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偏执
直到这道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张恕倾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资方大佬这架势不像是来视察工作,倒像是兴师问罪来的。
这位在商场上一贯有手段冷厉的传言,又是这部剧唯一的投资方, 张导演不敢得罪人, 哪还用王秘书来请, 和其他几人互递了下视线,皆自觉地走出了房间。
王秘书是最后一个出去,连带着把门也严丝合缝地阖上了。
唯一没有离开的是闻妤。
“你怎么……”
她眼眸含着困惑,想问他怎么来了,然而当视线触及男人微红的眼尾时,声音蓦地顿住了。
直觉他不对劲。
是真的很不对劲, 他脸上的神色她从未见过,恹恹的, 要怒不怒, 像是山雨欲来前灌满狂风的危楼,摇摇欲坠。
闻妤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她,距离拉近, 她才惊觉素日在她面前温柔的男人,竟也会有让她产生压迫感的一天。
那句没说完的话,再问出口时, 变成了:“你怎么了?”
他没回答,只静静望着她, 嗓音低沉问:“你在拍吻戏吗?”
离得如此近, 闻妤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有一瞬间心慌。
他今天太反常。
她不知道是因为昨天的电话, 还是今天的试镜,总之, 此时此刻,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里。
她转身的动作落在谈让眼里,像是摧折危楼的最后一股风。
理智坍塌。
他仅凭本能地抬起手掌,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声音低哑:“想练习吻戏,我陪你。”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唇,
倾身吻了下去。
唇瓣被侵袭的刹那,闻妤浑身的血液像被冻结般,动弹不得。脑海中立时涌现的想法是他疯了,而后是恼怒。
她活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有敢对她这么无礼,从来没有。而第一个这么对她的,还是被她视为最好朋友的人。
心口钝钝的疼。
闻妤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毫无章法地推打,分不清是手掌还是拳头,就那样一下一下地落在他胸膛之上。
然而力量是如此悬殊,她根本无法撼动他半分。
脸颊上湿润了一片,闻妤扬起的手掌停在了半空,那不是她的泪。
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脸颊上。
卡住她下巴的手掌松开,唇瓣也被解放,下一秒,她被紧紧嵌入一个怀抱,几乎是要与她骨肉相融的力气。
男人埋首于她颈间,声音很低:“抱歉妤妤。”
闻妤长睫不住地眨动,像扑闪的蝴蝶翅膀。
她所维护的珍视的友情,像一件被打碎的精致瓷器,即使拣回所有碎片,也没有办法复原如初。
他们再也无法毫无芥蒂的回到朋友关系了。
而一意孤行造成这种境况的是谈让。
就因为是他,才更令她恼怒。
她无法思考其他,只是满腔的恼怒。
声音也因为气愤而有些颤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当朋友的……”
她又一次使力推他。
这一次很轻易地就推开了,两人的距离被拉开。
谈让的头发乱了,碎发半遮眼眸,从来笔整的西服也被抓出褶皱。整个脑袋微微耷拉着,颓丧得不行。
他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缓慢地念那两个字:“朋友……”
他将手掌伤口渗出的血慢条斯理的在西装上蹭了蹭,声音近乎残忍般的温柔:“妤妤,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甘心一辈子只和你做朋友呢?又为什么觉得,我能忍受喜欢了多年的人,有朝一日会嫁与他人,而我只配做为朋友出席她的婚礼?”
“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他说这些话时,熟练的像是想过无数遍般。
脸上的泪痕在灯影照耀下泛着碎光,眼神里是迷途不返的偏执,还有近乎卑微的渴望。
高位者低下头颅,盼求她能看看他。
闻妤原先的情绪被他这些话冲得七零八散,思绪紊乱,最终只是冷声留下一句:
“你好好清醒清醒!”-
闻妤甚至都没有换下戏服,就那样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坐上了保姆车。
她一言不发,车内氛围降到冰点。
方才清场后,何韵就一直在楼下等,此刻看大小姐这一副怒火灼人的表情,她纵然满腹疑问,也一个字都不敢问。
车最终停在了麓园,车门打开时阳光刺了进来,闻妤本能地闭了闭发涩的眼睛。
开口时声音微哑:“跟张导演说,这个角色我不演了……算了,你先问问他能不能换投资人,如果不能,你再这么说。”
何韵应了一声好。
眼神却暗含担忧,素日里骄傲明媚的女孩,从未有过这么失魂落魄的情绪。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总觉得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的好。
闻妤一回去便换下了那身旗袍,利落地脱去,利落地躺进浴缸,水流划过皮肤的感觉让大脑有了片刻放空。
她短暂地抛开了那件事,像一尾躲进安全水域的小鱼,幻想着无事发生,她也没有失去所珍视的友情。
可手机铃声打破了她的幻想,又将她拉扯回现实。
是何韵的电话。
闻妤按了免提,便听到——
“妤妤,张导演那边说签过合同了,更换不了投资方。还说虽然没完成试镜,但他觉得你可以胜任女主的角色,希望你能出演。”
闻妤轻轻哼笑一声,懒得计较是张导演真的希望她出演,还是有人授意他这么说。
她确实很中意这个角色。
可就算再中意,她也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去出演谈让投资的电视剧。
“告诉他,我不演。”
挂断这通电话,原本被抚平个七七八八的情绪,又全线崩溃,一股火气梗在心头。
这澡是泡不下去了。
这股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
云依依登门时,闻妤刚用完晚餐,没吃多少,一个人索然地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月亮。
云依依进门看到的景象就是,身着杏色长裙的少女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之下,柔软黑色长发随意披散着,摇椅带着白生生的脚尖轻晃。
活脱脱的月光少女。
“给你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着急忙慌赶过来,您倒好,在这悠哉悠哉晒月亮呢。”
云依依这揶揄的语气一出,闻妤才想起,她因为烦躁,把手机调成静音了,此刻手机大概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客厅翡石茶几上。
“手机静音了,不在身边。”
闻妤解释,语气颇有些事不关己的无辜,眼神点了下身旁的木椅,示意她过来坐。
云依依是坐过来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姑娘的眼眶红红的,她讶然:“眼睛怎么了?哭了?”
闻妤别了下脸,说没有。
“没有你干嘛心虚的不敢看我?”
“……”闻妤又把脸转了过来,睨她一眼说:“你好讨厌。”
云依依扑哧笑了一声,怎么说也是多年好友,虽然自知比不了谈总,但也能猜出闻妤现在这个状态肯定是心里有事。
她语气了然:“说说呗,怎么个事?”
闻妤默了一会儿,没吭声。
她不想说,一半是因为不太好意思说,一半是因为这件事说到底是她跟谈让之间的事,只是他们两个人,和旁人都没关系。
“我猜猜,是不是因为谈总?”
闻妤脸上那种明晃晃“你怎么知道”的惊讶,出卖了她。云依依一下子就看出来,自己是猜对了。
其实也不难猜,闻妤这样繁华堆里长大的女孩,人生要多顺遂有多顺遂,能让她难过的人和事,少之又少。
那位绝对算一个。
闻妤没说具体因为什么,只是语气淡淡地说:“我和谈让,大概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当朋友了。”
“怎么?”云依依有点欠兮兮地接了句:“成恋人了?”
“……”
闻妤幽幽瞪她一眼,云依依也反应过来,她平时爱说这种话,但此时此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她忙找补:“开个玩笑,别气别气!”
往常云依依开这种玩笑,闻妤都不太在乎的,因为那时候她坚定她和谈让的朋友关系不会变质。
可现在,她没了这种坚定。
语气带了点迷茫:“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谈让喜欢我的?”
云依依眼珠轻转,思考了下说:“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吧,他看你的眼神有够明显的,爱意都要拉丝了。”她又瞪大眼睛看闻妤:“你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知道。”
“不是现在……”
闻妤摇了下头,又说:“但也差不多。”
也是此时此刻,她才觉得,她好像在感情上确实是有些迟钝的。认识这么多年,她竟然在前一段儿才怀疑谈让喜欢她。
摇椅一晃一晃的,夜间微风拂面,闻妤长睫眨动望着夜空,轻声问:“你说,我要是早点发现,是不是不至于到现在的局面,我们还可以坦然地当朋友?”
云依依虽然不知道她所说的现在的局面是什么,但从她的反应大概能猜出来,谈总可能是彻底的将心意剖在她面前了。
说实话,意料之中。整个集团都掌握手中的人,在感情里,不会是懦夫,只会是疯子。
“醒醒吧!傻姑娘!”云依依一副要狠狠点醒她的架势:“从他喜欢上你的那一刻起,无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已经失去这段友情了。所以再去纠结朋友关系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你喜欢他吗?”
“我说得是恋人意义的喜欢。”
那天晚上是没有云的,月光就那样毫无遮挡地倾洒下来,月色朦胧中,闻妤那种脸美得连云依依的呼吸轻滞。
惊心动魄的美,少不更事的纯。
用最无辜的眼神说了特别扎人的话:“我一直都把他当朋友。”
要不是云依依认识她这么多年,知道她说得就是真心话,否则真会以为这姑娘又渣又茶。
可偏偏这话就是她的真情实感,眼里的认真做不得伪。
有时候旁观者清也是会苦恼的,想到那日她为何在酒店喝醉,云依依叹了口气,问:“真的只是朋友吗?”
见她不答,云依依问得更为一针见血:“你所维护的朋友关系,究竟是真的只想当朋友?还是因为太过重视,才缩在你认为安全平稳的朋友关系里,不敢往前?”
“妤妤,究竟是不爱,还是爱而不自知,你分得清吗?”
她分得清吗?
闻妤莫名想起他捏着她下巴的那个深吻。
心绪像被搅乱的海水,翻涌起伏-
谈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
张恕倾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关于电视剧的投资事项都是由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专人负责,他虽然见过谈总的面,却从未进到过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简约的黑白灰色系,极富未来科技感的设计。
进到这里,张恕倾切实感受到那种如天堑般的阶级差异。就算他是业内有些名气的新生代导演,到了那位面前,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办公桌前,那位资方大佬神情漠然、高不可攀,尚未开口,只是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让张恕倾诚惶诚恐了。
“她怎么说?”
明明是不带情绪地问询,却让张恕倾一阵心悸:“闻小姐说……她不演。”
谈让沉默片刻,抬手点了支烟。
他微仰着头,吐出的烟雾浮浮袅袅,那张脸半隐在灰白的雾气中,依旧没说话,修长指骨夹着烟,轻轻一掸,烟灰扑簌簌地落。
半晌,才开口:“为什么会有吻戏?”
不是严厉的质问,很平的语气,让人摸不透情绪。张恕倾心提了起来:“那段是编剧新增的,我想着这段最有难度,就让闻小姐试镜这段……”
谈让短促地笑了下,笑里蕴着讽刺。
他投资的剧,让她和别人接吻,想想都觉得可笑的程度。
张恕倾蓦地想通根结所在,他慌忙解释:“其实那天闻小姐一直没有入戏,我在给她讲解借位的角度,她和男演员根本就没有任何实质接触……”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那位的神情。
那根烟被谈让慢慢捻灭在烟灰缸内。
良久,他说:“吻戏删掉,出去。”
张恕倾哪还敢再问女主角人选的事,连说两声“是”,便如蒙大赦般离开办公室。
门被阖上,谈让半眯着眼,回想那个吻。
她唇瓣的触感,她胡乱打在他身上的手,她那张气愤的漂亮脸蛋。
只是想想,他眼底就染上一抹病态的狂热。
很早他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时的他固然是冲动的,以如此强势的方式,完完全全地将感情展露在她面前,不再给她任何装作不知的可能。
像个疯子一样。
但他不后悔。
他也曾想过,选择一条折衷的路。
可是感情里哪来折衷的路?
谈让的视线越过玻璃落地窗,京市今日晴空万里,他抬唇笑了下。
反正已经是疯子了,他不介意更疯-
闻妤这些天都没有通告,她放话给公司那边说要休息一段时间。公司老总先前听何韵描述的场景,以为是闻妤和金主闹掰了,他准假之后,还安慰了两句“人要向前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结果被闻妤皱着眉回了句:“莫名其妙。”
这两天闻妤闲着无事,那些宴会聚会什么的,她也不想参加,就窝家里陪着谢女士。惊得谢若雪直呼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闻妤佯装不乐意:“以前总说我不回来,现在回来您还说我。”
谢若雪一笑,没去戳穿。
自己生得女儿,哪能看不出来她这是遇到烦心事了,想缩在壳里不出去。
原以为过两日她就能想通,可过了三日她还是照常呆在家里,也不社交,也不工作。甚至是,这几天她从未提起谈让。
谢若雪很敏锐,问她:“跟小谈闹别扭了?”
闻妤不承认:“没有。”
“你不是经常挂在嘴边,小谈是你最好的朋友,怎么这几天没听你提起他?”
这种尴尬程度无异于分手了,又被人提起恋爱中做得傻事。
闻妤忙说:“妈……”
谢若雪笑了下,没再继续说,话题一转:“前段时间跟你说过的,我定制了一套珠宝和腕表,成品已经送过来了。左右你现在无事,正好去趟德国送给你谈叔叔和柳阿姨送去,也权当散散心。”
这事闻妤之前就答应过。
想了想,这段时间她不想见谈让,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可在国内说不定哪天就突然遇到了,去国外一趟也好。
就像谢女士说得,散散心。
而且,她也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处理和谈让之间的事。
这么想着,闻妤点了点头。
她的护照还在有效期内,办得旅游签证。
签证下发的第二天,闻妤就坐上了去柏林的飞机。
闻妤出发前,谢若雪就已经和远在德国那边的谈及明和柳笙打过招呼了,那边特别热情,派了人去机场接,说是妤妤在德国他们一定会万事照拂,让她不用操心。
闻妤还没有火到在德国也会被认出来的程度,所以刚下飞机她便取下了墨镜。那样一张鲜明又美艳的东方面孔,很快被谈及明派来接她的人认出。
来得人一共有四位,有两个和她一样的东方面孔,另外两位是金发碧眼,皆是西装革履。
确认过身份后,闻妤由他们引领着到了一辆黑色迈巴赫前,其中一位恭敬地为她打开车门。
车门打开的瞬间,闻妤视线里毫无防备地落进一个仪态松弛贵气的身影。
谈让那张冷俊的脸上挂着浅泛笑意,轻声说:“妤妤,好久不见。”
17柏林
柏林的九月底已然入秋, 刚落过一场细绵的阵雨,空气中带着一种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温和湿润。
闻妤依旧是裙装,奶杏色的纯棉长裙, 套了件草绿色的羊绒短针织衫, 光洁的脚腕有几丝凉意。
那双清泠泠的眼睛与车内的人对视, 细眉蹙起,问:“你怎么在这?”
要死,本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躲出了国,结果却在柏林相见。
谈让散漫地靠着椅背,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自然交叠, 透着一种从容闲适的贵气。就那样侧着脸,看向她时, 他的眼睛像柏林此刻的天气。
“我不能在这吗?”
他以问代答。
闻妤一时梗住。
谈让吩咐随行的那四人将她的行李放上车, 是后边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放完后那四人也坐上那辆车。
就剩闻妤站在车旁,以前无比熟悉的上车动作, 此刻要做好一番心理建设,才顶着不太自然的神色钻进车里。
顺道,眼神作刀, 剜了他一下。
云依依问得那个问题,她现在也没想清楚。
但对于那天他所做的, 她还是怪他的。
既生气又别扭, 实在摆不出好脸色。
闻妤索性偏过头不去看他,透过车窗去看柏林的街景, 建筑富有显著的欧洲风格,有些还带着战争的遗痕, 但这种压抑与严肃又被随处可见的涂鸦冲淡。
异国街道的陌生感,让她恍然会想起初到加州的那天下午,同样是坐在车里,身边的人同样是谈让。
不同的是心境,那时她喋喋不休和他讲话,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妤妤,真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吗?”
他嗓音低柔,轻飘飘钻进她耳朵里。
闻妤没回头看他,闷闷地回了句:“你想我说什么?”
“你看看我。”
这话让闻妤想到那天他一边擦去掌心血迹,一边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她脊背僵了一瞬,而后回头看他。
“如果你想要我的回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这句话是下意识问出,其实她也没有想好这个答案。
彼此静默,只有眼神对望。
她赌他不敢听这个答案。
良久,谈让弯了弯唇,但那双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就那样幽深地望着她,笃定道:“我想要的答案,我会亲自去得到它。”
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执拗。
闻妤一时分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偏执,又或者是这种偏执一直藏在他过往的温柔表象之下。
她视线垂落,就看到他搭在膝盖上的指尖似在颤动。
迈巴赫从桥上越过施普雷河,远处教堂的尖顶渡了层晚霞橘黄的光。柏林这座城市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大片绿树繁茂。
车渐渐驶离城区,开进了郊区的一处庄园。
庄园占地面积极大,从进入庄园开始,又行驶了近五分钟,才停在了一处古堡前。
谈及明因心脏问题赴德国休养,古堡配备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以及安保团队,这两年来很少出庄园。
柳笙原本是要去机场接闻妤的,可前一天谈让到德国,把这项任务揽了过去。
人虽没去,但柳笙早早就等着了,闻妤一下车她便上前拥抱住。
闻妤一手拎着礼袋,方才在车内的别扭心绪一扫而空,甜甜地叫了一声:“柳阿姨。”
她那张笑容洋溢的脸与在车内时判若两人,明媚又刺眼。谈让望了片刻,胸腔处似有坠痛。
闻妤毫无察觉,和柳笙拥抱完,递上谢女士定制的礼物,语气自然又不失礼貌:“这是我妈托我送过来的礼物,这是您的,这是谈叔叔的。”
柳笙一并接过,笑说:“你能过来,便比什么礼物的情意都重。”
到他们这种身份,礼物的价格反而是最不看重的东西。真正有价值的送礼物的人和心意。
“刚有家庭医生来健康检查,你谈叔叔现在大概在会客厅。”柳笙热络地牵着闻妤的手,领着她往里走,“原本我是要去机场接你的,可谈让非说他去,拗不过他。”
闻妤的笑容有一瞬顿住,再接上时便多了几分不自然。余光不经意望了一眼跟在后边的谈让。
他步调从容,似乎是没打算和她们一起去会客厅,低声说了句:“我去处理工作。”
柳笙颔首示意他去吧。
临走前,他目光深深望了眼闻妤,后者则没说话,也没留眼神给他。
柳笙恰巧看到这一幕,便知道两人大概是闹了别扭。谈让的心思她是知道的,但闻妤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于感情这事,她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也不会去撮合,全凭他们的造化。
是以,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温声跟闻妤说:“你谈叔叔见你来,肯定特别开心。”
闻妤抿唇笑了下,从善如流答:“我也一样。”
古堡内充斥着欧洲中世纪的风格气息,同时又经过修缮,也不乏现代化的设施。在会客厅见到谈及明时,闻妤愣了下。
记忆中叱咤风云、名震商界的叔叔,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面容平和的中年男人,甚至是有些苍老的。
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沧桑感。
“谈叔叔。”
短暂愣神过后,闻妤连忙叫人。
谈及明笑了下,脸上的纹路很深,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是小妤啊,你父母最近可安好?”
闻妤笑着答:“都好。”
谈及明又问了她些关于国内的事,闻妤乖巧的一一作答。这种长辈与晚辈间的寒暄,不带任何社交逢迎的性质,两人颇有种相谈甚欢的感觉。
还是柳笙提醒:“小妤大老远来,还没吃饭呢,你就拉着人家说个不停。”
谈及明爽朗一笑,说:“怪我。”
那顿饭是柳笙一早就让厨师开始准备,排场堪比筵席。坐次也很有意思,谈及明坐正北,一侧是柳笙和闻妤,另一侧也是谈让。
闻妤全程只和两位长辈聊天,笑容热络乖巧,有时候目光不经意扫过谈让,笑容一下子就停了。
柳笙看见了也权当没看见,不多问,依旧亲切地和闻妤聊天。倒是谈及明察觉了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对劲后,声音沉了沉,看向谈让:“你是不是做什么事惹小妤生气了?”
他没柳笙想得那么细腻,只以为是朋友间的矛盾,想出面调解顺便为闻妤撑腰。
“我做什么事?”
谈让反问的语气缓缓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眸看向闻妤,弯了弯唇角。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要不要我说啊?
闻妤有种预感,如果她不阻止,他是真的会说出来。当着长辈的面毫无保留地将他的爱意摊开。真、疯了。
她连忙出声:“谈叔叔,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她没法接受那天发生的事,被长辈知道。
“真的没事吗?”谈及明的目光转向闻妤时,多了几分温和,“他要是惹你不开心了,就告诉叔叔,我替你教训他。”
闻妤的笑其实是有些勉强的,莫名的很想添油加醋地说一些谈让的坏话,让谈叔叔真的把他教训一顿。
可最终还是只抿了下唇,笑:“好啊。”
这顿饭后,柳笙又带闻妤去了早为她准备好的房间。怎么形容呢,很像是她小时候看得童话里公主在城堡的房间。
她来时带得行李也被送了过来,其实也就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因为知道到这边后所有的生活用品都不需要准备,也就只带了几件衣服。
柳笙又拉着闻妤聊了会儿,无非是问一些谢女士的事,两人是多年好友。虽然闻妤在餐桌上否认了和谈让闹矛盾,但柳笙直觉不会真的没事。
是以没有一句话是关于自家儿子的。
后来还是因为怕影响闻妤休息,柳笙才意犹未尽般说“晚安,明天见”。
闻妤那张脸蛋属于是一笑起来就特讨长辈喜欢,弯着眼睛乖巧答了句:“柳阿姨,早点休息。”
惹得柳笙离开之前感慨了句:“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儿就好了。”
柳笙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就空寂了。
越安静,思绪就容易乱飘,闻妤不由就想到在餐桌上的场景,现在的谈让真的让她有点陌生,或者说,也许是她从前没有完全的了解他。
总之,闻妤有点不想待在柏林了。
原本是打算来散散心,待大半个月,可现在她待不下去了。若是走得太快又有点不礼貌,想了想,闻妤决定在这里待上三天再找个理由辞行。
闻妤把行李箱拉至身边,夹层之中有她的护照。可是当她打开夹层的拉链,里边空空如也。
她不信邪地找了两遍,连带着*七*七*整*理把行李箱里的衣服都翻出来,可就是没看到护照的影子。
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难道是行李箱运送的途中掉落在哪里了?
没护照就回不了国,补办护照又需要起码半个月时间。闻妤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天遇到的不顺心事简直太多了!
两道细眉微微皱在一起,闻妤想来想去,决定出去找找。要是丢失在机场的话,那她只能认命补办,可若是遗落在庄园里,其实是不难找到的。
反正因为时差,她现在也不困,索性就推开房门,打算去外边碰碰运气。
要是找到的话,明天也不用麻烦柳阿姨找人大张旗鼓帮她搜寻。
细白的手轻轻推开房门,因为古堡里很安静,怕会影响长辈休息,闻妤的脚步很轻柔,开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低着头认真寻找。
她太专注,是以没注意到走廊尽头一道颀长身影,斜倚着墙,深灰色的睡衣松散穿在身上,姿态松弛。
声音像柏林的夜色一样沉:“在找护照吗?”
18讨厌
长廊寂静, 闻妤神思太过专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心脏猛烈一跳。
下意识抬眸,华丽繁复的地毯那端, 灯影惶惶中, 他身影颀长, 抱臂斜倚着墙,眼眸虽隐在长睫的阴翳中,却不难感知,他正望向她。
也许只是一瞬,却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
闻妤琢磨着他这句话,关掉了手机的灯光, 一步一步走向他,有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可又觉得他不至于如此, 于是她问:“你捡到了?”
壁灯浮游似的光映亮了他一半脸庞,谈让垂着眼看她。大抵是时差没调整好,眼神比白日里更深沉, 无端有种倦怠感。
唇角挑起的弧度也很浅:“你觉得呢?”
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但通常,他这么说时都代表着肯定,闻妤笃信护照就在他手中。那个念头再度闪过, 她乌黑的瞳仁瞪向他:“是你拿走的?”
她的护照放在行李箱夹层中,带有拉链, 相比起遗落, 被人为拿走的可能性更大。只是方才她没有想那么多,才以为是掉落在某个地方。
“嗯, 是我。”
谈让很坦然地承认,手臂一抬, 修长指骨夹着深红色的小本,金黄色的“护照”两字赫然出现在封皮上。
原本闻妤以为,他不至于会做这种事。
但现在他亲口承认。
因为身高差,她即使生气,也只能微仰起脸看他,气势上瞬间就弱了下了,这使得她刻意沉下的声音也像在耍小脾气:“还给我。”
仿佛一只被惹炸毛的小猫。
谈让没说话,就那样看着她,眸光沉沉的。那本护照被他反手攥在掌心,手背青色的脉络明晰。
他忽然说:“那你亲我一下。”
闻妤以为她听错,神情愕然了一瞬。
从前那么温柔克制的人,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话。
夜风从一扇未关的窗吹了进来,凉丝丝地缠上她洁白的脚踝,她却似浑然不觉,仰头与他对视。
她那双眼睛是藏不住情绪的。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错愕、愤然、还有一点点的委屈,视线再下移,是她的脖颈,凛然又脆弱的弧度。
那么纤细,一手就能卡住。
谈让的眸光黯淡下来,哑声道:“妤妤,是不是我把护照还给你,你很快就会回国?”
“是。”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闻妤的回答决绝果断。
看得出来,她大抵是一刻也不想在柏林待了。谈让唇角溢出一丝索然的笑:“妤妤,你现在很讨厌我吗?”
以前他对她有多好,现在他的这种转变就让她有多讨厌。闻妤长睫眨动,眼睛不由酸涩,却不肯将脆弱流露出来。
她眼尾微红,看着他:“你现在这样,我不应该讨厌吗?”
“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讨厌吗?”
他眼底映着壁灯的光芒,似火光攒动,语气甚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亢奋。
闻妤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女人对男人的讨厌,而不是朋友间的讨厌。他想向她强调,他的感情是纯粹又热烈的爱意,不要再用朋友关系模糊这种感情。
话题不知不觉被他带得偏离了方向。
那本护照还在他手中,指缝露出深红色的封皮。
闻妤深吸了一口气,把话题拉回起点:“把护照还给我。”
“不还。”
“你确定吗?”
“确定。”
简直太不讲理了,闻妤微红的眼尾垂了下来。再耗下去话题又会被扯到其他地方,她索性不再说话,既然跟他说不通,那明天就到谈叔叔面前说。
她沉默地转身离开。
刚走一步,就听到:
“在德国待一周,我就把护照还给你。”
那声音沉沉自身后响起,是她无法忽视的熟悉声线。如果他早这么说,也许闻妤会答应,到现在,她脚步只停了一瞬,没妥协也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次日早晨,因为时差紊乱,闻妤起得有些迟了。柳笙怕她休息不好,也没有让人叫她起床,只想着随她几时起来再准备早餐。
是以,这顿早餐就闻妤一个人在吃,柳笙早就用过,只陪着她聊天。
闻妤略有些不好意思,吃东西时脸颊一鼓一鼓,咽下去后便很捧场地夸赞道:“柳阿姨,这个甜饼跟我在京市吃得味道不相上下。你怎么知道我早餐爱吃甜啊?”
柳笙笑了下,回道:“我哪知道,是谈让交代厨师……”
她话音顿了下,原本是秉持着不撮合的态度,不在闻妤面前夸自家儿子的。没想到被问了下,竟随口说出来了。
提起谈让,闻妤想到了昨晚的事,胸臆顿生一种闷感,他怎么能像一个无赖一样私藏她的护照。
那顿早餐她又吃了几口,便道:“柳阿姨,我吃好了。谈叔叔在哪啊?我有事情要去跟他说。”
她要去告谈让的状。
柳笙吩咐人把早餐撤下去,笑道:“大约是在书房,我陪你过去。”
古堡里的路线是真有些复杂的,闻妤想,如果不是柳阿姨陪她一起,她自己根本就找不到书房的位置。
书房的门被柳笙推开时,谈及明正坐在木质书桌前一手支额犯困。柳笙上前,语气是含着关心地数落:“困了怎么也不知道回房间休息?”
谈及明半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笑意里带着一种疲倦:“大概是今天早上新配的药有助眠成分。”
他注意到闻妤,笑意更浓厚了些:“小妤来了。”
柳笙接过话:“小妤说有事情要跟你说,我就领她过来了。”
谈及明揉了几下太阳穴,似乎是想让自己从方才的困倦里清醒出来。脸上带着蔼笑:“怎么了?”
闻妤正打算将谈让的恶行揭露出来,可倏然想到谈叔叔是因为心脏问题才出国修养,而且听他们方才的对话,应当是一直有在吃药维持的。
心脏病人不能激动,这点常识闻妤是有的。
原本的那些措辞,此刻梗在喉头,半个字她也说不出来。
片刻后,她在两位长辈慈蔼的目光中,弯了弯眼睛说道:“我想去市区转转。”
说完她自己也有点难为情,毕竟这种小事实在不值得专门来打搅长辈。
谈及明丝毫没因为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产生不悦或不重视,而是笑着回道:“你什么时候想去,就让管家给你配备好司机保镖和随行翻译。”
“嗯,好。”
心间有暖流涌过,闻妤笑容诚挚。
关于护照的事此刻她心里也有了抉择,柳阿姨和谈叔叔待她太好,她要是急着走,一来不礼貌,二来也辜负长辈的心意。
既然不打算太快走,那就等一周。
闻妤走出书房后,在犹豫要不要去和谈让说,她可以留下一周,但一周后他必要把护照还给她。
可又觉得也没必要特意去说,到时候指不定话题又被带偏到什么地方。
她的犹豫还没有结果,路过一道门开着的房间,眼底猝不及防落下一幕:
年轻男人身着笔挺的西装,坐在电脑前,从容地安排各项事宜,说话的语气是一种工作性质不带情绪的冷感。
他大概是在开视频会议。
闻妤以为他没注意到她,转身要走,却听到他叫她名字。
“妤妤。”
比方才的语气多了些情绪和温度。
既然撞到,那也不算特意,闻妤想着说完就走,反正一句话的事。她没往房间里走太多,就只站在离门口不远处。
谈让的视频会议已经结束。
来德国前就已经安排好,在国内料理集团事务的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但一些重要决策,还是需要由他决定。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饶有兴致地看她站在门口,淡蓝色的长裙下脚腕纤细白皙,就停在原地,像是半分都不愿意往前走。
于是,他起身,朝她走去。
他身量很高,走过来时无形之中有着一种压迫感,闻妤从前不觉得,可现在说不上来的心跳速率攀升。
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住,而后抬手。
闻妤还没反应过来他到底要做什么,就听到门阖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再然后,是反锁的“吧嗒”声。
像是一枚从高处坠落的石子,直到落地那刻才激荡起灰尘,她后知后觉地萌发了慌乱感。
他因为关门的动作而微微前倾着身子,那张脸就在她视线所能触及的最近的地方,近到连他喉结细微的滚动都如此明显。
“妤妤,你觉得门开着是在等谁?”
温热的气息随着他说得每一个字慢慢萦绕在她耳畔。
闻妤蓦地明白过来,既然要开视频会议,又怎么可能大开着门。或许他早就知道她会去书房,像一个圈套,他开着门在这里等她。
她别开脸,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别处,语速略快:“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周之后,请你务必遵守承诺把护照还给我。”
“好。”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她。
一句话的事已经说完,闻妤转身要去开门,那道身影却不知何时挡在了门锁前。他垂首望着她,眸光半是晦暗:“妤妤,你现在是一句话都不想和我多说吗?”
19服软
他声音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纸, 落入水中慢慢被浸湿,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低微。
这算什么?示弱吗?
明明打破这一切的人是他,私藏她护照的人也是他。为何他现在又做出这一副弱者姿态?
相对而立, 闻妤平视过去, 目光只能触及他一丝不苟的领口, 没系领结,喉结弧度分明。视线上移,就能看到他此刻神情,但她没这么做。
眼眶酸涩,她长睫似羽毛垂落,声音平静:“你在委屈什么劲?”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过矛盾, 但那只是因为一些不涉及原则性的小事,往往他先低头示弱, 她就顺势原谅。
可这次不同。
因为今时今日他们没办法再站在朋友立场去解决矛盾, 所以闻妤才会无措,不知道怎么面对。
可有些事情总要说清楚的。
这段时间积压的情绪像无形之中摞起的积木塔,或许是他反锁的动作, 或许是他说得话,总之,本就不牢固的积木塔轰然倒塌。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两行清澈的眼泪从白净脸颊上淌过,语气像质问又像发泄:“你现在所做的这些, 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有没有尊重过我?”
她终于抬头, 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连睫毛都挂着泪珠, 眼底、眼睑、连同眼尾红了一片。
她的情绪和眼泪,全都为他。
谈让似乎在此刻谛听到心脏的震颤。
无数交错缠绕的感觉中, 一种不可言说的嗔狂昭示着他的病态。
他竟然会为她冰凉的眼泪而狂热。
可这种剧烈的心绪起伏过后是慌乱,他生平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
曾经被亲叔叔背刺时,他也能镇定自若搜集证据,没有任何犹豫送亲叔叔进监狱。执掌谈氏集团以来,他从未质疑过自己任何一次决策。
而现在,面对她的质问。
他犹豫了。
他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有没有尊重过她?
也许,他的方式真的错了。
以前,对她好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可后来他发现,这种好得不到她的爱。她只是把他当朋友,他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在她身边,可他不甘心,对她的感情也在压抑中日渐扭曲。
很早他就知道,感情无法克制的那天,他会疯。
后来,他换了一种方式去爱她。
强势的吻。
在得知她要来德国时,他在短时间内安排好集团的各项事宜,义无反顾地先她一步降落柏林。
既然她不见他,那就换他来见她。
藏起她的护照,让她不能回国。
他爱的方式,桩桩件件都没顾及她的意愿。
谈让沉默良久,抬手从西装里侧口袋拿出两本护照,是闻妤和他的。被他一起放在离心脏很近的位置。
他想分辨哪本是她的,于是他把本子展开,可视线不知不觉有些模糊,本子上的字迹产生了昏影。
他真的看了好久才确定哪本是她的护照。
“抱歉妤妤,是我的错。”
把护照递给她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荒谬地想,深红色的封皮,和结婚证的颜色很像,如果这是闻妤和他的结婚证就好了。
那双指骨如玉的手,托着小小一本护照。
不是捏着或者攥着,而是完全摊开手掌,那本护照就那样躺在他掌心,只要她想拿,没有任何的阻力。
闻妤的眼泪停住了,可眼底还是很红,视线从与他对视转而垂落到他手掌,停顿片刻,抬手拿回属于她的护照。
指甲无可避免地划过他掌心,他也有感觉,但只是指尖颤了颤,再无其他动作。
“妤妤,如果你不喜欢这样,那我换一种方式好吗?”
他开口的声音很哑,恍然让闻妤有种他哭过的错觉,可是他的脸庞是干的,至于眼睛,被他垂下的鸦羽遮挡,看不真切。
年少掌权的荣耀不能使他的头颅低下半分,但她可以。众人仰望高高在上,却从不吝啬一次次在她面前服软,展露出低微的那面。
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
那本护照在闻妤手中攥紧又松开,莫名的,他们以前的相处碎影像走马灯一幕幕在脑海跳跃。
如果他们不做朋友,哪做什么呢?
不知道。
但至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闻妤的声音很轻,带着丝沙哑:“换一种什么方式?”
她轻轻一问,于他而言却似千钧重量。
沉思默想大抵有一分钟。
谈让还是答不上来。
他在感情里是一个伎俩拙劣的生手。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除了一厢情愿地爱她之外,他没有任何感情经历。
学生时代,其他同龄人讨论要怎样追一个女孩时,他只能想到这些方法不适合闻妤。他可以熟练而又不失体面地拒绝示好的女孩子,却无法说出一种追求方式。
其实也不是说不出,只是不想用虚假的话语敷衍她。
静默之中,闻妤的目光触及到旁侧穿窗而入的一缕阳光,如此灿烂明亮,可以照进所有的裂痕。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还像以前那样,好吗?”
那束斜晖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移动着,肉眼其实是看不出来的,可她就是感觉光的角度在变幻。
光的移动代表时间的推移。
只是很短暂的时间里,她听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他甚至连转身都不用,反手拧开了门锁,与之同时的,是谈让嗓音隐忍而克制:“好啊。”
现在的方式是错的,以前的方式也不一定对,可总会有对的方式吧?他可以将偏执与病态暂时隐匿起来,可这个暂时会是多久呢?
但愿是在对的方式到来后-
中午饭桌上,谈及明提起了闻妤说想去市区的事,好似真把这当成了件非同小可的事,用餐接近尾声时,他笑到:“柏林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择日不如撞日,小妤要不要今天下午就去市区逛逛?”
原本只是一句临时的借口。
但闻妤现在心情尚可,还真起了点出去逛逛的心思。古堡地处郊区,庄园占地面积虽然很大,但远没有市区对她的吸引力大。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柏林。
以前虽然来过德国,但那时是去慕尼黑,为了能去阿尔卑斯山滑雪。
她曾经以为第一次来柏林,会是带着作品来参加电影节,但现实是,她拍得两部电影连入围都没有。
闻妤细微地轻叹,为她的演艺事业,而后眼睛亮了亮,笑着答道:“好啊。”
也是下午临出发前,闻妤才知道安排给她的翻译是谈让。她知道他会德语,但她没想到他会纡尊降贵地充当翻译。
“你没必要这样。”
谈让单手拉开车门,扯唇看她:“不是你说像以前那样?我以前应该不止一次充当过你的翻译吧?”
闻妤一时想不到话反驳,梗了片刻,直接钻进车里。
司机是一个纯正的日耳曼人,谈让和他用德语交流,闻妤听不懂,可偏偏不肯主动问她的翻译,微抬着下巴偏头望向窗外,脊背绷得很直。
她穿了件雾霾浅蓝的羊绒短衫,袖口宽大似荷叶,一双肤质细腻的手交叠垂落在白色裙面上。
姿态宛若一只白天鹅。
谈让目光停留片刻,唇角漫上几分笑意。
如果是以前,她大抵会迫不及待地问他说得什么。明明说像以前那样的是她,做不到的人也是她。
已经不知在她面前低头多少次,再多一次又何妨。
他主动说:“今晚是柏林灯光节的第一天,我们最后的目的地是勃兰登堡门。”
闻妤的姿态有了一丝松动,她的下巴低了几分,喉咙发出一个单音节:“哦。”
她有她的骄傲。
此刻,抛却那些让她情绪失控的事,又成了那个花团锦簇中矜慢随性的闻妤。
原本上午了断一件烦心事,她是心情尚佳的,下午又要去市区逛,她的好心情就又涨了几分。
在见到她的翻译后,虽然落了几分,但总体来说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一点也从她的购物欲中得到了体现。
相比奢品SA殷勤地将当季新品送上门供她挑选,偶尔地亲自到店,就像是一次降落凡尘的体验。
负责刷卡的是谈让。
凭心而论,闻妤不想刷他的卡,但在她尝试用英语和SA沟通时,谈让已经流利地说了一连串她听不懂的德语,并且熟练地拿出了卡。
熟练程度,让她恍惚觉得他们好似真的回到了以前。那时,她心安理得刷他的卡。
但也只是恍惚,一个被摔碎的瓷瓶,即使再巧夺天工的匠人,即使拼凑得外表看起来完好如初,可你知道,它是有裂痕的。
闻妤站姿优雅,眸光静静看着他结账。
即使是在男性人均身高一八零的德国,他的身高还是极其优越,剪裁合身的西装映衬出他出色的比例,一副绝佳的东方骨相,引得周遭人频频侧目。
年轻的德国女孩与同伴小声攀谈着,目光却不时落在他身上。
她们在说什么,闻妤听不懂,可她看到那个女孩手指很快速地指了一下又落下,而后在同伴鼓励怂恿的目光中,走向他的位置。
胸臆蓦地涌上一种道不明的情绪,闻妤还没想清原因时,便已经开了口:“谈让。”
她用的中文。
在她声音落下的同一刻,他定定望向她。
20灯光
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栀子香薰味道。
温暖熏香与璀璨灯光, 他们隔着这些对望。
那个原本要走上前的德国女孩停住了脚步,这番场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两人皆是东方面孔,仿佛是无形之中关联着某种羁绊, 仅仅一个对望, 就让她觉得这两人之间的特殊磁场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参与。
女孩识趣地折返回同伴身边。
谈让在灯光熠熠处缓缓走向闻妤, 他仿佛天生在这样的场合中有份游刃有余的贵气,比秀场上的模特更衬那身西装。
大抵是因为模特所穿得是高定样衣,而他那件则是经过三次的量身定制。
他的声音有几分温柔的沉:“怎么?”
闻妤怔忡了片刻,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方才为什么突然想叫他的名字。她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灯光展几点开始?”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不太高明。又不是去看一场电影,需要掐着点到场。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出这只是搪塞一问。
可有人愿意看破却不拆穿, 配合地回一句:“我想,应该还有一顿饭的时间。”
两款奶昔白和樱花粉的铂金包, 从明亮光鲜的橱窗到昏暗密闭的车后备箱, 陪伴它们的还有同样昂贵的珠宝。
车子在柏林的夕阳余晖中启程。
那顿饭是传统德餐,明明八杆子打不着,却莫名让闻妤想到了在沪市, 巷子里的那家中式私厨。
也想到了后来他牵着她的手。
要说多难忘,也不是。
只是在某些时刻,那些记忆会一下子跳出来, 清晰地告诉你,现在同过去的区别。
仍是单独的包间, 氛围安静。
谈让姿态很好, 脊背很直却并不紧绷,慢条斯理地开口:“准备在柏林待多久?”
要命, 怎么连开场白也如此相似,那时他问得是“回京市准备待多久”。
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时, 闻妤自己也被惊到,明明是一些很细枝末节的记忆,居然连他当时说过的话都还记得如此清晰。
她轻轻敛眸,掩去这异样的神思,语气平淡地说:“看心情。”
现在护照在她手中,是他亲手捧还给他,连同决定权。
看似说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时间,但闻妤知道,这个期限虽然会比她之前所想的时间长,但不会太长。
说到底,她是一个女明星,怎么可能长时间消失在大众视野,既不进组拍戏,也没活动行程,指不定营销号会爆出什么离谱的传闻。
这一点谈让也想到了。
她不会立刻回国,却也不会在德国待太久。但总归是要回国的,然后继续她的演艺工作。
他顿了下,继而缓缓开口:“《锦绣》的女主角还没有定下来,如果现在你还对这个角色感兴趣的话,等回国后可以联系张恕倾。”
一个上佳的剧本,一个有人格魅力的角色,和一个得过奖的新生代导演,这样的配置,怎么看,女主角的角色都应该被抢破头。又怎么可能还没有确定下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左右了角色的选用,而有这种能力的,只可能是这部剧的绝对投资方。
闻妤心知肚明。
她确实对这个角色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张恕倾说已经签过合同,她当时是想自己投资拍这部剧的。
提到这个角色,她就会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无声地抿了口水晶杯里的小麦啤酒,声音不知不觉带了点锋芒:“无功不受禄,这个角色谈总还是留给别人吧。”
她叫他“谈总”。
猝不及防地这个称呼像根刺扎进他耳膜。
谈让呼吸滞慢了一瞬,语气似无奈:“是你说像以前那样,现在又叫我谈总?”
闻妤想也没想就说:“那是对你的要求,不是对我。”
这话委实是双标,可仔细想想,她当时确实是对他说得,不是我们像从前那样,而是你像从前那样。
他无法反驳她,也不想反驳。
只是语气里的无可奈何又多了几分:“那就当我有求于你,这个角色是我的酬谢。明晚参加阿尔伯特家族的宴会,我需要一位女伴。”
出席一场宴会换一个投资近十亿的电视剧女主角,这大抵是世界上最亏本的生意,却由一个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集团掌权人口中说出。
甚至,他似乎还觉得这样的条件还不足以吸引人,于是,他的姿态愈发放低,语气愈发诚恳:“不用现在回答,等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答案就好。”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酝酿好拒绝的言辞,可他这么一说,闻妤竟真就顺着他的话,觉得这件事确实有待考虑。
许是她的事业心又被唤起了一点,闻妤找了这么个理由来解释,随即轻啜了一口啤酒。
幸而啤酒没什么度数,闻妤虽然脸颊有些热,但却没有任何晕眩感,头脑是完全清醒的。走出餐厅后,那点脸热也消弭在柏林的冷风中。
夜色浓郁。
闻妤从坐上车后开始慢慢有了倦意,她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生物钟紊乱,突如其来地犯困。
尤其是人陷在真皮座椅里,夜风从半降的车窗里吹了进来,带着清新的气息,过分的舒适,也加深了困倦。
她眼皮闭合的频率引起了谈让的注意。
他贴心提醒,又怕吓走她的瞌睡,声音放得很轻:“到勃兰登堡门大概需要三十分钟,困得话可以先睡一会儿。”
声音轻柔到闻妤以为这只是梦里的一道呢喃。她的坐姿松泛了下来,整个后脊都贴在椅背上,脑袋歪向一侧。
大约是因为女明星经常坐在保姆车上赶行程的缘故,她很轻易地在这样的环境中进入睡眠。
起初谈让以为,她只是在闭目养神。
后来路程行至一半时,她脑袋转了个方向,准确无误地压在他肩头。
感受到肩膀上的力度,隔着西装与衬衫布料传至肌肤与骨骼,谈让缓慢地侧了侧脸,视线触及到的是她小巧的脸,以及浓密停置的长睫。
她是真的睡着了。
也是这一刻,他庆幸这辆车没有装航空座椅。
她那张脸很小,那是一张即使电影屏幕无限放大脸部特征也依旧美貌的面庞,此刻安静地停留在他垂眸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他能闻到她发丝上浅淡的木质清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刺激着神经。
他无法自控地想到那天她喝醉时的景象。
思维无法自控,心跳也无法自控。
燥热从肩膀的位置蔓延至胸腔,冷风也无济于事。他想做些什么,手抬了起来,又在离她脸颊咫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答应过要尊重她的。
于是那双手又落了下去,搭在西裤之上,继而攥紧,青筋毕现。
要疯。
算了,还是听女孩子的话吧-
闻妤是因为脖颈发酸才悠悠转醒的。
睁开眼睛时世界一片浓黑暗色,第一反应是她在哪?是在车内没错,可周围光线暗得不像话。
脑袋再清醒一些时,她意识到刚才枕着的地方似乎是旁边人的肩膀。枕着的人都睡到脖颈发酸,更遑论被枕着的人该是怎样肩膀发麻。
闻妤能感觉到脸颊热度在攀升,但好在周遭过暗,他窥不见她的赧然。
深吸了一口气,她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此刻,闻妤也知道是身在何处了,地下停车场。只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过于安静又过于幽暗的地方,他就这样等待了多久。
昏暗之中,谈让活动了下发麻的肩膀,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你有起床气。”
“……”
言下之意,我不敢叫醒你,怕你发脾气。
偏偏,他说得是事实。
闻妤张了下口,又闭上,默不作声地拉门下车。
她步履不停,也不回头,而谈让始终跟随在她身后。
走出停车场时,便像是踏入一个光影纷繁的新世界。身后是晦暗,而眼前是被投影点亮的勃兰登堡门,呈现着绚丽的视觉艺术。
瞳孔被不断转变的斑斓影像冲击着,闻妤眨了眨眼,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名字。那样字正腔圆的中文,只可能是他。
她回头看他,眼神想在询问“什么事”。
即使在如此缤纷夺目的光影中,他的眼眸中依旧能清晰看到她的倒影,他的声音也没被人群嘈杂掩盖。
很认真:“还记得你十三岁时的那副画作吗?”
闻妤怔了下,思绪闪了一下。十三岁那年他们吵过一次架,是他的画作得奖,而她的画作落榜。
她为此冷落了他好久。
但现在,她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瞪大眼睛看他。
“妤妤,回头看。”
闻妤转回视线。
德国时间晚上九点整,勃兰登堡门投影着她十三岁的那副画*七*七*整*理作,经过了艺术的加工,以动态的影像被呈现在这座砂岩建筑之上。
众人在仰望,众人在议论,她在众人之中眸光停驻。
为这片刻纷呈的光影,需要提前多久联系参赛的团队,这些闻妤不太清楚。
她只听到,他在说:“那里曾是柏林墙的一部分,但是妤妤,柏林墙早已被推倒了。”
柏林墙被推倒,是冷战结束的标志,东德与西德统一。
少年时,她因为一幅画作冷落他好久,后来是怎么和好的,她记不太清了。现在,这幅画像迁跃时空般出现在她眼前,他们之间或许不是在冷战,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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