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你假释过了, 今儿是年三十儿,出去好好做人,走吧。”
狱警打开铁门,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伊钧安。
伊钧安上周跟警长见面,他知道自己一定会通过假释, 在监狱所剩无几的时间内,他刮掉了下巴青灰的胡茬。
就在昨晚,他洗了澡, 把包裹里一件入狱时的泛黄白T恤穿上, 出来的路上, 送行的狱警递给他一件旧巴巴的羽绒服。
待在监狱十多年, 他像第一次出入社会的原始人,脑子是迷茫的,唯一仅存的念头,手头还热乎的东西,在背包里稳当当的装着。
原本硬朗的身体,因为十几年的茶饭不思, 变得白发苍苍, 消瘦非凡。
伊钧安掂了掂包的重量,回头, 嗓音斑驳:“谢了,兄弟。”
铁门随即关闭,金属铁链晃荡的声音仿佛和十五年刚被押送进来时一样, 形成闭环。
等伊钧安真的站在铁门外,感受雪落在脸上, 头上,风吹进脖子的刺骨。他冷得一哆嗦, 嘴唇发白,掏出手机一看,零格信号。
外面的世界早变了,他一个一个按键,翻到通讯录的“孩儿她妈”“乖女儿”,指尖摩挲,伊钧安缓缓蹲下,抱头掩面。
不远处驶来一辆大G,双闪还没熄,照在伊钧安身上,忽明忽暗。他就势抬头,看见车门打开,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起身就躲。
万明飞是被踹下车的,他倒在雪地里,挣扎了半秒,立刻爬起来。陈丁下车给许燚开门,他撑开一把黑伞,罩在许燚头顶。
居高临下的俯视。
许燚抬手扶了扶脖子,又一脚踢在万明飞的要害处。他噗嗤一声,嘲讽似的:“万明飞,你跟老子说假话?你身后就是监狱,要不要现在就把你踹进去?”
万明飞也是到了穷途末路,退无可退。尊严已经扫地了,还顾及得了什么。他狰狞地大喊:“姓许的,你干脆送我进去好了。”
陈丁看了一眼许燚,他挑了下眉,不痛不痒地说:“怎么,你的二两肉告诉你,它悔过了?”
“你折磨我,我知道原因。你也不过是狐假虎威,你不动我老子,因为你老子不许,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万明飞勉强站直,
“方浅是我操的,你以为操她的只有我一个人吗?”他咧嘴诡异地笑着,“不是,何止我一个人。而且,操她的一些人里,还有一个人也姓‘许’,哈哈哈哈哈哈,要我跟你讲他叫什么吗。”
陈丁听不下去了,他看着许燚:“这事要深究,澎川也会受牵连。他没说错,许老爷会保人的。”
许燚冷眼听着,万明飞持续笑,笑得愈发猖狂,他大言不惭地调侃:“听说许家祖上清官功勋,你们家真的见过皇帝老儿吗?拿老百姓的钱,拼工人的命,草芥人命,你爷爷连自己人都不放———”
伴随一声扑通倒地的痛呼,万明飞的脸被许燚一拳头抡进了地底,他的指骨沾上血迹,倒地的人也没力气再动。
许燚耳边一直有嗡嗡地声音霸占了情绪,他心中的火团不断燃烧。陈丁要上前拦住他,可他弯腰揪起万明飞的衣领。
嘴角已经遍布鲜血,牙齿都歪掉几颗。
许燚跨坐在他身上,死死揪着,皮笑肉不笑,不咸不淡地说:“你手上握着三条人命,你说‘草芥人命’这个词儿的时候,要想一想代价。”
万明飞被揍到面目全非,他撑着一口气,吊着脖子挤笑,还在逞口舌之快:“你很想知道害死你爸妈的是谁”
许燚捏住他的脸颊,险些扳烂。
万明飞扒住他的西装领带,凑近,啐了一口水,接着又是一顿止不住的笑。
许燚别过头,怎么想也觉得可笑。他凝视了半秒,理智跟着情绪走,一拳又一拳,不停歇地打在万明飞脸上,身上。
直到万明飞快没了挣扎的气息,陈丁拦着他,还拿了手帕擦掉他下巴的污秽。他是真怕老板闹出人命,也怕劝一句被吵鱿鱼。
伊钧安在远处躲着目睹了全过程,他想一走了之,职业病却不安分起来。他犹豫许久,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宿命。
“别打了,你想把巡警招过来吗,开这么一豪车,大年三十儿进派出所留案底不晦气吗。”
伊钧安练过身手,他几下制止许燚,第一时间摸了摸万明飞的脉搏,没死,活着。就这么一个动作,他的使命感忽然再度来袭。
许燚打昏了头,他喘着粗气,指骨全是血迹,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脸不服输的劲。若不是这身西装,伊钧安想不到他是开大G的老板。
陈丁转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伊钧安挠挠头,不晓得该讲什么好,他下意识摸包,想摸包烟,结果他身上一无所有。
收拾了万明飞,陈丁去找馄炖店的老板要了一盒创可贴。
许燚随便贴了几张,余光放在对面坐着嗦面的伊钧安身上,打量几下,他叩叩桌子:“喂,刚出狱?”
伊钧安吸了吸鼻子,耸了下胳膊,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大半,他用粗糙的手揩了鼻子,模棱两可地说:“谢谢请客啊。”
“回答我问题,”许燚看着他,从钱夹里甩了一叠钱,“不管你听见多少事,都麻烦你做个聋子。”
伊钧安沉默半晌,他看了一眼馄炖店老板接电话的手机,把钱揣进兜里。
他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其实他躲在暗处,并没有把事情听全,听见的操不操,以为是感情纠纷。
但眼前年轻男人的反应,显然不是简单的感情纠纷。伊钧安在心里作罢,这都和他无关。
他寡言少语,收了钱起身:“我去上个厕所。萍水相逢而已,我没必要多管闲事。”
许燚满意他的态度,见他走向后厨,给陈丁使了个眼色。陈丁结完账,两人一起走出馄炖店。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不能算年三十儿了,新一年的第一天,黎明还未破晓。
雨夹雪的零点零分。
伊树揣着兜,藏了心事的脸蛋挂不住事,她抬头一看,许燚穿着一身正装,布料绸缎尽显贵气,身后还有助理打伞。
他们对立而望,在最不该见面的地方见面,忽然语言失了真,说什么都苍白。
她蓦然垂眸,瞥见许燚垂坠的手上有血迹滴落,伊树忍不住说:“你受伤了?”
许燚没遮遮掩掩,任由伤口暴露在风霜中,他什么也不解释,径直与她插肩而过。
尖锐的痛楚此刻密密麻麻爬上她的脑神经。伊树看向马路对岸的铁门,关紧,可能今天接不到人了。
她转身看着许燚上车,车前一滩干掉的血迹。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心痛,反正伊树决定追上去,她利索的拉开车门,陈丁一惊,还没讲话。
伊树先说:“陈秘书,麻烦给我一点时间,谢谢。”
陈丁识趣,否则早踩油门走了,他倾身解开安全带,还替他们关好车门,守在车外清理血迹。
车内有暖气,气温逐渐上升,伊树脖子上的围巾叫她有一种窒息的味道。她把围巾解开,敞开的脖颈又白又长。
许燚一贯不出声,坐在车里就是倦怠的公子哥。他靠着椅背,懒散道:“你又唱哪一出。”
“我只是很热,”伊树不想吵架,很认真地说,“之前我都误会你了。我故意躲你,是我太害怕了。我知道说这些你可能不会信了。但我不能不说。”
“我让你好好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许燚看着她,非要较劲。
伊树心口一闷,难堪地抿嘴说:“我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我觉得你的出现,会打乱我的平静。”
“别拐弯抹角,我听不明白,”许燚滚了滚喉咙,盯着她说,“简单说,我是你想放弃就放弃的对象。”
伊树颤了一下睫毛,她摇头:“你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五年前爷爷不同意我们交往,那时候直接放弃你不是更好?”
又提起过去的事,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许燚听着眼尾发红,他狠狠揍了一下方向盘:“那你为什么逃婚?”
指骨的创可贴绷开,伤口开始冒血。他的声音隐忍,只要在戳一下,就会彻底失控。
伊树抓紧围巾,她深吸一口气,忽而放手。她的泪花在几秒内稍纵即逝,
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她扯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拉开车内的抽屉,抽了几张,看着许燚。
“你出车祸那天,为什么不报警?”伊树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擦去血迹。
许燚没讲话,看着她纤细的手在自己身上细心体贴,有那么一刻,他认为自己很没出息。
伊树看他一眼,继续说:“我都知道了。有人要害你对不对?你派人监视我,是想确认我的安全。阿燚,报警吧,别冒险。”
“你是我老婆吗,管这么多。”许燚抽开手,嘲讽一笑,“我爸妈死了这么多年,开黑枪的警察还在牢里蹲着,报警有用?”
伊树眼眸蓦地暗沉,她看着许燚的侧脸,忽然涌现的勇气消了大半。
“抓了他们,就受到一点刑法,我多冤啊。这可不够,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伊树目视前方,车前的血迹被陈秘书清理得差不多了,她的视线又放在铁门门口的监狱招牌上。
她的语气温和起来,柔柔的,就像播报气象时一样:“许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重逢以后他们吵过凶过闹过,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做武器,用逃避现实做城墙保护自己。
一句“你过得好吗”,把所有伤害磨平,变为钝角,没有任何攻击力。
许燚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心脏处有什么被慢慢瓦解,只想把这一刻的她化为水,碾在指尖。
他确实这么干了。
伊树的后脑勺被一股力气扣住,身子往前一送,呼吸被温热堵住,唇瓣触碰到的冰凉,不一会儿烫起来。
她两手推搡挣扎,揪紧了许燚的领带。可是动弹不了,安全带蹦一声松开,她的腰间多了一只手在用力的揉压按捏。
深吻到快要窒息,交缠的水声才停止。伊树把下巴搁放在他的肩头,大口大口喘气。
在这个节骨眼,她的脖颈感受到了喷洒的热气,伊树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她抓着他的肩要逃,却被往座位上扣。
慢慢的,热气攀附到她的耳畔,低沉,嘶哑。许燚咬着她的耳垂说:“没有你好不了。”
第017章
听了这句话, 伊树动了一下脑袋,柔软的唇瓣不小心碰到了许燚的后颈。
他下腹一阵紧绷,难耐的滚了滚喉咙, 却利落的抽身离开,重新坐好,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悬于他们之间的热气逐渐消散,伊树还未从迷离中清醒,她下意识抬眸。
许燚偏头正巧对上她的视线, 他扯了一下嘴角, 笑了一声:“别瞎操心。”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 不知怎的格外刺眼。一种不能掌控的窒息扼紧了她的喉咙, 于是呼吸成了舒解的唯一方式。
伊树还是想说:“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至少我不用误会你那么久。”
许燚的口气淡淡的:“哎哟,我为你的智商着急,我哪天把你卖了,你是不是也要跟别人讲我是在过家家?”
伊树不明白他说话突然夹枪带棒的:“为什么这么说。”
“你顶着我前女友的名号死了,谁第一个去派出所喝茶?别把我想太好, 你要权, 我好色,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犹如一盆冷水, 从头顶淋到脚心,伊树瞳孔收缩了一下,缓了大概几秒, 她惊觉自己又在犯傻了。
她闭了闭双眸,勉强笑说:“你吻我就为这个?”
许燚撑着方向盘, 只字不说。
伊树把话继续说下去:“如果做这种事能让你对我的恨意减少一点,那你刚才的行为我就不计较了。”
许燚混不着调的啧了声:“亲一下都不行, 只许你偷偷牵我手,不准我亲个嘴?”
亲你大爷。
伊树忍着脾气,平静的转过脸说:“没有下次了。”
她单手开了车门,拿着围巾一头扎进风雪严寒。许燚顶着她的背影,真的笑出了声。
脾气傲,性格刺。
这个女人啊,分明没有变。
陈丁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冷得不行,他探头进来汇报:“许总,追吗?”
许燚瞥到后视镜里,自己的下巴。他想了想,心情大好的说着:“还不是时候。”-
网约车司机打电话问伊树在哪,她彼时握着手机失神,铃声响了好几下,准备接通时司机已经停在她跟前了。
年三十儿还工作不是稀罕事,起码在她的印象中,人一旦成年,失去书本与课堂的庇护,世上所有明码标价的时间都是用金钱衡量的。
司机很客气,下车给她开车门,嘴里说着:“顾客您好,快行出行为您服务。”
伊树坐后座,她背靠椅垫,别头看着街道一路的红灯笼,人烟稀少的地方还有烟花礼炮的残渣。环卫工人橘色的工作服混入其中。
司机接了一通电话,他不是本地人,说的方言:“喂,幺儿。”
伊树只觉口音很有意思,所以不知不觉听的很认真。
“我都想回来哟,要上班赚钱的嘛,我不赚钱哪个养你哎,”司机把手机放在支架上。
她看见手机屏幕里打视频电话的是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
“妈妈也,她在干嘛,喊她给你放动画片塞,”司机愉悦地笑着,“你在幼儿园有其他娃儿欺负你没得哦,有要给爸爸说哈。”
女孩说没有,说完镜头抖了一下,女孩妈妈出境了。
司机肉眼可见的坐端正了,比刚才还认真的开车,嘴角的笑却是压也压不住。
伊树从只言片语的中体会到了平凡的生活,默默的,也不知怎么,她的鼻头泛酸。她也有一段时间拥有平凡的幸福。
“好了,我不跟你扯了,我还要开车,”司机嘿嘿笑了一声,“钱不够给我说,我打回来,你在屋头莫省吃俭用的哈,莫把我幺儿饿到了。”
女孩妈妈硬气地反驳了几句,听不出责怪,倒全是心疼。
二十几分钟的车程,随电话挂断也结束了。
司机要解开安全带下来开车门,伊树及时说:“你不用下车了,我自己来就行。”
司机和善地又道了一句:“要得,慢走哈。”
伊树下车以后给联系的公寓房东打电话。
“您好,请问房子收拾好了吗,我今天需要入住,合同写着这几天可以搬进来了。”
房东那边的环境闹哄哄的,有小孩闹腾,有烟花爆竹的劈里啪啦,还有柴火的白噪音。
她一听如梦初醒:“哎呀,遭了。姑娘我以为这两天大家都会回家过年,就没去收拾,这可咋办,你看你着急吗,要不我明天赶回来?”
伊树觉得自己就算要她赶回来好像也没什么过错,可她不想这么做。
她站在公寓楼下,没有钥匙进门,淡淡地说着:“没关系,你好好过年儿吧。”-
中轴线宛如秩序之内的棋盘,如潮江水划分了派别。陈丁把车驶入距离市中心几公里之外的一栋小区。
他停好车说:“需不需要喊钟医生上门?”
“大过年儿的叫他做什么,”许燚懒洋洋地起身下车,“你回去吧,钱自己回去看看,过个好年,这些天不用工作。”
陈丁不大放心,说:“那需要请梁总吗?”
问来问去的,倒把许燚问烦了。他拧了眉回头,拉了下嘴角,揶揄地怵他两句;“我说,那不如你留下来陪我,行不?”
陈丁低了低头:“抱歉。”
许燚输了密码,换了鞋,也不开灯。他直接去浴室冲澡,洗完了澡才发现暖气没开,拦腰系着松垮垮的浴巾,裸着上半身挨冻。
他开了暖气,坐下没躺多久,一通视频电话打过来,是梁东。
“哥们,出来玩啊,不是你没回澳洲去过年儿?”梁东喝了酒,口气醉醺醺的。
许燚开着电视看新闻,他说:“不了。”
“万明飞那小子呢,你没闹出人命吧,”梁东真怕哪天他一上头就拉不回来了,“别拿自己人生去赌,不值当。”
“我怎么不知道你爱说教,你去考个博算了。”他说。
梁东真受不了他这张嘴,到底怎么有媳妇儿的,他懒得管了,说:“今天见着顾氏集团的顾严开了,一高兴,找他谈了两块地皮。”
许燚知道他要把话题往什么方向引,从前他忌讳不听,现在却没反应。
梁东看着有戏,就悠哉悠哉地说:“还以为能见着谁,谁知道影子都没有,顾严开倒是带了夫人,身边还有位小女儿。”
就是没有伊树。
他越听越心烦,有一口气怎么也发泄不了。许燚草率地回了几句,简单挂电话。他坐也坐不舒坦,满脑子都是车里接吻的画面。
晚间新闻播放完后,接了一段自家公司的广告,紧接就是偶像剧的预告片,还恰好在播男女主在车内热吻的戏份。
准备去洗澡时,陈丁的号码又拨了过来。
“许总,万明飞醒了。”-
医院的走廊是人情冷暖的聚集地,大年三十儿也不例外。从前伊树找新闻选题没想法,就爱跑一趟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上方醒目的红色大钟与街道的红灯笼仿佛是两道符号。
伊树经过人堆,路上打热水的,蹲着视频的,坐着哭的,什么样的场景都有。
她等护士忙完,问道:“有其他家属探望林秀秀吗?”
护士翻了翻记录:“没有,这么多年就你一个。”
“好的,谢谢。”
她再次回到病房,林秀秀是五年前她经手“高管受贿卖.淫案”的受害者之一,也是涉及“许氏家族长子长媳车祸案”的加害者。
她十五岁辍学,没做援.交之前一直在饭馆打工,可年纪太小屡次被查,老板也不敢再用。此后去了多个城市,最后一个就是京都。
她尝试过很多工作,外卖、工厂、发廊……多到她自己也记不得,她告诉伊树她在发廊见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的对她很好,她把他当朋友倾诉烦恼,在他身上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
因为没谈过恋爱,所以不知道这就是喜欢。后来男的介绍她去某会所陪酒,一晚上能挣四位数的价钱,多攒攒就能买房子。
她就是为着生计才来大城市的,一时间她被金钱的诱惑冲昏了头,她努力成为会所酒量最好的那个人,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只是下一个深渊。
伊树无从判断她说的话是否完全属实,但是,林秀秀却记录了多年来被压迫的录音和视频。其中就包括被强迫涉入许燚父母的案子。
她是被推出来挡刀的,幕后主使的人要她转移关注,恬不知耻的公开长媳受害前的屈辱,那个被大众唏嘘不已的“名流家族车祸案”,背后的阴谋可想而知。
可伊树的节目被截胡调停,私底下她找林秀秀解释,林秀秀却不信她了,她一时间里外不是人。
她记得,林秀秀承受网友铺天盖地的揣测,以及对方莫须有的“不完美受害者”舆论。无论伊树怎么保证,林秀秀都拒绝见人。
更为严重的是,许燚不会放过林秀秀。
他们很少谈工作的事,认识以来,哪怕谈了恋爱,他也几乎对家里的事闭口不谈。
她忘不了许燚送她上班,邱宝林第一次见许燚,明白了两人关系。
后来空闲时间,邱宝林像是恭喜又像是提醒。
“你们是校园情侣,高中大学到工作?真是稀奇,他那种家世能有这种感情经历可以算奇迹了。”
伊树没接茬,邱宝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和他,学生时代还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在学校里牵手接吻,用不着想以后,因为太遥远,也不成熟。但工作就不一样了,出了社会,踏出门就是钱。
你要出名了成当红主播,长期忙于工作顾不了经营感情,那公子哥忍受不了忽视,感情自然有嫌隙。你要不出名,成了天天跑新闻的记者,工作忙感情容易淡不说,家世的悬殊也能叫外人一口一个唾沫的硬生生把裂缝扒大。”
伊树没想过邱宝林讲话直接,她在心底设想过的问题放在明面上面对,连缓冲的时间都尤其稀少。
但她那时候认为,爱是可以忽略附加条件的,如果许燚愿意为她划掉择偶选项上的一个一个条件,她又凭什么不可以。
她想过,却没做到。
她选择用欺骗的方式保留人生中仅存的幸福,她压根不相信世上会有纯洁无暇,毫无杂质的爱情。
第018章
伊树拧干毛巾, 小心地擦拭林秀秀的身子。她是很爱美的姑娘儿,第一次见面,她化烟熏妆, 染绿发,涂紫色眼影。
每一个组合都是很炸裂的搭配, 可林秀秀驾驭得特别好,乍一看,很像张柏芝在《喜剧之王》的扮相。
她的爱恨都很浓烈, 某种程度上, 林秀秀和许燚的个性是有一些像的。
她坐在天台上接近四个小时, 抵不过流言蜚语的攻击一跃而下。
四个小时, 要跳楼的消息传遍网络,视频遍布平台。
消防人员和警察救援整整四个小时,都没能挽*七*七*整*理回她求死的决心。
不知道是人在濒死前,本能求生的反应大于意识,林秀秀没有死。她被紧急送往医院,医生救活了她一条命。
她成了植物人, 再也不用面对难堪的语言攻击, 再也想不起痛苦的过往。她的父母不愿承担治疗费用,跑路了。
伊树承担了她的治疗费用, 请了护工,日复一日的照顾她。
她觉得自己不是善良。
当初林秀秀站在天台,脚底下是万丈深渊。她看着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 忽然掏出手机,跳楼前一分钟, 她问伊树到了没有。
伊树觉得她肯定有话要讲。
她火急火燎的下车,条件反射的望向高楼, 刚摸出手机。一声盖一声的惊呼响彻耳畔,高楼坠落的黑影吓得她顿在原地。
心悸还没停,她的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消息。是林秀秀的,她说:谢谢你,但我也恨你。
那是她第一次出现过度呼吸综合征,像是生命到了尽头,怎么呼吸都得不到解救,伊树捂着胸口倒在车旁,心口起伏严重。
她懂了。
林秀秀会毫无留念的离开人世,有她的原因。
如果她再勇敢一些,如果她谨慎一点,如果她不给林秀秀希望,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伊树认为是她的失职。
她不是善良,她应该负责。
林秀秀的美如一簇短暂绽放的曼陀罗,毒性很强,一旦受了伤害,会带来自毁性的结果。
可现在她的毒性被经年累月的仪器,吊水稀释,用惨淡到没有血色的肌肤示人,逼她释放毒性的罪魁祸首,仅仅只判了缓刑一年。
“秀秀,以前有人告诉我一个渔夫钓鱼的故事,故事中没有谁是无辜的,就连上钩的鱼儿也不是。很早之前,我以为它在教我明哲保身。
可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人不停的逃避,妄想构建世外桃源,一辈子避世是不可能的,
因为鱼儿即便什么也不做,只要它还有能享用的价值,渔夫就不会放过它。所谓贪吃上钩,只不过是方便给作恶找一个借口。”
有赌博劳教的爸爸不是你的错,在校叛逆风格张扬被误会成霸凌者不是你的错。
不敢忤逆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任由他们侵犯身体也不是你的错。
鱼儿觅食是求生的本能,你想要好好活下去,也是求生的本能。
伊树把毛巾放进盆子,净了手,她看着林秀秀的脸,淡漠到瞳孔无亮。
邱宝林说,真实的新闻总没“想看”的新闻有流量。真的是这样吗?她报道了真相,加害者却稳操胜券,受害者如履薄冰。
“嘭”的一声巨响。
伊树走到窗边,拉了帘,烟花腾空而升,一朵朵,一簇簇的怒放,拖长的星火似流星坠落,璀璨耀眼。
漆黑的病房窥见了火苗般的光亮。
她看着眼前的画面,鬼使神差说了句:“新年快乐。”也不知道是跟谁说-
闹钟已过了零点,伊树熬了几个小时,实在困得不行。
她向护士交代完林秀秀的探病记录,就在手机上找了一家酒店凑合一晚。正准备离开冰冷的椅子,护士忽然说: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他算不算探病,毕竟人家没直接讲,”
她还说,“前两天,有个扎脏辫的皮夹男人拉着问我植物人的患者病房在哪一栋楼,我看他不像好人,就没告诉他。”
脏辫,皮夹。伊树记下特征,轻声说:吃肉来腾旭裙死二儿贰捂九以斯柒,每天更新po文海废文清水文“我知道了,以后还有人问类似的话,都不要理,离远一点。”
护士抱着巡视的笔记,隐隐感到微妙,却不好问出口,于是她点点头,转身去下一个病房。
等电梯的间隙,伊树调整好了情绪。
但电梯门打开的顷刻间,里面站着的男人与她齐齐对视,一下子,心绪又起伏不定,她微微仰视,而许燚眼睫纹丝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身边又跟了两位保镖的缘故,伊树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已经没有立场多管闲事。
她很明白,她此刻的情绪很矛盾,也不好受。
保镖给许燚让了道,伊树也只能侧身让他们先走,她回头望一眼,一行人走进了一间病房,紧关门
许燚坐在角落的沙发,光线很暗,因为有意不开灯,借着外面烟花照进来的一束光,他像是蛰伏在暗处的狼。
病床上躺着的万明飞还在输水,两个保镖一人一边按着他,钟楚临带着白手套正提取皮肤组织。
许燚等着无聊,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向前倾了倾身子,顺便抖了一些灰,说:“提完了把东西交给你的法医同事,顺便给他做个唾沫检测,”
他吐了烟圈,眯着眼想起万平津前几日告诉他,他想告老还乡,辞职退休。一查发现,万平津在加州买了一栋别墅。
姓万的敢和他撕破脸皮,敢情是毒瘾犯了。
钟楚临提完了证据,摘下口罩,把试剂封盖:“还请律师吗,万平津可是老油条,不保他儿子,他怕是不肯听你的。”
许燚直接往门口走,“他醒了你就告诉他,万叔一大把年纪了还去加州养老,加州可不是退休养老的地儿,不如去荷兰种蘑菇玩。”-
许燚坐电梯下停车场,他单手插兜,倚在壁内,准备出去时被一股力气拉扯到墙上。
三更半夜。
也就只有一个人还会在楼下蹲他。
拉扯过程中,他的领带松了,系在脖子上还挺放荡的,鼻尖嗅到一股清香,许燚嘲弄地笑了一笑。
“你们记者就是这么跟人搭讪的?”
他不反抗,任由伊树杵在跟前,她在楼下蹲了一个多小时,前后去了监控室,医院大门,因为以为他们会路过。
坐电梯到负二楼时,她忽然看见一辆车牌号很熟悉的跑车,许燚这个人,最疯的时候车库有几百辆跑车。
正儿八经,看着很名流贵族的车不屑开,就爱开超跑。
伊树不是很爱拐弯抹角,权衡几下就直接说了:“我看见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值班护士的册子,刚才病房关着的是万明飞。”
许燚口气还是很淡:“哦,来打探情报的,你明天有的是机会提问。”
“我不负责这个案子。”伊树诚实说。
“既然你不负责,身体也没毛病儿,”许燚向前走了两步,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虽然她不负责,但她也是新闻人,案子有多敏感,背后大概牵扯多少人,她心里有数。
伊树定了定心,抓着许燚的衣袖,说:“我希望你不要做傻事。”
许燚噗嗤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说。”
“你和万明飞打架了对吗,很久之前,你告诉我万叔是你们许家的恩人,他救过你,所以提拔成了管家,但你对你救命恩人的儿子,并不友好。”
伊树回忆着说;“你总不爱跟我讲家里的事,碰巧我也不爱讲,所以,其实我们不算了解彼此。但你还是要讲得比我多。
你不喜欢万明飞,他和你称兄道弟,你却不把他当人看,因为你打心眼瞧不起他,五年前,你动不动拿万明飞出气,就算万叔知道了,你也是用钱打发。
爷爷告诉我,要管着你,别叫你把万家父子折磨死,我还不理解,跟你吵过。现在发生的案子,也确实证明万明飞不是好东西。
但我始终不明白,万平津服侍许家有二十多年,你和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恨到就算他救过你一命,你也不领情?”
“你缅怀一个下人的过去,有什么必要。”许燚敛眼,看着她说。
“我在担心你,许燚,我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不是虚情假意,是真心的。”
伊树抿抿唇,直视他,“万明飞差点害你没命,然后你送他去蹲大牢。下一步呢,你准备把万平津怎么办,他老了,你又要怎么折腾他?”
“你用什么身份劝我?”许燚忽然开口打乱她,语气冷硬,“管东管西的,这么想给我做老婆,还逃什么婚?”
“你父母车祸的真相,我希望你可以选择一种不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查。”伊树没管他的嘲讽,继续说。
明明早已不是两人之间的禁忌话题,没想到重逢之后提及得这么突然。
沉默了一会儿。
许燚少见地轻晒一声:“真相不伤人的话,世上遍地都是真相。”-
几天后,高层领导集体开会敲定了接下来的新闻。伊树在演播室候机,随手翻了一下稿子,忽而拧了拧眉。
“怎么稿子跟我前几天看的不一样?”她看向机器外站着的邱宝林,“调换了?”
邱宝林语气轻巧,气定神闲:“只是有删减而已,删减了前段时间方浅案不重要的部分。”
伊树顿了一下,而后轻蔑地放下稿子:“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作案手法,前因后果,事件的全过程都用‘目前嫌犯已被警方逮捕’一句话带过,受害者家人现状倒是花了长篇大论去报道,主次呢?”
距离直播仅有十分钟。
邱宝林拿出上司的威信,压制性地说:“给你稿子你就念,你别忘了,是你说你不管这个案子的。”
伊树想了想,她是说过。她忽然轻笑了一声:“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台复读机。”
“伊树!”邱宝林拍了下桌子,大声喝斥,“什么位置就做什么样的事,你坐在这,就念你的稿子。你要是不服气,你就拿你的真本事说服我。你现在耍性子不报新闻,是要公司都为你的任性买单?”
伊树下了播在化妆室卸妆,三两个主播站在一起,目光频繁扫射她。
直到邱宝林拧转把手进门,她们才自讨没趣的离开。邱宝林干脆拉开凳子坐下,长谈道:“原本以为你变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你还是鲁莽,率真,任性,甚至还很讨厌的假清高。”邱宝林说笑了,“公司有华盛的赞助,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
邱宝林意识到两个人没和好,又说:“你也不能因为他是你前任,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伊树想了几秒,轻声说:“他是他,工作是工作。真相比什么都重要。”
第019章
从顾家搬出来, 伊树和刘会巧的联系越来越少,她腾了些不要的杂物扔掉,刘会巧看着她扔了不少散件, 包括衣服、鞋子、外套等。
伊树想着待会儿去商场重新买,报复性消费似的, 好像挣的钱必须找个理由花掉才行。
刘会巧心疼钱,也心疼被扔掉的垃圾,她穷过, 在她的认识里, 现在的孩子都没吃过苦, 所以浪费。
“好好的东西全扔了做什么, 你拿去捐了,好给你立立形象。”
她话锋一转,扯到工作,“平时也不知道出去交朋友,那些圈子里的千金小姐,你但凡多认识几个, 还用去电视台工作。”
伊树没吭声, 淡漠地把行李放在后备箱,浅浅回了句“走了”, 就坐进车门扬长而去。
她在京都几乎没有别的朋友,学生时代也鲜少注重人际关系,别说她, 爸爸坐牢之后,他们家的名声一直很差劲。
刘会巧带着她搬了无数次家, 去过很多城市,她不停转学又转学, 最后她到了顾严开的别墅做保姆,才彻底稳定生活。
伊树听完她的话,很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家乡在讲话吴侬软语的江南,因为太长时间不回去,她几乎快忘记家乡的方言该怎么说。
她责怪她不多交朋友,可忘了她交不上朋友是谁的缘故-
商场在节假日人流量多,伊树约了慧文看家具,等待过程中,她在周围闲逛。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家游乐园。
游乐园小孩多,上至一两岁,下至七八岁。她看着他们笑得特别开心,于是多看了会儿,不知不觉,她身边围满了宝妈。
她们闲聊被她听见了。
“我家小宝不写作业,你们怎么教育的啊?”
“要耐心说给他听,小娃儿越打越浑,打久了养成习惯,长大了心理就不健康。”
“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打真的气死人。”
“没法,长大了一点就懂事了,还是要教育,讲道理,我跟我老公就是绝不打他,做错了事第一个,就是喊他说错哪了。”
伊树听得津津有味,这样的话题她和许燚曾经聊过,也不知道怎么聊上的,两个人做完躺在床上没事干。
碰巧电视在播《大耳朵图图》,胡图图想看电视,胡英俊便用手绘票做交换。
许燚一手抚她的肩膀,一手夹烟,嘴里吐出烟雾:“以后我儿子想看电视就看电视,作业不想做就不做。”
伊树累得慌,本来没心思搭理他,不过听她这么说,倒是反驳:“谁允许你这么教育孩子了。”
“这叫释放孩子的天性,”许燚痞笑道,“你想怎么教育我们儿子啊?”
伊树被他问得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也从不觉得自己能做好一个母亲,更没设想和许燚未来可以有一个孩子。
为了不叫人发现自己惨淡的身世,因为不想看见太多人同情可怜的眼神,她拼命学习伪装自己,咬紧牙关努力生活。
她害怕被人发现有一个坐牢的父亲,假装是被人爱着长大的。装了太久,她快要忘记本来的自己该是什么样。
满身都是窟窿的她,要怎么去给予一个小生命很多很多的爱呢。
她不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她是活在咒怨之中,没有一点尊重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她是越没有爱就越需要很多爱的孩子。
况且,她有充足的信心可以相信许燚吗,他能当好父亲的角色吗。
她自尊又自傲,她总在爱情中只要窥见一点有可能受到伤害的迹象,就想全身而退的无情无义的一方。
她不想成为刘会巧,不想和父母是一样的人,却没想到潜意识里的自己其实和他们没有区别。
她不能把它定义为“命运”,因为她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主观的-
澎川集团总部。
伊钧安在寒风中搓搓手,脸冻僵了,嘴唇是紫的。大楼里面走出来一位穿西装的男人,他急忙上前拉住。
“哎哎哎,兄弟,”他嘿嘿笑了一下,“我看那保安亭贴了招聘启事,已经招到人了吗,怎么没人站岗啊?”
男人往保安厅看一眼,蹙眉,表情很是嫌弃,一股子晦气话说:“看新闻没有?以前的保安犯事坐牢了,现在重新招一个。”
坐牢两字跟催命符似的。
伊钧安一听讪讪收回了手,前保安坐牢,那现招的肯定不会要有案底的。这一趟估计又得扑空。
他失望地回了句“谢谢”,又看了一眼保安亭,叹了几声气。伊钧安在附近台阶坐下,就着矿泉水啃馒头。
没吃几口,就有车“滴”他。
一辆宝马摇下车窗,脾气不好地吼道:“要讨乞换个地儿,等会要开发布会,你在这影响镜头,赶紧走啊。”
伊钧安起身拍了拍屁股的灰尘,拿着矿泉水和馒头准备撤,但宝马扬起的风呛了他满肚子的灰尘。
他第一反应是打开胳肢窝,低着头,保护没吃完的馒头。
与此同时。
这一滑稽场面被卡宴车里坐着的许燚瞧了个新鲜。
除夕夜收拾完万明飞,陈丁告诉他人醒了,他听后去浴室打算洗完澡出门,忽然大脑产生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怎么就凑巧到刚被出狱的囚犯撞见打人,下一刻,又转眼遇见伊树?
她从前说爱吃那家馄饨店的饺子,所以每回不管多远他都陪着她,笑她明明是小馋猫还装矜持,为了一顿饭你能跋山涉水。
许燚站在花洒下,一手撑着墙思考,如果让她跋山涉水的就不是一碗馄饨,一碗饺子呢。
解决完万明飞,他在车库看见她,二话不说地叫他别做傻事。劝人的手法和阵仗反复滋长他脑中的疑惑。
看了几分钟,他抽出柜子里关于伊钧安的一切资料,亲缘档案那一页,许燚摩挲着文件上的一栏:子女伊树。
不知怎的,手腕的青筋如脉络清晰。伊树啊,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爱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骗子。
许燚不动声色地把车倒入停车位,解开安全带,他下车撑着车门,叫住准备离开的伊钧安。
“喂,你等等。”
和第一次见面没区别,许燚找了一家西餐厅请这位大叔吃饭,不过伊钧安坐在装横华丽的餐厅里,坐立难安。
他手心总出汗,不停摩擦膝盖,眼睛也不晓得该往哪放。许燚全看在眼底,他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缺钱,来找工作?”
许燚心气大,目中无人惯了,就算是大一轮的长辈,说话也没个尊称,何况是衣着寒酸的陌生大叔。
伊钧安多少也体会到了一点,毕竟打起人来的疯劲,他也确确实实见到过。这种人不能招惹,招惹上了,没好结果。
“这不没办法嘛,社会最底层,出来没学历没钱没人脉的,可不得到处找工作。”伊钧安自嘲着说。
许燚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他说:“我给你的一笔钱,数额不小吧,没拿去换身行头?”
伊钧安拉了拉嘴角,那笔钱他拿去换手机了,因为手机型号太旧,手机店的老板顶多帮他插了张卡。
原来的电话卡是2G,新手机是4G,他不知道有些手机号是存在电话卡里的,换了新手机号,一些电话也没了。
幸好他记性不错,他无数次想要按下通话键,打电话给信号另一边的人,却总在最后一刻打回头路。
她已经改嫁了,女儿估计也有了男朋友,或许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他要是再出现,不是给人添堵吗。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衣服穿再好也没用啊,又没人看我。”伊钧安抖了抖肩膀说。
许燚低笑了一声,他慢悠悠说:“你说你才出狱,家人都不来接你?是犯了多大的事啊,至于绝情成这样,我要是你,我就非要回去瞧瞧,起码有个落脚地是不是。”
话说这份上,伊钧安也不笨。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混小子在套他的话,他亲眼见了他干的一些事,收了钱又突然出现在他跟前,他不提防他是不可能的。
“小伙子,你开豪车,行头又体面。何必跟我一个流浪汉浪费时间,我既然收了你的钱,那绝对不会再缠着你。”
许燚摸了摸下巴,客气地说着,“哟,生气了?你瞧你误会我了,我是见你这么颠沛流离,我心里过意不去。咱俩也算有缘分。我呢,正好缺个司机,叔儿要不嫌弃我,你的工作我包了。”
伊钧安有些意外,天底下可没有白捡的便宜。他开的一辆卡宴起码价格百万,身上一只表都够普通人过下半辈子。
给他开车,薪资想必也不低了。这样的有钱人,凭什么选他一位有前科的底层人物呢。
“你一定是在说笑吧,我我可开不起您的车。”
许燚却点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卖起了惨:“我也不是你想得那么风光。”-
两个年轻消瘦的女孩儿在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捣鼓了一个下午,总算收拾干净了。伊树和惠文齐齐栽进沙发。
沙发是矮脚,软塌塌的米朵形状的设计,是伊树最喜欢的一个设计师设计的作品。
她躺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轻声说:“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个自己的私人空间,就属于我一个人。”
惠文说:“那你现在做到了。恭喜你我的大宝贝。”
“春天的时候我想在阳台画油画,夏天了我就穿着吊带躺沙发吃西瓜,要是秋天我也有像你一样的朋友们,我就在家煮火锅吃,到了冬天,我要养一只猫,一条狗,让它们帮我暖脚。”
听起来真是美好的祝愿。连伊树都觉得这个愿望过于幸福了。
惠文隔了几秒才讲话,声音带了倦意,她含糊不清地说:“要是谈恋爱了你不会”
伊树微微起身,原来是睡着了。她去卧室抱了一床被子,给惠文盖好。她去打开暖气,转身望着房子的角落。
她也不知道和恋人在一起做这些事是什么感受,以前许燚留在国内的时间经常不到一周,来京都停留也就一两天,大多是出于业务。
留给她的时间就少得可怜。
他们感情最甜蜜的时间,不是恋爱之后,而是高三那一段彼此都形影不离的学生时代。
像个分界点。
毕业之前,他还是她的阿燚,毕业之后,他忙于接受家族企业,一天到晚辗转机场,只会在偶尔有空时来找她。
他们在一起的片段大多是床第之间,很多次,她以为他们迟早分手,可很多回,他们都还在上床。
伊树不知不觉又陷入回忆,绵绵的痒意席卷大脑,侵占了每一寸空地儿。很早之前,许燚花费他宝贵的时间和她一块看韩剧。
剧里有一句台词是:“回忆只是回忆,不具有任何力量。”
那会儿许燚枕着她的大腿,躺在上面吊儿郎当的假寐,她入戏太深,为剧中的女二惋惜:“世上真的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吗?一句话都没有丢下男主一个人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单方面认为她和男主之间是存在那种信任的。”
她低下头,戳戳许燚的脸,问他:“站在你们男人的角度。没有三顺,男主会和熙珍和好吗,像从前那样相爱?”
许燚听了也有点感兴趣,起身看着电视中的柳熙珍蹲在停车场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痞里痞气地拦着伊树说骚话:“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真的爱服个软就差不多得了。这女孩儿哭成这样男主都不心软,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不爱了。很简单。像换了你在我跟前这么哭,我就把持不住,是吧老婆。”
伊树腰间有一双手揉来揉去的,她打了一下他的胸口,低声骂了一句:“臭流氓。”
倏地。
一道铃声切割了记忆,唤醒了失神的伊树。
她随手就接听了:“您好,请问你是?”
那边声音低沉,听了她的问,嗤笑一声:“啧啧,前妻,你起码要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吧?”
第020章
天渐渐暗下来, 蒙尘的夜幕低垂。伊树握着方向盘,车流如同汪洋大海,随着浮华的都市一排排更迭。
她开车一向专注, 眼睛里除了红绿灯,指示牌与交警, 别的东西很难使她分心。但一路上,皮包里的手机频繁震动。
她瞥了一眼,单手把手机捞出来, 果不其然, 是许燚的电话。她犹豫几秒, 左滑接听。然后说:“我在开车。”
“还有多久?”他声音低缓, 明明是催她,听起来却一点也不急。
她正要说,不料左道卡出来一辆出租车,司机别了她的道,这下伊树本就郁闷的心情更郁闷了。
她没好气:“你就算是把电话打爆,我也不可能一秒钟内站在你跟前。”
说完挂断电话, 关机, 世界都清净了-
车子拐入一条公路大道,两旁种着白杨树。
估计这片区近两年要建房子, 提前种了树搞绿化,而绿化种植这一块,白杨树永远是首选。
便宜, 普通。
有草的地方就有白杨树。不讲究生存条件,给一盆水, 洒点阳光,它的筋脉就会扎根黄土, 结结实实的,吹不到劈不烂。
伊树想不通许燚约她吃饭的位置怎么是这么偏僻的郊区。难不成他在这里建了一栋庄园,还是说他的高尔夫球场挪位置了。
十几分钟后,她还真看见一栋别墅。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能容纳几个人的小泳池。可以想象,周末空闲时,许燚会约一堆富家子弟,围着院子办party,搞联谊,喝酒狂欢纸醉金迷。
她下了车,大门是开着的,没有管家,一个人也没有。别墅建在荒无人烟的半山腰,是有点瘆人的。
伊树忽然很想转身离开,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如果走了,凭许燚的性格,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拉开别墅的门,眼前的奢华富贵如乱花溅入眼般高调,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像是嵌入了黄金,很难不流离其中的堂皇。
原本还在播放上世纪香港金曲,放的碟片,所以听起来复古怀旧,只是她一进门,音乐就断了。
“你怎么这么慢,我等你很久了。”许燚坐在主客厅的沙发上,一身黑衬衣,领口的扣子胡乱解了,随性放肆。
他手中摇着红酒杯,眼睛没有醉意,神态倒是很像在酒精里泡了几十年。
伊树呼吸不大顺畅,而且下意识想逃离,她整理了一下皮包,说:“为什么突然用投广告跟我交换吃饭?”
她想说即使不用交换,她也可以出来吃饭。如果他愿意不计前嫌,那么她也愿意配合,只要两个人可以好聚好散。
用一种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方式,慢慢忘记彼此,做一对相忘于江湖的朋友也好。
许燚把酒放好,无言地笑了一声,慢慢站起来靠近伊树,自说自话:“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你没住过电视上的五星级酒店,问我住一晚上贵不贵,要是贵的话,以后出门旅游就订民宿。”
莫名说起从前的事,伊树往后退了两步,不是很想顺着他的话。她会那么说,自然是有别的想法。
伊树别过脸,装糊涂说:“早忘了。”
“是吗?”许燚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他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逼她离自己近一点,又说,“你忘了,那我再让你想起来呗。”
两人体温逐渐上升,感觉像是从高原落于平地,不适应过于饱和的氧气,因而产生了一种眩晕的醉氧反应。
伊树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要走,却被许燚狠狠拉回来,他力气大,她根本挣脱不了。
他把她拉进胸膛,一只手按着蝴蝶骨动弹不了,伊树的发丝沾在他唇边。许燚嗅了一下,把人再用力的揉进怀里。
伊树两只手抓着他的衬衫,挣脱无果,她不动了,自暴自弃地说:“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
像是被骂了更来劲似的。
许燚松开她,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捧着脸吻下去,他拖着她的脸颊,不断加深这个吻。
伊树险些站不稳,只好揪着他的衣服才能稳当的站直。猛然,吻停下了,还在喘气的须臾,她感觉腰间多了一双手,慢慢的移动着。
她浑身开启应激模式,用尽全力推开许燚,随后扬手就是一巴掌。不过这个耳光没落下去。
许燚又倾身将她拥入怀中,这种时候,她好像越扭气氛就越怪异。更怪异的是,她快要被吻得没力气了。她的没力气还是有心无力。这很可怕,光是想想就叫人打寒颤。
大脑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伊树又推搡了一下身上的流氓,他接吻的时候最是深情,尤其一双手哪里都摸。
许燚放开她的唇,喘着粗气,听起来色.情死了。
伊树还真有点招架不住,她大口呼吸着氧气,生怕自己真的缺氧晕过去,但腰间的手一直不老实安分。
她决定不论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许燚这个混蛋。伊树转头咬了一口他的嘴唇,他也吃痛了一下。
终于有了活动的范围,伊树使劲推倒许燚,他正正栽进沙发,倒下去的样子散漫放纵。许燚被咬了也不急,张开双手笑了。
他慢慢直起腰,身子往前压,拿过剩下的红酒,不紧不慢地说浑话:“看来你也不是很排斥我。”
还举杯意思了一下,最后一饮而尽。
“你嗑药了?这么想女人你找别人去啊,上我这发什么疯。”伊树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心里一股子火气。
印象中她生气的次数尤其尤其少,一般不说很重的话也不骂很脏的词。许燚觉得她骂人的水平比幼儿园的小朋友要高级一点。
许燚也不反驳,他忽然就恢复了冷静,嗤笑一声:“你是不是不知道有个词儿叫犯贱。”
伊树听了之后蹙起眉头,没见过上赶着骂自己的。她被他的没心没肺气到了,说:“对,你就是犯贱。”
骗了几百次还是要和她纠缠不清,放他走,有机会脱离苦海非要一直藕断丝连,不是犯贱是什么。这么想着,她心下一阵钝痛。
许燚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语气好了一点:“你骗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说说吧,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七*七*整*理。”
告诉来告诉去的不就那几件事。
但伊树的底气没了大半,这个人,她其实是没有底气面对的,她只说:“过去的事你非要一提再提吗?”
“嗯,非要。”
她可是不想再提了,伊树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说:“我不太舒服,而且我今晚有加班,以后再说吧。”
许燚眼睛都不眨地揭穿她:“你知道吗,其实你演戏很烂,是我陪着你演,你才能演下去。伊树,你扪心自问,你用过几次这样的招数了。”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如冷水泼向她:“平时骗骗外人就算了,在我跟前就别装了。你是真的不舒服吗,我看你比谁都清醒。”-
惠文是被热醒的,她无意识地掀开被子,舒服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缓冲了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在伊树家睡着了。
她伸伸懒腰,睡太饱了肚子有点饿,惠文起身看看四周,叫了一声“伊树姐”,无人回答她。
怪了,这是出门了?
她去厕所厨房看了一眼,都没有看见伊树。正准备打电话问问,玄关处的门铃响了。估计是回来了。
惠文带着微笑开门,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外卖骑手,公事公办地说:“您的外卖。”
她没点外卖,可能是伊树姐点的,惠文替她收下了外卖,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问问。
彼时的伊树在车库停车,停好后看见手机订单的外卖已经签收,她握着看了几秒,惠文的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忽然就没动了,又关紧车门,调整一下情绪,接起电话。
“伊树姐,你怎么出去了也不叫醒我,我睡了好久,你点了外卖是吗,已经到啦,快点回来吃吧,等会凉了。”
伊树握着手机在听她讲话,她以为她看见自己不在,应该已经回去了,没想到还没走。她想了想说:“那是给你点的。”
“给我?那你呢?”惠文拉开椅子坐下,“回来一起吃呀。吃完我得早点回家了。”
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自己,伊树鼻子有点酸。
可她不能回去,起码不能以现在的姿态回去,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吃吧,我临时有个工作,先去电视台处理一下。”
她掐了电话扔在副驾驶,降低了座椅的幅度,躺在椅背上休息。
也许毛病又隐约作怪,她现在好想大口吃饭。把胃撑满,撑到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这世上死的方式有很多种,做个撑死鬼一定是最最幸福的一种死法。
伊树捂着胃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健胃消食片,扣了两颗含在嘴里。放回去时,摸到了一张毕业照。
蓦然。
许燚的话像缠绵的雨水浇在她的心头。
【其实你演戏很烂,是我陪着你演,你才能演下去】
伊树一瞬间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一颗眼泪掉在了毕业照上,泪珠滑落到衣服,渐渐晕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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