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除了她没别人,直到门从外头被推开。


    伊树上完妆,选了件纯黑色的短西装外套,干练清爽。她把头发别耳后,顺带摘了耳环。


    惠文端两杯咖啡过来,她着实被这一抹素净惊艳到了。


    “姐,你真的太美了。”


    镜中的鹅蛋脸动了动,伊树调侃着说:“你这样我会骄傲的。”


    忽然镜中有道人影忽行忽近,伊树视线遂去,旁边的椅子被突兀地拉开,李菁兰坐好后,慢条斯理地上妆。


    她遮了额头的法令纹,拧开粉底液,对伊树说:“昨天饭局没喝醉吧,嗓子还好么,要不要润喉糖?”


    惠文嘴角抽了一抽,李箐兰明着关心,其实不过看热闹罢了。


    真就仗年纪大能为所欲为,她看不过瘾,故意说:“伊树姐可给台里立了大功,人家华盛一下子投了个大的。”


    伊树和煦地笑:“谢谢李姐关心,要不是宋局长引荐我,我哪有这么好的机会。”


    李箐兰黯淡了笑意,这丫头今年才二十七,想想自己快五十,还要待在局里做气象主播,她这岁数的主持,干进省台春晚的比比皆是。


    李箐兰脸色恢复,顷刻春风如沐,倒是自怨自艾起来:“我们这一行,要说高嫁也容易,要求不高的一辈子这么顺风顺水也好过996三班倒,可就是太安贫乐道了。”


    伊树面不改色,仔细听着。


    李箐兰还说:“你瞧我,你还这么年轻,我跟你讲这些做什么。”


    伊树摇头,并不介意:“别妄自菲薄呀,干一行爱一行。只要日子真的幸福快乐,那也是一种选择。”


    还算伶牙俐齿。李箐兰压住讽刺,诧异地笑了:“是么,那你妈妈怎么样了,过得可还好?我跟她好歹是老同学,之前想着叙叙旧的,也没什么空。”


    她佯装巧合地看了眼钟表,虚情假意地说:“我先不聊了,华盛董事长的孙子昨天回国,我老公叫我回去陪他参加晚宴,隔天去看望你妈妈,别生气啊。”


    伊树一言不发,似乎在反复思考。她眼神很冷,平静得没半点儿温度,语气反倒是坚定又客气:“怎么会。我等您。”


    -


    负二楼的福鼎会所,背景音乐特别嗨特别吵,梁东打完一杆球,下台搭许燚的肩,“玩两把啊,老看着手机做什么。”


    许燚听闻将正面反扣,重重叩了叩桌子。没一会儿,酒保端两杯龙舌兰放到桌前。


    不知道这大少爷又是气哪出,梁东心里多少有点数,但别人不这么想。


    万明飞撂杆走下台,他听他爸提过。


    许燚五年前的未婚妻,婚纱照场地甚至宾客都请好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婚礼现场新娘没来,不仅没来,整整五年没有消息。


    这把许老爷气得够呛,祖传的拐杖说摔就摔,国家级别的藏品啊,清朝皇家工匠做的。


    昨晚万明飞恰好看见华盛官网就有那女人的照片,他殷勤地拍许燚肩膀:“那女的还敢出现啊,别是捞不成别的又回来找你吧。”


    许燚无言地仰头喝酒,他滚了滚喉咙,把梁东的那杯也喝光。


    梁东叹一口气,他抬手叫酒保继续,继续说:“等会儿晚宴你确定穿这身?折的可是许家脸面。”


    许燚烦躁地啧了声,还反手把夹克脱下扔脚边。他觉得他耳边有两只鸟,一只像乌鸦呱呱呱,一只像鸡咯咯咯。


    万明飞回头捡起夹克,嘿嘿笑:“别浪费啊许大少,你多浪费一点,那小捞女不就逮着这点好处——我靠!”


    许燚不管话讲完还是没讲完,不合他心意就这下场。他踹了万明飞,下了点力,人直接被踹地上躺着。


    梁东也是没耐心:“所以你一直插个什么劲。”


    万明飞是万平津的小儿子,年龄相仿,许老爷念在万平津做事踏实的份上,把他小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打发了。


    都是从小一块长大,许燚去哪都带着万明飞,但他嘴是真的碎。况且,阶级这东西,不是大发善心就能跨越的。


    人贵在自知之明,可惜万明飞没有。


    许燚嗓子不算明朗,低沉又缓,但声音还是有很明显的不悦:“走了。”


    他压根不给万明飞讲话的机会,踩着夹克离开了会所。梁东临走前扶了万明飞一把,他的态度不算傲慢,就是特别不在意。


    “万明飞,首先呢,我们是很尊重万叔的,其次呢,你又不是你老子,所以摆正位置,该站哪站哪。不该讲的别讲,咱们还是好兄弟,知道了不?”


    光线昏暗,谁看得清万明飞怨怼的眼神,或者对他们来说,看再清也无所谓。


    -


    录制结束,伊树在演播室审了会儿片子,由于工作性质,她手机总是习惯性地开静音,片子审完她拿起手机,全是未接电话。


    她想了想,走到门外拨回去,“妈,有什么事儿吗?”


    刘会巧语气很急躁,埋怨道:“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妈妈的电话愣是当听不见,昨天给你打你不接,今天我打了这么多通你还是不接?”


    伊树敛睫,身侧有人路过向她问好,她又抬头弯唇。人走了才冷冷地说:“最近台里忙。你就说有什么事儿吧。”


    刘会巧沉声,似乎这通电话是悄悄打的:“你顾叔的女儿今天不参加晚宴,他缺个伴,你现在回来跟他一块去。”


    “轻水知道吗?”


    刘会巧还真没想到,她顿了一秒,说:“知道了又怎样,我是你顾叔的妻子,你也是顾家的女儿,谁去都一样。”


    伊树轻声说:“我不想去。”


    刘会巧这下不客气了,“你这死丫头是不是非要跟妈妈对着干,我都是为了谁啊,你多来露露脸,对你事业不是有帮助吗,而且李箐兰也会来,你不知道她什么德性是不是,非要妈妈难堪吗?”


    其实拒绝也没用的,伊树早该明白,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硬气过。她无可奈何地妥协着说:“下次我不会去了。”


    这话也就说说,说给自己听的。


    伊树觉得她是该招人恨的,要不招人恨,她都快认为自己在拍玛丽苏偶像剧。


    然而真实的故事是,一对母女傍上一位权贵,权贵还有个小女儿,她的继母想着取而代之,她的继姐贪图顾家千金的位置。


    她不是灰姑娘,她是灰姑娘的姐姐,那个为了嫁给王子砍掉脚后跟的女人。


    顾严开派专车接送,恰好这一幕被下班的李箐兰瞅见,伊树坐进副驾驶,与她眼神中的轻蔑擦肩而过。


    她看不起自己,更看不起趋炎附势的妈妈。


    “有几个月没见,很忙吗?”顾严开看着前方,打转方向盘,关怀地问她。


    伊树笑着摇头:“没有,不忙,轻水呢?”


    顾严开敛了笑,“那丫头闹脾气呢,我让她跟万宝集团的二少爷吃饭,她死活不去。还说‘今天的晚宴要是能看见她人,她就死外边’。这孩子真是叫人不省心。”


    “轻水今年读高二,还在青春期,叛逆很正常。”伊树说。


    “有你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


    伊树没有再接话,她在这段路程中,想到了很久之前在书上看见的话,被人爱着长大的孩子永远都有有恃无恐的底气,他们要赢的话很容易。


    她没有这样的底气,她的底气只能自给。


    到了宴会内场,顾严开问伊树想不想举牌子玩,他说的举牌子就是叫价。伊树好几年前举过牌子,还算熟络。


    她今天举了牌,赶明儿的名媛圈她就是头版头条。要扯起来又是一堆破事,她大可不必给自个儿树敌。


    伊树犹豫的样子,顾严开一下子看懂了:“怕轻水误会是吧?好好,顾叔不逼你,那你自己好好玩儿。”


    伊树心想这场晚宴是华盛办的,就是说不出意外,许燚也会出席。那这不是久待的地方,这么多人,少她一个不会有谁察觉。


    顾叔那边忙起来也不会想到她,干脆溜走好了,回家吃顿外卖,写稿子,再然后世界末日都跟她没有关系。


    可她越是这么想,命运越是不如她意。


    伊树站在宴会左侧,象征性地握了杯香槟,她笑容渐渐凝固,果然在对角线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男人。


    不确定许燚看没看见她,但他一身白西装,颇有天之骄子的英姿,眉眼之间的桀骜与意气很难不引人注意。


    他旁边站着李箐兰,他们说了什么能说什么,伊树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她感觉挺刺眼的,于是后退两步离开了内场。


    伊树在卫生间的洗手台狠狠用凉水冲了把脸,妆花了还能再涂,可有一些机会没了还能再有吗。


    他们又是在说她这些年如何升职计划怎样转岗,还是讲她的妈妈终于成功上位做了人家的后妈。


    许燚是恨她的,这一点她不用自欺欺人。伊树有点心慌,还有点害怕。


    她很怕苦心经营的人生被打乱。许燚可以在饭局上那样下宋红兵的脸,那他又会怎么对待一个逃婚的未婚妻?她根本不敢想。


    与其猜来猜去,还不如主动试探。其实他们不过只是谈了一场恋爱,伊树抬手擦去脸颊的冷水,从包里翻出手机翻记录,拨了过去。


    电话震动,许燚摸出手机,没管李箐兰有没有讲完,直接离开内场去走廊接听,他低音喂了声。


    伊树毫不拖泥带水:“走廊尽头有一间房空着,你在那儿等我。”


    话讲得倒是利落干脆,许燚嘲讽着说:“你当你还是我老婆呢?”


    伊树下意识握紧手机:“许燚,五年前我也不是你老婆。”


    他吊儿郎当,慵懒地倚着墙,不着急地嗯了声:“你就说咱俩有没有上过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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