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军帐里,类似的对话也在进行着。
只不过,对话的双方不是皇家兄妹,而是谢家父女。
“幺儿,你喜欢景王吗?”当朝右相谢玄坐在富丽堂皇的帐篷里,满脸和蔼地询问自己的小女儿谢瑛。
谢瑛闻言没有半点儿扭捏羞涩,直直地对上老父亲的目光,坦率道:“是又如何?”
“大殿下龙章凤姿,又有无双才略,女儿为其倾倒,心生倾慕,不是很正常吗?”
谢玄幽幽叹了口气,开始后悔没拗过小女儿的央求,将她带到秋兰猎场里来。
“皇家的人,心思能单纯到哪儿去?为父只是担心,你要被别人算计了去。”
定安公主在畋猎礼上一鸣惊人,大放风采,许多朝臣都因此对这个少年人刮目相看。而景王入朝多年,却一直因为重重原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建树。
如此一对比,他也确实该着急了。
那么,在这时来与幺儿交好,来借自己的势壮大他的势力,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但他可舍不得将心爱的女儿当成工具,去拉拢那病恹恹的景王。
“父亲,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殿下岂会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谢玄拢眉道:“罢了,我不与你分辨景王是什么人。”
“皇家是非多,争斗也多,你何必将自己搅进去?日后为父为你招婿,你想要什么样的男子都行。”
见谢瑛还要争辩,他便又补充道:“我已打算让十六郎尚主,与二殿下成婚。若你再做了景王妃,外面的朝臣便该议论我们陈郡谢氏的为臣之道了。”
谢瑛秀眉微蹙,在家族利益面前犹豫了片刻,但还是不改初心,固执地追问道:“父亲为何要谢瑾尚主?”
未等谢玄回答,女子便径直接了上去:“父亲是觉得二殿下有望登顶,意欲通过婚事拿捏她?
“私以为,父亲此举做得并不妥当。”
谢玄并不恼怒,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一向有主见,若是生在太祖、太宗朝,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伟业。
奈何如今朝中女官的处境有些艰难,他不愿将自己这个心尖尖上的小女儿送进进退维谷的处境里去,便由着她游历四方、逍遥山水。
他咽下对女儿的惋惜,好脾气地道:“为何?”
“父亲以为,二殿下可肖其父?”
谢玄对定安公主楚灵均的了解算不上深厚,但对熹宁帝的性子却是十分熟悉,闻言思索片刻,道:“观其言行,远比今父果决坚毅。”
谢瑛赞同颔首:“二殿下那样的人,怎会喜欢强加于身的婚事?父亲让谢瑾尚主,怕是拉拢不成,反倒交恶,此为一也。”
“景王虽非今上亲子,但既然名列皇家玉牒,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其人又一向谨言慎行没有过错。如此,陛下也不能不顾长幼,立二殿下为储君。此为二也。”
谢玄不置可否,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况且,谢子瑢终究只是旁支,与主家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厚。父亲果真便如此放心他?”
谢瑛姿态从容,浅笑着为谢玄斟了杯茶,缓声道:“还不如助女儿成为王妃呢。”
谢玄默然片刻。
他深知子珩所言非虚。而且,以景王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多半年寿不永,显然比定安公主好拿捏。
说句难听的,只要楚载宁一死,他便能尊女儿为太后,拥立女儿的孩子为新君。
届时,他谢玄便是真正地权倾天下了。
只是……
“为父怕景王不是幺儿的良人,也怕你越陷越深。”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若君心不再,女儿自不会平白糟践了自己。”
谢玄心知再劝不得她,长长叹息一声,“如此,我便如你所愿。”
*
春狩结束之后,朝中的谢相公便拉下老脸,请求皇帝为自己的女儿和景王赐婚。
熹宁帝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情复杂地询问景王本人对此事的看法。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楚载宁自不会有异议,温顺地应下了此事。
当谢府千金与景王订婚的消息传到楚灵均耳中时,她并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挥手打发了来回禀的下人。
向来熟悉她的清瑶却一眼便看出,她此时的心情很糟糕,哄道:“裴世子刚刚遣人从五芳斋里送了您最爱吃的枣泥酥,殿下要尝尝吗?”
楚灵均满脸意兴阑珊地婉拒了此事,换了身衣裳之后,便踩着橙黄色的夕阳去了伽蓝阁。
落日熔金,人影寥落,她独自一人推开了伽蓝阁的门,又穿过种着梅树的院子,还是没见到那个经常待在这儿的小沙弥,便径直到青莲时常待的那几个地方寻人去了。
她最终是在院子的西厢房看见他的。
与她一窗之隔的青年身上穿着一件微微洗得发白的僧袍,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地垂了下来。他此时正执着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当那抹绛色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时,他便将笔搁了下来,站起身来,双手作揖,轻声念了句佛号。
他的神色平和得近乎寡淡了,但那双潋滟多姿的桃花眼自带三分笑意,一下子就使他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
“施主来了。”
楚灵均拱手还了一礼,低声唤道:“青莲师父。”
正当青莲以为她又要从窗户里钻进来时,少女倚着窗棂,在长廊里坐了下来。
他心中微叹,温声将人请了进来,又亲自去给她泡了壶茶。
再次回到刚刚那间屋子里时,楚灵均正坐在他刚刚的桌案旁边,沉默地低着头。
“施主心中可是有何烦扰?”
他蹙眉将茶端到另一张空闲的桌案上,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户,不让院中的柳絮飘进屋里。
楚灵均见状也挪了位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答反问道:“师父刚刚又在译注佛经吗?”
“正是。”
“今日怎么不见那个叫明允的小沙弥?”
“明允正在佛前做功课。”
她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问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而青莲捻着佛珠,耐心十足地一一答了。
他的态度就和他身上的梵香一样波澜不惊,平静得很。
楚灵均终于感到了一点安心。
做足心理准备后,她将头埋在自己的膝上,终于慢慢开了口:“年初之后,我便常常做一个噩梦。”
青莲便缓缓问道:“是何噩梦?”
“梦里一片尸山血海,血流成河,许许多多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陈列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鲜红的血不但染红了宫中的地阶,甚至让护城河都变了个颜色。”
再次用言语去复述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噩梦,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挑战。
她已然深深陷进了自己的情绪,也就不曾注意到,当她说起这些时,静若止水的国师青莲微微变了脸色。
“在梦里,是阿兄和陈郡谢氏勾结禁卫军……”她深深吸了口气,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语调过于颤抖,“弑父杀母,屠戮无辜。”
青莲捻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眉眼也越皱越紧。
此时此刻,他望着那个兀自痛苦着的女子,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过往,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鞭笞天下、威震四海的章武帝,还是宫中那个天真无邪、率性肆意的小公主了。
直到少女抬头唤他,他才堪堪收敛了脸上的异色,淡声问道:“施主信景王吗?”
“……我不知道。”
两人此时的情绪都不太对,不曾留意屋外的动静,也不曾注意到长廊中的人影。
“我应该相信他的……可是,现实里的种种情境,与那个不详的梦境越来越吻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他。”
朱色长廊下的青年呼吸一滞,险些站立不住。手腕不受控制地痉挛了起来,就连胃脘处也泛起了针扎似的疼。
顷刻间,那股莫名的疼痛便顺着四肢百骸席卷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肌理、每一寸骨髓。
少女的那句话,好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口,将完整的肌理变得千疮百孔,还要带出淋漓的鲜血、模糊的血肉。
一直温暖着他的阳光不再照耀他,他便好似连温度也感觉不到了,只能捂着空荡荡的胸口自嘲一笑,麻木地拖着这副破败的躯壳离开。
冰冷的晚风在他身后呼啸而过,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像是灵魂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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