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暖气包围,门口传来一声声地“邱主任好”,伊树听在耳朵里,没抬头问好的打算,看着电脑上的稿子修改删减。
她可以对任何领导说软话,唯独不能是邱宝林。
邱宝林路过她的工位,停顿了一下,继而走向窗口,拉开一条缝隙,伊树的脖子霎时灌入了冷风。
伊树抬头,邱宝林挥了挥手中的文件,提高音量说:“开会。”
每一次的新闻选题都会开一次会,涉及刑事的案件更要经过几层领导批准后,电视台才能敲定直播。
邱宝林手头的案子也不敏感,远远没达到刑事的程度。新闻本身没有不可说的,不可说的就只能是人。
会议室的大屏幕放了几张卡宴的照片,卡宴停靠的位置,伊树十分熟悉,那是顾轻水的学校,元旦前几周,她去开过家长会。
这一辆卡宴,伊树也见过不下三次。
邱宝林靠在椅子上说:“1月29日下午3点,私立中学京高发生了一起跳楼案,这是我在派出所的熟人提供的照片。他们给出的信息是,高三十二班的方浅在学校天台欲轻生跳楼,消防员救援了5个小时无果,女孩不幸坠落。”
李箐兰说:“听起来和照片上的卡宴没什么联系。”
邱宝林又说:“警察问了同班同学,方浅去世前一个小时,见了卡宴的车主人。我们台里的记者查了车牌号,这辆车的主人是前阵子在股界冒头的华盛总裁。你说还有没有联系?”
会议室忽然开始窃窃私语。
伊树敛睫深思,李箐兰也抱起手臂一语不发。
邱宝林敲了敲桌子控场:“这个案子引发的关注度可观,我们务必要比其他媒体先一步地拿到华盛的采访。”
散会之际,伊树纹丝不动,她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因为她根本不信这个案子和许燚有关。
“凭你和他的关系,这个任务一点也不难,对吗。”邱宝林折返回来,倚着门说。
伊树想了想,直接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卡宴不是许燚的车,他是总裁,平时不会亲自开车。我们采访他,变相把舆论往他身上引,给大众错误地引导,忽略案件重点。”
邱宝林没有否定,点了点头,重新进了会议室坐下:“你能怎么证明?”
她曾是他的未婚妻,他爱开什么车,她很清楚。
伊树不想提两人之前的关系,别开话题说:“找到当天开卡宴的人是谁,以及找方浅父母了解方浅的异常举动,才是眼下该调查的东西。”
邱宝林笑了一笑,她说:“找到当天开卡宴的人是谁,直接问许燚不就好了。这个案子交给你,我放心,等你好消息。”
......
演播室正在播午间新闻。伊树在工位上握着手机,她一抬眸,台历上被圈红的日期冥冥之中提醒了她。
她不应该再和许燚有任何事的来往。
无论是为了她还是即将出狱的父亲,这一段时间的反复纠缠,加深了过往的恨意,陷入回忆的魔咒。
再者,她只要有许燚的前未婚妻,或者,逃婚的印记在身上,就永远无法开启新的人生。
邱宝林是为数不多的见证了两人从前好过的人,她无非是想利用她和许燚的关系,给电视台谋取便利。
他们是双方的定时炸弹,只要绑在一起,就没有安宁的一天。可她是相信许燚的,他和这个案子肯定没有关系。
伊树看向工位的一角,李箐兰正手端咖啡,挤在三五人中侃侃而谈,她想,你别怪我。
她给李箐兰发了条消息:【华盛的专访机会,你要不要?】
另一边的华盛云顶办公室。
许燚一大早就到公司,比门口保安都要早,他独自在座椅上架着腿转圈。陈丁把万明飞请来办公室,他们就只见着了后脑勺。
万明飞咽了咽口水,心里慌,却还要装傻:“阿燚,出什么事儿了?”
陈丁啧他一句:“阿燚也是你叫的,老老实实叫许总,就是你老子来了,也要点头哈腰叫许总。”
许燚抬手叫停,他慢悠悠起身,漫不经心道:“万明飞,你一天天过得挺悠闲?拿我的车去骗人小姑娘?”
万明飞当即跪下,他慌里慌张地辩解:“我,我不是,她的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是玩玩她,她那天非说见我,我就去见了她一面,谁知道她转头自杀了,她在网上说自己成年了,谁知道就一高中生。我才是被骗的。”
“我是法官?你跟老子讲有屁用。”许燚走到前桌,后腰靠着,随手拿了一个文件夹砸过去,才稍微解气。
万明飞额角冒了点血,他往前爬了几步,抓紧许燚的裤腿:“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阿燚,许总,求求你!看在我爸的份上,别不管我,要是查我身上,那女的还未成年,我也要进局子的啊。”
这事儿牵扯进万明飞,万明飞又管不住下面,他还是万平津的老来得子。
陈丁劝了一句:“许总,先把华盛摘干净。我找人查过了,那女孩的自杀,不简单。”
万明飞又大声哀嚎:“我知道!我知道!我和她不仅是网友,我们最开始认识,是她卖.淫,我买了她一夜!”
他越讲越兴奋,许燚蹙了眉,给陈丁一个眼神,陈丁狠狠踹了他一脚。万明飞捂着下面蜷缩成一团,疼得听不清话。
陈丁说:“许总,他要是被抓了,老爷子会不会出手?”
许燚在这时候想起一个人,他忽然问:“她呢,有什么动作。”
陈丁几乎秒懂,“给李箐兰了,应该是还没调查到这一层。而且,查到伊小姐在纽约一年什么也没干,很可能也是他做的。”
许燚平静地注视着地下躺着的万明飞,他说:“还不能动他。华盛摘干净没有用,许家基业都摘干净了,老爷子才会弃了他。”
万明飞慢慢折腾起来,像条蛆一样蠕动。
许燚扔给他一个手机,缓缓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自首,给你爸打电话。”
-
除夕夜。
大街张灯结彩,走到哪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伊树哈了口气,拢了拢衣服,公司门口贴了副对联。
刘会巧早上给她打过电话,问她除夕夜有没有安排。伊树说没有,她在电话里明显一愣,又说你顾叔带我们去水云府过年。
当时她接到邱宝林的电话,要她立即去公司一趟,全部门开会。伊树在车上抬眸望见万家灯火。
她刷了几下玻璃,雪飘不止,眼睛全是闪烁的喜庆,她想自己应该是感受不到冷的。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世界重新开始运作,伊树听着刘会巧的声音,看车头摆放的台历:“我怎么会没有安排,我还有工作,您好好过节。”
干这一行是没有假期的,一个电话随叫随到,家常便饭。邱宝林在群里传了一个文件,一段视频。
昨天空闲了一天,李箐兰没拿到采访权限,华盛不接受任何访问。舆论持续发酵,律师涵声明统统都放了。
文件中是除夕夜待处理的小新闻,至于另外的小视频,是京高校方提供的监控录像。华盛在二十分钟前回应了卡宴车主。
伊树是铁了心不管,她一边低头查文件,一边按电梯。
出了电梯,会议室隐隐有光,她从一堆文字中看见了“排查平安大桥施工安全隐患”,犹豫半秒。
她拧转把手———
邱宝林与一些同事们的目光齐齐涌来。
“抱歉,打扰你的年三十儿了。”邱宝林和气地说,“你看群了吧,案子不普通,已经转移到公安局了,还需要一个人跟进,你看你,”
伊树摇摇手机:“我已经选了。”
她都选好了,她也不好分配,免得遭人讲闲话。
邱宝林险些挂不住笑,她强忍火气,跟底下的其他人说:“今天会格外辛苦,下班了我请客。”
通知一到,全抗着摄影机,话筒动起来。
伊树从包里掏上工牌,与搭档小李检查了下话筒设备,准备出发了,邱宝林喊住她:“我给你机会,你不肯要?”
“是我不能胜任。”伊树释然一笑,“做排查也很辛苦啊,别看不起小新闻,你说的。”
邱宝林站在会议室良久,打了一个电话,走到窗前拉开帘子。正好伊树和小李出了楼,再等一会儿,车往反方向开走。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从前做什么都拼一拼的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事引火烧身的伊树。
-
平安大桥前阵子出了交通事故,光一个月就有四五起,网友戏称“平安不平安,改名索命桥”。
伊树和小李在桥上占了个地儿,天冷,小李的围巾漏了点风,他耸耸肩。
他们联系了交警安排采访,现在等待执勤中,偷闲的时候聊天,最畅快了。
“小伊,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小李闲聊着说,“你干嘛不去跟方浅的案子,比在这挨冻好啊。”
伊树半张脸埋在红色围巾中,她碎发摇曳,在飘雪中别有一番韵味。
小李看着都心动了。
她望向平安大厦,璀璨明珠,金光闪闪,瞥一眼说:“你看,桥上有顶着大雪指挥交通的,上面有吹暖气拼死拼活,年三十儿也加班的人。”
小李也看了看平安大厦,转头望着交警,他钦佩地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伊树搓搓手,不经意着说:“小时候,我爸经常念杜甫的诗,有一句,我背得溜溜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首诗读过初中的都学过,小李知道父母一辈的叔叔阿姨要是念得出来,多少也有点文化。
他乐呵地笑:“叔叔文化人儿啊!”
伊树闻言乐了,她揶揄地开玩笑:“他比较喜欢济公和尚。”
小李还没理解为什么喜欢济公,交警迎面走了过来,他打起精神,给话筒插好线。
伊树拿着话筒,用力挥手。值完勤的交警还没脱工作服,距离拉近,她一下子想起了谁。
他们要采访的,恰巧是一个月前,在这座高架上处理许燚车祸的交警。
完全没想过还能再见面,蒋明帆也诧异非凡,他顿了一下,说:“您好,第五大队交通部门负责人。”
伊树表情不自在,握手也说了句您好。她当时说自己和许燚是同事,说完便没了后续。
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不了了之的,她有一种谎言被拆穿,还要硬着头皮装下去的尴尬。
碍于小李在场,两人进行了简单的寒暄,很快切入正题。
关于平安大厦的路段,已经着手调查,其中频繁遭遇事故的罪魁祸首,是道路铁砖翻边翘起。
最终判定高速公路全责。
采访末尾,伊树留了个心眼:“承包这条高速公路的人是哪个公司?”
蒋明帆说:“澎川集团。”
她记录的手忽然停了,在外人眼中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停顿。
蒋明帆想起之前过问的许燚,等小李去收拾设备的时候,拉住伊树说:“好久不见,敢情你是记者?”
伊树窘迫,瞎扯道:“我是主播,主播也出外勤的。”
“既然你是记者,那我也不藏不掖了,”
蒋明帆似乎是顾虑念叨了很久:“上次的车祸,我后来找你…同事要了行车记录仪,刹车有问题,这么大的事,我叫他报警处理,他没报?”
那会儿许燚说气话讽刺她,她也没沉住气跟他闹矛盾,她以为是他脾气上来了,没把握住方向盘。
后来她也怀疑过事有蹊跷,也许是他们的重逢完全意料之外,自己乱了阵脚,好多事没想明白,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回过头想想,横在许燚身上的这种事情,过了五年也没消停。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原来只是给了对方变本加厉的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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