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苦(一)
如今正儿八经的百官之首顾清之, 竟忽然在家告了病,紧接着便开始上表致仕,以年老多病为由, 请求辞官还乡。
人人都没将这当真, 只以为顾相这是不满旁人接连弹劾, 借此来拿捏刚刚登基、羽翼不丰的皇帝。
楚灵均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碍于手上还没有顾家的把柄, 只好捏着鼻子遣人去连番慰问, 又将顾清之的致仕表留中不发。
但这老狐狸竟然还不满意,倚老卖老, “带病”再次在朝会上请辞,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准他告老还乡。
楚灵均自然还是没允, 亲下御阶,牵着这臭老头的手情真意切地演了一场鱼水情深的戏码,而后大手一挥,遣了几名御医到顾家为老丞相调理身体。
一般来说, 戏演到这儿,也该停了。再折腾下去, 恐怕就要彻底惹怒天家,招来祸端了——可这老头儿竟然还嫌自己脸面不够大, 第三次上了封骈四俪六、文辞恳切的致仕表。
他就真不怕戏台子搭太高, 到时候下不来台?楚灵均将那封奏章恶狠狠地捏在手里,心里已经将那老头发落了八百遍,面上却始终笑盈盈,遣人再次往顾家送去慰问之礼。
这时,却听黄门郎来禀:顾相之子代父求见陛下。
求贤若渴、尊重老臣的皇帝, 自然是温和有礼地将人请了进来。
这看着清清秀秀的少年郎,将他老父亲那副不要脸的做派学了十足十, 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中老父离乡数十载……请她体谅病中老人的乡梓之思。
呵。
楚灵均连连冷笑,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遣个刺客,让那老头真的病得下不来床——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由头抄他的家灭他的族,但让一个垂暮老人暴毙还做不到吗?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1]……”
她冷脸忍受着堂下那小子的鬼哭狼嚎,眼角的余光却见派去勘察顾家的人正在屏风处等候。
她便轻轻招手,示意人过来。低眉顺眼的暗探附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顾家女眷已在离京途中,而顾家的管家近来都在变卖田庄、家产。
难道……这老头是真心要走?
楚灵均将信将疑地起了身,亲切地叫起堂下那个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少年郎。
“卿请起。”
那顾家小子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但双膝依旧跪在地上,哭得可怜,“请陛下稍稍开恩,成全家父……”
楚灵均本要出言劝慰,但在看清他眉眼之时,却莫名觉得十分眼熟。她微微一怔,才出言安抚了几句,而后召了朝中要员,又带上这个还算清秀的少年,驾临顾家。
圣驾亲至,这是何等的殊荣!
况且皇帝在带着朝中大员看望顾相时,还特意嘱托门房不许通禀,不让卧病的顾相奔波。这是何等的体恤啊!侍奉在朝堂上的臣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皇帝是位圣明的仁君呢?
以林文为首的臣子们跟在皇帝身后,欣慰地与身边的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虽然尚且年轻,但还是十分礼贤下士、体恤臣子的。
只有担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永宁郡主掩袖弯了弯唇。陛下这哪是体恤啊,这分明就是想试探顾清之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在同僚们欣慰地赞叹陛下圣明时,她也掩了眸中笑意,低声附和。
一行人很快就跟着侍从到了病人所在的内室。踏入门槛之后,果然是满室清苦药味。
卧病在床的人连称惶恐,拱手行礼,而后再提旧事。皇帝一面上下打量着他,一面亲手将人扶起,这次,她没再一口否决顾清之所提之事,只用着满是惋惜的语气,沉痛哀叹:“先生何故弃朕而去?”
他只是告病,又不是病重……顾清之眼皮一跳,总觉得皇帝这是刻意报复。但做臣子的,总不能事事都跟皇帝计较,便只能当自己没听见,抹了把泪,开始跟着哀叹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再忠勤王事。
一场戏演完,皇帝得了贤名,顾家得了殊荣,双方都很满意——就连围观人员也很满意,万分肯定自己跟了个仁慈的好皇帝。
虽然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楚灵均觉得他很识趣,在不久后的殿试中,还点了那个哭哭啼啼的顾家小子做状元。
权相已退,而新科又是人才济济,有着不少可用之才。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顺利,但大昭皇帝陛下的眉头,却始终未曾真正舒展,只因她请遍了天下名医……但这些人却都对那人的病束手无策。
何其无奈。
人人都说皇帝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然而她广贴皇榜、遍寻名医,却只能看着那人一点点清减,一点点憔悴,满脸病容地在她面前强展笑颜。
楚灵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脚踏进蒙蒙的黑夜里,却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伽蓝阁。
她站在这扇并不陌生的朱门之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推开门,一路行至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她从来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可若佛祖当真能保佑她得偿所愿,她便也愿意在往后都做个虔诚的信徒,多多为佛祖修建寺庙、广积功德。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传来。
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再次朝面前的佛像仔细拜了拜,转身出了门。
微风乍起,吹散了夜幕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映出满地清辉。廊前不知名的野花,也在月华下,清风里,开始婆娑弄影。
本不是为赏月而来,但不期与此美景相遇。心中总算是欣然了几分。想来,只要她不妥协,总能等到云破月来、出现转机的那一天。
“陛下。”站在微明月华下的青年做了一揖,清隽的面容添了月晕,更显高华。
楚灵均颔首示意,随他一同沿着长廊走向旁边的正厅。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陛下远览强秦之倾,近察汉武之变,切勿轻信方士。”
她近来的确是召见了几名声称有治病良方的方士。
楚灵均脚步微顿,答道:“晓得了,我有分寸的。”
“陛下,凡事自有天命,不可强求。”青莲微微一叹,接着劝道:“信重方士术士之流,不是圣君应有之作为。”
管他是方士还是术士,如果他真能治好阿兄的病。他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逆徒,楚灵均也不会介怀。
但这话是不能与青莲说的。
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但话里话外还是透着几分敷衍。
“知道了,我明白。”
青莲何其了解她,只得再劝。
楚灵均终于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我知道青莲师父这是为我考虑的老成之言,可我怎能不试一试……”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血腥之气。
玄衣女子的话音微滞,眉间染上点点忧虑。
“你身上有伤?”说话时虽是疑问语气,但她心中却几乎能笃定这事——在边疆待了三年,她对血腥之气最敏感不过。
“这是怎么弄的?何人伤了你?”
青年迎着她坦坦荡荡的眼神,略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
“劳陛下垂询,无需挂心。”
这便是避而不答的意思了——连谎话都懒得和她扯。
楚灵均心中稍稍有了点怒气,掉头就走,“你不愿答的事情,我自然能从明允口中挖出来。”
“是戒鞭。”身后忽然传来回答。
语气平平淡淡,却让皇帝陛下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她脸上的错愕丝毫不加掩饰,将信将疑地问道:“先说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果真没骗我?”
青莲苦修多年,译注的经书不知凡几。虽然不知道她老爹当初是怎么将人骗进皇宫的,但这人无疑在僧侣之中享有极高的声望,每次在外讲法授经,皆是座无虚席。
这样一个从来循规蹈矩、律己甚严的人,竟然是会犯戒律的吗?
“嗯。”他波澜不惊地点了头。
难道……他们和尚不能管俗事,所以他为了自己干涉朝堂的事,把自己打了一顿?
楚灵均思来想去,也只得出这么个猜测,便如是出言询问。
青莲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不是,陛下不必多虑。”
楚灵均抓心挠肝地想了半天,也还是没弄明白,是什么旷世绝伦的稀奇人、稀奇事,能勾起这位的凡心。
于是很真诚地开口请教。
廊下忽然陷入了沉默,四下无声,唯有满地月华。
就在楚灵均懊恼自己问得唐突,唯恐勾起眼前人伤心事之时,一直低垂着头的青年国师忽而抬起了头。
他今晚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发丝随着晚风吹拂微微扬起,遮住了青年白皙如玉的面容。
不过,那双璀璨夺目的桃花眼仍旧明亮澄澈,波光潋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定定地瞧着她。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师父喜欢,那便直截了当地去告诉人家。”
一身团龙祥云锦衣的女子在对上他的眼神之。后,蓦然品出了点不同的味道,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道:“你们僧侣还俗,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若有需要,我还可以给你们赐婚的。”
“果真吗?”他低低呢喃了一句。
青年神情明秀,风姿详雅,语气柔和如春水,一直未曾离开楚灵均的目光也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又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似是晚风的叹息。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的陛下。”
相思苦(二)
若楚灵均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那么,她根本不会将青莲那晚的话放在心上。
但很可惜,她不是。
皇帝陛下已不再是不识情滋味的少女, 故而她清楚地看到了……青莲眼中露出来的, 是明晃晃的绵绵情意。
那不是多年相伴的师生情意, 也不可能用一句轻飘飘的君臣之义掩盖, 而是男女之间的倾慕之情。
……这听上去很荒谬。但细思之下, 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青莲就算再怎么佛法高深,到底也身处滚滚红尘之中——反正他那满身清贵的模样, 看着也不像是真和尚。
楚灵均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每每见着人, 还是觉得尴尬不已,接连几天都避着这人。
好在近来事忙。
裴少煊回到边疆之后,前线应当无忧。她便召了几名当初有功的属将,正式回京受封。
最近几天, 她都在为这事劳心劳力,很快就无暇多想, 将青莲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清新非常的烟雾自错金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氤氲出满殿馨香。
临华殿主人随意瞥了眼一旁的熏炉, 便请人唤来了南嘉以及洛含章。
在这批回京受封的旧部之中,*七*七*整*理 就属此二人功绩最高,见见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对这两人予以重望。
便请清瑶备了小宴,又遣人到皇帝私库中拿了两坛珍藏多年的好酒,与许久不见的属下们笑饮一杯。
说是分别已久, 但坐在上首的皇帝略一思之,发现自己与这两人分别的时间也不长。只是数月之间, 天地翻覆、局势迥异,使她平添了许多感慨。
底下这两人望着这巍巍宫阙,以及身着皇帝礼服的主君,各自也有些慨然。
不过生性爽朗缺根筋的南嘉看上去对此还算接触良好,除了最初相见时行了拜礼,此后与她相处的方式与从前无二。
楚灵均不由得弯起了唇,笑问她近况。
已然拜了伏波将军的年轻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说起边疆之事——也没什么大事,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惟妙惟肖地复刻着昔日旧部闻听新主登基的反应。
尚仪女官清瑶很喜欢这个鲜活生动,能让自家陛下开怀大笑的女子,私下里令宫人给她准备了好多她爱吃的糕点吃食。
南嘉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而清瑶望了望御座上的动静,低声与眼前的将军交谈起来。
正与洛含章交谈的楚灵均闲时往这一瞥,猜测清瑶多半是在打探自己在北疆的际遇,心中一暖,不由失笑,接着与人寒暄:“含章近况如何?”
“蒙陛下垂询,臣一切安好。”一身汉人袍服的异族青年温顺垂首,拱手答道。
楚灵均举杯遥遥一敬,并没接他这句客套话,只莞尔一笑,继续问道:“朕与含章相识已久,却少有机会这般闲谈。”
洛含章忙跟着举起酒杯,款款答了话。
“却不知洛卿志在何处?志在边疆?志在朝堂?”
碧瞳青年闻言立刻改坐为跪,拢袖拱手。眼眸恭谨地垂了下去,脊背却挺得笔直。
“陛下剑之所指,即臣志之所在。”
皇帝陛下抚掌而笑,欣然问道:“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虽有凌云之志,却苦于蠹虫掣肘,无可用之人。”
她幽幽叹息一句,而后便亲自起了身,亲切地执起青年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朗朗道:“洛卿可愿就此留在上京,为我掌管御史台?”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洛含章弯了弯唇,本要再次参拜君主,却被皇帝阻了动作。
“含章何必与我多礼?”
楚灵均扬唇一笑,亲自为他斟了杯酒,而后又举杯敬了南嘉一杯。
推杯换盏之间,小宴很快就接近尾声。楚灵均吩咐清瑶安顿好二位宾客,便打算去看看兄长。
不料南嘉忽然去而复返。
“可是有何为难之处吗?”楚灵均歪了歪头,见她神色隐隐有些为难,一面体贴地屏退了闲人,一面打趣道:“卿不是从来事无不可对人言吗?”
年轻女子拱手笑了笑,再开口时少了许多拘谨,道:“臣听闻,陛下正为了太上皇的头疾,广寻名医?”
“正是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楚灵均一直都是以老父亲的头疾为幌子,寻找天下名医。
“不知,如今可有了什么眉目?”
若真有进展,她何必病急乱投医,去见什么方士术士?楚灵均思及此事,眉眼间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愁绪,无奈道:
“重赏之下,前来应召的人虽多,却鱼龙混杂……唉,怎么突然与我说起这个?”
她苦中作乐地抿了抿唇,拍拍肩膀,想将人打发回去。
“殿下容禀!”匆忙之下,她一时忘记了场合,用了从前的称呼,懊恼地一拍脑袋。
楚灵均素来不爱拘泥于小节,此时并无怪罪的心思,只疑惑道:“南嘉想说什么?”
“臣早年间……曾有过一番奇遇,从一位高人手中得到一颗……据说可以包治百病的丹药。”
脑海里,“高人”本人简直气急败坏:“宿主,你当真要将这药送出去?我们只有一颗啊!你以后要是万一……”
南嘉没管歇斯底里的系统,甚至还因为嫌它聒噪,径直给它禁了言。
新任伏波将军笑得诚恳,将装着药物的小瓷瓶递到楚灵均面前,挠头道:“陛下若不介意,或可一试。”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大昭皇帝闻言大怔,眼底迸发出惊喜的光。
“我……这……果真?”
“那位高人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虽有些不着调,但人……还是挺靠谱的。陛下若信不过……”
楚灵均接过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瓶子,视如珍宝地抓在手中,闻言十分恳切地出言道:“我知南嘉不会害我!”
一身玄衣的皇帝振袖拱手,郑重非常地做了一揖。
“这可使不得!”南嘉大吃一惊,连忙避开,又匆匆忙忙地伸手去扶。
身份尊贵无比的皇帝坚持长揖及地。
“卿以真心待我,我岂能再有所隐瞒。”
“此番寻医,其实并不是为了我的父皇。患有重病、急需此药的另有其人……那也是我的挚亲。”
“我代他也谢过你的赠药之恩。”她再做一揖,道:“先前皇榜上所张贴的奖赏,我会如约给你。此后,卿若有所求,只要于社稷无害、于公德无损,我定全力允之。”
“陛下何必多言?我……”
“我可以祖宗基业起誓,楚灵均日后定不负今日所言。南嘉还有何话要说?”
南嘉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脸上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陛下容禀。”她连忙还了礼,蹙眉道:“难道陛下以为,臣献出此药,是为了您许下的奖赏吗?”
不等楚灵均回答,她又毫不间断地接了下去,“臣今日之所以留下,只是为了偿还陛下昔日的搭救之恩、栽培之义罢了。陛下刚刚所言,臣实在惶恐,不敢受之。您若执意如此……”
楚灵均扶住她欲下拜的手,忙道:“我心昭昭,卿岂能不知?你我已相识多年,我怎会将你我之间的情谊看扁了?只是,你刚刚所言之事,并不能与今日之事相较。”
南嘉愣了一瞬,迟疑道:“为何?”
“你当初之所以落入狱中,是一心为国,舍己献身,我作为一国公主,明知其中有冤,不得不救。”
“后来栽培你,也只是因为你勇武有谋,是个可造之材。你所说的这两件事情,皆是公义使然,是我本就该做的事。”
南嘉到底是个武将——嘴拙。没多久,就被人绕了进去,挠着头,满脸不知所措。
楚灵均掩了脸上的浅淡笑意,若无其事地说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如今还做了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难道,爱卿欲将朕置于不信不义之地?”
南嘉拱了拱手。
“臣万万不敢。”
“如此,卿其还也。等你回疆之时,我再设宴为你践行。”
皇帝一招手,清瑶便温温柔柔地上前,将迷迷糊糊的人领了出去。
而楚灵均则拿着药瓶,直奔太医院。短短几月就憔悴了不少的太医令愈发愁眉苦脸,胆战心惊地辨认着丹药的成分。
遗憾的是,他并不能完全辨认出其中药材,更别提复刻。只能确定,其中的大部分药材皆是温补之物,于病人无害。
楚灵均在遗憾之余,不免又觉庆幸。想来也是,灵丹妙药,哪是这般容易得的?还好,还好,有了这药,她就不必再看着阿兄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
她拿着这药,亲自递给了自己的兄长。
现已拥有了全新身份的青年无奈一笑,没问是什么,便温顺地吃了下去。只是吃完药,免不了又要开口规劝:“天命如此,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若是往常,楚灵均定然要因为他这态度生闷气,但今日,心情却很是不错。
“嗯,天命如此。”她甚至还附和了一句。
虽然不知身边人忽然看开了此事,但楚怀安在疑惑之余,不免有些欣然。
他已热热闹闹地活过一回了,也就不必再有人为他伤怀了……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他心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可再次醒来时,身体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每天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的太医们也忽然展了颜,在给他把完脉之后,几乎热泪盈眶,而后便齐齐给他贺喜:
“乐安王殿下!您的身体已然无碍了……”
正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的青年微微侧头,因为这个称呼,愈发是满头雾水:“这是……是在唤我吗?”
几名太医对视一眼,随即便整齐划一地行了礼。为首一人上前,像模像样地说道:
“您本就是宗室遗珠,流落在外多年,昨日又献上奇药,治好了太上皇的头疾。陛下万分感念,便下了圣旨,给您封了乐安郡王……”
这可真是……楚怀安很快便反应过来,掀了被子起身,准备穿戴好衣物,出去接旨。
身边的侍女忙拦住他,体贴道:“陛下知您车马劳顿,特意吩咐了,不用您接旨。”
他这才发现,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一遍。
见他没有动作,侍女又小心补了一句:“也不用谢恩。”
“好。”他哭笑不得,又担心皇帝的说法不能让众人信服,心思愈发忐忑,可偏偏又不好直言。
侍女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拐弯抹角地解释道:
“殿下不必忧心,您虽与前景王是双生子。可陛下向来是非分明,尚且不曾因为前番事牵连安王府,又怎会因此迁怒于一直流落在外的您呢……”
相思苦(三)
今日没有朝会, 当朝皇帝在与几名重臣简单议完政务之后,便照例坐在了临华殿批折子。
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粗略一扫, 顿时兴致缺缺。
花团锦簇的文辞, 狗屁不通的内容——手还伸得忒长, 想往她后宫塞人了。
楚灵均一哂, 觉得这位实在太闲了些。
还是不要放在京城碍眼了。正好, 岭南尚缺一位长史,就让他去那儿好好教化百姓吧。
打定主意之后, 她便吩咐了身边随侍在侧的中书舍人拟旨,将这本没一点价值的奏本丢到了一边, 接着苦哈哈地批折子。
转眼便是晌午,清瑶低声附在耳边,说是太上皇那边来了人,请她到长乐宫那边共用晚膳。
想来, 应当是为了册封乐安郡王的事情。
“姑姑,你待会儿帮我往那边回个话, 朕忙得很。”
那厮当初拍拍屁股,就将这烂摊子推给了她, 从此整日关闭宫门, 连个日常的问候都没有——如今倒是冒出来了。
楚灵均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不舒服,说话的语气也便愈发不友善。
“等我得了闲,自然会亲自给他一个解释。”
“是,陛下。”
“还有, 清瑶姑姑,你帮我好好提点提点长乐宫里的人。”
清瑶颔首应好, 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听出灵均问道:“殿中熏的香不错,是尚寝局新献上来的吗?”
“已换了有些时日了。”清瑶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臣记得陛下说过,不喜欢之前的香,便做主换了。”
“最近的熏香确实比从前的好。”闻着舒心了不少。
但清瑶刚刚竟然对刚刚的问题避而不答。
楚灵均搁下奏折,直直地看着她。
清瑶歉意一笑,温声道:“不是尚寝局调制的香。我答应了制香人,不透露他的姓名。”
“不过……”温婉的女子弯了弯唇,无奈道:“不过陛下若想知道,去伽蓝阁一看便知。”
伽蓝阁?是青莲吗?
……青莲竟还会调香?
楚灵均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不该多问。但想起这个名字之后,她倒确实记了起来——自己是该往那走一趟的。
于是,在批完折子之后,她便踩着满地碎金到了伽蓝阁,在佛像前恭敬地上了香。
与青莲遇上,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真见着了,心中总觉得有些挥之不去的微妙感。
楚灵均笑了笑,拿起多年的养气功夫微微还了一礼,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欲从私库中拿出钱财,修建寺庙。国师以为如何?”
青年气度依旧高华,一举一动之间,皆是翩翩风仪,闻言答道:“陛下广结善缘,自是好事。只是不知,陛下为何有了此打算?”
楚灵均道:“从前在佛祖前许下的愿望应验了,故而以此还愿。”
“原是如此。”青莲道:“陛下若不嫌,请至正厅小坐片刻。”
楚灵均不疑有他,依言入内。青莲这个佛门中人,自然比楚灵均这个外行人更明白怎么修建寺庙。
楚灵均在与其详谈之后,有了不少收获。只是,正事谈完之后,场中气氛不由便添了几分尴尬。
楚灵均看着正为自己烹茶的青年,不好直接离开,只得找些闲话。
午时的那个疑问便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国师竟还会调香吗?”
青莲淡淡颔首,宠辱不惊地给她斟了杯茶,缓声道:“我少时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于制香之道小有所成。”
又解释道:“是我嘱咐了尚仪为我隐去此事,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毕竟姑姑交代得很干脆。不过话说回来……青莲从前竟真的是世家子弟,难怪有这样的学识、这样的气度。
“既是世家子弟,为何又入了佛门?”她好奇道。
“那时顽劣,不愿遵从家族安排入仕。”
楚灵均没忍住扫了他一眼又一眼——透过这满身清贵的皮囊,倒还真是无法想象青莲少时顽劣的样子。
“后来呢,怎么又做了国师?”她不禁得顺着话题问了下去。
青莲放下了手中摆弄的茶盏,倏然抬起头来,略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目光似有些慨然之意。
皇帝陛下立马警觉,飞快道:“我多言了,国师不必在意……”
“也是为了一个人。”他垂下了眼眸,语气淡得几不可闻。
楚灵均莫名耳热了几分,寻了个借口之后,便起身离开。
如今关系本就不尴不尬,若他再说出些什么不合宜的话,岂不是更糟糕了?
还是罢了吧。
*
要说如今御前的红人,那必然是襄阳侯洛含章。听说这人原本只是个北狄的俘虏,后来蒙今上看重任为长史,频频献计,凭战功得封襄阳侯,近日又留在了上京,掌管御史台。
这人无根无基,胆子却不是一般的大。在上任的短短一月之间,便接连弹劾了好几位涉嫌贪污受贿、官风不正的大臣。
其中不乏在朝中经营多年的要员,以及在朝野之中享有不小声望的大儒。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都怕下一个被革职下狱的人便是自己——在官场上混的老油条,有几个手脚是真正干净的?
大小官员齐齐纳闷,实在不知太上皇那般温吞的人,怎会有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儿。
但这话是不敢当面说出来的。
朝臣们至多只能和自己的好友聚在一起,骂骂那个碧眼小儿。
可当御史台的动静一日大过一日,诏狱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便有人再也坐不住了。
即便他简在帝心又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老底掀出来吗?
不如想办法将他扳倒。
弹劾新任御史中丞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到了君王的案头。
楚灵均只置之一笑,含笑看向坐在对面的异族文臣,叹道:“含章的棋艺,近日见涨了不少啊。”
洛含章道声谬赞,温顺一笑,手下的攻势却越发凶猛。修长的手指捻起莹白的棋子,不紧不慢地与黑子展开又一轮的搏杀。
不能输得太难看,也不能赢得太利落——这大概是绝大多数臣子秉持的信条。因为输得太难看,会让皇帝觉得你能力不行;而赢得太利落,又难免惹了君王不快,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力求稳妥再稳妥。
精明的谋士怎会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但他还是没有收敛自己的锋芒,毫不示弱,步步紧逼。
他最终赢了这局。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侍奉的主君虽说在战场中频有奇计,但于棋之一道并不擅长。
对面的人输了棋,可不但没有沮丧之色,反而开怀大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以皇帝的胸怀,并不会在意一局小小的棋。况且,眼前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通过这四四方方的棋盘,通过这黑白二子的厮杀,缅怀在战场中纵横驰骋、运筹帷幄的日子罢了。
异族青年恭谨地垂了眼眸,也弯眉笑了起来,为了附和皇帝,也为自己的猜测成真而欣然。
“我棋艺不精,让含章见笑了。”轩轩若朝霞般明艳的女子莞尔道:“卿赢了棋,想要什么彩头。”
洛含章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拱手道:“实不相瞒,臣看中主君这方松花御砚很久了。”
楚灵均笑骂一句,令人将那方砚台收拾好,又从私库中取出不少绫罗丝绸,一并赐给了他。
洛含章谢恩之后,便行礼告了辞。即将退出殿外时,却忽然遇上了一名仪表风姿俱不凡的青年人,秋波漾漾,在其眼眉;绿竹猗猗,在其风骨。
为其容貌气度而惊叹的同时,更为这人的特殊而惊叹——竟能不经通传,直接进入皇帝的临华殿。
“这是乐安王殿下。”引他出去的宫女忙为他介绍。
洛含章挂上完美的笑容,抬手见礼:“臣拜见乐安王殿下。”
四周安静了一瞬,这位乐安王似乎在观察着迎面走来的青年,“免礼。”
语罢,便转身进了内殿。
洛含章起了身,继续缓步离开。即将踏出正殿门的那一刻,却忽然回了头,审视着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乐安王,似乎对自己抱着某种……莫名的敌意。
相思苦(四)
“怀安!”
一踏进内殿, 女子略带惊喜的声音便传到了耳边。
楚怀安由衷一笑,心中的不快总算稍稍消减了些。
“怀安怎么来了?”楚灵均含笑坐起身来,殷勤地上前拉他的手。
“怎么与我这般生分?都说让你不要行礼了。”楚灵均无奈低语, 话中虽有不满, 却绝无怨怼。
“礼不可废。”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就被人手拉着手一起坐了下来。
“有什么不可废的?都是自家人。”楚灵均支着手看他, 眉眼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青年一身苏绣月华锦衫, 袖口处兼饰以雅致的竹叶暗纹,恰好与他束发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越发将人衬得丰神俊朗、郎独绝艳——而这一身行头,都是经她手送过去的。
她越看越欢喜, 暗道自己可比那不靠谱得爹会养人。
“长乐宫里那位……”楚灵均犹疑一瞬,撇嘴道:“太上皇想见你一面。”
“我……”青年眸光一颤,不自觉地别开了眼,艰难地组织语言, “既是太上皇有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灵均将人的手握得越发紧,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若想去见见, 那我便和你一起过去请个安,若是不愿, 也不用勉强自己, 总之有我陪着你。”
她轻轻附在他耳边,悄声安慰道:“现在可是我当家,谁也不能为难你了。”
楚怀安一颗心简直快跳到嗓子眼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样,坐立不安。
听到这话后, 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心中只余哭笑不得。
“可不能这样说话。”时人重孝道, 若是让那些言官听见这话,可又要揪着不放了。
可这劝谏的话到了嘴边,又让他吞了回去。楚怀安微微叹息,只好转移话题,说起自己的来意。
他是因为刚刚接到的任书过来的,事实上,那道任命他为吏部左侍郎的任书现在就捂在他袖子里。
而吏部左侍郎乃是从三品的要职,在吏部的地位仅次于长官尚书,实在不适宜授给一个刚踏进仕途的宗室子。
他将任书摆到桌案上,劝道:“便是……永宁郡主,也是从五品的舍人做起的。陛下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否则宗室里的年轻子弟,岂不是人人都盼着沐浴皇恩、平步青云。”
而大昭开国数百年,宗室的数量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若是今日开了这个先例,明日那些个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便要为自家的子侄求到御前了。
“他们若是真有怀安这样的才干,我自会一视同仁,绝不偏袒。”楚灵均知道他要劝什么,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乐意撤回任书,固执道:“不许再说。”
“我就是故意的。”她又凑了过去,小声道:“好教乐安王知道,章武帝可比熹宁帝大方多了。”
她的吐息就打在他颈侧……这可真是……楚怀安无奈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轻别开头去。
从前是兄妹,无论怎样也不会落人口舌。可如今,他们之间早已没了那层兄妹的关系……是始终将他当成了兄长,还是说,灵均心中根本不顾及男女之别?
楚怀安又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心中闷得慌。饶是聪慧如他,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的心绪,只能将自己的行为简单归结于对妹妹的爱护与担忧。
他默了默,还是提起了刚刚那个异族青年。
“方才与陛下对弈的人,便是洛桑吗?”
一句“你怎么知道”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悦道:“在外面等了多久?早便与你说过,让你直接进来。”
他还是满口应下,楚灵均却深知他下次还是会如此行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随他去。
“怎么突然提起含章了?”
听到这个称呼后,楚怀安的眉头又紧了两份,径直道:“观其面容,似有狼顾之相,陛下应该当心。”
这倒稀奇。
自家哥哥可从来都秉持着君子之道,鲜少在背后论人是非。
楚灵均不置可否:“怀安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我有分寸的。”
楚怀安点头,不再多言。
“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
“好。”
午膳过后,皇帝本想陪着楚怀安去看看新修缮的乐安王府。怎料遭到正主的再三委婉反对,于是只好作罢,吩咐底下的人务必尽心。
楚怀安温声与她告辞,跟着皇帝安排的人出宫,途中却恰遇一熟人。
正是不久前才提起过的永宁郡主楚令仪。
楚怀安避至一旁,深深一揖,而后及地。
郡主爵与郡王爵地位等同,即便官职略低,青年也不用如此谦卑。楚令仪一叹,拱手还了礼,本要离开,但还是驻了足。
“王爷安好?”
“蒙您关怀,一切安好。”
“近来住在何处?”
“蒙太上皇与陛下恩泽,暂居宫中,择日搬往王府。”
一连几个问题,青年都据实答了,只是始终低眉敛目,不曾抬起头来。
楚令仪又道:“我与王爷一见如故,欲请王爷到寒舍小坐片刻。不知王爷现下可有闲暇?”
“我之幸也,多谢郡主相邀。”
楚怀安吩咐身边人暂时等在府外,独自一人跟着楚令仪进了花厅。
待府邸主人屏退闲人,青年便起身离席,行至堂中,再次长揖,拿出了赔罪的态度。
永宁郡主待他从来友善,但他此前却刻意漏了消息给她,借她之手完成自己的计划。
对方要怪罪也是应当的。
“王爷这是做什么?”楚令仪弯了弯眉,笑得温良,道:“我只是初见王爷便觉亲切,故而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罢了。”
楚怀安拱手听训。单看他此时模样,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温温雅雅的人,行事会如此极端?
年轻女子凝眉,脸色稍微严肃了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无论情境如何,总要顾念自己。再不济,也该顾念亲人。”
楚令仪又想起那晚皇帝灰白的脸色,心中多了几分慨然,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陛下总是将你当做挚亲的。王爷做事如此决绝,难道便没有想过:倘使景王当真死在了去岁的寒冬,陛下哪日再明白了内情,心中该是何等悔恨?”
其实他已留了遗表,托付在可靠之人手中。若是发生了对方所说的这种情况,那人自然会现身……
“你竟要她做亲自杀害挚亲的凶手?”
“我……”楚怀安俯身而拜,脸上愧色更甚,“怀安绝无此意。”
楚令仪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着请他起来,“前尘已往,不必再谈,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盼你以后珍重自身,莫再钻牛角尖。”
“唯,多谢郡主教诲。”
“不敢谈教诲,只是虚长你几岁,想多说两句罢了。”
他垂着眸子,“……我知阿姐是为我考虑。”
楚令仪莞尔,眼前人还是第一次喊她姐姐。不过,这服软示弱的姿态,怎么越瞧越眼熟?该不会是跟今上学的吧。
府邸主人一挑眉梢,请他重新入座,“王爷喝什么茶?”
“自是客随主便。”他忽而抬起了头,迟疑道:“郡主能给我说说灵……陛下的事吗?”
楚令仪扬唇,又记起刚刚那句阿姐——原来是有事相求。
“王爷想问什么?”
*
一番整顿吏治之后,底下的群臣百官们在战战兢兢之余,也不由得对御座上的皇帝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可不是那位软和的熹宁帝了。
此前那些故作姿态,意欲拿捏新君的老臣立时便歇了心思,不约而同地乖顺了起来,然后……有了另辟蹊径的打算。
也就是将自己的子侄塞进皇帝的后宫里,给人吹枕边风。
一来呢,表示自己的顺服;二来嘛,如今后位正好空悬,若是自己家送进去的青年才俊真入了皇帝的眼,那么整个家族都能更上一层楼。
于是,劝皇帝擢选才俊、广开后宫的折子,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全部留中不发。
——开什么玩笑?往后院里养男人是要花钱的。
她可没有钱花在闲人身上。若要底下的臣子廉洁奉公,那么这俸禄总得往上提一提,让人能够养家;若要边疆的将士有战力,那么军饷、战备必不能少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比选秀紧要?况且,她现在的清闲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非得将一群莺莺燕燕放进来,整天看他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
对于那些开后宫的谏言,楚灵均权当未听过,只在心里暗暗给他们记了一笔,等着秋后算账。
可她并未料到,伽蓝阁里那位竟然也凑了这个热闹,上了一封骈四俪六、文采斐然的谏表。
皇帝看着这笔铁画银钩的字动作一滞,脸色瞬间便冷了几分,恨不得用目光将这封奏疏烧了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提起朱笔,在上面做了答复。
只是心绪始终难平,连带着对那袅袅娜娜的熏香也讨厌了起来,沉声命人掐了熏香。
侍女依言而行,顺带奉上一盏香茶。
楚灵均淡淡啜了口茶,却是再无心批折子,便起了身,沿着朱色长廊一路走到了御花园。
饶是皇家园林,入秋之后也不免有些萧肃。她越看越乏味,没多久便打道回府,正好遇上每旬固定来请平安脉的太医。
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惯例,楚灵均上位之后也没做什么改变,便稍稍卷起袍袖,将手伸了过去让人把脉。
她的身体一直康健得很。太医把完脉后,也只是说了几句老掉牙的话,委婉劝她夜间不要点灯熬油,早早歇息。
楚灵均听了几句之后,便不耐烦再仔细听了,本要挥手让人退下,抬头时却忽而注意到给自己把脉的人换了一个。
此前可一直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令亲自到临华殿。
“刘太医他老人家呢?”
看着约摸不惑之年的太医拱手答:“启禀陛下,太医令往伽蓝阁看诊去了。国师近来染恙,高热不断,其余人不敢贸然开药,太医令便亲自去了。”
“嗯?”楚灵均眸光一转,继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四日前,便染了风寒。本来以为只是小恙,谁曾想昨夜忽然起了高热,反反复复。”
劝她成婚的折子可就是昨日递上来的。怎么不干脆病死他得了?
楚灵均慢慢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倒没什么表示,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怎么突然便病了?”
这太医之前也去过伽蓝阁,闻言立刻道:“听阁中的小沙弥说,国师近来都在为新建的白马寺奔波,许是……劳累过度,才让风邪入了体。”
楚灵均话音微滞,“那便好好照料,尔等务必要尽心。”
相思苦(五)
因着那封折子的缘故, 楚灵均本与青莲生着气,但念及他是为自*七*七*整*理己交代的事情劳累染恙,以至高烧不退, 难免又有些心虚气短, 起了些恻隐之心。
便在晚膳过后, 往伽蓝阁里跑了一趟。
这院子依旧冷清得很, 除了那个小沙弥的人影之外, 只能看见一个昏昏欲睡的药童。
那药童瞧着十四五岁,正哈欠连连地看着炉上的药, 转头一瞥,却忽然看见了一身玄色袍服的女子。
大昭尚玄, 宫中能穿这个颜色的年轻女子,实在是屈指可数。饶是药童从前未曾有过面圣的机会,此时也一眼识破了来人身份。
那点儿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药童忙打起精神,战战兢兢地抬手见礼。
“起身吧。”
“唯。”
“国师的病可好些了?怎么太医院只留了你一人看护?”
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满之后, 药童禁不住擦了把额上的汗,小心地出言辩解。
原是此处缺了味珍稀的药材, 太医令唯恐他人会出错,便亲自返回太医院取去了, 便只留下药童暂时看护炉上正熬着的药。
药童答完话之后, 怯生生地看了眼皇帝,却见那包裹在锦绣华服之下的年轻君王微抬清眸,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药童飞快转动思绪,忙道:“国师……国师还未大安,身上还烧着……”
这帮太医院里的人, 真是越来越无能了。
“你们两个,好生照看着炉上的药。”楚灵均冷冷觑他一眼, 留下两个随身跟来的贴身侍女,便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到了青莲的卧房。
她驻足在屏风处,远远地打量着病榻上的人。不过几日不见,竟已消瘦了不少,满脸病容,看得人心中难受。
守在窗前的沙弥明允见到来人之后,草草地做了一揖,便忙着为青莲换更换额上的汗巾,随即又匆匆去了厨下,为几日水米未进的人熬些豆粥。
果然还是太冷清了些,一旦有个什么状况,连个身边侍候的人都没有。
楚灵均正盘算着往阁中添些人手,病榻上的人却忽然低低出声,一把如泉水般的好嗓子如今一嘶哑得厉害。
她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出他是想喝水,便也没再管什么男女之别,端起旁边的陶瓷杯,温声递到人唇边。
“青莲师父?还好吗?”
满脸憔悴的人急急啜了一口,听到这声音后,反而顿住了动作,紧接着便睁大了那双含情眼,堪称急切地抓住了楚灵均的一只手腕。
“青莲……”
“陛下!”
病中人的力气实在小得可怜,楚灵均稍稍一挣,便脱开了身。她原只是想先将喝水的杯子放回桌案上,烧得迷迷糊糊的青年却以为她欲离开,通红着眼,慌慌张张地起了身,然而病中无力,几乎摔倒在地。
好在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一把,这才让他没再磕在桌角。
“陛下!”青莲的语气十分古怪……竟平白透出几分惊慌。
楚灵均奇怪地望向他,正对上一双雾蒙蒙、清凌凌的眼。
他没再抓她的手腕,只用着病中全部的力气,扯住了她的衣袖,哀哀低语。
女子起先并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便躬了腰,拉进了几分距离。
“陛下……景王已死,无力回天……陛下怎能一味宠信方士,听从那些怪力乱神之语……”
楚灵均顿时拉下了脸,又不好对着病中的人发作,忍着心中的郁闷,淡淡开口:“国师病糊涂了,竟开始说胡话了。还是好好歇着吧,有事改日再谈。”
这话却好像触到了什么屏障一样。
烧得满面酡红的青年脸上愈发急切,眼中隐隐有着泪光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气陆刘捂另爸八耳伍,扯了扯唇角,道:“陛下……陛下还是不肯信臣吗……陛下。”
他抓着衣袖的手开始收紧,努力抬头看着君王,话中隐隐带着颤音。
“臣确实是顾氏子……但我从始至终,决没有要加害陛下之意。陛下英明至此,却不愿体察臣的真心吗……”
楚灵均秀眉微蹙,带着几分探究意味望向眼前的人。却只见到满脸的病容,以及怔愣的眸子,微微一哂,暗道自己为何要与这个病得糊里糊涂的人计较。
便弯了弯唇,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劝哄道:“国师真心,我岂会不识?且先歇着吧,万事都要养好身体再说。”
青年安静了下来,定定地走瞧了他一会儿,乖顺地躺了回去,复又阖目沉睡。
楚灵均在斟酌片刻后,还是没有直接离开,在榻前的小案前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人便又好似魇着了,开始哀切低语。
“陛下……陛下,天下社稷、朝臣百姓,都离不开您,您怎能就此而去……”
楚灵均听得眼皮一跳,皱眉凝神细听。
“……陛下,恕我这次不能遵旨……你说若有来世,不愿再纠缠……可我还是想陪着你……我想早些到你身边了……”
楚灵均心头巨震,恍惚间,心中忽而浮现出一个极荒谬的猜测。她深深看了眼复又归于昏睡的青莲,却是再不愿留在此处了,沉下神色,冷着脸离开了伽蓝阁。
回到临华殿之后,楚灵均坐在殿中主位,抬手召来了前顾相之子,如今正在翰林院供职的顾昉。
虽说他是新科状元郎,但到底资历尚浅,不过只是个五品小官。按理来说,轻易是没有机会面见皇帝的。
是以顾肪在收到诏令之后,也很是纳闷。他小心地跟在来传话的女官身后,低眉敛目地进了临华殿,躬身拱手,弯腰行礼。
却久久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
实在不对,今上一直以礼贤下士著称,从不会在小节上与臣下为难。
顾昉眉心微皱,心里不由闪过许许多多的猜测。
“抬头。”
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让顾昉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女帝陛下懒懒地倚在凭几上,端丽的面容上似乎透出了几分倦怠。目光却十分犀利,直直地审视着堂下的弱冠少年。
顾昉不敢再看,忙垂下了眼眸,以示恭谨。
“罢了,退下吧。”
“唯。”
顾昉拱手称是,趋步退出殿外之后,才发现身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果真是君威浩荡。
他饱含敬畏地望了一眼这座巍峨高大的临华殿,心中却不能不思考那个问题:陛下为何要召他觐见呢?
*
待顾昉退下之后,御座上的女子轻轻弯了弯唇角,脸上露出几分自嘲之意。
难怪她此前总觉得顾家那对父子身上,有几分诡异的熟悉感;难怪青莲说他少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顾氏,当真是好得很。
楚灵均唤来侍女,淡声道:“殿中的香,往后都不必再熏了。”
“还有……”她顿了顿,又飞快接上,继续道:“若是国师求见,不必来禀。朕不见他。”
傍晚时分,青莲果然来了。侍女按着皇帝的吩咐,委婉地告诉他皇帝今日并无闲暇,请他改日再来。
这位素来平和清正的国师却并没转身离开,而是一撩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丹墀之下。
直到乐安王照例来陪皇帝用晚膳,也不曾听从宫女的劝告离开。
走到长廊下的楚怀安微微一怔,倒也没多问,同往常那样拱手见了一礼,便温温和和地进了内殿,同楚灵均一起用膳。
他并没提起殿外的事,只是见她神色有几分郁郁,搁下玉箸,柔声问道:“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在亲近的兄长面前,她长长舒了口气,也没提自己与青莲那点儿破事,只闷闷道:“朝堂上那帮人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盯着我后院。”
楚怀安动作一滞。知道这个消息是一回事,由楚灵均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回事。
……是了,后位总是不能长久空悬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后宫就会住进新人……她总是要立后的,即便她此时不愿,以后也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
到那时,便会有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人站在她身侧,陪她赏景作画,共话桑麻。
他只要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心情就忍不住低落了几分。可他……有什么资格难受呢?
青年只能垂眸,强作镇定地说几句玩笑话,欲盖弥彰地岔开话题。
却到底是再没心情陪她用膳了。
楚怀安笑了笑,起身向她告辞,“臣府中还有些小事,今日便早些回去。”
退后几步,又猛然想起殿外的人,便又拱手劝道:“国师颇有清名,陛下不宜过分冷待他,损了自身声名。且臣听闻国师尚未大安,恐怕不能久跪。”
楚灵均眉头一皱,旋即了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待人离开之后,皇帝立刻招来身边的宫女,不悦道:“青莲呢?”
“国师半个时辰前便来了,一直跪在殿外,请求觐见陛下。”
倒还玩起长跪逼宫这套了。
楚灵均将手里的筷子重重往案上一扔,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嗤道:“那便将国师大人请进来吧。”
熟悉的梵香很快就随着青莲出现在了临华殿。从前,皇帝是极喜欢他身上的气息的,然而此时闻到,心中却只剩下愤怒。
被愚弄之后的愤怒。
身着长褂的青年国师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洒脱模样,即便因为生病憔悴了几分,也掩不住那骨子里的气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他自进殿之后,便举手加额,伏地叩首,行了臣子拜见君王的最重礼。
“臣来向陛下请罪。”
楚灵均不置可否,莞尔道:“国师莫再说笑了。如今虽说还是仲秋,但已有了几分凉意,国师还是回去,好好休养吧。”
青莲那张清隽的脸上,难得添了几分慌张,“求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楚灵均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反倒把自己气笑了,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好啊,你说。朕给你一个机会。”
青年国师这才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君王的视线。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如今正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陛下……”千般万般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苦笑一声,竟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国师来之前,未曾考虑好,要怎么继续蒙骗我吗?”
他再次伏下身去,哑声道:“臣万死。”
“卿既然不愿多说,那便也不必说了。我问,你答,如此便好。”
年轻挺拔的君王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的青年。
“你的本名?”
“臣出自清河顾氏,是已故文襄公幼子,家中行二,名唤微之。”
“我出生时的所谓谶言,是否只是你的刻意为之?”
“臣当年……”
楚灵均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国师不必多言,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便好了。”
“……是。”
楚灵均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少时父亲执意要我掌权,背后是不是有你的手笔?”
青年痛苦地抬起头来,光彩湛湛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仿佛梁间燕子的呢喃,“陛下……”
“这便是默认了。”楚灵均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拽回来,嫌恶地望了他一眼。
青莲霎时间便被刺痛了。他膝行两步,焦急地仰头去追寻她的眼神。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阿兄会以身设局?顾清之忽然告老还乡,是不是因为有你的劝说?”
她蹲下身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忽然间,绽出一个温柔而完美的笑容,“青莲,将皇家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想必还不错吧?”
“陛下明鉴!臣从无此意,请给我一个解释……”
“好啊,那国师便从你和那位陛下的事情说起吧。”
青莲脸上的悲伤都迟滞了一瞬。
“青莲,你知道的……我最恨欺瞒。”
相思苦(六)
常年在寺庙中清修的青莲法师忽而听闻了一个消息:清河顾氏的家主及其独子都病逝了。
前来上香的香客在谈起此事时, 皆是扼腕叹息,相顾慨然。
周围的僧侣俗客在听到此事后,也是惋惜不已。无他, 这位曾经的顾相确实算得上一位好官, 年前因为科举案被流放岭南时, 前去送行的人几乎站满了官道。
这样一位年老功高的老臣, 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岭南, 如何不让人感慨呢?
青莲法师的心中却不只有感慨。
因为人们挂在嘴边的这两位逝者,一位是待他温厚宽容的长兄, 一位是他曾经抱在怀中逗弄的侄子。
即便再怎么不染凡尘、一心潜修,他也到底身在这十里红尘之中。他姓顾, 即便如今已抛却往事、不问前尘,也到底改不了他从前姓顾的事实。
法师下了终南山,带着不多的干粮,一路行至顾氏族人的流放地, 亲自祭拜了长兄侄子的坟。
尚且还活着的顾氏族人多半已认不得他,唯有一名两鬓渐星的老者, 依稀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身清贫的僧侣,便是从前人人交口称赞的顾家玉树。
他们围在法师身边, 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流放之地的艰辛, 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最后愤恨又无奈地指着朗朗青天——家主立身清正,怎会公然做下舞弊的丑事,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他们围在曾经那个惊才绝艳的麒麟儿身边,希望这个唯一自由的人, 能够为顾氏洗刷冤屈,重振清名。
法师就这样带着族人的期许, 回到了煊煊赫赫的上京城。
他的确是个聪慧的人,通过沿途的诸般见闻,便已然明白如今的君王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绝对容不得一手遮天的权臣。
想来顾氏,便是因此遭了君王的忌惮。他的长兄与侄子,死在了天家的猜疑之下。
法师久违地感到了一点愤怒,不止是为无过而遭戮的族人,更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因为君王的好大喜功、频举战事,他沿途走过的郡县,几乎家家挂白、户户奔丧,人人脸上都是失去亲人的痛苦。
他怀着这样的愤怒,去见了被整个天下敬畏着的……暴君。
那日恰好是个艳阳天,他只身一人拦住了君王的轿辇,声色俱厉地历数其诸般罪名。
他居然没死。
云台殿外被公然杖毙的朝臣不知凡几,上京城中被抄家的士族勋贵数不胜数,然而这个胆敢辱骂皇帝的秃驴,居然保住了性命?
随侍在君王身边的护卫大为震惊。
法师本人也是极为震惊的。在此之前,他已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准备——他固然可以加入现下已十分庞大的刺客队伍……可国家无储,帝王一死,必起动荡。
可他也不能对长兄侄子的死视若无睹……法师已做好了在黄泉地府向兄长赔罪的准备。
君王却从那座华丽非常的轿辇中走了出来。那日,他遇见了一双澄澈而黯淡的眼睛,一个美丽而孤寂的灵魂。
“朕看你倒是个适合做官的。”
他被这句话弄得怔了一瞬,但很快便重整旗鼓,厉声质问:“历朝历代的君主,无不重视百姓的休养生息。陛下却为何连举战事、大兴征伐?”
“北狄扰我边疆,屠我子民,焉能不除?”
“蛮夷之患,已是冰冻三尺之寒,岂是一朝一夕能祛除的?陛下岂不知徐徐图之。”
君王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笑了笑,“你说的对,可惜我等不起了。”
果然是个好大喜功的主!青莲法师心中顿生愤懑,却被侍卫捂住嘴,带回了宫中。
君王倒未曾苛待他,只是在得知他的法号后,再三让他为一个人做法事。
他后来问过君王,她怀念的人是谁。
一向言笑晏晏、不动声色的君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样,第一次冷下脸来,罚他在雪中跪了一天。
他不曾从君王口中得到答案,但却自己摸索出了答案。
倒有些可笑,她放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竟是那位景王——因谋反之事死在狱中的景王。
难道是时日渐久,又忆起从前那几分情谊了?
真是可笑。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真情吗?
他被困在了宫中,反反复复地为那个人抄写佛经、操持法事,同时,也看着君王日复一日地接见术士,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他忽然理解了初见那日,君王口中的那句“等不起”,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起了点怜悯之心。
法师秉着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劝她顺应天命,莫再强求。
君王冷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唤他:
“顾微之,你处心积虑地到我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朕吗?”
他少时走马章台,张扬肆意……君王能凭着这张脸,查到他的本名,也不稀奇。
只是,该说皇帝果然多疑吗?
法师自认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宣了声佛号。
君王微嗤,忽而又承诺:只要自己为她所用,她可以下罪己诏,为顾氏平反。
法师心中并没什么起伏。顾氏族人已所剩无几,即便重回上京,也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流放之地虽然艰苦,但扎根之后,也未尝不是个容身之所,何必再搅进京城这趟浑水。
但他望着君王身上惯常穿着的月白色袍服,不知怎么的,竟然应下了此事。
那日,他看着君王即将离去的身影,问道:“陛下既然觉得我所图不轨,为何又要用我?”
“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她的笑容矜傲而自信,“你想杀我,便凭本事来。”
法师看着君王渐渐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生了点痛惜。这缕微妙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对着月色,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他果然得到了君王的重用,逐渐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法师清楚地知道:君王用他,也疑他;倚重他,也防着他。
她多疑、固执,不肯予人一丁点的信任。她狂妄、自大,还十分滥情,蓝颜知己遍布前朝后宫。
然而,当法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灰败的神色,心中竟闷闷的疼。
“你将如愿以偿了,爱卿。”
“……陛下,这是何苦呢?”
君王的身体在从前受过伤,一直未曾好全。但法师知道,真正让君王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的症结,恐怕在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君王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永远悲天悯人的性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总算没有因为眼前人流露出来的矜悯而愤怒,心平气和地说道:
“答应你的事,我自不会忘了。我亲自写的罪己诏,已交由永宁郡主。待她接受禅位,掌握朝堂之后,你顾家便可洗去污名,其余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青莲握紧了拳头。
一向平和的人,心中也生了点怒火,但很快,愤怒就被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的君王至死都不肯多信任他一点儿,非要用他做新君掌控朝堂的棋子,要让他成为新君施恩的棋子。
君王看出了他的不平。
她弯弯唇角,用尽最后的力气挑起他的下巴,就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地挑衅道:“爱卿,你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这个皇帝有多无耻吗?为何还要如此做态?”
“陛下……”
“你遇上我,也怪可怜的。”君王叹了口气,“若真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别再见了。”
这成了君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皇位更替得很顺利,法师也成了国师,只是不再干涉朝堂事。接受禅位的新君本以为他是避嫌,多番相请,皆被拒绝。
法师回到了终南山中,不再过问朝堂事,但却总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君王。
他用了很多年,也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与君王的事。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安安心心地坐化。一睁眼,却再次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珍馐美食,锦绣华服,走马章台,千金买笑。
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拜别了兄长,比前世更早上了终南山。前世为他剃度的住持,却坚持他尚有尘缘未曾了去,不愿为他削发。
青莲糊里糊涂地做了带发修行的记名弟子,所做的事倒是与前世一样,修行功课、译注经书……直到一年半后,定安公主降生,他下了山。
因为他总是忘不掉,前世君王登基之后,总有人拿她母亲的事情,攻讦她天生不祥、不堪为君。便跑进宫中,在熹宁帝面前演了一出天降祥瑞的戏码。
刚刚拥有爱女的皇帝大喜,当即为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取了文殊奴的小名,又邀请这位年少名盛的少年法师出任国师。
青莲婉拒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
君王说过,不愿与他再见。他来时,便已做下了决定,今日之后,不再走出终南山……
小婴儿的哭声恰在此时响起。
束发之年的法师顺着声音,望向熹宁帝手中抱着的孩子,觉得新奇极了。
这个看着乖乖巧巧的孩子,日后居然……再来一次,结果会否不同呢?
青莲留了下来,站在朱色的宫墙下,看着他的君王一点点长大。
……
回忆与现实逐渐交织在一起。
青年国师停止了他的讲述。
楚灵均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浅笑道:“所以,你现在求的又是什么呢?家族兴旺?天下安宁?还是……”
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青年的如玉般的脸庞流下,青莲苦笑着唤她:“陛下,我……”
“往后别这样喊我。”君王依旧笑着,从容而淡定,“青莲,你告诉我,你这样喊我的时候,能分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楚灵均又道:“不论如何,你确实也帮过我,我承你的情。只要顾氏守好本分,我不会动他们。至于其他的,今日便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青莲的手僵在了空中。
从来沉静如竹的人崩紧了脊背,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抖动,风中落叶一样易碎。
那一双清泓似的含情眼,如今盈满了泪水,雾蒙蒙地望着她。
楚灵均抬手遮住了他的眼。
“也别再这样看我。”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透过她,去追寻旁人的影子——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
楚灵均飞快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青莲心痛如绞,几乎要跪不住。他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不经意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那咸涩的泪没入唇角,也沁入心中。
……真苦啊。
悟黄梁(一)
“像, 太像了……”
“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双生子呢……”
三五名青衫小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一人听到这话后,也低声加入了讨论。
“要我说, 像, 也不像。”
“这话怎么说?”为首一名青衫小官做虚心讨教状。
“那位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 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却是清清冷冷, 好比那群山之巅的霜雪。”
几人一听这话, 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纷纷附和起来。
聊得正欢时, 一人却忽然用手肘接连去撞身边人。正低声交谈的官吏们恼怒地抬起头,正好望见那道萧萧肃肃的身影, 悻悻住了嘴。
楚怀安此时却没心思去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了。
他望着前边引路的内侍,心中一片激荡。行到禁中时,这人忽然出现,请他与自家主子一见。楚怀安本以为是皇帝派了人来, 然而行至此处,已足见蹊跷——这是往后宫去的路。
如今后宫没有新人……唯一可能召他的主子便是在长乐宫陪着太后的太上皇, 熹宁帝。
“中官,小王还有事在身, 便不奉陪了。”
在前引路的内侍忙道:“前边儿的宴会还要一会儿才开始的, 殿下莫急。”
“小王有事要禀告陛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执意要走,内侍满脸无奈,道:“这是太上皇的命令,还请乐安王殿下勿要为难小人。”
对方已经挑明了太上皇要见他,楚怀安便不得不奉召而行, 一路往长乐宫而去。
在过去的二十余载里,他已无数次走过这条小径——却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思绪万千, 忐忑不安。
长乐宫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原本侍候在殿中的宫人似乎得了命令,垂首敛目地退出去。
那个为他引路的内侍也福了福身,悄声道:“太上皇就在里面等殿下,您快去吧。”
楚怀安轻轻点了头,缓步入内。透过帷幕的缝隙,他已然瞥见了殿中人的身影。
那是抱着他入宫的熹宁帝,是他仰望了二十年的父亲。
他的指尖不住地颤了起来,双腿如有千钧之重,不能再进一步。
伴随着不断翻涌的思绪,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乱如风中蓬草。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心中只想转身离开,去打开那扇门,去寻他的陛下。
端坐殿中的人忽然出了声。
“是怀安来了吗?”
“是。”他急急地应了话,掀开帷幕入内,矮身跪了下去,而后以额触地,伏身叩首。
这是臣子待罪的姿态。
“这是做什么……”太上皇楚悦低低一叹,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快上前来,让我看看。”
楚怀安的思绪乱得不成样子,只有身体在机械地膝行向前。
楚悦便有些坐不住了,叹息着离开自己的座位,拢眉拉着青年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身体可还好吗?之前落下的病根也好全了吗?”
一向玲珑剔透的人默了半晌,还是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木讷地颔首。
太上皇好似松了口气。鬓发渐星的年长者握着青年的手,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目光下的青年只觉全身上下都陷在了火海中,被灼得体无完肤。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力维持这这副淡然的姿态,而不是狼狈地打着颤,发着抖。
但当年长者的手怜惜地抚上他的脸时,他还是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别开头。
楚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楚怀安恍然反应过来,全力挣开太上皇的手,再次直直地跪了下去。
“请太上皇恕罪。”
楚悦的脸上只剩下苦笑。“怀安……怀安……”他轻轻呢喃起养子如今的名字,不胜愧悔,叹道:“还是这名字起得好。”
“时靡有争,王心载宁。我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别无他意……想来,是让你误会了。”
楚怀安霍然抬头,又飞快垂了眸子。他心如乱麻,本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不管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寓意,总归都与他无关了。他不再是楚载宁,只是楚怀安。
往后,再不会有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文祯太子是如何恭顺有礼,如何敏而好学。他也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仿着那个影子,满怀希冀地去讨双亲的欢心。
“臣不敢。”他低声应了一句。
楚悦哑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许多怅然。
“闭居长乐宫时,我想了很多事情……怀安,我从前确有私心,对不住你,但我始终是将你当子侄的。”他忐忑道:你若愿意,私下里,还像从前那样称呼我,可好?”
青年犹疑地望过去,正对上年长者温柔而包容的眼神。他却不敢再看,抖着手行礼,“臣万死。”
太上皇似是叹了口气,他将这个纤瘦的青年从地上拉起来,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慈父一样,为青年抚平衣上的褶皱。
他没有再提起刚刚的事,只道:“前面的宴会想必要开始了,随我一同去瞧瞧?”
“唯。”
楚怀安守着臣子的界限,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楚悦却强硬地将他拉上了帝王的轿辇。他拒绝不得,只能挑着角落的位置远远坐下。
好在此处离宴会所在的嘉德殿不远。一炷香后,轿辇就落了地。楚怀安依礼谢过,得体地与迎上来的诸位同僚见过礼,便在自己的席位落了座。
太上皇在上首落座之后,宴会便也随之开始。泠泠的雅乐伴着歌舞响起,底下的臣子们不约而同地举杯,向上首的两位频频敬酒。
楚怀安跟着众人向上首敬了两轮酒之后,便再没理身边同僚的搭讪。他的心绪还未完全平静下来,只沉默地拿着酒杯自斟自饮。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却忽然近前,“陛下赐酒。”
君王赐酒赐膳,都是臣子莫大的殊荣。*七*七*整*理
楚怀安自无边思绪中抽身,会心一笑,依礼向御阶的方向做了一揖。一直留意着这个方向的楚灵均也随之弯唇,朝他遥遥举杯。
青年重新落座,执起女官搁在食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却并不是女官所说的“酒”。
楚怀安望着杯中醇香清甜的牛乳,不禁哑然。
青年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深了些,却又在听到身侧同僚们的奏请之后,化为浓浓的苦涩。
“中宫空悬,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正是,我儿应该及早遴选邦国俊彦……”
难怪闭居长乐宫的太上皇今日竟然参加了中秋夜宴,原来也是为了后宫之事。
丝竹管弦之音,伴着朝臣们的调笑劝说之声,不间断地缠绕在耳边,让人心下越发烦闷。
偏偏腹中也不合时宜地泛起了阵阵的疼。
楚怀安攥着自己的衣袖,无力地垂下了眼。
“乐安?殿下?”不远处的永宁郡主甫一回身,便看见了青年苍白的神色,关切道:“可是有何不适?空腹饮酒到底不好。”
“索性今晚也不是什么重要场所,殿下先回吧。个中缘由,我会向陛下禀明。”
楚怀安勉强笑了笑,谢过楚令仪的援手,而后便顺着她的话起身离席,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上管家见他身上沾染了酒气,不免忧心,“仆吩咐厨下煮碗醒酒汤?”
青年没应,只吩咐无事不得打扰,胡乱解下身上的氅衣,蹙眉瘫在了案上。
管家碍于他的吩咐,只得长叹一声,带着周围人退下。
于是,当皇帝陛下从宫宴中脱身,穿着一身常服驾临郡王府时,见到的情景便是青年独坐于月夜之下,素手拨弄着手下的瑶琴。
楚灵均于音律之道不甚精通,但也听得出他所奏的曲目——《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那么,阿兄心中所惦念、所渴求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是之前那个谢氏的未婚妻?皇帝陛下又想起从前他与谢瑛琴笛合奏时情景,心中添莫名了点不快。
她加快脚步走进庭院中,说话的语气也凶恶了几分,“说好了一同过中秋,怎么走得这般快?”
流水般的琴声骤然停下。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漾着细微的光。
“我……太上皇来了,我以为陛下要与您的父亲……”
“他与太后花前月下,我搁那儿讨什么嫌?”楚灵均瞪了他一眼,在注意到他被琴弦挑破的指尖后,又哑了火,不悦道:“阿兄平白毁了我的约,好没道理。”
前日说起中秋宴时,的确是提过一嘴,但楚怀安只以为是玩笑话。
他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懊恼不已,正要开口道歉,手指却被女子抓在了手中。
“我……”
楚灵均用丝帕拭去了指尖沁出的血,嘱咐道:“还是该小心些。”
他点了点头,强做镇定地将手抽回,歉意道:“抱歉,今日是我之错。”
楚灵均原本是生气的,可如今心中还横亘着一个未解的迷题——
“无事。”她摆摆手,试探道:“都说琴为心声,却不知怀安今日对月思人,为的是谁?兴许,我还能成人之美呢。”
“没有旁人。”青年脸上沾染了艳丽的霞色,漂亮的眉眼耷拉了下去,似乎不愿听她这么问话。
楚灵均半信半疑,“怀安可不要骗我。我可是亲耳听见你在这弹《凤求凰》的。”
她将心中那抹没来由的不快压在角落,云淡风轻地问道:“难道你还惦念着那位未婚妻?你若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安排一番……”
“没有旁人。”青年抬起眸子,直直地望着她,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心中没有旁人。”
“果真?”
“绝无虚言。”清冷的月光撒在楚怀安身上,无形中为他镀了一层银辉,将人衬得更加温柔隽秀。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敢再妄求其他,只愿余生能伴在陛下身侧,尽己所能地辅佐陛下成为万世明君。”
冷月无声,只有青年婉转清脆的声音缓缓流淌。
悟黄梁(二)
窗外云蒸霞蔚, 莺啼燕啭。
楚怀安坐在御花园的石桌上,看着满脸纯真的绯衣少女折了枝极富丽的山茶花,殷殷期盼地递到他面前。
“阿兄你瞧, 今年的山茶花开得多好!”
他接过了那枝娇艳欲滴的山茶, 却道:“我不是你的兄长, 我也不要做你的兄长。”
少女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变成不解与疑惑, 其中还夹杂了点沮丧。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稍稍黯淡了下来,瞧着可惜极了。
楚怀安心念一动, 还是坚持道:“我不是你的兄长。灵均,我要做你的帐中客、枕边人。”
女子愕然地睁大了眼。原本满是孺慕之色的眼睛, 此时澄满了厌恶与鄙夷。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声音里饱含失望,“楚怀安,你竟藏着这样腌臜的心思!从今往后, 我们再无瓜葛,就此割袍断义!”
她的话如利剑一样, 深深地刺痛了楚怀安。
他跌坐在铺满鹅软石的小径上,无力地看着女子消失在花丛掩映之间。
“不要, 不要……我错了, 陛下……陛下,臣错了……”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说什么呢……”
他睁开眼睛,飞快地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青年眼中余悸未消, 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认错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怎么?怀安做噩梦了吗?”
他愣了愣, 慌忙松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攥着她的衣袖。
楚灵均含笑看着他,又将自己的衣袖慢慢抽了回来,凑到他的耳边,话中难掩调笑之意。
“未曾想到,阿兄醉酒之后这样黏人啊。昨晚,你可是一直攥着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
“我……”短短一句话,却在青年如玉般的脸上渲染出了一片的红霞,就连耳根处,也是鲜红如血。
“酒后失态,还请陛下海涵。”如果忽略他的神态的话,那么青年此时的声音与姿态已足以称得上镇定。
陛下不太想海涵——她可是一宿没睡。一身玄色对襟裙的女子难掩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无奈道:“好在今日没有朝会……先让我睡会儿。”
语罢,便又打了个哈欠,直直地倒在了一旁的贵妃椅上。
楚怀安本要出言劝人到床上去,可在见到她满脸的倦容之后,又哑了言,不愿吵醒她,只迟疑地从柜中取了备用的毛毯,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在呢,没走……”躺椅上的女子轻声呢喃了一句,扯过毯子,翻了个身,蹙眉睡了过去。
楚怀安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
灵均还拿他当兄长,所以才毫不顾忌地在他的卧房中歇下。
而自己,却肆无忌惮地利用着这份亲近,享受着这份关怀……如此卑劣。
于公,他不该觊觎自己侍奉的君主;于私,他又怎能对自己照顾了十余年的妹妹,起这样腌臜的心思。
青年站着,全身都在发颤,艰难地扶住旁边的紫檀梅纹屏风,慢慢蹲了下去。
如果灵均发现了他的心思,如果灵均知道他心中竟怀了这样的心思……
楚怀安将下唇咬得发白,眸中水雾缭绕。
*
楚灵均醒转时,清瑶已然拿了干净的衣服侯在一旁,想来是怀安知会了她来。待皇帝陛下洗漱完之后,府上的侍从又端了膳食进来,恭敬地摆在她旁边的食案上。
一切都很妥当,就是一直不见此间主人的身影。
她拿着玉箸,蹙眉向府中侍从问道:“你们家乐安王呢?”
“殿下梳洗过后,便去官衙理事了。”
楚灵均眼神一侧,“今日难道不是休沐?”
“是……但是,殿下一向忧心王事。”
近日,朝中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他特地跑过去的大事吧?休沐日也不在府中好好歇会儿。
楚灵均只是忍不住向身边的清瑶念叨几句,并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然而等她回到宫中,像往常一样召人到临华殿共用晚膳时,却发现这人又将那些不必要的礼仪规矩捡了起来,一股脑儿地往身上套。
起初,皇帝陛下还以为自家兄长是因为那晚醉酒失态,一时羞赧,不曾往心里去。好在几天下来,她终于品出了不对。
坐在临华殿的皇帝陛下看着手中这份铁画银钩的奏疏,不悦地撂下了笔。
“去请乐安王。”
青年很快奉召而来。
楚灵均听到脚步声后,便咬了咬牙,抢先道:“免礼,赐座,赐茶。”
楚怀安行礼的动作一滞,听话地在旁边的席位落了座。
“怀安为何自请到云州赈灾?”
他本要起身答话,却又在皇帝递过来的眼神中止了动作,只拱手一礼,道:“赈灾是大事,不可轻忽。臣想为陛下分忧……”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陛下已经斩钉截铁地否决了此事。
“朕不允。朝中还没到无人可用的时候,用不着宗室的郡王亲身上阵。再者,云州地界偏远,你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
服了那枚丹药之后,他的身体早已经康健若常人。然而,楚灵均却总是下意识地将他当成病弱公子。
楚怀安默了一瞬,试图为自己争取:“臣的身体早已无碍了……陛下不允,难道是信不过臣吗?”
“我怎会信不过你!”默了一瞬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语调重新归于平静,“你莫拿这些话来激我。此事无需再议,我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了起来,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怀疑道:“非得去云州?朕怎么觉得乐安王是故意躲着我呢?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乐安王……”
“臣不敢。”
楚灵均瞥见他提衣摆的动作后,心中没来由地起了怒气,将手中的奏疏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往殿门的方向一指,喝道:“滚出去。”
楚怀安犹豫片刻,竟真的拱手告退。清瑶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皇帝陛下案上的青花瓷茶盏很快就碎了一地。就在清瑶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手中那难得的白玉镇纸哀叹时,她竟将手中的东西放了回去。
清瑶顿时松了口气,却直直对上了楚灵均的眼神。
“姑姑,他欺负我。”
哎呦,谁敢欺负您呢。朝堂上那帮老臣,可是恨不得绕着您走。
清瑶虽然知道事情原委,但心里总不免偏向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急急出言安慰。见她怒气稍解,才劝道:“想来,乐安王殿下也是想为陛下分忧——这份心意总是好的。”
“你瞧他那副样子!我才不要他的好意。”
清瑶再劝:“陛下待乐安王和善,不希望他拘于俗礼。可殿下到底是臣子……恐要遭人非议啊。
楚灵均这回听进去了,心里的气消了,开始懊悔自己对兄长说了重话,在侍女面前落了他的面子。
皇帝是不会道歉的——但为了不让乐安王遭君王厌弃的流言传遍宫廷,她遣人从皇帝的私库中选了礼物,令清瑶亲自送过去,以示信重。
清瑶领命出了殿门,却在廊下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朱衣玉冠,倜傥若神,正是乐安王殿下。
楚怀安在瞥见清瑶出来之后,忙提着衣摆飞快上了台阶,匆匆向清瑶拱手一礼,迟疑问道:“尚仪,不知陛下……”
“陛下已然消了气,正批奏章呢。”清瑶看出了他脸上的担忧,更加不解他此番作为,问道:“殿下既然心中放不下,刚刚又为何要离开?”
“我……”丰神如玉的青年垂下凤眸,得体而规矩地向临华殿的方向施了一礼,“不敢逾越。”
他的声音极轻,不像是回答旁人的问题,反倒像是在警醒自己。
“天气渐凉,还望尚仪提醒陛下添衣。”
“下官定然尽好本分。”
年长的尚仪女官看着青年逐渐离去的身影,又回头瞥了眼高大巍峨的临华殿,幽幽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这是闹什么呢?
她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算是少数几个知道楚怀安身份的人,深知兄妹俩的情谊深厚,非常人可比。
好不容易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得了丹药,不必受天人永隔的苦,怎么偏偏又闹起来了呢?
悟黄梁(三)
公事谈完之后, 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堂姐妹难得放下政务,聚在一起煮了壶茶。
永宁郡主轻哼一声,看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 立马拿出为君分忧的架势, 道:“陛下心情不佳?”
皇帝不答, 只支额长叹一声。
“难道是为了云州的灾情?”
“昨日洛含章已然递了折子回来, 受灾百姓业已安顿。”楚灵均摇头, 抬手为对方和自己各斟了杯茶,道:“阿姐觉不觉得, 怀安性子越来越冷了。”
楚令仪端茶杯的手一颤,吃惊地望向她, 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乐安的性子不是一直这样吗?逢变之后,性子冷清了些,倒也正常, 陛下怎么忽然这样发问?”
“啊?”楚灵均比她还要吃惊——可是阿兄待她一直都很温柔体贴啊,哪里冷清了?除了最近这阵, 阿兄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
“陛下竟不知道吗?乐安冷美人的诨名都要传遍六部了。”见她果真不知,楚令仪有些促狭地弯了弯眉, 道:
“不单是吏部, 就连我手下的小吏也不敢往他跟前凑。每每与吏部交接,都要我费心费神地逮人过去。”
楚灵均大为震惊,回过神来后,便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神色,略带些不满地开口:“怎能随意给大员起这样轻佻的诨名。”
楚令仪一挑眉, “其实,这诨名还有一番渊源。”
说完, 便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矮案,笑盈盈地望向对面之人——显然是等着楚灵均主动发问。
楚灵均却不上套,慢吞吞地捧起刚刚泡好的西山白露啜了一口,便悠悠然移开目光,吩咐周边的侍女再拿碟糖渍梅子。
“陛下不如少时有趣了。”楚令仪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这才道:
“林相家的小女儿,自中秋宴上惊鸿一瞥后,便深深仰慕起了乐安王的风采,接连半个月都堵在他回家途中倾慕心迹——”
楚灵均心中涌起些微妙的不舒服,身不由主地蹙起了眉。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众人为此叹息不已,故有此名。”楚令仪收了手中的这扇,含笑望过去。
楚灵均隐秘地松了口气,抬眼却见楚令仪正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于是启唇道:“仪姐姐何必羡慕怀安的桃花。我听说尚书台的沈侍郎,也几次向阿姐吐露心迹,甘愿放弃仕途,自请入罗帷……”
青衫飒飒的永宁郡主一听她提起此事,便拱手作揖,连连告饶,“陛下莫要打趣我。”
“嗯?”楚灵均抬眸望去,“我记得阿姐少时不是一直钟情于沈卿吗?”
只不过,沈忆安少有才名,野心勃勃,不甘蹉跎于后院之中。故而楚令仪才为了了却自家奶奶的遗憾,与如今府中那位成婚。
不知怎么的,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忆安如今却放下了身段,求着到郡主府给人做侧室。
“少时贪慕颜色,这才乱了眼,迷了心。陛下饶了臣,莫再提了。”楚令仪失笑着摇摇头,“不过,今日说起这些,臣倒是有一不情之请。”
“阿姐怎么同我这般客气?”
“柳郎家中世代从医,对医术十分感兴趣,陛下能否让他在太医院谋个职位?”
“不过小事罢了,既是仪宾所请,自然无有不从。”
“陛下误会了。非是柳郎所求,是臣想成全他的心愿。”
楚灵均点头,又想起前事,揶揄道:“是因为仪宾拒了沈卿?阿姐真上了心?”
永宁郡主耳根微红,少有地露出些窘态,面对她的连连追问,无奈道:“这些年来,柳郎始终以真心待我,朝夕相伴,彼此扶持,怎能辜负?”
年轻的皇帝眉梢微动,心中立马浮现出一个朱衣玉冠的身影。
朝夕相伴,彼此扶持……那这与亲人之间的情谊又有什么区别?
楚灵均手上的动作一顿,隐隐约约地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
又是一年年底。
皇帝在吩咐底下人给各军送去慰问物资之后,还特地往京郊驻军军营跑了一趟,以起励军之效。
因为皇帝本人不喜排场,故而朝堂上的官员并没有全部陪同。今日巡幸军营,只有几位近臣、大员跟随在侧。
楚怀安自然在队伍之中。他恭谨地笼着手,得体地跟在皇帝身后,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为什么不看看她?
……他不敢看她。
目光每每触及那个匀亭的身影,心里的野望就会如野火燎原一样,烧遍他的四肢百骸。君王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一句例行公事的关怀,也能轻易将他好不容易建筑的心防击溃。
他是如此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可是……纲常伦理这四个轻飘飘的字,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看,不能越雷池一步。楚怀安低着头,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可掀开帘子之后,那张皎若日月的脸竟就出现在了马车内,将原本素雅的坐席映照得朗朗生光。
“陛……”
话还未出口,马车里的人便已然开了口:“听说怀安府上的梅花开得极好,正好去瞧瞧。”
楚怀安皱眉,“您出行不带侍卫,恐怕……”
“后面跟了暗卫。”楚灵均淡淡答:“再者,若今日这样的日子还能出了差错,那我便不得不请京兆尹到清室过年了。”
她看着垂手肃立的人,目光一转,道:“莫非怀安嫌我冒昧?那我这便……”她作势要起身。
“不敢,只是担忧您的安危。”青年忙接了话,在玄衣女子对面落座。
此处无人,但他仍对她敬执君臣礼。楚灵均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气闷,但目光在青年身上逡巡一圈后,又将这点情绪压了下来。
好似清减了几分。
“最近吏部很忙?”
必然是忙的。年底时分,吏部要考核中央官员,也要审查各郡县地方官吏的政绩,以拔擢政绩优良者,黜落尸位素餐之人。
这些事情最是繁琐。楚灵均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青年答:“承蒙垂询,尚可。”
两人各怀心事,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马车之内便陷入了沉默。
楚灵均透过车窗的间隙,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喧嚣烟火,有些感慨地想起:少年时她与兄长是经常一同乘车出游的。
想起当年的情景,再对比今日的境地,已经登基的皇帝陛下难免有些慨然。
一直平稳行走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御者隔着遮挡的帷幕禀告:“殿下,林相家的千金……又来了。”
楚灵均便侧目看对面的人。
霞姿月韵的青年有些歉意地拱了拱手:“您请见谅,容我先去处理些私事。”
楚灵均颔首允了,抬手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去观察那个胆敢堵郡王车驾的女郎。
乌发半束,红衣猎猎。
瞧着是位极潇洒肆意的娇俏女郎。也不知,以林文那样板正的性子,如何能生出这样迥然不同的女儿。
楚灵均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名红衣女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多时,那女郎便将一枚香囊扔到了青年怀中,飞快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转身离去。
青年也回了马车——带着那枚精巧的香囊。
楚灵均抿了抿,正思忖着如何开口。
楚怀安已再次开口致歉,温声吩咐马夫继续驾车。
楚怀安道一声无碍,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那便是林维桢的女儿吗?看着倒比她那个一板一眼的娘有趣,怀安……”
“林女郎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心许国,难再许卿。”自他回到座位之后,心中便堵得厉害。他既怕眼前人在意这个小插曲,又怕她不在意,只能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安地揣摩着她的态度。
可只要她流露出半点儿对那女子的赞赏之意,楚怀安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他害怕她要说的下一句话,也是像旁人那样,撮合,甚至是直接赐婚。
他不能想象,他会和其他的女子成婚结姻,而他朝夕思慕的心上人却做了他的证婚人。
楚怀安将指甲掐进了掌心,眼睫微颤,撑起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强笑道:“我从前便与您说过,无意成婚,您忘了吗?”
“怎会。”楚灵均便笑,将目光慢慢放到那个绣着蕙兰花纹的香囊上,淡声赞道:“这香囊瞧着也不错。”
也不知那人从何处打听到,阿兄喜欢兰草。
青年垂下清眸,身姿依旧笔挺,“香囊虽好,我收着却不合适。回到府上之后,我便遣人送回林府。”
看来阿兄对她果真无意。
楚灵均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想到,楚怀安如今对她的态度,好像比拒绝狂蜂浪蝶时,好像也没好多少。
于是心情难免又低落了下来,开始思考事情为何演变承这样。
这问题她之前也思考过许多次,始终无果,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片刻间茅塞顿开。
马车缓缓停下,她跟着此间主人,一路去到了那片梅林。虽然赏梅只是她随口寻的托词,但一起赏梅,总比两相沉默来得好。
楚灵均便跟着楚怀安穿梭在梅林之中。
这片梅林还是前任府邸主人栽种的,经楚怀安修剪后重获新生,景色确实不错。
然而天公不作美,没多久,便有黑沉沉的乌云遮了湛湛青空,紧接着,便飘起了蒙蒙细雨。
起先楚灵均还不怎么在意,婉拒了楚怀安回到室内的要求。但很快,空中飘的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楚灵均在懊恼之余,也只能拉着楚怀安匆匆跑向梅林周边的凉亭。
可惜衣衫已在突如其来的骤雨中被打湿。
颇有些狼狈的兄妹俩在朱色长亭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弯唇笑了出来。
“今日这雨好急。”楚灵均话中还有些惊意,站在亭下等着仆从将伞送来。
“是有些突然。”青年文臣附和一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攥在皇帝手中,轻轻挣了挣。
楚灵均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手。
“为免受凉,您还是先去沐浴梳洗,换身干爽的衣物吧。”楚怀安从姗姗来迟的侍从手中接过油纸伞,亲自为她撑开。
女子点头,末了又补充道:“我倒无妨。倒是怀安,该去换身衣物。若因此染了风寒,我要难过的。”
青年握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旋即又松开,“多谢关怀。”
这句客套疏离的道谢好似又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楚灵均别开目光,沉默下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青年浸在风雨中的半边身体。再一抬眼,赫然发现水墨的油纸伞在不知不觉间已向自己倾斜。
真是矛盾得很。
近日沉积于心的郁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楚灵均皱眉道:“楚怀安,你为何总是这样时热时冷,忽远忽近?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青年呼吸一滞,艰难道:“礼不可废。您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
楚灵均心里越发不悦,也不管什么风雨,径直加快了脚步。
青年撑着伞追在后头,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情急之下,高呼道:“灵均!”
楚灵均脚步微顿,到底还是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行至长廊下。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收了伞。衣袖卷起时,如玉般白皙的手腕上好似带了点淡淡的淤青,恰好撞进眼帘。
楚灵均没管身边引路的侍从,上前几步便抓过了那只带有淤青的手腕。确认没什么大碍后方才松开,只是人却没退后。
“您……”
“十岁那年,我的那位兄长曾教导我,礼只是约束人修心养性、正身清心的工具,而非束缚人的枷锁。”
她凑到他耳边,说话的声音极低,“乐安王殿下觉得呢?”
“我……”楚怀安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她跟随侍从离开。
悟黄梁(四)
楚灵均跟随侍从换了身干净的衣物之后, 那场骤雨也停歇了下来,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贵人, 殿下已令我等在花厅备下茶点……”
“不必了。”楚灵均心里正是郁闷, 一点儿也不想品尝王府的茶水糕点, 只是脚步一转, 又记起吏部昨日已经将去岁那批进士的任免情况递了上来——然而个中情状却不甚具体,不如让这位刚刚升了官的吏部侍郎汇报一番。
便驻足转身, 道:“带路,我要去府上的书房。”谈正事, 自然还是去书房合适。
“另外,现在去将你们家殿下请过来。我与他有事商量。”
侍从福身应是,垂首带路,在行至书房时殷勤推开门, 但没跟着进去,只是在门口躬身告退。
想来府上的书房应该是个不能轻易进出的地方。楚灵均略一思忖, 也没再为难她,自己进书房挑了个座位坐下。
这书房布置得极清雅, 各式各样的古籍善本排列有序, 整整齐齐地置于书架中。而书房正中央则放着一张紫檀雕螭龙案几,其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楚灵均还眼尖地发现,上面那方端砚正是自己所赠。
她轻哼一声,飞快地将屋子打量了一眼,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中绘了一株兰, 幽香清远,素雅高洁, 寥寥几笔,却将兰草不落凡俗的姿态尽将描摹了出来。
是楚怀安所作吗?她知道楚怀安善绘丹青,尤善花鸟,从前还收藏过几幅他的画作放在含光殿,自然也对他的风格有所了解。
但这幅画,好像与她从前收着的那几幅画,略有不同啊?
楚灵均心下疑惑,便上前几步,试图看清画作角落里的落款。广袖翻飞,竟不慎碰倒了博古架上的狴犴摆件。
她连忙伸手去扶,却听得一声轻响,紧接着,博古架便开始缓缓转动。
一个不怎么宽大的密室顿时出现在眼前。
楚灵均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昭昭君子,但也无意去窥探兄长的隐私,心中虽觉疑惑,还是准备将摆件放回原位。
一抹艳丽的红却忽然闯入视线之中。这缕与书房整体氛围几乎格格不入的颜色,立时便撰取了她的注意。
那也是一幅丹青,绘的却不是花鸟草木,而是一个少年女郎的背影。
榴红色的裙摆艳丽如火,半挽的墨发如瀑般迎风飘扬。
站在密室门口的皇帝陛下,立刻就想起了刚刚路上遇到的林家姑娘。
难道阿兄心里其实是喜欢她的吗?
楚灵均心中的失落如潮水般涌上来,久久难以平息。她下意识地往里走了两步,盯着画上的题字出了神。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乍一看,这似乎与画中内容毫不相干。然而顷刻间,楚灵均便想起少时曾在阿兄殿中读到的集子。
依稀记得,是王雱填的眼儿媚……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所以,他果然是喜欢林家女郎的。
那为什么在她面前却总是矢口否认呢?
皇帝陷入沉思,甚至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发觉。
直到楚怀安推开门,颤着声音唤:“陛下……”
她转身望去,楚怀安已然提着衣摆跪下,拱手请罪。
“请什么罪,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中堵得厉害,但面上却没露出不满,抿抿唇,挂上一个浅淡的笑。
“朕来找卿,是为了公事。对于新晋进士的政绩功勋、任免赏罚,不可轻忽,你再拟份折子,将个中情状具呈纸上。”
青年自进门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此时闻言,方才直起身子,抬眼看她,良久应道:“……臣遵旨。”
楚灵均的心神全在那副画上,也没注意到楚怀安脸上似悲似喜的神情,径直抬了脚,离开这个昏沉沉的书房。
“卿的画技,似乎精进了不少。”没走几步,心中那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便又将她扯了回来。楚灵均在青年身边停下,目光炯炯,语气却平平:“不知这画中*七*七*整*理人,是谁?”
她刚刚明明已有了答案,但却犹不甘心,非要听他亲口说一遍。
楚怀安张了张嘴,却没答话。那不能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牢牢地堵在了他的咽喉之中。一身天青色广袖袍服的青年哀哀地望着她,一向沉静如水的凤眸,竟露出些祈求的意味。
楚灵均安静地回望过去。然而青年直将下唇咬得糜红,也没给出明确的答案。他阖了眼,双手交叠置于膝前,一下又一下地叩首于地。
白皙的额头很快就有了淤青,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皇帝冷冰冰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越发窝火。便是说了,难道她堂堂一国之君,还会去找一个豆蔻少女的麻烦吗?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陌生女子,至于他这样作践自己吗?
眼见他的额头破了皮,隐隐渗出血丝,楚灵均终究还是心软了。她气得头昏,堪堪忍住,奋力将人拽了起来,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含着强自压抑着的怒火,“至于吗?楚卿。”
“你若喜欢,直言便是,林女郎也是正正经经的相府千金,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子。”
青年霍然抬头,轮廓优美的面容上,现出一个苍白而苦涩的笑,其间好似还夹杂着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他额头上的淤青刺眼得很。
楚灵均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丢下一句善自珍重,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门。
徒留楚怀安无力地跌坐在原地。他的全身都在打着颤,就连骨节分明的手,也在无意识地战栗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就要暴露在他最珍视的人面前……还好,他的陛下将画中人错认成了林家女。
青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遍布青紫的额头抵在雕梁画栋的柱子上,平复着心头的余悸。
微风拂过,残存的龙涎香气息扑至鼻尖。楚怀安再次想起皇帝拂袖而去时,冰冰冷冷的神色。
登时头痛如裂,心如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空寂的王府书房才又有了声音。在地上枯坐许久的青年文臣终于扶着短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走进密室,将那幅画轴取下,细细地用莹白的指尖描摹画中人乌黑的墨发,飘逸的身姿。
满室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一道饱含怅惘的叹息之声。
楚怀安紧紧地抿着唇,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幅从来珍而重之的画轴慢慢举起,放在了火盆之上。
*
楚灵均出了王府,乘上属下准备的车驾,闭着眼睛开始假寐。
然而神思却始终没离开那幅画。
他为什么要画那幅画,为什么要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密室中……只要一想到那人作画时的温柔神情、柔软笔触,楚灵均心中就闷得难受。
銮铃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伴着微风响起,她抬手揉了揉涨痛的额头,任由思绪浸在车外的嘈杂烟火之中。
一片喧闹中,脑海中却倏然闪过画轴泛黄的边角。
她呼吸一滞,猛然睁开双眸。
那画应该有些年头了,不是近来的新作。
“停车——”
马夫长吁一声,贴着帘子询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回去。”楚灵均沉声道:“回乐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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