中被林莫愁挑中交好的女孩子,虽说性情各异,但论起品行、才学、出身却都是上上之选。眼见林莫愁与林莫怜关系极洽,一众闺秀也对林莫怜报以善意,甚至一旁的铃兰君影姐妹都不曾受到慢待。
林墨轩虽不会跟着参与一群女孩子相聚,却一直分了心神放在那边。他自己无意结交好友,却不会以为妹妹也如他一般,眼见着阿莲在各家闺秀中言笑自若相处得宜,这才放下心来,仔细听着流觞曲水的玩法。
“……今日做蹊跷令,酒面说一句古诗、一句古词、一折戏名、一句飞花令,需得能连成一句话;酒底要一样果菜名,却不拘四书五经诗词旧对。”
林墨轩听了便笑:“这蹊跷令倒是有趣。”
林墨言默默看了他哥一眼。
旁人只道九宫楼主武艺冠绝天下,他却知晓他哥亦是精通诗书文采斐然。大哥这会儿说有趣,那就是信心十足十拿九稳了,他还是琢磨琢磨自己的令该怎么做罢。
只听旁边有人吟道:“晚来风起花如雪,却道海棠依旧,风筝误,轻薄桃花逐水流。”
“路承德还有这水平?”林墨言小声和林墨轩道,“我以为他只有逛秦楼楚馆的本事呢。”
逛秦楼楚馆也得时不时念两句诗让歌姬传唱啊。林墨轩腹诽,面上却瞪了弟弟一眼:“你从哪听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兄弟二人这一说话,倒是错过了路承德念的酒底。林墨轩也并不在意,瞧着酒盏顺着溪流停到自己面前,当下微微一笑,抬手举杯。
“江湖夜雨十年灯,此身天地一浮萍,南柯梦,梨花深院鹧鸪声。”
绯衣公子仰头饮酒,端的是一派落拓风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徐徐道出酒底:“雨打梨花深闭门。”
溪水仍旧送着余下的酒盏向前涌去,林墨言却顾不得这游戏,只担忧地看着林墨轩:“哥。”
“嗯?”林墨轩偏头微微一笑。
“……没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哥方才心情应当很不好。
不仅仅是林墨言如此做想,不远处,林莫愁也在和林莫怜低语:“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哥哥是借酒浇愁?”
闺秀相聚之处本就在溪水一畔,林墨轩方才作的酒令她听得清清楚楚。相较于旁人吟风弄月,哥哥分明是借酒令而咏自身。
……哥哥果然一直都想回家罢。
林莫怜也是自幼熟读诗书,她自然听得懂林墨轩所吟诵的诗词。少女微微冷笑,嘲讽道:“他眼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父王待他不好么?你和墨言待他不好么?真真是欲壑难填、贪得无厌!”
周围一众闺秀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却又碍于旁人家事,不好多言。
林莫愁面露尴尬之色,却也不便再劝。她暗暗叹息一声,正待转过话头,便听溪边又有人作酒令。
“入世冷挑红雪去,冰姿自有仙风,绯衣梦,瓶里梅花香正浓。”
林莫愁下意识望去一眼,便见那少女向林墨轩举杯一笑,饮了酒:“摽有梅。”
林家姐妹相顾讶然,林莫怜惊愕道:“居然还有人看得上他?”
林莫愁:“……哥哥也没什么不好。”她顿了顿,又给林莫怜介绍道,“那是姬将军的独女,姬滟滟。”
不远处,林墨言调侃地看向林墨轩:“哥哥真是魅力无穷。”
林墨轩轻咳一声:“别乱说。”
“姬家姐姐模样好,家世好,性情爽利,武艺也不差。哥哥,你觉得如何?”林墨言笑问。
“姻缘之事,自当听从父王母妃的安排,岂有我置喙的余地。”林墨轩平静道。
林墨言面色微讶:“哥哥你居然讲究这些?现如今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其实都是双方互相有意,这才禀明父母的。咱们府上又不需要联姻,哥哥你也不必太过谨慎。”
林墨轩不置可否,只抬手屈指在弟弟额头上一敲:“你才多大?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林墨言委委屈屈地捂着额头:“是父王和姐姐说的,我只是在旁边听到了嘛。”
出鞘
旁边射柳的姬家兄弟两个飞快赶来, 把正在小溪边饮酒作令的姬滟滟拽到一旁说话。林墨轩觑见这一幕,垂下眼轻轻一笑。
姬家兄弟若能劝住这姑娘,那也很好。
娶妻之事, 他还不曾想过。
自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他的年岁也是到了该定下婚事的时候。三书六礼走完少说也要一两年,而他明年便已是冠龄。
只是, 他对于此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人贵有自知之明, 无论他面上装出个什么样子,可他心里总归清楚, 他如今这样着实称不上正常。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内里有多么污浊不堪。像他这样披着人皮的怪物,本就不该去祸害人家好姑娘。
*
而另一边, 姬家兄弟也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妹妹。
“你知道那是谁吗?你怎么敢对这样的人示好?”姬潮生气急败坏道。
“佽飞卫抚纪司使?九宫楼主?杀神?”姬滟滟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呀, 怎么了嘛。”
“九宫楼主的那些传闻,你总不会没听说过罢。”姬海平叹息道。
“目中无人?喜怒不定?行事诡谲?杀人如麻?”姬滟滟偏了偏头, “我觉得传言不可尽信, 他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呀。爹不也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么?”
姬海平无力扶额:“爹说的他给王爷下毒那些你都当做没听到是罢。那可是他的父母妹妹,他都能下得去手。”
“就算你不信传言,你总该信二哥罢。”姬潮生也语重心长地劝说, “我在佽飞卫这些日子,也算是和林司使打过交道。这人……着实是个心狠手辣的。”
姬滟滟好奇地问:“他做了什么么?”
“……我只说一桩。”姬潮生道,“他用绚颜练功, 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他对自己都能下得这般狠手, 更何况对别人呢?”
“说到底,他吓唬了你们一下, 还是用对自己下手的方式,并没有对你们做什么?”姬滟滟反问。
姬潮生:“……”
“为了恐吓旁人,就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这正常么?”姬海平一语道破。
“何况这人喜怒无常,连他弟弟都亲口承认了的。”姬潮生道,“滟滟,你是我妹妹,我们总不会害你。”
姬滟滟只是满脸不服气。
“这样罢。”姬海平叹息道,“你回家去问爹,看看爹同不同意。别看爹在家中对林司使满口赞誉,可你真说要嫁过去,爹定是会反对的。”
“问就问!”姬滟滟哼了一声,“我才不信爹不帮我呢。”
她倒是给了哥哥几分面子,没再去寻林墨轩,却是转而去和林家姐妹说话。
姬家兄弟相视苦笑。
*
姬滟滟有心示好,林家姐妹自然不会拒绝。林莫愁一向是个温柔可亲的性子,无论是谁都能说上几句话;林莫怜虽不喜林墨轩,可还不至于迁怒到姬滟滟这里,她做霆国郡主时也是沈黎贵女第一人,这会儿应对眼下的情形倒也得心应手。
碍于林莫怜的尴尬处境,姬滟滟也不会多言政事,只与林家姐妹说一说衡湘诸多玩乐的所在。她是武将家的女儿,在家中又一向受宠,对于衡湘的马场武场了如指掌。林莫怜也是爱出门玩乐的性子,在沈黎时没少被姨夫表哥带着出去骑马射猎,闻言顿时起了兴致。两人说说笑笑,当下便约定好日后一同跑马。
女孩子们这边相谈甚欢,兴意正浓之时,却忽听旁边几家相聚闲谈的郎君不知如何便谈论起了朝中之事。
“近来朝中议论的秦振一事,诸位可曾听闻。”
“我倒是不知,还请李兄解惑。”
“他原是前霆的官员,前霆亡后便以身殉国。陛下有感于前霆殉国之人一片忠心,下旨为这些人著书立传,家人皆有封赏。这秦振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
“陛下宽仁,实乃一代明君。”
“陛下自是圣恩浩荡,可谁曾想这秦振之妻推辞不受不说,竟还敢对陛下言语不敬,只道他们是前霆遗民,不受陵国的旨意。”
“这秦振之妻好大的胆量!”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还是咱们陛下过于宽厚。亡国之人,怎配如此礼遇?”
林莫怜闻言,面上勃然变色。
只是那边议论的几人却还未曾察觉,其中一人又道:“如秦振这般早早了断,倒也还算有几分眼色。亡国之人,苟活于世,未免太不知羞。”
“竖子焉敢!”林莫怜大怒,转过身来高声呵斥。只是当她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之时,却只看见对方面色惨白,已是惶惶不敢言。
因为,一支匕首正点在他的咽喉处。
绯衣少年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藏于袖中的匕首无声出鞘。利刃刺破了皮肉,险险就要洞穿咽喉。
九宫楼主罕见地动了真怒。
在场诸多人都是在龙翼司中受训的一员,对于抚纪司使也称得上有几分熟悉。他们见过林墨轩照顾弟弟时的耐心温柔,和同僚谈笑时的随意洒脱,也见过他喝下绚颜时的镇定自若,执掌抚纪司时的不怒自威。
他们原以为,这就是九宫楼主。
直到今日,直到此时。
绯衣公子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满身煞气将周遭所有人都钉在原处,阴冷森寒的杀意铺天盖地,只教人从心底生出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无所可躲,无处可藏。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这才是以一己之力威慑天下的九宫楼主本来的模样。
这才是,杀神。
*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度过了一生,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哥哥”打破了死寂。
凝滞的气氛忽而为之一懈,漫天迫人的杀意在一瞬间消散无踪。
——林墨轩放下了匕首。
“哥。”林墨言匆匆奔到兄长面前,“哥你消消气。”
他或许是最先知道兄长动怒的人。在长姐怒斥之前,他先已听到了兄长捏碎酒杯的声响。
亡国之人……长姐何尝不是亡国之人?母妃又何尝不是亡国之人?也难怪长姐怒极失态,长兄愤欲杀人。
但他必须得去拦住兄长,大哥的名声……或许兄长自己不在意,但他还想维护一二。
有林墨言这个亲弟弟开头,众人生怕林墨轩再动怒,连忙纷纷上前劝说。
“他不知所谓,林司使没必要和这等人计较。”
“正是,公子金尊玉贵,何必为他脏了手。”
林墨轩垂下眼,匕首甩起一个刃花藏进袖中。少年神色淡漠,不辨悲喜。
“我亦是亡国之人。”
周遭霎时一静。
林墨轩转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幼弟,勉强笑了一笑,缓和了语气安抚道:“我便不多留了,你们好好玩,我先行一步。”
林墨言没有拦,只目送哥哥离开。可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心思再玩下去?
小少年冷了面色,淡淡瞥了惹事的安国公府二房长孙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厌恶:“安国公府秉性高洁,想来我们府上不配与贵府共席。”他转身看向两个姐姐,“姐姐,我们也走罢。”
林莫愁自然不会拆弟弟的台,她握紧了长姐冰凉的手,试图给长姐一点安慰:“姐姐我们走,我们回去找父王。”
“好。”林莫怜应了一声,被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地扶上了马车。待坐进马车之后,林莫怜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
——“我亦是亡国之人。”
是啊,陵霆之战无论胜负,他们都是注定的输家。
*
林墨轩打马回城,却并未立即回静渊王府,而是转道去了龙翼司。
且不说见到他的佽飞卫是何等惊异惶恐,林墨轩步履匆匆回了住处更衣,之后却是转去了刑堂。
“林司使。”分管刑堂的几名佽飞卫连忙上前见礼。
林墨轩颔首还礼,随即吩咐道:“今日加一场点罚。”
“是。”领头的佽飞卫应下,又问道,“不知要罚哪些人?”
“只我一人。”
那佽飞卫顿时一怔,旋即低首问道:“敢问司使犯了什么错?”
林墨轩微微一顿。
对方见状,立即转了口风:“敢问司使如何惩处?”
“刑鞭一百。”
那佽飞卫不由得又是一怔,只是见林墨轩已经开始动手宽衣,当下也只得吩咐手下准备,自己则写了刑单请林墨轩过目签字。
林墨轩提笔签字画押,随即也不用旁人催促,主动伏上了刑架。刑鞭夹杂着风声落下,只一鞭,便是一道血痕。
唱数人在身后高声念道:“一。”
林墨轩轻轻阖上双眼。
犯了错,自然要受罚,只是这过错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错误无伤大雅,事急从权,惩罚推后一二也并非不可;而有些错误却是碰都不能碰,一旦犯下必须严惩,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而他今日的过错,便是后者。
方才在赏春宴上,或许旁人以为他只不过是威胁恐吓,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当真起了杀心。
他的匕首,只差一点点就划过了对方的咽喉。只差一点点,那人就会命丧当场。
可是,仅仅是口舌之过,当真罪及性命么?说到底,不过是他仗着自己的武功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
他不该如此。
他不能如此。
心存恶念,是人之常情。可那些于旁人而言不过是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于他而言却是真正可以做到甚至无需承担任何后果的现实。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
他若当真想掀起祸乱,恐怕这天下无人能约束住他。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更严格地约束己身。
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细想起来,这半年中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次数委实多了一些。从夏宁城前,到除夕之日,再到如今……
他必须克制。如果做不到,就让疼痛帮他记住这一点。
身后已是皮开肉绽,刑鞭接连落在伤口上,林墨轩抿住唇,攥着刑架的手指紧了又紧。
疼痛促使泪水在眼底汇聚,渐渐溢出眼眶。林墨轩却没有管,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滑过,滴落在地上。
“一百。”
终于唱到一百之数,身后肆虐的刑鞭随之而止。林墨轩缓了一口气,撑身站起,抬手擦了一把面上的泪痕。
不用看也知道,他背上恐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早已用内力护住心脉肺腑,并没有受内伤。而外伤看着虽严重,其实养上几天便可恢复如初。
想来,他这样的重罪,只罚百鞭还远远不够。只是,百鞭已经是他的极限,并非是能承受的极限,而是再罚下去,恐怕会影响他出招的速度和判断的能力。眼下常远山的威胁未除,他必须保持自己巅峰的战力。
林墨轩自己抬手点住几处要穴,将衣服披在身上,向几名佽飞卫致意之后,收起刑单转身离去。
旧事
修长的手指落在装着花吹雪的瓶子上, 微微一滞,旋即移开。
林墨轩垂下眼,避开了那一排花吹雪, 却拿起了旁边的冰焱。伤药落在伤口上冰寒刺骨, 不一会儿却又灼如烈焰焚身。少年下意识抿紧了唇,咽下了所有的呻.吟呜咽,仔仔细细地处理着身上的鞭伤。
用花吹雪固然会舒服很多, 但眼下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等着伤口慢慢愈合。再者, 花吹雪的药香十分明显,而他却需要冰焱来遮掩一下身上的血腥气。
何况……
当初是他训练时受了伤, 父王心疼他,才会给了花吹雪。而如今,他却是因为犯了错才落下一身刑伤, 他没有资格得到父王的疼惜。
冰焱毕竟是愈伤效果更胜花吹雪的疗伤圣品, 涂药止血立竿见影。林墨轩却还不放心, 又缠了一圈细布,这才一件件换上衣衫——毕竟是妹妹精心为他挑选的春衫, 他还不想就这样被血污了去。
处理好这些, 林墨轩也不急于离去,而是挽了衣袖铺纸研墨。他今日临时加了这一场点罚,种种文书是必不可免的, 幸而他自己就是抚纪司使,画押签字他一人便可,倒也无需劳烦旁人。
待写好咨呈, 命人递与楚筠洛, 林墨轩这才出门上马,回了静渊王府。
*
王府中, 林弈早已回府,听儿女们说了今日之事。
今日上巳节,他同样休沐,约了好友出门一同吃茶。只是未及尽兴,府上便有人来禀,说是郡主世子今日受了委屈,请他不忙时便回府一趟。
莫说与友人吃茶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会儿便是有天大的事,只要不是生死攸关,林弈都得回去问一问原委——他怎么说也是当今圣上的兄长,简在帝心的一品亲王,参政议事手握兵权,就是太子在他面前都不敢有半分失礼,谁还敢让他的儿女受委屈?
等到回了府上,便见他的王妃气的面色惨白,长女哭红了一双眼,幼子更是满脸忿忿不平。林弈一见这般情形,心中先已存了三分火气。
林莫愁倒还镇定些,上前先行了礼,又拉着父王低声把事情的原委叙述了一遍。林弈听罢,怒意更盛,当下冷笑一声:“安国公府是么?本王记下了。”
他看了一眼面色不虞的王妃,到底没敢这时候凑上去,只是拉着长女宽慰道:“阿莲别恼,若是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教父王心疼?你只管等着,父王给你出气。”
见林莫怜轻声应了,林弈环顾四周,又问道:“你们大哥呢?”
正此时,下人来禀,道是大公子回府了。
绯衣少年进了正房,从容上前给林弈和冷洛娴行礼问安。林弈上下打量着长子,却见林墨轩面上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没有半分气恼之意。若非莫愁说起,他着实想不到墨轩不久之前还恼怒到要杀人的地步。
他儿子遮掩情绪的手段,当真非同一般。
思及数月之前,他误以为这孩子心性凉薄……如今回想起来,长子只是情绪内敛,却是他先入为主,误会了儿子。
也是啊,倘若墨轩不会遮掩情绪,如何能做到九宫楼主的地位?他当日怎么就一意孤行,以为这孩子性情冷漠?想起当日的言行,只怕他已是伤了儿子的心。
可即便如此,墨轩却还会拉着他的袖子说:做他的儿子很开心。
得子如此,他……何德何能?
林弈心底又酸又涩,招手叫林墨轩近前来:“今日委屈你了……”
话未说完,却听身边冷洛娴冷笑一声:“他委屈什么?”
雍容华贵的长公主眉目清冷,她抬眼看着林墨轩,音色寒凉如浸冰雪:“如今种种,皆由你一人而起。你又有什么委屈?”
林墨轩霎时苍白了面容。
绯衣少年垂下眼,在冷洛娴面前屈膝长跪,不敢辩驳一语。林弈却先心疼起来,当下不由得道:“当日三军主帅是本王,小娴,你若要怨也该怨我,与儿子何干?”
“怨你?”冷洛娴轻轻一笑,精致的眉眼中透出一抹嘲讽,“怨你兵败九安城?”
林弈面色顿时一沉。
其实陵军兵败,与他并无干系。因着王妃是霆国长公主,他驻守边疆之时去的也是北疆,从未到过陵霆边界。而霆国突然发难之际,他尚且在京中,临危受命带兵南下,这才将霆军阻拦在九安城。
但不可否认,他只能将霆军拦截致使两军僵持,而之后夺回失地挥军沈黎却离不开九宫楼的襄助。
尤其,是当时做先锋的林墨轩。
“母亲。”林莫怜轻轻扯了扯冷洛娴的衣袖。
她并不希望母亲和父王争吵。
数月以来,陵霆之战她回想过太多次。这一役,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母亲可以怨恨父王,她却不可以,正如林墨轩所言——她也是陵国的郡主。
——她对于林墨轩的怨愤,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襄助陵军灭霆。
霆国,毕竟已经是旧事了,可活着的人总归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如今,她们是陵国的王妃和郡主,宠辱皆系于父王一人,同父王争执陵霆旧事,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冷洛娴看了看女儿,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好,我不同王爷提旧事。”她垂眼看着跪在她身前的林墨轩:“教你在本宫身边服侍,文楼主不会不肯罢。”
“小娴!”林弈重重唤了一声,“你何必如此?”
“怎么?”冷洛娴瞥了林弈一眼,高傲的神情中流露出些许挑衅的意味,“儿子服侍母亲,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王爷连这都容不下吗?”
林弈顿了顿,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孝敬父母自然是理所应当,可是如除夕夜宴那般留其他儿女安坐只命长子一人服侍,这分明是折辱。
“母妃。”绯衣少年轻轻柔柔地打断了夫妻二人的僵持,“墨轩愿意。”
*
绯衣少年放下布菜用的公筷,净手之后又取了茶具,慢条斯理地煮水烹茶。
母妃此举,是思及国破家亡心生怨怒,故而刻意折辱于他,他又如何不知?他只是评判准则异于常人,可还不至于读不懂眼色。
只是,母妃着实心慈手软。亡国之恨,兄姐之仇,无论母妃如何罚他都是理所应当罢,可母妃不过是留他在身边端茶倒水斟酒布菜。这些于旁人而言或许是折辱,可于他而言……能留在母妃身边侍奉左右略尽心意,着实令他欢喜不已。
更不必说,他方才还光明正大地唤了一声“母妃”。虽是因着母妃一时失言,可他唤出口之后,母妃也不曾拒绝,不是么?
林墨轩熟练地沏好第一道茶,用以淋壶温杯,待沏好第二道茶之后,方注入茶盏之中,然后走到冷洛娴身前,屈膝跪下,双手奉茶。
——旁人手中都有侍女奉上的餐后茶,唯有冷洛娴点名要他来沏茶。因此这茶,自然也是特意为冷洛娴备下的。
冷洛娴淡淡看了林墨轩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接这盏茶。少年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却依旧维持着奉茶的姿势丝毫未动。
他隐约能猜到母妃是在有意罚他,跪奉这样的姿势,也确实是一种很常见的惩罚手段。只是……以他的武功而言,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不舒服都有限;而若说折辱,跪自家母妃是理所应当,他半点都不觉得委屈。
……或许,还是有一点委屈罢。他真的很想让母妃尝一尝他沏的茶。
冷洛娴漫不经心地同女儿说着话,余光却觑着林墨轩的神情。少年神色波澜不惊,即使是当着弟妹的面前被晾在一旁罚跪,却依旧没有半分难堪和不悦。
冷洛娴心中不由得闪过了和林弈同样的想法——她儿子遮掩情绪的手段,当真非同一般。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难免觉得无趣,索性伸手接了茶,轻轻抿了一口。香气扑鼻,唇齿留香,冷洛娴下意识暗赞一声:虽说茶是好茶,但她儿子沏茶的手艺倒还当真不差,更难得的是,这茶的浓淡温度把握得极好,正正合她的口味。
是巧合?还是对她的喜好连这般细微之处都一清二楚?冷洛娴狐疑地看了看已经起身侍立一旁的少年。她自然还记得长子的品味喜好与她如出一辙,但如果……如果这孩子是真的留心过……
正此时,门外有下人进得厅中,禀道:“王爷,龙翼司送了咨呈过来。”
林弈虽为了避嫌将佽飞卫的一应事由交予楚筠洛处理,但他毕竟还身兼佽飞卫指挥使,对于龙翼司内的大事小情总要做到心中有数。见楚筠洛这会儿将咨呈送来给他过目,林弈倒也并未多想,吩咐道:“呈上来罢。”左右现在无事,看两眼也好。
只是他刚翻开了两页,目光顿时一凝,不由得抬眼看向立在王妃身边的长子。
“自罚百鞭?”静渊王幽幽发问。
林墨轩微微一僵,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他的点罚文书应当明日才会呈到父王案前……楚筠洛他这是想做什么?
刑伤
“自罚百鞭?”静渊王幽幽发问。
林墨轩垂下眼, 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林弈心中五味杂陈,虽也有几分恼怒,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无奈。他深深叹息, 努力缓和了语气:“为何?”
林墨轩不愿在龙翼司言明缘由, 在自家父王面前却不能隐瞒:“儿子一时激愤,险些失手伤人,自然是该罚的。”
林弈闻言一怔, 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以他在朝中的权势, 他的儿女其实有着种种不可言说的特权,即便当真失手伤人也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是正因如此, 他才管教子女格外严厉——才学还在其次,品德方是重中之重,草菅人命更是不能允许犯下的过错。
但……险些失手而已, 并未当真酿成大错。即便要罚, 也不该罚的如此严重。
林弈沉吟不语, 却听一旁的长女嗤笑道:“九宫楼主,杀神文脩, 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命, 还会在乎这个?”
林弈闻言,下意识一蹙眉。旁人不知,可他却明白。
——“我是封号杀神, 手上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但我这些年,从未杀过忠义之士。”
他儿子,是当真在意这些。
林墨轩却并未多言, 只是简单解释道:“他罪不至死。”
林莫怜又是一声冷笑。
欺辱她之人罪不至死。那她的舅父舅母姨夫姨母就是十恶不赦?霆国万千忠勇将士就是罪该万死?
碍于父王在旁, 林莫怜终究没有出口相问。少女直直地看向林墨轩,眉眼中藏不住悲愤之意。
林墨轩下意识别开了眼。
林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毕竟没有真的伤人, 你不必这般苛求自己。”
旁人都道他教子严格,他也一向自认如此,但眼下看来……他儿子对自己的要求,恐怕比他的标准还要苛刻。
果不其然,只听林墨轩回话道:“虽是如此,但毕竟惊吓到了对方,儿子赔罪也是应当。”
林弈无奈,正待再说什么,却又被长女截住了话头。
“是么?”
林莫怜状似玩笑地开口,眼底却写满了怨恨:“哥哥惊吓到了安国公府的少爷,就要自罚百鞭赔罪。那哥哥恐吓我两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过分罢?”
“阿莲!”林弈又惊又怒。
他素知自己这一双嫡出儿女之间矛盾颇深,但却万万想不到女儿对儿子的怨恨竟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又何至于此?
“父王别恼。”林莫怜轻笑道,“我不过是和哥哥开个玩笑罢了,哥哥……也不会答应啊。”
“我答应了。”林墨轩道。
这一回,却是林莫怜怔在当场。
怨恨是真,想罚他出气也是真,但二百鞭……她再怎么恼怒,也不会盼着他死。
她以为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针锋相对,她当真没想过他会答应……谁会这么傻,答应这种事?
她抬眼看向林墨轩,却见林墨轩也正看向她。绯衣少年眉目沉着,眼底神情幽深难测:“此前是我的不是。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日后啊……
林莫怜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好了,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这事。”林弈眉头紧锁,厉声发话,心底却是深深的叹息。
儿子要管,女儿也要教。说到底,终归是他这个做父王的失职了太多年。
“本宫倒是有个疑问。”典雅高贵的长公主缓缓道,“本宫记得,王爷教墨言给楼主送了花吹雪?”
林墨轩眼中划过一丝意外。
母妃问话,不能不答。绯衣少年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是。”
“花吹雪虽然是上品良药,但药香浓郁。若说在短时间内遮掩住血腥气不漏半分痕迹,恐怕只有九宫楼的冰焱能做到罢。”冷洛娴似笑非笑地起身,“本宫乏了,先行一步。至于文楼主……就留给王爷了。”
她转头又唤道:“阿莲,随我来。”
“好。”林莫怜顺从地站起身,向林弈行了一礼,跟着冷洛娴出去了。
*
林莫愁看了看父王的脸色,当下也扯着林墨言起身行礼告退,顺便还带走了厅中侍女。一时间,花厅中唯余父子二人。
“坐罢。”林弈眉头深蹙,淡淡吩咐道。
林墨轩却没敢坐。
绯衣少年觑着父王的脸色,索性走到林弈身前屈膝长跪:“父王。”
“儿子又惹您生气了吗?”
林弈闭上眼,心中默念三声“莫生气”,这才睁眼道:“父王很生气。”
“从前与你说过好生照顾自己,你怎么从来不往心里记?”
林墨轩小声分辩:“我上药了。”
“有花吹雪不用,非去用冰焱,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林弈瞪他。
林墨轩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王是在心疼我罢。”
绯衣少年仰起头,很认真地确认着:“方才,母妃是不是……也有一点心疼我?”
岂止是一点心疼?林弈思忖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小娴猜到了儿子是用冰焱,还特意在他面前点破这一点;口口声声说要儿子服侍,一听说儿子身上有伤当即就把儿子留给他,无非是想让儿子回去休息……毕竟是亲儿子,怎么可能不在意?
“父王和母妃都很心疼。”林弈叹道,“知道我们心疼,以后就别做这种事了。”
林墨轩抿了抿唇。
“可是,儿子受的是刑伤。”绯衣少年轻声说道,“犯错受刑本就是耻辱,您也好,母妃也好,都不应该心疼儿子。”
这说的是什么话!林弈心中着恼,却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
十余年前,墨轩被他罚过之后拉着他撒娇要他陪,而他却认为男孩子不能娇惯,不仅不同意还斥责了儿子。似乎,当时他就是这样说的。
那么小的孩子……却把这句话记了十几年?
林弈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长子,缓缓解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父母怜惜子女,这是本能。”
林墨轩默然不语。
这十年来,他走南闯北见过太多人和事。有父母对子女爱逾性命,也有父母将子女视作拖累,这其中,从来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至于他……他只是记得母妃抱起阿莲离去,任他在身后哭喊追逐,哪怕他跌倒在地也不曾回头;他只是记得父王上表为阿莲请封郡主,随后却把他独自一人送进宫中,任他哭闹哀求也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相信父王此刻对他的怜惜是真心,只是……他年幼之时,父王和母妃对他的爱护又何尝不真?
从万千宠爱到被父母厌弃,这样的落差他已经承受过一次了。倘若再有一次……只要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应当可以做到平静接受罢。
“墨轩记下了。”绯衣少年仰起头,微微笑道。
“记下就好。”林弈道,“回去休息罢。”
*
待林墨轩回了自己的院落,林莫愁拉着林墨言已经等候多时。
“我教厨房给哥哥送了食盒来,眼下正温着。”林莫愁道,“折腾大半日,哥哥怕是也饿了。”
“多谢莫愁。”林墨轩微微一笑,倒也不同弟弟妹妹客气,顺手就在桌上摆了饭。林莫愁和林墨言早已用过,这会儿陪坐一旁,一人捧着一盏养身茶喝。
“我当真不明白。”林墨言道,“说句不当的话,以父王的地位和哥哥的身份,就算哥哥真的失手杀了他,无非就是罚酒三杯的事。”
“不许胡说。”林莫愁斥道。
“本来就是对方挑衅在先。”林墨言不服气道,“不过是安国公府的孙辈,还是二房出来的,凭什么要哥哥赔罪?”
林墨轩轻声一笑:“你说的不错。”
绯衣少年慢悠悠地喝着汤,漫不经心的眉眼中流露出些许倨傲的神色:“他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当我去赔罪?”
“那哥哥……”
“他的生死,其实无关紧要。”林墨轩在盘中挑挑拣拣,“要紧的是,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随心所欲地取人性命。”
这话从杀神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骇人听闻。林墨言怔了怔,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当年云城之祸,你们都听说过罢。”林墨轩轻声问。
“自然听说过。”林莫愁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哥哥屠了云城,这才解云城之危,从此名扬天下。”
提起自己的封神之战,林墨轩笑了一笑,神色中却无丝毫自傲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我有云城之毒。”
林家姐弟顿时吃了一惊。
天下谁人不知,毒王正是用了一味毒控制住了一城的人,甚至将一众前来围剿的高手也用这种毒制成了药人。若非九宫楼主屠尽云城,哪怕只有一个药人逃脱,那也是遗患无穷。
而哥哥说……他有这种毒?
“也很正常罢。”林墨轩语气平淡,“我精于毒术,又曾亲入云城,解出来药方也没有什么稀奇。这药方虽然古怪,但以九宫楼的势力,集齐这些药材也并不算太难。”
“哥哥……”林莫愁颤声问,“你的意思是……”
“我随时都有能力,掀起一场天下浩劫。”林墨轩轻轻一笑,“所以,我必须克己。”
“我诛杀药王之时便在想这件事。”绯衣少年轻声道,“今日他掀起云城之祸,尚有我来解困;他日若是我掀起一场祸乱,却又有谁能来杀我?”
“只有我,能约束我自己。”
林莫愁注视着兄长的面容,默然无语。
往日里也曾听说九宫楼主性情张扬目中无人,可她总觉得是外人以讹传讹。她哥哥明明君子端方,最是恪谨守礼的一个人。
而今日,她才真正地见识到了哥哥的狂妄。
若是不狂妄,又怎么会把这天下安危,都担在自己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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