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恨(十)
大昭已然很久没有迎来这样的大胜了。
在此战中, 北狄单于死于副将南嘉之手,北狄大王子与三王子一同被俘,被俘虏的北狄士兵更是不可胜数。
勉强捡了条性命的二王子即便成功回到了草原, 也没有收服老父亲残部、重整旗鼓的魄力。
经此一战之后, 原本还算牢靠的王庭彻底分崩离析, 不复当日辉煌。
深受边患之扰的军民无不额手称庆, 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而远在京都的朝堂众人闻此捷报, 却并不是全然欢喜——这些年来,二殿下的威望本就一日比一日深重, 如今又逢大胜,挟势归来, 这功绩嘛……便不是一直待在京都的景王可比的了。
欲扶持景王登基的谢党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但当目光触及领袖谢玄那张古井无波、神色闲畅的脸时,又都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谢相那可是景王殿下的准岳丈,他都不急, 自己又何必着急?
于是低头的低头,看戏的看戏的, 朝堂上一派和乐融融,好似都在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欢呼。
两鬓渐星的熹宁帝坐在御座之上, 直笑得合不拢嘴, 欣然地听着底下的老油条夸完自己的女儿,又乐呵呵地赐下丰厚的奖赏,嘉奖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文臣武将。
他的喜意是那般明显,几乎不用特意去辨别。底下的臣子们看着龙椅上那位皇帝,各番心思不免活络了起来。
原以为景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 谁曾想到……这位二殿下也不是平庸之辈呢?
所以,现在到底该投哪边呢?还是两不相帮, 随风而倒?
臣子们心里的花花肠子,熹宁帝心里多多少少总是清楚的。但他只当自己不知,下了封赏旨意之后,便施施然起身,退朝而去。
落了玺印的圣旨很快就由快马送至边疆。
与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自京都而来的一封封家书。
楚灵均换了身宽松的常服,懒懒地*七*七*整*理倚在凭几上,浏览兄长和父亲送过来的家书。
老父亲的信秉持着一如既往的风格,肉麻兮兮地诉说完思亲之情,再软硬兼施、声泪俱下地让她赶紧滚回京城。
兄长的信则如他这个人一样,风流蕴藉,平和含蓄。他先在信中追忆了一番少时的情谊,而后又笔锋一转贺她大捷,最后又提到她的生辰,委婉地发出祈愿——希望今年能亲手将礼物送到她手上。
虽说两封信的内容不怎么相同,但表达的意思却是大同小异。
到底要不要回去呢?
楚灵均捏着这两封信,微微蹙眉,陷入沉思之中。
一瓣剥去了果皮、除去了橘络的橘子北送到嘴边。她思绪略微一顿,张嘴吃了橘子,好笑地望向一旁的裴少煊,弯眉道:“明旭,想回上京吗?”
“殿下去哪,我便去哪儿。”他答得不假思索,末了又凑过去,笑盈盈地继续喂她吃橘子。
橘子正是当季的水果,但却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能吃上的。就连他们这些王公贵胄,在这苦寒的边疆之地,也很难寻到这些流行于上层社会的奢侈品。
今日却是托了那些当地豪族的福气——为了讨好大胜的二殿下,为了在权势日盛的二殿下面前露个脸,有不少豪强世家都送了金银珠宝或新鲜果蔬到军营来。
忙了好几天的长公主看着眼前黄灿灿的橘子,终于想起这茬事情,吩咐亲卫长将豪族们送来的新鲜果蔬分给军中诸将,语罢又格外关怀了几句居功甚伟但病痛在身的某位长史。
小侯爷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暗搓搓地磨着牙。
楚灵均交代完事情之后,一转头便见他这副争风吃醋的样子,不免失笑,推了送到唇边的橘子,揶揄道:“不吃了,这橘子我越吃越酸,也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不等他开口反驳,她又道:“真不想回去?不担心上京城里的裴老夫人吗?”
裴少煊默了一瞬,再开口时端的是风轻云淡,一派从容,回道:“真要是一家聚在一处,母亲又要嫌弃我不成器了。我还是待在这儿吧,也好让她老人家心里舒畅些。”
双瞳剪水、月眉星眼的长公主闻言直乐,没好气地拿指尖点了点身侧人的额头轻斥道:“你倒是促狭。这话可不许让裴老夫人听见了。”
小侯爷此时玉冠高束,宽袍大袖,坐在翠鸟屏风前乖乖点头时的样子乖巧得紧,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倒活像京城世家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子。
楚灵均饶有兴趣地摩挲着他衣袖上的如意纹,只到他略带疑惑地望过来时,才道:“北狄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再袭扰边疆。左右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回一趟京都吧。”
“好,都听殿下的。”垂着眉眼的小侯爷没什么意见,安静地剥完一个橘子之后,才想起来问原因,眉眼温柔,语调轻松,笑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回去了?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儿吗?”
楚灵均支着下巴,悠然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时光,闻言心里却忽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存心要逗弄他,故而淡淡道:“算是吧。”
“单着久了,想回去成个婚。”
短短一句话,却在身边人的脸上燎起了一大片灿烂的火烧云。
“你你你……我……”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侯爷在听到这话后,惊得连手里的橘子都没拿住。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却先问出了口:“殿下要和谁成婚?”
“你这呆子!”楚灵均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便有些恼了,“小侯爷觉得呢?”
“我……”满面霞红的裴少煊嗫喏一瞬,微微直起身子,虚虚揽住她的腰肢,将头抵在她肩膀上,在那张颜如渥丹的侧脸上映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楚灵均轻声一笑,暗道那些老油条送的橘子还算不错。
果真很甜。
*
既然已决定要回京都办婚礼,两人便各自向京都方面去了信笺说明打算,又迅速安顿好军营诸事,而后带着护卫,轻车简从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公主成婚从来不是什么小事,楚灵均料定自己要是回得早些,恐怕就要被礼部、被宗正、被老父亲还有一众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拉着,被迫走一些看似重要其实无关紧要的流程和礼仪。
她从来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便有意放慢了行程,权当自己只是个游山玩水的闲客。
晨光熹微、天欲破晓之时,他们曾携手登上附近的名山大川,安静地看着天边的红日一点一点地破开晦暗的夜幕,给灰蒙蒙的天空披上绚丽的朝霞。
暮色苍茫、星月交辉之际,他们也曾像从前那样,脱下锦绣华服,取下绶带金印,像对平常的眷侣一样相互依偎,踏入热热闹闹的夜市,去看最真实的凡间烟火。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之时,他们则愿意在一片风和日丽中去寻访附近的名人趣事,或一赏名景风光,临清流以赋诗,登东皋以舒啸。
若是天公不凑巧,是个斜风细雨、雾霭沉沉的雨天,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消一卷旧书,一盘残局,便可让一对有情人在并不精致的客舍里消磨上一整天的时光。
——其实一壶薄酒也是好的。绿蚁醅新酒,足以慰风尘。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逍遥,也太过清闲了,所以,当永宁郡主楚令仪的那副密信送到手上时,她还只觉得这是自家姐姐在开玩笑话。
但那封逻辑缜密、思维清晰的信件就摆在眼前,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敛了脸上的笑意,努力平复住指尖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读起案上的这封信……
信中的这笔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坚定地告诉她,宫中禁卫形迹可疑,城中护卫频频变动,而景王府与谢相府以商议婚事为由一再走动。
窗外的朔风忽然呼啸而过,折断了一旁的梧桐枝叶。
咔哒一声,并不明显,却极清脆,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
梦,该醒了。
丹心血(一)
天光湛湛, 暖风习习。
今日依旧是个好天气。
待裴少煊从闹市中带回心上人想吃的馄饨时,却发现一身绛衣的女子僵坐在椅子上,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一向敏锐的人, 却连他进了门也没发现。
裴少煊脚下的动作一顿, 俄而又迅速反应过来, 将手里的东西全部放下, 小心坐到她身侧, 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她弯了弯唇, 勉强露出一个似自嘲似讥讽的苦笑。
那抹浅淡得几乎没有的笑容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 裴少煊没能辨清其中的意味,但却本能地觉得这样的笑容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
“殿下勿忧,万事有臣。”他的话温柔而坚定,就像他的怀抱一样。
楚灵均阖了眼, 将自己的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感受着从剑眉微皱的青年人身上传过来的温度。
片刻后, 她像是终于从那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挣脱出来,沙哑着声音开口:“明旭, 我们得快些回去了。”
“好。”他仿佛永远都不会过问她的决定、质疑她的抉择, 毫不犹豫地应了好,便要起身去收拾行李。
“别收拾了,明旭,事情紧急,也不宜声张旗鼓。”
裴少煊动作微滞, 终于隐隐意识到殿下口中的急事恐怕确实不是什么小事,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凛声道:“那我去召集随行的护卫。”
此次回京拢共带了六百护卫,这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毕竟这可都是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精锐。
原本两人回京,是要真正轻车简从的。但一来,楚灵均的身份尊贵,军营里的属下与部将在听到他们的打算后纷纷相劝,让他们多带些人马,以确保安全;
二来嘛,当初跟着楚灵均北援边疆的许多北军将士,都许久未曾回过家乡。楚灵均斟酌之后,便将想省亲的部分士兵带了回来。
当初只是随意为之,今日回想起来,却是无比庆幸。若是京都里当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么即便她能从边疆调动人马,恐怕也无法及时阻止。
随行的这六百人马,算是她手上为数不多的筹码了。
若是……楚灵均强行将自己从思绪中拖了出来,握紧缰绳长喝一声,驱动快马朝着那座暗流涌动的京城而去。
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赶了两天路之后,她终于望见了上京的城墙,甚至在山峦之上,望见了她熟悉无比的云台殿,即便雾气重重,绿云扰扰,也掩盖不了它的高大和巍峨。
一身玄色劲装的女子勒马停下,令裴少煊带着人分批潜入上京,而后趁着暮色四合之际,万分低调地进了京城。
天色将暮,街上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楚灵均混迹于其中,一点儿也不扎眼。
待她穿过几条行人越来越寥落的街道时,玉兔已然东升,月光斑驳,烛火飘摇。
她翻进了从前的大长公主府,今日的郡主府,难掩疲惫地站在了楚令仪面前。
“殿下……”
“闲话不必多说,说正事吧。”
楚令仪应了是,立马屏退身边人,领着她在附近的桌案前坐下,低声说起自己是如何发现异常,又是如何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
全程,对面的人都未曾说过话,只是以手支额,安静地阖着眼,秀丽的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倦怠。
她原以为对方在走神,但下一秒,一身便服的二殿下便睁开了清亮的眸子,蹙眉询问了写细节。
她仔细地观察着楚灵均的神色,一一答了。
然后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半晌,这位自北疆全胜而归的二殿下也没再说话。
就在永宁郡主楚令仪打算开口打破沉默时,对方终于淡淡开了口:
“此次回京,我手上有六百人马。这六百人随我在北疆多年,已能称一句精锐。夜里,明旭便会设法将人送进来。
“此外,我从前在北军经营过一些日子。凭着从前的威望,再许下些好处,想必能驱使他们。
“还有,明旭曾经做过羽林左监……”
楚灵均将手上能调动的资源劝调动了起来,而后便仔细与自己的堂姐推敲了一番细节。
待两人商讨完事情时,已是月上中天、更深露重。
楚令仪看着自家堂妹眼下隐隐露出的青黑,无声叹了口气。
虽说皇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情屡见不鲜,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今朝中的这两位向来是极和睦的。不管从前种种到底出于何种缘由,但到底是有情谊在的……
此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她心中也不好受。
楚令仪斟酌了一瞬,劝道:“宫中及城中的动向,臣会好生注意。镇北侯那儿,我也派了得用的人前去接应。”
“殿下连日赶路,还是先在我房中歇歇吧。”客舍不是半会儿收拾不出来,主卧却是能让出去的。
楚灵均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闻言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道了谢。她跟随此间主人入了内室,又再侍女的帮助下沐浴洗尘,换上了堂姐的衣服,合衣躺在精美的檀木床里。
锦被绣衾,高床软卧,一旁的错金铜博山炉里,甚至还染着清雅安神的熏香——此处的条件,不知比云中郡的军帐好了多少。
然而,她却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成眠,那些已经渐渐消失了踪迹的噩梦又再次来造访。
尸山血海,血肉横飞,金殿染血,宫阙蒙尘。衣饰龙凤的帝后相互拥抱着彼此,在富丽的长乐宫里永远地陷入了沉睡……
这个少时深深困扰着她的噩梦,已经许久不曾造访了。手中权势早已今非昔比的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被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吓倒。
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自梦中惊醒的长公主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害怕。
晚风凄凄,霜影重重,将窗外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越发显出寒夜之静。
楚灵均自温暖的被褥里坐起身来,再难入眠,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丝丝缕缕的月华,思考起了如今的形势。
可想着想着,她总是忍不住想问自己,想问楚载宁:何以会走到这一步呢?何以要走到这一步呢?何必啊,何必啊……
夜色还深,但有脚步声自远而近,渐渐传了过来。
须臾之后,有侍女站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道:“贵人,郡主说,您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好,稍待。”
她掀开身上的丝绸被褥,自海棠曲屏处拿了件披风随手披在身上,将自己从思绪里生生拽出来,随门外的侍女去见裴少煊、楚令仪。
三人聚齐之后,楚灵均的脸色还算沉静,略微问了些裴少煊路上的情况之后,便开始询问他昔年在羽林军时任职时的情况。
裴少煊为人还算谦和,待人也不像那些勋贵子弟一般目下无尘,是以昔年在羽林军中任职时,也算结交了不少性情相和之人,此时刚好能派上用场。
楚灵均便令他乔装入了宫,暗中去联系这些旧日同僚。楚令仪依旧去探听各方消息,而她自己则到了北军大营,去见自己从前在北军的下属李铮。
形势急迫,好在事情再没出什么差错,各方的进展也还算顺利。有了此番布置,若景王真要协同谢党谋逆逼宫,她也能迅速带着手下的人拦下此事。再不济,也能保住双亲,不必让金殿。
知情者无不松了口气。
除了楚灵均。
她拿着那沓厚厚的家书,心中是止不住的悲戚。有时候,她甚至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直接跑到景王府,当面去质问他……
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这样做,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郡主府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探子回禀消息。
她是如此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乌龙。楚载宁无意逼宫,谢党不敢谋反,所有地这些,都只是因为她太过多疑。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误会兄长之后,要如何向他道歉,要如何消弭两人之间的隔阂……
但是,叛军终究还是行动了。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心中竟然是十足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哀伤,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她领着人一路从宫中杀到禁中,再从临华殿,行至长乐宫。
熹宁帝及皇后早已被她提前安排好的人转移了,如今宫中的这对帝后,不过是穿着帝后服饰的一对替身。
很显然,叛军也已经发现了这个事情……扮演皇帝皇后的太监和宫女,如今正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灵均扫了两人一眼,直直地看向被甲士团团围住的景王,她名义上的兄长。
他一身月白袍服,玉冠高束,环佩轻鸣,一言不发地站在白玉铸成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自殿门处缓缓走来的女子。
那是在边疆磨砺了三年的国之利剑,也是他曾经仰望了许多年的红日。
与三年前相比,她高了,也瘦了。边疆的风沙,云中郡的风雪,褪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稚嫩,使她更加稳重,更加威严,使她成长为真真正正的将帅,说一不二的领袖,凛然不可犯。
殿中还剩余的叛军不由得退了一步,又在长官的喝令下站到原位,瑟缩着身子,看着队列前那个手持长剑,身穿甲胄,衣衫染血的女子。
“景王勾结谢玄谋逆,天理难容,尔等还要助纣为虐吗?”裴少煊一面持剑护卫在楚灵均身侧,一面高喝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保全家人!”
其实,二殿下能带人杀到此处,便已说明殿中人已是孤立无援……悲怆的情绪在无休止地蔓延,心知大势已去的叛军连连溃散,不多时,便彻底被控制了起来。
楚灵均咬着牙,再次望向景王。作为叛军之首,他已被士兵单独看管了起来。
刀剑加身,这人竟还是神色恬然,湛然不动,一派风轻云淡之态。
月白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颜色,但楚灵均此时只觉刺眼。
她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为什么要逼宫?为什么要谋反?”
明明出口时的语调还是冷静的,但说着说着,心中那堆积已久的情绪便不自觉地泄露了出来,昭示着说话之人心中的愤怒。
“你何必呢?楚、载、宁。”
青年好像很奇怪,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轻嗤一声,话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嘲讽:“长公主殿下,何必再问?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从前那些温情仿佛都是楚灵均的错觉。他扯下了那张温温润润的皮囊,露出内里狰狞的本色。
楚灵均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心中那一节比一节高的愤怒便在顷刻间表现了出来。
她将他的话低声重复了很多遍,气极反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一个,好一个成王败寇!”
她握手成拳,将指尖绷得直发白。半晌,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愤然转身,留下指令,让士兵将一众主犯从犯全部打入诏狱,又让裴少煊控制好现场。
楚灵均收剑入鞘,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她相信裴少煊可以应付,故而脚步只是一顿,便没再管——眼底的泪珠直打转,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整理情绪。
是入夜之后,她才明白了那阵骚动的由来:叛军之首楚载宁意图自尽,被裴少煊拦了下来。
楚灵均说不清自己在听到楚载宁意图自尽时,心中的思绪究竟为何。但那一刻,她握着裴少煊的手,正止不住地发颤。那一刻,她心中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庆幸。还好,还好,明旭拦了下来……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舍不得从前的情谊吗?可是,他都已经将之前的温情与岁月踩在脚下了啊。那,是不能让罪首在受审之前畏罪自杀?可是谋逆大罪,不容辩驳,又有什么好审的……
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所思所想。
可熹宁帝却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熹宁二十四年五月廿四,皇帝颁下退位诏书。
丹心血(二)
皇帝的诏书要想颁发到天下, 必须得经过中书、门下二省,由两省长官署名之后,再传至尚书省执行。普通的诏书尚且不能免了这流程, 何况是事关国本的退位诏书?
但事实上, 熹宁帝的退位诏书的确未经门下省, 径直传到了尚书省, 而后, 再由这个执行机构颁向六部、朝堂、天下。
因为那个历仕三朝的鸾台右相,权倾朝野的门下长官, 已经被褫夺衣冠,丢入诏狱——连带着他那一连串的党羽门生、族人子侄。
经此一事后, 门下省几乎空了一半,连个能主事的人也没有。整个部门人人自危,担心祸及自身、连累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时候, 替熹宁帝草拟召令的中书省,便径直将旨意递给了尚书省。虽然此举不合流程, 但也算合乎情理,是以朝臣们并未就此多言。
与诏书颁发的流程相比, 朝堂上的老油条们显然更关心诏书本身的内容……皇帝要退位?
古往今来, 有几个皇帝甘心摈弃手中权势,做个悠哉悠哉、无足轻重的太上皇。熹宁帝……这是在试探长公主的野心?还是遭到了逼迫?
朝臣们心中的想法各不相同,但却没有人会在明面儿上得罪这对皇家父女。他们只是,沉默地,安静地, 将自己满是揣测的目光投向了那座近来很不太平的皇宫。
那是漩涡的中心,也是悲剧的根源所在。
皇宫中, 天下最尊贵的那对父女,正想对而坐。四下再无旁人,只有一盏茶,一支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而已。
楚灵均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不冷淡,也不热切。
“父亲此举何意?是在怪我越俎代庖、擅自处置了谢党?”
她的眼皮抬了抬,淡淡道:“谋反,本就是滔天大罪,罪无可恕。如今不趁此机会将谢党去除?还要更待何时?”
“是,此时除了谢党,顾党便会一枝独秀。但此举并非不可解!若不在此时着力于去除党争,朝堂要如何恢复清明?”
她从昔年的旧事说到了今日的现状,从边疆说到了朝堂,从百官说到了士民……已是将其中利弊掰扯得清清楚楚,但熹宁帝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楚灵均霍然起身。
“父亲……”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她看着熹宁帝日渐斑白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而后沉默下来。
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皇帝慢慢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慨然开了口:“灵均,你是对的。”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若是……”他顿了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可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楚灵均是如此明了。她望着父亲那张不复年轻的面容,百感交集地阖上了眼。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年富力强、温柔体贴的父亲,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老?
“我累了,灵均……”
“我知你率性随意,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如今……这个位子迟早都要传给你的。”
“我一早便知道,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往后,也只想陪着你的母亲,弥补当年的过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后望着女儿坚毅的面容,弯唇笑了笑,站起身来,极轻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起身时,他的身形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拢眉招手,企图让人去请太医。
他悄声道了声无碍,缓步朝长乐宫的内室走去,可还没走几步,熹宁帝便又回了头,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景王的事情……”他忽然提起了这个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名字,迟疑道:“你能不能……”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这个合情但不合理的请求,笨拙地藏回肚子里,无奈一叹:“罢了,一切都随你心意吧。”
“由你吧,由你吧……”他喃喃着离开了正厅。
于是,这座金碧辉煌、巍峨高大的宫殿,便只剩下一个人。
空荡荡的宫殿中,楚灵均看着父亲逐渐离去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仿佛年久失修的机械一样,僵硬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今晚的风好似格外的冷。即便旁边就摆着一个不停燃烧的暖炉,也不能隔绝那刺骨的寒意。
她无端瑟缩了一下,将自己蜷曲在宫殿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稀疏的脚步声传进耳中,随即,便是一件温暖的氅衣徐徐落在了身上。
她抓住那只为自己添衣的手,本欲唤明旭,倏然抬头时,却发现眼前人非心上人,而是三年未见的清瑶姑姑。
“殿下安好。”她扬眉笑了笑,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楚灵均靠在这个许久未见的长辈身上,眼底浸了一层薄薄的雾。
“姑姑……”先前未觉,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已隐隐带了颤音。
清瑶一叹,像从前那样将人抱在怀里,饱含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殿下辛苦了……”
楚灵均统兵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从来不是什么藏不住事的人。
然而,当熟悉的长辈柔和地吐露出一句句关心之语时,心里的委屈与不平,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清瑶姑姑……我也好累啊,好累啊。”
“殿下累了,便该好好歇息。”清瑶温声说着劝慰的话,心里却忍不住感慨:自己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殿下,怎么往边疆去了一趟,便这般瘦削了呢。
她明知道自己的殿下已不再年幼,且在不久的将来,便要登上御座,背负起整个天下的责任。
不过,在潜意识里,她还是将楚灵均当成了孩子,极耐心地哄着人回到寝殿,洗漱更衣,用膳休息。
楚灵均躺在久违的寝殿中,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久久不能入眠。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下意识地朝屏风外的侍女问了一句:
“明旭呢?”
*
宫中形势已定,但心上人的心情定然好不了。裴少煊为此担忧不已,可他身为外臣,如今已不好再无视宫禁留在宫中,侯府又恰好传了母亲的消息来,让他早日回府。
左右为难的裴少煊权衡片刻,最终还是回了府,打算明日清晨再进宫。
他在如水一般的月色中离开了略有些慌乱的皇宫,伴着寒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侯府。
他原本的心情倒也还算平静,可当家的距离一点点逼近,心里反倒不由分说地多了点忐忑。
裴少煊望着那块熟悉的牌匾,默然一瞬,而后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拂开围上来的门房侍从,大步流星地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至西厢房,拜见老母亲。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不在房中。
常常侍候在老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脸遗憾地站在长廊下,请他去祠堂寻人。
虽然不知母亲为何要在这个非节非庆的日子里往祠堂去,但满身风尘的小侯爷还是依言到了地方,推开祠堂那扇厚重的大门。
母亲果然正在此处。
裴少煊顺着院中的月光望去,便看见了年迈的母亲直挺挺地站在堂中。寒意凛然,满室清寂,飘摇的烛火摇曳个不停,给堂中之人镀上了一层暗黄色的光晕。
于是,小侯爷的心头,莫名多了几分凝重。
还是老夫人听到推门声,回身望来,慨叹了一句:“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裴少煊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提起衣摆,屈膝下跪,伏地叩首,行了个稽首大礼。
“不孝子拜见母亲。”
“我儿在边疆建功立业,丝毫不堕先人遗风,何来不孝?”端庄贤淑的老夫人招了招手,将自己的儿子唤到身前,给祠堂内供奉的牌位上香。
裴少煊忙起身,按照母亲的意思给先辈先人上了香,关切开口:“天气寒冷,此处又简陋,母亲怎好在这儿久待?”
说着,他便要上前搀扶。
老夫人淡淡地拒绝了他的搀扶,安静地望着那满满当当的牌位。那里,有她的长辈,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儿,也有她的儿子……
“明旭,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婚了。”一片寂静中,她忽而开了口。
裴少煊眉中多了几分笑意,开口便要与母亲再次说起自己的打算。
怎料烛火前的老夫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已为你相看了几位合适的女郎,改日去看看。”
丹心血(三)
“母亲……”连战场厮杀都不放在眼里的小侯爷闻言竟愣了一瞬, 艰难地弯起一抹笑,若无其事地回道:“您莫开这样的玩笑了。今日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 孩儿也累了。”
“站住!”老夫人说话地声音不大, 但却不容置疑, “明旭,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裴少煊的身影僵在了原地,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祈求。
“母亲……”他的声音艰涩得不像话, 指尖抖得像是一蓬随风飘荡的杂草,“您之前不也同意了我与殿下的事情吗?为何要……”
“今时已不同往日。”老夫人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如是道。
“有何处不同?”他握手成拳,下意识地掐紧了手心,而后又徒然地松开。
原本该衣锦还乡、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此刻却满眼无力。那双澄澈的眼睛依旧明亮, 像是浸在晨雾中的黑曜石。
“君心不变,我心不改。我与殿下情投意合, 与从前有何处不同?”他抿紧了唇,脸色是少有的苍白。
老夫人有了片刻的心软。
这毕竟是她唯一剩下的儿子, 是她看着长大的骨肉。她长长叹息一声, 饱含怜惜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低声劝哄道:
“明旭,从前她可以做你的同道者,可以做你的枕边人,可往后, 她便是你的君主,是大昭的皇帝。”
长公主的驸马, 可以继续横刀策马、报效家国,继续履行先辈未曾完成的遗愿——虽然驸马继续从军也有些难度。可是,皇帝的枕边人,只能丢下一切,每日坐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中,等待君主赐下的那一点恩泽。
“明旭,那不是能与你厮守的爱人。”她为已经成人的儿子理了理衣*七*七*整*理襟,继续劝道:
“听为娘的话,重新寻个贵女成婚。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等你与新妇有了子嗣,有了家庭,自然能有眷侣间的温情。”
“听为娘的话,好不好?”老夫人的声音很温柔,潺潺如流水,泠泠若雅乐。
但裴少煊却听得遍体生寒。他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温柔端庄的老妇人,猛地跪了下去。
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再次伏地叩首,久久不动。
“明旭,你起来。”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便冷了下去,痛心疾首地斥道:“裴少煊,你这是何意?”
“恕难从命。母亲,我已与殿下许下了白头之约,此生不负。”跪在地上的人重重地三叩首,一字一句地回道。
老夫人不曾想到,一向还算孝顺的儿子会这样忤逆自己,气得煞白了脸色,捂住胸口连连后退,毫不留情地骂道:“裴少煊,你当真志短若此?要抛弃大好前程,到后宫里做个任人摆布的玩意儿?”
“……是。”
“好,好,好!”老夫人气极反笑,高声喝令院中仆从传来家法。
跪着的人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他平静地除了身上的轻甲,褪去了外裳,对着战战兢兢赶来的仆从,徐徐道:“惹怒母亲,是我之错。你们且动手吧。”
家丁托着狰狞的鞭子,看了眼地上的小侯爷,又看了眼盛怒的老夫人,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拿起鞭子抽了下去。
这鞭子除了手柄是光滑的之外,浑身都布满了狰狞的倒刺。一鞭子下去,便见了血。鲜红的血落在玉色的里衣上,仿佛雪映红梅,刺眼而夺目。
浅淡的血腥气出现在寒冷的冬夜里,刺鼻极了。
周围的侍从看着小侯爷满身的鲜血,求情的求情,劝和的劝和。
怎料这母子俩是如出一辙的固执。
老夫人不为所动地转过了身,受罚的人也丝毫不顾身边人的哀求,坚决不肯说一句软话。
不多时,淋漓的鲜血便将地上的人染了个遍,原本十分浅淡的血腥气,已弥漫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裴少煊紧紧地攥着膝上的绸布,缓缓阖上了眼睛。他其实不怎么能忍疼,小时候不管是磕着了还是碰着了,保准是要哭的,只是后来长大了,习武了,才改了这毛病——但是不管怎么长大,他还是觉得疼。
太疼了。
他忍疼忍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便只好让自己想些其他的事情,以期能麻痹这样强烈的疼痛。
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会不会问起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想念他?殿下穿上龙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想着想着,他竟觉得后背的伤也不是那么疼了……
“侯爷!侯爷!”耳边忽然响起仆从哭天抢地的呼喊声:“老夫人,可不能再打了,小侯爷毕竟年少,您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于是,逐渐模糊的意识又一点点回归。身姿如松如柏的青年人避开身边人的搀扶,看向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
母亲……想必对他很失望吧,否则,怎么会连看他一眼都不愿呢?
他扬了扬唇,却始终笑不出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母亲还没消气,谁让你们停手了?”
他顿了顿,调整好杂乱的呼吸,侧头让身后的家丁继续动手。被吓出满头冷汗的家丁死活不敢再动手,于是,下惯了军令的小侯爷便又使唤起了身后跟来的亲兵。
军营向来是令行禁止。左右为难的士兵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上官,不得不领了命。
清脆的鞭声复又伴着呼啸的风声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灵位前那位雍容的妇人终于转过了身,泪眼朦胧,但声音依旧镇定,细听之下,才能发觉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异常。
“裴少煊,今日当着你父亲、你长姐、你兄长的面,当着裴家列祖列宗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固守己见、自毁前程吗?”
地上之人的气息显然比刚刚沉重了不少。他示意士兵暂且退下,抬头直视着自己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老夫人微微昂起头,抬手擦了那一点儿泪痕,闻言似讽似嘲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已再没有丝毫波澜,只挥挥手让人退下。
侍从与士兵俱是如临大赦,一面去请府医,一面将冷汗涔涔的人小心地扶起来。
喧闹了许久的祠堂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裴少煊忍着后背剧烈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迈出祠堂。
冷风呼呼地从庭院处灌进来,让人不禁得打了个寒颤。裴少煊正要抬脚迈出院子,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饱含恐慌的惊呼:“老夫人!”
“夫人!”
是母亲身边侍女的声音。
裴少煊面色一凛,忙挥开身侧的人,不顾身后皮开肉绽的伤口,重新冲进祠堂。
红木的桌角上沾了血,暗沉的红里,透着一股明晃晃的不详意味。而刚刚还端庄沉静的妇人,额头上已有了一道极显眼的伤口。刺目的血顺着妇人的面容流下,更衬得她脸色惨白。
裴少煊心头大恸,连忙从侍女怀里接过母亲,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道歉:“母亲,母亲,我错了……您别这样,求您了。”
老夫人渐渐已缓过气来,不许他去请府医,也不愿睁眼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明旭,你没错……只是你我这辈子没有母子情份了。”
“当年他们全死在了战场上……我便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是想看你报了国仇家恨,想看你灭了北狄。”
“如今……我要去见他们了。阿岱,还有少安和少靖,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死二而贰呜九义si戚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我了,我要去看看他们……你放开我吧。”
府医终究还是被叫来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着乱糟糟的现场,一时竟不知该先治哪个。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在镇北侯哽咽的呼唤声中上前为老夫人诊脉。
老夫人有意要寻短见,但好在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故而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当医者试图为老夫人包扎伤口时,却几次三番遭到了拒绝。
老夫人的鬓发乱了,但神色是没什么变的。
甚至于,在这个乱做一团的祠堂里,她是最从容不迫的人。
“老先生,不必帮我包扎。你救得了想活的人,但你还能阻拦一个想死的人吗?我已经活够了。”
裴少煊哽咽着开口,哀求道:“母亲……求您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顶撞您……我都听母亲的,都听你的。”
“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老夫人冷冷应了一句。
“母亲,母亲,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
老夫人蓦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好,那你听好了,我要你与未来的大昭之主斩断前尘,我要世间再无北狄,我要镇北侯府,荣光永存。”
“你能做到吗?”
“……我能。”话音落下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这句允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眼底一片通红。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脸颊时,他觉得他的心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虚无的回响。
他的手垂了下来,机械地,不带丝毫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母亲,我能做到的。”
“若你做不到呢?”
“若我做不到……”
“你在此立誓。”老夫人不假思索地接了上去,“若你做不到,那就让上天降祸于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母亲……”他哀哀地望着她,可很快就又败下阵来,僵直着身体抬起右手,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毒誓。
夜色中的镇北侯府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了。
府中最尊贵的那对母子各自离开,回房裹伤。身心俱疲的裴少煊松了心中的那口气,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明媚的晨光自小窗中透进来,盈盈灿灿。
不用特意分辨,他便知道坐在他床头的人是谁。因为在这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们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马,是最默契的战友同袍。
属于对方的气息,早已经刻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可此刻,当那股清新而芳香的气息扑至鼻尖时,他心里却再没了以往的甜蜜。
“醒了?怎么还装睡?”坐在床前的楚灵均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在手里,语气中似乎微微带了些嗔怪的意味。
几乎没多想,裴少煊便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心中只余苦涩。
楚灵均用勺子搅了搅药汁,又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见他似乎在怔愣,便叹了口气,道:“昨晚之事,我已经知晓了。无须担忧,我会安排好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她再次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卧床的人却偏开了头,眼神也不敢看向她。
“殿下,母亲已为我安排了婚事……我已然同意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一皱,本要生气,但瞥见他苍白的神色后,无奈将语气放软了三分,“所以,明旭想说什么?”
“我同意了母亲安排的婚事。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从前种种,是我冒犯了殿下。”
“我已说过,其余之事我会解决。”楚灵均闻言一嗤,将药碗撂在一旁,语气中难掩愠怒,“裴明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始至终,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当女子的质问声传到耳边时,倾诉衷情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的余生,已经被母亲束缚在了方寸之间,从此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垂着眉眼掀开被褥,飞快起身跪在她脚边,行了一个臣子拜见君王的大礼。
几个动作下来,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毫不意外地裂开了。鲜艳的血不仅浸透了绷带,也染红了里衣。
他却像座无知无觉的雕塑一样,固执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罪臣……辜负君恩。”
不过一夜,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恋人,就好像看不懂人的好意了。
……其实,怎么是看不懂人的好意呢?不过是心意已改啊。
楚灵均起了身,望了眼身边的人,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冬景。
“地上冷,起来说吧。”她话音微滞:“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遣人送信给我。”
一身白裘的女子很快就离开了侯府,回到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处理着各种各样奏疏。
熹宁帝自从下了退位诏书之后,便搬进了长乐宫,不再过问政事。
也是因此,各种各样的折子都堆到了她的案头。她一头扎进这些政务堆里,连着两夜未曾合眼。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这场京城初雪之中,楚灵均披了氅衣,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封从镇北侯府传进来的笺纸。
对方心意未改,呈上来的,还是临走前叩首说的那六个字。
斜倚在书案上的女子轻轻摩挲着花笺上的字迹,略有些出神地晶莹剔透的玉树琼花,平和地装点着萧瑟的院子。
一阵寒风掠过,便有叮叮咚咚的响声,自廊下传了过来。这声音清脆而悦耳,但听着有些哀伤,仿佛在奏着一阙离情别绪。
楚灵均顺着声源望过去,便看见了朱色长廊下挂着的那只风铃。
“这只风铃,好像挂了许多年了吧。”她不自觉地呢喃出了声。
身边的清瑶听见,便柔声应道:“有些年头了,是您十三岁那年,亲自挂上去的。”
是了,应该是在十三岁那年,裴少煊将这只风铃赠予了她。她便搬她便搬着梯子,将这风铃挂在了承晖殿的长廊下。
算起来,真的有些年头了呢……
楚灵均莞尔一笑,起身将手里的花笺丢进火盆里。
精美的笺纸很快就被红色的火焰吞没,化为荒芜的灰烬。
如今的镇国长公主,即将登基的大昭新主转身望着身边人,声音不疾不徐:“听着闹心,姑姑让人摘下来吧。”
淑雅温和的女官未曾多问,只是有些惋惜,“好些年头了呢……”
“是许久了,但是,也不是不能割舍。”
清瑶便应好,微微福了福身,想遣人将那串风铃摘下。
却不料楚灵均又开了口:“姑姑,今日六尚局的女官是不是来过了。”
“是。”清瑶答:“女官来请您迁宫,但仆见您不得闲,便暂且打发了她们。”
楚灵均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叹道:“也是时候该搬到临华殿了。”
熹宁帝搬走之后,她本来就应该搬进去了。
“还要劳烦姑姑操持。”
“仆之本分罢了。”
清瑶领了差事离开。
而楚灵均也出了内殿,从宫女手中要了把油纸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宫殿。
落雪纷纷,恍若柳絮飞舞。
她看着被冰雪笼罩的红墙绿瓦,轻轻呼了口气。
这座熟悉的宫殿,很快就要与她前二十年的生活一起,湮没在记忆的深处了。
从今日起,她便是临华殿之主。
丹心血(四)
从人人称羡的天下望族, 到没入尘埃的阶下囚徒,不过只是一夕之间。
昔日权倾天下的鸾台谢相,如今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而当初那个被他追着弹劾的小公主, 则青云直上, 再无掣肘。
自熹宁帝的退位诏书颁下之后, 有司便一直在马不停蹄地推算吉日, 筹备登基典礼。
为了讨好新主, 相关部门有意要将这典礼办得盛大些、辉煌些。然而,临华殿那位却始终淡淡, 似乎丝毫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底下的官员摸不清她的心思,便只能力求稳妥, 小心翼翼地按着以往的规矩操办。好不容易熬到太常寺算出来的吉日,离交差只差临门一脚,礼部的各执事却忽然发现——登基大典的主角,即将践祚的皇帝陛下……她不见了。
官员们本要在登基前夜, 找楚灵均再最后确定一遍流程,以免出了疏漏。可一行人将临华殿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 还是没寻着皇帝的人影,只能欲哭无泪地去寻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
清瑶下意识地皱紧了眉, 凛声询问那些本应随侍在主君身侧的宫女:“陛下去了何处?”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伏了身, 几乎快要哭出来,“陛下,陛下……不许我等跟随。”
清瑶没再和这些尚且年少的小宫女计较,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即将破晓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 遣人拿上楚灵均本应在典礼前换上的冕服,道:“随我去伽蓝阁瞧瞧。”
*
夜色已渐渐退去, 天边已有了些朦胧的曙光,静静地透过小窗照入室内。
早已习惯了苦修的青莲起了身,随手拿起剪子剪了灯花,便就着昏黄的烛火整理仪表。
姿容清雅,皎如玉树的青年少见地为自己戴上了法冠,而后才换上一身长褂,轻轻推开房门。
昨晚未曾下雪,但积雪深深,早已将庭院装点成了银装素裹的白色天地。
青莲轻轻呼了口气,复又阖上房门,打算到佛前做个早课,便去将冬日里总不愿早起的小和尚喊起来。
他顺着小径缓缓而行,在皑皑白雪中留下一串鲜明的脚印。
可走着走着,他竟隔着晨间那层薄薄的雾霭,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那人一袭绛色衣袍,微微昂着头,站在院中那树梅花前。听到脚步声后,徐徐转过身来。
于是,青莲很快就隔着朦胧的雾气,看清了她衣摆上的金丝团龙纹,看清了她紧锁的眉头,看清了她如冰雪般剔透的眼眸。
于她而言,这不过只是三年后一次简单的重逢。但青莲看着梅树下的女子,一时竟忍不住怔了神……他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人。
“青莲师父,暌违已久。”
泠泠如泉水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还未完全回过神来,本能地随着记忆屈了膝,在自己的君主面前叩了首,低了头。
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的身体正轻轻发着抖。
但楚灵均发现了。
女子将皑皑的白雪踩在脚下,径直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时,不由得敛眉深思: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打颤?为什么要跪她?
她最终还是将这些问题问出了口,但鬓青绝、美姿容的青年略略垂了眼,对前者避而不答,对后者一笔带过。
“拜见新君,是应当的。”
他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平和,眸若点漆,容光如月,即便神情浅淡,也被那双天生的桃花眼衬得情意绵绵。
“师父不是尘世中人,自然不需遵从俗礼。”
她唤他师父,不全然是对他僧侣身份的敬称,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她幼时的启蒙恩师。
这双修长的手,教过她执笔,教过她读书。而眼前的这个人,安慰过她、鼓励过她,也曾教导过她。
故而这些年来,她尊他、敬他,也在无形中,对他有了点无形的依赖。
可是,他今日竟向她行稽首礼,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普通臣子一样,对她俯首行礼。
楚灵均心里有了点微妙的不舒服。
本就杂乱的心,更添了点不可言说的郁气。
不过一夕之间,为何温柔敦厚的兄长便刀剑相向,为何朝夕相处的恋人便心意骤改,为何平和温良的老师,也突然拿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最终只能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皇权。
她已记不清昨晚为何会临时起意,独自一人走到皇宫这个最偏僻的角落。但此时此刻,楚灵均已确信,她已不能再从眼前的人身上,寻到她想要的宽慰。
灯火阑珊,天光初曙,英丽挺拔的绛衣女子淡淡告了辞,便要带着满身寒意转身离去。虽然不喜,但她也不至于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
神思已完全回笼的青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声音微扬:“天气尚且寒冷,陛下既然来了,便喝杯热茶再走吧。”
楚灵均稍稍驻足,往后看了一眼。
青年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躬身揖手,见她还要离开,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施主许久未曾来了,明允也惦记您许久了。”
楚灵均明明知道,明允只是他随口一提的托辞,可最后还是就着他给的梯子下了台阶,进了院子。
青莲落后一步,紧跟在她身后。身姿清逸的青年国师微微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扫向身前的女子。
她的衣摆都被露水打湿了。想必,她已然在院中站了许久。
这一刻,青莲捻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今日该再早些起身的。
向来心境平和的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心绪却有了好几次起伏。他将人引入正厅,又搬来火盆,而后才离开,去给她煮茶。
依旧是简朴而熟悉的竹叶茶。这茶没有龙井的鲜爽,也没有普洱的醇厚,在那缕微不可察的清香中,甚至夹杂着清苦的气息。
但楚灵均捧在手里,却觉得暖意融融。
她垂着眼眸,望着手中淡绿色的茶汤,问起那个咋咋呼呼的小沙弥。
坐在她对面的国师略一躬身,告诉她天色尚早,明允还未起身——这本也只是他随口寻来的托辞。
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楚灵均不再多言,安静地打量了几眼这间屋子,又随手翻阅起了对方放在书案上的佛经。
无需多言,青莲早已看出她心情不佳。而心情不佳的缘由,多半是……前不久的那桩谋逆案。
他在心中无声叹息,开口道:“世间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是,人的情意,却是做不了假的。”
楚灵均微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嘲道:“谁说情意做不了假,世上逢场作戏之辈,还会少吗?便是有真情在,又怎能敌得过这真金白银的利益?”
“天下至尊的位子,谁不想要呢?”她捏紧手中的陶杯,仿佛又听见了楚载宁那句冷冰冰的成王败寇。
青莲捻动手中的佛珠,拢眉叹息:“小僧记得,当年在此地时,陛下还是信任景王的。”
“大昭已没有景王了。”只有因谋逆大案,被黜为庶人的楚载宁。
女子眉间冰雪长存,眸中冷意未消,话中是一成不变的讥嘲:“不过是人心易变罢了。”
“陛下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这些年来,你的所见所闻、所观所感,总是不会欺骗你的。”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看人的眼光竟如此之差。”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心中不也有所疑惑,才会心绪不宁吗?既如此,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再去见他一面?”
青莲话音微顿,再次念了声佛号,这才接着道:“万一事有隐情,岂不是遗恨终生?”
“事有隐情……”她不知不觉地呢喃出了声,可心中才有此念,那句让她寒意顿生的嘲讽便好似再次在耳边响起。
楚灵均啊楚灵均,你的亲缘可真是淡薄到了让人怜悯的地步啊……她勾了勾唇角,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扯出一个与往常一样的笑容。
“青莲师父,我想静静。”
青莲眉间忧愁不减,但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沉默了下来,安静地为她煮着茶。
天色渐明,晨光熹微。
楚灵均望了眼窗外的晨光,思绪越发繁杂。她知道,她该离开了。若是今日她缺席,皇宫和朝堂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可私心里,她并不愿离开。
她贪恋这方安静宁和的天地,也喜欢青莲身上那股浅淡的梵香。或者,更真切地说,她讨厌那些永不停歇的争斗,讨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风起云涌。
她开始了漫无目的、毫无根据的假设:也许,她不该带兵回来平乱。早知道,她就该将宫里那两位早早捞出去,而后任由楚载宁逼宫篡位——省得熹宁帝将这烂摊子扣在她头上……
“陛下,您该回去了。”青莲见她还低着头,犹自沉思,试探着出了声。
恰在这时,一串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之处传了过来。
楚灵均顺着脚步声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以清瑶为首的一众宫女。
“陛下,果然在此处。”清瑶一笑,无奈中带着些了然。
“随意走走,偶经此处。”她三两句揭过了此事,又看向宫女们带来的冠冕礼服,淡淡道:“有劳了。”
“陛下言重。”清瑶笑着应了一句,请国师暂闭,而后领着宫女到屏风之后,道:“仆为陛下更衣吧。”
“好。”
清疏胜雪,眉眼锋锐的女子双臂一展,那件绣着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昭示着天下至高身份的玄绛冕服,便慢慢穿到了她身上。
女子本就贵气的身姿容貌,在这件昂贵非常的礼服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威仪深重,凛凛不可犯。
清瑶眼带欣慰,浅浅弯唇,又小心低头,为她整理环佩、冕旒、充耳、冠带。
“陛下,千秋无期。”清瑶为她整理好仪装之后,笑着俯首,朗声贺喜。
楚灵均不愿令她失望,便也淡淡笑了笑,将人扶起来,准备登辇。
临行前,她向等在廊下的青莲颔首告辞,嘱咐他留步。
却不料,这位从来深居简出、不喜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的国师,竟然跟着她出了庭院。
“陛下今日践祚登基,于情于理,小僧都该去的。”隽秀清丽的男子语气平淡,与往常别无二致,但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眼,还是泄露出一些饱含暖意的关怀。
楚灵均莞尔。
*
熹宁二十四年春,镇国长公主祀天地、祭先祖,于云台殿践祚登基,自此,改年号章武。
是为章武帝。
丹心血(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楚灵均暂时还无意将底下那帮老家伙换一遍——那桩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原本满满当当的朝堂,不免有了许多空缺。
为了彰显恩德, 也为了培养自己的人马, 楚灵均在登基之后, 便立马下了诏书, 广告四海, 欲在开春之后再开恩科,招贤纳士。
然而很可惜, 朝堂上那帮臣子,早已经盯上了那一个个空闲的肥缺, 意图将自己的亲朋故旧、门生子弟推上去。
楚灵均看着中书省呈上来的名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看向站在队列最前面的中书仆射顾清之,“谢党伏诛之后, 门下省上下惶惶,群龙无首, 朕苦恼不已。以顾相来看,哪位卿家适合接过门下省呢?”
一派儒雅的朱衣臣子躬身拱手, 恭谨道:“朱尚书任事多年, 德高望重,李侍郎一表人才,官声斐然,自然都是好的。全凭陛下圣断。”
这位凤阁左相轻飘飘地打完了官腔,翩翩有礼地退了回去。
若端看表面, 倒真是个风雅君子。
然而他领着中书省荐上来的这两人,一个垂垂老矣, 平生只爱和稀泥;一个庸庸碌碌,徒有其貌——最重要的是,这两人还都与他顾清之有着不深不浅的关系。
这是想接替谢玄,成为新的权臣呢?还是迫不及待地来试探她这位新皇帝的底线了?
楚灵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嫣然道:“朱尚书年事已高,李侍郎性情温和,恐怕,都不是合适人选啊。”
她的话中似乎带了点若有若无的遗憾,但很快,又话锋一转,亲善道:“以朕看来,不若就由顾相兼领门下省吧。”
底下的臣子低低议论了起来。
而被议论的正主则手执玉笏,不紧不慢地跪倒在地,拱手禀道:“臣不敢。”
“子曰:以仁为任,无所谦让。顾相何言不敢?”
“启禀陛下,鸾台不预凤阁事,乃自古以来的先例。臣万万不敢,坏了祖宗规矩。”
“如此,那便请顾相再拟一份名单吧。”楚灵均浅笑,亲切道:“朕初登大位,许多事还要仰赖顾相公呢。”
顾清之又道一声不敢,谦卑恭顺,无可指摘。
楚灵均看着他这份姿态,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略略思索片刻后,只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多心,转而挥手,示意如今临华殿的尚仪女官清瑶,宣读早已准备好的圣旨,而后便从朝会上抽身离去。
徒留下一众摸不着头脑的朝臣,脸色变幻莫测。
这道圣旨首先将御史中丞林文擢门下侍郎,而后又出其不意地……将顾清之由二品的中书仆射升为了正一品的中书令。
本朝向来以低位掌高权,如中书仆射、门下侍郎这样的二品官职,便已能被人敬称为宰相。而像中书令、尚书令这样的正一品长官,从来都是虚设,或者追赠。
金紫垂腰,可不是寻常之辈能享受到的殊荣。
旨意宣读完之后,朝堂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后又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围到两位刚刚得了升迁的主人公面前。
翻身一跃,便成了宰相的林文淡淡一拱手,未曾多言,便向同僚们告了辞。
人人皆知这位前御史中丞性子刚直,除了纳闷这愣头青怎么得了今上青眼之外,倒也不怎么意外她这一如既往的冷淡。
倒是一向平易近人的顾相,今日竟也有些寡言,匆匆客套几句,便回了府。
甫一踏进府门,府上的仆从管家连带着他那缺心眼儿的儿子,便凑到了跟前,齐声贺他升迁之喜。
顾清之将闲人斥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话中难掩忧愁:“本朝开国数百年,你见过几个活着的中书令?”
顾昉讪讪一笑,尴尬地挠了挠头,艰难地为自己找补道:“倒也不至于,父亲为何要这样想?指不定是因为章武陛下信重您呢。”
顾清之满腹忧思,在对上自家儿子那张写满纯良无辜的脸之后,还是哑了声,只道:“往后你就在家安心读书,莫再与你那帮朋友附庸风雅!”
“为何?”
“没有为何!”顾清之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头,径直寻来管家,皱着眉问道:“今日有可有人拜访?”
管家低头答:“有不少学子都递了文章、诗集进来,欲求见家主。”
顾清之听得愈发头疼,忙道:“全都不见*七*七*整*理!往后顾府闭门谢客,与朝中同僚的应酬也能推则推。”
那位看起来,真是深恨朋党啊。
*
宫城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
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整个天空都仿佛被一层灰扑扑的布笼罩住了。
风雨如晦,却有一把水墨色的油纸伞破开了晦暗的天幕。那伞并不精美,甚至有几分素朴,只粗粗画了枝疏影横斜的瘦梅。
现下,那枝瘦梅正随着执伞的披发青年一步步穿过台阶,行至明丽的宫殿之前。
“国师来了。”小宫女见他来了,忙上前去接伞。
青莲谢过,自己收了伞放至一旁,双手合十做了个揖,请宫女为自己通报。
“小僧欲求见陛下。”
“烦请稍等。”
宫女很快便入殿通报,得了允准后,含笑请眼前之人进殿。
青莲再次谢过,跟着她进了皇帝日常起居的临华殿。
“见过陛下。”
他只着粗衣布衫,长发披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点饰,本应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
但恰恰相反。
青莲置于此间,不见丝毫局促,仿佛天生就该处于锦绣之中。
一身玄金袍服的楚灵均自案牍中抬头望了他一眼,招呼人给他看了座,语气却稍稍有些冷淡:“国师进来到临华殿的次数,可比过往的十余年加起来还多。”
“陛下……”
楚灵均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国师今日,又是来为谁求情的?”
“陛下初登大宝,不宜大造杀孽,惹起物议。”
“谋逆,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已开恩,只夷三族。”
“此案牵连甚广,便是只夷三族,亦有许多无辜之人蒙冤遭戮,陛下……”
“倒也不见得有多无辜。”她淡淡回了一句,头也没抬。
而对方犹自苦劝。
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放下手中的奏疏,拿起下一本。
恰是眼前人呈上来的。他的国师之位不算完全的虚职,是有参与朝政的权利的。
但是那么些年,他好像从来没给他那老父亲上过奏疏。往往都是熹宁帝在心情郁结,或遇事不决时,主动咨询于他。
楚灵均略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果不其然,还是求情。
她以手扶额,难免有些头疼了。这要是朝堂上那帮老古板,早就被她扔出去揍一顿了,可……怎么这人人都怕沾染上的事情,他就非要往里钻呢?
“青莲师父……”她无奈阻了他的话,叹道:“你倒果真是个修佛的。”
“可一昧的仁心,是治不了国的。畏其威严,方能感其恩德,而后能从。”
他念了声佛号,眉眼间自有悲天悯人的光辉:“陛下,杀戮过多,恐伤人和,亦损您仁名。
“为人君者,抚育万民,教化百姓,岂能妄动刑杀?您刚刚登基,若是就因此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将来……唯恐物议沸腾,青史污名。”
“况且,陛下先定北疆,后又以雷霆之势平乱诛逆,重整乾坤,威严赫赫,谁敢不从?何不趁此机会,施行仁政,也好让臣下……”
楚灵均心意已定,不愿更改,却也知青莲不会轻易放弃,于是皱了皱眉,故意冷下声来,讽道:“我这个皇帝若真有威严,国师岂敢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极谏、忤逆犯上?”
青莲起了身,垂眸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回答:“君明则臣直。”
在此之前,楚灵均不曾料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像朝堂上那帮厚黑的老油条一样,阿谀上官。
她被哽了一瞬,暗暗磨了磨牙,直言问道:“国师是朕的臣子吗?”
青莲微微一愣,低头时,露出一个藏得很好的苦笑。
他撩了衣摆,缓缓跪下,缓缓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青莲,你莫拿这些官话来诓我。”楚灵均固执地打断他的话,怫然不悦,“我只问你,你能为朕所用吗?”
她心头转过一念,觉得这个随口拿来堵他话的借口真是不错,于是继续黑着脸,道:“国师若愿匡辅朝政,尽心王事,那么此事,朕也不是不能退一步。”
“臣之幸也。”这位一心佛法、不问世事的国师,竟真的应下了此事,恭顺地执臣礼,伏拜于地。
楚灵均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深深望了青莲一眼,道:“国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便改死刑为徒刑,没为奴,流放边疆。”反正剩下的那些小喽啰,估计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国师请回吧。”
她现在不太想看到这张脸。
明明记忆中,这人一直都是和光同尘、静水流深的平和性子,怎么最近却忽然这般倔呢?
“陛下……”
“国师还有何事?”
“还有楚公子之事。”青莲望着对方越来越黑的脸色,无可奈何地拐了个弯,道:“陛下,楚公子身体一向羸弱。陛下能否让臣探望一二……”
楚灵均最终还是拂袖而去,冷着脸离开了前殿。蒙蒙的细雨裹挟着刻骨的冷意迎面而来,似乎也将她心头的愠怒压了下去。
她的心情稍稍冷静了下来,于是捧着香茗,反思自己的失态——为帝为王,怎能这样沉不住气呢?为什么一听旁人提起楚载宁,心情总有剧烈的起伏呢?
濯濯如月的女子一身玄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小窗下,眸光清寒,双眉微锁,脸上的神情恰如廊下的细雨,朦朦胧胧的平静中,偏又有挥之不去的刺骨冷意。
宫中之人,便鲜有不会看人眼色的,何况是能伺候在帝王宫里的人精?殿中侍女见状越发小心,不敢再凑上去,只有女官清瑶微微叹息,欲上前关了那扇窗户,以隔绝廊下飘进来的冷雨。
楚灵均拦了她的动作,声色清冷而平静,“不必了,姑姑,为我准备车驾吧。”
“我要去见楚载宁。”
她不能沉溺于任何忧惧之中,她不能允许自己因为任何事情情绪失控。
……最后去见他一面,也算给这些年的情谊一个结果。
从此,只当自己识人不清,真情错付。
没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丹心血(六)
粼粼车轮碾过宫道, 而后安静地停在了诏狱之前。
厚重的深红大门甫一被打开,寒风便带着森森寒意冲了出来,使人不自觉地拢紧了身上的衣衫。
楚灵均心下一沉, 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但很快, 心中那点儿波澜便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抚平。
“免礼。”她抬手免了周围人的礼节, 面色沉静, 神情淡淡, “带路吧。”
清瑶早派了人来说明来意,掌管诏狱的司寇不可能不知御驾所为何来。一身青衫的女官恭顺地垂着首, 将屈尊降临的皇帝往牢狱里带。
被废黜了王爵的那位是牵头谋逆的贼首,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重犯, 此时正被单独关押在那间守备森严的天字号牢房。司寇只能带人穿过重重深院,行至监狱深处。
寒意深重,北风凄凄。楚灵均越往里走,眉头便越皱越紧。
“人在哪儿?”
“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陛下。”
司寇将腰略弯了弯,继续低头引人入内。不多时, 那间守卫重重的牢房便出现在了眼前。
楚灵均免了众人的礼节,只吩咐打开牢房的铁锁, 又让无关之人暂时退下。
她站在简陋脏污的牢房前, 沉默地打量着那个倚靠在墙壁上的青年人——那曾是救过她性命的兄长,是她曾立誓要保护的家人。
只可惜,过往的一切,都随着那场宫变消失殆尽。如今,他是意图谋反的罪首, 而她则成为了掌控他生死的新君。
……她不得不沉默下来。
在来时的路上,她设想过许多两人再次相见的场面。她以为她会怒不可遏, 会大发雷霆,会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固执地让他给出一个答案……但是,都没有。
此刻的她看上去平静极了。
于是,无论是谁,都不曾发现——在发现牢房里的罪人陷入了昏睡时,威严凛凛的皇帝陛下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夕翻覆的宫廷,还是无法接受……昔日那个对她温柔良善、无有不应的景王兄长,竟要为了那所谓的皇权与她刀剑相向。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上前几步,“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牢房的门。
牢房里昏睡的人在听到声音之后,终于轻轻撩开眼皮,慢慢睁开了眼。
青年人微微仰起了头,眼底似乎还不甚清明,在看到那抹身姿匀亭的玄色身影时,苍白的脸上似乎竟有了点淡淡的笑意,抬起纤白的手腕,试图去拉她的衣摆。
周围余数不多的护卫见状大惊,生怕这罪人要加害陛下,纷纷拔出长剑。
许是被长剑折射出来的湛湛寒光灼伤了眼,许是被自己身上晃动的锁链声惊醒了。他眼底的迷蒙在顷刻间褪去,只剩下能刺痛人心的冰冷。
那双漂亮却不显凌厉的凤眼略微垂下,他侧侧身,偏开了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牢房中那扇小小的窗。
“退下。”楚灵均出声呵斥了那几名欲上前的护卫,也没多余的话了。她的神色冷了几分,不言不语地踩在满地脏乱的牢房里,睨着不复往日荣光的楚载宁。
墨发披散,赭衣裹身。冰冷的锁链不仅扣住了那双抚琴作画的手,也锁住了他的脚踝。赭色的囚衣单薄而醒目,像是一汪已经凝固的血,已经擦不去的污血。
他的脸色是如玉般的苍白,看不到一点儿本该有的红润颜色。只有那纤长的脖颈上,隐隐可见一道红痕,不深,却很长……楚灵均几乎在一瞬间,就记起那日宫变之后,他意图自尽的事。
思绪沉沉,对方反倒先开了口。
“公主殿下……”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人身份已变,带着淡淡讽意,开口道:“陛下屈尊前来,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也是近日才知道,这张温润如玉的脸能冰冷得令人心惊,这把吟风弄月的温柔嗓子也能吐出无比刻薄的话。
有时候,她宁可相信陪她长大的哥哥已经死了。而眼前这人,不过是披着兄长皮囊的赝品,卑劣的赝品。
这样想着,心里果真便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一样。
楚灵均将下唇咬得糜红,一字一句地将在嘴里滚里好几圈的话吐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蓦地便是一声轻笑。青年人话里的嘲意更甚,“我道是做什么?”
自她进来,便没什么动作的楚载宁,此时拖着沉重的足镣,徐徐屈下膝盖。一阵急咳之后,抬头直视着九五至尊的皇帝,从容笑道:“原来,陛下今日到这儿来,只是想我向您摇尾乞怜吗?”
“啪——”
话音刚落,皇帝便蹲下了身,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楚载宁,你真是混账……彻头彻尾的混账!”
即便刻意压了自己的情绪,她话中的怒气还是显而易见。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比当初得知楚载宁要伙同谢党谋反时,还要生气。
但当目光触及他狼狈的样子时,她心中喷涌的怒火忽地一顿。
青年人抬起赭色的衣袖,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左边脸——就像在那些相互陪伴的日子里一样……她力气大,而他的肌肤又十分容易留下印子。故而他总是这样,小心地遮掩着身上被她无意间弄出来的痕迹,不愿让她知晓。
她一时怔住了,慌忙去查看他的伤口,俄而悔意顿生。她不愿承认是自己心软,于是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哪有皇帝亲自打人的呢?
青年避开身去,将袖子抬高了点。她只能听到,他倚在墙壁上时,乱如风中蓬草的气息。但也正是因此,腕间层层叠叠的伤口与淤青竟相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她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肌肤相触时,又不免为他没有一点温度的手而蹙眉。
“谁准你们用刑的?”话已先一步出了口,她霍然起身,眼神清凌凌地瞪着掌管刑狱的司寇,补了一句:
“他好歹也是天家的人,朕未曾下旨,你怎么敢对他用刑?”
任谁,都能听清她话中的不悦。
司寇携狱吏跪了下去,以额触地,不卑不亢地为自己辩解道:“陛下明鉴,臣等不曾对公子施刑。镣铐加身,则是重犯应有之制。”
那他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那他身上怎么能冷成这个样子?
质问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她侧目望去,担心这混账又要借此冷嘲热讽。目光一转,却见靠在墙壁上调整呼吸的青年人,已然晕倒了过去。
她心中大惊,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小心将人揽在怀里——却只触到一副消瘦得不能再消瘦的躯体。
“传太医!”
她连声吩咐人去请太医,而后解了自己的大氅,低头披在青年人身上。
思绪不间断地转了起来。脑海里,时而是冰天雪地里舍身下水、奋力相救的清秀小少年,时而是明媚春光下温暖和煦的青年,时而又忆起那日宫变,怀中人冰冷至极的眼神……
但这些断断续续的梦幻泡影,很快就在太医支支吾吾的话中消散了。
“景……脉象虚浮,脾胃有损,已有无力回天之兆……”老太医犹豫几瞬,终究还是不忍,欲开口求情。
昔日的景王待下温和,示人以礼,不少人都蒙受过他的恩情,这位老太医也是如此。
“这位想来已是时日无多,陛下不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宽容一二,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您是一位温和体恤……”
老太医话还没说完,君王身边那个简陋的桌椅就已然被一脚踹翻再地。
老人眼皮一跳,不敢再出言求情,战战兢兢地同其他人一样俯身大拜,正要出声请罪,不料皇帝已开了口。
“……何至于此?”
老太医稍稍一怔,咂摸片刻后,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君王话中的惊痛,悄悄抬头一看——楚灵均脸上果然不是全然的愤怒。
他心里已有了底,便比刚刚镇定了两分,拱手回禀道:“这几年来,公子身体本就每况愈下……如今,如今又身陷囹圄,饱受牢狱之灾,自是再不能……”
“庸医!”
没等他讲话说完,楚灵均便高声斥了一句,声色清冷,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那日天色昏昏,西风簌簌,是他自己说的……成王败寇。那么,他是生是死,便该由她说了算。
在她未曾下决断前,谁也不能夺了他的性命。
他必须好好活着。
*
诏狱里的罪人被皇帝带回了宫,住回了从前所居的宫殿,只是始终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间。
在皇帝不容违逆的命令下,几乎阖宫的太医都聚到了含光殿,在主殿的寝殿中乌泱泱地急作一团。
太医们一面哀叹病人这年纪轻轻就熬坏了的身体,一面哀叹自己前途渺茫的乌纱帽。
好在人到底是醒了过来——但就在众人满脸庆幸地擦了把额上的汗,意欲将此消息禀告给皇帝时,刚刚还坐在殿中一动不动的人,已然离开了此地,只有尚仪女官还留在殿外,郑重地传达口谕。
“诸卿务必要尽心医治,不容有失。”
老老少少的太医从地上爬起来时,无不在小心地揣摩着君王的意思。
不是前些时候还不许任何人求情,恨不得将人杀之而后快吗?一眨眼,风向便变了?
被无数人揣摩着心意的君王,此时已回了临华殿,但老太医的话却始终盘旋在耳边。
一个身体每况愈下、不堪病痛折磨的人,会如此醉心权势吗?
肃颜若雪、眸若星辰的青年女子站在窗边,默然望着窗外还为融化的白雪。
片刻后,却忽然出声:“去请永宁郡主。”
潇潇洒洒的年轻女子很快便很快奉诏而来。她与从前相较,并无二致,若执意要说区别,至多也就是官仪重了几分。
在新主登基之后,这位与旧日二殿下交情不浅的郡主,受到的信重有增无减。如今,已掌了户部,成为朝中大员。
她徐徐入了内殿,向窗边沉默站着的楚灵均施了一礼。
“陛下……”
“仪姐姐……”
女子莞尔一笑,略有些犹疑地抬眸望了窗边女子一眼,似乎在苦恼怎么劝君王改变称呼。
但很快,她就被楚灵均所说的话攫取了心神。
“阿姐,你当初,是如何发现楚……他意图逼宫谋反的?”
永宁郡主蹙眉。
楚灵均便稍稍敛了神色,但眉眼之处依稀还是能看出几分不解。
“我非疑你,只是闲来回忆往事,惊觉他处事从来滴水不漏,甚至无懈可击。”
“为何在筹谋多年的大事上,反而会有所疏漏?”
楚令仪微怔,脸上不由得也有了沉思之色。
丹心血(七)
冬日清晨里的禁中向来安静, 偶有一声鸟鸣,也很快就会湮灭在蒙蒙的雾霭中。
但那丝丝缕缕的清雅馨香,却长存于宫殿之中, 无声无息地沁入人的心脾之中, 使那双始终蹙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
被圈禁在从前所居宫殿的楚载宁悄然开窗, 终于确定了香气的来源, 正是园中那丛鲜艳肆意的红色山茶。
驻足片刻后, 他提出了想出去走走的要求。
自他被皇帝带回来之后,便鲜少与周围的侍女说话, 也不曾有什么要求。
这还是第一次。
负责看守的掌事女官有些意外,也有些踌躇——皇帝对眼前之人的意向并不明朗, 若说厌恶,可上面传下来的命令是让她们好好照顾;若说已经消除芥蒂,可陛下又确实将人圈禁在了这片宫殿里,不许人外出……
话说, 出寝殿算外出吗?
女官不愿开罪眼前的青年人,但又确实害怕他借此与人联系逃脱了去, 让自己担了干系。她咂摸片刻后,左右为难地取来了一根锁链。
楚载宁淡淡望了一眼, 便自己取了那根铁链, 弯腰扣在脚踝上。
“我现在能出去了吗?”
女官微微躬了身,温和道:“公子请便。”
楚载宁点头朝她道了谢,但没接她手里的氅衣,便推开了寝殿的门,缓步下了台阶。
园中的山茶花已然经了寒霜, 凋零不过只是在旦夕之间。
但却并不像那些行将败落的花类一样颓糜,反倒显现出了些许春天的缤纷颜色。
楚载宁怔怔地望了许久, 倏而又蹲下身来,拾起一朵落在皑皑白雪中的红色山茶。
花瓣晶莹剔透,像是宫中最上乘的丝绸。上面沾染着的点点露珠,在明媚晨光的照耀下,正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更显出花瓣的娇艳欲滴。
他将那朵完完整整的山茶花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芳香扑鼻,身姿纤瘦的青年人似乎透过这花、这景,想起了一些经年之前的旧事,便浅浅地弯了弯唇。
但这浅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寒风拂过时,花树下的人以袖掩面,躬起身子,一声接着一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身边的宫女想扶他一把,被他挥手谢绝了。女官想上前扶他一把,又被他避开了。
他似乎对外竖起了一道由坚冰筑成的墙,不肯再接受别人的半分馈赠、一点好意,只固执地抓着一侧的凭栏,慢慢适应起身时的晕眩,而后站稳了身体。
一转身,那个玉立亭亭的高挑身影却忽然映入了眼帘,不知已在廊下站了多久。
楚载宁忽然有了些悔意。
也许,他不该临时起意,为了这丛望了十几年的山茶,出来这一趟。
他在身侧女官担忧的眼神中,悄然将手中那朵花掩在了衣袖中,皱眉看着长廊下的人。
“陛下倒是好兴致。”
这声音依旧如珠如玉,只是听着太过冷淡了些,甚至隐隐带了挖苦的意思。
“怎么?是我写的陈罪书,还不能让你满意?陛下不妨直言——想让我攀咬哪位王公大臣?”
站在廊下的人没接话,仿佛全然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微微咬紧了唇,将视线落在花丛掩映中的青年人身上。
今日,他身上穿的是从前的旧衣,只是,昔日合宜得体的袍服,如今再穿到身上,却凭空宽大了许多,瞧着突兀极了。
她无意冒犯,原只是想随意打量几眼,但当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传入耳中时,她的眼神蓦然冷了几分。
谁给他加的足镣?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陛下这么喜欢看阶下囚的笑话。”
楚灵均紧紧攥着的拳头松了开来,闻言略略垂了眸:“你不必拿话来激我。”
“楚载宁,今日我来,是来与你做个了断的。”
她转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飞,带起阵阵凉风。
楚载宁很平静地迈了步子,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公子,且慢——”君王身边跟着的尚仪女官很客气,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示意他身后的人给他解了足腕间的镣铐,这才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陛下近来染恙,不喜喧闹,公子见谅。”
楚载宁抬腿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就又掩下眉间那微不可察的异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台阶,沿着君王刚刚走过的长廊进了花厅。
推开虚虚掩映的门时,楚灵均已然在左下首的位置落了座,正一手支额,一手揉着眼周的穴位。那双清丽的眼眸悄然阖起,无声地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听到脚步声后,女子在他面前第三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楚载宁深深望她一眼,复又别开了目光。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直言便是了。”
“既然你已无话可说,那便宣旨吧。”他口中的陛下慨然一叹,似讥似嘲地扬了扬唇,给身边的清瑶使了个眼色。
“章武元年二月廿四,大昭皇帝诏曰:庶人楚载宁敢悖天恩,犯上作乱,危及黎庶,伤我百姓。朕抚今追昔,深有感念,虽有不忍,又岂敢曲从私情?念伊乃皇室宗亲,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加恩赐令自尽……楚载宁将最后一句轻轻呢喃一遍,而后便整了整衣袖,看向清瑶身后的宫女。
宫女们垂着首,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露出一套精美绝伦的酒具,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并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
楚载宁挑了挑眉。
他此时很想回头看看皇帝的神情,但几度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欲抬手去碰那壶鸩酒。见血封喉的毒药,应该不会让人痛苦太久……
一只坚实而干净的手忽然伸了过来,阻了他的动作。
他不需转身,不需抬头,便已能通过这箭袖的花纹、这衣上的馨香,清楚地辨清身侧之人。
那双手接了盛着鸩酒的酒壶,矜雅地在一旁的座位上落了座,语气不辨喜怒:“虽然你说从前种种都是逢场作戏,但朕向来重情。”
“无论怎么说,朕与你也算兄妹一场,今日,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此言落下后,布置清雅的花厅中,忽然有了片刻的寂静。
清瑶带着身边的几名宫女,躬身行礼,告退离开。
楚载宁仍旧垂着眼,但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袭玄底绛色的裙角。
“好啊。”楚载宁松开一直攥着的绸布,默不作声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我便先谢过陛下的恩德了。”
“不必。”
她今日的神色一直很寡淡,不知是因为未曾休息好,还是因为身份已然今非昔比,故而将那些无用而累赘的灵俏、生动掩在了金昭玉粹的皮囊之下。
“辞世之前,你若还有什么未尽之语、未完之事,不妨直言。”
“兴许我哪日忆起旧事,就忽然念起了你那几分子虚乌有的好,替你完成了去。”
她的动作镇定而从容,姿态优雅而端方,若是……若是能再笑笑就好了。她笑起来时,一向很明丽,让见者禁不住开怀,无论什么阴霾乌云,统统都抛在了脑后。
“不劳费心。”楚载宁垂眸掩了神思,抬起恍若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接过了对面之人还未来得及递过来的毒酒。
修长如玉的脖颈昂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始至终,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都未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一汪沉寂已久的死水。
相对而坐的两人,神色皆是清一色的平和。仿佛只是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友,相约在清新的早晨,佐着桌案上的美酒佳酿,一面叙旧,一面说起近来的趣事。
但这到底只是错觉罢了。
楚载宁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案上,淡声道:“陛下,如今可放心了?”
楚灵均不答,只将他面前的酒盏放到自己面前,而后提起精美的酒壶,抬手再次斟了杯酒。
对面的人终于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了。
不过,药量大些,应该能少受些痛吧……
青年人一手捋起自己的广袖,一手去取桌上的酒杯。
却不料,女子已先一步将酒杯握在了手里,作势要喝。
“你做什么?”楚载宁霍然起身,飞快抬手去夺她的酒杯。
他如今还在病中,但惊怒之下,一直乏力的手臂,竟真的生了些力气。
可他即便不在病中,又如何比得过这位从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
酒杯岿然不动,稳稳地被楚灵均握在了手里。
“那年我落水,你救了我一命,今日……便将这条性命还给你便是了。”她脸上居然还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意。
“你疯了?”青年血气上涌,眼染薄怒,比羊脂玉还苍白三分的脸,破天荒地有了几分血色。
“楚灵均,你哪来的底气任性?你已经是皇帝了!今日天子驾崩,明日四海就要沸腾,天下大乱,纷争四起!”
“这偌大一个天下,断没有离了谁就不能运转的道理。皇帝既死,躲在长乐宫的太上皇,自然会出来主持大局。”
“你……你!父亲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人死如灯灭,与我何干?”她微嗤道:“与你也无关,楚载宁。”
“我将这条命还给你。等到了黄泉地府,我便不用再对你留情了。”
楚载宁微愣,似乎没想到她竟执念至此,只得软言相劝:“你何必因一时意气,铸下大错。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是最喜欢裴少煊吗?你放得下他吗?”
“镇北侯自有他的千秋功业、未竟之志,如何舍得下那一切,入宫来陪我?我与他早就一拍两散,再无干系了。”
想了想,她又将楚载宁那句不劳费心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楚载宁始终拗不过她的力气,只能再劝:“好,你的恋人没了,那你的双亲、你的师长呢?还有,与你相交的朋友,仰仗你的臣子……你将他们置于何地?”
“楚载宁,你难道不清楚吗?还是说,你就是喜欢看我的笑话?
她使了力气,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像是怒极了的模样。
“我没什么知交,只有一二亲朋。但母亲一心将我视作仇人,父亲眼里只有患病的母亲。”
“我原以为你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亲人,所以尊你敬你、护你爱你,可是你骗了我,你将我们的情意恶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告诉我过往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还是在地底下,接着斗吧。”
他被推开之后,又迅速起了身,绕过桌案,劈手去夺那个酒杯。
争执间,桌案上的梅瓶被衣袖碰倒,摔在了地上。雅致洁白的瓷器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瓷片,零落于地。
眼看着楚灵均就要将那杯酒送入口中,楚载宁几乎心神俱裂,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手撑在地上时,不慎碰着了散落于地的瓷器碎片。霎时间,便有红色的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来。
委顿于地的青年却顾不得伤口,一迭声地开口道歉:“灵均,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胡话。”
端着酒杯的女子一侧头,动作有片刻的迟滞。她微微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是我不好,我明知道那些话会惹你伤心,还拿那些话来激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努力去抢楚灵均手里那只酒杯。
却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哪是人家的对手。
“别这样,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本就是残躯一副,未来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没什么意思。若能为你扫除一二障碍,已是极好。”
他的声音也打着颤,带着深重的愧悔,又有着无限的期望。
“但你不一样,灵均,你生来就光芒万丈。我想看你践祚登基,想看你留名青史,我想让以后的千秋万代,都传颂你的仁名,好不*七*七*整*理好?”
楚灵均似乎愣住了,卸了手上的力气,任他夺过了手里那只酒杯。
“不好。”心中的猜测被印证之后,她的嗓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哽咽的意味,但却坚定如磐石。
“我不愿意。”
她就像少时受了委屈一样,急切地扑入兄长的怀抱里,寻求安慰。而楚载宁也确实像从前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揽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恳切地道歉。
兄妹俩时隔多年,再次相拥在一起。
楚载宁很快就发现,从前他一只袖子就能遮住身形的少女,如今几乎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她衣上的幽香扑至了鼻尖,而她的吐息则就在他颈侧。
他甚至能听到两人混合在一起的心跳声。
如冰雪般清莹的青年人安抚妹妹的动作一顿,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好看的凤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旋即又转向地上那只酒杯。
“你诈我?”
“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有何不可?”
楚灵均将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笑意一收,焦急地扶住了险些要摔倒的青年。
青年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很,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懊悔。鸦色的睫羽微微湿润了些,漂亮的眼瞳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底则曳出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真要论起来,还是我吃的亏更大!阿兄,你别生气……”
“诶!”楚灵均话还没说完,就见沉静如竹的青年崩紧了脊背,硬生生吐出一口血。
自认在沙场中见过了大场面的楚灵均大惊,反应过来后,紧紧地攥住他的手,高声传唤门外等候的侍从。
“混账东西!你们端来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说好了拿药酒吗?”
丹心血(八)
酒壶里装的酒水, 自然只是普通的药酒。
至于楚载宁为何会吐血……几乎要对含光殿闻之色变的太医令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告诉皇帝:这是一时情志失和、急火攻心,才会突然吐血。
皇帝不置可否, 兀自沉思。
一众太医不知道皇帝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只能拢着袖子, 低垂着头, 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他的身体, 到底何时能调养好?”
底下人的脸色愈发为难,支支吾吾地拱手答道:“陛下, 这……公子本就身体孱弱、天生不足,如今……如今, 只能顺其自然了。”
皇帝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咬着牙问道:
“卿,何意?”
太医令携着同僚俯身大拜, 叩首于地:“若是安心调养,戒思戒虑, 或许,还能再……”
“再什么?”
老太医再次叩首, 满脸都写着破罐子破摔, “或许,还能再支撑两三年。”
自小便浸淫于宫廷礼仪之中的皇帝,第一次气得摔了茶盏。茶水四溅,顷刻间便打湿了地上铺着的如意纹地毯。
清晰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时,太医眼皮一跳, 果断伏身请罪。
“陛下恕罪,臣无能。”
“的确是够无能的。”楚灵均深深吸了口气, “朕不管你们太医院用什么办法,总之,朕要他福寿康宁、长乐无忧。”
皇帝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几名太医面面相觑,徒然长叹。
*
楚灵均在侧殿见完太医之后,便怀揣着满腹不可言说的忧思,急匆匆地赶回了寝殿。
可人到寝殿门口之后,心里反倒多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迟迟不敢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
“陛下……”推门而出的侍女在看到廊下那片绣着团龙纹的衣角后,便大惊失色,连忙行礼问安。
楚灵均朝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手免了她的礼。目光在瞥到宫女手中原封不动的汤药之后,微微蹙眉,低声出言问询:“如何了?”
“公子已然醒了,只是瞧着精神不太好,也不愿喝药。”
“药搁到现在,也凉了。你到厨下,再煎一副吧。”
“是,陛下。”
“你侍候得很用心,明日去寻清瑶讨赏吧。”
小宫女闻言大喜,连忙福身谢恩。
楚灵均温声令人退下,而后站在门口理了理衣袖。她敛了脸上的忧思,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轻轻推开眼前的门,缓步穿过玉石屏风,浅笑着坐在病人床前,一叠声地唤阿兄。
“伽蓝阁的梅花今年开得极好,景色颇为秀丽,值得一观。改日,我们一同去赏梅,可好?”
榻上的青年依旧阖目躺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但楚灵均知道他是清醒的——熟睡之人的呼吸,可不是这样的。
于是,轻颦浅笑的女子顿了顿,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时而提起少时趣事,时而又埋怨他欠了自己一个生辰礼。
他还是不置一言。
楚灵均便去牵他规规矩矩放在被褥外的手,骨节分明,冰冷如雪。
默然不语的青年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望向床边坐着的人。
他回得简单,但字正腔圆,如雷贯耳。
“陛下。”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一下子打破了由言语编织的幻梦,露出内里狰狞的现实。
楚灵均心中蓦地一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空有满腹辩才,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重新煎药的侍女恰在此时去而复返,楚灵均便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药,亲自端在手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从来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楚载宁悠悠叹了口气,用手撑起身体,伸手接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
“良药苦口,于病有益。”她见了青年微拢的眉头,柔声劝慰。
可是,真的对病有益吗?
在这乏善可陈的这二十余年里,他已经喝了数不清的汤药,请了数不清的医士。人人都劝他良药苦口,可他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这副身体已如西风落叶,晨间朝露,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好在他亲情淡薄,也没什么知交故友,即便是身死离世了,也不会平白招惹人伤心。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只有眼前人,这个陪伴了他将近二十年,让他长歌有和、独行有灯的……妹妹。
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能左右支绌,勉力支撑,拖着这副病弱而破败的身体,努力多陪她一程,再陪她一程。
可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护持着那团明亮而微弱的烛火,看着那团烛火增了光辉、添了火光,而后一点点地、一步步地成为了天边高悬的红日,照彻乾坤,光耀四海。
时间流逝,岁月辗转。她已从垂髫稚儿变成了风流少年,从少不更事的小公主,变成了守疆卫土的国之镇石。
她有了共话白头的眷侣,有了携手同行的同袍,有了效忠她的属下、部将,有了追随她的臣子。
她已成长为了参天大树,开始为别人遮挡风雨,而不是接受他的保护。
她已不再需要自己了。
“我累了。”
“灵均,我实在太累了。”青年垂下了眼睫,到底不想她太难过,将称呼换了回来,带着无限期许款款开口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了,往后,会有很多人爱你、敬你,天下万民都会拥戴你、仰仗你。我们就在此处分别吧,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打在手背上。
他一时愣住了,僵硬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女子通红的眼眶。
“可是,就算有很多人爱我,我也再没有哥哥了……”
她已很久没哭过了。自打她掌了军,她就再不曾像少年时那样哭过,因为无用的小儿女情态,只会损害将军的威信,削弱主君的威仪。
就算是那日宫变,她也忍住了心绪翻涌,没在人前人后掉眼泪。
青年手足无措地坐起身来,爱怜地拿起丝帕,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却始终没应答她的话。
楚灵均的心立时凉了大半,怒气忽起,委屈顿生。
“楚载宁,你厉害!”
“皇室养你二十年,你便以身而饵,除了谢氏。好,你还完了皇室的养恩,那我呢?”
“我对你的敬仰之情、兄妹之谊,你又拿什么来还?这个皇位吗?”
“你知不知道,我向往的是横刀立马、肆意恩仇的戎马生活,我喜爱的是一望无际、可以纵马奔腾的草原!你知不知道,我本已经和裴少煊同约婚盟、共话白头?”
“是你的自作主张,是你的自以为是,把我困进了皇权的囚笼!”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开始不停地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她心中悲不自胜,又想落泪,强自忍住之后,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经站上了高台,被你献上的皇权束缚住在禁中。从此,连上京城也出不去了。”
君王乃国之神器,不可轻移。她从此,只能站在宫阙之上,遥遥看一眼她所钟爱的山川草木。
然后,像养在御马苑里,锦衣玉食的骏马一样,渐渐忘记自己曾驰骋在无边无垠的草原。
“你毁了我的自由,却想潇洒抽身,自此离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楚灵均咬紧下唇,直直地望进那双水汽朦胧的泪眼里,一字一句道:“楚载宁,你欠我的。”
他也红了眼睛,慨然叹道:“那你要我如何呢……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
“我要你陪着我。”
青年似悲似喜,“你若不杀我,要如何服众,要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今日钧旨已下,四海皆知,庶人楚载宁已经自裁。从今以后,你是怀安,楚怀安。”
“可是,灵均,我注定年寿不永……”
她转了身,摆明了已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刚刚登基的皇帝站在那里,高挑的身影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明灭灭。
“你欠我的,那你就该陪着我。”君王的语气坚定而冷硬,充斥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一直陪着我。”
“活着的时候,做我的臣子,要是死了,便随葬在我的帝陵,永远陪着我。”
青年人笑了,眼里却泛起了淡淡的泪光。晶莹的泪珠划过如玉一般的面容,像是清晨的露珠遇上了轻盈飘逸的垂丝海棠,莹莹欲落。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举手加额,叩拜他的君主。
“既是陛下所愿,臣自当遵从。”
他违逆不了她的意愿。
丹心血(九)
今日的朝会没什么大事——如果国师不曾站出来弹劾中书令顾清之的话, 那么今日的朝会将更加和谐。
说来也怪,青莲法师从来都是澹泊淡然,不问世事, 最近却不知怎么了, 不但突然涉入朝堂事, 而且似乎深恶顾相, 频频上表弹劾其擅专。
被弹劾的正主瞧着安静得很, 但与顾相一向交好的朝臣们在叹惋之余,却不能不站出来为自己的上官或座主说句话。
如此, 则免不了一番论争。
偏偏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在玩弄辞锋一事上, 竟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令人愕然。
在面对几名老臣声色俱厉的诘难时,这位避居世事已久的青年国师不但毫不露怯, 而且还隐隐凭借着机巧之思占了上风,俨然一个舌战群儒的辩士。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 吵得不可开交。而未加入战局的臣子们则一面观察着现场的局势,一面思考青莲国师行事异常之由。
却不料,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忽然出声, 斥责群臣喧哗朝堂。群臣们抬头一看,龙椅上哪还有皇帝的影子?楚灵均早已经拂袖而去。
君臣伦理到底不可逾越。意识到自己可能惹怒了皇帝之后,刚刚与青莲吵得正欢的几位臣子一下子白了脸,眉头深锁,面露不安。
清瑶却没理会底下诸卿递来的目光, 只款步了台阶,向青莲略一拱手, 而后淡笑着传达皇帝的口谕:“国师,陛下请您到临华东侧殿小叙。”
青莲不卑不亢地拱手领了命,随着端方持重的尚仪女官离开了朝会所在的云台殿,穿过复道,行至长廊,到了临华殿的东侧殿。
楚灵均早已提着笔,坐在上首批折子,此时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便抬起头来,免了礼节,赐座赐茶。
青莲敛了衣襟,端端正正地坐下,脊背挺直,犹如经霜犹茂的劲松。来时的路上,他其实已然思考过皇帝为何要单独召见他,只是尚不能确定。
他正欲开口,楚灵均已然开了口:“青莲师父。”
还未换下朝服的皇帝弯了弯唇,端丽的脸上带了点轻浅的笑意,仿佛初春的风拂过破冰的河面,温柔极了。
“多谢师父几番提点,让我不至于因为一时的情绪昏了头,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青莲也不禁得扬了扬唇,本就潋滟的含情眼多了几分明丽的风光。
何足言谢呢?他当初进入宫廷,接受熹宁帝给的职位,不就是为了守护他的陛下,让她不必再遭受苦厄,让她不必再孑然一身吗?
“那日是我鲁莽了,青莲师父,你当日劝我,是为我好,我不该以此要挟你涉入朝堂事。”
便是少年时,她也极少向人低头,何况如今已践祚登基,做了皇帝。
青莲不愿她道歉,便温声打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非是陛下胁迫臣,是我自愿入局。”
楚灵均以为他还记挂着那日的争执,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诚意满满地向他拱手致了歉,又亲自凑上去给他斟了杯茶。
“我那日说的是气话,还请师父莫要与我计较。”她脸色微肃,说话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诚恳:“师父苦修多年,僧侣朝臣无不交口赞誉。若是因我之故坏了你的修行,损了你的清名,则我于心何安?”
她动作极快,青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已来不及避开她的礼节,后面又因为她这一番话怔在了原地,好些时候才堪堪反应过来。
“陛下……”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
“便是尘世之人,也不是人人都会将自身的名声看得太重。况且,我还是修行之人,本就不该在意外人的臧否。”
温暖人心的热度,透过光滑细腻的瓷盏,传到那双并不怎么细腻的手掌里。
一身素朴衣衫的青莲努力宽慰着眼前之人:“陛下多虑了。”
“师父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楚灵均的神色愈发严肃,敛容正色道:“朝堂之事,我自有分寸。不过一个顾氏,不值得你为了我,将半生清誉赔了进去。”
这原是十分严肃的对话,但青莲竟倏而笑了起来。
楚灵均原是要恼的,但思及是自己理亏在先,便又蔫了下来,只在心里腹诽几句——什么不食人间烟火,我看这厮是越来越接地气了。
“值得的。”
思绪一断,她有些愣了。
“只要是为陛下,都是值得的。”
嗓音温润,语气沉静,这话与国师青莲从前说话的语气,并无什么区别。
可楚灵均直觉……这里面藏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目含探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目前的青年人。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闪了闪,不经意间,露出些掩盖在玉色长褂、清冷颜色之下的情思。但还没等楚灵均辨清这缕情思,那微不可察的异色便消逝在了满殿春光之中,只余下满眼的波澜不惊。
他缓缓起身告了辞,举止雍容,姿态翩翩,没有半点儿不妥。
楚灵均笑了笑,暗道自己果真是想多了。她揉了揉脑袋,再次提起朱笔,在堆叠如山的奏章上落下御批。
偶一抬头,恰好便看见了青年国师渐渐消失于长廊的身影。
只是,人虽走了,那缕荡涤人心的梵香却还残存在临华东侧殿,极浅淡,却极清晰。
楚灵均弯了弯眉,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让六尚局给自己换个类似味道的熏香。如今临华殿熏的香虽好,闻久了却总觉得头疼。
“陛下,镇北侯在外求见。”
楚灵均已许久未曾听见过这个名号了。
如今再次听到,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过算算,他也的确是该来谢恩了。前两日,自己便下了旨意,拜裴少煊为兵马大都督,率军镇守北疆。
“他是来谢恩的?”
“也为辞别。”清瑶颔首答:“镇北侯明日便要北上赴云中郡了,故而来拜别陛下。”
早些回去也好,免得徒增是非,让北狄残部钻了空子。
“姑姑,你让镇北侯走吧,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朕待会儿还要去含光殿,无暇接见他。”她懒懒地倚在凭几上,随口扯了个借口。
楚灵均能理解他的苦衷,也尊重他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她乐意见到旧情人。
清瑶应是,转身去向丹墀之下等待的外臣传达皇帝的意思。
“侯爷稍安,陛下此刻恰无闲暇。您也知道,陛下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您请回吧。”
女官依旧是记忆中端庄持重、滴水不漏的样子,只是,他却已不再是能肆意留在殿下身边的少年了。
裴少煊望着近在咫尺的临华殿,心里的悲伤几乎难以自抑。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地想抛弃一切,闯入那扇厚重的朱门,再见他的殿下一面。
然而……他不能。是他自己背弃承诺在先,往后,便再不能去求她的眷顾,她的恩泽。
他望着眼前的桂殿兰宫,俯身大拜,如是者三,久久不起。
直到微凉的清风拂过殿前丹墀,即将远行的将军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如梦初醒地起了身,最后望了眼巍巍宫阙。
他这一生,已不敢再有他求,只愿他的陛下能够多喜乐,长安宁,乾坤永寿,德威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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