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娘亲
察觉到身侧薛姑娘若有若无的视线,赵晏皱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薛灵栀连忙摇头,佯作无事发生。
毕竟对方刚配合她假成亲,她现在就打听人家什么时候走,未免有催人离去、卸磨杀驴之嫌。
其实若没有昨夜之事,她不介意他多留一段时日,反正也不差他那一口吃的。可只要一想到他的一些古怪之处,薛灵栀就心下不安。
他到底是不是衙门要找的人呢?如果不是倒也罢了,如果是,该怎样尽量自然地劝他离开呢?
她毕竟是个本分人,经不起折腾。
赵晏眉拂了她一眼,缓缓说道:“薛姑娘,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的。”
口中说着没事,却悄悄偷看他两三次,皱眉抿唇,神色古怪。他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忆桦
“啊?没事,真没事,真的。我只是在想,咱们的称呼是不是可以换一换了?”薛灵栀反应极快,立马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煞有其事,“成了亲,你总不能还叫我薛姑娘吧?我也不好再叫你张公子。”
“你想怎么换?”赵晏面无表情,“娘子?相公?”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别扭。两人假扮夫妻而已,不必太认真吧?
再说,娘子和相公,正经夫妻之间有这样叫的吗?
薛灵栀同样觉得尴尬,她摆一摆手:“算了,要不,你就像李叔李婶那样叫我栀栀吧,我叫你二郎,好不好?”
“随你。”赵晏没再反对。
薛灵栀暂时抛却杂念,一脸期待:“那你先叫一声试试。”
“叫什么?”
“叫栀栀啊。”
赵晏张了张口,明明很简单的两个字,可就像是带着某种禁忌一般,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脸色微沉,只说一句:“走了。”便大步往前走。
薛灵栀也不恼,只要应付过去就行,她又不是真的在计较称呼。
昨夜几乎一夜未眠,赵晏实在是困倦,刚一到家,便要回房休息。
杂物间安安静静,除了他并无旁人。
他心念微动,缓缓启唇。
“栀栀”两个字从他口中发出,并无任何困难。只是不知怎么,念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紧张。
真是见鬼。
……
薛灵栀不知道他的这点小动作,她忙着找街坊四邻归还物品。
——她昨日成亲,有些物事是邻居们借给她的,如今自然要物归原主。
刚到李家,李婶便同她说起昨夜之事,拉着她大吐苦水:“那些人真跟土匪一样,把你李叔好不容易得的一只人参都抢走了。”
“是呢,把我的石榴摆件也被拿走了。”薛灵栀附和。
李婶压低声音,提出一个猜测:“你说,昨晚那群人会不会是土匪假扮的?”
“不,不会吧?冒充官差可不是小事。”薛灵栀微愕。她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李婶想了想,缓缓说道:“也是,要真是土匪,那胆子也太大了一点。我昨晚刚听他们问的时候,还以为他们要找的是张二郎呢……”
薛灵栀心里一咯登,却听李婶又道:“不过,应该不是吧?我听见他们也去了你家。好像还去了两回,是不是?要真是他,还能不把他带走?”
“对对对。”薛灵栀连连点头,“肯定不是他。差役昨晚来我家两回呢,也没说他是。”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怀疑过张公子是差役们要找的人。
不过,正如李婶所说,两次都没认出来,或许真的不是找他的吧?
这样一想,薛灵栀心里的不安渐渐散去一些。也许真是她多虑了?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怕误抓呢。
略一思忖,她不好意思地请求:“李婶,我家二郎身上有伤的事,能不能帮我继续保密?”
“这还用说?这么久了,你可听见我对谁说过?我知道村里有人不安好心,若真说出去,指不定有谁想着你们好欺负,暗地里使坏呢。不单是我,你李叔也没对人提过。昨晚,那群差役来问,我们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
薛灵栀笑笑,越发感激:“我就知道,李叔李婶对我好。”
——倘若他们夫妻俩昨晚多说一句伤势的事,差役们肯定不会轻松放过,至少要认真检查一下伤。届时,不管那姓张的是不是衙门要找的人,都免不了一场麻烦。
“你才知道啊。”李婶含笑嗔怪。
因为家中还有一些东西尚未归还,薛灵栀没有久待,略坐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昨日所借之物,除了托盘、毡布,还有一些桌椅。
小物件倒也罢了,稍大之物,她拿着不免有些吃力。于是她干脆去杂物间找赵晏。
站在窗口,她扬声唤道:“张公子!二郎!”
杂物间的窗纸被昨晚搜寻的差役弄破了一个不大的洞,还没来得及修。
因此,站在窗口的她好巧不巧地便和房内竹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赵晏瞳孔骤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衣襟。动作之快,令人咂舌。
“有事?”赵晏走下床,将窗子彻底打开,神色稍稍有些不耐。
——他昨晚为掩饰伤疤,特意抓出来一点新伤来掩饰。初时还好,方才感觉新涂的药似乎蹭掉了一些,他正重新上药,不料薛姑娘竟在这个时候突然过来。
那些差役也真是,办事能力不济,破坏本事一流。
薛灵栀觉得尴尬,同时又有些不服气。她暗自腹诽,挡什么挡?又不是没看过。昨晚你不是还自己主动脱衣裳吗?这会儿倒讲究起来了。
但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她只简单说明来意:“你能不能帮我去还东西?我一个人不好拿。跑两趟的话,也太奇怪了。”
毕竟家里还有个男人,她一直不使唤,难保不让人生疑。
赵晏按一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现在?”
“本来一大早就该还的,这不是先去我爹坟前祭拜了吗?才拖到这会儿。要是我一个人能拿住,我就不叫你了。”薛灵栀低声解释。
话说到这份上,赵晏不好再拒绝,直接起身走出房间:“要拿什么?”
薛灵栀眼睛一亮,忙抬手一指:“这儿。这一条板凳和一个托盘,都是从李太爷家借的。李太爷你还记得吧?就是那天帮咱们说话的那个。能识字、念了婚书……”
“有点印象。”
“咱们把板凳和托盘还回去,再赠一包饴糖,算是分喜。”薛灵栀想了想,“你身上有伤,只拿个托盘就行,托盘稍微轻一些。板凳我来拿。”
赵晏眉心一跳:“……也不必如此。”
他的伤又不在手上,一条板凳还是拿得动的。
然而不等他动手,薛姑娘已经抢先拿走了板凳。
虽同在花溪村,但李太爷家离得稍远一些,与薛家隔了一条街。
李老太爷昨晚受了惊吓,这会儿才稍好一点。见一对新人来还东西,他打起精神,留二人说话。
“大郎闺女,你虽是妻主,招赘了上门女婿,但切不可因此而骄横无礼。还有你,二郎是吧?既然做了赘婿,就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夫妻俩要相互扶持,相敬如宾……”
细细叮嘱一番之后,李老太爷又提起薛家众人:“你们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那些长辈或有不当之处,你也别往心里去,更不可记仇。说不定哪天你还得靠他们呢……”
薛灵栀不爱听这种话,但也不至于当面反驳,她低眉垂目,面带微笑,做认真聆听状,偶尔应和一两句。
李老太爷越发满意:“果真不愧是大郎的闺女,读书人就是教女有方。”
好不容易等李老太爷讲完,两人才离开李家。薛灵栀刚一出门,就悄悄做了个鬼脸。
依靠薛家宗族那些人?还是算了吧。不被他们欺负就不错了。
赵晏看在眼里,嗤的轻笑一声。
他就知道,这位薛姑娘,只是外表乖巧。
薛灵栀瞧他一眼,小声嘀咕:“你笑什么?”
她只是做个鬼脸而已,有很好笑吗?
赵晏收敛了笑意,神色淡淡,直接沿用她先时的回答:“没什么。”
薛灵栀正要说话,忽听前方有人唤她:“栀栀!”
是邻居李婶。
她正快步走来,急急忙忙道:“可算找到你了,快回去吧,你家来人了。”
“谁?来什么人?”薛灵栀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的赵晏,颤声问,“是昨晚那群差役吗?”
“差役?当然不是,城里来的,好像说是你娘。”
“我
YH
……我娘?”薛灵栀双目圆睁,一脸的不可置信。
娘不是远在东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就算回来了,也不可能主动上门来找她啊。
“对,说是你娘,坐马车来的。马车还在你家门口呢,可气派了。”
“好,我知道了。”薛灵栀来不及多想,也不顾身旁的人,匆匆忙忙便往家跑。
果不其然,刚一转弯,她就看见了停留在自家门口的马车。
花溪村没有马,马车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几个小孩子远远地盯着马车瞧,小声嘀咕却不敢近前。
薛灵栀看见马车后,也愣怔了一下。
不知道车夫对车里人说了点什么,马车的车帘缓缓被掀开,从车里走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女子。
正是娘亲方梨。
距离上一次见到母亲,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
如今乍然看到娘,薛灵栀心里一酸,紧张、欣喜之余,还有着丝丝不安。明明娘亲就在跟前,她却不太敢贸然上前,只站在数尺开外,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才喊得一个字,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旁的赵晏心中微讶:这位薛姑娘和她母亲生的倒是不大相似。
第32章 赘婿
方梨抬头看向女儿,招一招手,温柔轻唤:“栀栀,过来。”
“嗯。”仿佛突然被注入了大量勇气一般,薛灵栀快步走过去,“娘,你怎么来了?”
方梨站在马车旁,摸一摸女儿的头,嗔怪道:“还说呢,我前天刚从东都回来,听刘妈妈说,你来找过我。我想着你特意找我,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昨天一大早就打发了人过来看看。谁知道正碰上你成亲。我实在放心不下,就自己过来了。”
说完她又叹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下面人传错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你也真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我这不是来不及吗?”薛灵栀讪讪一笑,尴尬之余,心里还有点暖意,随后又辩解道,“娘,我去城里找过你的,可是你……”
“可是我不在,去东都了是吗?”方梨笑一笑,视线转向缓步跟上来的张公子,目光审视,“他就是你相公吗?”
“对,是他,姓张,排行第二,叫他二郎就行。”薛灵栀点头,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又忙冲张公子使一使眼色,示意他快叫人。
赵晏唇线紧抿,一声不吭。
之前祭拜亡者也就罢了,好歹死者为大。现在面对一个陌生的大活人,他叫什么?叫岳母?又不是真的。叫娘?恐怕对方未必受得起。
薛灵栀不由心中气恼。真是,打个招呼而已,就为难死你了吗?她只好低声催促:“张延之,叫人。”
两人相识以来,她很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唤他。
赵晏还未开口,方梨就笑着摆一摆手:“这个不急。栀栀,你不请我回家坐一坐吗?连大门都不让我进了?”
“没有,没有。”薛灵栀连忙否认,“娘,你进。”
她怎么可能不让娘进家门?
薛灵栀将母亲请进去,又要去奉茶,却被母亲拦住。
方梨神色温柔:“让新姑爷去煮茶吧,我有点事问你。”
“哦,好。”薛灵栀愈发紧张了几分。
赵晏知道这是支开自己,也不多话,略一颔首,便向厨房而去。
方梨又吩咐跟随她前来的婆子:“你跟着姑爷过去,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是。”
将人都支开后,方梨才沉声问:“你爹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人说你爹去了?”
薛灵栀瞬间红了眼眶:“嗯,五月走的,到现在还不满两个月。”
“原来是真的……”方梨神色怔忪,目光幽深,好一会儿才问,“你爹他,走之前有对你说什么吗?”
薛灵栀摇一摇头:“没有啊,我爹得的是急症,什么都没说。”
若非如此,以爹爹对她的疼爱,也不会留一个难题给她。
“那你爹生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方梨话说到一半,就闭口不言。
薛灵栀不解:“说过什么?”
“没什么,不提了。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提它做什么?”方梨转移了话题:“我听人说,薛家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昨天一大早,她打发人来花溪村询问情况,正好碰见这边办喜事。她派来的人虽然没能单独见新娘,但听村里人闲话几句,也对事情有了一定的了解。
栀栀当时肯定是很艰难,只怕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去向她求助。可惜当时她也不在永宁。
“娘——”薛灵栀先时应付宗族,也不觉得有多辛苦,可这会儿听娘这么轻声细语地询问,只觉千种艰辛,万般委屈,眼泪哗的便流了下来,抽抽噎噎道,“他们逼我嫁给一个很老很老、很丑很丑、很坏很坏的人,想用我换聘礼……”
她简单讲述薛家人的几次威逼,越说越委屈,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仿佛是从前那个受了委屈找娘哭诉的小女孩儿。
方梨闻言,气恼而又怜惜,抬手帮女儿擦掉眼泪,将她揽进怀中:“可怜的孩子,你受委屈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一下子就抚平了薛灵栀心里的不快。她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有点委屈,但是我都给应付过来了。”
母亲再嫁后,薛灵栀见过她几次,娘亲待她虽然依旧和善,可她总隐约感觉似乎隔了一层。这会儿被娘拥入怀中,那点疏远几乎是在刹那间消失不见。
方梨静静地看着女儿,心下一叹,这个孩子,时隔数年,对她仍然依恋孺慕,令人动容。倒是她,有点辜负这个孩子的情意。
“还好你爹生前给你安排了亲事,你又机警,才没让他们得逞。”方梨轻拍女儿后背,转而又问,“栀栀,那个张家二郎为人怎么样?对你好吗?”
薛灵栀微微一怔,看样子,娘好像并不知道这亲事是假的,真以为是爹爹生前就定下的。想到昨夜之事,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将真相全部告诉娘。
算了,何必说出来让娘担心呢?
思来想去,她最终只说道:“他,对我还好啊。”
“真的?”方梨神色狐疑,并没有错过女儿的那点犹豫。
面对母亲的怀疑,薛灵栀重重点头,当即表示:“真的,当然是真的了!我是妻主,他是赘婿,他怎么敢对我不好?我让他往东,他都不敢往西的。”
“是么?”方梨有些意外。
“是啊。”薛灵栀心虚极了,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他做饭很难吃,脾气也不好,有时候阴阳怪气的……”
方梨轻笑,稍稍放心一些:“肯做饭就已经很好了,做的不好以后慢慢学就是。”
停顿一下,她又问:“栀栀,你有没有想过,搬到城里去住?”
“进城?”薛灵栀微讶。
“是啊,乡下地方宗族势力大。这回你是应付过去了,可下一次呢?若他们看你是个女子,张二郎是个赘婿,还来欺负你们怎么办呢?你要是进了城,在我身边,多少还能有个照应。”
薛灵栀想了想:“可是,我要是走了,我爹爹留下的房子田地怎么办?肯定要被薛家那群人给霸占了……我不甘心,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才不舍得我爹的心血便宜那些外人。”
而且,看陈家人对她的态度,未必欢迎她,她不想让娘为难。
“栀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其实你爹他……”方梨欲言又止。
薛灵栀不解:“我爹怎么啦?”
“你爹他……”望着眼前少女茫然的眼睛,方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她最终只移开视线,说道,“你爹他更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呀,我有在好好生活呢。娘,你还去东都么?”
“年内大概不去了。”
“那,我先待在这里。薛家人要是欺负我,我再进城找娘
铱骅
,好不好?”薛灵栀小声问。
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她实在不想麻烦娘。薛灵栀知道娘是关心她,可她一来不想给娘的生活增添负担,二来实在舍不得爹爹留下的田产屋舍,三来在与薛家宗族的人斗智斗勇中,也稍稍摸到了一点门道。
——他们用乡下的规则,那她也用乡下规则,硬气一点,机灵一点,未必就会吃亏了。
女儿仰头看着她,信任又依赖。方梨又叹一口气,良久才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也好。”随后她又笑了笑:“栀栀,你去看看,姑爷倒茶怎么还不回来。”
“哦,好。”薛灵栀答应一声,转身便去厨房。
刚走几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母亲面前夸的海口,不由地苦了脸。
方才为了让娘放心,好像说得有点夸张了。
怎么办呢?只能让张二郎帮忙配合了。
……
此刻,婆子袖手站在厨房门口,看那位新姑爷烧水。
这个年轻的郎君虽是赘婿,但容貌俊逸,气度不凡。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是无法想像这样一个郎君烧水时是什么样的。
在赵晏看来,烧水很容易,至少比做饭简单得多。
水很快烧开,他并不急着送过去,而是双目微阖,在一旁静静等水变凉,同时给那对母女留足说话的时间。
此前他隐约听说过,薛姑娘母亲另嫁,今天亲眼见到,十分意外。看来薛姑娘的容貌是随了父亲吧?
“张……二郎!”薛灵栀快步走过来,视线扫过门口的婆子,定一定神,问道,“水烧开没有?”
赵晏抬手一指:“烧开了,还有点烫。”
“你快端过去吧,我娘都等急了。”薛灵栀吩咐。
赵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她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看我干什么?端啊!难道还想让我亲自动手吗?”薛灵栀催促,语气罕见地有几分不耐。
赵晏哂笑,她若好声好气地请求,他也未必不能同意。可这般姿态强硬,是要命令他么?
门口站着的婆子见状,不由地呆了一下。薛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私下竟是这样厉害的吗?她忙近前几步,笑道:“放着吧,让老婆子来端。”
“不用,让二郎端就行。”薛灵栀脚尖轻轻踢了踢赵晏的鞋尖,下巴微动,“你端。”
“薛……”
薛灵栀又催促:“我娘在外面等着呢。”
说话间,她抓住赵晏的手臂,轻轻晃了两下。
七月衣衫单薄,隔着薄薄的衣裳,赵晏分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薛姑娘一反常态,甚至有几分颐指气使,偏偏她一双眸子里却写满了恳求,像是要望进他心里去。
赵晏阖了阖眼睛,拒绝的话不知怎么便没能说出口。
他对自己说:可能她有特殊原因呢,就当是在人前给她留几分面子。
第33章 亲近
担心张公子不肯配合,薛灵栀干脆用手指在他手臂伤飞快写了一个“帮”字。
女子纤长光滑的手指滑过肌肤,瞬间带起一阵颤栗。
赵晏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蓦的后退两步,双眉紧蹙。他又没说不答应,她这是干什么?
咬一咬牙,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赵晏低声问:“现在端?”
“对对……”薛灵栀轻咳一声,下巴轻抬,面上一派倨傲,“对啊,不然你想什么时候?”
然而趁那个婆子不注意,她却对他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用口型道:“帮帮忙,配合一下,求你了。”
赵晏阖了阖眼睛,心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刚一点头,面前的薛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赵晏嗤的轻笑一声:这位姑娘变脸可真快。
……
水端到方梨面前时,仍有些发烫。
方梨不急着喝茶,只抬眸打量着张家二郎。
看其容貌,颇为俊美,观其气度,自也不凡。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竟会做赘婿。
“方才听栀栀叫你延之是吧?”方梨温声问,“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做点小本生意。”赵晏垂眸,神色淡淡。
“你家里有兄弟几个?”
“六个。”赵晏倒也没有撒谎。
方梨叹一口气,心想,儿子有一点多,不过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他入赘别家?
“我听你的口音,似乎不像是本地人。”
赵晏仍沿用先前的回答:“我是河东人氏。”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京城那边过来的呢。”方梨微讶。她跟着陈员外去过东都,比起花溪村的村民,明显更有见识一些。
薛灵栀在一旁站着,心里暗暗着急。她不想让他们聊太多,怕娘察觉出异样,就出声催促赵晏:“张延之,你去端一些糕点过来。”
赵晏皱眉:“家里有糕点?”
在薛家二十多天,他怎么不知道家里还有糕点这种东西?
“没有你不会自己做吗?”薛灵栀下巴微抬,神情娇蛮,“要手是干什么的?”
方梨看在眼里,微微一愣,低声制止:“栀栀,不能这样。”
在她的印象中,薛文定教导女儿,是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方面教的,怎么这回见面,感觉栀栀在赘婿面前有点趾高气昂?
不过因为栀栀的这番作态,方梨对于她那句“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再无一丝怀疑。
“栀栀,二郎虽是赘婿,但毕竟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不能总是一方辖制另一方。你们要互相尊重,互相敬爱,切不可再这般无礼。”
方梨寻思,栀栀既然叫她一声娘,她就该对栀栀负起一些责任。尤其是薛文定已逝,她作为栀栀最亲近的长辈,更不能明知其行事不当而不闻不问。
不受欺负很好,但也不能太过盛气凌人。万一对方是个睚眦必报的,嘴上不说,心中暗自衔恨,栀栀身边又没有可依靠的人,那就危险了。
薛灵栀脸颊一烫,暗想,她是不是表现得有点过了?她垂下脑袋,十分受教的模样:“嗯,娘,我知道了。”
方梨笑笑,温声问道:“你是想吃糕点了么?”
“有一点儿。”薛灵栀也不好说自己是在岔开话题,索性承认。
“也怪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娘不是空手来的,也带了东西,其中就有糕点,也不知你爱不爱吃。”方梨说着便让人打开今日所带的物品。
四色糕点,一些首饰,还有两匹布帛。
虽然陈家对她和栀栀的来往颇有微词,但她们毕竟母女一场,她也不想太薄待这个孩子。再说,一点布帛首饰,她还是给的起的。
“爱吃,只要是娘给的,我都爱吃。”薛灵栀毫不犹豫地表示。
今天是爹爹去世后,她最开心的一天。不想娘亲太早离开,她便力劝母亲留下来用饭。
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撒娇卖乖:“好不好嘛?娘,你都两三年没和我一起用过饭了……”
方梨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
“那我去准备!”薛灵栀闻言,顿时喜笑颜开。
太好了,娘又能多陪她一会儿了。
可是,要招待娘亲,家里现有的食材就不大够了。
薛灵栀拿出一吊钱,打发张公子去镇上买鱼买肉。
“去镇上?”赵晏眉梢微动,低声提醒,“这里离镇上至少有六里路。”
道路难行,一来一回,加上买肉的功夫,一个时辰都不一定够。何况他还身上有伤,不宜行得太快。
“我知道啊,但是我娘今天会在这里用饭,家里食材太少了。你会捉鱼么?要不,去河边捞几条鱼?可是,只有鱼也不够啊……”薛灵栀有些犯难。
赵晏双手抱臂,淡淡地道:“你后院还有三只鸭子。”
薛灵栀一脸警惕
弋㦊
:“别打它们的主意。”
青豆白豆黑豆都是留着生蛋的。
赵晏冷笑,他就知道,那三只鸭子在她心里份量极重。
两人低声商量,不小心被一直留神注意着他们的方梨听见几句。方梨轻笑着摇一摇头,看来是她多虑了,这两人私下相处还好,并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样。
方梨略微提高声音:“我是坐马车来的。二郎要买什么,让闫叔送你去吧。”
有马车当然方便得多。
赵晏在花溪村将近一个月,第一次坐正经的马车。
若在以前,这种马车,他未必看得上。可现下,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唔,不错,比那天坐的骡车强。
南河镇靠近河流,盛产鱼虾,相对而言,卖鸡鸭的相对要少一点。
怪不得薛姑娘那次只买到三只小鸡仔。
赵晏买鱼、买鸭、买鸡、买山菇和竹笋……将一吊钱花得干干净净。
以前的他决计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镇上同一些小商贩打交道。
马车疾行,很快回到了花溪村。
看到赵晏买回来的东西,薛灵栀颇为满意,荤素都有,种类也多。犹豫了一下,她悄声问:“还剩多少钱?”
赵晏微讶:“这还能剩下?一吊钱而已,你还想剩多少?”
薛灵栀一噎:“讲价的话,肯定会少花点啊。”
赵晏:“……”
薛灵栀摆一摆手,算了,娘难得来一次,还是不计较那些小钱了。
她原本计划让张公子做饭,自己陪娘说话,还能显示自己妻主的地位,转念想到他那惨不忍睹的厨艺,不得不放弃。想了又想,她最终决定将他叫到厨房,给自己打下手。
在仅有两人的厨房里,薛灵栀压低声音:“在我娘面前,你先配合一下嘛。我向你保证,你这次要是帮了我,我就……”
“就怎么样?煮鸡汤给我喝?”赵晏哂笑,眉梢轻佻,“这话你说了不止三次了,可我连一次鸡汤都没喝到。薛姑娘……”
他话未说完,嘴唇便被一只柔软的手捂住。
肌肤相触,两人均是一怔。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薛灵栀一个激灵,迅速收回手指,低声道:“我和你说过了,别叫我薛姑娘,要叫栀栀。”
怎么就记不住呢?
她飞快地捻了一下手指,试图驱走方才那种怪异的触感。
赵晏神色微僵,张了张唇,别过头去,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栀栀。”
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小名。爹爹叫过,娘亲叫过,邻居李叔李婶也都叫过。从前薛灵栀都不觉得怎样,可这会儿竟感觉莫名地有点缱绻旖旎的味道。
可能是厨房有点热的缘故,薛灵栀脸颊竟有些发烫,她轻咳一声,低头拣菜,小声嘟囔:“谁说要给你煮鸡汤了?我明明想说的是,是,是给你做鞋子!对,我是想给你做鞋子的。”
花溪村这边的习俗,会送远行的人一双布鞋。正好旁敲侧击打探一下他什么时候离开。
“嗯。”赵晏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可能会多一双鞋子。
鞋子么?
明明见识过薛姑娘的女红,可不知怎么,他此刻竟然对目前还没影儿的鞋子生出了几分期待。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现在鞋子太少的缘故吧。
……
他们两人做饭之际,厨房的门一直半开着。
方梨坐在院子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厨房内的动静。悄悄观察了一会儿二人的相处,她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虽没有亲密之举,但自有几分亲近熟稔在。
“看来,薛姑娘和这个姑爷还挺恩爱。”一旁的婆子凑趣道。
方梨也这样想,口中却道:“毕竟刚成亲,新婚燕尔都是这样的。过两年还恩爱,那才是真恩爱呢。”
想了一想,方梨吩咐:“你去把闫叔叫进来歇会儿吧,不用总看着马车,谁还能把它偷走不成?”
“是。”婆子领命而去,过了片刻后,去而复返,一脸为难,“夫人,老闫不肯过来。他说刚才从镇上回来时,还感觉有人跟了马车一会儿呢。”
方梨轻笑,不以为意:“想必是村里的孩子瞧马车新鲜,就多瞧了两眼。他实在不愿进来就算了,给他倒杯水,等会儿给他端一些菜。别跟我出来一趟,反而受了委屈。”
婆子答应一声,笑呵呵去了。
方梨则坐在院中,喝一口茶,偶尔留心听一下厨房传出的声音。
“我说一点点盐,你看这是一点点么?”
“难道不是么?”
……
对话声被炒菜声所掩盖,接下来二人又说什么,方梨听不清了,只能嗅到从厨房飘出的香气,一阵又一阵。
第34章 异常
因为时间实在来不及,赵晏买回的那只鸡最终没能做成鸡汤。
“香菇鸡也很不错啦,你看,既有鸡,又有菇。”薛灵栀有点心虚,随即又郑重承诺,“明天,明天肯定给你做鸡汤。”
赵晏冷笑一声,一语不发。
他并不是真的馋鸡汤,只是感觉这位薛姑娘跟哄孩子一样,只管承诺,不管兑现。
“真的,今天主要是来不及了。有好几个菜要做呢,不能让大家一直等着啊。”薛灵栀很不好意思,暗自决定,明天不论如何,都去镇上买鸡给他煮汤喝。
今日食材丰富,薛灵栀在厨房一通忙活后,最终呈现到方梨面前的午饭也极为丰盛。
清蒸鱼、香菇鸡、烹火腿、葱茭白、蒸蛋羹、拍黄瓜……
方梨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咱们才几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没事,吃不了就剩下。”薛灵栀笑一笑。娘难得来一次,她是真心想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娘。
方梨轻笑着摇一摇头,心下动容的同时,又隐隐生出一些怜惜。当年和离时,栀栀才刚八岁,连锅铲都没碰过。如今一晃眼的功夫,竟然都能整治出一桌好菜了。
薛灵栀放下菜肴,转身又冲厨房方向催促:“张,二郎,你快一点。”
话音落地,赵晏面无表情端出一份白面蒸饼。
新出笼的白面蒸饼蓬松暄软,犹冒着腾腾热气。
——就是因为蒸饼花费的时间太久,鸡汤才被香菇鸡所代替。
这顿午饭,方梨极给面子,赞不绝口,甚至破天荒多吃了半个饼。
放下筷子时,她摆一摆手,叹道:“很久没吃这么多了。栀栀,你今天辛苦了。”
薛灵栀唇角翘起,一脸期冀地小声道:“那,那我晚上还做给娘吃?”
她一点都不怕辛苦,她宁愿天天做给娘吃。
方梨爱怜地看着女儿,歉然道:“栀栀,娘……晚上不能留下。”
“哦……”薛灵栀的肩膀瞬间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随后又强笑道,“没,没事啊。我就是,就是那么随口一问。”
用饭过程中,赵晏一直一言不发,这会儿不由地侧目,看向薛姑娘。尽管没看见她掉泪,可不知怎么,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失落。
赵晏阖了阖眼睛,他自认不是心软之人,但此刻心里竟莫名地有点发堵。
“弟弟和妹妹还在家里等着我。”方梨叹一口气,“这样,娘多陪你一会儿,到申时再走,好不好?”
“好。”
薛灵栀格外珍惜仅剩的一点时光,拉着娘说话散步,又吩咐赵晏:“二郎,你把碗筷收拾了,再把鸡鸭狗给喂了。”
赵晏:“……”
果然,他就知道,不该对她心软。
当初承诺的一切家务不用他沾手,全是空话
铱誮。
……
薛灵栀也不管他怎么想,一会儿给娘看她写的字,一会儿请娘帮她梳头绾发。
她真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娘就可以再多陪她一会儿。
可惜,不知不觉间还是交了申时。
方梨不主动开口,薛灵栀也佯作不知道。
过了申正,方梨忍不住道:“栀栀,我该走了。”
薛灵栀睫羽低垂,很快又弯起唇角:“嗯,那我送娘。”
方梨叹一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抬手摸一摸女儿的脑袋:“闲了得空进城来看娘,受了欺负和我说。”
薛灵栀重重点头,尽量神色如常:“嗯嗯,我知道啦。”
临行之前,方梨又叮嘱赵晏:“二郎,栀栀的爹爹不在了,我又不在她身边,平日里你多担待,莫让她受了委屈。”
赵晏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他未必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但这并不妨碍他让一个母亲暂且安心。
薛灵栀在一旁却道:“娘,他哪能让我受委屈?都是我委屈他。”
赵晏拂她一眼,心想,不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方梨噗嗤一声笑了。时间不早,不能再逗留,她终是放下车帘,命闫叔出发。
“驾——”
马车疾驶,很快便不见踪影。
薛灵栀仍站在原地。娘亲今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是一个美好而短暂的梦。
不过娘能来看她,她依然很欢喜。
“走了。”赵晏在一旁催促,都没影儿了,还看什么?
“哦,好。”
两人回家途中,偶遇几个邻居,无一不是打听方梨:
“坐马车来的那个夫人是你娘啊?”
那可是一辆马车,花溪村从来没有过的。
“是啊。”薛灵栀点头,毫不隐瞒。
众人看她的眼神不自觉便带了几分艳羡。原以为她爹死娘嫁无人可依,没想到人家娘居然能穿金戴银,还有马车,而且显然没有和她断了来往。
从村外到家中,短短的一段路程,竟先后有三个村人同她打招呼。甚至到了家门口,还看到门外站了个人。
那人穿一身宽大衣衫,站在风处,衣袍在风中微微飘动,平白添了一点萧索。
是葛青云。
看见他,薛灵栀不由地紧张起来,连对娘的不舍也在一瞬间消散了一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干什么?
赵晏皱眉,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师妹。”葛青云注意到了他们,突然开口,竟是换了称呼,涩然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明天就要回书院了,今年要参加秋试,不能在家耽搁太久。”
薛灵栀微怔,随即暗松一口气。她莞尔一笑,顺口道:“那我祝师兄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不管怎样,表面礼貌还是要维持的。只要不戳穿她的秘密,她不介意将他视作好师兄。
“谢你吉言。你……”葛青云感觉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犹豫良久,只说一句,“你多保重,我,我走啦。”
说到最后,他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丝哽咽。
还说什么呢?她已是别人的妻子,和他最多也只剩下兄妹的情分。
他心中再不甘,也无能为力。
直到离开,葛青云都没看张公子一眼,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赵晏自然也不稀罕,他冷哼一声,迳直回家。
昨晚几乎一夜未睡,今天事情又一件接一件,他实在困得厉害,回房之后,就要休息。
然而他刚回房一会儿,便听见薛姑娘蓦然拔高的声音:“张延之!”
赵晏一怔,有些莫名其妙,疑心自己听错了,就没理会。
谁知竟又听见她扬声唤了几句:“张延之!二郎!张公子!”
这次绝不可能听错。
赵晏缓步走出房门:“怎么了?”
“中午剩下的东西呢?”薛灵栀站在厨房门口,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赵晏略一迟疑,如实回答:“喂鸡、喂鸭、喂狗了。”
薛灵栀深吸一口气,满脸的不可置信:“全,全喂了?”
因为紧张,她的声音隐约带了一丝颤意。
“没有。”赵晏停顿一下,“蒸饼没喂。”
薛灵栀一呆,刚生出的那一点侥幸又被彻底碾得粉碎:“我的清蒸鱼,才只吃了一面,另一面连碰都没碰,你全喂给狗了?还有我的香菇鸡,还剩下好几块肉呢。”
“不能喂吗?”赵晏皱眉,不答反问。
“你……我……”薛灵栀又气又心疼,“你说呢?”
都是花钱买的啊。
“以前的剩饭剩菜不也喂狗了么?”赵晏有点不解,一点剩菜而已,也值得这么大反应?
薛灵栀急道:“这能一样么?平时也有鸡有鱼?你真是……”
今天的菜足足花了一吊钱呢。
“我真是什么?”赵晏按一按眉心,“薛姑娘,不是你让我收拾碗筷,喂鸭喂狗么?”
以他的身份,肯做那些,完全是纡尊降贵,她居然还挑三拣四?
“我……”薛灵栀一时语塞,嘀咕道,“我是让你收拾,是让你喂,但是没让你这么收拾这么喂啊。但凡你之前问我一下呢?我本来还想留着晚上……”
“我不吃剩菜。”赵晏忽然道。
薛灵栀一噎,有些恼了:“你不吃剩菜,那你今晚别吃饭了。”
说完,她气呼呼回房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赵晏阖了阖眼睛,只觉得这位薛姑娘今天火气也忒大了一些。他只是拿剩菜喂狗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了。还用不让吃饭来威胁?难道他一个人就会饿死么?又不是没见过她做饭。
他唇线紧抿,也自顾自回房。
本以为会很快入睡,可不知怎么,竟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时想到薛姑娘今日的讨好请求,一时想到她方才的冷言相对。他心中似是堵着一口气,极为憋闷。
赵晏暗自思忖,等将来脱困,定要将大量金银珠宝堆在她面前,看她还会不会因为这点剩菜就敢给他脸色看。
等等,薛姑娘回房之后,不会去偷偷哭吧?本来她娘走了,她就不高兴。
一想到这个可能,赵晏愈发睡不着了,干脆坐起身。
而另一厢,回房喝了一大杯冷水后,薛灵栀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毕竟张公子今天在别的方面还算配合得不错。怎么能因为他做错一件事就让人受饿呢?
再说,她事先没打招呼,好像也不能全怪他头上。
万一他恼了,出门告诉众人,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是假的,他根本不是爹爹为她找的赘婿,岂不是糟糕透了?
可是,她话都说出去了,再收回来岂不显得很蠢?
左思右想之后,薛灵栀将心一横,端了几样糕点,来到杂物间外,“笃笃笃”地敲门。
听到动静,赵晏蓦的精神一震:“进来。”
薛灵栀推门而入,将糕点放在桌上,也不看他,硬邦邦道:“今晚不做饭,你吃这个吧。”
赵晏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一种示好。他唇角不自觉勾起,心底的那点郁气几乎是在一瞬间散得干干净净:“你吃什么?”
“我不吃,我饿着。”薛灵栀没好气道,不过她终究没忘了自己的来意,便又补充道,“我要留着肚子,明天喝鸡汤。”
赵晏嗤的一声轻笑,说不出的轻快。
“你笑什么?”薛灵栀扭头。
说这话时,她下巴微抬,一双眼睛圆滚滚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白嫩的脸上,她的脸看上去似乎会发光一样。
赵晏倏地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他想,肯定是因为一夜没睡,不然怎么会突然感觉心跳有点异常呢?
好在薛姑娘没有追问,放下糕点,客套两句,这件事就算掀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薛灵栀动身去镇上。
铱骅
她刚出门不久,就有人潜入了薛家。
第35章 离开
清早,薛姑娘徒步去镇上买鸡,赵晏一个人留在家中。
他很珍惜这难得的清净,干脆搬了一把竹椅坐在院子里。
那三只烦人的鸭子被关在了后院,和那三只鸡仔作伴。
小狗阿黄大约是和赵晏混熟了,或者感念他昨日喂鱼的恩情,摇着尾巴在他脚边扑来扑去。
二十多天前,赵晏刚来花溪村,阿黄还仅仅是一只没满月的小奶狗。如今已褪去奶膘,隐约露出几分威风。
低头看一眼阿黄,赵晏低声告诫:“别咬鞋子。不然,我找你主人赔。”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阿黄发出“呜呜呜呜”的声响,扑得更欢了。
赵晏嗤的轻笑一声,缓缓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突然,小狗“汪汪汪”地叫起来。
赵晏睁开眼睛,只见阿黄弓起身子,毛发直立,正对着后院的方向狂叫。
他抬眸一看,一个戴着面罩的男子不知何时竟出现在院落中。
赵晏心中一凛,腾地站起。
却见对方一把扯掉面罩,单膝跪在他面前:“属下周明来迟,望殿下恕罪。”
阳光穿破云层,倾泻在他身上。
望着对方熟悉的面容,赵晏竟恍惚了一瞬:“周明?是你。”
“是属下。”
周明是东宫近卫的副首领,跟在赵晏身边已有九年,武功高强,人也稳重,可谓是赵晏的心腹。
花溪村的闲适安逸仿佛在一瞬间随风而去,赵晏低声呵斥了一下犹自汪汪直叫的小狗:“阿黄,别叫。”
小狗摇着尾巴,蹲在他身侧,果真不再乱叫。
赵晏看向周明,开口就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自殿下出事以后,陛下便封锁了消息,称此事不宜张扬,只让禁军便宜行事……”
“禁军?”赵晏忽然冷笑一声,“你知道我当初为何出事么?”
周明摇头,如实回答:“属下不知。”
“是随行的禁军叛变。”赵晏一字一字道。
禁军只听命于陛下一人,事涉陛下,周明一怔,继而垂眸,不敢多言。
静默一会儿后,周明才又续道:“属下等担心殿下安危,便分作两路,尤大人等留在京中,属下等人沿雒水寻找。昨日在南河镇上,属下恍惚感觉像是见到了殿下,当时人多,离得远,不敢确认,今日才……幸好苍天庇佑,属下得以找到殿下。”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哽咽。
闻讯后的半个月里,他和一帮兄弟们,几乎是通宵达旦地寻找。期间艰辛,非语言所能描述。
赵晏目露嘉许之色,缓缓道:“辛苦你们了。”
虽说比他原本以为的要迟一点,但能在禁军之前找到他,实属不易。等他回京之后,必有重赏。
不过,发现他的契机居然是因为他昨日去镇上买菜么?这样说来,勉强也能记那位薛姑娘一功。
“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周明停顿一下,补充道,“属下听闻,三殿下、四殿下,也在派人寻找殿下。只是他们的人还在东亭县境内寻找。”
赵晏沉吟,没有作声。
当日他出事就是在东亭县内,不过是顺水漂到永宁罢了。
果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父皇声称封锁消息,可三弟、四弟不也闻讯赶来了么?他可不觉得他所有的弟弟们费尽心思找他,都是出于兄弟友爱。
“殿下,兄弟们都在村外候着,等待接应,还请殿下速速回京。”周明再次行了一礼。
“嗯。”赵晏答应一声,不知为何,心中竟涌上丝丝失落。
明明离开此地,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
觑着殿下的神色,周明试探着问:“殿下,要带此地的主人一起离开吗?”
“带她做什么?”赵晏毫不犹豫地否决。他这一路回京,危险重重,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做了。
“是。”周明也有些委屈,他不是看这边院子里贴着“囍”,又听说这家刚办喜事么?
略一思忖,赵晏道:“稍等一会儿,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走。”
说完,他转身回了房间。
当初他流落此地,别无他物,没什么可收拾的。但是就这样离去,似乎缺一点什么。
赵晏视线在简陋的杂物间逡巡一圈,终是将昨天傍晚薛姑娘端来的糕点包了一块,纳入怀中。
——他平素不爱此物,昨晚只勉强吃了两块。
随后,他又铺纸研墨,简单留书作别。
走出房间后,看见在院子里候着的周明,赵晏想起一事,忽问:“你身上带的可有金银?借我一些。”
“有……有的。”周明愣了一下,殿下跟他说借?他没有多想,忙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子。
东宫近卫月钱不低,他平素又无花钱之处,因此颇有一点闲钱。出门在外,又多带了一些。
然而殿下却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的模样:“就这?”
周明摸一摸鼻子,果断褪下手上的金戒指:“还有这个,也能值几个钱。”
“算了,你自己留着吧。”赵晏没接,将两块碎银放回桌上,便同周明一道离开。
离开之际,他还在想,假如遇到村民问询,该如何回答,以便于将来薛姑娘圆谎。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一路并未遇到相熟的村民。
马车就停在村口半里地外。
驾车的、以及不远处乔装的人员俱是赵晏的心腹。
众人看见他,皆又惊又喜:“殿下!”
凉风习习,赵晏回头又看了一眼山水掩映下的花溪村。
这大概会是他这一生中比较难忘的经历了。
“殿下,还有一事……”周明略一犹豫,禀道,“京中传言,陛下,陛下似乎有意立虞氏为后。”
赵晏闻言,不由地一惊:“陛下要虞氏立后?”
陛下原配皇后早逝,其长子不满两岁就夭折。赵晏虽是次子,却是实际意义上的皇长子。陛下怀念发妻,不愿再立后,中宫之位便一直空悬。
天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此,赵晏九岁时,就在朝臣的提议下,被陛下立为太子,其母张氏以贵妃之尊摄六宫事。
虞氏是半年前入宫的,一时盛宠无二。
如今陛下年近五旬,竟要再立皇后,大约不仅仅是因为爱极了虞氏,恐怕也动了易储的心思。
“是有这样的传言。”周明低声道。
赵晏冷笑:“难怪。”
他心中再无一丝杂念,掀开车帘,迳直进了马车:“走吧。”
“驾——”
马车疾驰,驶出一段距离后,又与数骑汇合,一路西行,渐渐驶离了南河镇。
……
南河镇的早市,人来人往。
薛灵栀左瞅右看,货比三家,终于相中了一只肥美的母鸡。
“就它了。”
这只鸡炖汤肯定鲜美。
“用帮忙杀吗?”卖鸡的老伯十分热情。说话的间隙,他手起刀落,直接应一个阿婆的要求,砍掉了另一只鸡的脑袋,鲜血直流。
薛灵栀看得目瞪口呆,连忙摆一摆手:“不用不用,血淋淋的不好拿。”
她不敢想像自己拎着一只流血的鸡从镇上一路回家。
“那也有不流血的杀法。”老伯干脆利落,狠狠拧了一把鸡脖子,“卡吧”一声,鸡扑腾了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薛灵栀:“……行,多谢老伯。”
她今日赶集,特意背了个竹制的背篓,当下将没了气息的母鸡放入背篓中,又去买了一点菌菇、生姜等物,在早市走走逛逛,又耽搁了约莫半个时辰,买够所需的物品后才慢悠悠回家。
道路不好行,背着竹篓更加不易。行至一个丁字路口时,薛灵栀将背篓放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自己则坐在另一块石头上休息。
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薛灵栀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是三人三骑。
乡下这地方,平时连一个骑马的人都不容易见到,更何况是三个。
薛灵栀感
依誮
到新鲜,不自觉又多看了两眼。
为首者是个年轻公子,生的有几分面善。但至于是在哪里见过,她又着实想不起来。后面的两人从打扮来看,像是仆从。
年轻公子开口:“这位大嫂,请问往青石镇该怎么走?”
“你是在问我吗?”薛灵栀一呆,左右瞧了两眼,后知后觉意识到可能是在喊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她与“大嫂”联系在一起,但除了她,此地确实没有旁人。
唔,也许是因为她新婚,刚换了发髻的缘故。
“是啊。”骑在马上的年轻人点一点头,手握缰绳,神情颇为潇洒,“请教大嫂,青石镇该怎么走?小可是游学的书生,听闻青石镇有位致仕的崔尚书……”
他轻轻“咦”了一声:“大嫂长得有些面善。”
“这里是南河镇,青石镇好像在南河镇的东边,再往东一些。”薛灵栀不太确定,也没理会那句面善,“要不你问一问别人?你说的那位崔尚书,我并没有听说过。”
说完,她背起竹篓继续往回走。
“多谢大嫂。”对方再次抱拳,拨转马头便往东去,两个随从骑马追上。
三人骑出一段路程后,年轻公子猛地勒紧缰绳,神情大变:“不对!田七,白及,刚才那个大嫂,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像一个人?”
“公子指的是?”两个随从俱是一怔。
“像我娘年轻的时候。”
田七犹豫了一下:“夫人气度高华,又岂是普通乡间村妇能比的?”
“不是,不是,你想想她的眉眼,她的额头,是不是和我娘一模一样?不止是和我娘,跟我的也很像啊!”公子神情激动,“你说她会不会就是……快!快回去!”
第36章 妹妹
薛灵栀背着竹篓回到村里。
推开家门之际,她故意发出重重的声响,同时口中说道:“我回来啦,鸡也买回来啦。”
然而,并无人应声。
薛灵栀轻轻“咦”了一声:“张延之,出来给鸡拔毛了。”
小狗阿黄迎上来,在她脚边扑来扑去,却不见张公子的身影。
薛灵栀有些纳闷,将背篓放在高处,免得阿黄能够到。她自己则行至杂物间门口,抬手敲了三下:“张公子,二郎?”
四下里安安静静,只有小狗“汪汪汪”的叫声。
“那我进来了哦。”薛灵栀心内狐疑更重,干脆推门而入。
房内空空,并无人影。
“去哪儿了?”薛灵栀心头立时浮上一个猜想,该不会是被衙门的人带走了吧?
不对,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衙门的人来过,家里不可能这般干净整齐。
那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桌上似乎有银子,走近一看,发现有两块碎银,加起来约莫七八两,刚好压在一张纸上。
而那张纸上写满了字。
薛灵栀拿起纸张,低头细看。才看得几行,就心里咯登一下。
原来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张公子的侍从找到了这里,接他回家去了。
他在信上说,她可以先对外宣称他是去城里帮工。等过一段时日后,再说他河东老家有事……
短短几行字,薛灵栀看了又看,确定并无遗漏的内容。
她忍不住想,其实说他去城里帮工,的确是个不错的理由。正好娘昨天才来看过她,村里人应该不会生疑。
张公子这人也不算很小气,临走前还给她留了七八两银子,足够付他这段时日的一应花费了。
因为不清楚他的身份,担心受到牵连,薛灵栀内心深处的确想过让他早些离开。可不知怎么,这会儿他悄悄离去,她明明该松一口气的,但心里却莫名地有点没劲儿。
薛灵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自己异常的缘由。
肯定是因为今天新买的母鸡。如果早知道他要走,喝不上鸡汤,就不该让那老伯帮忙杀鸡的。不然留着生蛋多好!
那样,就能天天吃鸡蛋了。
思及此,她不免一阵心疼。
叹一口气,薛灵栀收起了碎银,又取出火折子,将那张纸烧得干干净净,这才走出了杂物间。
阳光正好,院子里空空荡荡,一如从前。
一眼看到高处的竹篓,薛灵栀心蓦的一沉,缓步走过去,默默取出死了的母鸡。
死都死了,也不能浪费。
那姓张的走了,但鸡汤还是要喝的。
过了一会儿,薛灵栀后知后觉意识到给鸡拔毛时,应该先烧热水。
今天真是糊涂了,连怎么收拾鸡都给忘了?
……
花溪村口,田七和白及均神情严肃。
年轻的公子一脸紧张:“确定就是这里吗?”
白及点一点头:“确定,小的亲眼看见她进了村口第二户人家。”
方才三人返回去追那个女子,一直追到一个分岔路口,不得不分头行动。
白及运气好,追至花溪村,远远地看到那女子进了家门。他不敢上前,也不敢耽搁时间,立刻回去禀告公子。
“好。”公子沉声道,“咱们现在就去。”
“三公子。”田七忽然开口,犹豫着道,“其实人有相似很正常,小姐当初出事是在江南,这个人也未必就是小姐。”
——不是他不识趣,非要泼公子冷水,而是自小姐走失后,府上已派人寻找十余年,尤其是江南等地,更是一直有人在找。这期间,也曾多次发现疑似小姐的人,众人满怀期待去确认,可惜次次落空。
作为三公子的亲随,田七想稍稍降低一下他的期待,以免等会儿过于失望。
三公子瞧他一眼,甚是不快:“你觉得不是,那你就别去了,留在这儿看马吧。白及,你随我去。”
“是。”
田七搔了搔头,目送着白及和三公子离开,他则留下来与马为伴。
花溪村依山傍水,位置偏僻。鲜少有外人来,乍然看见两个陌生人,村民不自觉多看两眼。
三公子毫不在意,迳直走到第二户人家,看一眼白及。后者会意,立刻上前敲门。
薛灵栀一锅热水烧好,刚给母鸡拔了毛,正拿着刀准备开膛破肚。听见敲门声,愣了一下,扬声问:“谁呀?”
没有人回答,但敲门声仍在继续。
薛灵栀心下纳罕,开门一看,认出是之前问路的年轻人。
为首的年轻公子神情激动,紧紧地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
薛灵栀有些发怵,暗自思忖:莫不是她给人指错路了,这人上门来找找她理论?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她住这里的?
“刚才我和你们说过了,青石镇在哪里,我也不是很确定,让你们再问一问别人。”薛灵栀立刻说道。
三公子定一定神,倒也彬彬有礼:“我不是来问路的,我是想讨杯热水喝。”
“哦,热水啊,那你等一会儿,家里有现成的。”薛灵栀松一口气,转身回家。
乡下人热情,路过的行人要钱没有,要水还是愿意给一些的。
不料,对方两人竟跟着她进了家门。
薛灵栀有些意外:讨水就讨水,怎么跟着她进来了?
但人都进来了,她不好直接驱赶出去,便没多说什么,转身去厨房端了两碗热水。
——今日要炖鸡,方才烧的热水多。
水有些烫,需要稍稍晾一会儿。两个年轻人看看院中拔了毛的鸡,再看看院中贴着的尚未褪色的“囍”。
三公子忽然开口:“这位娘子是刚成婚吗?”
“对,前天刚招赘的女婿。”薛灵栀立时察觉到了他前后称呼的不同。
她隐约感觉这两人有点古怪,但至于是哪里古怪,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略一思忖,她决定当着他们的面给鸡开膛破肚,不管他们是好是歹,总能稍稍震慑一下。
于是,她拿着刀,干脆利落沿着鸡脖开始,重重划下一刀。
铱誮
“原来是招赘,娘子是家中独女吗?”三公子再次问道。
薛灵栀取出鸡的内脏:“嗯。”
“怎么不见娘子家里其他人?”三公子又问。
薛灵栀头也不抬:“我爹过世了,我娘在城里,我相公去城里帮工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一问。”三公子讪讪一笑,又冲白及使个眼色。
白及会意,近前搭话:“娘子在杀鸡啊,用不用我帮忙?”
说话间,他视线在薛灵栀头顶逡巡。
三公子冲他挤眉弄眼地比划,又用口型询问:“几个?”
白及摇一摇头,面露难色。
薛灵栀猛地回身,拎着刀,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白净的脸上写满了警惕:“你们要做什么?我好心请你们喝水,你们要对我不利吗?”
“我……”白及语塞,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三公子道:“娘子误会了,我们并无恶意。”
“没有恶意,那你们是在干什么?当我没看见你们的小动作吗?”薛灵栀面有怒色。
她是背对着他们不假,可她面前摆放着一盆水,虽不干净,但还是能看见倒影的。
方才她分明通过盆里的水看到这两人对着她的脑袋比比划划。
“我是想看一看,你头上是不是有三个发旋儿。”三公子解释。
他方才靠近观察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女子像娘亲年轻的时候,求证的心情就更急切了一些。
薛灵栀冷笑:“我头上有几个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内不免有些惊讶,因为她头顶确实有三个旋儿,小时候爹娘常说,发旋儿越多,人越倔强。但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又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乡下女子梳头简单,她今日的发髻是简化了的朝云近香髻,她头发多,乌发如云,层层叠叠堆在头顶,旁人绝不可能一眼就看见她的发旋。
“怎么没关系?世人大多只有一个发旋儿,两个的都少。但我小妹头上有三个,和我的一模一样。”三公子难掩激动,“不信你看我头上。”
说着便低头扒开发髻给人瞧。
薛灵栀吓了一跳,蹭的后退两步,手中握紧刀柄,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这人头上果真有三个旋儿。
和她一样。
一旁的白及见状,连忙解释道:“我家小姐幼时走失,我家公子很是思念,多年来一直寻找。这位娘子容貌很像我家夫人,年纪也对得上。因此,我们斗胆前来确认,还请娘子宽恕。”
“所以,你们不是来讨水的。”薛灵栀依然警惕,甚至防备心更浓了。
还以为再次见到这两人是巧合,原来真是冲着她来的。莫不是跟了她一路?她竟然毫无所觉。
不怕,别慌,这是花溪村,她对此地更熟悉,而且她还有刀。
“不是讨水,是想来求证一下。”三公子一脸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问,“能让我看一看你的头顶吗?我只看一眼就行。”
薛灵栀哪里肯答应?她心中一阵惶恐懊恼,却不肯露出惧色,强自镇定:“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快点离开吧,不然我就叫人了。我们村人很多的,街坊四邻也不好惹。”
“看一眼,我只看一眼就行。我,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三公子有些急了,低声请求。
他好不容易追到这里,满怀期待,怎么可能连求证一番都不曾,就被一句话轻松打发?
薛灵栀拿布擦拭了一下手里的刀,再次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既然你不是,为什么怕我看?我看了后发现不是三个,不就死心了吗?还是说,你头上真的有三个旋儿?”三公子双目圆睁,神情立变,“你,你右肩是不是还有一块红色印记?”
薛灵栀愕然。
此事极其私密,连邻居李婶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又是如何得知?
见她久久不语,三公子再次催促,一脸紧张:“你快说有还是没有?我听娘说,你那块儿红记,刚出生时,只有针鼻儿大小,到了一岁时,就有米粒大小了,今年你十六岁,按理是不是该碗口那么大了……”
薛灵栀一惊,忍不住道:“才没有碗口那么大!”
她肩头的确有一块红记,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变大,直到近两年才不再增长,足足有铜钱那样大。
“你右肩果真有红记?!”三公子瞪大了双眼,语无伦次,甚至落下泪来,“天啊,天啊,你,我,白及,她就是我妹妹!她肯定是我妹妹!”
第37章 身世
白及轻声提醒:“三公子,还没验证呢……”
他感觉三公子太武断了,目前只是疑似而已。
“我知道没验证,但她肯定是。”三公子抬手擦了一下眼泪,极其笃定。
薛灵栀心头一阵惊惶。
虽然她也觉得三个发旋儿、肩头红记有点过于巧合了,但她并不相信自己身世有异。
而且眼前这个人草率又古怪,谁知道是不是偶然从哪来知道她的一点信息,特意来诈她的?
薛灵栀当即轻斥:“你胡说什么?我自有亲爹娘,并不是你的妹妹!难道天底下肩上有红印的都是你妹妹不成?我也不像你说的那样,红印有碗口那么大,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呢?我一看你就感觉你眼熟,你不觉得你自己长得和我很像吗?”三公子努力保持镇定,“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让我想想……”
他在原地来回踱步,口中继续说道:“我妹妹出事时,刚满一岁,脖子里戴着一个银锁,是你满月时,爹娘请江南的巧匠打的,一面刻着‘平安喜乐’,一面刻着‘栀栀弥月’。你可以问一问你的长辈,有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停顿一下,三公子又黯然道:“当然,没见过也没关系,可能当初歹人看它能换钱,把它给卖了……”
薛灵栀脑袋“轰”的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里的刀几乎握不住。
她的确有个长命锁,上面的字和这人说的一字不差,现在就藏在她房间的小匣子里。她稍大一点就没再戴过了,一直小心收着。这人竟然知道!难道……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的长命锁,明明是她爹娘打造的。
一眼看出她神色有异,三公子更激动了几分:“你见过是不是?”
“我……”薛灵栀咬一咬牙,避而不答,只说,“我是我娘的亲生女儿,是亲生的。”
话虽这样说,可她心里却免不了惶恐。巧合太多的情况下,她不由地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情产生了些怀疑。
她言语回避,却不说自己见没见过,三公子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他心思一动,故意激她:“你既然说你是你娘的亲生女儿,敢不敢同我一起去问一问你娘?”
薛灵栀应声道:“问就问,有什么不敢的?”
她迫切地想见到娘,想让娘告诉她真相。
薛灵栀放下杀到一半的鸡,匆匆洗干净手,就要出门,然而却又迟疑了,理由一个接一个:“我娘在永宁城里,今天太晚了,我从镇上回来,很累,还没吃午饭,我明天再去。”
“那你先吃饭?等你吃了午饭去?你嫌累的话,我可以给你找辆马车,或者给你雇个轿子,肯定不会累到你的。”三公子连忙表示。
若说先时只有六分笃定,那么现在基本就有九分了,等见一见她娘,再找人验证也不迟。
毕竟男女有别,他也不能直接扒着人家细看。
薛灵栀悻悻地道:“等你马车找来再说吧。”
三公子吩咐:“走,白及,快,快和田七一起,去最近的地方找辆马车,越快越好。”
“是。”白及领命而去。
三公子仍留在这里。
好不容易找着妹妹,他哪舍得走?
薛灵栀心头乱糟糟的,也无心驱赶他。她重新蹲下来冲洗开膛破肚后的母鸡,一遍又一遍。
邻居李婶过
䧇烨
来送菜,看见三公子,愣了一下:“栀栀,这是谁?”
不等薛灵栀回答,三公子就忙道:“我是她哥哥。”
这个大婶叫她栀栀,和妹妹名字一样,又添一条证据,不错。
“咦,是舅舅家的还是姨母家的?以前都没见过,和你长得还真像。”李婶顺口道。
薛灵栀手上动作一顿,抬头问:“真的很像吗?”
李婶不解其故,点头道:“像啊,尤其是眉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哦。”薛灵栀没再说话,只当没瞧见对面那个年轻公子脸上兴奋得意的神色。
因为有客人在,李婶也不久留,放下一把菜,就走了。
薛灵栀默不作声,洗干净鸡后,开始剁块,浸泡,煮汤。
期间,她一直心不在焉,不停地回想着早年发生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一一浮现在她脑海。
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连菌菇都忘了放。
今日的鸡汤味道有点淡,薛灵栀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她也不招呼三公子以及她去而复返的随从,只问道:“什么时候进城?”
她现在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可以去找娘了。
“你想什么时候?现在就行。”三公子眼睛一亮,匆忙咽下口中的酥饼。
——妹妹自己喝鸡汤,都没招呼他吃午饭,这酥饼还是白及从镇上带的。
“嗯,那你等我一下。”薛灵栀回到房间,打开首饰匣。
她的贵重首饰很少,除了娘赠给她的平安扣祥云耳坠,只有一个银质的长命锁。
这银锁有些年头了,锁身微微发黑,但锁两面的字依然清晰可见。
薛灵栀将长命锁揣进怀里,手里又拿了一把小剪刀,站在院中,对三公子一行人道:“好了,可以出发了。”
“走!”三公子兴高采烈挥一挥手,招呼两个随从往外走。
马车是刚从镇上花高价买的,就停在薛家门口,白及又多套了一匹马,他握着马鞭,态度慇勤:“小姐,请。”
薛灵栀面无表情登上马车,暗想,她拿着防身的剪刀,不怕他们万一使坏。
马车一路行得极快,驾车的白及时不时地扭头询问:“小姐,接下来该怎么走?”
薛灵栀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着边际地划过一个念头:这般不识路,每过一个路口,都要问一问她,大概不是拍花党。
进城之后,离陈家越近,薛灵栀心里越不安。等到陈家门外时,她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就是这儿吗?”白及问。
“嗯。”薛灵栀点头,待车停稳后,小心跳下车,她刚行到陈家门外,正欲请人帮忙传话,就见从陈家出来一个年轻人。
那人约莫十六七岁,个子不高,身形极瘦,一看见她就皱了眉:“你又来干什么?不是和你说了,没事不要来我家吗?”
薛灵栀认得他,知道是娘的继子,陈家大少爷陈淮易。她抿一抿唇:“我有事来找我娘。”
陈淮易冷哼一声:“又拿着你娘做借口,她昨天不是刚去找过你吗?”
薛灵栀轻声道:“我这次是有要紧事。”
“你哪次不是要紧事?”
三公子快步走了上来:“安远侯府谢枫,有事求见……这位小姐的母亲,劳烦帮忙通禀一声。”
“安远侯府?”陈淮易微怔,上下打量他两眼,继而转向薛灵栀,冷笑道,“自己打秋风不够,还带着招摇撞骗的人一起过来。真当我陈家好欺负是不是?”
薛灵栀还没说话,白及就先怒了:“什么招摇撞骗?这是安远侯府的三公子,如假包换!”说着取出侯府的腰牌:“看清楚了!这也能做得假吗?”
陈淮易细细瞧了几眼,他生在永宁,长在永宁,并不认得安远侯府的腰牌。虽见这腰牌质地不错,但仍嘴硬道:“那谁知道是真是假?谁家做戏不做全套?我还说我是安远侯呢!”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这是我家门口,我就这样说话,怎么了?”
双方正自争执,一个婆子从陈家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薛姑娘,夫人请你进去呢。”
陈淮易铁青着脸,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薛灵栀冲婆子点头笑笑,跟着进了陈家。
……
方梨原本正在陪一双儿女玩耍,是婆子小跑着过来告诉她,薛姑娘来了,在门口遇见了大少爷。
她心知不好,忙让人请栀栀进来,又命奶娘暂时将少爷小姐抱走。
不料,随栀栀一道过来的,竟然还有其他人。
“娘——”薛灵栀一看见她,眼圈就红了。
“这是怎么了?”方梨声音轻柔,安慰道,“淮易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薛灵栀抬手指了指站在门口没进来的三公子,抽抽噎噎:“娘,他说我不是你亲生的,说他娘才是我娘。”
方梨一愣,看向那位年轻公子,在看清其面容后,神色微变,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栀栀,我确实不是你的生身母亲。”
薛灵栀脑中轰然一震,尽管来之前,她已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亲口听到娘说自己不是亲生,她还是低呼出声:“娘,我……”
三公子却是眼睛一亮。果然!他就知道,他没猜错!
方梨冲他招一招手:“你过来。”
三公子依言上前,恭谨行礼:“谢枫见过夫人。”继而又冲薛灵栀道:“妹妹,现在你是不是信了?”
“娘——”薛灵栀下意识抓住母亲的手。
方梨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转向谢枫:“我只说栀栀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并没有说你一定就是她的兄长。你说她是你妹妹,有何凭证?”
谢枫忙正色道:“我妹妹头上有三个发旋儿,和我一样。她右肩有个红记,刚出生时只有针鼻儿大小,一岁时已有米粒那么大了。就在这个位置……”
说话间,他抬手在自己右肩比划了一下。
“还有,她出事那天,穿的衣裳是鹅黄色的,头上戴着一个虎头帽,脖子里挂着银的长命锁,一面是‘栀栀弥月’,一面是‘平安喜乐’,银锁下面有六个银穗。我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字不一样。当然,这锁也可能被人卖了……”
这些信息,谢枫早烂熟于心,此时说出来,连停顿都不停顿一下。
“你妹妹是如何不见的?”方梨又问。
谢枫眼神一黯,低声道:“当年,我爹爹在江南任上,适逢祖母病重,爹爹便带着我们回京。可是我和妹妹年幼,只能坐车。没奈何,爹爹只好骑马先回去。娘带我和妹妹回去的途中,我染上了湿温,娘一心照顾我,又怕传染给妹妹,便让奶娘带着妹妹。但是后来只看到山道下的马车和奶娘的尸首,车夫和妹妹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他语带哽咽:“我们只当是车夫害死奶娘,抱走了妹妹,所以动用一切力量去捉拿车夫,寻找妹妹。好不容易找到车夫,车夫却说,说,说当日马受惊,他没能及时控制,不得已在危急关头跳下马车,致使马车冲下山道。他怕担责,才畏罪潜逃,说妹妹不是他抱走的,他不知道妹妹在哪里……”
谢枫眼睛红肿,几乎说不出话来,擦拭了一下眼泪,才又继续道:“那个时候,妹妹已经丢了一年多了,我们在江南一带四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如果不是我当初染上湿温,娘肯定会亲自带着妹妹,妹妹也就不会丢。是我弄丢了妹妹……”
方梨阖了阖眼睛,叹一口气,伸手拔掉女儿头上的发簪。
伴随着她的动作,薛灵栀的一头长发瞬间垂了下来。
方梨拿着梳篦,轻轻梳着她的头发,露出了头上的发旋儿。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谢枫双目圆睁,虽然
YH
先时已经猜到,但亲眼看见仍然激动。他语无伦次:“我,她,我,和我一样的,我也是三个。”
方梨没有理会,只重新为薛灵栀绾了发髻,轻声问:“栀栀,你右肩的红记,这两年还有再长吗?”
薛灵栀摇一摇头:“没有了。”
“嗯。”方梨温声道,“我当年问过大夫,大夫说无碍的,等你长大了,就不再长了,看来是真的。你那个长命锁还在吗?”
薛灵栀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长命锁:“在。”
谢枫嘴唇几张几合:“就,就是这个,是这个。”
方梨从女儿手中接过长命锁,又递给谢枫:“你瞧一瞧,和你说的一样吗?”
谢枫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细看,不住地点头:“一样的,一样的!”
到这个时候,他一点怀疑都没了,虽没亲眼看见红记,但已笃定了这就是自己亲妹妹。
方梨轻轻抚摸女儿头顶:“栀栀,我和你爹爹成婚五载,没有子嗣。也四处求医问药,可始终不见有孕。十五年前,我和你爹爹去江南求一位名医,路过娘娘山的时候,意外碰见了你。当时你被人抱在怀里,旁边马车散架,马脖子都断了。抱着你的那个女人没了气息,但你还在哭。想来是她舍命相护,你才侥幸留下性命。可那时你哭声微弱,随时可能夭折。我和你爹爹就抱着你去找那个名医。名医给你治了大半年,你才渐渐恢复……”
“娘——”薛灵栀鼻子一酸,泪珠滚滚而落。
谢枫在一旁道:“对,是娘娘山附近出的事,多谢夫人大恩。”
他说着便要拜倒,被方梨拦住。
“栀栀,我们捡到你的时候,也看见了那个长命锁。没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干脆就把你当成了我们的女儿,带回永宁。因为知道你叫栀栀,觉得薛栀拗口,就加了一个灵字,为你取名灵栀。”
薛灵栀思绪万千,心中千言万语,却只能低低地喊:“娘……”
方梨爱怜地道:“所以,你原本是不姓薛的。”
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新身世,薛灵栀茫然之余,心内惶惶,一时感激父母对自己的活命养育之恩,一时又自责数年来多次麻烦母亲。
她忍不住低声道:“娘,对不起,我不知道,还一直想见你。”
此前薛灵栀一直以为,这是自己亲娘,虽然和离了,也是自己娘。所以,明知陈家不喜,她还是来悄悄看娘,也盼着娘能去看她。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真相,你想见娘,又有什么错呢?”方梨叹一口气,温声道,“倒是我,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后,对你的确疏远了。但是一开始,我是真心把你当亲女儿的。”
“我爹爹……”
“你爹爹自然也是拿你当亲女儿看的。不仅是你爹,你祖母一开始也是这般。当初我们将你带回永宁,你祖母也很欢喜,说一些没生养的夫妻,抱养了一个孩子后,很快就会有自己亲生的了。可惜后来你长到六七岁上……”
说到这里,方梨扭头看向谢枫,斯文有礼,“谢公子,可否回避一下?我有点私事同栀栀讲。”
“是,是。”谢枫回过神来,捧着银锁退了出去。
方梨这才低声对女儿道:“我们是晚辈,本不该言长辈过错。但是这么多年,想必你心里也有疑问,当初我和你爹爹为何会和离。”
“为什么?”薛灵栀下意识问。
对于此事,她确实心中不解,以前也曾问父亲,每每问及,父亲总是不悦。因此,她也不好再问。
“因为……”方梨仿佛极难启齿一般,“因为无法生育的不是我,是你爹爹。我们本来接受了,将你视作唯一的女儿,可你祖母想抱孙子,私下劝我,劝我去……借种,假作你爹爹亲生的。我不堪受辱,愤而求去。你爹爹知道此事,自觉有愧于我,同我和离,任我再嫁。”
薛灵栀瞪圆了一双眼睛。当她听闻父母二人当年子嗣艰难时,就隐约猜到是爹爹的原因,但真正惊到她的,是祖母“借种”的提议。是她想的那样吗?
“这些事,我本不该对你讲的,只是我后来遇见你爹的故交,对方总明嘲暗讽,说我不守妇道,嫌贫爱富。我为了你爹爹和你祖母的声誉,一直隐忍不发,但我不愿意我养了七年的女儿也这么看我。”
薛灵栀忙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娘!”
方梨摸了摸她的脑袋,歉然道:“可我却曾经因为你爹爹和你祖母,稍稍迁怒过你。其实仔细想想,你又何尝有错?是我当时看不开。偏偏你这孩子,心眼实在,竟然独自一个人,徒步六十多里来城里看我,我又怎么能一点都不动容呢?”
“娘……”薛灵栀伏在她膝头,再次垂泪。
今日母亲向她坦露真相,早前心里的一些不解之处,便都有了缘由。
原来母亲曾经待她客气疏离,不是她的错觉。
方梨沉吟道:“那位谢公子,大约真是你兄长,和你长得很像,你身上各种印记、凭证也都对得上。还有他说的江南、山道、马车,不是知情人,不可能准确地说出这些。”
薛灵栀轻轻“嗯”了一声,再度询问:“我和他真的长得很像么?”
“像,尤其是眉眼这块儿。你自己可能看不出来,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相似。”方梨声音轻柔,“栀栀,你爹爹没了,娘也没法照顾你。如今你真正的亲人找来,还是官宦子弟,娘替你高兴,真的。等会儿娘让那位谢公子进来,再细细询问一番。若谢家果真可靠,你依附他们,总强过在花溪村生活。”
第38章 进京
薛灵栀抬眸:“娘,你不想让我待在永宁县了吗?”
“嗯,乡下地方宗族势力大,先时你爹爹还在也就罢了,如今你无人庇护,以一己之力对抗宗族,本就不易。再说,你既然还有亲人在世,应当和亲人团聚才是。这样,我才能放心。”方梨低声道,“不然我一直觉得亏欠于你。”
“娘才不欠我。”薛灵栀连连摇头,“娘和爹爹对我的大恩,我还没报呢。”
方梨只是轻笑。少时,她让心腹带薛灵栀前去梳洗,又唤谢枫进来,细细询问:“谢公子,你家中父母都还安好?”
谢枫恭谨行礼:“回夫人,父母年纪虽大,身体倒还硬朗。”
方梨暗忖:能有亲生父母在世,也是一桩幸事。她又问道:“兄弟姊妹有几个?”
“兄弟三人,一个幼妹,晚辈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兄长。”
方梨继续点头,继而又问起父兄官职。
谢枫一一答了。
听说是安远侯府,方梨怔了一下:“原来是安远侯府,我也听说过。只是栀栀居于乡下,侯府远在京城,恐怕无法照拂吧?”
“妹妹自然是要随我回京,同父母团聚的,又怎能一直留在此地?”谢枫应声道。
方梨暗暗点头,端起面前茶盏饮了一口,甚是遗憾:“可惜栀栀她前日刚刚成婚……”
若栀栀尚在闺中,被侯府认回去后,作为侯府千金,婚事自然不差。而昨日所见的张二郎,虽容貌气质不俗,可到底……
“那就问妹妹的意思,她若满意这个夫婿,就带夫婿一起回京。在京城帮妹婿谋个前程也不难。若是不满,和离了再找也就是。”谢枫毫不犹豫道,“大不了多赔他一些银钱,让他再娶。”
方梨一愣,心想,这人倒也爽快。她轻笑着道:“谢公子这般想,只是你父母那里……”
“我爹娘一直思念妹妹,积郁成疾,只要能找到妹妹,自然会好好待她。”
“嗯。”方梨又询问一番,感觉并无不当之处,才使人唤薛灵栀过来。
薛灵栀刚重新梳洗过,脸上不见泪痕,但眼尾泛红,显然是刚哭过。她行至方梨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娘”。
谢枫
䧇烨
忙同她打招呼:“妹妹。”
薛灵栀勉强扯一扯嘴角,并未出声。
谢枫也不以为意。
方梨轻咳一声:“谢公子,栀栀头顶的三个发旋儿你看过了,长命锁也见到了,旧年经历也对得上。至于肩头红印,还请你找一个可靠的嬷嬷来验证一番。”
“不必了,我相信她是我妹妹。”谢枫忙道。
方梨却摇头:“不,毕竟是认亲大事,马虎不得。我不希望我女儿被你们认回后,将来某一天被质疑身世。”
谢枫心中一凛,恭谨行礼,应声道:“夫人所言甚是,谢枫记下了,定会妥善安排。”
方梨轻轻点一点头:“栀栀虽非我亲生,但我养她七年,也曾经真拿她当亲女儿对待。若你们谢家不能善待她,那也没必要认亲。”
她声音虽轻,但态度坚决。
薛灵栀在一旁眼眶发红,心里又酸又暖。
娘亲方才私下告诉她,会替她谋划,让她不必出声,只管听从安排即可。她曾经一度觉得娘待她疏远了一些,可即便如此,娘还是会为她打算。
谢枫连忙再三保证,又指天为誓,定会善待妹妹,绝不可能让其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方梨这才道:“你又何必发这么重的誓?我只是想看一下谢家的态度罢了。我有些乏了,剩下的事,你们兄妹俩自己商量吧。商量好后,告诉我一声。”
“是。”
兄妹二人行礼后,一起走出厅堂。
方梨放下茶盏,目光幽远,低声道:“母女一场,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
白及和田七正在陈家门外候着,忽见三公子与那位娘子出来,忙迎了上去:“公子,怎么样?”
谢枫攥着长命锁,一脸喜色:“什么怎么样?还不给小姐行礼?”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确认了,连忙见礼。
田七更是双手合十,连声道:“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神天菩萨保佑。如今找到小姐,三公子的心事总算可以放下了。”说着竟落下泪来。
他是三公子亲随,知道公子多年来一直自责当年生湿温,间接导致妹妹出事。其实,这又怎能怪到三公子身上呢?
谢枫记着方梨的叮嘱,找了两个妇人郑重验看妹妹右肩,得出一样的结论,确定有红印无疑。
薛灵栀此刻心境已平稳很多,瞥他一眼:“要不要你亲自看一下?”
乡下不比城里,虽也讲究男女有别,但并无肌肤一点不可外露的规矩。妇人们在河边洗衣,为了方便挽起袖子并不少见。还有人下水捉鱼,干脆除掉鞋袜,挽起裤腿的。
谢枫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没有要看,有三个旋儿和长命锁就能确定了。是方才那位夫人……”
“我知道,这红记是在肩头又不是在别处,你我若真是亲兄妹,也不必计较那些。”
这会儿两人都在马车里,薛灵栀稍微扯了一下衣领,便露出了一点右肩。
谢枫心下一惊,匆忙移开视线,但仅仅是那一瞥眼的功夫,他已瞧见那抹红痕,铜钱大小,就在脖颈右侧的肩上,绝对做不得假。
薛灵栀重新笼好衣领,认真道:“真没碗口那么大。”
谢枫一愣,突然笑了。
因为妹妹这个堪称失仪的动作,他感觉和妹妹之间的隔阂好似一下子散去很多。他轻咳一声,摆出兄长的派头,语重心长道:“以后不能这样,于礼不合。”
“哦。”薛灵栀心想,她自然知道。但这不是要认亲吗?
“对了,你不是说妹夫在城里帮工吗?他是在哪家铺子?我让人把他找过来。”谢枫换了话题。
听到“妹夫”二字,薛灵栀迟疑了一下,才道:“既然你是我亲哥,那这件事我告诉你也无妨。你那个妹夫,是假的……”
谢枫瞪圆了一双眼睛:“什么?”
薛灵栀简单讲述了她面对宗族逼迫,不得已假造婚约应付一事。当然,为避免横生枝节,她略过了衙门找人以及张公子反应异常的这些细节。
谢枫听得目瞪口呆,既骄傲又心疼,好一会儿才哽咽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那也没有,我爹娘对我还是很好的。是我爹不在了,他们才敢这样。”
“你说的那位张公子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今天刚留书离开。”薛灵栀也不瞒他,“就在你上门讨水喝的半个时辰前。”
谢枫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只道:“正好,等你回京之后,再找一个更好的。爹娘要是知道我找到你了,肯定高兴得很。妹妹,今天太晚了,咱们明天就回京,好不好?”
薛灵栀摇头,面露难色。
“你不肯同我回京?”谢枫急了。
薛灵栀沉默了,倒也不是不肯。只是她一想到要离开故土、前往京城、彻底更换一个身份,便不由地心中茫然。
想了一想,她才说:“不是,我这边还有事呢。你不也要去青石镇拜访崔尚书吗?”
“我都找到你了,我还拜访什么崔尚书?当然是回京要紧啊。你还有什么事?”
“我,我家里有鸡、有鸭、有狗,都是我亲手养大的,我舍不得它们。还有我爹爹的坟墓,得时不时打扫,除草。还有宅子,还有族里种着我家三十四亩良田呢。”薛灵栀发觉自己还真挺不舍得现在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家。
谢枫松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我当是什么呢?这个容易得很。鸡鸭狗你不舍得,咱们就全带走。田地、宅院、坟墓这些,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薛灵栀好奇。
“这你先别管,反正总能解决。”谢枫直接钻出了马车。
略一思忖,他干脆直奔县衙。
……
薛灵栀叹一口气,坐马车回到花溪村。
夜晚,她躺在床上,想着白日发生的事情,心绪起伏,久久没能入睡。她干脆穿衣起身,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薛灵栀知道了她那个新兄长的解决办法。——他竟请来县丞、衙役和几个乡老族人,共同出面,给薛文定过继了一个嗣子。
那些带不走的家业由嗣子继承,同样的,墓前打扫、烧香祭拜,也由嗣子负责。
薛灵栀不敢置信:“嗣子可靠吗?薛家其他人也同意?”
“应该可靠,是正经的入嗣,在官府过了明路的。一旦举止不当,房子田地就都不归他了。薛家人当然不同意过继,都只恨自家没有合适的孩子,所以更会紧盯着那个嗣子。”
“嗯。”薛灵栀没有再问,她知道那个嗣子。父母早逝,被长兄所不容,过得极其艰难。听说父亲过世时,族里人曾考虑过他,但因不愿让他独占父亲的家财,他们便放弃这一想法,干脆要将绝户吃到底了。
不过此次,薛家族人没能反对成功,她还是有些意外的。薛灵栀忖度,大概是因为她这个新兄长请来了县丞和衙役们,又用厚礼打动了几个相对不算贪婪一直明哲保身的族人。
有权有钱还真是好。
事情结束后,谢枫便再次催促妹妹回京。
他甚至特意又买了一辆马车,专门运她的小鸡、小鸭和阿黄。
“还要带什么?我可以再买一辆车。”谢枫甚是豪气,“一辆不够的话,两辆也可以。”
薛灵栀连连摆手:“够了够了。”
她首饰不多,衣裳也有限,要带走的,只有父亲手抄的几本书和她养大的鸡鸭狗。
离村那日,薛灵栀去父亲坟前上了一炷香,以后再祭拜爹爹,大概就只能遥祭了。
李叔李婶和爹爹的嗣子一起送她到村口。
薛灵栀坐在马车里一直向外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变成三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在离开永宁之前,她又特意去了一趟京城,拜别养母方梨。
得知谢枫的一些安排后,方梨点一点头:“如此也好。”
那位谢公子能做到这些,显然对栀栀这个妹妹很上心,其侯府公子的身份
䧇烨
也定然不假。
这样,她就更放心了。
方梨取出一个如意结,神情慈爱:“当年我和你爹爹分开的时候,送你一个平安扣,希望你平平安安。现在你要进京了,这个我亲手编的如意结赠给你,愿你事事如意。”
薛灵栀再度落下泪来,冲母亲又施了一礼,请她帮忙佩戴。
时候不早,她不能久待,依依不舍拜别母亲后,乘马车向京城而去。
第39章 期待
从永宁县到京城,路程很远。
谢枫想快点回京,又怕妹妹受不住颠簸,因此不敢行得太快。一行人昼行夜宿,不知不觉间离京城越来越近。
同行一路,薛灵栀对这个三哥,也有了一定了解。知道他行事冲动,感情充沛,显然是个性情中人。因为上面有两个出色兄长,一人学文,一人学武,家人对身为老三的他,相对而言,要宽容许多。
若非如此,也不会任由他带着两个武艺高强的长随外出游学。
这日,天色渐晚,一行人行至野外,倦鸟返林,啼声阵阵。
谢枫驱马到马车外,隔着车帘同薛灵栀商量:“妹妹,前面有家客栈,环境简陋。但是方圆数十里,除了它,就没别的客栈了。我们就宿在这里如何?”
“好呀。”薛灵栀撩开车帘,冲三哥笑了笑。
出门在外,有许多不便。她很清楚,三哥已在尽他所能地为她创造良好环境了。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银钱的支持。
又行了约莫两三里,天色越发沉了,他们终于赶到了客栈。
待要入住时,却又遇见了难题。
店家告诉他们:“真是不巧,本店房间已满,没有空房了。”
“普通下房也没有吗?”谢枫有点不信。
“没有,莫说下房,马棚也没有。”店家摇头。
谢枫不得不退了一步:“那,可否卖给我们一些热水、热饭,让我们在楼下待一晚?天亮就走。我们可以给钱。”
如果只有他们三个也就罢了,如今带着妹妹,他实在不想妹妹受委屈。
“没有,没有,都没有。”店家十分不耐烦,“再不走就赶人了啊。”
“你——”谢枫微怒,见多了见钱眼开的,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样生意送上门还不做的。
薛灵栀见状,忙道:“算了,现在还不冷,野外露宿说不定也很有意思呢。”
谢枫深吸一口气,胡乱“嗯”了一声,强打精神:“也是,明日早点出发,夜里就能在镇子上落脚了。”
毕竟在外面,他也不想生事。
幸好现在是八月,还不算太冷。四人分别待在两辆马车里,也能将就过一夜。只是可怜他们三个,可能要与那些鸡鸭狗为伍了。
一行人离开客栈,又继续前行了一段路程,找了个空旷的所在休息。
马车里有他们在上个镇上买的馅儿饼,水囊里也还有不少水。田七甚至打了点野味,撒上点盐巴,分给大家。
白及忽然问:“公子,你不觉得这客栈的店家有点古怪吗?”
“什么古怪?”谢枫心思微动。
“说不上来,不像是普通的店伴,倒像是个练家子,尤其是看人的时候,眼神有点凶。”
薛灵栀心下讶然,练家子吗?这一点她倒没看出来。不过她是觉得店家的态度有点奇怪,不像是做生意的。她见过的不管是掌柜还是小二,基本都是和气生财。
田七说道:“在野外开店的,会武艺也不稀奇啊。我觉得他连热水都不肯卖给我们,那才是最奇怪的。”
“嗯。”谢枫不愿多谈此事,只说道,“没事,古怪就古怪吧,咱们又没在他们家留宿。就算是黑店,也抢不到咱们头上。”
“也是。”两个长随不再说话,轮流值夜,只等天亮就出发。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方才那家声称已无空房间的客栈里,却又接待了一行客人。
这群人皆是男子,轻装简从,行动之间,隐约以一个年轻公子为首。那公子藏头露尾,形迹可疑。
店家与掌柜悄悄交换了个眼神,上前笑容满面地招呼他们住下,甚是慇勤。
这群客人似乎是累极了,很快便发出了阵阵鼾声。
半个时辰后,趁他们睡得正熟,有人悄悄潜入了年轻公子和随行人员的房间。
热情的店家、精明的掌柜、帮忙牵马的店小二……以及其余房间的客人手持利刃,痛下杀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明客人喝下了含有蒙汗药的水,竟然没有昏睡。
他们刚一潜入,就被迎头痛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上当了!
一时间,兵刃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厮杀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无人知道,在这个客栈里,正上演着什么样的场景。
……
约莫两刻钟后,客栈的厮杀终于停止。
“小二”、“掌柜”、“房客”死的死,伤的伤,鲜血染红了客栈的青石地面。
“店家”右臂被整条砍掉,小腹也中了一刀,血直往外冒。他顾不得疼痛,只一脸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年轻公子:“不,你,不是太子?”
年轻公子嘿嘿一笑,眉梢轻扬:“我有说过我是么?”
果然,这群人又是冲着殿下来的。
他身边的人全是东宫近卫,包括他。
自从在南河镇找到殿下后,一路遭遇刺杀不断。他们干脆分头行动,殿下由人护送着从小路先行,他们则在后面大摇大摆慢慢回京。
今晚很显然又是一次有预谋的刺杀。幸好他们早有准备,不但没让他们得逞,还成功反杀。
“店家”双目圆睁,意识在一点点流逝,他拼尽全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太子呢?”
年轻公子再次轻笑,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太子殿下么?告诉你也无妨,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抵达京城了吧?”
“你——”“店家”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年轻公子轻拍了一下脑袋,懊恼道:“哎呀,忘了问一问是谁指派的了。”
另外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近卫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冷声道:“问?这一路问了不少,问出来过吗?一看就是死士,何必浪费时间?”
“这不是想着帮殿下解决点麻烦吗?”
年长近卫没接这个话茬,只问:“殿下真的已经回到京城了吗?”
“真的。”
“那就好。”
简单处理了一下现场,近卫们匆匆离去,仿佛从没来过此地。
……
次日是八月初九。
早朝时,众臣惊讶发现,离京许久的太子竟出现在大殿上。
太子殿下看上去清减了一些,但神采奕奕,确实是太子无疑。
数月之前,太子奉命前往东都,后来隐约传回消息,说他在回来的途中遇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陛下只说太子另有要事,却时常流露出再度立后的想法。
如今太子突然归来,今日的朝堂只怕有得热闹了。
果然,陛下进殿之后,一眼看见太子,脚下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眼神莫名,随后缓步走向龙椅。
朝会开始后,皇帝的口舌再次奏请立虞氏为后。
往日也有不少人反对,但都不似今日这般,反对者极多。从虞氏的出身,到朝堂的稳定,引经据典,态度坚决。
仿佛太子的归来又给他们增添了底气一般。
皇帝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一双眼睛却自冕旒后看向自己的儿子。
当年他早早立储,稳定局势。对于这个储君,皇帝自然是满意的,也曾倾力栽培。以至于太子渐渐势大,近两年甚至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让皇帝心生不满。
偏巧他近年来又遇见真正心动的人。
他是天子,是皇帝,富有四海,自然要将最好的留给自己心爱之人。比如皇后之位,比如下一任帝母的身份。
因此,所有的阻
YH
碍都必须彻底清除,包括现在的储君。
可惜太子羽翼渐丰,现如今倒不大好对付了。
他怎么就回来了呢?皇帝按一按眉心,压下了心中的遗憾。
……
天刚濛濛亮,谢枫等人再次上路,又行了数十里,才来到一个镇上。他们吃饭沐浴,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后再度出发。
谢枫兴奋地告诉妹妹:“再有三天,咱们就能到家了。”
“嗯。”薛灵栀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话。
敏感察觉到妹妹似乎兴致不高,谢枫干脆与驾车的白及换了一下,自己替妹妹驾车,扭头问:“怎么了?要回家了不高兴吗?”
“没有。”薛灵栀摇了摇头,“我是有一点点紧张。”
唔,也可能不仅仅是一点点。一想到自己即将见到血脉相连的亲人,从此以一个全新的身份生活,她心里难免不安紧张。
那些亲人真的愿意认她吗?他们会对她好吗?若是他们不接受她,她又去哪里呢?
“回自己家,紧张什么?妹妹,我跟你说,该紧张的是他们才对。盼了十几年的人终于找回来了,他们说不定高兴得哭呢。”
薛灵栀想了想:“高兴得哭?像你一样吗?”
她还记得认亲时,这个兄长红着眼睛,又哭又笑的模样。
谢枫故意板起脸:“我再和你说一次,把我那天哭的样子给忘掉。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准记得。”
薛灵栀忍不住笑了。
“你也别笑话我。谁没哭过?连咱爹娘也哭过呢。”
“我没笑话你。”薛灵栀现下还叫不出那声爹娘,只问,“他们为什么哭?”
“你说爹娘吗?”谢枫问。
“嗯。”薛灵栀点一点头。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那年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在江南找到个小姑娘,右肩有红印,年纪也对得上。当时满心以为是你,见了之后才知道不是。爹娘伤心失望,就没忍住哭了。”
谢枫提起旧事,再次眼眶微红。
薛灵栀心中一叹,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觉酸涩得厉害,感觉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些年也很不容易了。
“不过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他们肯定高兴。”谢枫话锋一转,重又露出了笑容。
知道妹妹对家里的事情好奇,他便有意挑一些有趣的讲。不枉他的用心,薛灵栀的紧张不安渐渐淡去了不少。
三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京城。
第40章 亲人
刚一进城,薛灵栀就感受到了京都的繁华。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道路宽阔,店铺林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热闹极了。
但她现下无心欣赏这些,一想到即将见到亲人,她便心脏怦怦直跳,连掀车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白及近前请示三公子:“公子,用小的先回府报个信吗?”
“不用。”谢枫摆一摆手,“快到家了,还报什么信儿?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是。”
他们一路直奔位于城东的安远侯府。
瞧见侯府后,谢枫在空中甩了两下鞭子,发出“啪啪”的声响。
看门的小厮听到动静,定睛看去,见是三公子,惊喜交加,高叫道:“三公子!是三公子回来了。”
小厮机灵,匆忙上前行礼牵马。
谢枫动作利落,从马背跃下,将马鞭丢给小厮,笑道:“不止是三公子,你家小姐也回来了。回去报一声,说三公子带着小姐回来了。快去,快去!”
小厮搔了搔头,不大明白,但还是匆忙回府禀报。
谢枫则行至马车旁,温声道:“栀栀,回家了。”
“好。”薛灵栀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抬眼便能看见家门口,原本被她压下去的紧张,又腾地冒了出来。她并未立刻跟着兄长回家,而是径直走向另一辆马车:“我带上阿黄它们。”
此时此刻,她的鸡鸭狗最让她安心。
“不用你动手。田七,你带鸭子。白及,你带鸡,狗交给我。”谢枫一通安排,又冲妹妹笑道,“你只管跟我回家就行,别紧张,有我呢。”
“好。”薛灵栀定一定神,尽量保持平静。
鸡鸭倒还罢了,有竹笼,比较好拿。
但是谢枫去抱狗时,却犯了难,狗“汪汪”直叫,左右躲避,不肯让他抱。
他有些无奈:“这都同行一路了,你怎么还跟我认生啊?”
“你不用抱它,人在前面走,它自己会跟着的。”薛灵栀忍不住道。
“是么?你走两步我看看,看它会不会跟。”谢枫有点不信。
薛灵栀果真走了几步。
如她所言,小狗阿黄追着她的步伐,在她脚边扑来扑去,精神极了。
“你还知道回来!”突然,门口响起一声低吼。
薛灵栀下意识看去,见是一个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的中年男子,两鬓微白,眼角皱纹清晰可见。
她心里咯登一下,突然浮起一个猜测。
谢枫看向大步走来的安远侯,瞥一眼身侧的妹妹,丝毫不慌,反而还有些得意:“爹,我不但自己回来,还把妹妹带回来了呢。”
听到兄长的那声“爹”,薛灵栀脑子轰的一响,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原来这个就是我的生身父亲。
“妹妹?”安远侯这才认真去看儿子带回来的姑娘。
只瞧了一眼,他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阿乔,不,不对……”
“她头上有三个旋儿,红印也有,还有这个。”一旁的谢枫提醒,又从怀里取出那个银质的长命锁。
安远侯颤着手接过,正面反面各看了一遍,顿时明白过来,眼圈一红,虎目含泪:“她是栀栀?”
“对,是妹妹。”谢枫点头。
安远侯紧紧盯着薛灵栀,眼睛眨也不敢眨,似是怕她突然消失不见:“你真是栀栀?”
薛灵栀点头:“我是叫栀栀。”
“是,是我女儿?”安远侯声音轻颤。
“爹,回家说。”谢枫低声提醒。
“对对对,回家说,给你娘说。”安远侯回过神,强忍着激动,“咱们这就回去。”
几人刚一回家,安远侯就高声喊着:“阿乔,阿乔,你快看谁回来了。”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在人前不要叫我阿乔。”伴随着一个清亮的女声,一个中年女子从厅内快步走了出来,一眼看到谢枫,“是枫儿回来了呀,还有……”
当视线扫过薛灵栀的面容时,她怔在原地:“是,是栀栀吗?是栀栀吗?”
说得两遍后,她直接扑簌簌垂泪。
薛灵栀也心绪复杂,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哥只看她容貌,就怀疑她是妹妹了。
因为面前这位夫人看上去眼熟极了。她与这位夫人,乍一看去,至少有六七分相似。
这个就是她亲娘么?
“娘,这是妹妹,是我找回来的,她头上有三个旋儿,右肩也有红印。”谢枫忙上前介绍,“哦,还有长命锁。”
安远侯的夫人闺名唤作梅若乔,她此刻呆愣愣的,伸手推开了儿子,拉着薛灵栀的手,接过丈夫递过来的长命锁,看看女儿手心,继而又看其头顶。
她甚至不需要拆开发髻,凭着记忆精准找到三个发旋儿的位置,怔了一怔后,忽然“哇”的放声痛哭起来。
她将薛灵栀揽在怀里,哭道:“我知道是你,我一看就认出来了,你是栀栀,是我的女儿啊!”
薛灵栀被她紧紧抱着,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脖颈,凉凉的,痒痒的。
明明与生母没有太多感情,可薛灵栀依然忍不住落下眼泪,心中酸酸的、胀胀的,小声道:“肩上的红印,你还没看呢。有铜钱大小,没碗口那么大。”
“娘,你别哭啊,妹妹回来,是喜事,哭什么?”谢枫在一旁抹着眼睛劝解。
“对,不能哭,不能哭。”梅若乔一把擦掉眼泪,将薛灵栀拉到一旁,“我能看看红印吗?”
薛灵栀默不作声,稍微扯
YH
了扯衣领,露出了右肩红印,很快又整理好。
“她真的是我们女儿,我不是在做梦。”梅若乔拉着薛灵栀,对安远侯道,“真的,不是做梦,她真的回来了。”
谢枫忙道:“当然不是做梦,是我找到的。爹,娘,我把妹妹找回来了。”
时至今日,他亲口说出那句“我把妹妹找回来了”,终于将他从困扰十多年的事情中解脱出来。
虽然家里没有把妹妹的失踪怪在他头上,但他自己却时常为此而自责。
一家人又哭又笑,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打水洗脸整妆,随后又问起怎么找到的,以及栀栀这些年如何生活。
谢枫眉飞色舞,同父母说起自己找到妹妹的经过。讲他路口问路,觉得眼熟,返回去追,却又因为岔口太多,不知妹妹走了哪一条路……
并不复杂的认亲经历,谢枫讲得曲折离奇。
梅若乔却只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生怕其再次不见。
待听闻女儿长在乡下,养父离世,养母另嫁,梅若乔再次落泪,安远侯也红了眼眶。
薛灵栀抬眸:“我爹娘,我是说,我在永宁的爹娘,对我很好的,并没有亏待过我。”
她的亲生爹娘都认为她受了苦,可她从来不觉得她过去十多年是在受苦受罪。
“是。”梅若乔忙道,“他们是咱们家的大恩人。”
安远侯则轻声埋怨儿子:“你也真是,既然见到了那位夫人,就该好生致谢才是。”
“是啊,不是你爹说你,找到妹妹这样大的事,你也不提前让人送信回来。我都没来得及准备。”梅若乔也道。
谢枫不说话,只悄悄冲妹妹挤眉弄眼做鬼脸。
薛灵栀噗嗤一声笑了。
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
几人又叙一会儿话,梅若乔对女儿说起家中其他人:“你大哥大嫂现在任上,一时半会儿恐不能相见,我这就写信告诉他们。你二哥在京里当差,晚上就会回来。到时候你见一见他,唉,说起来,你自出生以来,还没见过你那两个哥哥呢。”
当年她随夫婿离京,长子和次子被留在京中老太太跟前,只有老三和栀栀是在江南出生的。可惜,栀栀都还没回过家,就出事了。
“嗯。”薛灵栀轻轻点一点头,这一点,她在来京路上,已经听三哥讲过了。
“对了,家里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三哥和你提过没有?”
“是樱樱吗?”薛灵栀听三哥提过,但是讲得不多。
“是,找你的时候遇见的,见她实在可怜,就把她带了回来。不求别的,只想稍稍积一点福。希望我的女儿流落在外时,也能遇见好心人能给她个容身之地,让她吃穿不愁。”梅若乔说着又有点哽咽。
当年,他们得到消息,说找到了疑似女儿的人,匆忙前去确认,却发现不是栀栀,原想直接打发,得知那女孩儿本是被卖到脏地方去的,一时便动了恻隐之心。安远侯夫妇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栀栀是生是死,过得怎样。
夫妻二人合计了一下,将那个叫樱樱的女孩带回家,只说是族中远房的孤女,寄居府上。同时还帮忙寻找其亲生父母,可惜一直未能找到。
这姑娘乖巧文静,但安远侯夫妇一见她便会想到下落不明的女儿,因此不常让她到跟前。不过安远侯府家大业大,命人每日细心照顾,倒也不曾亏待了她。
怕女儿误会,梅若乔攥着女儿的手,轻声解释:“爹娘知道她不是你,这些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寻找……”
“嗯,我知道的。”薛灵栀点一点头,三哥和她说过。
她血脉相连的家人似乎生怕她误会他们放弃了找她。
思及此,薛灵栀不由心里一软,对亲生父母又多生出一些心疼。
少时,梅若乔带着女儿去挑选院子,安远侯则命人整治菜肴,打赏全府。
“家里有专门给你留的院子,房间也早挑好了,只是不知道你满不满意。”梅若乔将女儿带到一个精致的院落前,“你瞧瞧,要是不满意,咱们就换,还有别的。”
停顿一下,梅若乔又道:“你要是愿意,和娘睡也可以。早前你都是和我一起睡的。”
薛灵栀知道他们热情,也不想麻烦他们,连忙道:“这个院子就可以的,我很满意。”
院子挺大,采光也不错,布局漂亮,她很喜欢,而且感觉阿黄它们也会喜欢的。
想到她的鸡鸭狗,薛灵栀心里一惊,问:“我带回来的鸡、鸭、狗呢?”
“让人给它们喂食水去了。你放心,当贵客对待的,没人敢为难它们。”梅若乔忙道。
枫儿叮嘱过了,知道是他们一路从永宁带来的,不敢怠慢。
薛灵栀颇为不好意思,小声道:“也不必当贵客,以后就养在我院子里就行。”
一则是她看着养大的活物,养出了感情。二则也是她对花溪村老家、对过去生活的一点念想。
“行。”梅若乔立刻点头应下,她其实不希望女儿亲自养这些东西,但是栀栀刚刚归来,她不愿拂其意,只想事事顺着女儿。
她将自己身边得力的丫鬟仆妇分给女儿使唤,又吩咐人打扫房间,去拿新被褥。看女儿衣饰简单,她一边怪儿子粗心,没多备一点,一边命人去唤府上管针线的娘子给小姐裁衣。
随后,又拿出首饰匣子,任女儿挑选。
这位侯府夫人自女儿进门起,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薛灵栀连连摆手:“我用不到这些。”
“啊……”梅若乔有点失望,却也不气馁,“没关系,你不喜欢,咱们就买新的。明天,明天娘带你去买衣裳首饰好不好?”
望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睛,薛灵栀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迟疑着点一点头:“好。”
梅若乔顿时喜笑颜开。
薛灵栀心念微动,暗想,这个娘亲笑起来也很好看呀。虽然和在永宁的娘不一样,但也对她很好。
可能是真的血脉相连,亦或是被他们的热情所打动,薛灵栀逐渐接受了自己多出来的亲人们。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