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
章武三年十一月廿五, 这是太常寺和礼部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日子——明日,煊煊赫赫的大昭王朝便将迎来中宫之主。
为了明日的封后大典,前朝后宫几乎马不停蹄地忙了两个多月, 而今终于能勉强喘口气, 在入睡前, 短暂地憧憬憧憬帝后大婚后的休沐。
却也有许多人辗转反侧, 无法入眠。
临华殿中的皇帝陛下按着往日的时辰吹灭了烛火, 早早地上了榻,然而心绪激荡, 怎么也睡不着,便满怀欣喜地缩在被褥里, 认认真真地回忆白日看过的大婚流程。
殿外忽有交谈声传来,再然后,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慢慢地响在了耳畔。
她不敢相信是那人来了殿中, 可又丝毫不想压抑心中的渴盼,飞快地打开床帐, 朝脚步声传来的反向望去。
果真是他。
“你怎么来了?”她的话中有惊讶,可更多的, 却是由衷的欣喜。
一袭流云纹广袖长袍的青年挑了挑眉, “我难道不能来?”
“祖宗,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楚灵均一笑,起身将人拉进榻上,又分出半床被褥,将人牢牢圈进自己的地盘。
尽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可青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垂。明明在两人之间,自己才是那个更年长的, 但他好像越来越习惯对方的纵容了。
他为此又羞又愧,可却像跌进了泥沼的旅人一般,难以抑制地沉溺在她给予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楚怀安将自己埋进被褥里,贪婪地捕捉着属于她的气息,闷闷地控诉她,“你就是嫌弃我了,才不想见到我。”
“但是,等明日祭过天地、宗庙,拜过父母,你就算嫌弃我也没法子了,我不会给你机会丢下我了。”
“祖宗,你不能冤枉我。”楚灵均用足尖勾下床帐,带着他往里滚了两圈,无奈地为自己辩解:“我是怕你今晚没歇好,明日累倒了。”
毕竟大婚的仪典十分繁琐,要走完那一套流程,确实累得慌,何况他的身体还不怎么好。
“我……”他的脸染上丹砂一样的红,目光却不闪不避,直直地望着她,“……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这可真是太要命了……楚灵均被他这记直球打得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将他揽得越来越紧。
青年最近的气色好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消瘦苍白,腰间也终于养出了点儿肉。楚灵均倍感欣慰,吻上他漂亮的唇,“怀安,我也想你。”
两人抱在一起,连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女帝揪了一缕青年的乌发,轻轻地放在手里把玩。
烛火昏黄摇曳,将帐内芝兰玉树的青年映照得越发勾人。楚灵均望着身侧的人,忽然明悟——在自己为明日的婚事激动不已时,他想必比自己还要紧张。
便开口道:“你想清楚了?”
楚怀安被她问得一愣,“嗯?”
“等明日拜过天地、宗庙、父母,天下百姓,便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那你可就再下不了我的贼船了。”
青年嗔她一眼,“难道我现在还能离开你的贼船?”
“休想……我之前已给过你机会了。”
两人腻腻歪歪地抱在一起,谁也没有睡着,直到晨光熹微之时,才各自分开——楚怀安还得在王府受册宝、玺印,再由正副使从宫中正门接入皇宫,完成剩下的仪式。
“我等你。”楚灵均为人理了理衣襟,一直目送他离开临华殿,才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七*七*整*理上了玄赤二色的大婚礼服。
她站在宫阶之上,目之所及,皆是热闹而鲜艳的红色。她将脖子上挂着的玉连环取了下来,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满怀欣喜地弯了弯唇。
我的怀安,我的君后……没有人能像我一样靠近你,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拥抱我。
我们永远是离彼此最近的人,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
*
楚怀安自出宫之后,便飞快乘着马车回了王府。一番折腾之后,总算通过密道回了房,没有误了吉时。
从尚宫局出来的宫人安安静静地侯在房外,为他换上大婚的礼服。而大婚的正副使早已等在了门外,见他从正厅出来,带着周围的人躬身行礼。
“殿下万安。”
一身繁复礼服的青年见到来人之后,稍稍颔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在旁人面前,他尚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从前与今上兄妹相称的景王早已离世,如今的他封号乐安,可是……这是什么都知道的堂姐永宁郡主啊。
“殿下宽心。”楚令仪见他神色,微微笑了笑,温言道:“礼部已精心准备过,您放心便是。”
话音甫一落下,便有执事高声唱赞。楚怀安早已将大婚流程烂熟于心,闻声便在制案前跪下,向大昭皇宫的方向俯身四拜,从女官手中接过册宝、金印。俄而再拜,垂首从楚令仪接过制书、节仗。三拜之后,又受担任副使的宗正所带之雁礼。
泠泠的雅乐响起又停下,楚怀安在内赞的指引下,机械地重复着起身与下拜的动作。值此庄严时刻,周围人无不敛眉正色,然而楚怀安听着执事一声高过一声的唱赞,心中却忽然想起那人絮絮叨叨的话。
——你真的不想回到朝堂吗?我都准备好改祖制了!
——长乐长乐……虽说那地方是历代中宫之主的居所,但我知道你不喜欢。也别让老头迁宫了,我为你重新修一座宫殿,就叫望舒殿。
他的思绪渐渐越飘越远,直到钟鼓之声响起,才勾了勾唇角,堪堪回过神来。也许,当初确实该听灵均的话,削减几道不必要的流程。
“请新后登辇——”当风而立的青年人朝正副使稍稍点头,这才缓步登上彩舆。
华盖亭亭,从者如云。等楚怀安乘着彩舆进入宫道,直入承天门时,文武百官早已在门外列班等候。
见到君后的仪仗之后,一应官员俱屈膝下拜,齐齐叩首,拜见新后。一时间,声震凌霄,响遏行云,楚怀安自辇车而下,坦然受了百官的礼,而后望向长阶。
皇帝于东阶降迎,正默默地等着他。
这阶梯太长,他看不清心上人的神色。但楚怀安确信,他的陛下此时一定是笑着的,而灵均每次笑起来,都带着数九寒天都冻不住的暖意,好看极了。
他想早些见到他的太阳,于是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距离渐渐缩短,他终于看清了君王的神情。
她的脸上果真带着笑意,莞尔向自己伸出手,湛然若神,皎如秋月。
楚怀安知道,自己本该按着大婚的章程,牵住彩绸的一端。然而当楚灵均向他伸出手时,他什么也不想再管,什么也不想再听,身体连同灵魂一齐颤动,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在等我。
他快步上前,握住了那双并不宽大的手,就像一个在外漂泊多年的旅人,几度辗转,百般周折,终于寻到自己的归依。
“累了?”她牵着他的手,一边往奉先庙走,一边轻声问。
他摇头,又点头。
楚灵均看得好笑,悄声问:“君后殿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瞧她一眼,真诚而坦然地答:“见到你,便不累了。”
她难道还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皇帝哑然失笑,却十分实诚地吩咐礼官将那些冗长的致辞全部从简处理了。
礼部的大小官员早在皇帝初初登基时,便明白了这是个不容违逆的主儿,自然无有不依,连连称是。
于是,在奉先庙祭祖这一流程很快就被揭过,等在嘉德殿的太上皇见到两人早早返回,眼皮立马一跳,但也只能挥挥手做罢。
说来命运也真是奇特,当年他将那个怯生生的小孩子抱进宫里来时,怎会想到,这孩子竟成了小女儿的……童养夫。
罢了罢了,左右都是一家人。楚悦看着这一对携手而来的新人,心中五味杂陈,不禁便回忆起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父亲。”新人三拜礼毕,正一齐仰着头唤他。
楚悦颔首,努力弯了弯眉,儿女新婚,总是不好板着脸的——即便在此之前,这女婿还是他正儿八经的嗣子。
他拿出之前便准备好的紫玉同心龙凤佩,笑着交到青年手中,细细嘱咐了一遍,又总结道:“都是一家人,往后若有什么不顺心,便来寻我。”
楚灵均闻言一挑眉,“我的礼物呢?”
“你?”楚悦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轻哼道:“你这混小子,成婚之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胡闹。”
“还有,怀安向来是个乖巧的,你不许仗势欺人。”却到底是将另一块玉交到了她的手中。
楚灵均显然对此话极不赞同,悄悄瞪了自己的老父亲一眼,才双手接过同心佩,带着身边的人起了身。
按照礼部拟的章程,帝后在此之后应列席明德殿,与文武百官一同参加喜宴,共贺良辰。
然而皇帝一点儿也不想应付朝臣们千篇一律的贺词。
她侧身望向身畔的青年,正对上青年含笑的眉眼。
青年平日里总是偏爱浅色系的素雅衣服,除了朱色朝服外,极少穿这样浓墨重彩的衣服。楚灵均一时竟恍了神。
“陛下?”他握住皇帝的手,温声唤她:“安寝吗?”
楚灵均的脑袋先意识一步点了头,反应过来时,便着人往明德殿传了话,而后才与楚怀安相携入东阁。
布置精美的喜房内,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新人正相对而坐,共饮一盏合卺酒。
这酒是楚悦赠的,据说是在楚灵均刚刚出生时,他与尚且满心欢喜的妻子一同埋在宫中的醇酒。只等自己心爱的女儿成婚,便将这份心意挖出来,作为新婚的贺礼。
在树下埋藏了多年的醇酒最终还是被掘了出来,送到两人成婚的房中。只可惜,当初那个温柔敦厚的妇人,早已忘记了此间种种……
楚灵均微怔,含笑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坐在对面的人敏锐地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关切问道:“怎么了?”
皇帝不是个喜欢沉溺于往事的人,欣然抿唇,岔开话题:“这酒有些烈,你不许再喝了。今晚你要是再成了醉鬼,我要生气的。”
“我……”因着她的话,楚怀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两次喝酒后做下的糗事,莹白如玉的肌肤染上些许霞色。
“你不喜欢,我往后便不碰酒了。”
他微微错开眼,语气听起来虽与往日无二,但楚灵均怎会听不出他的窘迫?
“怎么这样迁就我?我真会被你惯坏的。”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柔声解释:“没有不许你碰酒的意思,只是多饮伤身,切不可贪杯。”
他温顺地颔首,“都听陛下的。”
然而皇帝对他的答案并不怎么满意。楚灵均哼哼唧唧地凑过去,撑着脑袋睨他,“成了婚,称呼也不改改吗?卿卿?檀郎?”
青年越发耳热,但神情瞧着倒依旧镇定。他也不吭声,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四海的皇帝,自己的君主。
秋水明眸,盈盈流转。他的眼神很柔和,像是亲吻湖面的春风,也像抚摸土地的月光。朝堂上的人总说乐安王清清冷冷,好似山间雪,然而这捧雪在皇帝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化去坚冰,露出柔软的内里。
被注视着的人很快就忘了刚刚那个耿耿于怀的问题,顺着心意吻上柔软的唇,欣喜地品尝着甘醇甜美的酒香。
两道不同的呼吸慢慢交织在一起,结成一道密密实实的网,将这对情投意合的新人网在一起,也将世间的万般纷扰隔绝在外。
渐渐的,原本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低沉喑哑,乱如蓬草。这几声极力压制、仍控制不住从喉中泄出来的声音,很快便让室内的温度节节攀升。
“别……别这样。”脸色嫣红的青年人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万分为难地劝道:“……天都还没黑呢。”
对于楚怀安这样人来说……白日宣·淫……还是太过荒唐了些。
然而某人听到这话,反倒越发感兴趣。楚怀安望着那双灿如星子的杏眼,无奈地卸了力气,像条砧板上的鱼,驯顺地倒在大红的喜被上,任人宰割。
楚灵均爱极了他这副羞涩又实诚的样子,十分恶劣地凑过去与他咬耳朵,“真的不想吗?可是我看怀安分明很喜欢啊。”
他听得实在难为情,每每对上她的眼神,都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移开。
他很快就尝到了纵容带来的苦果。年轻的皇帝固执地凑在耳边,非要他回答那些浑不正经的混账话。
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的青年陷进柔软的大红喜被里,有些恼怒地数起了常常待在皇帝身边的那些人——到底是谁……谁教了她这些?
新任的君后迅速地做了打算,决心好好整治整治皇帝身边那些心思不正的人……然而此刻,对上楚灵均饶有兴味的眼神,他只能自欺欺人地拿手遮住双眼。
“等等……等等!”一直任人摆弄的青年忽然瞪大了眼,十分坚决地望着她,“等等。”
“天已经黑了。”她的话隐隐带着不满,“不信你看。”
“结发……”楚怀安没去看窗外的天色是否已经变得昏暗,极慢地咬着字,好让自己听起来与平常相差无二,“我们还没有结发呢。”
楚灵均低头看着两人如今的情形,有些无可奈何,“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明天不行吗?”
几乎无条件迁就她的年长者,在此事表现得异常坚定。楚灵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好拢了拢衣衫,爬起来补上那个已经被她完全遗忘的流程。
等用两缕发丝馆成的同心结被珍而重之地放进匣子时,只随意披着条毯子的青年似乎有些心虚,主动了许多。
楚灵均乐得清闲,只是片刻后……她的脸色倏而变得有些难看,“谁让你学这些的?尚宫局的人?”她之前明明千叮咛万嘱咐,不让那帮人插手……
青年这下连脖颈也红透了,他看着对方的神色,知道自己已不得不解释,只好忍着难堪,硬着头皮反问:“不能是我自己学的吗?”
他望着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想让你开心。”
楚灵均得了答案,却不见得有多开心。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伸手抱紧他。好一会儿之后,方才道:“天底下的人都是我的臣子,但你不是。你不要去学什么侍寝的规矩……”
“你是我的手足,我的半身,我要携手此生的伴侣。”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像是在隔着层层时空,抚慰青年那些年的委屈与不快,“往后没有什么人能再为难你,也没有什么规矩能束缚你,你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楚怀安心头巨颤。眼前的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他觉得不似现实。
他急切地出声,企图从对方那儿得到一点真实性的佐证,“陛下,陛下……”
“哪有这么多礼数啊?”楚灵均叹了口气,有些挫败,“你这样,我要难过的。我又没有欺负你,为什么喊这么生分?”
他愈发迟疑——这所有的一切,倒更像是梦了,像是他臆想出来的、晚风一样易散的梦。
可是她的手那么温暖,她的眼神那么温柔。
……你仰望已久的神明,如今正投下目光,殷切地望着你啊。
他终于勉强拾起一点儿勇气,迟疑唤道:“文殊奴?”
好吧,好吧。这下脸红的变成楚灵均了。她只是想怀安喊她的名字啊……不是喊小名儿。
皇帝陛下鼓励似地点了点头,只能苦中作乐地想道:还好他那不着调的老父亲,没给她取什么大虎二狗三丫四傻的小名儿……
“嗯,这么叫也行。”
“以后只准你喊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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