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宝林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拿着简历笑僵了脸,客气地说:“这么久没见,你是越来越漂亮了。”


    时过境迁,她也是没预料到,曾经的下属还能回来。


    伊树听了顿住嘴角,顷刻之间回应道:“漂亮而已啊,又不能当饭吃。”


    她一生中最不缺的夸奖就是说她漂亮,漂亮是她的红利,也是枷锁。好似一句漂亮,就能否定一切努力。


    可是钢筋丛林,漂亮是最没用的,漂亮会暴露位置,因为过于夺目,走哪都无法独善其身。漂亮最容易被当诱饵。


    承认她的漂亮,却不承认她的功劳,伊树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辛酸。


    邱宝林用三两句话撇清自己,继而说起了耽误好几日的入职一事:“伊树,几年前你被革职,不是我的本意。现在你有了华盛的推荐,我也为你开心。”


    她听邱宝林说:“你知道吗,我看见你的简历,第一时间是批了的。可上面突然叫我卡几天,我也摸不着头脑。”


    伊树一下子浮现许燚的脸,垂眸颤动了睫毛。她掐一把虎口,胡诌着说:“前几天身体状况不好。”


    邱宝林敏锐捕捉异样,她轻轻关怀着说:“是吗,华盛的负责人真有那么大气,连这都能考虑到?看来是真喜欢你。”


    伊树看着她,忽然记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她跑完新闻,拿到了一手的证据。


    那是关于“高官连续强迫多名女子卖.淫”的案子,其中一个受害者风评不算好,在学校的穿着打扮趋近于日常生活中的小太妹。


    她的原生家庭不好,爸爸赌博劳教过几个月,妈妈也是给人洗脚按摩的技师。


    但是,她有证据,她联系了警察,愿意供出证据,做人证,接受采访。伊树是代表mnb采访她的记者,她告诉她。


    “你是这么多采访我的人里,第一个叫我具体还原现场经过的人。”


    后来伊树约好了时间地点,希望通过电视台与第一受害者的深度访谈,揭秘一些高官的肮脏行为。


    可真到了那一天,邱宝林换了排班表。伊树扑了个空,连稿子都被调换,采访的重点从还原真相,变成了不停剖析受害者。


    她愤怒地质问邱宝林,为什么要这么做,不顾新闻的真相,用媒体舆论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只为了收视率?


    邱宝林只是平静地转笔,她告诉她:“伊树,那个小姑娘有过霸凌经历,现在还被牵扯进许氏家族长子长媳的车祸案,你就不觉得,她比真相更值钱?更何况你还是许燚的女朋友。”


    “有证据吗?没有证实的东西我们也要播?”伊树不可思议,“我们是mnb,公信力第一,你这样不是自掘坟墓?”


    邱宝林笑了笑:“你想播,你是名利双收了。可有人不乐意了。你也知道人家是高官,倒不倒台谁说得准,既然谁也不能得罪,那只能牺牲一个人了。”


    伊树明白了,比起揭秘抨击高官的肮脏,最后弄得收不了场的局面。


    他们想要一种既不损害利益,也要手握流量的方式进行所谓的正义。


    至于这一场“正义”会伤害到谁,并不在考虑范畴。满足大众需求才是他们要的,火不会烧到自己,还能装一装好人。


    邱宝林警告她说:“你学历漂亮,人也漂亮,我相信你的思想也漂亮。可是伊树啊,漂亮不能当饭吃。你不要怪mnb,难道纵容这一场热度持续发酵的群众,就一点错也没有吗?为这种人服务,也不要讲什么良心了。你还年轻,等你有权利了,你就明白我了。”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


    答案很简单。


    回忆渐渐与现实重合。


    伊树扯了一丝笑,她忽然说:“可能是因为我漂亮吧,能给他们公司的形象带去正面影响,也许上面觉得,我比明星值钱。”


    邱宝林哑口无言,她生涩地盯着伊树,好半晌,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交接了入职手续,伊树起身走向门口,却被邱宝林叫住,她状似提醒地说了一句:“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李箐兰也进了新闻部。”


    公司新面孔不少,认识伊树的也不少。


    她一入职就空降黄金档时间段的主持人,抱上大腿的传闻不知不觉侵占了内部公司群。


    伊树整理资料,熟悉工作流程,一整天都在忙。


    谣言还是远在海棠气象台的惠文知会她的:【姐妹,李箐兰忒不要脸了】


    【换了个地方,下作手段也没干净到哪去】


    上班第一天,故技重施的把戏又卷土重来。


    伊树心想,遇见李箐兰也算人生的大劫难了。她没放心上,准备开会复盘今晚儿的选题。


    直到“京都新闻”顺利开播,伊树镇定把持地完成直播,她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丢丢,提词器关闭的刹那。


    她终于有了一点不真切的感觉。


    这个位置,几年她与它失之交臂。现在,她坐在这里播完了第一场节目,一切如她所愿,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


    电视台打烊收工,伊树出了大楼,没走几步路就遇见了大劫难。她看见李箐兰从许燚的超跑上下了车。


    听起来有点滑稽,一个结婚数十载的贵妇,从一个三十都没有的年轻总裁车上下来,居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伊树思维难免跳跃,某种意义上,李箐兰年近四五十,保养得相当不错。


    而男人,面对漂亮女人,哪怕年纪大了包容性也是只增不减。


    李箐兰下了车之后又上了一辆宝马,伊树看着宝马车渐行渐远,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生气。


    生气也只生了短短十几秒,她视若无睹地路过许燚的超跑,他打了几下双闪,伊树装作不在意。


    一来一回的,伊树站不住了,她发现许燚是真能折腾。


    眼睛都要给她晃瞎了,他凡事都争个输赢的性格,在这一刻尤其执拗。


    一不做二不休,她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副驾驶,不看他一眼,只淡淡问:“有什么事儿吗?”


    彼时的街道还在飘鹅毛大雪,许燚听她不爽的口气也不恼,饶有耐性地调侃:“行啊你,对恩人这么个态度。”


    他一说,伊树心中的气焰消了一大半,她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只是总不愿承认,她也不是靠自己重新回mnb的。


    他们八卦她是抱上了大腿,其实她也认可这一点。这样显得她的生气矫情又可笑。


    伊树的语气好了一点点,她说:“谢谢你。”


    真说谢谢,许燚又不乐意了。


    车内的气温陡然上升,他握着方向盘斟酌几秒,他扯了扯嘴角,轻言细语地说:“我们去长平街吃顿饭吧。”


    长平街。


    两个人放学经常光顾的饭店,老板是香港人,很会做家常菜。


    他家存了一堆经典tvb剧,还有很多绝版粤语歌的专辑,其中就有许燚妈妈的碟片。


    伊树记得,许燚说他妈妈嫁给他爸后,出演的电视,演唱的专辑全下架了,那是他爷爷的明文规定,嫁进许家,就别走演艺圈了。


    她问他为什么,语气还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试探,许燚也是真宠她,那么明显的意思,愣是装听不见。


    他只说上周来学校演讲动员的,是海棠市长,是他小姨的夫家人。


    他笑了笑,要她五秒内讲出记忆中有头有脸的领导人。


    伊树乖乖说了几个,他又叫她十秒内说出他们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就卡壳了,愣在原地呆呆地。


    许燚揉了揉她的头,俯身轻一下她的嘴角,捏着小脸一放一松地哄她:“放心好了,你是我女人,到时候一定把你名字贴最高的地方,谁都能看见。”


    长平街,好几年没去过了。


    伊树抬头看向许燚,他的侧脸陷进阴影,她看了一会儿,说:“好啊。”


    许燚没想过她答应得这么轻松,他也吃了一惊,正打算发动引擎,耳边却是轻轻地嘲讽:“用什么身份呢,许燚。”


    许燚顿了一顿,她的意思他心知肚明。


    “被人拍到和甩了你的女人旧情复燃,你们许家不怕被人笑话吗?”


    伊树笑了一下,“也对,媒体会夸情种都在大富之家。而我,只是故事中不识好歹的捞女。”


    许燚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手腕的青筋迸起,可他的神情很淡,像是极力忍耐。在伪装这方面,他们都是高手。


    “你再多骗几个人,媒体还能写得更夸张,怎么,这不是你的老本行?”


    伊树缄默了会儿,突然说起昨天的事:“前几天我让护士帮我预约主治医师,她向我推荐医院重金请的钟楚临,第二天他想催眠治疗我,没成功,然后回家我就收到了offer。”


    她直视许燚的眼睛,忽然心口触发绵绵的痛意,她说:“第一天上班,我被人造谣,我以前的上司跟我说,我的工作被卡了好几天,她还说与我作对的李箐兰也进来了。最后,她从你的车上下来。”


    “你都听完了,是吗。你监视我,设计钟楚临通过病情掌握我的近况,现在又利用李箐兰膈应我。”


    许燚听完了她的话,气极反笑,他问:“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如果你不是,那请你说服我。”


    他什么时候还需要自证清白。简直荒谬。许燚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


    他一拍方向盘,呼吸也不顺畅:“你在跟我甩脸色,谁知道你存了多少心思?我给了你想要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伊树讽刺地笑了:“我不敢不满意,也没资格不满意。”


    “你在生李箐兰的气?”许燚倒是冷静了一些,他想了一下,“我是用李箐兰气你,可你也在钟楚临跟前说那些话气我。”


    伊树说:“你果然听完了。既然你已经听完了,也知道我的想法,可你还是只会问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逃婚是不爱你?你最介意我说我不爱你,但你知道我最介意什么吗,我最介意的,是你不尊重我。”


    许燚拉了下嘴角,他撑着方向盘吐了一口气,也不想低头,说着:“我不尊重你?求我要工作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尊重你?”


    对峙到了这一句话戛然而止。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忽然就平静地不出声。


    伊树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是啊。


    最不尊重她的,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在守护底线的规则下,力所能及地去摘取自己想要的名利,她要地位,想靠实力坐上黄金女主播的位置。


    她一直认为自己没什么错,她的生命中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事。


    错就错在,拥有了一份赤诚的爱情,却亲手辜负了它。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在大胆妄想,如果许燚能不计前嫌多好。


    她想痛痛快快地自私,想融入规则做彻底的局外人,却发现自己远不及铁石心肠。


    她把感情放在床板之下,上面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席梦思,以为不想不见就能舒适透气,做好梦。殊不知床单也有被掀开的时候。


    席梦思的底下,是人本能的,原始的七情六欲。是压抑不了的。


    隔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长到许燚想收回他的口无遮拦。


    伊树低头一笑,悲凉又荒唐:“我既要又要,我是最没资格甩脸色的。请问,最有资格甩脸色的许大少,何必找我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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