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好
前朝的臣子们惊喜地发现, 最近的皇帝陛下心情似乎非常不错,比之前宽和了不少,连带着宫中朝中的气氛也融洽了许多, 只是……乐安王最近进宫的频率是不是越来越高了?
即便楚灵均有意遮掩, 今上与乐安王过从甚密的流言也还是渐渐扩散了开来。甚至于一向不怎么爱管闲事的女相林文也忍不住在御前隐晦地提了一嘴:后宫不干政, 干政不后宫。
想到林文那一脸讳莫若深的样子, 楚灵均笑了笑。她本人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物议的, 不过以怀安那个别扭性子,若是听到些什么, 难免心里要不痛快——确实该仔细想想,这事该如何处置了。
这事处理起来, 其实还是有些为难之处的,楚灵均思考片刻后,欣然抿唇。
或许,她应该问问当事人自己的看法。
她悄悄派人去请了在吏部公衙的楚怀安, 自己依旧坐在临华殿里翻看奏章。不多时,便听侍人在外通禀, 言户部尚书楚令仪求见。
想来是为了军饷之事。
楚灵均点了点头,召人前来商议此事。然而等此事商榷完, 那人竟还未入殿。
两人自从把话说开之后, 一直都是在一块儿用午膳,就算她不曾遣人去,此时也应该来了才是啊。
她眉峰微拢,看向身边的小宫女。
“启禀陛下,衙里的书佐说乐安殿下并不在衙内, 巳时便随一个传话的小宫女离开了……”
虽然尊贵的皇帝陛下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满意,但也没与传话的小宫人计较, 朝身边的清瑶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挥挥手打发了她。
“陛下。”大约两炷香后,清瑶便去而复返,附在耳边道:“已查出引殿下离开的宫人身份了。”
“是谁?”
“是长乐宫里的半夏。”
*
长乐宫。
楚怀安已许久不曾来过这座宫殿了,但这座宫殿的一花一草,于他而言,都是那样的熟悉,何需旁人引路。
他径直入了主殿,去见那位退居权利中心已久的太上皇。
谈话伊始,总是些不冷不热的寒暄与问候。楚怀安拢着袖子,垂眸立于下首,规规矩矩地答了话,等着太上皇楚悦进入正题。
“你如今在吏部当差?”
“是,承蒙陛下信重,忝任尚书。”
“忠勤王事,自然是好的。灵均性子跳脱,率性肆意,有你在旁边劝着,我也放心。”楚悦顿了顿,笑道:“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婚?”
难怪今日长乐宫突然相召,原来……是为这事。楚怀安藏在袖子下的手一颤,堪堪挤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
“你惯来是个温良的,怎么却不懂怜香惜玉?我听说林家那个小女儿,对你很是倾慕呢。”
他哽了哽,低声答:“臣对林小姐无意。”
“此时没有感情也无妨,等日后成了婚,朝夕相伴,还怕没有感情吗?”见他脸色难看,便又补充道:“你们尚且年轻,一时糊涂也无妨——只要幡然醒悟。”
他这话虽说得不明不白,但楚怀安又怎会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林家女我从前是看过了的,适合你。我为你二人赐婚,再让礼部挑个好日子……”
“臣不敢擅自做主。”楚怀安提起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听到双膝蓦然落地的声音后,楚悦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不过片刻便缓了过来,轻声劝道:“莫要促狭,你自己的婚事,你如何做不得主?”
楚怀安一头磕下去之后,便再没起来。太上皇看着这个一语不发的养子,死死地皱紧了眉头。良久,方才叹道:“我不逼你,但我也不能看着你们做下错事。”
“听闻你近来病了?”楚悦拢眉道:“还是得好好将养将养。京城事杂,不是个养病的地方,你去你的封地乐安休养些日子吧。”
楚怀安不置可否,只道:“没有陛下的旨意,臣不能擅自离京。”
“你……”楚悦的声音骤然拔高,“混账!”
自他将这人从王府里带进皇宫中,已有二十余年——却是第一次像今日这样,连番遭到忤逆。
他愤怒地瞪着地上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个最温良孝顺的景王。
楚悦忍了又忍,终于勉强按下满腔的怒火,努力抚平自己的声调,“灵均惯来喜欢胡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从旁劝着些就罢了,怎么还这样纵着她!”
“不是陛下的错。”沉默了许久的人抬起头来,“是臣居心不良,其心不轨,万望您不要责怪她。”
他话中明晃晃的维护就像炭盆中飞溅出来的火星子,一下子就点燃了太上皇心中的怒火。
“楚怀安,我抚育你二十年……二十年!结果,你把自己的妹妹带上了……”他一哽,实在说不下去。极度的愤怒之下,他再顾不得什么礼仪,抬脚就踹翻了书案。
“你若当真喜欢她,就不该迈过那条界限,做下这等丑事!”
上面的瓷器玉器顿时四散开来。楚怀安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和田玉笔洗朝自己飞来,却没侧身躲开。
额头上很快便传来一阵剧痛,似乎有鲜红的血慢慢渗了出来。楚怀安一抬头,就看见了太上皇那张犹带怒容的脸上,露出一点懊恼。
“你……”
“臣死罪。”青年又伏下身去,语调铿然,“是我引诱她、逼迫她,一切罪责都在我。”
楚悦看着一片狼藉的主殿,以及鬓发凌乱的青年,心中已然有了悔意,可一时半会儿又拉不下脸来。正是左右为难之际,主殿的大门却轰然洞开。
而在这场谈话之前,他已然勒令身边宫人无令不得入内。自己好歹算是个太上皇,敢公然违背他命令的,也就只有那人了。
楚悦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又瞧了眼身前跪着的青年,莫名有些心虚。
“父亲突然召怀安,是想做什么?”
楚灵均见着满地的碎片后,心中一紧,连忙去拉跪在地上的楚怀安。
身上尚且穿着朱色朝服的青年虽然极力遮掩,但皇帝还是看到了他额头上隐隐渗血的伤口。她的脸色当即便冷了两分,皱眉瞪向楚悦:“父亲有何见教,儿自当敬听。为何要为难他?”
“我难道还不能教训他?”楚悦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袖,越发气急,反问道:“君不君,臣不臣,你看看你们……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楚灵均没管身侧人焦急的劝告与低语,也跟着跪了下来,正色道:“自然可以。但父亲若是因为我们二人之事要问责于他,便是罚错了人。您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了。”
她转头就吩咐了等在殿外的清瑶,到宗□□去取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打王鞭。
“此事罪责在我,请您不要苛责陛下。”楚怀安脸上忧色更甚,一面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皇帝,一面望向撑着桌子喘气的太上皇,眼中隐隐带了水光:
“陛下对您向来孺慕,今日说的只是一时气话,万望您不要放在心上。倘使因我之故,致使您与陛下有了嫌隙,臣百死难逃其咎。”
楚灵均听得鼻子一酸,心中满是挥之不去的酸涩。
“唉……”楚悦深深地吸了口气,满脸疲惫地看着当今的皇帝,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当真想好了?看清楚了你身边是什么人?”
楚灵均目光如炬,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这是我的倾心之人。我会与他携手共进,同度余生。百年之后,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将同列于青史。”
因这番剖白而感到吃惊的绝不止楚怀安一人。
楚悦愣了一瞬,咬牙低喝:“那是你哥哥!”
楚灵均丝毫不以为意,她不假思索地将青年挡在身后,抬头答:“我只有一个哥哥,那便是幼而夭折的文祯太子楚攸宁。身边的这个人,是我心中唯一的中宫君后。”
楚悦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扶着额头,心中百感交集,最终还是挥挥手打发人离开。
楚灵均忧心青年额头上的伤,当即便宣了太医,带着人回了临华殿。等太医上过药后,天色已然不早。
坐在一旁的皇帝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又飞快缩回手,神情微恼。
青年有些好笑地握住她的手,温声低语:“伤口也就是看着吓人,不疼的。太上皇也不是有意要伤我,只是我拙笨,不曾躲开。”
都见血了,怎么会不疼,真当自己是泥捏的吗?楚灵均本要反驳,却又听他接着开了口,笑问:“陛下刚刚在长乐宫说的话,可当真吗?”
“什么话?”她看着青年湛湛有神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罕见地有些难为情,嗔怪道:“我都有你了,难道还会有旁人?”
墨发披散、眉目疏朗的青年垂了眉眼,不曾说话。在她要起身时,才拉着她的衣袖凑过去,不阴不阳地提了一嘴:“云舒殿里还住着一位呢,陛下可要去瞧瞧?”
“我每日都在陪着谁,怀安难道不清楚吗?”
他依旧笑得温良,却摇了摇头,将话说得刁钻十足,“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野宅,哪敢过问陛下与兰君殿下之间的事情?”
楚灵均既感头疼,又觉好笑,“祖宗,我心中只有你。当初你若是早点允了我,这宫里定不可能有这一位。”
见他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讪讪摸了摸鼻子,匆忙为自己找补:“之前一直没和你提封后的事情,是怕匆促之间,唐突了你。”
“是吗?”青年眨了眨眼,语气是十足十的温软无害,“是我不好。我还以为,陛下是不满我之前的拒绝,故意捉弄……”
她忙吻了上去,“我这不是怕你觉得宫里无聊吗?”
“陛下不嫌我无趣便好。”他由着她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闻言弯弯眉,低声答道。
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带着浓浓的温情与纵容。然而楚灵均却立时便想到了长乐宫外隐隐约约听到的那几句话。对于这段感情,他到底是如何看待的呢?
她敛了几分笑意,郑重问道:“刚刚在父亲那儿,你为什么说是你引诱我,为什么说都是你的错?”
他脸上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似乎没想到她听到了这话。但很快,他便回过了神,举重若轻地扬了扬唇,轻声说:“晚膳还没吃呢,陛下不饿吗?”
楚灵均看着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心绪慢慢沉了下来。
她拉着他倒在宽大的榻上,亲吻他,抚摸他,解开他朱色的朝服,用略带一层薄茧的手指去描摹他的身形,从修长的脖颈,到滚动的喉结,从颤动的长睫,到纤瘦的蝴蝶骨。
她在青年人急促的喘息声中,去追寻他的目光。
那双澄澈的眼眸渐渐沉溺在她的气息下,沾染了绯红的艳色。他红了脸庞,乱了气息,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像擂鼓一样,在脑中轰轰作响。
他在意乱情迷之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而后……狼狈地别开眼。
“你不敢看我?”楚灵均伏下身子,堪称恼怒地瞪着这个漂亮得像个瓷娃娃一样的男人,“当我亲吻你,当我触碰你,当我满心欢喜地同你耳鬓厮磨时,楚怀安,你都在想些什么——你在想,这都是你犯下的错误?”
难怪近来他的气色不增反减!难怪太医说他忧思成疾!
“你真是好样的……楚怀安,我真是小看了你。”她的心一直沉入了谷底,整个人都陷入了浓浓的无力感之中,“当初我若是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决对不会与你滚上同一张床。”
她从床角扯来被子,仔细地遮住他单薄的身体。
“你要抛下我?”青年人的呼吸还未平复,眼见她要走,不禁又红了眼眶,急切地揽住她的腰肢。
“是,这就是我的错。”他再也保持不住那副温柔儒雅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绝望——或许,这才是这个人最厚重的底色。
“……可是,文殊奴……你就不能一直让我错下去吗?求你,我求你……”
他还是哭了。
他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襟时,楚灵均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她转过身,强硬地让他坐正,果真看见了满脸的泪痕。
楚灵均叹了口气,悲哀地发现,自己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她只得拿了丝帕,小心地为他拭去眼泪,柔声劝哄:“你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若是再熬坏了身体,我上哪再给你找一颗灵丹妙药?”
“你当真就这么狠心,非要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整日对着你留下的东西、住过的宫殿睹物思人吗……”
她再说不下去,“祖宗,你也心疼心疼我。”
“我……”他的眼睫上分明还挂着泪珠,可却见不得她有半点儿伤怀。他牢牢地抱住了她,生涩而虔诚地亲吻她微蹙的眉眼,亲吻她紧抿的嘴唇。
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终于从难言的苦涩中品出一点儿珍贵的甜。
他附在女子的耳边,语气似感叹又似祈求,“陛下怜我。”
玄衣女子望进那汪春水里,长长一叹:“卿须怜我我怜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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