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地铁站廊顶一溜儿扎眼的白炽灯,随长扶梯不断向下,在眼前层层掠掠。
光影倾泻,少年的背影干净高挑,恍惚间,似是都能让人产生片刻梦幻的错觉。
陈之夏下意识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站的很远。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莫名的想要这么做。
但她的视线,还是几乎不能从他身上挪开丝毫。
应是附近的中学下了晚自习,来往都是年纪相仿的学生。他所经之处,都有女孩子们对他纷纷投以注意。
实在过于打眼。
雨夜寒凉,地下通道的行乞者瑟缩在地面,少年的心情很不错,路过时,还随意地弯了腰,把钱包里的一些零钱散到对方面前。
可他分明连回应那个不顾车流汹涌,大声呼喊他名字的女孩儿都十分吝惜。
他们却都夸他是大好人。
陈之夏努力不去在意他了。
这四周人来人往,她不会坐地铁,那就随便找个人去问问好了,或者看看别人也能学会。
然而辗转了一圈儿下来,当她跟着人群去售票机时,还是被昏了头的人群挤到了他身后。
此时他与她之间甚至恰恰只隔了一人。
没了方才她刻意保持的那一道冗长扶梯的距离,一下这么近,她连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都能看到。
他的指甲修得干净利落,手指骨节突出。肤色很白。
还咬了支烟在唇上,下意识的动作。
但似乎想到了这里禁烟,他也没点,只是那么垂着眸,耐心地等车票慢吞吞地从机器里吐出来。
几分落括慵懒的痞气。
他睫似鸦羽,如此垂下眼来,总让人联想到他看着那个女孩儿时,笑意漫不经心的神情。
不知是否是察觉到有人在身后这么肆无忌惮地瞧着他,他的眉梢轻抬,一瞬间,目光好像要朝她落过来。
陈之夏便匆匆把脸转向前面一人的背后。
隐藏好自己。
但他只是低声地说了句:
“借过。”
就经过了她与身后的其他人,逆着队伍走开了。
淡淡缕缕的烟草味儿与沐浴露的香气,混着他周身略带喑哑的潮意,飘过她身侧。如一阵柔和又凛冽的风。
他的嗓音也非常好听。
许是这雨夜的地下太闷,四面都有列车驶过的轰隆动响,她一时居然有点晕乎乎的。
人群里甚至有女生脸红又惊喜地感叹:
“看,是江嘲诶……”
“崇礼的那个?”
“是啊是啊……真的是他。”
“啊,好想转学到崇礼天天看他啊。”
前面的大婶好像临时放弃了乘地铁出行的打算,说了句“小姑娘你先来”,便好心地为她让开了位置。
陈之夏这么一愣,回归注意力。
说是别人也可以学学,她刚还是观察了他半天。
这会儿她学着把一张10块的纸币小心翼翼地塞入投币口,指尖儿轻触一下,便轻易地找到了地铁3号线。
再简单一操作,就听到车票清脆地吐出,零钱钢镚儿一个个地掉了下来。
她心下成就感颇足。
把卡片一样的车票和硬币全部攥到手心,便也循着他的方向,经过那道闸机,踩着楼梯下去了。
恰恰一辆列车停靠在站台。
人实在太多,简直比她在小湾活了17年见到的人还要多。
她在人群中被搡来搡去,挤得七荤八素,还没越过一片黑压压的熙熙攘攘,把头顶那个环状路线的标识打量清楚。
就见那道颀长背影上了车,消失在车门之后。
车门即将关闭。
她也赶忙跟了上去。
很快,感受到风开始在隧道迅疾穿梭。
两边的广告牌如光电模糊,最后车窗就只剩满目黑漆,映出车厢内一张张各形各色的陌生人脸。
也许是因为新奇,也许是方才许久的下意识,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睃巡。
却再也没有看到他。
走走停停好一阵儿,旁人不经意的喟叹忽然落入她耳:
“真是的……我怎么又坐错了?这个环线真的不容易弄清楚啊,什么时候改改啊?我昨天就坐反了。”
窗玻璃上有光滑过,透过人挤着人的缝隙,陈之夏这才看到,对面居然也有一辆列车,在往与她相反的方向驶去。
一抬头,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辆车,也与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远。
……原来。
地铁一条线是有两个方向的啊。
/
“——你先在门口等一会儿!”
门“哐当——”在眼前甩上。
过于用力,锁舌弹了出来,硬生生卡在半路,吱吱呀呀叫了几声,才渐渐露出道二指宽的缝隙来。
比里面刚才争吵的动静还大,响彻整个楼道。
“……”
陈之夏根本没料到是这番景象,气息轻轻一沉,抱紧怀里的书包。
一口气爬上6层楼,她的呼吸紊乱,心跳还怦怦地轰着耳膜。不知所措。
门缝儿对着不大的客厅,电视机露出小小一角,比叔叔家那台大一圈儿。
里头时不时一阵儿新闻播报里的机械女声,时不时一阵儿综艺小品里喧哗气氛的罐头欢笑。
明明是寒凉的雨夜,老式电扇却摇着头晃着脑,孜孜不倦地为塑料拖鞋烦躁地打在地面的动静伴着奏。
中年女人嗓门儿一声比一声高,丝毫没有因为门口有人就有所收敛:
“问我为什么搬到这里?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上学期在那个破学校考了几分啊?他一天天这么混日子,你真看得下去吗!”
“张建峰,你儿子马上高三了,高三了!你到底管不管他转学的事儿?你不管就直说,我来管——我自己去求人!我丁韵茹就当是我一个人生的,行了吧!”
沙发上头顶荒芜的中年男人刚还能据理力争地嚷两句,这会儿似是气急眼儿了,手一指,就对准隔着一道门的陈之夏:“别他妈口口声声为了你儿子,那是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那破亲戚多,破事儿也多!你现在叫外人来家里干什么?也是为了你儿子的学习吗!”
这矛头转移迅速。
陈之夏缩在门边,一下连喘气都不敢了。
“我家亲戚?你怎么能确定是我家的,我家亲戚要来我怎么不知道?”
“她刚不是还喊你姨妈吗?不是找你是找谁!”
“我都没见过她我哪儿知道她谁!张建峰,你今天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女人彻底被点燃,厉声尖叫起来。
暗红色铁门锈迹斑斑,那张福字看起来贴了至少有两三年头,褪去朱红的喜色,左右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也早被人用钥匙捅瞎了眼睛。
楼道的窗开大半,风一过,也对着陈之夏哗啦啦地抱怨。
雨还没停。
她展开在手心攥得皱皱巴巴的字条。
“港城南溪区海棠里金色佳苑33栋5单元611。”
“姨妈电话139……”
她抬头,从贴满牛皮癣小广告的墙面,辨识出那块儿小小的门牌。
的确是611。
没有走错。
弄错了地铁的方向,又找了这么一圈儿才上来,这下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了。
正在相隔一扇门的狂风暴雨中发着呆。
突然。
又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陈之夏一激灵,把字条攥回手心。生怕谁发现自己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打开的却不是面前的门。
是身后那扇。
对门612有个女孩儿出来,双马尾,约莫十六七模样,轻快哼着曲儿,把一包生活垃圾扔到她脚边。
见楼道里杵了个人,着实吓了一跳:
“我靠——你谁啊?!”
不过女孩儿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这样不够礼貌,收了声,便略带警惕地打量起了陈之夏。
雨夜如此潮凉。
少女只穿着一套单薄的蓝白色夏季校服,短袖短裙,看起来也不是城市学校流行的款式。
袖口与裙角洗得都起了毛边,很旧了。
她的脚踝纤细到似乎一碰就碎,双脚白色帆布鞋的胶面也有了裂口,沾着斑驳的泥点。
齐肩的黑色短发,细软的发丝儿缭绕着薄薄一层不知是雨还是汗,贴在她额头、脖颈白皙的皮肤。
楼道冷冰冰的灯光打下来,她两颊微微泛着白,似是没太多血色。细瘦的手臂把怀里的东西抱得紧紧的,整个人都紧绷绷的。
冯雪妍瞧了瞧对面的611,一下明了,习以为常地说:“哦,经常这样,搬来一个星期就吵了一个星期了。小时候也老这样。”
“……”
陈之夏不知自己该作出什么表情,就没说话。
倒是双马尾女孩儿在原地又站了会儿,很大度地问她:“那个,你要进来坐会儿吗?我家没人,你站在这儿还不知道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呢。”
陈之夏现在其实很想走了。
“谢谢,不……”
她的嘴巴动了动,字音才从唇边咬出来。
又是一声门动,这次是611有人出来了。
丁韵茹抱着手臂,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目送中年男人灰头土脸地下楼,不忘冷嘲热讽:“少一天给我叽叽歪歪,嫌这里远你去住原来的房子,回家了就给我闭好你那张臭嘴——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儿子和这个家!要么听我的,要么离婚滚蛋!”
一场争吵终于在男人的骂骂咧咧中偃旗息鼓。
“阿姨。”见都见到了,冯雪妍就乖乖巧巧地和丁韵茹打了招呼。
“哎,妍妍,”丁韵茹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温和地应了声,还有点不好意思,“阿姨刚说了两句你叔叔,没吵到你做作业学习吧?”
“……没有没有,”冯雪妍笑着,客套了句,“阿姨你搬过来真好,我们又能做邻居了。”
“说的是呀。”
冯雪妍打过招呼就把脑袋缩回门里了,还给了陈之夏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
无比同情。
陈之夏虽是和她第一次见面,但立刻就读懂了。
612关了门。
丁韵茹这才冷冷看向门边的女孩儿,仿佛会变脸似的,一下就没了刚才的和蔼笑容:“你刚说你找谁。”
陈之夏心下还有点紧张,但心想自己也没找错地方。
她直视着丁韵茹,一开口,清澈的嗓音便故作出了坚定和大胆。
“我妈说这里是外公家,姨妈现在住这里,”
她按照妈妈在电话中交代的,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她让我来了,就找姨妈。”
丁韵茹皱眉:“你妈?”
陈之夏点了点头。
丁韵茹又盯她一会儿,这下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冷笑:“我就知道。”
“……”
陈之夏心头打起了鼓。
完了。
这下应该要赶她走了吧。
她都在琢磨要不要说是自己找错了,干脆走就行了。
反正她也知道了地铁有来回两个方向,记住了回到那个公共车站坐大巴的路。
“你进来吧。”
丁韵茹却是为她让开了条进门的道,语气仍凶巴巴的:“我倒要看看是你撒谎还是你妈撒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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