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黄梁(五)
当行色匆匆的楚灵均回到乐安王府, 站在那间布置清雅的书房前时,肆虐的火舌已经卷上了保存得当的画轴。
那幅由人精心描摹的画,眼见着就要被吞没在火焰中, 沦为一堆灰烬。
“为……”为什么要烧了它?
楚灵均尚且还在怔愣之中, 忽而又见沉默立于一旁的青年蹲下身, 毫不犹豫地探出手, 去取逐渐被火焰吞没的画轴。
“你做什么!”楚灵均失声惊呼, 三步并两步地跑进书房,意欲阻他动作。
但到底是迟了一步。
楚怀安正将那幅在火中毁了大半的画拿在手中, 听到声音后忙转过身来。
不及说话,手腕便被抓了起来。而那幅画, 则被一把丢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怎么这样鲁莽!”
“我……”楚怀安凤眸微睁,俄而垂首道:“陛下怎么回来了?若有事交代,可让臣……”
“闭嘴!”楚灵均正低头翻看他手上的伤,闻言头也没抬, 厉声斥了一句。
原本凝脂一样的手掌,此时已红了一大片。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取凉水, 取膏药?”楚灵均侧身望了眼门外直愣愣杵着的人,毫不留情地骂道。
众人这才散开, 取药膏的取药膏, 请大夫的请大夫。
楚灵均从侍从手中接过浸了冷水的巾帕,拢眉敷在他被烫伤的右手上。
“陛下,臣自己……”
“你闭上嘴。”楚灵均咬牙切齿地斥了一句,从青铜鉴出取出另一条丝帕,小心拧干, 轻轻地擦拭他额头上的伤处。
青年被她几次疾言厉色地呵斥,前所未有地乖顺了起来, 不再说话,只是在忍痛之下,无意识地往侧边偏了偏头。
这点微不可察的小动作逃不过楚灵均的眼睛。她以为这头倔牛还要守那劳什子礼,本就不怎么美妙的心情更加糟糕,说话的语气也就愈发凶恶。
“别动!”
楚怀安僵住。
楚灵均那被怒火侵蚀了的理智渐渐回笼,声音冷静了几分,“别动,待会儿给你上药。”
楚怀安保持着现在这个姿势,默默地跪坐在地上。属于皇帝的气息将他牢牢地包围了起来——他头一次觉得,临华殿中用的龙涎香是如此霸道。
他心跳如鼓,甚至不敢去看那片玄底红纹的衣角,只能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室内一片缄默。
皇帝陛下的眉头紧紧拢住,手上的动作却耐心得很,细细地为他擦了烫伤的药膏,又给他磕伤的额头上了药。
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向身侧穿着空青色常服的青年。
这身广袖大衫穿在他身上,似乎大了些。腰间的玉带系得端正,勒出一段瘦而窄的腰线。玉冠不知何时散了下来,乌黑的发铺满了青年单薄的脊背。
他的肌肤实在太过白皙了些,像是上好的羊脂玉,纯白无暇,却没什么血色。分布于莹白肌理上的伤口十分显眼,使他身上更添一触即碎的脆弱。
楚灵均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青年那只没被烫伤的左手。
对于常年体寒的人而言,她手中的温度还是有些高了。楚怀安瑟缩了一下,微微一挣,没挣脱,只得抬眸望她。
“陛下恕罪,臣知错了。”她的怒气是如此不加掩饰,楚怀安想装不知道也难,只能认错请罪。青年心里苦得发涩,却什么也不能做。
楚灵均不置可否,“只愿你是真的知错。”
她心中着实恼怒,但见他如今这副可怜样子,也生不起气来,长叹一声,无奈道:“往后别让我再看见这样的事,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看着心疼。”
青年陡然抬头,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神,又狼狈地移开目光。
楚灵均不容他躲避,指着那幅被她踢到角落里的残缺的画,眼也不眨地问道:“那幅画,画上的人是谁?”
青年本能地想往后退,身后却抵上了桌案,只能抬头看着她,“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臣画中之人,正是林家女郎。臣已知此举唐突,故而焚之。”
慌乱间,他忘记了右手有伤,想要用手撑着地起身。
楚灵均唯恐他再闹出毛病,不让他动作。
她盯着他,目光锐利不可逼视,“怀安,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尤其是你。”
青年文臣脸上只余苦笑,“陛下……”
“陛什么下,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楚灵均避开他手上的伤处,小心地抱住他,叹道:“你画上的人,是我,对不对?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话还没问完,怀中的人便剧烈挣扎起来。楚灵均害怕碰到他伤处,只得松开,眼睁睁地看着他直起了身体,改坐为跪,语意恳切,“臣万死。”
饶是楚灵均已在来时的路上理清了思绪,确认了画中人应是少时的自己,此时也不免犹疑了起来,怀疑是她自作多情,而对方碍于身份,不好明言。
她怔了许久,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仔细梳理着乱麻一样的思绪。
良久,她蹙着眉,去追寻他的目光。楚怀安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飞快垂眸。
她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那画轴的边角已经隐隐泛黄,必不可能是近期所作,而林家女与你相识不过几月。”她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神情,接着道:“画中之人是我。”
“怀安,你喜欢我。你说你心中没有旁人,无意姻缘,只愿辅佐我成就功业,是因为喜欢我,是吗?”
青年抬手,作势要叩首。楚灵均飞快抬手阻了,声音坚定而不容违逆,“你若再敢让自己的身体有所损伤,我必定不会再见你。”
他果真止了动作,唇角绽出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苦笑,“陛下,臣……”
楚灵均泄了气,直接打断:“你说的话我不爱听,且闭嘴吧。”
“灵均……”他将指甲攥得发白,勉力抬起头,挤出一个像往常一样的温柔笑容。
他说话时语气极轻,像夜间消逝的晚风,带着点点怅然响在耳边,“我们是……兄妹。”
这两个字从口中吐出来,轻得恍如春风拂面;但若压在心间,却重逾千斤。他可以把眼前的人当成侍奉的君主,当成需要照顾的妹妹,却唯独不能真的将她当成自己的恋人。
这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楚怀安无力地垂下头,一面去看那幅已经毁在火中的画轴,一面喃喃低语:“灵均,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好吗?”
“不好。”她斩钉截铁地给出了答案,话中既有猜测得到印证的喜悦,又带着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楚灵均笑道:“怀安,天底下有哪个兄长,会将妹妹的画像收在密室?又有哪个兄长,会因为对妹妹有了绮念,从而避之如蛇蝎?”
红潮野火一样涌上来,熏得人眼尾通红。巨大的难堪与羞耻排山倒海般袭来,让楚怀安再不敢抬头,他靠着桌案倒了下去,屈起双膝,将沉重的头颅埋下去,艰难道:“是,我是如此卑劣,枉顾人伦,不知廉耻。
“陛下若是不愿再见我,可以将我外放。不得召令,我不会再踏足京城。
“或者……”他说着说着,竟勾勾唇,笑了起来,“你给我一杯真的酒,便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楚灵均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脸色唰一下地白了下来,斥道:
“谁准你拿这些当玩笑话?”
他的声音很沉闷,也很稳当,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
“我本就不该在这里,不该在这里……是你说要我陪着你。若是你厌弃了我,不再需要我,我便回我该回的地方,去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回的地方?什么是该做的事?楚灵均简直不敢细想。
她心中又是惊怒,又是悲恸,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手,却发现青年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你不要做糊涂事。”她平静地揽住他单薄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听着揪心。”
青年满脑子的自暴自弃,闻言迟滞了一下,眼尾通红地望着她。凤眸微抬,没有半分凌厉妩媚,只盈着浓浓的愁。
他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会揪心?
楚灵均便牢牢地抱住他,接近他,吻上他苍白的、战栗的唇。
青年活了二十余年,却是第一次与人接吻——还是与自己的妹妹。
他耻得连双唇都在发颤,满眼惶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
楚灵均哑然失笑,“怀安,你这样聪明,难道看不出来,我也喜欢你吗?”
“不是这样,不能这样……”女子由衷而发的剖心之语,听在青年耳中,恍若惊雷。
他顾不得伤处,慌张地伸手去推拒她,一遍遍重复道:
“灵均,我们是兄妹。”
悟黄梁(六)
小年之后, 各官衙便封了印。除了少数留下值班的官吏之外,绝大多数官员都迎来了难得的假期,或约上三五好友出游玩乐, 或与家人围炉夜话。
而像吏部尚书这样的大员, 一般来说, 是绝不会在春节期间轮值的。只有那些初入官场、资历尚浅的新人, 才会在这样的时间被排班。
所以, 当皇帝陛下巡视衙署,却发现在吏部官衙值班的人是楚怀安时, 神色凛然。
“他们排挤你吗?”楚灵均眉梢微动,语气不辨喜怒。
楚怀安正拱手见礼, 闻言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她为何会生此疑问,温声答:“今日原是臣手下的司务值班,只是, 她初入京城,家中又有双亲需要陪伴。臣便替了她。”
“你倒好心。”好不容易能歇歇, 还给别人值班。
“举手之劳而已。”楚怀安见她神色似乎有些不悦,补充道:“左右臣也无事, 便全了她这一番孝道。”
——怎么便无事了?
这话堪堪要出口, 又被楚灵均咽了回去。仔细一想,他确实没什么知交知己,又向来不与安王府那边亲近。算起来,在这偌大的京城中,几乎是孑然一身。
楚灵均放缓了语气, 道:“巧了,我一人在临华殿, 也是寂寥得紧。卿放值之后,到临华殿用晚膳吧。”
明日除夕,不但要祭天、祭祖,晚上还要在嘉德殿大宴群臣。大年之后,又要接见四方封君与宗亲勋贵……这年过得,反倒比平时还忙碌,连与自己喜欢的人单独吃个饭也无闲暇。
楚灵均见青年垂眸不语,当下便要再劝。
“臣领旨谢恩。”
皇帝微睁清眸,欣喜地挑了挑眉——自那日把话挑明之后,他便越发躲着自己。没想到,今日倒是答应得痛快。
“嗯,我等你。”她莞尔一笑,没再打扰他办公,带着身后的几名侍从接着往中书、尚书两台巡视。
今岁的冬天实在寒冷,今日尤甚。
呼啸的北风穿堂而过时,楚灵均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氅衣,低头绑系带事忽而又想起路过兰台时,那小吏身上披着的单薄衣衫。
观那人衣着,想必家境不会太好,便想吩咐随从赐下些被褥衣裳。话到嘴边,却又拐了弯。
“吩咐尚食局与尚衣局,备些姜汤、火炉、被褥,赠给节下值夜的臣工。”
跟随的女官听了,欢欢喜喜地应了,连声称赞陛下体恤臣民。
楚灵均微微一笑,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径直踩着积雪回了临华殿。
入殿之后,她将身上沾染着寒意的大氅解下来,一面搭在翡翠屏风上,一面叮嘱清瑶让御膳房多备些楚怀安爱吃的菜。
清瑶颔首应了,转身离开时,又听陛下含笑道:“再去泡壶兰雪茶。”
久在皇帝身边侍奉的尚仪女官,已鲜少看到皇帝这样的笑容了,心中宽慰不已,欣然领命。
楚灵均复又坐下来,提起朱笔回复案上堆积的折子。那些紧要的奏章,早已被尚书内省的女官们提前挑了出来,剩下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在以前,皇帝陛下是最不耐这些琐事的。
今日却是前所未有的宽容。连带着对那位三天上了四道请安折子的渤海郡守也顺眼了起来,悠悠提笔,表示自己十分安泰,同时礼尚往来地问候了对方一番。
楚怀安入殿时,她刚巧批复完了折子,懒懒地倚在凭几上,端起桌上的茶盏啜了一口。
“怀安来了。”她弯了弯眉,抢在对方前头免了礼,请他在身边落座。
楚灵均正要询问对方是想先用些糕点,还是提前用膳,便听小黄门来禀:那位被她派去赈灾的洛含章已然回了京,正侯在殿外,等待复命。
钦差回京之后,确实应该在第一时间前来禀告。但皇帝陛下瞥了眼窗外的天色,难免在心里埋怨洛桑那厮忒不会挑时间。
她有心想让那人先回去休息休息,改日再来复命,但一琢磨,又觉得此举还是不妥。
“臣忽然想起衙中还有些事情尚未处理,恐怕要少陪了。”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身侧的青年适时起身拱手,温温和和地说道。
楚怀安行事,是何等缜密,怎会有纰漏。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她拉着他重新坐下,“云州情状,早已具呈纸上,不需多言。我就是见见他,单纯劝勉几句,用不了多久的。怀安在这等等我,马上就好。”
青年拗不过她,只得留下,但并没大大咧咧地留在殿中,而是避至屏风之后——尽管楚灵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回避的。
她在心中悠悠叹息一声,令侍人将他最爱的兰雪茶以及几碟糕点端了过去,这才正了正衣襟,接见许久未见的臣子。
来人一身朝服,周身似乎还带着连日赶路的风尘与倦怠,只一双碧色的眼瞳,依旧明亮而澄澈。
“爱卿为国奔波,着实辛苦。”她亲下台阶,笑盈盈地扶起了跪拜于地的臣子,一如每一个礼贤下士的君主。
“臣幸不辱命。”洛含章顺着对方的力道缓缓起身,开始按着规矩禀告此行事宜。
不过都是些已禀告过的事情。
“朕岂会信不过爱卿。”皇帝笑着打断,“含章不仅为朕除了桩烦忧之事,也为万千百姓谋了生路,可谓劳苦功高。卿想要什么奖赏。”
“不过是臣的份内之事,岂敢居功。”异族文臣欠身一礼,眼睫微垂,然眼中光彩愈盛,恍若映水桃花。他拱了拱手,恭谨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这些都是老掉牙的客气话了。但由他说来,仿佛别有一番缱绻韵味。恐怕这厮就算要杀人,也能在动手前含情脉脉地对着自己的目标说一番海誓山盟的情话。
楚灵均暗自嘀咕了一句,面上神色不变,“有功便当赏,爱卿谦虚了。”
她又端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又很快放下。这兰雪茶色泽清亮,馨香扑鼻,但相比之下,还是更爱豫昌郡上贡的西山白露。
她轻轻抿唇,又问了遍对方想要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皇帝心意之坚,碧瞳青年未再推脱,翩翩撩起衣摆,优雅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也有些好奇,他想为自己求什么恩典,定定地睨着他。
洛含章扬了扬唇,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容,清如明月,艳若桃李。
“愿枕天子膝而眠。”
——这应该是唐朝时的典故吧?
许久不曾读史书的皇帝默了默,开始思索这个典故的出处。
屏风遮挡着的内室却忽然传来一阵碎裂声,以及极力掩饰的咳嗽声。
“以含章之智,将来成就定不亚于李泌。”楚灵均看着循声望去的洛含章,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权当自己没听见刚刚那句话,道:“你赈灾有功,年后便入台省吧。”
“君其勉也。”
洛含章不答,膝行几步,跪到皇帝脚下。
这小子该不会真想靠在自己膝盖上睡一觉吧。楚灵均磨了磨牙。她可不是唐肃宗。
“卿何意?”
他依旧仰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好似盈着熹微的光。
“臣听闻,陛下正为后宫之事烦忧。”
所以呢,难道他要自请入后宫不成?
“常闻君忧臣辱,微臣愿卸下职务……”
楚灵均微嗤,又很快皱眉,打断他的话,“洛卿,莫开玩笑。”
她皱了眉,不满地望着这个打断了自己计划的男人。还真自请入后宫啊?是故意试探?还是想借此弄权?
她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他真能为了她的烦恼,放下权势,到后宫做个无权无势的侍君?
“陛下……”
“朕当年救下爱卿,可不是因为缺个侍奉的人。”眼见着他就要吻上自己的衣角,楚灵均忙退了两步,往内室的方向一瞥,朗声道:“卿连日奔波,早些回去休憩吧。”
“无需多言。今日事,到此为止。”楚灵均语气平平地遣退了洛含章,可当见着从屏风处出来的楚怀安时,却是一阵心虚气短,主动说起自己与洛含章的渊源。
飞眉入鬓的青年垂下狭长的凤眼,不插话,也不打断。待身边人说完,方才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操着一口温言软语答话:“陛下不必与臣说这些的。”
是了,他怎么会在意这些?他怕是恨不得自己早早成婚,再不与他纠缠。
楚灵均心中有些不快,但到底惦记着两人久未相聚,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而唤宫人开宴。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两人对着宫人细心准备的佳肴,却都是兴致缺缺,食之无味。
青年文臣知道自己的言语刺痛了身边的人,然而他既没有合适的身份、又没有恰当的立场,只能保持着死寂一样的缄默。他坐在临华殿里,开始懊恼自己不该因为陛下一句自苦的话,答应她的邀约。
他机械地嚼着宫人布到碗里的菜肴,眼见皇帝停下动作,便也跟着放下玉箸,起身告辞。
皇帝淡淡点头,没有挽留。
他的嘴里苦得发涩,连搭在一旁的氅衣也忘了带,昏昏沉沉地出了殿门。
夜幕中忽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落在朱红色的宫墙,落在长长的宫道。
楚怀安瑟缩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冷意,
熟悉的呼喊声在身后匆匆响起。
“殿下留步——”
他回过头去,见到了本该待在君王身边的清瑶,以及他落下的外裳。
青年接过衣裳,欠身道谢。
尚仪女官笑而不语,从身后跟着的宫女手中,取来一个小匣子,“这是交给殿下的节礼。”
“殿下不必跪接。”她虚虚扶了一把,拱手一礼,补上自家主子的话,“殿下若是不喜欢,尽可随意处置。”
君主赐下的节礼,前些日子已往王府中送过一回了,他不知道匣中是什么东西。楚怀安怔在原地,神思不属地愣了许久,才重新找回步子走出宫门,乘车回府。
他直觉这节礼会让自己为难,狠下心肠不去探察,可当楚怀安沐浴更衣,躺在榻上时,却始终难以入眠。
月色入户,映出满地清辉。
他踩着透过小窗照进来的月亮,叹息着起了身,一身中衣站在案几前,打开了那个漆红的匣子。
里面是个压襟挂件。
莹润无比的玉连环压襟挂件。
月光下的青年苦笑一声,几乎不敢伸手党去碰。
这到底算什么呢?他瘫坐下来,将沉重的头颅埋入膝头,微颤着攥紧自己的月白中单。
不能再这样了……他不能看着他的陛下走上歧路。
悟黄梁(七)
好不容易带着群臣祭完天地祖先, 又接见完了四方封君、宗亲,便又到了复朝的日子。
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假期抽身,再次换上朝服当差, 当然, 也就免不了旧事重提:请求皇帝充盈后宫。
——如今边疆没有战事, 四方郡国也没有什么灾害, 皇帝那荒芜已久的后宫, 便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满朝臣子的心病。
这已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
楚灵均并没放在心上……直到她发现乐安王也加入了附议的队伍。
那日朝会,章武陛下罕见地发了脾气, 愤然拂袖而去。被留下的满朝文武不敢轻易离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了一会儿, 开始低声与自己身边的同僚分析皇帝为何如此反常。
要说后宫这事吧,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一贯不喜的——但往日至多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或者打个哈哈,轻飘飘地揭过。
今日……怎么好端端地生了这样的怒气?
众人思索间, 尚仪女官已经去而复返。
“陛下口谕——”
诸臣皆肃然而跪。
“宣乐安王临华殿觐见。”
楚怀安叩首称是,与清瑶一同去往临华殿。一身明艳宫装的女官轻轻蹙着眉停在了殿外, 请他独自入内。
青年浑浑噩噩地点了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临华殿的。
隐隐约约地, 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怎么不见你佩那块玉?”她的语气听起来竟十分平静。
玉……他苦笑, 下意识地想伸手抚上胸口的位置,又堪堪停了下来,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御赐之物,唯恐损伤。臣已将其珍藏在府中, 多谢陛下赏赐。”
皇帝也笑,“嗯, 随你,都随你。”
早朝知晓他要自己充盈后宫时,她是生气的。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反倒没有了怒气,只剩下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堪称平静地坐在那儿,将腰带上系着的那个玉连环压襟挂件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手心里。
“你真要我立后?要我成婚?要我大肆选秀,充盈后宫?”
他缓缓跪了下来,“陛下登基日久,中宫却始终空悬,实在不妥,当尽早擢选邦国俊彦,为陛下……”
“罢了,罢了。”皇帝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几分,却没多少笑意,“乐安王所言甚是,朕该虚心纳谏。如此,遴选才俊、充盈后宫之事,便仰仗乐安王了。”
他像是濒死的蝉,僵在了原地。
当他在宫人的提醒下起身时,座上早已没有了皇帝的身影。青年踉跄一步,险些磕在金柱之上。左右的宫女欲上前搀扶,却统统被拒。
他将所有的震颤都掩在了那身朝服之下,可苍白的神色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楚怀安嘴唇轻动,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朝会所在的云台殿。
周围的官员奇怪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正欲相询,却忽闻圣旨,忙跪拜下来,聆听圣训。
当皇帝的旨意宣读完毕时,群臣看着被圣旨钦点负责遴选后宫的乐安王,眼神愈发火热。
“陛下圣明……”
“殿下直言极谏,陛下从谏如流,真乃大昭之福……”
“幸有殿下谏言……”
许许多多的朝臣围了过去,有的在恭喜他深受信重、又得了好差事,有的在赞扬他犯颜直谏,还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起了歌功颂德之言。
楚怀安接了旨意,默默地看着他们。他并没有听清这些人的话,只看到一张张狰狞的笑脸、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唇。
周围的一切事物好似都与他隔了层纱,他怎么也看不真切。偏偏越是想镇定,意识就越混乱。渐渐的,连气力也不继,玉山倾颓,身体像春水一样软下去。
*
再次睁开眼醒来时,与他颇有几分交情的老太医站在床前,告诉他病了。
而被圣旨指作他副手的尚宫局女官略带几分担忧,小心翼翼地请示他关于遴选侍君的事宜。
楚怀安望着窗外还未化的积雪,小小地出了一番神。
他病了吗?
想来是吧。
丝织的被褥之下,他隔着薄薄的单衣,抖着手去摸颈上那用细线串着的玉连环挂件。
“殿下?殿下?”
他回过神来,对药童的呼唤视而不见,对药童手里端着的药汁也视而不见。
楚怀安看向尚宫局女官,“为陛下……充盈后宫,是大事。”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喑哑。楚怀安微怔,接着道:“有劳女官好好搜集适龄子弟的画像,我会亲自过目。”
尚宫局的女官做事十分利落。没过多久,各种各样的画像便呈到了楚怀安的案前。
他的眼中映着各色的少年郎,心中却盘旋着皇帝的影子。悬在屋檐上的冰柱滑落下来,溅起一腔苦水。
与苦涩一起涌上来的,还有……如潮水一样的嫉妒。他抉择着这些画中少年的命运,分明是掌控一切的猎人,可却对围栏中那些战战兢兢的猎物,生出了浓浓的歆羡之意。
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几乎就要驱使他到临华殿去,不顾一切地跪在皇帝面前,求她收回遴选后宫的旨意……哪怕,不要让他做主使,也好。
但他的步子迈不出去。这是他自寻的苦果,自找的绝路,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他只是看着这些画像,就控制不住地想象,想象这些人是如何住进皇帝的后宫,如何与皇帝弹琴煮茶,如何与皇帝朝夕相对,情意绵绵……
好像有一把无形的钝器,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膛,尽管不见血,却带来了绵延不绝的闷痛。
可他却非要折磨自己,自苦一般,在遴选之事上事必躬亲,不假于人。
他忙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终于在纷繁如海的画卷中择出了应选之人。他将他*七*七*整*理们的名字誊抄在奏疏上,衷心地祈愿这些温良的少年郎,能够陪伴他的陛下,他的……妹妹。
奏疏是他写的,却不是他呈上去的。在这短短的十余日中,他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勇气,甚至不敢再见那人一面。
然而皇帝宣召他的旨意还是下到了吏部。
他站在临华殿里,听着上首的君王言笑晏晏地开口:“卿以为,谁适合入主中宫,做我的君后呢?”
楚怀安抿唇,恍惚间,觉得自己听到了血液奔腾的隆响。那双总是暗暗带着忧愁的眼,飞快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调动着自己的神思,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臣以为,礼部侍郎之子赵灵渊,容貌俊秀,性情温良,卓荦不群,超尘拔俗,可……”
她飞快翻出他口中之人的画像,嗤笑一声,点评道:“卿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朕觉得年纪小了些。”
楚怀安又道:“故太傅之子贺方回,年及弱冠,品貌非凡,有古之遗风……”
皇帝不客气道:“瞧着古板了些,朕不乐意。”
“郭太常二子冯希真,少有令名,体态风流,性情闲适,颇有才华。”
“还是太招摇了些。”
如此下来,楚怀安那一片混沌的脑袋不难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故意挑刺。
他心中没有怒气,只剩下痛苦与无奈。良久,哑声道:“陛下想要怎样的男子呢?臣请陛下示下。”
楚灵均斜了他一眼,将案上那些画像统统丢进火盆中,话中分明藏着愠怒,“爱卿难道不知?”
“你这样的。”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楚灵均拿起份折子,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身去。
耳中忽闻玉石落地的清脆响声,她懒懒侧身,抬眼望过去。
竟见他解了羊脂玉带,正垂眸解着朱色朝服的盘扣。他的发冠也不知何时解了下来,如瀑一般的乌发铺满他的肩头。
衣襟掩映间,她甚至看见了青年雪一样的肌理,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
皇帝脸上罕见地添了几分霞色,暗自庆幸自己提前斥退了宫人。
“你你你……楚怀安!你做什么?”
楚怀安的动作一顿,但解衣的动作并未停下。转瞬之间,朝服便被他自己剥了下来,身上只剩一件玉色的中单。
楚灵均半惊半恼地离开了座位,用自己的大氅裹住青年单薄的身躯,“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头也未抬,只用那惯来的温驯口吻回道:“陛下有召,臣自当赴这……一晌之欢。”
皇帝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目光如有实质,炯然盯着他。
半晌,方才自嘲道:“我们果真是世间最亲近的人。”
所以,都知道如何刺痛对方。
悟黄梁(八)
那日两人不欢而散之后, 遴选后宫的事也就随之不了了之。有人猜测皇帝眼光奇高,看不上等闲的凡夫俗子,也有人叹息着与同僚好友谈起——怕是满朝文武都被皇帝摆了一道。
恐怕临华殿那位一开始便没打算妥协。也是, 陛下即便是在初初登基之时, 也是乾坤独断, 不容忤逆, 何况是如今。
无论愿不愿意, 这事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上京城,大昭宫, 临华殿,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与往日并无二致。
只是,那位乐安王却忽然病倒了。
太医令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地对着上首的君王禀报道:“乐安王殿下……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未曾好好调养。风邪入体, 加上忧思过多,积郁成疾, 便……病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
年轻的君王放空了目光,似乎是瞧着窗外的红梅出了神。
一旁的尚仪女官斟酌了一番, 倾身问道:“陛下要去看看吗?”
要去看看吗?以他如今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兴许已经不乐意见她往王府跑了。何必将脸面贴上去,让人踩在脚下。
然而楚灵均悲哀地发现,她还是想去看看。她换上清瑶准备的常服,乘上羽林卫准备的车驾,轻车简行地出了宫。
马车雕花精致, 镶金嵌玉,悬在车轭上的銮玲轻轻摇晃, 仿佛金玉相撞,清脆悦耳。
楚灵均阖了眼,倚在马车内壁假寐。半睡半醒间,车外却忽然传来争执声。
这却是少见——她带的护卫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羽林卫。
“何人在车外喧闹?”她挑起半扇车帘往外瞧去。
一张略微眼熟的脸出现在车前。
楚灵均蹙起了眉眼,威严地审视着那被羽林卫押跪在地的青年男子。
“堂下何人?”她犹疑出言。
这人刚刚一直在呼嚎,见到她之后反倒安静了下来,再不像之前那样拼死挣扎。
直到嘈杂再起,几名凶神恶煞、手持棍棒,做豪奴打扮的高大男子,自长街的尽头出现,逮人就大声质问,是否见过一名白衣逃奴。
楚灵均目光一转,挑眉看向青年身上的白色长袍,“逃奴?”
白衣青年显然也听见了那边的动静,陡然惊慌了起来,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哀切与忧惧。他咬着唇,连语调也颤抖了起来,“求贵人援手!”
因着他身上的那几分熟悉感,楚灵均最终还是点了头,让人将白衣男子押上了车。又打发羽林卫斥退了那几名跋扈的豪奴。
那几人离开后,蜷在马车一角的男子终于放松了下来,不顾手脚上的银色镣铐,伏跪于地。
楚灵均对他心存警惕,始终在他身上留了点丝目光。此番只以为他是要谢自己助他脱身,或者求自己收留于他。
未曾想到,这人竟规规矩矩地行了参拜礼,“罪臣拜见陛下。”
竟识得她身份。
“抬起头来。”楚灵均眸光一凛,仔细地打量他惨白的神色,清瘦的脊背,忽道:“谢瑾?”
他复伏跪下去,艰难答话:“是。”
“你怎会在此?”楚灵均抬眸观望着窗外之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她许久都未曾得到回答,品出一丝奇怪,侧目望去,只看见蜷着四肢,闭眼昏睡了过去。
想来是身上有伤。想想他如今的奴隶身份,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就是不知,到底是哪位权贵斥巨资赎买了这名本应流放三千里的谢逆……
思索间,銮铃的声音缓缓消失,马车悠然停下。驾车的御者隔着帘幕禀告:“主君,王府到了。”
楚灵均却忽然没了探视的意思,目光从那道她亲手写的牌匾前移开,轻声道:“回吧。”
她抬手召来便装跟随的羽林郎,低声吩咐:“着今日轮值的中书舍人拟旨往郡王府,申饬乐安王不尊圣意。”
明明刚刚还不惜便服出宫,亲身探病,可转瞬间竟改了主意,冷声下旨申饬,真真是……天意从来高难问。
躬身站在车窗外的羽林郎心中一惊,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拱手领命。只是在转身离去时,不禁又想起刚刚那名大胆拦车的逃奴,小心道:“主君,刚刚拦车那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楚灵均瞥一眼缩在车驾一角的人,“去查查谢氏谢瑾。”她还真是好奇,是谁买下了这位最最耿介不过的谢子瑢。
至于如何处置……仔细想想,她与这位似乎还算有几分微妙的香火情——如果他不惦念着他的家族的话。
“带回去吧,请几名太医看看。”
*
皇帝要操心的事情本就很多。更不妙的是,元宵时节,京畿及三辅地带,竟下了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遮蔽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道路被损坏,房屋被压塌,精心饲养的牛羊死在了寒冬之下。不知多少百姓被困在了冰雪之中,没有足够的粮食,也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
楚灵均因为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领着朝中的几名大员守在临华东侧殿熬了好几个通宵,又是筹备粮食、募捐衣物,又是组织可靠的官吏搭建棚舍供人避寒。
由于去年云州的灾情,国库本就空虚,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好死不死地又撞上了雪灾。国库再拿不出银子,楚灵均只能捏着鼻子从自己的皇帝私库中拨了四十万两,以做赈灾之用。
虽然肉痛,但拿银钱活人性命,也是值当的事。
可楚灵均一想到那些世家贵族每日只需做些走马章台、倚红偎翠的勾当,就能跌在锦绣繁华里醉生梦死。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九五之尊,却是每日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连多吃盘樱桃都要被言官骂骄奢,心里便十分不痛快。最可恨的是,心里惦记的人还一直不松口,活像只倔驴!
她熬得连眼下都有了青黑,心里本就窝火,竟还有不知从哪跳出来的玩意儿讽刺她为政不仁,这才导致大昭天灾连连、饥馑荐臻。
消息传到耳边时,坐在临华殿的楚灵均轻笑一声——可算是找到法子充盈国库了。
事后,皇帝陛下看着从林梅两家抄出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田契地契,总算舒畅了不少,揉揉眼睛,准备到御花园逛逛。
玉兰花竟已开了。
楚灵均看着这满园翠绿之色,不禁恍然:又是一年春天啊。
可惜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与那人到郊外踏青。
她是不怎么爱生发感慨的,但今时今日的楚灵均站在百花丛中,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时光不复从前了。
此念升起时,她微微叹息,忽而想到从前所居的承晖殿看看,便举目向西,带着身后的宫人离开了御花园。
途经长亭时,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年轻男女探讨学问的声音。
楚灵均大为震惊,循声望去。
是几名小宫女正拿着经义典籍围在一起,向一名青年男子求教。
男子正是她前些日子带回来的谢瑾。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发现那些小宫女真可谓求知若渴,而谢瑾也讲得极认真,颇有循循善诱的良师之风。
楚灵均略一思索,便了悟——这些小宫女如此努力,估计是想要在之后的女官考核中胜出,进入六尚局,乃至尚书内省。
倒是有上进心的。
不过……现在看来,谢瑾做教书匠时,竟也不是那么无趣?她十分纳罕地打量了那人几眼。
好一会儿之后,那些专心探讨学问的人才发现楚灵均就在飞檐翘角的长亭之下,顿时大惊失色,上前来请罪。
也不怪这些宫女会如此惊讶,实在是满宫皆知,陛下是个勤政的皇帝,连御花园都鲜少去,更别提是这些几乎无人居住的宫殿。她们这才敢拿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书籍,来此地向谢瑾求教。
楚灵均非但没有怪罪这些宫女,反而各赐了一套典籍,好声好气地打发她们离开,然后才看向伏拜于地的谢瑾,“你讲解经书,似乎比从前生动了不少。”
跪在地上的人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恭顺地垂着眉眼,低低应是。
皇帝陛下盯着他的脊背望了几秒,蓦地有些心虚。从前他作为集贤殿学士,为她侍讲经书时,自己好像……压根儿没仔细听过?
楚灵均的目光漂移了一瞬,但说话时依旧理直气壮,“起身吧。”
谢瑾谢了恩,拢袖低头,垂眸站在原地。
两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楚灵均耐着性子问了几句他的伤势之后,便冷了场。她正要转身离开,谢瑾却主动出言,请楚灵均到他如今的住处小坐片刻。
把这人一直丢在宫里确实也不妥当,不如趁此机会问问他自己的看法。念及他从前虽耿直但不曾作恶,是完全为姓氏家族所累而沦落至此的份上,楚灵均对他存了几分矜悯之心,便颔首允了。
自从那日将他带回来之后,楚灵均便将他丢给了宫人照顾,也是今日方知,谢瑾住在云舒殿。
后宫无人,云舒殿自然也荒凉得紧,不过此时前院已经收拾了出来,还算干净。殿中只有一个小宫女伺候,突然见皇帝驾临,赶忙去换了壶新茶。
而谢瑾自进殿之后,便侍立在侧,为她斟了茶水后,又淡声询问:“陛下要听琴吗?”
楚灵均略一挑眉。当年这厮要是也这么柔顺,自己说不定还会对他容情几分。她看了眼窗前那架古琴,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他似乎没料到皇帝真会应允,眸光乱了几分,又很快镇定下来,坐到古琴旁:“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
谢瑾应唯,长长舒了口气,慢慢挑起琴弦。舒缓的音乐自指尖流泻而出,顷刻间铺满了这座小宫殿。
楚灵均听出他弹的是《醉渔唱晚》。音律曲调都很好,只是意境缺了些。不过也能理解,以他如今境遇,心中若还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那可真是圣人中的圣人了。
她以手支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起初还有几分兴趣,欣慰地看着从前耿直的集贤殿学士低下高傲的头颅殷勤讨好自己,颇有几分熏熏然。
但很快,连日未曾歇好的困倦便浮了上来。她靠在座椅上,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盹儿。
再次睁开眼时,谢瑾已停下了演奏,如松如柏地坐在对面,恰好递来一个眼神。
恍惚间,楚灵均几乎以为自己还是定安公主,正在经筵上昏昏欲睡地听谢瑾讲课。好在她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绣着龙纹的袍服,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襟,半点儿不心虚地睨着他。
直视皇帝是不敬的表现。谢瑾顿时不敢再看,恭谨地垂了眉眼。
看来做皇帝还是有几分好处的,否则这厮岂不是又要指着她骂不务正业?
楚灵均看着他扬唇一笑,“你想要什么?”今日这么小意殷勤,总不能是因为转了性吧?
谢瑾薄唇轻启,晶莹剔透的眼眸中露出几分仓惶之意,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看来是还没准备好?嗯,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谢学士,可能还没准备好拉下脸求人。
楚灵均依旧秉持着无所谓的态度,“那便等你想好了,再来临华殿见朕。”
她转身欲走。
“陛下!”
楚灵均转身,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跪到自己面前,然后……捧起自己的衣摆,阖眸吻了下去。
这是……求.欢?
楚灵均瞠目结舌,险些惊掉下巴。
悟黄梁(九)
从云舒殿出来之后, 楚灵均眉间依旧难掩诧异。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以那厮的性子,应该还干不出献身求欢的事情……吧?
不过, 心中这点儿疑惑, 倒是在云舒殿外看到尚仪局的彤史之后,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谁通知你们来的?”
彤史掌宫闱起居之事, 最主要的任务, 就是记录皇帝临幸后宫之事。此时凑到眼前来,定然是以为她要将谢瑾收入后宫。
恐怕谢瑾本人心中也是如此认为, 方才有那么一番小意殷勤,甚至主动讨好。现在想来, 宫人恐怕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刚刚遇上的那几个小宫女,才会那样慌张。
这可真是……楚灵均没再听彤史支支吾吾的禀告,心累地挥手打发了彤史, 又折回云舒殿。
谢瑾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驯顺地跪在地上。太祖皇帝以尊敬士人著称于世,故而在开国之初便制定了礼仪, 规定士人见君不跪, 若无他故,只揖不拜。可惜他已然落入奴籍,成了奴隶。
楚灵均颇有些感慨地盯着他弯下去的脊梁,再次念起了往事。彼时年少气盛,对这位一板一眼的集贤殿学士是极看不惯的, 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了。
“起来吧。虽说入了春,但地上还是挺凉的。”她转动思绪, 依稀记得这人腿上是有病根的。暗卫呈上来的关于这人的情报,她当时是仔细看过的——虽然很快就因为政务繁忙丢在了脑后。
与她之前猜想得大差不差。谢氏伏诛之后,因古板耿直得罪过不少人的谢瑾,很快就被与其有私怨的长平侯世子赎买回府中,受了不少嗟磨,身上不少地方都落下了病根。
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逃了出来,冒险拦了好几辆权贵的车驾,正正碰上她微服出宫,便总算捡回来一条命。
谢瑾谢了恩,提着衣摆起身。虽说他极力掩饰,但以楚灵均的眼力,自然注意到了他腿上稍稍别扭的动作。
“太医院不缺这点儿药材,你在宫中养好伤再说。有什么缺的,便自寻殿中宫女。”她顿了顿,还是没提起刚刚那茬。
谢瑾不是个愚笨的,想来过几日自己就会明白她没那个意思,也就不必特意提起,平白让她尴尬。
“稍后,我会让人拨两个侍人过来。”她本有些口渴,但瞟了眼垂首侍立的人,觉得还是不要轻易碰其他地方的茶水为好,便接着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谢陛下宽宥。”谢瑾默了一会儿,做势要跪,被楚灵均眼疾手快地阻了,“甭跪了,直说吧。”
“是……”他的嗓子尚有几分喑哑,说话的语调有有些慢,“若陛下应允,罪臣想向您求个恩典……我想为谢玄收尸。”
他还是想跪下说话,可皇帝刚刚的话就像烙铁一样映在他的脑海之中,臣子可以犯颜直谏,但奴隶却丝毫不能违逆皇帝。
他瞧着局促极了,不经意间,语调便乱了几分,好似风中蓬草,“罪臣知道谢玄罪有应得,但他对我有养育之恩……罪臣……”
“你确定?”她的机会也不是随随便便给出去的。
“罪臣自幼失怙失恃,伯父对我有恩,实不忍他曝尸荒野……”
“准了。”不过是个死人的尸骸罢了,没什么好计较的。楚灵均目带探究,看着身前消瘦的青年,风轻云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为你的族人开脱,或者,为自己求个自由身。”
“谢玄惠及子孙,自然也祸及子孙。”听到皇帝的话后,他的脸上多了几分释然之意,哑声答:“陛下圣明,已经对谢氏格外开恩,臣不敢再有所奢望。”
楚灵均在听到那句“陛下圣明”之后眉梢一挑,道:“能从你谢瑾的口中听到这一句话,当真是不容易。朕至今还记得,当年谢先生是如何指着朕的鼻子,骂朕只知玩乐、愧对祖宗天下的。”
本也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可谢瑾的反应堪称惶恐。
楚灵均看着以额触地的青年,顿时失去了调笑的兴趣,将人叫起,随意道:“你刚刚求的恩典,我会着人为你安排的。”
就是不知那偌大的乱葬岗,是否还有谢玄尸骸的踪迹。
“罪臣谢陛下成全。”他恭敬叩首:“罪臣无以为报,往后愿凭您驱遣。”
驱遣?他说完这话后,自己反倒愣了愣。天底下不知多少年少俊彦挤破了头,也挤不进她的朝堂,她的宫殿。而自己这一介残躯,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谢瑾刚刚有几分血色的脸又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犹豫一会儿后,还是顿首道:“臣闻百官几次上疏,请陛下充盈后宫……若陛下愿意,罪臣请入后宫,为陛下堵住悠悠众口。”
楚灵均动作微滞,面露思考之色。
这不是第一个自请入后宫的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若她的后宫一直无人,朝堂上那些臣子想必在不久之后,又要旧事重提。可是……
“容朕考量考量。”
悟黄梁(十)
章武帝的后宫总算迎来了新人——楚灵均特赦谢氏子谢瑾无罪, 且将其册为兰君。
虽然中宫还是空悬,后宫的数量也少得可怜,但总算是开了个好兆头。朝堂之中, 喜闻乐见者有之, 憧憬盼望着有之, 伤心失意者亦有之。
“乐安王殿下, 今日气色似乎不太好?”刚刚进入中书省的洛含章笑着作揖, 问候道。
“劳侍郎挂心,小王只是偶染风寒。”
楚怀安颔首答了一句话之后, 便加快了脚步,一副不愿再攀谈的样子。他给出的反应实在有限, 可洛含章还是凭借着自己敏锐的直觉,发现这位乐安王今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到临华殿之后,这位神思不属的症状愈发明显,连在议事时也连连走神。
皇帝当即便着人去请了太医, 乐安王接连推辞无果,只能应承下来。这不过只是个议事过程中的小插曲, 若真要深究,至多也就称一句今上体恤下臣。
然而同样列席其中的洛含章看着两位当事人的神色, 却莫名咂摸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
当年陛下在北疆时, 待那位小侯爷,也不过如此啊。
*
与几名官员结束在东侧殿的议事后,楚灵均便回了正殿批折子。她少时最不耐枯坐于室内,做这些繁琐的文书工作,可如今时日渐久, 也鲜少再有到室外踏青游猎的心思。
她神色平平地批着奏折,只在打开楚怀安的折子, 看到上面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称呼、落款——“大昭章武皇帝敬启”、“臣吏部尚书楚怀安顿首拜上”时,无端想起那人冷淡的神情,心里不可避免地添了些郁闷。
罢罢罢,楚灵均叹了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抛在脑后,提笔批了他所奏之事,又毫无间断地拿起下一本。
待楚灵均理完政务,见完应见的臣子,匆匆用过晚膳时,已是日暮时分。值此暮色四合之际,她立在窗边,入目便是萧萧草木疏林外,一畔红墙带斜阳。
倒是一副难得的好景色。她正想开口召几名琴师前来,清瑶就立在身边,欠身道:“陛下,兰君来了。”
谢瑾来做什么?
这话堪堪到嘴边时,她自己已有了答案。按宫中惯例,新人册封第一日,都是要到皇帝起居的宫殿侍寝的。
“让他进来吧。”既是要做戏,总是要做全套的。
谢瑾今日穿了身碧水蓝的直裾,露出的脖颈白如盈盈春雪,然而楚灵均清楚地知道:那掩在衣衫下的脊梁,一点儿也不像它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孱弱,反而有着让人敬佩的俊秀风骨。
她无意为难他,便歇了唤琴师的心思,懒懒躺在贵妃榻上,轻声道:“兰君,为我弹琴吧。”
皇帝珍藏的那把绿绮琴很快就被宫人搬了过来,谢瑾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忐忑,“陛下想听什么?”
楚灵均瞥了眼那束斜斜照进来的余晖,阖了眸子闭眼小憩,“上次那曲《醉渔唱晚》,便很应景。”
谢瑾应是,极爱惜地抚了抚手上这把珍藏多年的好琴,不疾不徐地开始拨动琴弦。
他的琴声较上次相比,听着洒脱了不少,倒真有几分隐逸之士的心境了。楚灵均睁开杏眼,探究地望了他一眼,复又阖了眸。
她还是像上次听琴时那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只不过谢瑾却不是像上次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
自梦中惊醒的楚灵均抓住他苍白的手腕,诧异地望了眼他手上拿着的氅衣,自然地接过去,披在了身上。
“几时了。”
“回陛下,快要戌正了。”
年轻的玄衣女子点了点头,蹙眉将视线从殿外的彤史身上移开,看向谢瑾,缓声道:“兰君。”
“臣在。”
“天色不早了,歇下吧。”昏黄烛火下的皇帝威仪不减,但仿佛温柔了几分。她执起身侧之人的手,带着他走入后殿。
他的手很烫,而且热度似乎还在不断攀升。楚灵均略感奇怪,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径直带他带了平素歇息的寝殿。
谢瑾来时已梳洗过,但楚灵均却还没有。踏入门槛之后,她松开了手,自己去了旁边的温泉浴池泡澡。待她简单沐浴完,换上天青色的寝衣回到寝殿时,被她带回来的人好似还站在原处。
见到她回来之后,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而后垂下眸子,温顺地提着衣摆跪在床尾处,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他整个人都在打着颤,连呼吸都在抖,但脱衣裳的动作倒是极快,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
等皇帝陛下斟酌好言辞时,谢瑾已经将自己剥了个精光,从床尾一点一点地钻到她的被褥中。
楚灵均无奈地屏退了殿中的宫人,按着以往的习惯吹灭了两盏灯,踩着柔软的地毯坐到床边。
钻进被褥中的青年男子将自己裹得很严实,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此时的他面色嫣红,眼眸湿润,像只无辜坠入尘网中的驯鹿。
见她坐在了榻上,谢瑾便也坐起了身,被褥从肩膀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肌理。
“陛下……”他浅浅地唤了一声,试探着伸手来解她的寝衣。
“不必,不必。”她抬手阻了他的动作,心中直叹冤孽。
谢瑾立刻便明白自己刚刚会错了意,狼狈地低着头,愈发坐立难安,羞红着脸要起身,“那臣……”
楚灵均从一旁的柜子中随手扯了条毯子,将他完完全全的裹住。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皮肤,甚至因此而发现他脖子上有道浅而长的伤痕。
与楚怀安从前脖子上的伤痕极相似,想来……都是因为自刎。只不过,楚怀安脖子上的伤痕,并没他这般明显。
只是,像谢瑾这样的人,也会有不堪忍受,恨不得了断自己性命的时候吗?
“臣还是……”获得遮盖身体的毯子之后,他终于从巨大的难堪中勉强脱身,努力抑制住身体的轻颤,坚持要起身。
“不必,睡吧。”她的寝殿并没有放置贵妃榻,而谢瑾若这个时候出去,势必要惹人议论。楚灵均按住他的动作,抬手放下床帐,神色浅淡,“歇下吧。”
倦乏如潮水一般,一阵一阵地涌上来,然而楚灵均阖衣躺下之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是因为身边睡了个不怎么熟识的人吗?
杂乱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楚灵均知道他还醒着,且似乎不太好受,便道:“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他的嗓音与之前相较闷了几分,像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楚灵均目带探询,凝睇着他。
男子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能咬着牙,期期艾艾地答:“臣来之前,教导臣礼仪的老嬷嬷让臣……服了药。”
是什么药,自然不言而喻。
楚灵均微微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坐起身来,低头凝视着身畔这个风华正好的青年人。
即便从前厌恶他的性子,她也从来不曾否认过:谢瑾是个美人。
而今,这个美人乌发披散,香汗淋漓,白雪一样的面容上遍是绯红,全身上下,唯有一条她给的毯子能够聊以蔽体,简直像是受难的神明。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睛,已经完全软化了下来,像是将将融化的春雪。
他坚韧而脆弱,既有着修竹一样不可轻易摧毁的风骨,又像缀在枝头的花,摇摇欲坠,不经意间,便引人生出攀折之心。
皇帝陛下心中一动,伸手抚上了他修长的脖颈,轻轻去碰刚刚看见的那条伤痕。
对于她突然的触碰,谢瑾既惊讶又紧张。喉结在她的手掌下滚动,白里透红的肌肤也随着她的触摸而不断轻颤。略带着薄茧的手指到了哪里,哪里便染上了晚霞一样的颜色。
但他并没有躲,温顺地躺在皇帝身边,拿那双湿漉漉的眼,安静地望着她。
楚灵均也看着他,然后试着去亲吻他,去抚摸他,可是心中却始终没起什么波澜,好像停留在她手掌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漂亮而光滑的薄胎瓷器。
她看着他颈上的伤痕,终于如梦初醒,明白了自己真正难以入睡的缘由。于是飞快坐起身来,从衣柜中胡乱捡出两件衣服穿上。
“我今晚还有事,你早些歇息吧。”
她披上氅衣,三步并两步地出了寝殿的门,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明了。
——去见见他。
悟黄梁(十一)
堂堂一国之君, 竟然衣衫不整,趁着夜色躲出宫——为免什么不必要的流言席卷宫廷,楚灵均连侍卫都没带, 只点了几名暗卫, 偷偷溜出宫。
然而等她到乐安王府时, 府上侍人竟告诉她, 楚怀安至今未曾回府。
“去哪儿了?”
“……仆, 仆等不知。”
“还不快去找?”
“已派了人去找了。”老管家咽下到了嘴边*七*七*整*理的辩解,连连应是。
楚灵均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然而很快, 倦意便翻涌上来。她躺在曾经睡过的那张躺椅上,原本还在思考楚怀安为何至今未归, 可想着想着,便渐渐睡了过去。
直到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飞快坐起身,目光微侧, 正看见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扶着门进来。
他低低说了两句话之后,几名跟在他身后的侍人便退了下去。
她正要出言相询, 便见从来端庄素雅,恍若神仙中人的乐安王拔下了朝冠, 将发髻扯得散散乱乱。
因为心中的惊愕, 她怔在了原处,一时竟忘记了问话。而那厢的青年人已经一鼓作气地丢下了金丝双履,脱下了朱色朝服。至于腰间那些环佩叮当的玉饰,早就和玄纹的鸾带一起,乱七八糟地躺在了地上。
他身上只剩下一件凌乱的单衣, 任由自己沉沉地往下坠,落到冰冷的床榻上。
楚灵均在闻到空气中乍然浓郁起来的酒气之后, 不悦地拢紧了双眉——难怪失态至此,半夜三更不回府,竟是喝酒了。
她整了整衣襟,又刻意弄出些声响,这才朝他走了过去。
仰面躺在床榻上的人眨了眨眼,倏而勾唇,浅浅一笑,“怪哉怪哉,你今日不应在此。”
楚灵均将眉毛皱得越来越紧,“怎么又喝醉了?”
他还是笑,“没有喝醉,我不敢再喝醉的。”
“为何要喝酒?”
“不敢不喝……”他的面容十分白皙,活像尊白玉菩萨,只有眼尾处曳出了一抹嫣红,像是鲜艳的丹砂,“不敢不喝……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难受……
楚灵均心中已隐隐约约地有了答案,却生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近来这人的种种作为,几乎让她觉得那幅画像、那句题词都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迈了一步,低头继续追问:“你为什么心里难受?”
青年的凤眼慢慢湿润,硕大的泪珠在眼眶中不停地打着转儿。他用手臂挡住了双眼,开始无声地落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如今腻烦了我,便又有了什么兰君梅君。”
“也是,也是,你少时那样喜爱镇北侯,那样尊敬青莲国师,不也……我又算什么呢……你小时候,本来也不喜欢我。”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极了自言自语。若非楚灵均就站在他面前,也是听不清这话的。
皇帝听得又恼又气,可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由衷的欢喜。她蹲下身,将人揽在怀中,话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我还以为,你当真不在意我身边躺着什么人呢。”她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语调放软了几分,“祖宗,你别和我翻旧账。从前是我不好,但我如今心中只有你一个。”
他原本还乖顺地伏在她肩膀上,可当另一个人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过来时,他终于惊醒过来——这不是梦。
“陛下?!”他堪称慌张地推开了抱着自己的人,飞快往后退开。脸上还挂着欲掉不掉的泪珠,说话的语气倒是与平常无二,“陛下今晚不应该在这儿。”
“那你以为,我该在哪里?在寝宫里和谢瑾抱在一块儿嘛?”楚灵均理直气壮地坐在床榻上看着他,“朕是皇帝,自然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是,臣逾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的郡王府,自然也是陛下的。”他拱了拱手,作势要离开,“陛下若欲在这儿下榻,臣岂敢置喙。”
“楚怀安!”楚灵均飞快攥住他的手腕,坚决不允他离开。她恶狠狠地磨了磨牙,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许多,“你到底想我怎么办?你若真对我无意,我也不是那等没脸没皮、非要死缠乱打的人。”
她越说越愤怒,心中那些委屈裹挟着怒火迅速扑了上来。她活了这么些年,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物如是,人如是。她不信她有得不到的人——何况这还是最迁就她的兄长。
可是距离那日挑明心意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这样若即若离!万分心累的皇帝陛下自嘲地想道:自己活像是一只气喘吁吁的狗,而楚怀安就是吊在狗身前的一块肉,永远看得见,吃不着。
“可你分明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一会儿要把我冷冰冰地推开,一会儿又要给我希望。这样戏耍我,难道很有趣吗?”
楚怀安被她扯得一个踉跄,险些要磕在床架上。堪堪稳住身形之后,藏在里衣下的挂坠却露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遮挡,用精细银链挂着的玉连环就到了楚灵均的手里。
“你看,又是这样!”楚灵均摩挲着这枚尚带着他体温的玉连环,心中越发恼怒。
环环相扣、紧密相接的玉连环,在当下也是一种男女间的定情信物。她当时将那个玉连环压襟挂件赠给他时,虽希望他能贴身带着,但却明白他多半不会挂在身上。即便从未见他带过,心中也能接受。
可谁能想到,就在她快要对这份感情绝望的时候,这枚被她赠给对方的玉连环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贴身携带。只不过,不是在衣襟上,而是用精巧的银链串了起来,挂在脖子上,藏在中衣里。
她将链子扯了下来,将玉连环丢在一旁,咬牙切齿地瞪着欲言又止的楚怀安,然后抬起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她吻得很凶,不仅疯狂地掠夺着他的呼吸,而且因为恼怒,报复般地咬破了他的嘴唇。
楚怀安吃痛之下,不慎咬到了她的舌头。血腥气顿时弥漫在口腔内。
背德的禁忌感和羞耻感一齐涌了上来,楚怀安用尽力气,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很快就丢盔弃甲,节节败退。他太过生涩,甚至在巨大的情绪起伏中忘了该怎么呼吸。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在这样的亲吻中。好不容易分开时,楚怀安撑在床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楚灵均依旧攥着他的手腕,眼神凶狠得好像豺狼在盯着自己捕获的猎物。
楚怀安指尖一抖,疑心她还要再咬自己一口。
但她没有。
“兄妹兄妹,什么兄妹!”楚灵均抬起右手,毫不怜惜地摩挲着他嘴唇上的伤口,道:“你尝出来了吗?我们身上流着不同的血。就算再往上数三代四代五代,你我的先祖也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从前的确有个兄妹的名分,可你皇家玉碟上的名字早就被我抹了。”她的语气越来越严肃,“你告诉我,你究竟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楚怀安一滞,心中半是受伤,半是不安。感受到手腕的疼痛后,他轻轻挣了挣,理所当然地没挣开,只换来一个更加凶狠的瞪视——他感觉自己惹怒了一只蛰伏已久的猛虎。
反抗只会让怒火中的森林之王更加愤怒,他不再挣扎,温顺地示弱,“……陛下,臣很疼。”
楚灵均泄气似的松开了手,背过身去。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她渐渐平静下来,话中带着淡淡的倦意,“人之于天地之间,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我不知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但你既然这样坚决,我这个做妹妹的,理当成全。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就做对清白君臣。”
她拾起刚刚被她丢到一旁的玉连环,长叹一声,起身离开。
身后有磕磕碰碰的声音传过来,她再不想管,甚至加快了步子。
“文殊奴,别走……”他前所未有地慌乱了起来,连嗓音也带着浓浓的哽咽意味,“别走,文殊奴,求你……”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抓住她的衣摆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发软,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楚灵均稍一回头,便看见了哭得无声无息的男子。她承认自己有几分心软,抬手为他揩去眼泪,生硬道:“我为何要留下来?”
“你回去,是为了见谢瑾吗?”他已顾不上遮掩自己的狼狈,头一次在她面前不顾形象地痛哭。
“是又如何?”
“不要,你不要见他,你不要喜欢他……”他已经全然崩溃,眼泪越流越凶,而楚灵均毫无动作。
他哭得肝肠寸断,泣血锥心,攥着她的衣摆,像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他哀求她不要离开,可是她不肯再安慰他,也不肯再抚摸他。
他的血一寸寸地凉了下来,整个人像浸在寒冰里,瑟瑟发抖。他仰着头哀叫:“你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我早就与你说过,你若不要我了,就杀了我,不拘是白绫还是鸩酒……”
楚灵均的心都好像被人掐了半截,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我最后与你说一遍,你再这样胡言乱语,这辈子也别想再见我,死了也别想进我的帝陵。”
他哀哀地哭,没有半点儿声音。若非站在他面前,谁也察觉不到。
“为什么不让我走?你是我什么人?你又把我当什么人?”她叹息着问。
她的话像烧得通红的铁,牢牢地烙在了他身上,灼烧着他的皮肉。他痛得几近昏迷,但还是不愿放手,自虐一样地抓着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回去见谢瑾?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跪在她的脚下,引着她的手,去解自己身上仅剩的单衣。
“楚怀安,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他答得不假思索,“求陛下的垂怜。”
“一晌之欢?”
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直直地打在楚灵均的手上,“我要求陛下长长久久的怜爱。”
“你最好不要忘记你今晚的话。”楚灵均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话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意味:“要是明日醒来,你又摆出那套冷冰冰的架势。”
“朕不介意给爱卿再换个身份,直接将你锁在朕的寝殿。”
他颔首应好,低头去亲吻她的手背。
室内的气氛一点点上升,有情人依偎在一起,做尽天底下最亲密的事情。
只是……楚灵均有些好笑地攀住青年人的背,无可奈何地叹道:“别哭了,祖宗。”真要算起来,明明她才是那个被糟蹋的好吧。
“没有。”年长者欲盖弥彰地拿手臂遮住了眼睛,可没多久,就被搬开了手臂。
她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痕,疑心他再这么哭下去,就要变成一尾缺水的鱼,“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她轻轻地抱住他,低声劝哄:“别再哭了。我刚刚说的是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楚怀安闷闷地答:“你要是想,也可以的。”
楚灵均一愣,“可以什么?”
他整个人都沾染上了绯色,像只熟透的虾子,“可以把我锁在你的寝殿,我不会跑的。”
“啊?”她绝不承认自己起了这样霸道任性的念头,连连矢口否认,而后接着问他为什么还要哭。
“我……我……”他几次张口欲言,可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他要怎么告诉小他四五岁的陛下,他现在收不住眼泪完全是被刺激的。
“我的玉连环……”他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托辞,底气足了两分,“你拿走了我的玉连环……还我。”
楚灵均见他哭得可怜,身上还青青紫紫,遍布着自己挠出来的红痕、咬出来的齿痕,实在不忍心再逗他,连忙将那个挂坠捞了回来,小心交到他手里。
“一个挂坠而已,快收了你的神通吧。况且,本来就是我送你的,暂时放我这儿也不行吗?”
“送了我,便是我的。皇帝金口玉言,不能反悔。”他的嗓音虽哑,话却说得郑重。
楚灵均莞尔一笑,凑到他唇边亲了一口,“不悔。”
“赶明儿我也寻条银链子,将我那块玉做成挂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