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听说了吗?今年是世界末日哦,中午吃饭那会儿我说要给我老爸打电话,借了宿管阿姨的手机偷偷上网,看到玛雅人预言说,2012年12月21日下午3点14分世界就会毁灭。”
“据说到了那时,会连续出现整整三天的黑夜!什么海啸啊,地震啊,台风啊,战争啊,瘟疫啊,可能都要来了。”
傍晚时候,天台的风温柔和煦。
漫无目的地漂了一整天的云,时而状似片羽、时而绵亘如山脉,悬在苍穹尽头,晚霞渲染出大片浓重绚烂的蔷薇色彩。
“喂,真到那天,你会不会有什么遗憾没做的事啊?如果是我,世界末日前一定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行,我最近刚好有点喜欢咱们班那个……”
自顾自说了这么一通。
只有三两只鸟儿相互簇拥着盘旋过头顶上空,又不规则地飞远,翅膀带动柔和的风,对这个沉重与梦幻交杂的末日话题作以了回应。
一扭头,陈之夏居然已经睡着了。
少女躺在那张被遗弃在天台的跳高垫上,裙摆拂着两截纤细的腿面,微风卷过白色校服短袖的下摆,隐约着她腰际的半寸白皙。
黄昏浮动,树荫斑驳,染上夕阳余晖的落叶如金箔飘散。
她细碎的齐肩黑发散落脸际,一张脸蛋儿白皙清秀,鼻与唇小巧,如此闭着眼,淡而细的长睫毛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很安静。
姜霓夺走她胸前倒扣着的那本《高考3500词》,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嚎了一嗓子:
“陈之夏!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
陈之夏半睡半梦的,满脑子塞的还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才感到耳边细碎的说话声远了。
由着这猝不及防的力道和一嗓门儿,倏然又睁开了眼。
受惊不小,她一双眼中半是余波微动,半是未完全清醒的迷茫。
小半天,才动了动唇,慢吞吞地对上了一脸愠恼的姜霓:
“……不好意思,你说哪儿了来着。”
“原来你一个字没听是吧!”姜霓扑到垫子上就去挠她,“亏我还说了那么久——你对得起我吗你!我可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少女的嬉闹俏声飘入风中,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
天台下方的教室桌椅碰撞,人声沸腾如一锅冒着热气的开水,闲散在校园四处的人陆续走光。
从仅仅三层的教学楼顶,能俯瞰到整个学校巴掌大的全貌,塑胶跑道都没覆盖的水泥操场,锈迹斑驳的篮球架,低矮的旗杆。
小镇只通南北一条路,人生也好似堪堪一眼就望得到头。
上月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就紧锣密鼓地组织他们这群即将升入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提前开始备战第一轮的高考复习。
如今八月过半,暑假都快结束,统共没休息几天,学生们一个个鬼哭狼嚎,姜霓准备翘今晚的英语自习,吃完饭上来,陈之夏已经在这里背单词了。
真够用功的。
每天的早读课她也来的最早,晚自习下课她回去最晚。
陈之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垫子上背着背着就睡着了。
要去上晚自习了,她于是起身,把校服的裙摆拉了平整——上衣的袖口洗得起了毛边,在夕阳余晖下拢上一层毛茸茸的柔光。
她的身板儿单薄,胳膊纤细,如此清清瘦瘦,低头整理自己的模样也透出安静的认真。
姜霓趁她不备,一把夺走她了的书,紧紧抱在怀中,不要她走似的:“哎,陈之夏。”
“嗯?”
陈之夏没抢过她,抬起了眸。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的问题呢,年底就要世界毁灭了,你就没点儿什么愿望?”姜霓凶巴巴地问她,非要个所以然出来。
陈之夏一怔,颊边梨涡浅浅:“什么愿望啊?”
“比如,你要不要跟喜欢的人表白啦,你想不想去哪里啦,真到了那天我们还来不及高考吧,”姜霓掰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或者,或者,你不想见你妈妈吗?你不是都好久没见她了?”
陈之夏略略思考了下,张了张唇。
还没接话。
嘭嘭嘭——
有人突然暴躁地敲起了天台的门。
“谁把门锁了——谁啊!谁在那儿呢!”
“哪个班的!都快上自习了知不知道?!赶紧给我开门,想吃处分了是不是!”
是教导主任。
姜霓是打算翘课的,上来就把门反锁了,这会儿脸一白,跟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起来:“他今天不是不在学校吗!怎么这会儿上来了!”
门几乎被人撞开了。
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哼哧哼哧地喘着气,涨得像个要爆炸的气球。
“——好哇,又是你个姜霓!昨晚抓到你晚自习在操场乱晃,今天抓到你在天台,还把门给我反锁了!你想干嘛——想上天吗你!”
“还想不想念了,不想念就给我滚回家去!”
姜霓偎住陈之夏纤瘦的肩胛骨,大气儿都不敢出,“怎么办怎么办,完了完了……”
蓦地,掌心贴过一个微凉柔软的触感。
是陈之夏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们正准备下去上自习的。”
少女的嗓音清莹坚定,很轻声地:“对不起,刚才在背书,所以把门锁了。”
教导主任斜着小眼睛,瞪住她身后的姜霓:“两个人拿一本书背?陈之夏,你个好学生也学会撒谎了是不是?”
“不是的,老师,”
陈之夏轻轻呼吸,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杏眼漆黑清澈,气息平稳,“我们在互相考背单词,等下自习课……老师要听写。”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姜霓考你?”
教导主任更怀疑了。
“……不不,不不不,老师,是她考我!她考我呢!”
姜霓可知道自己的英语成绩有多吊车尾,慌忙争辩,“我错太多了,一单元就对不了几个,还没轮到我考陈之夏呢——”
这时,正式上课铃响了,悠扬地回荡在校园中。
掀起晚风阵阵。
教导主任冷冷看着她们,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手中的钥匙盘,哗啦哗啦的。
陈之夏和姜霓的心头跟着发虚。
“行了,行了,赶紧上课去吧,”
教导主任也不耐烦了,白她们一眼,“这次饶了你们,下次注意——尤其是姜霓,别再让我抓到你!”
“……谢谢老师!下次不会了!”
姜霓如释重负,拉着陈之夏匆匆鞠了一躬,逃命似地奔下天台。
少女的裙摆飞扬而过。
半路,却是陈之夏被叫住了。
“陈之夏,你来趟我办公室。”
“你妈妈来电话了。”
/
外公去世了。
妈妈在电话那头抽抽搭搭地说起了这件事情,陈之夏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与她有一些关系,又好像没什么关系的人存在过。
妈妈说,小夏,你去港城吧。
我们家需要有人出面为外公发丧,等妈妈忙完就去港城找你。妈妈已经为你请好假了。
说到底,又是一通与她没什么太大关系的电话。
也完全不需要她的意见。
从小到大,连陈之夏自己也时常觉得,妈妈这个人,也好像与她有一些关系,又好像没什么关系。
离开小湾镇的那天,姜霓哭的梨花带雨,整片天空乌沉沉的,也在下雨。
陈之夏从前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港城”这个名字,偶尔能在叔叔家的电视机里听到与之相关的新闻。
大抵知道那个城市很大,很繁华,海域很广阔。
那里有一种红色的水鸟濒临灭绝。
独自坐上大巴车,晃晃悠悠地穿过连接一小一大两个城市如巨型森林般的雨幕。
数不清的灯火映入眼帘,霓虹万丈、高楼平地而起,海浪在雨中低声咆哮,看到与暗沉天空一线相接的海平线。
陈之夏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只需要仅仅五个小时的车程,就能见到大海。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海。
大巴车在海岸附近的公共车站停下。
“小湾—港城”的牌子换成了“港城—小湾”,等待司机一支烟的结束,下一趟就要折返。
车上的人快走光了,陈之夏才从不远处的海平面收回了注意力,顶着把花色奇怪的伞,背着帆布书包下来。
犹如一瞬坠入海面,裙摆卷着风掠过双腿,皮肤上凉丝丝的。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与海水的腥气。
四面楼宇环绕,平直宽阔的八车道,立交桥错综绵延,汽车尾气喷出长长一段儿。没有什么是可以一眼望到头的。
以为自己带的东西不多,基本都是些课本和习题册,没想到书包压着肩膀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还是有些沉甸甸的。
陈之夏从书包侧面的口袋摸出一块小小的电子手表。
已经晚上8点了。
里面还装着张方方正正的纸条,黑色油性笔字迹娟秀。是她来之前按照妈妈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的信息。
“港城南溪区海棠里金色佳苑33栋5单元611。”
“姨妈电话1397024xxxx……”
无论地址,电话,还是人。
都非常陌生。
陈之夏心下幽幽叹了口气,叠好了,重新塞回书包。
小巧的报刊亭伫立街角,一盏老灯昏黄,老板正准备收摊儿,陈之夏留意到有公共电话的标识,立刻过去了,先给小叔打去电话报了平安。
一沓报纸间塞着几张简便的城市旅游指南,她顺手买了张,付过电话钱,便照着去找到达那个陌生地址的路线。
恰好海棠里那边有个游人常去的地标,地图详尽地为她介绍了要先乘地铁到南溪区,再换乘公交。
但她没有坐过地铁。
甚至从来只是在课本和新闻上,了解过这种只有大城市才存在的交通方式。
陈之夏一时有点迷茫。
拿着地图在路边孤零零地站了会儿,雨中路人行色匆匆,如潮涌动,偶尔谁的一句要去地铁站擦过耳际。
她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光影像是滤光片,与雨伞的轮廓一齐密密匝匝地钻进湿滑的柏油路面,一路不断有车灯掠过。
他们的影子便绕着她脚尖儿打起了圈儿。
前面二人走的很慢,高中生模样的一男一女。
与陈之夏年纪相仿。
男生很高,身形颀长挺括。
校服是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藏深色的长裤,一手指尖有微弱火光明灭,手指修长又漂亮。
身旁娇小的女孩儿穿着同款的女式校服,偎在他另一手打着的伞下,距离亲近,百褶裙摆随着细碎狎昵的谈笑飘扬。
男生多数时间只是在听,偶尔低下头来听女孩儿耳语时,便会微微地朝身后陈之夏的方向侧过脸来。
灯光散落,她便能看到他清俊的面部轮廓,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听女孩儿说话时,他会散漫地垂下眼来,双眼皮的弧度便显得狭长又单薄。似乎总有点儿认真的模样。
但也许是因为天生笑唇,他的嘴角虚虚上扬着,眼中却有着倦漠且不够经心的笑意。
可他实在好看。
陈之夏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一开始心里还揣着要去地铁站的目的。
渐渐地。
注意力好像就只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女孩儿似乎在同他商量着要他送她回家,百般撒娇什么都用上了,但好像最终无果。
二人便准备在地铁站门口分别。
临行前,女孩儿踮起脚,手腕儿勾着少年的肩,半是羞赧,半是依依不舍地在他唇角烙下一个轻快的吻。
与他告了别,便匆匆去马路对面换乘快轨。
他的伞给了她,只是在原地抽着烟,看了她一段儿,便淡淡收回了目光,折身步入了地铁站。
“——江嘲!”
“江嘲!”
突然,女孩儿不顾来往的车流,猛地转过身来。
大声地喊起了他的名字。
“别忘了,今晚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我会等你!”
声音之大,相隔也不远,在这愁闷的雨天极具穿透,比四面车喇叭的轰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陈之夏都听到了。
但少年却好像什么也没觉察,只是徐徐地掐了烟,一手落在口袋,修长的腿迈开,走向了通往地下铁的扶梯。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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