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起(一)倒v开始
伽蓝阁的院门之前, 含章殿的掌事宫女绿绮正百无聊赖地徘徊在宫道中。她本来要跟着楚载宁一同去寻此间主人,但自家殿下总觉得人太多会扰了国师清修,让国师不喜。
绿绮便只好依言而行, 侯在院外。
夕阳依依, 暮掩朱墙, 绿绮站在宫道中, 出神地望着绿色的垂柳探出红色的院墙。难道国师的佛法果真这样高深, 所以此处的绿柳也要比别处的茂密几分?
她兀自出神着,一转头, 却见自家殿下已然去而复返。
绿绮有些惊讶,不是说要请国师为那串珊瑚手串加持吗?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
“殿下?”她正思考着要怎样开口, 便发现景王的脸色可谓十分惨白,忙上前几步搀扶,担忧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青年的神情与语调都与往日无甚区别。
但被拂开的绿绮却愣了一下, 莫名觉得他比往日疏离了几分。
这似乎的确只是她一时的错觉。
因为在下一刻,青年便道了声歉, 温温和和地解释道:“国师似乎正在清修,我不曾寻到他, 又不曾见到那个接引的小沙弥, 便出来了。”
“那……手串?”绿绮斟酌道:“殿下心诚,国师岂会不知?不若您将那手串给仆,让仆代为转交给青莲国师?”
“不用了,绿绮。”青年声音微滞,再开口时的声音很平淡, “她本来也不喜欢这些多余的饰品,何况是我送的?”
绿绮原以为自家殿下要将这手串送给公主, 可如今一听这话,心里却忍不住犹疑起来——这么些年以来,景王与定安公主还从没红过脸呢,怎会忽然说这样的话?
那是要送给谁的?
绿绮思来想去,虽然还是没个答案,却知道自家殿下为这小玩意儿花了许多功夫。
不但亲自跟着宫中的匠人学了许久的雕刻,弄得自己满手的伤口,今日来伽蓝阁之前,更是特意斋戒沐浴过。
如今忽然这样算了,连她都替对方可惜,便劝道:“殿下为了这珠串花了多少心思?若这般算了,岂不可惜?”
“不必多言。”楚载宁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言,低声问道:“宫外的王府建得如何了?”
“有陛下的旨意在,那些官员自是十分尽心。前些日子便来回禀了,称王府早已整饬好,仆昨日也去看过了,并无什么大问题。”
绿绮拱手道:“殿下哪日要是有空,便去看看是否需要再添置些东西……”
楚载宁打断道:“不必了,左右不过是个住处罢了。绿绮,你且回去收拾收拾。
“过两日我便到临华殿诣阙谢恩……我们快些搬到王府吧。”
“殿下?”怎么这般突然?
绿绮本欲出言相劝,却在触及他的眼神后莫名哑了口,恭顺应唯。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沿着寂寥无人的宫道离开。
而伽蓝阁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这些年来,兄长待我是极好的。”
哪怕是与楚灵均有血脉亲情的熹宁帝,也总是免不了要因为国事、因为政务在某些时候忽略她。
可楚载宁这个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却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以最大限度的耐心开导她、陪伴她。
阿兄是多么疼爱她啊……楚载宁痛苦地将头埋在膝上,闷闷道:“但我却要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梦境而怀疑他、猜忌他。”
她紧紧攥着流云纹的裙摆,声音里充满了破罐子破摔的的自我厌弃感,“我果真无耻又卑劣,永远做不了博爱仁义的君子。”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施主珍视亲人、重视亲情,所以害怕失去,此为世间常理,不必过多苛责自己。至于施主所问,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贫僧便也不再多言。”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青莲师父。”
“自强,方能自立,方能无所畏惧。施主心中既然已经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怎会不知该如何做?”
青莲接着道:“只是,施主生在皇家,若是想护住身边的人和物,往往需要比常人更强大的力量。”
佛家讲究不染不杂、无滞无执,以平常心平等地对待万事万物,所以从不使用世俗的称呼。哪怕是面对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用敬称。
可他的心中不知何时已有了分别。于是,那个称呼也就脱口而出了。
“殿下,请放手去做吧。”
“你生来不凡,注定辉煌,这片宫阙不是你的舞台,这座宫城也绽放不了你的光芒。”
“你有更广阔的天地。”
少女慢慢地抬起了头,神色很平静,眼底却还存在着几分未经世事的迷茫,几分未被岁月摧折的天真。
沉默片刻后,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大昭的国师青莲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佛像前,用莹白的指尖捻动手上的佛珠,口中念起熟记于心的佛经。
稍时,他睁开了眼,捻动佛珠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国师原本该无波无澜、四大皆空的心,后知后觉地泛起了钝痛——为她刚刚的神情。
青莲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少女此时尚存的天真与柔软,日后都会在滚滚红尘的打磨下,变成皇权下、御座上的冰冷与漠然。
风云起(二)
夕阳隐退于天际之中, 明月出现于东山之上,落下一点儿可有可无的清晖。
楚灵均带着满腹的迷茫与犹疑回到自己的承晖殿,本就意兴阑珊。而唯一的玩伴裴少煊在春狩之后又被熹宁帝授了官, 做了羽林卫的羽林左监, 再不能优哉游哉地在承晖殿陪着她。
少女越发郁闷了起来, 一连好几日都是茶饭不思, 还时不时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发怔,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瑶对此担心不已,可又无计可施。正当她忍不住要去找景王和皇帝支招时, 少女却忽然一改几日来的疏懒,郑重十分地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袍服, 神色坚毅,目光坚定。
“姑姑,我只是在考虑一个问题。”楚灵均轻轻朝清瑶弯了弯唇,宽慰道:“我好得很, 不用担心。”
清瑶眉间忧虑稍解,但似乎还是有些担心, “那殿下考虑好了?”
萦绕在少女身上的郁气已经一扫而空,她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 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自然。”
她随手捻起桌边的绿豆糕, 笑嘻嘻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儿,含混不清地问道:“阿兄呢?”
清瑶答得小心,斟酌道:“大殿下昨日已然向陛下辞行,搬进宫外的王府了。”
“怎么这般突然?”少女说着便要往外走,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已然见不到楚载宁, 疑惑地折了回来,道:“昨日搬走的?阿兄怎么都没告诉我?”
她的语气带着点对亲近之人才会有的埋怨, 不满道:“姑姑!怎么你也不告诉我?”
“出宫开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殿下许是抽不开身,一时才没顾上您,殿下不必多想。”清瑶有些无奈,叹道:“昨日仆原是要通禀您的,只是……”
清瑶欲言又止地望了自家殿下一眼。
楚灵均顿时会意——只是她那时又烦躁又郁闷,整天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压根儿没仔细听清瑶在讲什么。
少女懊恼地咬着下唇。
“清瑶姑姑,你帮我给阿兄备一份乔迁礼,送到景王府去。我往后再去探望他,现在得先去临华殿一趟。”
礼是早就备好了的,只等楚灵均一声令下,便能送过去。清瑶颔首领命,也没问她为何此刻要去临华殿,只在少女兴冲冲地离开时,关切地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楚灵均飞快应了一句,便脚下生风似的往熹宁帝日常起居及处理政务的临华殿而去。
殿外值守的小黄门殷勤十分,一见她来,便赶忙含笑迎了上去,热情地为其通禀。
楚灵均此刻心情不错,不介意等这一时半刻,便悠然立于廊下,颇有闲心地赏了会儿风景。偶然思及正任职于羽林军的裴少煊后,她甚至还用目光在殿外值守的羽林郎身上梭寻了一圈。
可惜并没找到少年的身影。
想来,他应该在别处值守?
少女本想挑个好看的羽林郎问问裴少煊的事情,后头却忽然传来一个极耳熟的声音。
“殿下!”
楚灵均回首望去,便见一身红色朝服的年轻女子眉眼带笑,施施然拢袖而立,端的是磊磊落落、风华无双。
正是永宁县主楚令仪。
“殿下,别来无恙否?”
楚灵均双眉一挑,有些意外会在此处见到楚令仪,欢喜地上前几步,拉着她的手唤道:“仪姐姐,真是好巧。”
“臣是来向陛下禀报春闱之事的,未曾想会在此处遇见殿下。”楚令仪浅笑着附和一句:“确实有些巧合。”
当初熹宁帝想让楚灵均进礼部主持科举,怎料被她推了去。还好后面赶上了永宁县主回京,便又将这差事给了这个素来能干的侄女。
楚令仪接了科举的事情后,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好些日子,连春狩都顾不上参加。直到昨日与诸位考官排定名次,今日呈到皇帝面前,才算彻底了结。
想到近日种种,风姿绰约的女子难得有些羡慕眼前这个还未入仕的表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怪不得人人都爱山林之趣,现在看来,殿下可比臣有先见之明。”
楚灵均道:“山林有山林的趣味,功名有功名的好处。仪姐姐就莫埋汰我了。”
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今年的春闱如何?”
“圣君治下,自是人才济济。”楚令仪俏皮道:“刚刚陛下还与臣商量,要挑个好看的进士给殿下做驸马呢。”
“莫拿这话诓我。”楚灵均不为所动,道:“人家十年寒窗走到此处,存的便是致君尧舜的志向。若是做了我的驸马,岂不是十年努力俱付与流水,怕是得怨死我。”
她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凑到楚令仪耳边,低声道:“况且,我已有了情郎了。”
年长些的女子双眸微睁,眼中露出些真切的惊讶,用仅限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追问:“是哪家的儿郎,竟入了殿下的眼?”
“姐姐日后便知道了。”楚灵均满脸神秘,卖完关子后还特意嘱咐她不许告诉旁人,这才一拍手,打算到殿内去见自家老父亲。
“今日我还有事要见阿父,改日再谈!”
“好,那便等殿下有闲暇时再叙。”
楚灵均与自家表姐告别之后,也没让内侍引路,径直进了临华殿。
殿中的熏香似乎比上次来时,还要馥郁几分。一身玄色袍服的少女轻轻蹙起了秀眉,望向角落里缓缓冒出袅袅烟雾的错金铜博山炉。
安神香薰得这般浓,是头疾又有反复吗?
“文殊奴来啦。”熹宁帝的声音很温和,满脸慈祥地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含笑问道:“吾儿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楚灵均却没像往日一样,亲切地坐到老父亲身边。容貌端立的少女腰背挺直,振袖躬身,端端正正地拱手行了一礼。
熹宁帝的眼皮下意识地一跳,讪讪道:“这是怎么了?”
“父亲,我已决定要入仕。”少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而有力。
熹宁帝在很久之前,就希望让她接触政事、进入朝堂,奈何总是遭到拒绝。
今日忽闻此言,却是惊讶大过欣喜——怎么忽然就改了想法?莫不是受委屈了?
他忙让身边的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忧虑道:“文殊奴,你可考虑清楚了?”
“自然。”楚灵均嫣然一笑,答:“我已然考虑清楚了,不会拿朝政大事开玩笑。”
她望着端坐主位的皇帝,话锋一转,语气极为严肃地说道:
“不过,我的想法并没有变。父亲,立嫡立长是太祖传下来的规矩。因个人喜恶而废长立幼,不是可取之道。你这般做,难免要让朝堂起争端。”
“我今日要求入仕,也不是为了争权,只是一夕顿悟,不想总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
熹宁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道:“我儿既然有自己的主见,那便依你。”
“户部最近正好缺人,谢党和顾党这些年来一直争斗不休,各衙门多多少少都有些是非,但户部尚书还算老实本分,你去了……”
“不,父亲。”楚灵均理解他的打算,却并不打算遵从。
对于未来,她心中已有了规划。
“我要掌兵。”
风云起(三)
楚灵均本想尽快找个时间去拜访乔迁的兄长, 奈何在她入朝历练之后,朝中的各路人马皆闻风而动——虽说如今的局势还不明朗,但提前在这位眼里留个好印象, 总是不会错的。
刚刚出仕的少女不仅要应对各派朝臣的动作, 还要对付周围明争暗斗、各怀心思的同僚。
等她终于在北军五营站稳脚跟, 能够抽出些许闲暇到景王府拜访时, 王府的主人又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门房要么告诉她楚载宁正在养病不便见客, 要么便称自家王爷在外交游让她改日再来。
门房的态度是很周到的,声声抱歉, 字字有礼,但楚灵均却直觉楚载宁在躲着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了?
少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正苦思其中关窍。
与她并辔而行的少年不懂身边人的心事,只是本能地不想见她皱眉,便笑着打岔道:“这才多少时日,殿下便有了新欢, 要冷落臣吗?真真是……”
楚灵均一个眼神扫过去,裴少煊立马将嘴里的“薄情寡义”咽了回去, 讪讪一笑,讨饶道:“灵均姐姐, 你近来总是忙于公务……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今日难得你我都休沐, 为何却要这般愁眉不展?难道我果真要失宠了吗?”
楚灵均:“……”
满腔心事被他这么一搅和,便只剩下哭笑不得。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做势要拿手里的马鞭揍他,轻斥道:“人人都道少年立志正凌云,怎么偏你总是做这般小儿女情态?”
唇红齿白的少年不闪不避, 只撇撇嘴,故作委屈道:“殿下果真是厌烦臣了。”
楚灵均决计不再和他讲道理, 只挥起手中的马鞭大笑一声,在绿草茵茵的平原上纵马奔腾。
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温和的凉风拂过脸颊,放眼望去之时,没有高墙绿瓦,也没有重重宫阙,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楚灵均心中的郁气顿减,心中豪情万丈,更加肆意地扬起马鞭。
“驾——”
云蒸霞蔚,鸾飞凤舞。
和煦的阳光铺洒而下,仿佛给这片青山绿水加了层光晕。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只有草原上奔腾的少女是清晰的。马似流星人似箭,她的绰约风姿,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烙进了心里。
裴少煊愣了愣神,旋即反应过来,驱使身下的白马追了上去。
少年握紧缰绳,像过去的每一年每一日一样,目不转睛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直到平原消失在尽头,直到那汪湖泊拦住去路。
他长吁一声勒马停下,顾不得擦去额上的汗,便笑着与湖畔柳树旁的少女招手,声音里满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欢欣。
“殿下!”
树荫下的少女悠然将马拴在了柳树上,正温柔地抚摸着那匹枣红色骏马的头,闻言头也没回,调笑道:“明旭,你的马术越来越不行了。”
“殿下,你这是胜之不武!”裴少煊显然很不服气,较真道:“我们重新再比一回!”
凉爽的微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越至身旁,悄悄洗去人心中的烦忧与苦恼。
楚灵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马儿,回身望了他一眼,施施然地回道:“输了就是输了,你耍赖也无用。”
耍赖的到底是谁啊?
裴少煊腹诽一句,到底没再与她在这件小事上争执,滚鞍下马,一面将自己的马拴在树上,一面应和道:“殿下最是英明神武神采飞扬,岂是臣能比的呢?”
楚灵均随手折了枝柳,在清澈见底的湖面上一甩,沾染上晶莹的水珠,笑吟吟地向说话的人洒去。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呢,明旭!”
“臣哪敢啊,殿下!”
“是吗?那你再说几句好听的?”
“殿下智谋不下张良,武略更比霸王,当世英才无出其右。能输给殿下,是臣莫大的荣幸。”
这话说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楚灵均用那翠绿的柳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在先生大儒面前打一棒槌都闷不出一句话,怎么在我面前,口齿却这般伶俐?”
“阿父让你当个羽林左监,真是埋没你了。我看啊,你去礼部做个侍郎正合适,定能将那帮四夷使臣耍得团团转。”
裴少煊面色微红,厚着脸皮在她身边跪坐下来,而后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巾,小心地为身边的热擦去额上的汗,以及刚刚在玩闹时溅上的水珠。
清风轻柔地吻过碧波浩渺的湖面,让周边的气氛无端旖旎了几分。
一向大大咧咧的楚灵均破天荒地红了耳根,觉得浑身上下都有股奇奇怪怪的别扭。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故意挑刺道:“你这呆子,什么时候过得这般讲究了?”
原本只是随口胡诌,可这般说着,竟颇觉有几分道理。
她微微蹙眉,板着脸问道:*七*七*整*理“你这丝帕,莫不是哪位女郎送给你的吧?”
“正是……”裴少煊闻言欢喜极了,好笑地望了眼身边人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接了下去:“家母所赠。”
他眼也不眨地观察着少女,见她神色几经变换,终于没忍住噗嗤一笑,然后——半点儿也不冤枉地挨了个暴栗。
他捂住头哎呦一声,连忙直起身子,又支起右膝,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臣是殿下的人。”
他今日穿着一身云雷纹的靛蓝色圆领袍,乌黑如瀑的墨发高高束起,腰间那镶金嵌玉的革带系得端正,更衬得他矜贵俊俏、神姿英发。
“此生只钟情于殿下,绝不相负。”
托他这张脸的福,少女很快就被哄好了,但心里的气犹未解,遂恶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脸,才开开心心地倚在柳树下,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裴少煊脸庞微红地起身走到一边,掏出方糖,递到枣红色的骏马面前。
红马矜持地望了他一眼,这才低头吃了那块方糖,而后再次望向他,眼里的意思竟意外得很明显——还想吃。
少年任劳任怨地从袋子里又倒出两块方糖,而后将仅剩的那块送给了一旁眼巴巴的白马。
得了饴糖的白马并不像同伴那般高傲,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裴少煊的手,再次将嘴张开。
裴少煊很无辜地将小小的布袋子翻了过来,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白马十分通人性地轻叫一声,一改刚刚亲热的嘴脸转身离开,毫不客气地将马尾巴耍到自家主人的脸上,满脸讨好地蹭了蹭一旁的枣红马。
裴少煊:“……”
他无语一瞬,在湖边将手洗干净后,取来水囊和今晨特意带上的糕点,殷勤地递到少女面前。
糕点是裴老夫人最拿手的翠玉豆糕,入口绵软,甜而不腻,是极合楚灵均胃口的。
她捻了块点心,笑嘻嘻地打趣身边的少年:“明旭,你如今是越来越贤惠了。”
“承蒙殿下夸奖,不胜荣幸。”裴少煊半真半假地应道:“臣还指望着能凭此给自己挣个名分呢。”
楚灵均被他噎了一瞬,笑骂道:“促狭鬼。”
裴少煊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唇,将精美的水囊拧开,递给眼前的人。分明也是地位尊贵的侯府世子,倒好似极热衷于这样伺候人的活计。
“点心好吃吗,殿下?”
“自然是喜欢的,裴老夫人的手艺一向不错。”只是吃得多了,不免觉得有些腻,楚灵均喝了口水,略有些为难地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点心。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慢吞吞地凑了过来,而后微微低头,小心地咬走了那半块翠玉豆糕。
楚灵均:“?!”
少女实在太过于震惊,眼睛溜圆地望着裴少煊,一时竟忘了动作,直到这厮将糕点咽下,煞有其事地附和了一句点心果然不错,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半羞半恼地将水壶丢过去,叉腰道:“过来。”
裴少煊依言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再过来点,坐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欺负你。”
他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很驯顺地膝行两步,又拉进一点距离。
一截雪白若玉的手腕忽然伸了过来,极慢极慢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呼吸当即便凌乱了起来。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嗯?”楚灵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眼波流转,言意万千。
裴少煊好似被蛊惑了一样,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已顺着她的意思微微低了下来。
风云起(四)
一道轻笑声倏然响起。
声音的主人双手揽着他的脖子, 呼出的气息带着独属于她的馨香,淡淡地打在肌肤上。
热度就像藤蔓一样飞快蔓延,顷刻间便覆盖了他的脸、脖子和耳根。裴少煊整个人红得就像个煮熟的虾子一样。
但他并没将人推开, 满脸乖顺地望着楚灵均, 期期艾艾地唤道:“殿下?”
楚灵均没应, 只专心致志地盯着他通红的脸, 万分无辜地唤一声:“檀郎?这是怎么了?”
因为昔时那鼎鼎有名的潘安有个“檀奴”的小名, 故而自那之后,人们便喜欢用“檀郎”称呼美男子。尤其是时下的女子, 喜欢用这个称呼称自己的丈夫或喜爱的郎君。
……很难说楚灵均不是故意的。
裴少煊红着脸连连讨饶,“殿下, 我错了。”
“嗯?”
“……灵均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楚灵均看着他这手足无措的窘态,终于觉得扳回一局, 趴在他肩膀上笑得直打颤。
“你刚刚戏弄我的胆子呢?”
“冤枉冤枉,我怎敢戏弄阿姐?只是……”一时情之所至, 不能自已罢了。
“只是什么?”
裴少煊整个人都躁得慌,满脸难为情地嗫喏了好一会儿之后, 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楚灵均终于决定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但当她想松开手时,心里忽然又冒出一个略恶劣的想法。
她弯起那双远山一样的眉,故意凑上去,等温顺垂着眸子的少年疑惑地望向她时,坏心眼儿地在他红润的侧脸上印了个吻。
蜻蜓点水, 一触即离。
但裴少煊还是像被烫着了一样,慌慌张张地蹦得老高, 欲盖弥彰地遮掩道:“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楚灵均托着下巴看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还是这样可爱些。
温润的晚风轻轻拂过这片草原,将繁盛的柳树吹得摇曳生姿。
明丽的少女用手臂遮着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树荫底下。兴致来了,便随口唱起一首《诗经》中的歌谣。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1]……”
歌声缓缓流淌之时,忽然又有笛声出现,殷勤伴奏。这声音起初还有些滞涩,但不过稍顷,便变得珠圆玉润,流畅自如。
楚灵均睁开眼眸,好奇地看着拿着片柳叶在口中吹奏的裴少煊。
竟然还能这样吗?
她饶有趣味地抬手摘了片叶子,眼眸莹润而璀璨,布满了真切的笑意。
少年耳根处还残存着一点儿红,但当她望过来时,还是很乖巧地停了下来,声音里有些洋洋得意的自豪,也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害羞。
两人凑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钻研着吹叶笛的技巧,倒是未曾注意,有一辆画舫缓缓出现在了广阔的湖面上。
装饰华丽的画舫徐徐靠近,使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粼粼波纹。
“不知前方是何人在吟咏诗篇?可愿到画舫上一叙?”画舫上探出一名青年文士,朗朗道。
楚灵均脸上的笑容一僵,认出这是谢相之子谢琮的声音——在最恐惧的噩梦里,站在楚载宁身后与他交谈的那道声音。
“我等乃是循着刚刚的歌声而来,并无意冒犯,还请见谅。”那谢琮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虽然仅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对他产生恶感,确实不怎么讲道理。但楚灵均就是对他有恶感。
她本不愿勉强自己与他有什么不必要的来往,但又陡然想起:这谢琮如今正是景王府的长史,而门房又说阿兄今日出游……阿兄多半是与他在一处的。
于是便蹙眉起了身,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回身望向朝自己驶来的画舫。
那人果然在。
楚灵均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一身天青色广袖大衫的青年正临风而立,好似正在极目远眺。
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他,但那人却仿佛永远游离于人群之外,身上水雾渺渺,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楚灵均的眉便皱得越发紧了。
而那谢琮还未辩出楚灵均与裴少煊的身形,见湖畔两人还未作答,心中充斥着被忽视的恼怒,再开口时,话中便带了点儿高高在上的傲慢,以及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蔑视与威胁。
“在下陈郡谢氏谢琮,欲请二位到画舫一叙。”
楚灵均对这人愈发厌恶,只是面上不显。她脸色淡淡地阻了裴少煊出声,低声嘱咐了一句:“阿兄也在船上,莫同他们计较太多。”
“是。”
画舫不紧不慢地驶来。
两波人马的距离愈来越近。
画舫上的人终于辨出两人身形,手忙脚乱地拱手见礼。
这循声寻人的“风雅之事”原本就是人群中的谢琮提出来的。故而见楚灵均、裴少煊二人久未应答,他才自觉丢了面子,欲仗着背后的家族势力出手胁迫。
怎料一出手就碰上了硬茬。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失礼,此时忙连声致歉,一脸恭谨地道:“臣愚钝,竟到此时才辨出殿下与世子身份。刚刚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勿怪。”
裴少煊毫不顾忌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而楚灵均则冷笑一声,恍若未闻。
谢琮便再拱手,温和笑道:“此间景致不错,殿下不若与世子一起上船,共游云水湖?”
“陈郡谢氏的麒麟儿几番相邀,我楚灵均又怎敢拒绝呢?”她顿了顿,接着道:“明旭,还不快走?这百年世家的巍巍富贵,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一见的。”
她笑得和善,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冷意。
先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楚载宁终于开口,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
周围簇拥着他的年轻男女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笑着岔开话题,言语得体地请楚灵均与裴少煊共同游湖。
楚灵均心下犹豫,倒不是因为坐骑的原因——就在不远处,便缀着几名沉默的护卫。若她真想弃马游湖,自然会有人妥善地帮她和裴少煊的坐骑带回去。
只是……她有些畏水,从来不喜欢什么泛舟游湖的风雅之事。
下次再遇上阿兄,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她心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打算上了这贼船。
“诸君盛情相邀,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抬脚欲登船,倏而又听见独属于楚载宁的清亮声音。
“小王忽然记起来,与舍妹还有些私事要谈,今日便少陪了。”温温润润的青年拱了拱手,微笑道:“改日得闲时,一定在寒舍备下薄宴,邀诸君过府一叙。”
说完,他又朝身侧的谢氏千金谢珩点了点头,这才迈步下了画舫,行至湖畔之处。
他今日未戴亲王的金冠,转而簪了支银质的梅花簪,手上执的折扇略略合着,只能瞧见静静垂下来的羊脂玉葡萄扇坠,但若仔细观望,依稀还是能看见扇面上描绘的翠竹。
每当清风拂过,天青色的衣袂便要随风而起,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衣袂翻飞,更为其主人添上几分风流气度。
竹冠兰佩,物色俱闲,远远望去时,青年一点儿也不像朝中名声赫赫的亲王,反倒像极了逍遥于山水的不羁名士。
楚灵均望着他,出奇地沉默了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风云起(五)
湖上的画舫已经离开, 裴少煊和随侍景王的几名随从也知情知趣地告了退,给兄妹俩留足说话的空间。
一向亲善的兄妹俩联袂漫步在风景秀丽的云水湖畔,少见地陷入了无言的境地。
最终还是楚载宁先开了口。
“不是不喜欢游湖吗?怎么还应了邀?”
青年的语气与往日是没什么区别的。
但楚灵均竟听得有几分委屈。
“不曾想, 兄长竟还记着。”
她不喜欢游湖, 不喜欢泛舟, 归根结底是因为畏水——因为幼时的她曾被精神失常的皇后推进了宫中的湖里。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的数九寒天, 湖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里面的水更是刺骨的冷。
周围的随从侍卫还都被皇后提前支开了,泡在冰水里的楚灵均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险些便要就此丧命。
是九岁的楚载宁意外撞破此事, 跳进湖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妹妹。
经过御医的仔细调养之后,底子较好的楚灵均倒没留下什么毛病,只是因此事有些畏水。
但天生不足的楚载宁在冰水里泡过一遭后,身体的状况便越来越差, 从此病痛缠身,汤药不断, 彻头彻尾地成为了一个药罐子。
也是在此之后,对兄长心怀愧疚的楚灵均才放下了那些幼稚的争风吃醋, 满心满眼只剩下依靠与孺慕。
“我……”何曾忘记过呢?
只是你已不再信我了。
楚载宁微微低了头, 掩去唇边的苦笑。思索片刻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心,心情复杂地嘱咐道:
“陈郡谢氏的确猖狂,但到底不敢在明面儿上挑战皇家。你心中既然不愿,便也不必勉强自己。”
“随心便是了……”
他话还未说完, 少女已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昂着头, 固执又倔强地道:“可是你总是躲着我,你不愿见我。”
“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是了,她总是这样直白。
青年将那抹自嘲隐藏得很好,状似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曾躲着你,也不会讨厌你。”
“只是我开府之后,身边诸事繁杂,一时顾不上你,抱歉。”
他面不改色地将那说辞搬了出来,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说着说着,他自己竟好似也被说服了,仿佛……那些让他如鲠在喉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送来的那些礼物,我也都看过了,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的话是那样真挚、那样恳切,不忍让闻者再生犹疑。
楚灵均松了口气之后,不禁觉得先前的自己有些蛮不讲理。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少见的有些迟疑。
“阿兄,谢瑛果真会成为我的皇嫂吗?”
“嗯,都听父皇的安排。”
楚灵均泄气似的跺了跺脚,无奈道:“那……你为何还要让谢琮做你的王府长史?你明知道,阿父忌惮、厌恶陈郡谢氏。”
熹宁帝本就对他有所猜疑,如此一来,恐怕他们的父子关系又要冷上几分。
楚载宁避重就轻地答了话,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近来在城郊北军,还好吗?”
其实是不怎么好的。顾党与谢党的争斗早已经从朝堂蔓延到了军队,初初入军历练的楚灵均因此左右支绌,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选择了报喜不报忧。
“很好的。即便有人想欺我年少,也被我收拾了。”
“再给我几个月,我就想办法将那些整日勾心斗角居心不良的将官除了,再找几个整日只知吃喝的米虫立威,彻底将北军五营的坏风气革除了去。”
楚载宁弯唇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道:“我知你素有韬略,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有一点,我还是要多嘱咐几遍:切忌不可意气用事。”
“若有何难处,也尽管……”
他本想让少女来寻他,可话还没到嘴边,便又记起了之前偶然听见的那段对话,稍稍扯了扯嘴角,接着道:“去找父皇。你刚刚入朝,有时恐怕的确会陷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里。”
“还有,与朝臣的往来、军中的赏罚臧否也要有理有据,不要落人口实留下恶名,让臣子畏惧你、不敢效忠于你……”
楚灵均耐着性子听他说话,认真地将来自兄长的嘱咐记在心上。可听到此处,却恍若被敲了一闷棍,满脸急切地争辩道:“不要!”
“我不需他们投靠我,也用不着他们效忠我。我想参军,只是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和阿父劳心劳力。
“我不想再活在父兄的羽翼下,我希望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保护阿父……还有阿母。
“阿兄,将来你御极天下,我为你镇守四方,好不好?
“我要辅佐你做圣明天子,万世明君。”
举重若轻、八风不动的景王殿下,愣在了原地。
“你……文殊奴……”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他也不想再去辨别了。
在他乏善可陈的前二十年里,没有知己挚友,没有伙伴朋友,生父恨他,生母厌他,如今那位养父倒是曾给过他一点从未体会过的父爱,可是也很快就收回去了。
只有她,只有她愿意陪着自己,数年如一日地陪着自己。
她眼底的孺慕,她下意识表现出来的依靠,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也不是那样无用,那样毫无意义。
这束耀眼夺目的晨光,几乎是他支撑病体、勉力与病痛做斗争的唯一动力。
他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但声音倒是意外的平稳。
他想喊她的小字,又记起妹妹已经入了朝,不能再唤她的小名,让她在旁人面前失了威严。
于是改了口,唤她的名字。
“灵均,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兄长,我当然知道……”
“好。”楚载宁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他庆幸又悲哀地想道:管它是真是假,只要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只要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会好好地,做完他该做的一切。
风云起(六)
自那日将话说开之后, 兄妹俩之间那层隔膜便被彻底揭开了,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像从前的日子,闲时把酒临风, 忙时鱼雁传书, 无话不谈, 亲密无间。
楚灵均在下值之后, 常常不厌其烦地从城郊大营溜到景王王府——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蹭那一顿饭。
“我府上的厨子就这么合你心意?”楚载宁笑着打趣道:“不若你将我府上的厨子带回去?”
一袭玄色祥云纹袍服的少女微微弯眉, 惬意十分地呼了口气,将那碗黑得五彩斑斓的药汁推到自家兄长面前。
“兄长该喝药了。”
楚载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又很快将长眉抚平,含笑点了点头, 风轻云淡地岔开话题,道:“对于裴世子,灵均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呢?”
酒足饭饱的楚灵均以手支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温润青年, 闻言微愣,回道:“打算什么?顺其自然不就好了?”
青年好似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 蹙眉叹道:“你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看法呢?是想与他携手同游、共度余生,还是……只是一时存了玩乐的心思, 将人家……”
“我, 我……”楚灵均眼眸微睁,脸上终于露出点难为情的意味,但反驳时的语气依旧理直气壮,“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起这个呀?还有, 阿兄,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恶劣的人吗?”
“我有好好计划的, 等再过个一两年,明旭初有官声政绩之后,我就去找阿父说清楚。”
“这样也好。”楚载宁温柔道:“裴世子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们二人的情分自是要比旁人深厚些。”
他话音微滞,柔声道:“但我只怕你尚且年幼,分不清对朋友和对恋人的喜欢。”
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又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对面推了推。
青年面色微僵,但气度依旧超然,态度也体贴,“你下午还要到城郊的军营去,趁现在到厢房歇歇吧,莫要累着了。”
“谢谢阿兄体恤,我待会儿便去。”她眨了眨眼,锲而不舍地将药碗又往对面推了推,道:“阿兄快把药喝了吧,我担心你待会儿又忘了。”
“且先放着吧。”楚载宁神色自若地回了话,笑道:“现在还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
楚灵均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药碗,劝道:“现在温度刚好,再放就要凉了。”
她无辜地撑着脑袋,眼睛微睁,小声道:“阿兄该不会不想喝药吧?”
楚载宁投来一个很疑惑的眼神,似乎很奇怪她为何会这样问。
对面之人再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碗汤药。
青年无奈,只好忍着心中的厌恶,慢慢端起那碗一闻就很苦的药汁,机械地倒进喉咙中。
这药是真的很苦,苦得发涩。楚载宁厌恶中药的味道,就像厌恶这副残破病弱的身躯。
在面对千奇百怪但苦得十分一致的药汁时,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何必呢?反正不管怎么喝药,不管怎么调理,这副身体都是病恹恹的。倒不如不喝,起码图个开心。
苦药入喉,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很想让人端来蜜饯,压压口中那挥之不去的苦味。
可少女还未离开——为了那几分莫名的兄长的威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正在这时,一碟色泽诱人的蜜渍金桔递到了跟前。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妹妹如清泉般流淌的声音。
“很甜的,尝尝?”
楚载宁望她一眼,终于还是抬起如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捻起一颗蜜渍金桔放进嘴里,末了轻声道一句谢。
楚灵均满意地望了眼空着的药碗,又悄悄看了看端端正正坐着的兄长,眉眼处不禁露出几分俏皮的笑意——原来,阿兄真的怕苦啊。
这样想着,她便将那碟蜜饯放在了自家兄长面前,殷勤地劝人多尝几颗。
青年微微摇头,又开始温温和和地赶人。楚灵均这回很乖巧地起了身,只是在走到门槛处时,又飞快折了回来,郑重地指了指窗边放着的那几株盆栽,道:
“阿兄,这几株君子兰可是我费了好多心思找来送给你的。你可要好好养着它们,我以后每回来都要看的!”
“知道啦。”青年耐心地看着她,缓缓答道。
“那我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再用药汁浇灌它哦。”
“我……”
不等楚载宁将话说完,楚灵均已然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只丢下一句“君子一言九鼎,不能背信弃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载宁无奈一笑,微微侧身欲观察那几株君子兰,却对上了绿绮暗含质疑的眼神。
她很快就摆出了劝谏的架势:“殿下,良药苦口利于病……”
青年哭笑不得地按着额头,心中感慨万千。
*
楚灵均的精神不错,并没在景王府小憩,便骑马回了城郊的军营,准备处理帐中堆积的公文。
她来到军营的时间已不算短,但远远比不上那些在军营经营了数年的老油条,威望也不及后者深厚。
不过,经过这些时日后,无论是谁,都已然习惯了这位定安公主的存在:
公主御下温和,待人和善,从来不会因为个人喜恶而迁怒于人;
公主年纪虽轻,武艺却极是高强,尤其是那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常常让人叹为观止;
公主的出身自然是极尊贵的,不过她的生活好似并不奢侈,有时甚至还会与底下的将士一同用饭……
大大小小的军官将士,远远地看见这位殿下,都会陪着笑见礼——即便内心总是忍不住腹诽:好端端一个皇室公主,放着清要显贵的三省六部不去,怎么非要跑来艰苦的军营?
少女仿佛对这些人的心思全然不知,亲切又得体地一一将人叫起,偶尔甚至还能叫出某些将士的名字,不顾自身身份与满身粗布衣裳的士兵唠起了家常。
便有人觉得这位殿下亲善有礼,一点儿也不像其他贵族那般矜傲自持,不由得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但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暗笑皇室的人果真虚伪至极,整天只知道摆出礼贤下士的架势收买人心……
旁人心中是何想法,与如今的楚灵均暂时是没什么太大干系的。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坐在军帐里,耐心又细致地处理着手上的每一份公文。
若到了巡营的时辰,便带着亲兵仔仔细细地走过大营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顾党还是谢党的人想凑上来献殷勤,都被她避重就轻地推了去。
她好像没什么鸿鹄大志,只想管好门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安安静静地做好手头上的事。几乎所有的将官,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当领着校尉职位的定安公主将校尉谢长青贪腐的铁证摆到陛下面前时,整个军营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铁证如山,想来是不会错的。
但是,公主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的呢?怎么这些年来,他们就一点儿也没发现呢……
风云起(七)
疑惑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但当往日高高在上的谢校尉在三军之前被公然处斩,当鲜红的血淌满干净的刑台……这些疑惑又不重要了。
军中将士肃然列队,听着如今北军的最高长官训话——正是昔日领着校尉一职的定安公主。凭借着揭举谢长青的功绩, 她一跃成为了军中的最高长官五军都督。
没有人再敢在明面儿上有意见了。
大大小小的将士们看着刑台上慢慢淌下的血, 慢慢意识到:定安公主那张温和的笑脸之下, 也有着不可触犯的威仪。
军正官诵读军法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但他们的声音再高, 也终究比不过少女那清朗而嘹亮的声音。
“前车之鉴便在此处,万望诸君引以为戒。”
血还在流淌, 在底下听都督训话的将士们却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回了营地。
但校尉李铮并没离开,反而去了楚灵均的军帐。李铮将面对楚灵均的姿态放得空前得低, 躬身下拜,可悲又可怜地道:“殿下洞幽察微,下官望尘莫及。此前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原谅则个儿。”
谁又能想到, 这个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男子,就在前一日, 还与定安公主、与谢长青平起平坐,是背靠顾党、不可一世的奋武校尉呢?
他垂着头, 万分恭谨地再叩首, 道:“殿下若不弃,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楚灵均很温和地将他扶了起来,只是微微皱着眉,仿佛有些不满,道:“李校尉这是什么话?一时失言, 倒情有可原,只是日后切勿再提了。”
李铮惶恐道:“殿下……”
楚灵均好脾气地将人扶起来, 虚虚为人拂了衣摆上的尘土,道:“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的臣子,没什么追不追随的。”
“往事已然随风而逝。”她意味深长地瞟了李铮一眼,淡淡道:“只要校尉日后尽心于国,倒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李铮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后,发现背后沁出的冷汗已然湿了里衣。这么多年下来,谁敢说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是这位真要追究,恐怕自己的下场与谢长青是差不离的。
“下官谢殿下大恩。”
“且退下吧。”
“唯。”
楚灵均神色始终淡淡,待人离开之后,便退至屏风后换了身常服,脸上带了点浅淡的笑意,“若无要事,便统统将那些人挡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帐外的亲兵立马应下,但到底挡不住心里的好奇,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圆。
——要知道,这位殿下自从入朝之后,便是一等一的醉心公务,再没了之前那副懒懒散散的做派。往常总是要忙到日落月升再回城郊田庄歇息的人,今日竟然按时下值了?
是什么烟火繁华勾了自家殿下的心,让她竟忍心抛下了最爱的公文?
一名素来便活泼些的女兵挠了挠头,挤眉弄眼地问道:“殿下,您这是……去赴世子的约吗?”
楚灵均从不会在士兵面前无故摆架子,闻言弯了弯唇,合起手上的折扇便往她头上敲了一记,笑骂道:“倒管起你家殿下了?”
“好生守着军帐,不然我回来可是要收拾你们的。”
撂下这句话之后,身形愈发高挑的少女风度翩翩地展开了绘有壮丽山水的扇面,轻车熟路地到了素日与裴少煊碰头的茶楼。
在小厮殷勤地将她领进包厢后,楚灵均略有些嫌弃地推开了那颗毛茸茸的头,转头朝坐席旁的另一名女郎笑道:“南嘉,暌违已久了。”
那名叫南嘉的年轻女子闻言便站起了身,潇洒一拱手,欣然见礼道:“殿下日安。”
这女子的容貌算不上倾国倾城,但胜在清丽,脸颊旁还有一对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时煞是可爱。
她身上的袍服简约极了,甚至洗得微微发白,可穿在她身上时并不显寒酸,反倒将她衬得洒洒落落。
楚灵均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恰到好处地托起南嘉的手腕,亲昵道:“又多礼了。”
“近两日可还好?南嘉,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开口便是了,或者你找明旭也行。”
“殿下已经帮衬我许多了,多谢您。”南嘉眼里写满了感激,道:“殿下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确实不错,去除了几名碍眼的小虫子,眼睛清爽了不少。”
“哦?”南嘉眼眸一转,莞尔道:“那便恭喜*七*七*整*理殿下了。”
楚灵均与南嘉凑在一块儿,可谓是相谈甚欢,全然没管一旁的裴少煊。
眉目疏朗的少年几次想凑到自家殿下身边,都被敷衍地推开了脑袋。裴少煊恹恹地垂着脑袋,偶尔看向南嘉的眼神活像是正宫见了外边儿的外室,哀怨至极。
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不知多少次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将南嘉引荐给殿下啊。
南嘉只是慈幼居出身的一介孤女,当初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若不是经他引荐,怎能见到尊贵的公主殿下?早知道殿下这么欣赏她,就不介绍她俩认识了……
那厢的两人俨然已经忘我,一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架势。
裴少煊听得昏昏欲睡,直困得睁不开眼睛,直到南嘉忽然将声音拔高一个度,掷地有声地说道:“殿下屈尊招揽,是南嘉之幸。”
殿下想招揽南嘉?
她天生神力,又通文墨,倒的确适合从军做个副将。
“但是殿下,我欲到边疆去,到昭宁军中去。”
竟敢拒绝殿下?如此不识好歹!裴少煊立时便打了个激灵,再无睡意,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年轻的女子。
楚灵均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少年,脸上倒没什么被拒绝的恼意,只是十分认真地建议道:“边疆?边疆凶险,向来是九死一生的地方。
“你若不想做我底下的副将,也可再多读几年书,将来走科举的路子。
“或者,我推举你去六尚局做个女官,熬几年资历后,转到尚书内省做个女尚书不是问题,以你的资质,再用个五六年,想必也能成功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她的语气带了点规劝的意思,叹道:“何必到沙场上去搏命呢。”况且,从去年冬天开始,北狄便已是动作频频。
楚灵均知道终究要有人去抵御边疆,但也确实不忍见到这样难得的良才美玉早早地死在战场上。
“谢殿下好意。”
年轻清丽的女郎叹了口气。但是……谁让她绑定的是名将养成系统啊!要成为天下闻名的名将,怎么可以只窝在富丽堂皇的京都?
哪个不世出的名将,不是真刀真枪地从战场里打出来的?
南嘉强打起精神,将心中的三分豪情表现出了十分,慷慨激昂地起身拱手,朗声道:“但南嘉心意已决,此生唯愿效仿定国侯,封狼居胥,安邦定国!”
自大昭开朝以来,便只有太祖皇帝封过一任定国侯——秦玉,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第一位女将军,昭宁女军最初的创始人。毕竟,定国这个年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得起的。
古往今来,武将家的子弟几乎都想成为第二个定国侯,成就她那般的伟业,但有几个人敢真的将其宣之于口。
可南嘉敢。
楚灵均眼中的欣赏与探究意味愈来愈浓,顿了顿,爽朗道:“好志气!人生在世,自当戴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
“我祝将军……早日达成心中所愿。”
“谢殿下吉言!南嘉也祝殿下早日潜渊化龙,腾飞而起。”
楚灵均失笑,随手遣小厮送了桌酒菜上来,给即将远行参军的人践行。
推杯换盏之间,又是一番对谈。值得一提的是,几杯酒下肚之后,南嘉竟然主动说起了几人当初相识的事情。
“殿下恕罪,当初我能遇上裴世子,是我有心设计……”
南嘉无视脑中系统的频频警告,坚持要彻底坦白:“后来请世子为我代为引荐,也是我有意促成……”
她从前只是个和平年代的普通人,一朝穿越,糊里糊涂地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她与眼前这两位的身份差距。
定安公主一夕翻脸,她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孤女根本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可是,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中,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论是公主,还是世子,皆待她以诚,几次相助,而她接近二人,却是因为系统那所谓的任务。
“是南嘉辜负了殿下、世子的情意,愧不敢当。”她深深低下头去,展袖长揖,直至及地。
她原以为她会惧怕、会忐忑,但当南嘉真的将这件事情吐露出来之后,心中反倒一片坦荡,没了堆积已久的郁气。
系统尖锐的爆鸣声经久不息,南嘉只觉嘈杂,甚至有点好笑。
她闭上眼,安静地等那两位的反应。殿下与裴世子会厌恶她,会与她绝交吗?如果殿下要治她的罪,那她……
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扶起了她。她有些呆愣地望着温言细语的定安公主,又惊疑地望向憨憨的镇北侯世子。
镇北侯世子眼里的疑惑比她还重,那双明亮的眼睛睁得溜圆儿,好似下一秒就要拿着袋绿色包装的某某梅,给她一句亲切的问候。
南嘉稀里糊涂地被安抚了下来,每次想要开口都会被楚灵均巧妙地岔过话题,直到小宴结束,也不知道二人为何都是这副不以为意的做派。
楚灵均亲自送走了南嘉,在清冷的月色中含笑折了枝翠绿的柳,递到尚有些迷茫的年轻女郎手上,勉励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折柳相赠的意思南嘉还是懂的。她顿时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柳枝,而后依依不舍地消失在长街之中。
楚灵均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那袭月白色,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欲离开,却正对上那张委委屈屈的脸。
“殿下……说好的我们一起赏月的,为何又要让南嘉来?”
绛色袍服的明丽少女闻言莞尔,调笑道:“你这醋坛子,怎么什么飞醋都要吃?”
“谁让阿姐又冷落我。”
楚灵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回了他刚刚的问题,道:“你不觉得南嘉是个很有趣的人吗?”
“哦。”裴少煊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只小心地牵着她的手,见她未曾反对,便立马凑过去,蜻蜓点水地在她的侧脸上亲了亲。
见她将目光转了过来,又有些难为情,不由自主地红了耳根,拙劣地转移话题:“殿下好像很担心南嘉?”
少女趣味盎然地盯着他望了一会儿,直到他是在受不住,半羞半恼地低下了头,才轻笑一声,牵着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在灯月相映的街道上,叹道:
“南嘉啊,有时古灵精怪,有时又好似不通世事,天真得好像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我本想将她带在身边的。”
语罢,她笑了笑,轻松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走吧。”
月色灯光,交相辉映,将原本昏暗的夜装点得温馨至极,也将小巷中的那对相伴而行的眷侣衬得愈发春衫年少,风致翩翩。
裴少煊望着地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咧起了嘴。
什么南嘉北嘉,反正殿下最喜欢的人的一定是他。
风云起(八)
寒来暑往, 春去秋来,岁月从不曾停下它的脚步,而人间万事也随着这不断划过的年轮变幻个不停。
霜林尽染, 秋色渐浓之时, 景王楚载宁便与谢家千金谢珩办了订婚宴。
一个是皇室玉牒上的嫡长子, 一个是天下望族陈郡谢氏的千金, 这两个的订婚宴, 那可真是高朋满座、贵胄盈门。
楚灵均也带着自己的小情郎去了兄长的订婚宴,但很快就与唇红齿白的少年携手离开——她看陈郡谢氏的人实在不顺眼。
订婚宴后没多久, 景王便在谢党的助推下成功离开了御史台,做了每一任储君都曾任过的京兆尹。尽管熹宁帝几次阻挠, 事亦成了。
此间意味,朝堂上的人便没有不知道的。
许许多多等着看热闹的朝臣,便将目光转向了定安公主。
二殿下好似对此没有丝毫不乐意,端的是一派风轻云淡。
她依旧每天乐呵呵地批着公文、管着北军, 偶尔再回回从边疆传回来的、属于友人的书信,或者, 再和那位镇北侯世子腻歪腻歪。
朝臣们看得心里直嘀咕,不约而同地备起了贺礼——看这样子, 估计二殿下和裴世子的婚事也快了。
就是不知, 是大殿下会先和谢珩完婚,还是二殿下会先和裴世子订婚?
谁也没料到,在冬雪初至时,皇家那位素来康健的长辈嘉福大长公主会忽而病倒,溘然长逝。
嘉福大长公主可是皇室最德高望重的长辈, 她一死,原本已经渐渐提上日程的婚事便立刻搁浅了下来。
皇帝私心里本就不愿楚载宁与谢氏联姻, 如今便顺势颁下了诏书,令有司以国丧之礼为嘉福大长公主料理后事,且暂时禁止嫁娶之事。
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登时冷清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在皇室的号召下带上了白幡,以表追思之情。
那些爱玩的王宫贵胄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玩乐,纷纷在家族的施压下按捺下性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盼着国丧早点结束,能够重新过上纸醉金迷、花红酒绿的生活。
怎料天灾突降,变故忽来——
人们没等到欢欢喜喜的丝竹管乐,只见到了充满着不详的烽火狼烟。
嘶鸣的战马载着衣袍染血的将士,自连连告急的边疆疾驰而来,艰难地叩开繁华的京都。
完成了使命的白马呜呼一声,口吐白沫,倒在了恢宏的城门前。
形容狼狈的士兵顾不上与自己感情深厚的战马,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爬起来……直到爬到那金碧辉煌的云台殿。
喑哑难辨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与这座富丽的宫殿完全不相衬。
“陛下,北狄犯边!贼寇来势汹汹,我军不敌……请陛下速速派兵支援。”
北狄首领有意蛰伏,暂时臣服于大昭,原本是不会这么快将铁蹄迈向中原的。
可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寒冬凛冽,风雪大作。
在铺天盖地的冰雪之下,牛羊没了,水草也没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几乎在天灾中丧失了所有赖以生存的食物,于是,复又高举起屠刀,挥向南边的邻居。
……若是抢不到粮食,不仅自己会死,身后的妻子、儿子也会生生饿死。甚至说,整个种落都会面临灭绝的风险。
在死亡的威胁下,部落与部落的矛盾、首领与首领之间的矛盾都被暂时放在了一旁。以默罕为首的各首领以血为盟,共同计划着、商量着,去掠夺富饶的大昭。
如狼似虎的恶邻带着死亡的阴影逼近。
重压之下,边防很快便崩溃了。
承平已久的朝臣们望着自远方而来的烽烟,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征兵、调粮、抚恤……整个朝堂都崩紧了心中的弦,战战兢兢地祈祷这个冬天能快点过去。
就连平常并不怎么忙碌的北军五营,也渐渐紧张了起来,操练得一日比一日狠。北军五营的职责便是拱卫京师,若是敌人当真来犯,本该是大昭最精锐的将士,却羸弱散漫、不堪一击,国祚……危矣。
楚灵均日复一日地操练着士兵,日复一日地巡视着军营——哪怕是最为人称道的宿将,也赞她治军严谨,赞她塑造了这样一支精锐之师。
但握着这支精锐之师的楚灵均却一点儿也不安心。
她上了奏疏,自清远赴边疆。
理所当然的,皇帝拒绝了。
“我儿要掌兵,我不拦你。”
“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边疆局势是何等的凶险,我怎能让你去?”
见她犹不死心,皇帝又气又急地接着劝:“况且,北军是拱卫京师的军队!上至主将,下至士兵,都不可轻动。”
皇帝的态度太过于坚决,楚灵均只好暂时退下。
但却从未打消过这个念头。
一次不行,那便两次……她总有一天能说服自己的父亲与兄长。
说来有些好笑,就在数月之前,她还用这些理由劝阻过意欲到边疆从军的南嘉,且或多或少地觉得她的决定并不明智。
如今时过境迁,岁月辗转,她自己竟也成了皇帝眼中不明智的人。
她微哂,不知第多少次提笔蘸墨,在雪白如月的纸上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
忽有欢呼声自远及近,一点一点地传了过来。
这欢呼声起初还只是寥寥落落的几道声音,但没过多久,便如微小的水珠注入了汪洋大海,只剩下滔天巨浪。
楚灵均搁下手中的笔,撩起军帐的帘子,询问营中那些满脸喜气的士兵。
“发生何事了?”
“殿下,殿下!敌军退了,大昭胜了,就在刚刚,捷报传回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被战争阴霾所笼罩的上京,之前死气沉沉的大昭都城,转眼间又活了过来。
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人,无论是高贵的公卿,还是卑微的平民,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高高兴兴地奔走相告。
熹宁帝也不例外。在捷报传回来的当日,他便下旨嘉奖了主将谢瑗,先是加官,后又晋爵。
而后传下旨意,特许众人暂时不必顾忌嘉福大长公主的丧期,一享宴飨之欢。
金碧辉煌的大昭皇宫,复又办起了觥筹交错的宴会。
楚灵均坐在御阶之下,遥遥望着对面的兄长景王,偶尔也端起酒杯,得体地应对着前来攀谈的朝臣与贵族。
眼前的一切,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与宁静。
可她的心却依旧未曾安定。
寒冬还未结束,北狄依旧没有充足的生活资源……他们当真会甘心退去吗?在形势一片大好,甚至有希望冲破重重关卡、直入中原的时候,又云消雨散,匆匆离去?
这疑问梗在心中,几乎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了。可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是这样安宁啊。
身边的臣子在乐呵呵地谈起前线的战绩。
“未开化的蛮夷即便再凶蛮,也到底抵不过我大昭的精锐之师……”
“听说那蛮子已带着手下的人,灰溜溜地退到五十里开外了……”
“谢子瑜将军,果真是年少英才啊……”
她听着这些滔滔不绝的赞扬与恭维,什么也没说。罢了,上京城里的这帮人确实紧张了许久,确实该适当地松松心里的弦。
这些疑问,还是等宴散之后,再与父亲与朝中的诸位相公提起吧。
但那些被掩盖在衣香鬓影之下的残酷,那些被掩藏在连连捷报的狰狞,甚至等不及宴会结束,就已经粉墨登场。
依旧是匆匆忙忙,不给人半点儿准备的时机。
推杯换盏之间,忽然有雄浑的鼓声传来。
沉浸在美酒佳肴中的朝臣顿时清醒了过来,认出了鼓声的来源。
是许久都不曾被敲响过的登闻鼓。
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闻此鼓声,都没了宴饮的意思,或好奇或担忧地听着这源源不断的鼓声。
不多时,便有登闻鼓院的小吏就此事来禀报。皇帝皱着眉头匆匆听完,忙遣了人去将那敲鼓之人传唤上殿。
舞女停下了舞蹈,琴师停下了演奏,殿中各色身份、各种官职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玉箸,不约而同地探头望去。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定安公主楚灵均的眼帘。
是南嘉。
她的友人,本不该出现在京都的友人。
风云起(九)
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低头俯瞰殿中跪着的女子, 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当是藏了几分不悦。
——明君治下,怎会有人敲登闻鼓?眼前这女子的存在, 差不多相当于明晃晃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昏君!
熹宁帝拢眉问道:“殿中何人, 为何擅自敲响登闻鼓?”
那女子的衣衫算不上齐整, 甚至十分脏污, 只依稀可见挺拔的翠竹纹。她鬓发凌乱, 脸色苍白,声音虽嘶哑, 却坚定不已。
“小人南嘉,只是昭阳军中的一个小小百夫长。”
“此次上京……”她顿了顿, 叩首再拜,再抬起头时,眼神直直地看向了百官队伍最前面的鸾台右相,谢玄谢相公。
“小人要状告振武将军谢瑗里通外贼!”
此言一出, 几乎半个朝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说话的人, 反应过来后又连声出言呵斥。
“放肆!”
“一国将军,岂容你这般空口无凭地污蔑?”
“大胆小贼!”
……
南嘉好似听不到这些铺山倒海一样的指责、斥责, 岿然不动地跪在原地, 倔强地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龙椅上的九五之尊。
熹宁帝挥手示意众人暂时安静,南嘉便再次一拜,如松如柏一般将腰背崩直,声声悲切, 字字泣血
“那谢瑗私吞了朝廷发下的所有抚恤金!
“后来为了成就他的功绩,又将那些本该发到阵亡将士的抚恤金, 全部送到了敌军首领的手中!”
“……只为了让其暂时退兵。”
“如此国贼,焉能放过?”南嘉几乎将牙咬碎,双眼通红,一字一句地将话吐了出来。
“还请陛下,还前线将士……一个公道!”
四下哗然。
有人觉得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指控,希望皇帝严查此事——这一般是与谢党敌对的顾党,乐得见对家倒霉。
可更多的朝臣,都慑于陈郡谢氏的权势,不敢多言。
纷纷杂杂的一顿争吵之后,敲登闻鼓的女子因为拿不出实据,被冠上了诬陷朝臣的罪名,打入诏狱。
这似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当那个微不足道的什么百夫长被押下去之后,弹琴的继续弹琴,跳舞的接着跳舞,觥筹交错的宴会复又运转起来。
只可惜,已没有几人再将心思放在宴席上了。
皇帝也没了放松的心思,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坐了一会儿,寻了个托辞离开。
不一会儿,心思各异的朝臣也纷纷离去。楚灵均站在杯盘狼藉的殿中,看到了同样忧心忡忡的裴少煊。
“殿下……”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灵均替他理了理衣襟,淡声叹道:“父亲倒也不是那样的蠢人,端看……他要如何选择了。”
她将人宽慰了几句,而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一番洗漱后,准备合衣入睡。
清冷的月光从窗中透了进来,照亮榻中辗转反侧的少女。
她终于还是披衣而起。
清瑶听到响动后,连忙进去查看,又被楚灵均遣了回去。
“我没事的,清瑶姑姑,只是今日有些失眠。”
“我起来坐坐便好,姑姑早些睡吧。”
清瑶依言离开,楚灵均却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起来坐坐。轻颦浅笑的女子悄声支开了身边的宫女,叹息着提起一盏宫灯出了承晖殿,行走于月色之下。
脚步不知怎么的,便转到了那阴森森的、被宫中人深深避讳的诏狱。
负责守门的小吏不知这尊大佛怎的忽然到了门前,谨慎地出言相询。
楚灵均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只说自己要探望一名与自己有旧的故人。
诏狱里的重犯等闲是不允许旁人探望的,但今日关押进来的南嘉……罪名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
没多久,楚灵均便在狱卒的带领下,到了关押南嘉的牢房。
禁锢着牢门的锁链被打开,四下的狱卒也被楚灵均暂时遣散。
她站在难掩脏污的牢房,安静地垂着眸子,饱含探究意味地望着牢中那位她曾经十分欣赏的女子。
那人一身赭衣,鬓发凌乱,瞧着似乎颇为困倦。如此一番动作之后,竟还未醒转。
楚灵均闻着空中淡淡的血腥味,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不知在想什么。
默然良久。
衣着单薄的囚犯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终于发现眼前站着个人。南嘉以为又是那些来折腾自己的狱卒,可目光一转,却又触及了对方绣着云雷纹的丝质衣摆。
她陡然惊醒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牢房的定安公主,哽咽道:“殿下……”
她撑起疲惫的身体,端端正正地跪直了身体,好似要开口说话。
楚灵均淡淡地望着她,以为她要为自己求情。毕竟,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有所求、有所欲的人?
却未曾想到,南嘉一开口,还是今日殿中所说的事。
“殿下……我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言,求殿下为前线将士做主!”南嘉仰着头,声音恳切:“北狄是因收受了谢党的贿赂,才会暂时退兵,前线必须得早日……”
楚灵均叹了口气,出言打断她:“你可拿得出谢党通敌的证据?”
南嘉沉默了一瞬,咬牙答:“我没有证据。但是……殿下!我今日所言不曾有半句虚假!”
站着的女子对此不置可否,说话的语气也辨不清具体的情绪,抿唇道:“你知道你所状告的谢瑗与鸾台右相是什么关系吗?”
“……知道。”
“那你知道陈郡谢氏在朝中、在大昭,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她抬头看着楚灵均,说话的语气愈发坚定了。
什么三朝元老、什么大昭权相,这些东西,系统不知已和她说过了不知多少遍……但她还是想这样做。
“既然知道,你还敢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去敲登闻鼓,去状告谢玄爱重的侄子?”
一身绛色衣衫的少女眼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尽管地上的人比她还要年长几岁。
南嘉仿佛陷入了沉思,并没答话。楚灵均也不在意,径直问道:“南嘉,你不怕死吗?”
地上跪着的女子依旧挺直了脊背,只是这回,她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长。
搁在一旁的灯盏已渐渐黯淡。楚灵均见了,便随手执起桌上的油壶,往昏黄摇曳的灯盏里添了些灯油。
原本晦暗不明的烛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照亮这方小小的天地。
恰在这时,一只天生逐光的飞蛾悄然接近了灯盏。
火热的焰心稍稍向上一卷,那小小的飞蛾便被彻底吞没在了火焰之中。
再寻不着半点儿痕迹。
楚灵均怔了片刻,眼中心中皆是蓦然一痛。
沉默已久的女子终于启唇,给出了思虑已久的答案。
“红尘滚滚,能有几人不惧死亡?南嘉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俗人,自然怕死。”她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道:
“但人生在世,自然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南嘉因个人生死,而置此事于不顾,于心何安?”
夜里的冷风带着寒意袭来,楚灵均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氅衣。但目光在触及南嘉单薄的衣着后,又将氅衣解了下来,一边披在南嘉身上,一边问道:
“当初走时,还不是说要封狼居胥、马踏北狄?如今,怎么却将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样子?”
牢房之中二殿下的话,逐渐与脑海里系统的话重叠在了一起。
“宿主!谢玄做事何其狠辣,你已经一意孤行地得罪了他,还不快抓住机会向定安公主求情?”
“她是熹宁帝最宠爱的女儿,你若能得到她的帮助,勉强还来得及!”
“宿主,难道你不想完成任务?不想回到你思念已久的家乡了吗?”
……
南嘉苦笑一声,小心地扯着她衣服的下摆,声音虽低,却毫不滞涩。
“昔日的玩笑话罢了,让殿下见笑了。”
“是不是玩笑话,我还是分得清的。”楚灵均蹲下了身,一边为她绑氅衣的系带,一边说道:“你若肯低头,说今日在殿上所言只是遭人蒙蔽,再跟我去谢玄那老头面前赔礼,我兴许能保下你。”
此话落下之后,南嘉脑中的系统又开始无休止地咆哮起来,好话歹话全部说尽……
她还是没有理会愤怒的系统,甚至越发觉得它聒噪,暂时切断了它与自己的联系。
着囚衣的女子拒绝了楚灵均的搀扶,执着地跪在原地,固执地守着自己那在许多人眼中都十分可笑的坚持。
“南嘉虽死无憾,只求殿下……莫要置边疆军民于不顾。如此,我于愿足矣。”
楚灵均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囚犯,语调铿锵而有力。
“你真的想清楚了?”
“求殿下成全。”
南嘉深深地俯下身去。那件被披在她身上的锦绣衣裳,很快就随着她的动作垂在地上,沾染上牢房的脏污。
那件碍眼的赭色囚衣又露了出来,平白给人心中添堵。
一股说郁气忽而爬上了心头,但就连楚灵均自己也说不清这郁气从何而来。
她只知道:像这样为民请命的仁人志士,是不该弯下脊梁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冷声让人抬起头来,而后伸出手去,强硬又不容拒绝地将人拽了起来。
“将士沙场搏命,那是情非得已。
“可若因朝中的阴谋诡计,让先烈的遗属无所归依,让本不该牺牲的将士丢了性命,那便是君王的失职,是皇家的不是。”
“南嘉,你好好呆着吧。”她拂了拂衣袖便要转身离去,只匆匆撂下一句:
“有我在,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风云起(十)
次日不是朝会的日子, 但楚灵均还是一大早便起了身,并且十分郑重地穿上了朝服,早早地到临华殿求见皇帝。
往常楚灵均来皇帝这儿, 周围的宫人哪个不是笑脸相迎, 争相将人迎进殿中?
但今日她到殿前之后, 殿外值守的小黄门莫不是目光躲闪、满脸为难, 口中还念念有词:“二殿下, 陛下今日偶感微恙,实在是精神不济。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等陛下精神好些, 小的一定将您来过的事情通禀于陛下,不辜负了您的孝心。”
楚灵均冷冷一笑, 凛然正色地拂开了那些东拉西扯的太监宫女,径直闯进了临华殿。
坐在御案前的熹宁帝眼皮一跳,讪讪地搁下手中的茶盏,又将周围的宫人尽数遣退了下去。
“文殊奴来啦。”
“我儿寻我何事啊?”
一身玄色朝服少女没有依着熹宁帝的意思坐下来, 反倒端端正正地拱手做了一揖,语气严肃非常:“父亲, 您欲如何处理谢瑗?”
熹宁帝打了个哈哈,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努力扬唇道:“文殊奴最近可好?练兵想必辛苦……”
楚灵均迅速拢眉, 打断道:“父亲,南嘉虽然拿不出实在的证据,但她所言绝不是随口胡诌。”
“那谢瑗往日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庸人,怎么如今却忽然大显神威,立下了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功?”
“况且, 抚恤金究竟有没有到烈士遗属的手中,只需派可靠的官员一查便知。”
熹宁帝满脸无奈, 长长叹息一声:“文殊奴,就算是查出来了又怎样?谢玄定会出面保下他的侄子,你也知道……谢党势大。”
楚灵均的眉头越皱越紧,淡淡道:“那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倒不如卖谢玄一个人情,按下此事。用那些被谢氏吞下去的抚恤金,换一个前途正好的侄子,想必谢玄很乐意。”熹宁帝如是道。
楚灵均的养气功夫顿时破功,直接追问道:“那南嘉呢?父亲又打算如何处置昭阳军中那个百夫长?”
熹宁帝默了一瞬,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楚灵均最是了解她的父亲,一见他这副德行,便知他的打算,忍着气道:“人命何其贵重?陛下……你便是这般抚育黎民的?”
熹宁帝被她噎了好一会儿。若非眼前的人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恐怕是要生气的。
他开口时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心虚气短,“有舍,才有得。文殊奴,你若是有朝一日坐到我的位置上,也会理解我的选择的。”
“况且,朕会好好安置她的家人。”
楚灵均握紧了拳头,阖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听不出是失望还是无奈多。
“父亲,你还要忍让到何时?你明知谢玄一日不死,朝中党争一日不止,天下便不可能变得清平!
“当年母亲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你!你……”熹宁帝愤然起身,气得头疼,但很快又拿起了九五之尊的矜贵做派,心平气和地抚平自己的声调,道:“你年纪还小,莫要掺和这些事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的党争已经是根深蒂固的痼疾,只能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结果图谋了这么多年,党争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楚灵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淡淡道:“势力再鼎盛,也不过就是个臣子,也不过只*七*七*整*理有一条命。即便谢瑗如今手上有兵,也来不及回援。
“只要父亲一声令下,我便能率部下抄了谢氏的府邸。
“谢玄一死,谢党自然树倒猢狲散,您再扯个理由贬了顾相,臣子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做了。”
熹宁帝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生怕她真的带着兵去抄了谢府,忙劝道:“谢玄如今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士林的名声很不错。”
“而那老狐狸又素来会装相,不曾露出把柄,如此作为,定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
楚灵均直接反问道:“是江山社稷的安稳重要,还是一时的声名重要?”
熹宁帝不曾回答她的问题,只将自己的理由说了一遍又一遍,企图说服自己亲爱的女儿。
明眸善睐的少女对此置若罔闻,倔强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半点儿不愿退让。
“我不管你什么打算、什么考量,反正南嘉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动她。”
“文殊奴……”
“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商量的。再不济,便是诏狱失火,犯人不幸身亡。你给谢氏一个交代,而我给南嘉一个新的身份。”
“你若杀她,我以后便再不回上京城。”
少女眉如翠羽,体态轻盈,一双杏眼澄澈而干净,偏又凛凛生威。
她袖手而立,眸光炯炯,轻描淡写地接着道:“我今日来不是和你争辩这些事情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决定去往边疆。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文殊奴……你!朕不允!”
楚灵均被拒绝之后也没生气,或者说,她并不在意皇帝同不同意。
“我知道父亲昨晚已经下旨,让一半的北军开拔去驻守边疆。只是,不知为首的奖领是谁?”她目带询问之意,望向熹宁帝。
熹宁帝瞪她一眼,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喟然而叹。
楚灵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一派从容地往下说道:“父亲若同意,那我便是北援的主将;父亲若不同意,那我便踹了你定的主将,自己带兵去边疆。”
“届时朝臣要怎么说,我便不管了。反正我又不要应付言官。”
以手抚额的熹宁帝被她这一句呛得七窍生烟,骂骂咧咧地摔了案上的砚台。一抬眼,却见人已经拂袖而去。
他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想不通自小养得金尊玉贵的女儿……为何非要到那边疆的苦寒之地去?
默然良久后,终究还是顺了她的意,召来中书舍人拟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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