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起(十一)
匆匆赶回北军大营的楚灵均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宫中的旨意, 让她领兵北援。
来传旨的是熹宁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王忠,他不紧送来了楚灵均想要的旨意,还将改头换面扮作内侍的南嘉带了出来。
楚灵均这才满意, 给了王忠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 最后再嘱咐他多注意注意皇帝的身体。
“阿父的头疾总不见好, 还要劳烦王内官多多看顾几分。”
王忠幽幽望她一眼, 眼里的意思十分明显——您还记着陛下有头疾呢?
“殿下孝心可嘉, 小的一定听从您的吩咐。”
“军情紧急,我便不与王内官多言了。”
“仆恭祝殿下早日凯旋!”
送走传旨的内侍之后, 楚灵均便一边安顿南嘉,一边督促大军开拔。
却有一名不速之客忽然到了军营门口。
来人眉目舒朗, 仪表堂堂,一双桃花眼略略垂着,但还是挡不住其中的潋滟风光。
他虽然只穿着一身简陋的玉色僧袍,但却丝毫无损其风采。
楚灵均不知他为何会来, 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双手合十行完了礼, 她才堪堪反应过来,犹疑道:“青莲师父?”
他微微扬了扬唇, 眼底的风采便越来越盛, 好似澄着漫天的星子,熠熠生辉。
“青莲师父来做什么?”说着,少女忽然皱了皱眉,总觉得僧袍青年身上也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正要出言相询,青莲已然自袖口取出一块护心镜, 双手奉给楚灵均,温和道:“愿施主此去旗开得胜, 喜乐无虞。”
他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留下这么一句短短的话后,便与楚灵均告了别。
身着戎装的英武少女立在原地,满头疑惑地摩挲着手里这块精良的银质护心镜。
她思考了许久,还是想不通一向不理世事的青莲国师,为何消息会比朝中的臣子还灵通?思来想去还是无果,便只好将其归结为神棍……高僧的自我修养。
玄底红纹的旌旗逆着北风,在空中猎猎招展。
整装待发的士兵肃然而立,等着台上主将的命令。
楚灵均赫然拔出腰间的长剑,敛容正色,端庄而立。
“开拔——”
如潮水般的士兵握紧手中的兵器,朝着北方的风雪进发。
楚灵均腰胯骏马,蹙眉望着这一切。熹宁帝的妥协并没什么好惊讶的——他那性格已经注定了此时的结果。
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唯一遗憾的便是军情实在紧急,来不及和京中故旧一一告别。
她微微叹了口气,将望向上京的目光收回,低头勒紧缰绳,一心驱马向前。
一个又一个红色的长亭被抛在身后,只有冷风与冰雪长伴身侧。
恍惚间,似乎有道明媚而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殿下……
楚灵均低头摸着枣红色的马儿,十分纳闷地思忖着:她心里原来这么惦记明旭吗,都出现幻听了?
此去经年,归期未定。也不知下次与明旭再见时,会是何等情境?
骑着马儿身处中军的少女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那个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少年郎……
身旁的亲兵忽然出声:“殿下,快看!是裴世子,他追过来了!”
“你们惦记的裴世子……”她板起了脸,正要训斥这个胡乱开玩笑的亲兵,可甫一侧过头去,便望见了那个策马奔腾的熟悉身影。
她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直到那意气飞扬的少年一路穿过人群,在她面前滚鞍下马,单膝下跪,神采奕奕地抬头望着她,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眼前人不是什么梦幻泡影。
“殿下!”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抱拳一礼,声音恍如金声玉振。
楚灵均下意识地弯起了唇,俄而又被她迅速抚平。
她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玄甲白袍的小将军。
“世子所为何来?”
“臣是殿下的人,自然该誓死追随殿下。”
“前路凶险,道阻且长,世子可想清楚了?”
“愿为殿下掌中利剑!”
“我父亲知道吗?”
“臣已经请示过陛下。”
楚灵均轻拍马背,让马儿稍稍向前走了两步,朗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跟上吧。”
“谢殿下!”
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并辔而行,渐渐消失在长长的官道中。
不知过了多久,朱色长亭之前,忽然出现了一辆清雅非常的马车。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悄然挑开了车窗的帘子。
车夫看着眼前的景象,低声征询道:“殿下,还要继续追上去吗?”
温温润润的青年望着已经远去的大军队伍,似愁似叹地垂下了眸子,紧接着便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嗽了起来。
车夫连忙放下缰绳,要去侍候车中病弱的青年。但很快就又被遣了回去。
“罢了,回去吧。”
车夫依言而行,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楚载宁低头望着手中丝帕上星星点点的红色,倏然弯起了唇角。温和的笑容中,却带着淡淡的惆怅。
冷风乍起,又将窗帘微微掀开。
窗外那些枯败的垂柳复又映入眼帘。
青年抬眸望去,竟有些歆羡之意。
真好啊……来年逢春之时,这些干枯的垂柳便又能焕发生机,在盎然春意中舒展枝叶,在温暖春风中迎风而摆。
家国恨(一)倒v结束
中军大帐。
除了主位空悬之外, 帐内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将官。
楚灵均坐在主位左下的位置,皱着眉头听着底下的男男女女讨论最近的军情。
从边防扯到粮草,从北狄那边最近的动作又扯到己方最近的人事变动……底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那声音简直快将帐篷掀了去。
在边疆待了两年有余的楚灵均早已习惯这群武将的做派, 面上没有半点儿不悦之色, 只是将手中端着的茶盏轻轻搁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声音不大, 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帐内的各级军官们闻得此声, 一个个都像被点了穴一样,顿时哑了声, 讪讪望向那厢气定神闲的戎装女子。
边疆从来都是苦寒之地,任谁被这塞北的风雪吹个两三年, 免不了都要粗糙几分。
但这位殿下却好似极受天地钟爱,无论是凛冽冰冷的风雪还是无穷无尽的风沙,都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痕迹。
除了身量又高挑了几分,容色又长开了几分……如今的镇国长公主与两年前率兵来援的二殿下, 是没什么区别的。
然而帐内的将官便没有不怕这位二殿下的。说来也的确奇怪——明明二殿下待下温和,示人以宽, 不是什么任性不讲理的主儿。
“去泡些竹叶茶来,给诸位将军静静心。”楚灵均扬起一抹浅笑, 吩咐完身边的亲兵, 又抬眸看向帐中之人,风轻云淡地说道:
“父皇登临天下、抚育四海,自然也不会忘了北疆。粮草总是会到的,至多也就是在路上耽搁几天。”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御敌, 总是要静观敌变,才能稳操胜券的。诸位说, 是也不是?”
众人赶忙附和,连连称是。
“殿下教训的是。”一名素来爽朗的女将军将周围环顾了一圈,笑着转移话题道:“今日怎么不见小侯爷和楚副将?”
她话中的小侯爷正是裴少煊,两年过去,昔日的少年郎也已经袭了侯府的爵位。只是因为上一任镇北侯与军中许多人都曾是同僚,所以军中人多称呼其为小侯爷。
而楚副将则是指南嘉。当年楚灵均虽在皇帝面前说要给南嘉一个新身份,但也没真的将她改头换面,只是给她添了个国姓,然后便带着她明晃晃地挤走了军中那个徒有其名的谢氏子。
“我将他们二人派去巡边了。”只是,算算时辰,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楚灵均按下心中的担忧,若无其事地听着各路属下的汇报。而后又关心了几句缠绵病榻、卧床不起的大都督——也就是原本该坐在主位上的人。
这位大都督也算镇守边关多年,即便没什么突出的功绩,但也值得人的敬佩。
楚灵均对这位素来尊敬,不仅常常派人慰问,还会在闲暇时亲自上门探望。
“老都督近来身体可还好?”
大都督原本的副官闻言连忙起身答:“劳殿下牵挂,都督已无大碍,只是年老力衰,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之感,便在前些日子上书致仕了。”
如此,便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与吹捧。
好不容易将场面话说完,那两个去巡边的人却还是没回来。楚灵均心下担忧,总害怕他们在途中遭遇了北狄大军,会碰上什么不测,便按时遣散了帐中人,又接连派出好几个斥候外出查探消息。
她心怀忐忑地等了小半天,终于在晌午之后将人等了回来。
两人和一众士兵不仅安安全全地回来了,还带回了许多物资和牛羊,足够如今缺粮的军营再撑个四五天。
听到这个消息后,军营上下一改往日的愁云惨淡,在皑皑白雪里喜庆洋洋地笑了出来。
楚灵均大致扫了眼两人带回来的战利品,温温和和地在三军面前将二人夸赞了一通,而后皮笑肉不笑地将两人拎进了军帐。
“说吧,你俩又背着我干什么去了?”她将手中的公文翻过一页,眼神都没给一个。
南嘉抢先一步抱拳,满脸纯良地解释道:
“回殿下,属下与小侯爷按您的吩咐去巡视边防,途中恰巧遇见了一个北狄的小部落要劫掠周围的百姓……”
楚灵均撩起眼皮,意味深长望了两人一眼。
南嘉被她看得愈发心虚气短,硬着头皮道:“……便顺水推舟将人拿了下来,然后顺藤摸瓜带了点物资回来。”
“是吗?”楚灵均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又望向她身边低眉顺眼的小将军,夸得真心实意:“你们猎的那只白狐皮毛瞧着不错,拿来做件氅衣正合适。你觉得呢,明旭?”
低眉顺眼的小将军闻言立马抬起了头,眉目疏朗,神采飞扬。
“殿下喜欢就好!那可是我寻了好久……”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南嘉狠狠地拧了一把,于是又反应过来,期期艾艾地重复了一句:“殿下喜欢就好。”
南嘉深觉心累,不抱希望地做最后的挣扎,“那白狐……白狐,也是恰巧遇上的。”
楚灵均这才将手里的公文往桌上一扔,笑道:“好一个恰巧。”
话音刚落,躁眉耷眼的裴少煊便怂怂地跪了下去,麻溜认错。
南嘉气得要死,暗骂这厮真不中用,然后……也很没骨气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咬了咬牙,心里连“果然如此”的感叹都没了,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俩从头交代吧。再有一句谎话……”
她笑得和善极了,莞尔道:“我可就要生气了。”
南嘉当下便打了个激灵,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交代了清楚,最后开始卖惨:“殿下整日为了粮草之事奔波,属下怎能心安?于是便与小侯爷商量着……去抢了个北狄小部落,以解军营的燃眉之急。”
一身戎装的英武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敲着桌面,丝毫不为所动。
“欺瞒主帅什么罪状?擅自行动什么罪状?”
两个老油条清一色地低着头,齐声将军法律令背了出来。
一字不差。
楚灵均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两人一个眼刀子,幽幽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俩下去按律领罚吧。”
南嘉不想挨军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楚灵均的大腿,开始撒娇讨饶。
楚灵均本来也只是要吓唬吓唬他们,没想认真罚他们,见状是哭笑不得。
她从袖里掏出块手帕扔了过去,嫌弃道:“你也是个带兵的人,这个样子,如何服众?念你这次只是从犯,免了你的军棍。”
南嘉正要谢恩,又听她接着道:“回去将我上次给你的兵书誊抄十遍。五日后还没完成,便翻倍。”
还不如去外边儿挨几棍子呢。南嘉凄凄惨惨地应下此事,临走前不忘给裴少煊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待南嘉离开之后,楚灵均又遣退了帐内的亲兵,这才打了个手势,示意人上前来。
等意气轩昂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膝行上前,她便脸色淡淡地伸出了右手。
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小将军默默的看她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剑,双手奉到楚灵均面前,乖巧道:“请殿下责罚。”
坐着的女子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才意识到——敢情他以为自己要打他呢。
虽然她刚刚确实想揍他一顿……
她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把手给我伸出来,刚刚便见你左手有些别扭。如今近看,果然不对劲。”
裴少煊嗫喏一瞬,还试图遮掩过去。
“裴明旭,你确定……你还要骗我吗?”
“只是一道小伤,已经包扎过了。”他小声答了话,见她神色有些不愉,又补充道:“无碍的。”
楚灵均眉梢微挑,依旧没改主意。
位高权重的镇国长公主自掌兵以来,便几乎从没失过态,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平心静气的架势。
可待在她身边的将领都清楚:殿下说话的语气越是平静,那便越不容违逆。
“脱。”
家国恨(二)
“殿下……”
“嗯?”
裴少煊很快就在心上人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慢吞吞地解了甲胄,慢吞吞地撩起了衣袖。
那道伤口确实不深,却十分长。
紧紧蹙眉的楚灵均解了他的上衣, 才堪堪看清伤口的全貌。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怫然不悦道:“这叫无碍?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裴少煊此时的脸色已经红得能滴血, 支支吾吾地做最后的挣扎:“真的只是小伤。沙场之人, 哪有不受伤的嘛?”
楚灵均觑他一眼, 他便又闭上了嘴,满脸乖巧之色。
一身绛色袍服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 决定不同病号计较。
“去传军医来。”她肃声吩咐帐外侯着的亲兵。
“等等,等等。”
楚灵均目露疑惑, 拢眉看着出言叫停的裴少煊。
“殿下,阿姐……”他的脸色依旧红艳若晚霞,自暴自弃地用没受伤的手去拉楚灵均的衣袖,得寸进尺地要求道:“阿姐帮我包扎, 好不好?”
倒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楚灵均往他头上敲了个暴栗,转头吩咐亲兵取来干净的水和巾帕, 随即从柜中取出用冰梅柳叶瓶装着的金疮药。
她在边疆待了这么些日子,自然会包扎伤口——但技术肯定是比不得专业的军医的。
英气的红装女子看着身边人龇牙咧嘴的表情, 暗骂了一句活该, 但手下的动作却实打实地轻了几分。
“疼吗?”
“……疼。”在一番仔细的察言观色之后,裴少煊答了话。
“疼就对了。”楚灵均用力地打了个结,斥道:“让你天天胡作非为不遵军令。今天这顿打先给你记账上,下次再犯便新仇旧账一起算。”
裴少煊长嘶了一口气,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望她, 闻言更是委屈的不成样子,小声道:“阿姐……”
“别给我撒娇。”楚灵均板着脸, 提醒他还没将事情交代清楚,道:“那白狐又是哪里来的?这品色,可不常见。”
“你说你为了解军营的燃眉之急,冒险去埋伏北狄小部落。”她撇了撇嘴,叹道:“我倒还勉强能理解,看在你所获颇丰且没什么人员伤亡的份上。”
“但你竟然还费尽心思去找什么白狐?”
楚灵均接连敲了他好几下,语气严肃得很,“你能拿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吗?”
裴少煊改坐为跪,低头牵着她的衣袖,再不说话了。
“没话说了?”她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这醋缸。”
其实他不说,楚灵均也知道他今日为何要搞这出。无非就是她上次到豪族李氏借粮时,碍于情面接下了李家公子的一件狐裘——然后这厮醋缸便记在心上了。
“那你也同南嘉一样,回去把《六韬》给我抄十遍。省得别人说我御下不严、有所偏袒。”
小将军的耳根红红的,声音闷闷的,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放在她膝头,破罐子破摔地将南嘉刚刚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阿姐还是把我打一顿吧。”
楚灵均轻哼一声,当真拿起了方才被放下的佩剑,将剑鞘放在手里掂了掂,作势要打他。
裴少煊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可等了许久,也没见剑鞘落下,于是又悄悄睁开一条眼缝,正好于对面之人好整以暇的眼神对上。
“阿姐……”
楚灵均抿唇道:“左手已经伤了,右手也非要受些伤,小侯爷这几天是想要本殿下为你批公文吗?”
她用剑鞘点了点膝盖上放着的手掌,俄而又调转方向,用剑鞘轻轻拍了拍他身后的某个部位,眼眸一转,思考道:
“而且,我看你最近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每次都是诚心认错、坚决不改,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下次你若敢再犯,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打吧。”
领会到楚灵均的意思后,裴少煊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不可置信地将眼睛正得溜圆,吃惊道:“殿下?”
“嗯?”楚灵均见他这反应,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终于摸到了制服他的关窍,嫣然一笑道:“或者,你现在就想……”
裴少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佩剑如此烫手,着急忙慌地抢过剑鞘丢在一旁,半羞半恼地用手堵住她的嘴。
“阿姐,我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再作弄我了。”
“哪里作弄你了?”
“你!阿姐……”
“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你最近给我听话些……”
两人笑闹间,帐外忽然有人来报:“殿下,粮草押运官押着粮草到了,正于帐外求见殿下。”
楚灵均听到这话后,推开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而后又趁他不注意往他腰窝处挠了一下,这才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
本该于月前押送到此地的粮草此时才姗姗来迟,整个军营都险些因为这事瘫痪。
这期间肯定是有猫腻的,就是不知这个粮草押运官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还是先晾晾吧。
“我今日公务繁忙,不便接待。你们且好生招待着吧。”
“唯。”亲兵领命而去。
陷入沉思的楚灵均摸了摸那颗再次凑到面前的脑袋,又听见帐外人通禀:“殿下,斥候处有军情至。”
楚灵均望了望衣衫不整的小情郎,默默理了理衣襟,走出军帐接过线报。
这篇军报内容不长,却极有价值——北狄王庭要内讧了,默罕的大王子和小王子为了老父亲的位置开始斗了起来。
尽可借此大做文章。
待读完这封密报之后,眉眼昳丽的女子由衷地笑了起来,连带着看身边那个憨憨都顺眼了不少。
“看在你还算讨喜的份上,便给你减一半罚吧,《六韬》抄五遍就好。”
殿下果然还是更偏爱他的!
裴少煊直笑弯了眉毛,喜滋滋地凑到难兄难弟——南嘉面前,将此事告知了她。
正咬着笔杆奋笔疾书的南嘉顿时大怒。
她下次要是再帮这厮在殿下面前遮掩,她就是狗!
月色空明,如沉秋水。
楚灵均在斟酌了许久之后,终于选出了几名得用的属下,令他们潜入北狄王庭,在北狄的王储之争中暗中加一把火。
她们轻轻哈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问起了粮草押运官的名字:“是哪位大人将粮草押了过来?”
“回殿下,是永宁郡主奉命而来。”亲兵躬身回答。
被公文弄得昏昏沉沉的楚灵均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想问永宁郡主是哪号人,而后又陡然想起——永宁是楚令仪的封号,而郡主位是在去年晋的。
离开故都两年有余的楚灵均乍然听到亲人的消息,真是又惊又喜,万分懊恼自己白日时没仔细询问。
思念之情就像一根长长的细线,初时不显,可一旦有点苗头出现,便是山连水涌、绵延不绝,不管怎么拉扯,也再找不到这根线的尽头。
她本想立马就抛开案牍公文,去见暌违已久的故人,可甫一踏出军帐,那如秋水一样明净的清晖便撒在了身上。
她感慨一声,无奈折返,抱着那迢迢不断如春水的乡愁浅浅睡去。
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楚灵均在熹微的晨光之下起了身,在文吏的指引下去见了自上京而来的永宁郡主楚令仪。
她行至帐外时,一身金色骑装的潇洒女子正好掀开军帐。
四目相对,皆是慨然。
年长些的女子率先拱了拱手,语气中有揶揄也有欣赏,笑道:“殿下风采更胜往昔,几乎让下官不敢逼视。”
楚灵均闻言亦是莞尔,像从前一样唤了声仪姐姐,亲昵地拉着她进了军帐。
冰冷的风雪皆被隔绝在外,久别重逢的两人相对而坐,共饮一壶简陋而清苦的茶。
东道主将温热的茶盏捧在手里,悄悄打了个哈欠,问侯堂姐来时的情况。
堂姐从来是个豁达的人,任何苦难与阻碍到她嘴里,几乎都能变成风轻云淡的趣事,或者轻描淡写的一句感叹。
只是在最后,免不了有些淡淡的担忧:
“你与谢党本就不睦,两年前又因为登闻鼓的事情与他们结下梁子。这回粮草的事情,便是谢氏在从中作梗。”
“幸有大殿下从中转圜,这批粮草才不打了水漂。只是,我虽想早些与你交接,却是山高路远不由人。
“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其实是不大好的。前些日子因为粮草的事,楚灵均几乎焦头烂额,只能天天连蒙带骗地到豪强地主家打秋风。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爱把苦难挂在嘴里的人,蜻蜓点水地将此事揭开过,郑重谢道:“辛苦仪姐姐了。”
“份内之责罢了,殿下要谢,该谢大殿下。”提起京中之后,楚令仪稍稍挑了挑眉,打趣道:“人人都道边疆苦寒,我看这方水土倒是深受殿下喜爱。”
“怎么?是不打算回京都了?”
楚灵均满脸大义凛然地坐直了身子,硬生生地将手里的茶喝出了酒的架势,正色道:“北狄未灭,何以……”
楚令仪笑得越发开怀,叹道:“你莫给我来这套。陛下可是特意交代了我,要让你拿个准话。”
想起京中那位三天两头念叨女儿的熹宁帝,楚令仪无奈道:“陛下还说了,只要你回京,日后的事情都依你。”
一身戎装的女子笑了笑,满是写满了无动于衷。
“仪姐姐回去告诉他,要是不想他女儿饿死在边疆,就想法子让户部多拨点款,否则什么事情都免谈。”
在亲近的堂姐面前,她懒洋洋地搓了搓手,少有地露出了些娇憨之态,狡黠道:“还有,明旭的事情也要给我办妥咯。”
楚令仪大抵意会了她的意思,略有些惊讶道:“看来殿下是真的喜欢这儿。”
“京都繁华,却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暗流,倒不如边疆自由。我现在啊,觉得这儿的风都要比京都清甜三分。”
楚令仪哑然失笑,从一旁的匣子中取出几封家书,欣然道:“如此,我也不做那恼人的说客了。”
两人相视一笑,好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些少时的痕迹,于是很有默契地笑作一团。
楚灵均带着堂姐用过早膳,少见地抛下了军务部下,与楚令仪一同到附近的围场跑马。
温暖的阳光划开了寒风的冷意,白色的天地里也藏着盎然的生机。
楚灵均扬起马鞭,酣畅淋漓地在围场跑了一圈,最终停在一处长着红梅的坡地,弯唇望着山下的袅袅炊烟。
稍顷,落后于她的人终于追了上来,面色红润,语带向往:“殿下的骑术越来越精湛了。”
楚灵均笑而不答,只执了马鞭,指向山下的烟火人间,指向目之所及的茫茫白雪,朗声笑道:“仪姐姐,你看,这天地何其广阔——”
“此处虽然没有京都的繁华,没有皇宫的富丽,可它也别有风致啊。”
“我与明旭都很喜欢这里,将来若是可以,我想与他一起守护这片广袤的河山!”
楚令仪逆着碎金般的阳光望向楚灵均。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长公主殿下含笑望着这片白雪皑皑的世界。
眼波流转,潋滟生姿,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坚定。
*
永宁郡主并没在边疆待多久,便回了都城复命。对于此次匆匆离别,楚灵均起初还有些怅惘,但很快,这点若有若无的愁思便湮灭在了永无止歇的公务里。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的连番运作下,本就互别苗头的两位北狄王子闹得更是不可开交。
最新的消息:更受北狄首领默罕钟爱的小王子已将长兄排挤出了王庭。
楚灵均巴不得北狄王庭的伦理大戏再上演得激烈些,闻此消息自然是喜不自胜,乐呵呵地送别了要致仕返乡的老都督,又亲自带着几位下属去巡视边防。
北方的寒冬虽然漫长,但也绝不是没有尽头。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少地方的冰雪都开始慢慢消融,露出土地原本的面貌。
年幼的孩子们因此很高兴,成群结队地扒拉地砖石缝,寻找早早盛开的野花,以期发现春的痕迹。
年长的大人们很高兴,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商量新年要养多少牛羊、要种多少小麦,好卖了换钱,给家里的老人孩子添件新衣裳。
楚灵均和军营里的一众将士也很高兴,因为每年的秋冬季节是北狄犯边的高频期,而在水草丰茂的新春,那群以牧养牛羊为生的蛮子也要开始忙于农事,无暇再做打家劫舍的恶邻。
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都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楚灵均望着这难得平和的边境,欣慰地叹了口气。
春风夹杂着泥土的芳香,轻轻地拂过人们的脸颊、耳畔。
奉命到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折返,行至楚灵均面前,抱拳一礼,低声禀报道:“启禀殿下,前方出现一名身份不明的带伤男子。”
寻常百姓可不会无缘无故地到这儿来。还是*七*七*整*理说,是猎户在追击猎物时不慎到这儿来了?
楚灵均眉头微皱,问道:“人现在何处?带上来看看。”
没一会儿,几名着轻甲的士兵便拖着一名伤痕累累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了楚灵均面前。
尽管这男子面容脏污,浑身血迹,一副伤重不支的样子,但士兵担心这人是敌方派来的歹人,牢牢将人控制了起来。
楚灵均拢眉将人打量了一眼,凛声道:“你是何人?”
伤痕累累的男子依旧昏迷着,鲜红的血不断从他身上流出来,将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的雪地染上星星点点的红,艳若红梅,羞煞桃李。
士兵见人还是没醒过来,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话,复又用手去拍那昏迷的男子。
满身血污的人终于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露出一双碧绿的眸子。
明媚的阳光泼洒而下,将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衬得愈发波光潋滟,像极了晶莹剔透的琥珀。
即便他的面容依旧脏污得没眼看,楚灵均也透过那双特别的眼睛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正是默罕最仰仗的谋士洛桑。
这人,昔日还作为使者团的首席,代表北狄到大昭商量过和谈与结盟的事宜。
楚灵均的脸色冷了几分,上上下下地将人又打量了几分,淡淡道:
“洛先生,别来无恙啊?”
被牢牢束缚住的青年很狼狈,神色却很从容,声音虽喑哑,却无慌乱。
“见过……长公主……殿下。”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摆弄着手里的马鞭,平平淡淡地问道:“倒真是有些难办。先生的处境……好像有些不妙啊。”
“殿下……只要救下我,我也能……为殿下……给殿下……想要的。”他的声音已气若游丝,好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楚灵均冷冷一哼,令士兵将人放下,而后立刻掉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带着人离开。
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洛桑终于慌张了几分,极力用手肘撑起身体,挣扎着朝楚灵均离开的方向爬去,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呼:“求殿下……求殿下救我。”
“求求……殿下……日后我,会竭尽全力……回报殿下的。”
随着他的动作,又有鲜红的血溢出来,染红白色的雪地。
“……求主君救我。”
楚灵均这才大发慈悲地停下了脚步,再次掉转马头,看着洛桑一点一点地爬到她面前,颤抖着匍匐下身体,颤抖着低下矜傲的头颅,深深跪伏下去。
高踞马上的戎装女子扬了扬唇,翻身下了马,轻笑道:“抬起头来。”
遍体鳞伤的男子顺从地抬起了头,但有了刚刚的教训,并没再直视眼前的女子。
直到被粗糙的马鞭挑起下颌,他也垂下了眼睫,温和而乖顺。
沉默一瞬后。
楚灵均终于收回了手,意色自若,气定神闲。
“我虽喜欢锋利的刀剑,但从不喜欢桀骜的鹰犬。”
洛桑悄声应了一句,又低下头去,闭眼亲吻女子的鞋履。
“唯。”
家国恨(三)
男人确实伤得很重, 不一会儿,便又晕了过去。以他如今的状况,若非侥幸遇上了楚灵均一行人, 根本不可能有活命的可能。
楚灵均令士兵将人带回去后, 忙请了军医来为他诊治。只是, 前前后后将整个军营的军医都请了一遍后, 他们的说辞也一般无二。
“身上的伤勉强能治, 但这手腕和脚踝的伤……却是难办。”
“这人的手筋和脚筋都已被挑断,即便一时救活了过来, 往后,怕是也只能当个废人。”
楚灵均在听到军医们清一色的说辞之后, 不由讶然,陷入沉思——洛桑不是北狄王庭最受重用的谋士吗?就算一时遭到了厌弃,下场也不该这么惨烈啊?
这人是做了什么?
她以手支额,暗中做下决定, 还是得多往王庭那边派几个线人。
沉思间,衣摆忽然被人轻轻扯了扯。真的很轻——因为床上的人真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的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
楚灵均谨慎地思考了片刻, 最终还是凑近了些许,仔细听这倒霉蛋到底在讲什么。
“求求……主君救我, 即便不能行走, 我……臣也能为主君效忠。”
敢情是怕自己嫌他是废人,放弃救他的打算。
楚灵均默默在心里赞颂了一句这倒霉蛋的求生意志,而后便吩咐军医尽力施为。
北狄第一谋士的名头,她自然也是听过的。而谋士这种东西嘛,其实能不能行走都是一样的。除非他傻了, 那才是真的失去了价值。
因为来往的军医都说得笃定,一口咬定这人的手脚绝对是废了。
楚灵均心下思索片刻, 便做足了豁达与诚恳的架势,大肆在城中延请了医士来为洛桑诊治——边疆的大夫虽偶有奇思,但整体水平却绝对比不上军医。
总不能满营军医都束手无策的难题,被外边儿的蹩脚大夫解决了吧?
满城医者果然都是一筹莫展。
楚灵均遗憾地在床前叹了口气,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南嘉却忽然闯了进来,脸上既有些跃跃欲试的期待,也有些浅淡的忐忑。
“听闻殿下在寻医者?”她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着床上的病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或许属下有办法呢。”
床上的人闻言平平静静,连眼皮也没撩一下。床前围着的老老少少的医者却是炸开了锅,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将军,这人的脚筋与手筋都被利器挑断了,这……这要如何施为……”
“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治好如此伤势……”
“将军所言果真……”
南嘉对众人的质疑毫不介意,笑道:“虽然已被挑断,但若能以消过毒的针线将其缝合,未必没有转机。”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满脸难以置信地与周围人讨论了起来。
南嘉目带征询之意地望向楚灵均。
楚灵均为难一瞬。
……她该怎么告诉南嘉,一个不良于行的北狄第一谋士,听起来就比一个健健康康的北狄第一谋士,更好掌控呢?
“殿下,此法确是可行的。”南嘉挠了挠头,似乎有些难为情,道:“不过,我只有四成把握……”
楚灵均的心思飞快地转动了起来,面上却是不显,文质彬彬地询问其他医者的态度。
末了满脸担忧地一点头,叹道:“如此,你尽心就好。”
她不能指望谋士这种东西有多少良心,但若南嘉治好了他,多多少少总是有几分情分的。
况且,如今南嘉已经跳出来说明了这种方法,若是不让其一试,日后洛桑心中定是要心存芥蒂的。
随口允下此事后,楚灵均便离开了这座弥漫着血腥味与中药味的帐篷,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处理手头上的事。
自上一任都督彻底致仕还乡之后,她便以龙骧将军之职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座边塞的最高长官。
荣誉越来越高,权利越来越大,但与此同时,肩头上的责任越来越重,需要她交涉的事务也越来越多。
没过多久,她便将关于洛桑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直到在巡营时,无意中听起士兵议论,称楚副将真是妙手回春……
她才恍然忆起,前些日子救的麻烦精还没解决好。她怀着无限的心事回到自己的军帐中,正盘算着要怎么将这位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便见身边的亲卫长扭扭捏捏地呈上来一份卷轴。
“殿下,这是洛桑托他身边的人送过来的东西。”
楚灵均随手翻了翻,竟发现这卷轴写的是北狄王庭的布防情况,以及派系争斗。
竟这么识趣?
她心里还对此有些怀疑,但面上却只是单纯的疑问与关怀之色。
“他的伤好了?竟就能提笔写字了?”
“未曾。是他身边看管的人代为书写的。”
“他身边的人倒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
“殿下恕罪,属下这就将他身边看守的人都换……”
楚灵均权衡片刻,打断亲卫长的话,笑道:“不必,日后让各营士兵轮流保护洛桑先生的安全。”
“谨诺。”
她挥手让亲卫长退下,仔仔细细地翻看起了这本洛桑呈上来的卷轴。认真推敲之后,倒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在主位上的戎装女子扶额沉思了一忽儿,又将底下大大小小的将领都唤来议事,共同探讨这册子上所写的情况。
一番传阅之后,军帐内的将领们无不震惊,不约而同地论证起了这册子的真实性。
末了再殷殷望向主位上的人,满脸动容地问道:“这册子……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上面的东西若是真的,那便是……天佑大昭啊!”
楚灵均笑而不语,默默将人全打发了回去,而后便顶着朦胧的余晖,到了洛桑所在的帐篷。
门口值守的侍卫见她到来,忙为她打起帘子。
楚灵均朝门口的士兵微微颔了颔首,负手进了军帐。
彼时,一身汉人袍服的青年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边,听到响动后,悠悠转过身来,而后便缓慢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似乎想要行礼。
红装女子抬手打断了他的动作,随意道:“且坐着吧。”
她十分自来熟地在洛桑对面的席位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之人的神情。
他如今的气色较当日已好了许多。
之前将这人带回来时,这人身上遍布着刀伤、鞭伤、烫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如今洗去血污,穿上干净的袍服,倒又有几分当年做使臣时的盛气凌人了。
楚灵均有心要拿之前的事情奚落他几句,但转念想起正事,便又将话咽了回去,关怀道:“伤势可好些了?”
“劳主君垂询,臣已无碍了。”他的汉话本就十分流利,与中原上的汉人别无二致。如今又脱下了胡服,换上了汉人的服饰。
楚灵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继续道:“可还住得习惯?”
“一切皆好,谢主君当日施以援手,救臣下于水火。”
这便有些虚伪了。
饶是楚灵均早已习惯了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还是不免觉得牙酸。对方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她为什么出手救他。
楚灵均揉了揉额头,不耐再与他进行这些没什么意义又耗费时间的寒暄,径直道:“我想,洛先生应该有话要与我说才对。”
洛桑恭谨地垂着眸子,还用木板固定着的手僵硬地垂在一边,缓声道:“主君今日会来,想必已看过了臣所呈的图册。”
“是又如何?”楚灵均取了个茶杯,提起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迅速抿了一口后,忽而扯起了与刚刚所谈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
“不知先生觉得,我与你的故主,孰优孰劣呢?”
对面的青年忽而抬起了头,直直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轻轻答道:
“默罕虽精于兵事,能得部下死效,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早已是西风落叶、明日黄花。”
“而主君年少有为,治军严明,又善用人,不失为当世英雄也。”
“默罕迟早要败于主君之手。”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吹捧,也听不出讥讽。
楚灵均默默将茶杯搁下,但笑不语。
“我竟不知,先生对我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遗憾,叹道:“可惜了,听先生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我与那北狄首领是一路人。”
“若是有人敢用谎话欺瞒我,只怕我会将事情做得……”她弯了弯唇,将话说得温柔无比,百转千回,“比默罕还绝。”
语罢又整整衣襟,利落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声道:“你该知道,欺骗本殿是什么下场。”
“殿下威严,臣不敢冒犯。”洛桑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解释道:
“臣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狄人,从前之所以为默罕效力,只是因为汉地容不下臣,而默罕却能用臣之计。”
“然而今日默罕偏听偏信,要取臣性命。臣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食其血,怎会再为北狄效力?”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饶有趣味地拿眼神打量他。
“请主君给臣一个机会。”
端丽而明艳的女子闻言脱下了右手的丝质手套,慢条斯理用莹白的指尖挑起青年的下巴,又轻轻摩挲着他还带着淡淡伤痕的脖颈。
片刻后,方才淡声道:“只要你忠心,我自然会给你机会。”
异族青年瞧着很驯顺。即便要害被人掌握,也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恐或屈辱。
碧绿的眼瞳微微睁着,像是质地上佳的宝石在闪着细微的光,清亮而莹润。
楚灵均很喜欢他这双漂亮的眼睛,不自觉地便抚了上去。
“不管你是想报仇雪恨,取了默罕的项上人头,还是想封候拜将,留名青史。”
“我都能满足你。”
她的声音忽而冷了下去。
“只要你足够忠心。”
家国恨(四)
再三求证完之后, 楚灵均便拿着洛桑所给的情报,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
半月之后,果然全胜而归。
由小侯爷裴少煊所率的小股精锐长驱直入, 直接攻入了王庭腹地, 不但将对方的营地烧了个精光, 还趁乱俘虏了好几个醉生梦死的大贵族。
这几个大贵族在各部落中地位超然, 深受尊敬。默罕若是放任这些人被俘, 那么军心难免会涣散,那些归顺于他的部落也许还会生出异心。
便只能硬着头皮派出使者, 来与大昭谈条件。
楚灵均趁此机会坐地起价,不但要了许多金银充当军费, 还让北狄王庭将从前被俘的大昭军民尽数送回了两军交界处。
萧萧落叶,簌簌北风。
那些本以为自己再难回归故土,余生都只能在胡人的驱使下做个屈辱两脚羊的百姓与士兵,无不是热泪盈眶, 掩面相泣。
带着寒意的冷风呼啸着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刮过,呜呜咽咽, 像极了人们的哀泣。
银甲白袍的镇国长公主望着眼前的种种景象,轻叹一声, 转身吩咐裴少煊和在场的另一名老将安置好这批归乡之人, 便先行回了营地,准备后续的封赏之事。
毋庸置疑,献出北狄布防图的洛桑当获首功。除了在战场中战绩十分亮眼的裴少煊之外,几乎没有人的功勋能与他相提并论。
于是,昔日为北狄效力的第一谋士, 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军中的庆功宴上。并且,摇身一变成为了龙骧将军府长史, 大大咧咧地坐在位列诸文吏之上。
本该热热闹闹的庆功宴……气氛却十分诡异。大大小小的将官们与自己的同僚们对视几眼,又忍不住望向了镇国长公主左手边的那位异族谋士。
天青色的袍服妥帖地垂下,没有一丝褶皱,乌黑的发丝不再像胡人那样披散,转而用素雅的竹簪束了起来。
玉白色的宫绦拦腰一横,更显青年的挺拔身姿。
远远望去时,竟觉他与中原那些士子没什么区别。
但终究也只是错觉罢了。
换了服色之后,他身上虽有了几分汉人君子的温润,可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面容,以及那双极特别的碧绿眼睛,无不昭示着他身上的异族血统。
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跳了出来,死死皱着眉头望向主位上的人。
“殿下,此人来路不明,其心可诛,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同胞兄弟的鲜血,怎能让他再……”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开始出言附和。本该和乐且湛的庆功宴,却充斥着讨伐之声。
楚灵均未曾出言打断,也未曾为洛桑辩护,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而另一个坐在左下首的当事人,脸色也没什么变化,温温和和地起身离了席位,行至堂中撩起衣摆跪下。
“先前洛桑对各位将军多有得罪,实在罪过。我不敢求诸位将军原谅,只愿诸君能给洛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说完,便举手加额,深深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这才端起案上的酒杯,道:“从前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如今却是不同。”
“还望诸位能齐心协力,共同对敌。若是因为从前旧怨生了嫌隙,那便不好了。”
她敬了众人一杯,又言笑晏晏地望向洛桑,道:“洛先生觉得呢。”
“主君所言甚是。”
楚灵均弯了弯眉,挥手示意他起身,而后便再次举起了酒杯,从容而淡定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寻了个托辞离开。
没走几步路,后面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楚灵均并不意外,淡淡地往后瞥了一眼,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军帐,脱下外面的氅衣。
跟在她后面的洛桑很自然地便接过了她手上的衣服,轻轻搁在一旁的漆红雕花屏风上,随即跪下身子,为她整理略有些凌乱的衣服下摆。
楚灵均望了他一眼,想起近日种种,蹙眉伸出右手,不悦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先生不必这般伏低做小,自轻自贱。”
恍若琥珀一样的碧色眼瞳微微睁大了些许。洛桑的眼中,露出了些真真切切的疑惑之意,即便转瞬间复又消失。
在设计成为所谓的北狄第一谋士之前,洛桑被人卖到王庭,做了十年任人轻贱的奴隶。这些伺候人、讨好人的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远远称不上折辱。
然而这位殿下甫一开口,便是让他不要自轻自贱……虽然他之所以会做这些举动,确实是因为想借此讨好她,以表达自己的臣服与驯顺。
但也着实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是,臣知错。”他垂下了头,低声答话。
楚灵均依然抿着唇,好似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
洛桑的思绪飞快地运转了起来,犹豫一瞬之后,试探着将手搭在了对方伸出来的手上。
明眸善睐的女子直接将他拽了起来,见他重心有些不稳,便又出手扶了一把。
她的语气隐隐带着不满,补充道:“仔细做好你的分内之事……”
话还未说完,军帐的帘子便忽而被挑了起来。
身姿英发的小将军与裹挟着寒意的秋风一同闯了进来,而后望着两人的模样,飞快地红了眼,急匆匆地赌气离开。
楚灵均还未来得及开口,裴少煊便已然跑了出去,连个背影都没见着。
女子的眉头便皱得越发紧了。只是在将目光转回洛桑身上时,秉持着不迁怒于人的原则,将那些不属于公事的情绪尽数藏了起来。
“汉胡之间积怨已久,将军们对你有些偏见,也属正常,还请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先生之称,实不敢当。”
“还不知道长史的表字……”
洛桑闻言毫不犹豫地拱手做了一揖,深深弯下腰去,恭谨道:“臣请主君赐字。”
按照惯例,表字该由长辈拟。若是身边没有长辈,那便自拟。
让上司给自己拟表字的,实属罕见。
……这人果然很擅长抓住时机。
楚灵均默默在心中感叹一句,倒没拒绝他的要求,思忖片刻后,道:“或从王事,含章可贞。”
“不若便以含章为表字吧。”
“臣,谢主君恩德。”
“不必。”楚灵均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皱眉道:“有何事要向我寻我吗?”
洛桑想起刚刚那位匆匆离去的小侯爷,又小心瞥了眼她的脸色,十分识趣地告了退。
他本不想掺和进主君的爱恨情仇当中,却未曾想到,那位镇北侯直接等在了他回自己帐篷的必经之路。
洛桑已知其来者不善,自然不会直直地凑上去,只匆匆做了一揖,便要绕道回去。
“果然,蛮夷之人就是不通教化,不知礼仪。”
这道饱含讥诮的声音是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
洛桑挑了挑眉,无奈地驻足停下,转身再次躬身,好脾气地见礼道:“拜见侯爷。”
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长史?果然好大的威风。”
一把寒光湛湛的剑陡然出鞘,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刺眼的光。周围的人被这道青光一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那把宝剑便被架在了新任长史洛桑的脖颈之上。
碧色眼瞳的异族青年淡淡瞥了眼那把近在咫尺的长剑,掩下眸中的冷意,缓声道:“下官愚钝,不知侯爷何意。”
“何意?”
“你冒犯了本将军。”玄甲白衣的小将军面色冷峻,眼底一片冰冷,咬牙切齿地斥道:“卑贱的蛮子,现在,我要你跪下,向我赔罪。”
裴少煊虽然出身极好,但待人从来平和,鲜少会露出这副盛气凌人的做派,周围的人见状皆是吃惊不已。
但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镇北侯府与北狄人本就有着不可消解的血海深仇。如今这什么洛桑,又靠着一副狐媚子的样貌将殿下勾得团团转……小侯爷生气也是应当的。
就是不知,这事要如何收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殿下与小侯爷可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难道还会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降臣生了隔阂?
这么一思量,周围围着的将官与士兵便都没了劝阻的意思,乐呵呵地等着看那位北狄降臣的好戏。
众目睽睽之下,洛桑平平静静地扯出了一抹笑,旋即便在周围满是不怀好意的视线中,慢条斯理地提起了天青色的衣摆,不慌不忙地屈膝跪了下去。
“下官洛桑,请侯爷指教。”
衣衫不厚,地上的冷意很快就透过那几层单薄的布料渗进还未完全痊愈的伤腿里。
但青年毫不介意,眉目从容,神色闲畅,风轻云淡地跪在尘土中。他看着周围那一圈圈摆明了要看好戏的士兵,心中微哂。
实不相瞒,他也很期待这场闹剧要如何落幕。
家国恨(五)
晚风徐徐拂过这片土地。
楚灵均像往常一样带着亲卫巡视军营。她带着人走了大半个军营, 都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可当几人行至演武场附近时,却发现许多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团团围在一处, 不知在坐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转头给亲卫长使了个眼色。
亲卫长立马上前几步, 高声出言喝止。
围在一处的士兵们发现她身影后, 连忙拱手见礼,又在亲兵们的厉声呵斥中匆匆离开。
层层叠叠聚在一块儿的士兵们顷刻间散去, 于是,跪在正中央的那个身影便显得越发清晰了。
楚灵均刚要抬脚离开, 就生生止了动作,拢眉上前,不解道:“洛长史?你这是做什么?”
异族青年闻声抬起头来,慢慢振袖一礼, 低声应道:“臣见过主君。”
天气有些冷了,但他的额头上却有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细看之下, 他的脸色也十分苍白。晚风一吹,身形就仿佛摇晃了几分。
“这是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多了几分不耐。
青年好似有几分犹豫, 轻声道:“侯爷令臣在此地跪省半个时辰。”
“为何?”
他将那双漂亮的碧绿眼睛垂下, 十分客观地回道:“臣冒犯了侯爷。”
“你做了什么?”楚灵均目露审视之意,疑道:“明旭素来不喜与人为难。”
像洛桑这样的谋士,最善察言观色,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回护之意。他面上神情未变,满脸赞同地附和道:“主君所言甚是。是臣不知礼数, 才惹得侯爷震怒。”
说完,以额触地, 深深拜了下去。
楚灵均沉默地打量了他一瞬,又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军帐。
裴少煊早已接到传令,等候在帐中。见她进来,别别扭扭地露出一个笑容,可一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人,脸上的笑容转瞬间便垮了下去,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殿下……”
楚灵均没搭理他,抬手示意洛桑坐下,又为他召了军医。
军医很快就奉命而来,小心地为洛桑诊脉,片刻后拱手一礼,道:“长史并无大碍,只是旧伤还未完全痊愈,还需小心些才是。否则,日后恐怕不会好过……”
“你好生照看着便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和我的亲卫长说。”
“是。”老军医答了话,便躬身告退,去为洛桑煎药。
楚灵均这才将目光转向裴少煊,语气不辨喜怒,面上毫无表情,道:“镇北侯,不说说你与洛长史的过节吗?”
“人人皆知,万众一心,才能成功退敌。如今你们有了过节,我这个做主帅的,自是要好好为你二人调解调解的。”
裴少煊恶狠狠地剜了一旁的青年,笃定是这各狐媚子往殿下面前告了状,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道:“殿下,我……”
“洛长史如何冒犯你了?”
“殿下!”裴少煊心里既生气又委屈——好端端地在忙着公务,心上人与其他男子过从甚密的流言蜚语蓦地就传到了耳里。
他原本并不相信,可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后,却恰巧撞见二人亲密的模样。尽管气头上的他,的确小小地为难了洛桑一番,但也没把他怎么着啊!
殿下凭什么对他这么疾言厉色?
他越想越气,梗着脖子赌气道:“他没得罪我!但是我就是瞧他不顺眼!”
楚灵均冷冷觑了他一眼,斥道:“这便是你的答复?”
“是又如何?”
“好一个镇北侯。”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阖上眼,须臾之后又睁开,再次开口问道:“侯爷为何会在此处?那些被赎回来的士兵和百姓,都安顿完了?”
自然是没有的。
裴少煊甫一听到底下人的流言,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他哽了一瞬,还欲开口辩解。可当目光触及主座之人的脸色后,声音又哑了下来。
——殿下生气了。
“……没有。”
“擅离职守,欺压同袍。”她甚至还笑了笑,“敢问镇北侯,眼底是否还有我这个主帅,是否还有军法军规?”
“殿下,我……”
不等他说完,楚灵均便将话接了下去,“依军法论处,你该受八十军杖。”
话音落下之后,裴少煊立马就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殿下。虽然殿下总是吓唬他,但这么久以来,还从没有罚他受过军杖。
如今却为了一个刚刚投降的北狄人……
裴少煊直接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心里委屈的不成样子。原本清亮的眸子里,不由自主地蓄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念你前番战功累累,免你一半的罚,只受四十杖。镇北侯,你认是不认?”
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红着眼睛,直直跪下后,又伏拜于地,磕了个十分响亮的头。
“臣遵殿下令。”
一直在旁看戏的洛桑这才莞尔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求情:“侯爷许是与下官有些误会,这才有了今日这出。”
青年顿了顿,文文雅雅地劝道:“主君若是因此苛责侯爷,下官实在于心难安。”
楚灵均扬扬唇,回了他一个笑,顺水推舟地将话接了下去:“既然含章为你求情,那便再给你打个对折。这二十棍,权当给镇北侯买个教训。”
可惜气性上头的人,并不愿领受洛桑的情。
“殿下要打要罚,臣受着便是了。”
对于素来傲气的裴少煊来说,要他领受洛桑的好意,简直比杀了他还难。
“用不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在这假惺惺。”
身着玄甲的将军再度叩首,旋即便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在帐外沉默地褪下甲胄,端端正正地屈膝跪下,一派坦然地等着落在身后的军杖。
施刑的两名亲兵对视一眼,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高高举起手中的军杖砸了下去。
暗红的军杖落在单薄的脊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还从没遭过这样的罪,在第一杖倏然砸下来时,不由自主地闷哼出了声。
但只要一想起洛桑如今就坐在帐中看他笑话,小侯爷便又将痛呼统统咽了回去。
脊杖一下接着一下落下,毫无停歇。
不一会儿,雪白的中衣便渐渐染上了血色,令见者触目惊心。
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萦绕在每一个人鼻尖。
施刑的亲兵将耳朵支得老高,也没等到里面的人有何动静,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施刑。
受刑的人用力抿着唇,垂下的双手死死地握着,将指尖崩得发白。除了第一声之外,他没有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哪怕忍痛忍得浑身发抖。
他本来还在心里为自己计着数,但大脑很快就因为绵延不绝*七*七*整*理的疼痛宕机。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去,栽倒在了地上。
施刑的士兵生怕将人打出个好歹,忙放下手里的棍子,不约而同地为他求情。
“殿下!侯爷只是一时情急,才会犯下过错。”
“边疆又将入秋,狄人说不准又要南下。殿下此时伤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肆尔二弍五久乙丝奇了侯爷,不是平白让我军少了员大将吗?”
“殿下,求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侯爷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帐内的人没出声。
倒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受刑之人重新跪稳了身体,傲头傲脑地咬着牙道:“说好四十,那便四十,打便是了。”
施刑人看着他血迹斑驳的中衣,实在不敢依言而行。
直到帐内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镇北侯硬气。”
“那便接着打吧。”
两个施刑的亲兵无可奈何,复又举起军杖。
新伤叠着旧伤,纵横交错。
但裴少煊这时竟不觉着脊杖有多疼了。他闭着眼睛,满心满眼都回荡着女子冰冰冷冷、不带丝毫感情的话。
他鼻子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又深觉丢人,抬起袖子飞快擦了,哽咽着质问施刑的人:“怎么停了?要打便快些打。”
士兵哎呦一声,连忙伸手将人扶起来,叹道:“四十杖已经结束了,侯爷快起来。”
裴少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没接受他的搀扶,依着规矩再拜了一拜,便自己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往自己的帐篷走,任谁来搀扶都不许。
鲜红的血几乎将整件单衣都染了个色。
来来往往的人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小侯爷受了刑,一个个呆若木鸡,想开口又不敢真的开口。
还是南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带着一件氅衣来解了他的围。
“谢了。”他略显别扭地接过来披在身上,默默道了谢。
南嘉这个损友难得没有落井下石,在一旁说着安慰的话。待军医为他处理好伤口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伤药,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这伤药是军中最好的药,小侯爷拿着用吧。”
裴少煊恹恹地瞥了眼那个冰梅柳叶瓶,红着眼睛没说话。
于是南嘉挠了挠头,又劝:“哎呀,你说你本来就有错在先,还非要梗着脖子不认,殿下要是不罚你,将来怎么镇得住底下的士兵?”
“还有,殿下前脚才在众将军面前回护了洛桑,你后脚就赶上去故意折辱他。这不是明着打殿下的脸吗?”
“难道你存心要殿下难办?”
“我……”他挣扎着要起来,又因为牵动伤势,痛呼一声,躺了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气不过……他们说殿下与那厮出同车、坐同席,亲密无间……一点儿不像清白君臣,倒像收了个男宠。”
裴少煊将头埋在被褥里,心里郁闷得要死,开始恶声恶气地赶客:“平常也没见你这么机灵啊?今天这是开窍了?”
“你!你真是活该!”
枉她特意拿系统的话来点拨他!
南嘉做势要往他背上拍,但看到旁边还没来得及端下去的血水,终究还是咬着后糟牙放下了手,冷哼道:“下官确实不比小侯爷聪颖。”
她暗骂一声活该,毫不示弱地说起风凉话:“可惜了,小侯爷这般聪颖,怎么还惹得殿下罚你?”
被戳住痛脚的裴少煊越发懊恼,连忙让身边的亲兵将人赶出去。
南嘉白他一眼,施施然地起了身,整整衣袖道:“侯爷不用特意赶下官走,我这就要奉殿下的命令去接你的活儿。”
“殿下说了,让你好好待在这儿养伤。侯爷就安生躺着吧,可别再去招惹洛长史了。”
谁料一直将头埋在褥子里的镇北侯,听到这话后直接咬牙站了起来,颤着手将衣服一件一件往上套。
“殿下交待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办好。你好生在军营里待着吧,不用你插手。”
南嘉差点被这头犟驴气得七窍生烟,“裴少煊,你就犟吧!当心日后悔青了肠子。”
“反正你和殿下赌气,我肯定是站在殿下那边的……”
疼得龇牙咧嘴也坚持要离开的镇北侯,权当自己没听见她的话,疾言厉色地喝退了前来阻拦的亲兵后,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自己的军帐。
只留下南嘉和几名左右为难的亲兵,面面相觑。
为首的士兵讪讪一笑,斟酌道:“楚副将,您看这……还请您在殿下面前……”
南嘉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朝几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我一个小小的副将,哪敢插手侯爷的事情?”
就该让殿下再狠狠收拾他一顿!
家国恨(六)
虽然无人特意宣扬, 但很快,小侯爷受罚的事情就一传二、二传三,变得广为人知了。
小侯爷自当年追随殿下来到北疆, 便一直与殿下如胶似漆。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 两人几乎都没怎么闹过红脸。明眼人都知道, 小侯爷与镇国长公主是一对儿。
但如今……这板上钉钉的事情, 似乎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了。想到这个可能之后, 军官们看向楚灵均的眼神,不免就有几分唏嘘了。
身处舆论中心的楚灵均, 自然知道她这些下属们大概在想什么。但她并没在意底下人的议论,反而对洛桑表现出一日更比一日的看重。
这位名唤洛桑的降臣, 虽然还是因为身上的异族颇受排挤,但到底是在镇国长公主的全力支持下在军中站稳了脚跟。
然后……用一纸状书,将云中郡中掠卖人口的事情捅到了楚灵均面前。
据说那天的镇国长公主当即便震怒,一连点了手下的好几个文吏与武将跟着洛桑追查此事。
军中不少人都劝她住手。
掠卖人口之事, 绝非什么小事。一个搞不好,甚至有可能牵扯出豪强地主、当地官吏, 乃至军中将领。如此这么一番追究下来,怕是难办。
况且, 大军的职责是镇守边疆。就算要追查掠卖人口之事, 也应该交给云中郡的官府。贸然插手,恐怕要落下口舌,乃至遭到御史的弹劾……
大大咧咧的武将都能想到的事情,楚灵均这个从京中漩涡里走出来的公主,又怎会想不到?
但她还是坚持要彻查此事, 并且史无前例地在军中放下狠话——谁若再敢阻挠此事,一律军法处置。
重压之下, 再没人敢置喙此事。
看似温温和和的洛桑,很快就用着与他外貌十分不符的手腕,将楚灵均想要的结果呈到了她面前。
果然牵涉甚广。
不仅牵扯到当地的几家豪强,牵扯到军中的一位校尉,还与此地的地方长官,云中郡的郡守关系匪浅。
楚灵均看着面前的种种证据,气极反笑——在战场中被俘,不幸沦为北狄的奴隶,那是无可奈何。
可是,本该保护边疆百姓的地方长官,竟暗中勾结行商豪强、买通军中之人,将与自己流着相同鲜血的同胞,卖给北狄做奴隶。
真是……罪该万死!
而她已在边疆待了快三年,竟丝毫没有觉察到这里边的污垢。楚灵均一页一页地翻过手中的卷轴,心中既愧且悔。
若是她能早些发现端倪,尽早杜绝贩卖人口的事情。
或许,便有许许多多的少年人不必被人卖到草原、成为人人践踏的奴隶;或许,那些原本能平安一生的百姓,也不会被迫离开故乡,离开家人……
她心中百感交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直到洛桑几度出声,才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
“主君,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如何处置?
楚灵均面无表情地取了帕子,一边擦拭手上那把锋芒逼人的长剑,一边吩咐道:“洛长史,你去告诉南嘉,让她即刻清点一千昭阳军。”
平平淡淡的嗓音里,却似乎藏着极厚重的阴云,让人心中平白添了几分不安。
“随我围了云中郡守府。”
洛桑弯眉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应是。
接到军令的南嘉很快就点够了人,将偌大一个郡守府围得水泄不通。郡守府是有自己的差役守卫的,不过这些差役守卫与军中身经百战的士兵们比,不免就显得有些稚嫩了。
不到半个时辰,郡守府就从奋力抵抗变成了骂骂咧咧,然后又在昭阳军威胁满满的眼神中变得唯唯诺诺。
一身银色轻甲的楚灵均腰佩宝剑,身披红袍,带着人大大方方地进了郡守府,皮笑肉不笑坐在郡守府的正厅里,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郡守府官吏。
不惑之年的郡守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地试探道:“不知殿下驾临,臣有失远迎。”
这就是久居宦海的老油条。不管形势多么危急,都能撑着一副人皮与你打官腔。
可惜楚灵均不惯着他。
楚灵均从身边人的手里接过那沓证据,干脆利落地丢到了郡守面前,讽刺道:“看看吧,郡守大人。”
跪在地上的郡守谄笑着将卷轴拾起,小心地翻看起来。但他只是匆匆扫了几眼,脸色便灰白如纸,满脸怨毒地瞪着楚灵均身后随侍的洛桑。
“殿下明鉴!洛桑本就不是我等的同胞,又怎会真心为我汉人效力?”
“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定是他有心构陷,要冤枉下官!”
楚灵均嫌他聒噪,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她并没收着力,那郡守很快就栽倒在地,连冠帽都变得歪歪斜斜。
但他很快就又爬了起来,连声哀求:“殿下,殿下明鉴啊!”
他身后跟着的那帮文吏,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为自己、为上司求着情。
楚灵均便给了南嘉一个眼神。戎装女子顿时会意,让在场的士兵齐刷刷地握住兵器,高喝一声。
战场上的杀伐之音,好似顷刻间便被带到了这座郡守府,让这些文吏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楚灵均这才凛声道:“我还不至于那般昏聩,连送到手里的证据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刘郡守,我劝你识相些,将你的同伙、以及这些年犯过的事,悉数交代出来。如此,我兴许不会牵连你的亲眷。”
刚刚还在连声求饶的郡守一下子就抬起了头。他扶了扶自己摇摇欲坠的冠帽,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重新变回从前那个翻云覆雨的云中郡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要受此祸灾!”
“郡守努力挺着腰背,凛然正色道:“况且,就算臣有过错,那也该由有司、由陛下定夺。”
“公主怎能擅自带兵闯进郡守府,任意处置朝廷命官?公主此举,岂非视朝廷于无物?”
他的打算,楚灵均自然是清楚的,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将他押解回京,交由朝廷处理。这么一来一回之间,那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他尽可以让人请托朝中权贵,再寻一个转机。
那一瞬间,她不由得厌极了这个乱糟糟的朝廷。
她挥挥手,示意洛桑将人带下去拷问,淡声道:“不必客气,给他们留一口气就行了。”
“唯。”
不管郡守如何嘶喊,人终究都被拖了下去。
楚灵均以手支额,将剩下这些官吏都审了一遍,最终挑了个清白安分、还算顺眼的文吏,令其暂代郡守之责。
从郡守府回到军营时,已是月上中天。
洛桑将审问的结果呈到了她案前。
“你的手脚倒是挺快。”
“殿下谬赞。”洛桑浅笑着补充:“是那郡守养尊处优,受不住刑罚。”
楚灵均静静地翻看着具体的涉事名单,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南嘉呢?”
洛桑便答:“楚副将正侯在帐外。”
楚灵均微微颔首,道:“你与南嘉一同领兵,将名单上的人尽数抓过来。”
“不论身份。”
“是。”
这一夜,对不少云中郡的贵族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到底只是少数。
直到三日后,大批大批的涉事人员被押到西市尽数处斩,直到红色的鲜血将刑场都染了个遍,绝大多数的百姓才在小吏的宣讲下清楚事情的原委。
有人在唾骂恶徒的罪行,有人在为自己失踪的亲人伤心,有人在赞扬镇国长公主的恩德。
也有人因为她这番雷厉风行的举动吓得肝胆俱裂,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家。便连忙送上珍宝、财物,甚至族中的俊秀儿郎、得意子弟,以图殿下欢心。
楚灵均来者不拒,将珍宝财物充做了军费,将送来的俊秀儿郎当成了好用的劳力——还不用发俸禄的那种。
至于旁人的议论,她是从来都不在意的。一个连言官的弹劾都不在意的,还会管那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
忙活了好些天的楚灵均在书案上小憩片刻,而后轻声让人唤来了洛桑。
等他拱手见了礼,便从案牍公文中抬头觑了他一眼,悄声询问:“长史,手上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主君交代的要紧事情,业已完成了。”
异族青年垂眸答了话,以为她是要交代新差事。却不料主位上的人,又忽然问起了他的腿伤。
“那腿上的伤呢?好全了吗?”
饶是老谋深算如洛桑,此时心中也不免有些犹疑,但还是据实答了话:“劳主君垂询,医官说已然无碍了。”
“既然腿伤好了。”她话音微滞,风轻云淡地弯了弯唇,接着道:“那便跪着吧。”
青年那双恍若琥珀一样的碧绿眼瞳微微睁大了,现出些微错愕。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又敛了诧异,温温顺顺地撩起了衣摆,端正跪好。
“不问问我为何罚你?”
“臣不敢。”他伏拜下去,以额触地,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便好好想想。”
家国恨(七)
虽说洛桑现在还有点小心思, 但还算通话好用。要是他倒下了——手上那堆繁琐得要死又不得不批的公文恐怕就又要回到自己手里了。
故而楚灵均也没想将他整多惨。无非就是小惩大诫一下,免得他以为自己这个主君好糊弄。
她手执狼毫,看似在悠哉悠哉地临着字帖, 可眼神却时常往那道跪着的身影瞟去。
她原本想着等这厮忍不住开始开口求饶的时候, 便顺势放过他, 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怎料这人看着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 骨头却硬得很, 跪了半天儿,也还是没个声响。倒是今天频繁来汇报事务的南嘉, 纳闷他怎么在这跪了半天,每回望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欲言又止。
楚灵均磨了磨牙, 随手将南嘉打发走,转头望向在堂下跪了半天的洛桑。
与来时相比,青年那张清韶而隽秀的脸苍白了几分,呼出的气息也紊乱了不少。
不过, 跪着的姿势倒是一点儿没变,甚至连小幅度的挪腿都没有。碧绿而剔透的眼眸温顺垂下, 略有些单薄的脊背如松如柏,神清骨峻, 意态自若, 瞧上去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但是楚灵均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愉悦。
别是心里还不服气,故意和她犟吧?
那可巧了,她楚灵均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向哪个外人低过头,服过软。
眉色如山、身姿匀亭的女子将目光收回来 , 满意地望了眼今日临的字帖,复又拾起案上的公文。
这封文书汇报的是关于赎买回来的百姓的事情。这些人陷在北狄做了许久的奴隶, 即便再次返乡,也多是物是人非、亲友俱丧。若无官府帮忙,难以再在大昭立身……
她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全文,又写下批复意见,正要抬手拿起下一本,倏然又想起——眼前这人若说起来,也是奴隶出身,贱如草芥,动辄得咎。
即便后来凭学识成为了默罕的谋士,但也常常因为混血及倡议学汉法的原因,遭到其他北狄贵族的轻视与鄙夷。据探子回报,默罕为了平衡王庭势力,待他也不算多温厚。
如此说来……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楚灵均放下手中地文书,再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眼锋奕奕,目光如电。
“过来。”
洛桑闻言愣了一瞬,旋即便膝行过去。即便他竭力想要保持轻松从容的姿态,但滞涩的动作及粗重了几分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状态。
楚灵均摸了摸鼻子,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那双清冷的碧瞳默默望了她一眼,微颤着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
“谢主君。”他慢慢喝完了水,垂首将杯子放回了桌案上,又要退回刚刚的地方去。
看着倒真是极驯顺的模样。
楚灵均莫名心虚了两分,但面上还是一片理直气壮,抬手打断他的动作,淡淡问道:
“洛长史,想清楚了吗?”
洛桑拢手,复又拜下。淡青色的广袖妥帖地垂下,其上的锦绣云海纹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臣有私心。此番向主君检举掠卖人口之事,是想借您之力报复幼时将臣卖至北狄的仇人。”
楚灵均微微挑了挑眉。这桩公案她倒是不知道。
“我要的是能为我效力的臣属,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只要不碍公法,你便是有些私心也无妨。”
她以手支额,语气平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吗?那便回去跪着。”
青年再拜,久久伏地不起,“臣不该试探主君。”
那日裴少煊的刁难是真,但以他之智,有许多转圜的方法,不必闹得那般难看。那样作为,是想看看这位殿下会不会因私废公、有意偏袒。
近日贩卖人口的事情也是真,但他早知策划这一切幕后主使便是郡守。开始时不将内幕全部告知,而只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呈到他面前,是想试探她有没有决断的魄力。
楚灵均这才浅浅笑了笑,令他抬起头来。
“你得出的结果?”
“主君果敢勇毅,公正无私,有容人之量。”
合理怀疑,最后一句是为了讨好她特意加上的。楚灵均弯弯唇,道:“现在倒是乖顺了。”
“洛桑,你记住,若再有下次,我的手段可就不会这般温和了。”
“唯。”青年再叩首,低声应道:“谢主君宽宥。”
“起来吧。”
洛桑谢了恩,想要缓缓站起身来。但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罚跪失了气力,一个踉跄,差点磕在桌案的边角上。
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这才避免了他头上见血的悲剧。
青年跌坐在地,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狼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沁出来,打湿了额边的碎发。
楚灵均难得对他有了几分慈悲,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是你哪日又惹着我了,可以试试向我求饶。”
洛桑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膝盖上如针扎一样的疼,闻言慢慢褪下自己那层温润如玉的皮,露出一丝内里桀骜的本色。
他直直地望向自己这位年轻的主君,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弯了弯眉,笑道:“主君知道吧,我从前是奴隶。”
“含章从前说过,不是吗?”她叹息一声,将话说得是十足十的温情款款。
“我很能熬刑的,主君。下次主君要罚我,还是用鞭子吧。臣从前熬刑时,最受不住鞭子。”
楚灵均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是笃定自己不会这样做?还是想借此来搏她的同情?
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原谅他这小小的顶撞,又含笑给他递了杯温水。
“有罚,就有赏。虽然你藏有私心,但你最近的差使做得还算不错,有什么想要的吗?”
洛桑笑了笑。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他的主君真的很擅长训犬啊。
青年望着她那张明媚耀眼的脸,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改了口,轻轻道:“主君给我一个机会吧。”
“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楚灵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非要闹着吃糖的孩子。
“含章,时机还未成熟。”
“主君若信臣,臣便能让时机变得成熟。”
*
一番暗含机锋的言语试探后,楚灵均言笑晏晏地扶起了跌坐在地的洛桑。在人告退之际,又瞥了眼外面的天色,万分体贴地从屏风处拿起一件氅衣,递给脸色苍白的异族青年。
青年躬身接过,温声接过。但一出了帐篷,却发现自己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裴少煊。
对方见到他时依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脸上的敌意没有丝毫掩饰。而且,洛桑总觉得,他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他身上这件外裳……
真是既愚蠢又任性呢。
隽秀的异族文臣微微一弯唇,从容自得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本属于主君的衣服,朝两位迎面走来的同僚点了点头,便旁若无人地告辞离去。
裴少煊望着他渐渐离开的身影,抓着剑鞘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在身侧同僚的劝导下抚平心绪,到帅帐去汇报公务。
同僚在军中多年,与上一任镇北侯有几分交情,今时又见他年少勇武、颇有先辈遗风,便对他多了几分对子侄后辈的欣赏,在楚灵均面前对他多有推崇。
可惜,即便他有心要说几句俏皮话缓和两人的关系。那两人却始终一副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样子,好不尴尬。
他便也渐渐闭上了嘴,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再多言。
楚灵均神色淡淡地听完了两人的汇报,而后笑着道一声辛苦,让两人暂且回去休息。
鬓发已白的老将军望了一眼身边的年轻人,叹息一声,依礼告退。
而英英玉立的小将军抿着唇,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薄唇几度张开,复又合上。
带着凉意的风从小窗闯入,像极了人的叹息。
他就那么立在那儿,不告退,不开口,只定定地用自己的眼神望着心中的明月。
楚灵均任他瞧着,一会儿吩咐身边的人去送文书,一会儿又低头批复着公文,神情从容得好像没看到他这号人。
沉默站着的人愈发委屈,清亮而澄澈的眼眸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你……”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便又垂了眸子,匆匆抱拳一礼,拂袖而去。
军帐的门帘打开又阖上。
清冷的寒意趁隙又闯了进来,直冻得守门的士兵一个哆嗦。
但坐在主位上的人仍然神情闲畅,容色自若,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莹白的指尖触上书页,不经意间,便在工整洁白的花笺上留下了划痕。这道划痕不深,不长,甚至不明显,但却好似是对女子心迹的某种昭示。
渐渐变小的脚步声忽然又细密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模糊的身影便又迅速地折返了回来。
守门的士兵见状大惊,正要对这道不明身影亮出刀剑,便发现这道身影是往日与自家殿下十分亲近的镇北侯。
于是俱都收了兵器,安安分分地退回原处。
军帐中的女子在那道身影扑过来时实打实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拿出了格斗的架势。
两人就像少时在宫中一样,你来我往地对着招——只是气氛不太对。
凭几被撞倒,桌案上堆得高高的文书也在打斗中被碰倒,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亲兵听动静不对,忙要进去护主,却被一道清朗的女声严厉喝退。
楚灵均被他这么一搅合,心中也有了火气,下手渐渐重了起来。两个本该情投意合的年轻眷侣,好似非要在今天分个高下。
只是打着打着,对方忽而又卸了力气,一副任人鱼肉、随意处置的样子。
楚灵均立马便是一个擒拿的动作,将人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对方满脸狼狈地倒在地上,身旁是乱糟糟的公文。
楚灵均的心情原本就不太美妙,见状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出言质问他发什么疯。
却正好对上了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
虽然这厮经常撒娇讨饶,但还真没见他哭过几次。她不由得拢眉,到了嘴边的话也是一滞,再开口时,努力将声音放软了几个调。
“不是要与我怄气吗?”
“镇北侯这又是做什么来了?”
含着泪的小将军没说话,只不停地摇着头,活像个受气小媳妇。
楚灵均松开了箍着他脖子的手,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眼,正要起身离开。
地上那人倏然伸出了手,不管不顾地将人抱在怀里。
楚灵均的脾气本就算不上多好,如今被人这样三番两次地戏弄,心里的火气更是蹭蹭蹭地往上涨。
“你今晚到底发什么疯?是笃定我治不了你了?还是……”
她话音微顿,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人正不停地发着抖,再配上那双朦朦胧胧的泪眼,好不可怜。
“殿下,阿姐……我错了。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去学的……你不要喜欢那个蛮子,好不好……”
楚灵均气极反笑,闻言狠狠地拿手肘撞了一下裴少煊。身边的人闷哼一声,吃痛地放开了手。
女子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好,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洛桑比你乖巧,也比你省心,长相也周正俊俏,深得我心。我就是看上他了,镇北侯欲如何?”
“当初不是你说让我试着喜欢你?若是日后我遇着了喜欢的人,你绝不纠缠?怎么了,镇北侯这是拿的起、放不下?”
裴少煊深深地了看了,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哽咽道:“殿下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我与镇北侯勉强也能算青梅竹马,你若执意纠缠,我也能成全你。反正公主府的后院也足够大。”
“怎么?镇北侯不愿?”她顶着对面人难以置信的眼神,淡声道:“那也行。镇北侯府也是勋贵世家,位尊权重,你要是想三妻四妾,也未尝不可啊,何必与我苦苦纠缠?”
“不要,不要……我只喜欢你。”他颤着声音剖白自己的真心:“我的殿下,我的灵均,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想我怎样都行。
“正室也好,侧室也罢,怎样都行。但是你别不要我,别丢下我。
“我永远遵从你、效忠你、臣服你……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会好好听话的。”
滚烫的话语与剧烈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了她。
他就像溺水的旅人,而眼前的衣袖便是求生的最后一根浮木。他牢牢地抓住女子的衣袖,一边落着泪,一边去吻她。
手忙脚乱的动作中,既有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又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冒着被刺痛、被灼伤的风险,妄图将他仰望了十年的明月拥进怀里。
楚灵均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心软了几分,静静地放任了他的动作,没有将他推开。
她见这狗崽子哭得可怜,有心要给他点甜头哄哄他。怎料这厮的动作既粗蛮急切,又不得章法。
她很快就被他的动作惹毛了,不甘示弱地回吻回去,将主动权夺了回来。
发冠不知怎么的被弄散了,乌黑如瀑的青丝相互交缠,就像那两道挨得极近的呼吸声,已经全然不分你我,渐渐地交织在了一起。
两人相拥的地点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那张红木桌案旁转到了金丝紫檀木床上。
楚灵均足尖一点,折枝梅花纹床幔便被缓缓放下。
这时候,被卸了佩剑、除了甲胄、脱了外裳,全身上下只剩下白色里衣的裴少煊,望了望此时的情景,终于从那种晕乎乎的状态中反应了过来。
黑曜石一样的眼眸沁满了水雾,朦朦胧胧,别有韵致。
小将军满面霞红,浑身上下都红得像个煮熟的虾子。他气喘吁吁地挣扎着要起来,嗫喏道:“我……殿下……我不能唐突了殿下。”
楚灵均解他衣裳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磨了磨牙。
“明旭,说实话——你不愿意?”
她将纤长的手指探进衣里,一点一点地抚过结实的肌理,从修长的脖颈,到精致的锁骨,从白里透红的胸口,再到因勤练骑射而十分健朗的身形,而后一路往下。
“我……我……”他就像失了水的鱼,安安静静地瘫在床上,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任人施为四个大字。
偏偏嘴上却别扭得很,“可是,我们……我……”
楚灵均弯唇一笑,作*七*七*整*理势要起身,款款道:“既然镇北侯不愿,那本殿便去找……洛桑。”
乖顺的狗崽子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迅速炸开了毛,红着眼睛跪坐在榻上,委委屈屈地去拉她的手。
“不要,殿下……”
楚灵均拍了拍衣襟,一派从容,“本殿可没有逼良为娼的爱好。”
她还要离开。
去找那个狐媚子。
裴少煊心里又气又委屈,膝行几步抬头望着她,“我愿意的……”
他努力抬手,试探着去解她腰间的玉带,去找袍服的衣结。
可这双弯弓射箭、杀敌驭马都不在话下的手,今日却笨拙得很。一个小小的盘扣,愣是解了半天,也没彻底解开。
黑发如瀑的女子抓住那只抖个不停的手,好整以暇地问道:“小侯爷想做什么?”
小侯爷脸上布满了绚丽的红霞,眼底盈着绵绵的春雨,闻言自暴自弃地凑了上去。
“臣想……为殿下侍寝。”
家国恨(八)
次日清晨。
楚灵均是被热醒的。
在寒冷的早晨, 有个暖和的火炉在身边,的确不错——但这人实在太烫了。
女子略有些嫌弃地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一脚踹过去, 连声唤他起身。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然后一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再次睡了过去。
楚灵均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越看越不对劲, 试探性地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果然烫得厉害。
她眉头一皱,敏锐地记起昨晚……这人怎么也不让自己碰他的后背。
于是果断解了他的白缎中衣, 将人剥了个精光。打眼一看,上次落下的刑伤果然没好全。
晕晕乎乎的小侯爷总算醒了过来, 因为昨晚哭过的缘故,眼角还泛着隐隐的红。
他将眼睛睁得溜圆,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好似反应过来, 小心避开她的视线,唯唯诺诺地说着婉拒的话。
“殿下……别看好不好?”
“为什么?”
他支支吾吾地嗫喏了许久, 终于憋出一句:“……丑。”
好好地说着话,忽然脸上又添了绯色, 恍若春花生露, 潋滟生姿。
楚灵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发现了自己脖颈处斑驳错落的咬痕。暧/昧的咬痕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长在雪地里的红梅,显眼极了。
她拢了拢身上松松垮垮的玉色里衣,嗤道:“这时候倒是害羞了?不都是你咬的吗?”
“骂你狗崽子, 你还真属狗啊?都让你别咬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了。”还得特意寻件高领的衣服遮。
女子眼如霓虹,吐气若兰, 好看的眉梢处若有若无地透着一股慵懒劲儿。
“我……”裴少煊面红过耳,在她的注视下几乎要无所遁形,自暴自弃地抓住了身上的被褥,挡住自己通红而滚烫的脸。
“起来收拾收拾。”
狗崽子试图继续装死。
楚灵均觑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起来穿了衣,缓缓道:“反正我待会儿会让军医来一趟,你若是想这样见人,也未尝不可。”
于是蒙着被子的人慢吞吞地坐起了身,鬼鬼祟祟地披了件衣服后,便十分殷勤地拿起了屏风上的女式袍服,徐徐为心上人披上,随即又低头弯腰,细致地为她系好衣扣。
“今天手倒是不抖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镇北侯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昨日的窘迫,沉默地抬起头,目光里透着明晃晃的讨饶意味。
“殿下……”
“现在倒是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了。昨晚不是挺凶的嘛?”
他单膝下跪,雾蒙蒙地望着她,哑声道:“臣错了,请殿下责罚。”
楚灵均揪了一把他红彤彤的耳朵,勒令人起身躺回去,缓声道:“你的账多了去了,日后再慢慢算。从即刻起,没我的命令,你不许踏出这座军帐。”
裴少煊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疑惑之情。
已然穿戴整齐的女子不为所动,沉声道:“镇北侯要出去也行,但既然迈出去了,就最好给我紧着些皮。”
“是,殿下。”乌黑的发丝有些散乱地垂落在肩头、腰畔。每当他的身形变化,便缓缓飘动起来,像是春日时岸边随风摇晃的杨柳。
楚灵均拈了缕发丝放在手中把玩,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犟驴的性子又臭又硬,但这满头的乌发倒是意外得柔软,手感颇好。
她弯弯唇,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便要出去安排事情。但即将离开之际,又返回来给了他一个暴栗,咬牙威胁道:“军医的话便是我的命令,你若敢阳奉阴违、不遵医嘱……”
她顿了顿,示意人附耳过来。待人靠近后,她低低在他身边说了句话,便扬长而去。
徒留下面红耳赤的青年站在原地,羞耻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片刻后,脸上热度渐渐降下来的裴少煊轻声嘟囔了一句,昏昏沉沉地钻回了被褥里。
他本来还在努力思考着问题,想楚灵均要出去做什么,是不是又要去见那个狐媚子;想殿下是不是还在生气,要怎么哄她高兴……
但很快,他就因为发热的缘故,昏昏沉沉地再次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人低声讨论他背后的伤。
他没怎么在意,十分放心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帐内已没了人。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句,门外守候的女兵便端来碗黑乎乎的药汁进来。
公主的话言犹在耳,他不敢不听,只好捏着鼻子将药灌进肚子里,苦哈哈地出言询问:“殿下呢?”
“殿下有事要忙,小侯爷好好歇着吧。”
女兵不冷不热地答了话,又令人端来膳食,而后躬身退去,将空间留给小侯爷。
裴少煊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以手支额,安静地等着军帐的主人回到此处。
漫长的等待是最消耗神思的,而他刚刚服的药又有助眠的功效。
不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暮色四合,天光已晚。他身上披着件黑色的氅衣,而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他身边,在昏黄的灯火中执笔批阅公文。
见他醒来,轻声叫了晚膳。
他心中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甫一对上她微微带着倦态的眉眼,便偃旗息鼓,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陪她用了膳,然后又抢了亲兵的活计,服侍她洗浴、宽衣、就寝。
她最近好像很忙。不但每日早出晚归,且每每回来,都带着难掩的倦态。
裴少煊有心想问,又怕再度惹她不高兴,只能按着她的意思,每日无所事事地待在帅帐里。
前几日倒也还好,但精气十足的小侯爷一旦被养好了精神,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一会儿想摸摸他的马儿,一会儿想去打猎、活动活动筋骨,一会儿又想去找他的殿下……
守卫软硬不吃,全都不允。
且就在他开始闹腾的第二日,他这个变相被软禁在主帅帐里的小侯爷便多了个抄书的责罚。
小侯爷平生最恨读书。
何况是抄书!
老老实实待了几天后,生性好动又不长记性的小侯爷果断寻了机会,趁守卫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他设想得很好:反正殿下天天早出晚归,不会在白天回来,而守卫也不会在他“睡觉”时进来打扰。
他美滋滋地找到了自己的部下,乐呵呵地撸了顿烤肉,而后又掐着点溜回楚灵均的军帐。
骨相清凌、眉眼带笑的小侯爷神不知鬼不觉地支开守卫,利落地从小窗处翻了进去。
正要嘲笑这些守卫呆板木讷,耳边就忽然炸开一道声音。
“回来了?”
这道声音清珞如玉石,婉转若清泉,声音不高,甚至十分低沉,但却暗含上位者的威仪。
殿下今天怎么提前回来了!
裴少煊顿时头皮发麻,手脚都僵得不知该往何处放,恨不得落荒而逃。
“去哪儿了?”
他硬着头皮答:“回……回殿下,手上还有些没交接的公务,所以,所以……”
“这样啊。”楚灵均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声,缓声唤他过去。
裴少煊本以为已经糊弄了过去,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将佩剑迅速从窗边丢出去,然后小心地在她身边坐下。
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不是公文也不是文书,而是他抄了一半的书。
“去交接公务,怎么身上一股烤肉味啊,镇北侯。”
“我我我……”
“上次本殿怎么说的?”
“我要是擅自外出,就……就罚我。”
“怎么罚你?”
“我……”绯红漫溢上脸颊,裴少煊羞耻得说不出话,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缝里。
“回话。”
他已经丢盔弃甲,敌人却还是步步紧逼。
裴少煊狼狈地抬起头,在束手就擒与垂死挣扎中艰难地选了后者,梗着脖子决定先发制人:
“我已经打听到了,洛桑近几日也不在营中。殿下这些日子是不是去陪他了?”
“我忙的是公事,洛含章忙的也是公事。”
“我不信!殿下上次还将氅衣赠给了那厮。”那件氅衣还是用他打的狐狸做的!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本就是主君笼络下属的惯常手段。”
“那……那我还听说,殿下收了那几家豪族送来的年轻子弟!”
“军中正缺文吏,我焉有不收的道理?除了初见那次,我此后再未召见过他们。”
“那殿下上次还偏袒洛桑,打我军棍!”
“你违反军规在先,挑衅同僚在后,我秉公处置,未有偏袒。”她依旧风轻云淡,从容镇定,不慌不忙地道:“再者,我待他如何,待你如何?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他连连败退,溃不成军,再说不出一句话。
“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呢?”
“……没了。”小侯爷的声音听上去郁闷极了。
“既然你的账算完了,那就轮到我了。”她将视线从那狗爬一样的笔迹上移开,饶有兴致地望向他,道:“你的剑呢?”
裴少煊暗赞自己的先见之明,面上却遗憾道:“不小心丢了。”
刚刚看着他把剑扔了的女子轻笑一声,语气中仿佛含有与他如出一辙的遗憾:“那可真是不巧。不过无妨,我的佩剑还在。再不济,明旭去衣桁上挑根革带也行。”
裴少煊觉得不太行。
他一点儿也不想挨打,更何况?还是那么羞耻的挨打方式……
用丰富的经验判断出身边人心情不错之后,他决定再最后挣扎一下。
唇红齿白的小侯爷膝行几步,殷勤地为人捏着肩,且在人望过来时,使出浑身解数在她脸上印了个吻。
“殿下忙了这么些天,定然累了。怎敢再因我的小事,再劳累殿下?我下次……”
“没事,为了让小侯爷长长记性,本殿不介意多受些累。”
裴少煊欲哭无泪,强自挣扎道:“不敢让殿下受累。”
“小侯爷是想自己去拿,还是我亲自给你挑一根?”
满脸红晕的小侯爷坚决地抱住了身边的人,继续讨饶:“阿姐,灵均姐姐,我背上的伤还没好全,能不能……能不能先饶我一回?”
楚灵均笑纳了他献上来的又一个吻,铁面无私地答:“不能。”
“伤还没好全吗?”她状似疑惑地歪了歪头,纳闷儿道:“可是我刚刚见小侯爷翻窗的动作十分利落,不似身上有伤。”
裴少煊好似听不出她话里的挤兑劲儿,讨饶不成又开始卖惨:“真的没好全,阿姐疼疼我吧。我怕痛,怕死了……脊杖落在身上的时候,感觉骨头都要被敲碎了……”
楚灵均笑意微敛,隔着衣衫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眉头轻锁,低低地问:“真的很疼吗?”
“嗯,真的。”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抱歉,我那时也有些意气用事了……”
裴少煊闻言慌忙打断她的话,急切道:“不不不,我刚才骗殿下的。我皮糙肉厚,没关系的。”
明明是想招她心疼的,但她若真心疼了,自己反倒又难受了。
裴少煊望着她紧缩的眉头,看着她自责的神情,愈发手忙脚乱,道:“殿下没错,不用道歉,那日是我不好,存心要惹殿下生气。”
他红着脸去拿了条黑色无纹的革带,双手奉到女子面前,而后用手肘撑着桌案,小声认错:“今日也是我不好,殿下有言在先,我不该违背。”
“殿下打我吧。”
楚灵均哭笑不得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皮质革带,叹道:“过来。”
小侯爷以为她是嫌这个位置不趁手,听到呼唤后,面红耳赤地挪了位置,将上半身趴在她腿上。
“请殿下责罚——”
一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耳边。
下一刻,他就被牵着手直起了身体。漆黑的眸子有粼粼的光,映出那人霞明玉映的好姿容,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殿……”
还未将话说完,带着淡香的怀抱便将他轻轻拢住。他的心跳很不争气地快了一拍,手足无措,眼神躲闪,不知自己要不要再开口请罚……
两人挨得极近,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当心上人的气息打在颈侧时,裴少煊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张张唇欲开口说话。
墨发低垂的女子黛眉轻蹙,用行动堵上了他的嘴。
帐中的气息不知不觉地升了温,叫人脸红心热。
情谊正浓的小情侣相互拥着彼此,倒在折枝梅花纹的床帐里。
许久之后,帐幔中的动静才停下来。裴少煊心满意足地将人揽在怀里,神情闲适,眉眼带笑。
楚灵均好笑地用足尖轻踢他一脚,连声催促他起身去拿个红木匣子。
温香软玉在怀的小侯爷打心底里不愿离开眼前的温柔乡,但还是听话地起了身,按照楚灵均的吩咐寻来了匣子。
彼时楚灵均已然披了件衣服,含笑坐在床头,墨发低挽,衣衫半掩,明眸皓齿,清丽无双。
裴少煊一时竟看呆了。
楚灵均一见他这样子,温柔的笑里立刻多了几分无奈的揶揄,佯怒道:“你这呆子,不打开看看吗?”
小侯爷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懒洋洋地打开匣子,看见一卷合着的圣旨。
“殿下?”
“打开看看。”
裴少煊依言打开。
那道带着天子六印的赐婚圣旨便摊开在他面前。
他惊呼一声,清亮的眼眸里满是惊讶与欣喜,直直地望向神采飞扬的女子。
楚灵均示意他接着往下看。
他便又翻到一张婚书。
楚灵均与裴少煊的名字并列在上方,而角落里则落着镇国长公主鉴,加盖龙骧将军印、统军大都督印。
“殿下……”
多年夙愿一朝成真,他竟有些恍然,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直到楚灵均缓缓开口:
“明旭,我想了很久,为何你一听到那些无端的传言,便要胡乱吃醋。
“起初,我的确怪你不稳重、不妥贴,但近日想想,惊觉我也有错。”
“我既没给你承诺,也没给你约定,甚至连个明确的表态也没有,怪不得你安不下心。”
裴少煊终于确定此情此景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欢欢喜喜地上去献了个吻。
女子浅笑着推开腻腻歪歪的枕边人,但握住了他的手。
“明旭,前几年我的确不懂感情。”
“但你是个很好的老师。”
她示意他附耳过来,将从前未来得及说的话告诉他:
“明旭,我爱你。”
正如你爱着我那样。
家国恨(九)
那日交心之后, 二人愈发亲密。楚灵均虽不许他乱来,但到底是解了他的禁足令。
只是,对于那些神神秘秘的安排, 还是不曾告诉他。
——“事以密成。”
他将自家殿下的这句话嘀嘀咕咕了许多遍, 终于还是屈服了下来, 乖顺地按着他的意思待在军营。
楚灵均见他乖巧, 便多解释了一句:“若是此番事能成, 边疆便应该能再太平几年。”
女子秋水一样的眼睛微微一弯,露出秀致的弧度, 圆润可爱的杏眸里,藏着锐利的刀锋。
裴少煊便也笑了。
他从不曾质疑过身边人的话, 只是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忧——害怕她所谋之事太险,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他有心要劝,但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锋, 变成一句百转千回、情意绵绵的嘱咐。
“殿下小心。”
楚灵均哑然,在出门办事前好笑地摸了把小情郎的头发, 安慰道:“且安心吧。”
“好。”
自家殿下到底在忙什么,他并不知道, 只知她为了这事忙了将近一月, 连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黑。
他心疼不已,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出言询问。
好在这时,楚灵均终于有了大动作。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一身飒飒风姿的戎装女子坐在帅帐之中,而三千精锐士兵也已经在夜色中整装待发。
裴少煊单膝点地, 郑重从她手中接过了可以临时节制部将的符节。
“从即日起,我要称病, 任何人不得探望。令你暂且节制诸将。”
“得令。”
他接了军令,心里却有点微不可察的委屈,心道殿下行动竟然带南嘉也不带他。
小侯爷本就很好懂,心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忍不住在脸上显现出痕迹。这些年由于在军中历练的缘故,在外人面前倒是勉强有了一副沉稳样子,但在楚灵均面前,却是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见状,楚灵均难得有些无奈,一把将人薅起来,低声哄道:“若事不成,军营便是我军回转的余地。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小侯爷立马就被哄好了,将嘴咧得老高,信誓旦旦地出言保证,定不负殿下所托。
“好。”楚灵均拍拍他的肩膀,旋即带着人悄声消失于夜色之中。
裴少煊捏着手里那块符节,幽幽叹了口气。稳住军营里的将士与同僚,倒是没什么难度,裴少煊学着自家殿下那副八风不动的做派,将各色人物尽皆打发了回去。
他面上儿平静得很,仿佛真的只是在帮偶感微恙的主帅暂时打理军务。身边的同僚部下见状也没多怀疑,至多也只是惊奇一句:
平时跳脱的小侯爷,居然也能将事情办得这样妥贴。
但就连这些慨叹,在想起小侯爷的身份后,也变得不足为奇了——小侯爷出身将门,打仗从军本就是家学渊源。
于是感叹又变成了称赞。
人们望着镇北侯那张年轻的脸,感慨万千,好似已经看见了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不过,谁也不知道,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小侯爷,心里却悬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在为奔走在外的心上人担忧。
可哪怕思绪万千,忧心如焚,也不能在面儿上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心绪。要想瞒过敌人,就必须先瞒过自己人,他只能怀揣着满腹的思念与担忧,安静的,耐心地,等待东风捎回爱人的消息。
云中郡里日升日落,军营里月升月降。
终于,一骑快马带着熟悉的字迹出现在他面前。
他稳住心里的百般思绪,竭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拆开信封,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信,又按着信中的指示清点了人马,带兵出去接应。
今夜无月。
却有繁星点点,当空而挂。
一行人在满天星斗的照耀下,出了边关,直入草原。
晚风飒飒,在拂过这片草原的同时,也陪伴着匆匆行军的士兵。
待天欲破晓之时,裴少煊终于带着人出现在了得当的地点。
彼时晨光熹微,雾霭蒙蒙。水汽自地面蒸腾而上,给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披上了一层轻纱,碎雪似地铺在地面之上。
蒙蒙的雾气藏在晦暗的天光里,使他看不清人群中、白马上的镇国长公主。但是没关系,他已经自行在心中为那道清隽的轮廓,描上了蛾眉杏眼,纤鼻朱唇。
他压下眉眼中的笑意,从容不迫地带着手下的兵扩大包围圈,将当中那些或惊惶或怒骂的北狄人围在中间。
惊惶是因为前途未卜,生死不知。
怒骂则是因为——这些自恃武力的武夫终于明白过来……竟是中了大昭的暗算。
被士兵护在中间的北狄大王子终于从喜悦中反应了过来,转身去寻自己身边那位好谋士洛桑。
一月之前,那位被父汗下令废去双手双脚,丢到荒野中自生自灭的北狄第一谋士,那位在传言中已经转投了大昭长公主,且助大昭重挫王庭的洛桑,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并且言之凿凿地称,要助他斗倒他那位风头正盛的幼弟,要帮他从流放之地重回王庭中心。
他起初是不信的,让手下人将这位叛徒绑了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后,预备将人送到父汗面前邀功。
可夜间却是转辗反侧,再难入眠。
他终于披衣而起,在牢狱中见到了狼狈不已的洛桑。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神情难掩讥讽,“洛先生既已经攀上了高枝,又何必再回到北狄这座小庙。”
对方已是衣衫褴褛,奄奄一息,但咬字却是清晰无比,“汉人总是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远不能接纳鄙人。只有王庭才是我的归宿。”
他再问:“是吗?但本王怎么听说,阁下深受楚灵均信重,在大昭如日中天呢?”
洛桑便如是答:“大王子聪颖无双,想必听过汉人的一句俗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那晚他与洛桑具体都谈了些什么,其实他已记不清了。
但大王子永远也忘不了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忘不了那句低沉压抑,却让他心如擂鼓的话。
“大王子问鄙人为何要回来?”
“因为我不甘。”
“三王子当初污蔑鄙人与大王子图谋不轨,是我几乎丧命。我心有遗恨,不能不报此仇。”
“大王子就甘心吗?甘心永远待在这荒芜的放逐此地?甘心看着三王子夺走本属于您的王位?”
……
他不甘心,他永远不可能甘心。
他才是王庭的长子,是阏氏唯一的儿子。单于之位本就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怎能因为父汗偏爱幼子,就将本属于他的大位夺走?
他不甘心!
所以那一晚,他斩断了洛桑的锁链,殷切地将人扶起来,请洛桑助他夺位。
后来的事情都很顺利。
这位心狠手辣、阴招百出的北狄第一谋士,只是略施小计,便挑起了父汗对幼弟的疑心,使他重回王庭。
失去了父亲宠爱的小王子,一步步地被冷落,被排挤,而他则重新获得了父汗的看重,获得了部将的拥戴,再回巅峰。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太快了,竟好似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让他不能轻信。
他悬在其中,如走钢丝,生怕下一科,这些失而复得的东西便要再次离他而去。
所以,他纠集了自己的心腹部将,欲将自己的好弟弟彻底除去。
无论是在做决定前,还是做决定后,他都因为某些顾虑,不曾将其告知于洛桑。
但现在看来,那厮根本就是早有预料!
而且,他不仅早有预料,甚至借机将消息透给了他的三弟,而后趁他与三弟内斗、北狄大乱之际,引着他的主子前来,意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王子看着身侧不复存在的谋士,看着四周那水泄不通的包围圈,长叹一声。
……悔之晚矣!
他高举起手中的兵器,高声一喝,希望?带领手下的士兵冲出重围。
然而……大势已去。
*
熹微的晨光破开晦暗的天幕,碧空如洗,一望无际,但很快,璀璨的阳光便化做了金色的点点余晖。
喊杀声与冲杀声一齐消失,刀光剑影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暮色四合,薄暮冥冥。
楚灵均微微侧身,看向身侧唇色惨白的异族青年,叹道:“看来,我就算不来,以含章的本领,也能将北狄搅个天翻地覆,再全身而退。”
洛桑望了望周围披坚执锐的甲士,拱了拱手,谦恭道:“看来,就算没有臣出力,主君也能有次大胜。”
“这便是含章过谦了。”楚灵均轻轻弯了弯唇,不再多言,转而关心起了他的伤病。
“臣无碍的。”
“含章既已奔波多日,便先回帐歇息吧。此处无需你再费心了。”
“臣领命。”
洛桑躬身再施一礼,笑着离开。待他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军帐中时,军医早已侯在门口。
他扬唇笑了笑,转头却又瞥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几人押着个满身鲜血的俘虏过来。
正是昔日单于默罕最宠爱的三王子。
绿眸青年温顺地垂下了眸子,向领头的南嘉做了一揖,低声道:“楚副将,不知这是……”
“抓获的一个小俘虏罢了。”飒爽的女将军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句,又指了指地上的人,笑道:“殿下听闻这人与长史有旧仇,便让我将人押了过来。随长史处置便是。”
地上的人闻得此话,眼中立时多了几分惊恐,满脸慌张,企图挣脱士兵的束缚,扑向眼前的青年。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只能隐隐听出,是在哀求他曾经的阶下囚。
“洛……洛……”
士兵见他挣扎,毫不留情地往他腹中踢了一脚。被束缚住的人这才忍痛闭了嘴。
洛桑平平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南嘉身上,温温和和地笑道:“他如今已成了阶下囚,生死不由己。我何必再落井下石?”
“殿下只管处置他便可,不必再顾忌在下。”这人好歹也是个王子,不管是拿来用来控制北狄余部,还是用来扶持傀儡,都大有用处。
他本以为他这般说了,眼前的人便该就此打道回府,转身离去。
却没料到对方扔来一把素朴的长剑,朗声道:“殿下有言在先——她从不毁诺。”
“是。”洛桑微微扬眉,不由得便想起了那人沉静而坚定的声音,微怔之后,颔首道:“多谢殿下成全。”
他应了此事,但并没接过那把剑。
迎着南嘉略显疑惑的眼神,他眉眼弯弯,好似有点儿犹豫……
南嘉立马就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吩咐手下将人扔下之后,便扬长而去。
他没再关心这个微不足道的俘虏的下场,后来闲来无事,才好奇问了一句。
这才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三王子,被废了双手双脚,毒哑了嗓子,下了烈性春/药,只留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被扔到了俘虏堆里,被他昔日欺辱过的奴隶与部下折磨至死。
……果然是个狠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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