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藏南晚星 > 20-30
    第21章

    把方识攸送走后,许南珩回去二楼宿舍,在门口就看见了一个高度到他大腿的纸箱子。

    他把箱子推进去,找了美工刀划开。咖啡机的体积并不大,普通的胶囊咖啡机,但胶囊非常多,许南珩这种咖啡怪物,一天三杯是基操。

    他收拾了一下,喝了两大杯水,许久没运动了,又是在高海拔地区,喝完水在书桌前坐了会儿缓缓神。

    书桌上方识攸送的台灯安静地和他对望,许南珩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他一直将方识攸对他的友好归类于亲密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朋友之间互相照顾而已,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着最基本的亲密关系敏感度。

    以及那根烟,说实话,那根烟他当时是想让方识攸先帮他拿一下,他不想让学生撞见自己抽烟。

    可他没想到方识攸继续抽了,他在大脑里建设了无数个方识攸这么做的动机,他不是十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不会用‘他只是习惯性的抽烟动作’来劝过自己。

    因为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清晰地知道方识攸是个靠谱的人,并且大约是因为方识攸是医生,他看人的眼神总有一种穿透力,有着理智的冷静。所以他不可能是习惯动作去抽一根被自己抽过的烟。

    可能……许南珩捏住拳头,可能是自己没有亲密朋友的这几年里,在亲密关系之间这种行为是正常的?时代在进步嘛,或许人家觉得好兄弟就是要同抽一根烟呢,以前念中学那会儿,几个没零花钱的混小子偷偷抽烟,不也是你一口我一口吗。

    对一定是这样,许老师说服了自己。

    然后下楼去喊学生们回来上课。

    来到西藏至今,许南珩已经明白了学生们的水平。基础太薄弱所以进度不能太快,周五傍晚的教师会议上,布珍老师和次仁老师也提出了这个问题,希望许南珩能减弱一下考试的频率。

    不少学生看见成绩越来越灰心,其实就连班里最好的达桑曲珍,考出来的分数也只是超过及格线而已。

    许南珩拒绝了老师们的提议,他说从下周开始巩固所有人的错题,抄错题,把错题改个类型继续做,他不仅不会减缓考试频率,且下周要继续考。

    会议结束后索朗校长把他留了下来。时间在走,去年十月初就开始下雪,时间走到九月中间,天气已经凉了。

    校长给他续了杯水,坐下,说:“我能打从心底里明白你为学生们着想,但今天几位老师的建议,你确实应该考虑。”

    “不行的,校长。”许南珩说,“您听我算啊,现在是九月,马上国庆节要放假,紧接着12月底就放寒假了,一路放到三月份,这期间……”

    “许老师,我知道打断你很不礼貌。”索朗校长带着歉意,“你说的这所有,我真的都能理解,你是心急的,我也很急,你要相信我,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学生们考出去。”

    许南珩抿了口茶:“往往这类话后面会开始‘但是’。”

    索朗措姆垂眸,手指在她的会议记录本上摩挲了两下:“是的,但是,他们首先要生活。”

    “德吉家的围墙被风刮倒了,牛跑了出去,他当时在晚自习,家里只有外婆,外婆和妹妹出去找牛,一直找到德吉下课回去,还有两只牛没找回来,天太黑,妹妹摔伤了右边肩膀。”

    许南珩一时失语。

    “而且牛不是他们家的,是别人付钱让他们养的,这是他们家的经济来源之一。”索朗校长说,“许老师,我从不质疑你对学生的负责程度,但你对这里知之甚少,你需要适应。”

    “曲珍家里周六那天,一直帮忙看照老爷子的邻居去了县城,曲珍在补课,帮忙的老师去找回来了德吉家的牛,以为爷爷有邻居照顾,结果爷爷饿了两顿。”

    “这才是你需要适应,需要妥协的‘环境’。”索朗措姆惆怅地看着他,说,“许老师,你的教学方式我很感激,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间办公室是教学楼里唯一亮着的灯,方识攸能从医院的三楼储藏室看到这里。

    良久之后,许南珩沉默地站起来,对索朗校长点了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三楼办公室。他下去二楼,到宿舍里坐下。然后打开台灯,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后他又迷茫了,好像忘记了自己打算要干什么。

    另一边,方识攸的视野里,三楼的办公室灯灭了,二楼的教师宿舍灯亮了一间。

    那天在校门口分别之后,他和许南珩之间的交流变得有些诡异。那天晚上是方识攸先发了条消息过去,他在微信上说这阵子要降温,他周一去市区,要不要帮他买一条厚被子过来。

    许南珩当时回复他说不用了,下周要带学生们去县中学做实验,到时候他可以自己买。

    接着第二次交流是由许南珩发起的,他询问方识攸,这个跌打止痛贴,贴几个小时要撕掉。

    方识攸自己也很茫然。

    当时自己在干什么,许南珩只是不想让学生看见他抽烟,让自己帮忙拿一会儿烟而已,为什么要叼上继续抽?

    这和性.骚.扰有什么区别?

    方识攸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准备下楼,医院的三楼存放一些护理用品和办公用品,方识攸抱着他需要的A4纸关灯下楼。

    然而刚走到楼梯转角,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微信来自对面那栋教学楼。

    方识攸单手抱住A4纸,拎着其他东西。他背后是已经关灯的三楼,面前有二楼的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微信上。

    [许南珩:你这会儿忙吗?]

    方识攸看着这行字,一瞬间心里风雷云奔。

    很明显,许南珩想和自己聊一聊。但更明显的是,自己慌了。

    他从来不慌。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他没慌,第一次在急诊抢救心梗病人的时候也没慌,这时候慌了。

    他像被同学通知“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前往办公室的路上无比忐忑。而现实是,许南珩确实是老师。

    方识攸回复道:[不忙,你说。]

    没成想这“不忙”刚发出去,他下到二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护士台,这边放下,那边一楼上来喊了。

    护士:“隧道工地送上来的工人,左半胸膛靠近心脏贯穿,一米多的钢筋从后肩胛骨穿出来了。”

    “边走边说。”方识攸收起手机,顺便从护士台下边拆了个口罩戴上。

    护士和他一起往一楼走:“是工友开车送上来的,人还有意识,问了病史,肺部做过手术。”

    “打给县医院120了吗。”

    护士:“打过了,救护车在往这儿赶。”

    “消防打了吗?”

    “也打了,在路上。”

    病患在抢救室里,因为贯穿无法躺下,方识攸戴上手套进来的时候人坐着,满脸的恐慌在看见白大褂之后,眼神变幻了下,张了张嘴,但没说话,估计是吓傻了。

    方识攸弯腰看了下出血状况,出血量并不大,看来工友们送过来的时候比较小心。门又开了下,进来的是杨郜,两个医生都没有表现出诧异,护士已经剪开了贯穿部位的衣服。

    “以前肺做的什么手术?”方识攸问。

    病患颤颤巍巍地说:“肺……肺癌根治术。”

    “左肺右肺?”方识攸问。

    “左。”

    “上叶下叶?”

    “上叶。”

    方识攸站直起来,快速地对护士说:“再打给120,说胸腔广泛粘连,左肺开胸病史,病人不能运送了,让他们掉头回医院,带两个外科医生和一个麻醉医生过来,只能在这取钢筋了。”

    小医院里没有手术室,方识攸扭头看了眼杨郜,说:“只能用这个抢救室。”

    杨郜明白,点头。条件有限的紧急情况下,要救人,就没得选。

    但还是杨郜有些担忧,他用眼神跟方识攸交流了一下。如果在这里等县医院的救护车,即便等待的时间里病人出了任何事情,那只能归结于意外,因为这里没有手术条件。

    可是一旦、一旦在这里实施抢救,给病人开胸取钢筋的过程中发生事故,那么病人家属可以追责。

    “人推去拍个CT。”方识攸说,“抢救室消毒,119过来切掉钢筋就开始手术,杨大夫打给北京,问这种情况怎么给麻醉。”

    “等会儿!”杨郜跟这他从抢救室出来。

    正好,这会儿许南珩过来了,和抢救室出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猜到了可能有事儿,院里停着两台他没见过的车。

    而抢救室门合上之前,他匆匆一眼看见里面的人胸膛刺着一根钢筋。许南珩当即愣住,又看向方识攸。

    “呃。”许南珩说,“你、你先忙。”

    他在微信上发了,说见面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死结,而在这个境地里,他并非希望方识攸为他提供一个答案,他只是想和方识攸聊一聊。

    杨郜这会儿有点急,他拽住方识攸:“不是,你等一下,你确定要在这里手术?做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连个麻醉医师都没有。”

    “在这儿手术会不会出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对会死在被120拉回县医院的路上。”方识攸笃定地说。

    杨郜“啧”一声:“你轴什么你!”

    “你没有判断吗?”方识攸说,“胸腔粘连,目测离心脏不到两公分,你想一下去县城那条路,除非他们开架直升机过来。”

    “那也是——”杨郜有些顾虑地看了眼许南珩,然后压低声音,“那也是我们按规章办事,他要是死你手上了,你也不用回北京了,留在这当藏医吧!”

    许南珩大约听明白了,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最基本的责任划分。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不妄动,是合理且合规的。

    但这对于方识攸来讲,就是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许老师。”方识攸看向他。

    “嗯。”许南珩点头。

    “麻烦你,开着大G顺着山路往县城方向开,中途遇见120就拦下来,让里面的医生上你车,你把他们送过来,救护车在这条路上跑不快。”

    “但是注意安全。”方识攸又补一句。

    “好!”许南珩应声点头,摸了下裤兜,车钥匙带着的,扭头跑出医院。

    方识攸调整了一下呼吸:“杨大夫,我主刀,你一助,你去打电话,我去放射科看一下病人片子。”

    另一边,许南珩飞速爬上车,发动机也不预热了,冷启动挂挡就走。这是奔驰G63,凉的发动机陡然被他踩一脚狠油门,发动机不仅没有震颤,反而兴奋了起来,它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意识,像是睡眼惺忪的汗血宝马,在得知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之后,陡然热血沸腾。

    黑黢黢的大G开出医院,开向山路驶向县城。

    人的情绪往往会被一个更大的情绪覆盖掉,许南珩现在就是如此。此时那些教学困境和心理斗争全部烟消云散,他真切地、实质地感受到了生死面前无大事。

    他开上山路,这里不仅是非铺装路面,且因为常常塌方,来往这条路的司机都会在车里备着铲子,有时候小规模塌方自己就清理掉了。所以路面有一些‘我的底盘能过去就够了’而堆积起来的碎石。

    而大G不一样,大G很高。它不是车厢高,它是底盘高。

    甚至可以说大G的车厢是逼仄的,尤其它那个令人发指的后排空间,江湖人道‘大G的后排,狗都不坐’是有原因的。

    就像许南珩前不久说的,奔驰做G级车的初衷,是为了军用。许南珩扶着方向盘,车在路上晃得像喝前摇一摇。

    许南珩的车技是真的还可以,毕竟是富家子弟,七八岁那会儿就在英国骑过小型摩托车。他踩着油门,开着双闪,让自己非常显眼,山路很窄,他必须谨慎着开。

    微妙的,他觉得自己正在和方识攸一起救人,正在和他共同面对一个生死局。

    并且他知道,这个时候方识攸也在面对一个困境,和自己差不多的困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方识攸也是一样。

    许南珩清楚地知道,他不给学生更大的课程量,他们想要考出去,非常难。

    方识攸同样明白,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救护车已经在途中的情况下,他不能贸然为一个危重病人动手术。

    可是许南珩不这么做,他的学生就很有可能余生都在这座山里。

    可是方识攸不这么做,这个病人就会慢慢死在自己面前。

    藏南群山环抱,去到县城的山路有一段转弯上坡,许南珩环山向上的时候,通过视野盲区后,另一座山,在晚星下,如大佛般垂眸看着他。

    因为是弯道,他鸣笛闪灯。

    不多时,他看见了前方拉着警灯的救护车。许南珩立刻继续鸣笛,同时闪了几下远光。

    那辆救护车停了下来,小医院那边的护士打过电话说明情况,救护车里快速跳下来四个穿白大褂的人。许南珩会意,原地掉头,然后下车给他们拉开车门和后备箱,因为他们还背着包,想来是医疗用品。

    “快快!”其中一个男人喊,“璐璐你做前边去,我们在后面挤!”

    被叫做璐璐的女医生“哎”了一声后赶紧去副驾驶,坐下后拽下安全带,许南珩不浪费时间,也是立刻跳回主驾驶,系上安全带就全力返程。

    四位医生立刻电话联系了小医院那边,说他们已经坐上车了。大家没有打招呼,也不寒暄,一直在通过小医院护士的电话来了解病患现在的情况,因为需要所有医生都听见,他们开着免提。

    “消防已经锯掉了前后暴露的钢筋部分,肌松药已经给了,目前没有气胸,但是左肺上叶和胸膜黏得太紧了。”

    副驾驶的璐璐扭头说:“延长切口呢?”

    护士:“是的,方医生还在做组织分离,钢筋的外膜有一片钳在组织里,病人心率131了,你们带血了吗?我们的血快不够了。”

    “带了带了。”另一个医生说,“你们那儿谁在麻醉?”

    “……”护士沉默了片刻,“我。”

    “……”这下车里全沉默了。

    不过大家都很冷静,沉默只是片刻的,很快,有一个医生说话了:“好,没事没事,你看一下病人被刺穿的伤口那里有没有出血泡。”

    护士没有靠近,伸着脑袋往里面看,说:“有。”

    紧接着护士又说:“血压和血氧都在降,呼吸循环也不稳。”

    这时候,副驾驶的医生问许南珩:“请问,还能再快一点吗?我们来的路太慢了,耽误了不少时间。”

    “没问题。”许南珩舔了下嘴唇。他的记忆力很不错,这条路刚刚跑过,现在是原路返回,他是物理层面的轻车熟路。

    许南珩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开到县医院,硕大的奔驰G级越野车直接冲进院门,车头几乎抵着门诊台阶停了下来。

    几个医生瞬间松掉安全带蹦下车,许南珩去开后备箱帮他们把东西背进去。护士立刻迎出来,带着几个医生去刷手。由于没有脚踩的水龙头,是护士帮他们拧开,然后再去开抢救室的门。

    到这里,许南珩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他呼了口气,在门诊大厅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忽然觉得,这世界在冥冥之中有着定数。比如他在北京校内的流言,富家弟子轻松通过支教考核,致使他不要机票,自己开车从北京三千多公里过来。

    所以他才能在109国道碰上方识攸,他才能和方识攸做朋友,继而今天在漆黑的山路上紧急送这些医生来救人。

    这其中一个环节都不能搞错,世界真的很神奇。许南珩倏然低头微笑了下。

    大约六七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停在院子里。紧接着又三分钟的样子,似乎是里面那位病人的家属接到通知赶了过来。

    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后边跟着三个老人,泪痕满面。一进来,另一边坐着的,送病患来的几个工友连忙站起来,用藏语说着什么。

    他们都是修隧道的工人,这就是索朗措姆想让许南珩明白的。

    学生们的家里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父母或在外地打工,或在工地上干活,家里的老人和弟妹需要他们照看。就像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他们还在工地施工。

    抢救室里,支援的医生们包里带了血包,输血后帮助方识攸继续手术,麻醉也由麻醉医生接替。

    方识攸这边出血了,因为没有吸引器,全用纱布,视野不好。还好对方识攸来讲,尚可以应对。

    “线。”

    器械护士递过来,他做缝合,没有无影灯,另外两个护士用塑料膜包着手机在打光。

    一位医生过来帮他找到了另一处出血点,同时说:“给两个单位的悬浮红。”

    麻醉过来看了一眼,经验丰富的麻醉医生看一眼就知道不要紧。

    取出钢筋后还要做后续治疗,小医院里的药物储备和仪器不充足,约莫一小时后,抢救室门打开,病人连床一起推了出来。工友们和家属同时站起来,急切地上前询问情况。

    会说藏语的护士简单迅速地告知家属现在已经没事了,方识攸的神色也比较轻松,和县医院来的几位医生匆匆握手,接着病人被推进救护车,家属跟着车一起离开小医院。

    整个过程,许南珩都觉得好不真实。

    直到方识攸带了些狼狈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有一种踩在地上的踏实感。

    “辛苦了。”许南珩说。

    方识攸挤出来一个笑:“还好。”

    急救手术在北京很常遇到,但北京医院的急诊条件要比这好太多,也没有这么多顾虑。两人相顾沉默了片刻,这时候杨郜脱了手术衣走过来,重重叹了口气。

    杨郜说:“还成,生命体征稳住了,不是我说你啊方识攸,我知道你想救人,但是……这儿他妈的……”

    杨郜指了下那个简陋的抢救室:“你下次还是三思吧。”

    杨郜说完就走了,大约去休息室了。许南珩抬眼看着他,问:“你会被调查吗?”

    “如果……”方识攸舔了下唇,“如果病人后续出事了,就会调查。”

    “不是说生命体征稳住了?”许南珩看着他眼睛下方,下半张脸因为口罩闷出的一些薄汗。

    方识攸点头,俩人都站着,他在许南珩旁边的位置坐下来,两个手腕搭在膝盖上,说:“钢筋穿胸腔,这个病人在左胸曾经动过手术,我不知道他肺部是什么状况,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条件做这个手术,后续会感染、发炎……总之,他后面出了任何事故,都有可能会是我的责任。”

    许南珩也坐下,看着他:“净扯淡,你今天不帮他取钢筋,他就活不成了啊。”

    听这话,方识攸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先抬眸,再扭头,也看着他:“但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吗。”

    许南珩僵了僵,是的。

    就因为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有着完满的规则体系,它像一本巨大的“使用手册”,里面条例清晰地告诉人们,碰见怎样的情况,要怎样去应对。

    但“使用手册”并不是“标准答案”,如果按“手册”上的做,今天方识攸合该坐在这里,等着县医院的救护车来,把左胸插着钢筋的病人送上救护车,就完事了。

    而不是消毒抢救室,像战地医生那样不管不顾地给人开刀。

    “不好意思啊。”方识攸又说,“今天突发情况,没顾得上你。”

    “你说这话不是折我阴德吗。”许南珩笑笑,“我就……就想找你随便聊聊,还好我过来了。”

    方识攸看着他:“还好你过来了。”

    这句是真心实意,肺腑之言。他真的非常感激许南珩不是多么骄矜多么扭捏的人,即使二人都知道那天的氛围不太对劲,但许南珩依然愿意在这个周五晚上来医院找他。

    “总之,你放宽心。”许南珩宽慰他,“我觉得你没做错,规章制度固然要遵守,可能你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处罚,甚至被开除公职,但见死不救的话,那还是医生吗。”

    方识攸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没事,类似的案例从前有过,病患生存率确实是调查的一项依据,但我也相信医院。”

    他勉强向许南珩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他别担心自己。

    很快,没等方识攸去休息室喝杯水,他手机就响了,是他老师打过来的。方识攸接起来之前有些挣扎,他捏着手机边缘的指腹微微泛白。

    是许南珩在他肩膀按了按,他才划开接听。

    “老师。”方识攸还和他坐在门诊大厅,嗓音喑哑,喉咙发干,“嗯……对,当时送过来的时候有意识,嗯,问过了病人自己愿意手术,没、没签东西,来不及了。家属?家属是手术中来的,等病人见到家属的时候就直接上救护车了,问了病史,左肺上叶癌根治。手术录了,是护士拿手机录的,三个机位。嗯……好,谢谢老师,再见。”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面前递过来一个纸杯,是刚刚许南珩去倒的。

    他接过来,想说句谢谢,但实在嗓子累,直接仰头喝光,抹了把嘴。许南珩重新坐下来:“怎么样?”

    方识攸语气好多了:“应该没事,我老师说,他得知我在这儿手术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北京本院了,本院那边理解我的做法,认为是紧急情况,但他们还是要看过手术记录以及病人的状况,再做评估。”

    “没关系,你如果今天不这么做,你会永远都过不去这道坎。”许南珩说。

    “是的。”方识攸笑了下,“没事,这是……这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手术,但凡今天送来的病患,是我处理不了的,我也会老实坐在这儿等救护车。”

    许南珩伸手在他背后抚了两下:“行,说话别哆嗦。”

    “噗。”方识攸笑出来,“我不是哆嗦,我是冷的。”

    “啊。”许南珩这时候才发现,俩人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藏南高原夜里的冷风可不是浪得虚名,呜呜地往里刮,许南珩看向大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车就这么车头对着门停着,一扭头,和大G的一组前车灯四目相对。

    方识攸说:“去挪挪车呗,许老师。”

    “好嘞。”

    挪完车回来,许南珩准备打个招呼就走了。虽然有些晚了,方识攸还是很想知道他今天想要聊些什么。

    许南珩说下次吧,今天大家都太累了。

    这么折腾,一宿快过去了,时间是凌晨快到三点。

    和正规手术一样,抢救室的护士们在清点纱布和器械,方识攸请护士们将手术录像发给他,他回到休息室后整理好视频,用邮件发去北京本院。

    许南珩已经回学校宿舍了,累了半夜,回去后沾枕头就睡着。

    倒是方识攸,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还没到30岁,在北京三甲考上了主治σw.zλ.医师,可谓年轻有为。做了十年医学生,苦读到如今,他还不想这么早去卖煎饼——是方识攸大学室友曾经的豪言壮语,要么进某某医院,要么在那家医院门口卖煎饼,因为感觉赚得差不多。

    这周末,学校没有补课,所有学生正常放假回家。

    偶尔许南珩能听见村庄里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他在宿舍里备课。

    今天学校里没人,索朗措姆给他留了些糌粑和牦牛肉干,糌粑当做早餐,他已经能吃得惯了,而且品出了其中美味,也晓得怎么捏糌粑了,手法日渐娴熟。

    虽然牦牛肉干相当废腮帮子,不过嚼着非常香。

    许南珩心里其实也悬着,虽然他自己打从心底里明白方识攸应该做那个紧急手术,且不说从县医院到村庄那条山路有多坑洼,他头一次开,路不熟,开了仨小时。当时是从县中学开过来,县医院能近点儿,差不多两个半小时。

    可纵然赶路赶两个小时,一来一回就是四个小时,那工人胸口插根钢筋,插四小时,钢铁侠差不多能活。

    许南珩算了一下,当时他开大G赶路,迎着救护车跑,接到医生再折回来,他提着速度开,来回差不多一个小时。

    周六方识攸叫了许南珩来医院吃饭,许南珩也不知怎么出口安慰他,吃完午饭,俩人在医院后院抽了会儿烟,接着来病人了,许南珩就回来了。

    周日是方识攸过来学校找他的,也是没怎么说话,过来的时候许南珩在备课,电脑上挂着和几个支教老师的视频会议。方识攸带了点水果,放在他书桌上就走了。

    北京本院将在周一给出定论,周一下结论的原因很简单,要看周末这两天里,病人的病情如何。

    其实最本质的问题,就是人有没有问题。

    无论是何原因产生的问题,方识攸都必然脱不了干系。

    周一九点整,方识攸邮箱蹦出来一封新邮件。

    方识攸坐在休息室的床边,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呼吸了一下,点开邮件。

    二十分钟后,许南珩那真·弱不禁风的门被敲了两下后,自己“吱——”,打开了。

    敲门的人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好像这么迈进去实在是不礼貌。但……方识攸实在是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这个消息,想让他第一个知道。

    “方大夫?”许南珩端着刷牙杯,从二楼上来,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早。”

    方识攸比他更惊讶:“你……你起这么早?我刚看你没在上课,就上来找你了。”

    “别提了我压根睡不好。”许南珩走过来,“我怕我一觉睡醒,收到你微信,告诉我过年你自己回北京吧我就不回了,我在这儿继续无证行医奉献自己了。”

    方识攸和他对视了一秒多,然后弯起唇角,说:“医院回复邮件了,他们认为我正确判定病情,做出了正确的治疗手段。”

    方识攸补充道:“病人也没事了,今天早上我老师去查房的,看了病理和影像报告,接下来观察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南珩一楞,接着松了一大口气:“我草,虚惊一场。”

    都说脏话了,可见是真的松了口气。

    接着许南珩走过来,伸出一条胳膊:“快抱一下。”

    他一手拿着刷牙杯,所以只用一只手抱方识攸。可方识攸是结结实实地把他抱紧了,很紧,紧到许南珩感觉自己被勒了一下,但也很快,方识攸就松开。

    方识攸说:“县医院的医生也帮我说话了,以当时的情形,病人插着钢筋送回县医院的话,肯定来不及。”

    “没事就好。”许南珩拍拍他胳膊,“挑个空咱俩喝一杯!”

    “好,多亏你也参与救治,到时候我请你。”

    许南珩是刚刚在楼梯转角刷牙洗脸,他穿件短袖,发梢沾着水珠,站在走廊阳光里,好像下一句就要对方识攸说:下午没课了一起去打球啊。

    “好哇。”许南珩爽快地说。

    今天是周一,方识攸要去山南市了,去开会,还要去给许南珩买拍立得。

    他在教学楼二楼跟许南珩挥挥手说再见,许南珩抛了个橘子给他。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天那根暧昧的烟,而许南珩,其实依稀之间也悟出了一些答案。

    此时此刻,一楼传出读书声,许南珩倚在走廊护栏,他看着方识攸走向校门的身影,听着学生们齐声背诵。

    之前他觉得,他应该和方识攸一样,拼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但他和方识攸也不一样,病可以被治愈,形势却很难撼动。

    许南珩这趟来西藏,算是真实地认知到人类在形势之中的渺小,蜉蝣撼树这个词,他算是切身地学懂了。

    思索之际,那边,方识攸回了一下头,抬头看向他。

    这俩人都不近视,视线交汇时,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讶然。

    许南珩没想到他会回头。

    方识攸也没想到,他会站在那儿目送自己。

    于是,视线交汇,他们看向对方,没有缓冲,没有时间反应。视线好似在空中相撞,如一场交通事故,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都不知道当下该如何收场,二人呆愣愣地看着对方。

    这种情况,就是看得越久、越没有反应,事情就会越奇怪。

    接着,两个人同时低下眼,选择了最狼狈的方式——

    收回视线,回头转身,逃开了。

    一个逃去校门口的车上,另一个躲回了宿舍里。

    第22章

    许南珩呼吸,再呼吸。

    好,没事,他宽慰自己,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次目光接触,就像大街上和别人意外对视之后的尴尬。

    ——所以我趴那儿看他干嘛呢!许南珩咬了下牙,心道,怎么跟恋人分别依依不舍似的。

    他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但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刚才绝对有一些异样。许南珩没有类似的经验,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对他来讲太陌生了,陌生到有点吓人。

    而许老师作为人民教师,进入北京本校后的培训课程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培训内容,就是学生早恋。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当时PPT上“如何发现学生早恋”,从哪些细枝末节来观察学生的早恋行为……当时的老师制作了一个动画短片,两个动画人物,一个学生趴在教学楼走廊向下挥手,另一个学生在楼下,笑吟吟地抬头,也挥手回应。

    他缓了一下,坐回去,接了杯咖啡。

    而坐进车里的那个也没好到哪去,方识攸关上车门,摁了两下才成功启动车,落荒而逃似的把车开走。

    按理说他今天要赶去山南市,有个会要开,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要先坐下来调整一下,他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方识攸车开进小医院,进去一楼,在护士台要了杯凉水,咕咚咚灌下去后……没什么用。

    他是心胸外科医生,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心动过速的原因。他没有恐慌,没有受到刺激,没有剧烈运动,但就是怦怦跳。

    坦白讲,方识攸是花了那么十多秒才让自己相信这个现实。这对方识攸而言是个漫长的时间,他是个善于面对自己的人,人们常说要敞开心扉要认清自己。

    而方识攸的职业使他敞开过不少心扉,虽然是物理层面,但他明白,自己这过速的,不是心动,是动心。

    方识攸深呼吸,离开医院,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开向山南市。

    这天是礼拜一,许南珩的课在上午第三节。

    他抱着作业和教材进去教室,大家都被通知了取消周六的补课。从今天交上来的作业来看,一个多月的教学,学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成绩断层。

    好的很明显,差的也明显,尤其数学这科目,几乎没有中游集团。数学这玩意学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有“差不多会了”这个说法。

    许南珩喜欢这门学科,因为它在通常情况下会有着较为笃定的答案。数学真好啊,不会写往那儿一丢就完事,反正硬着头皮也写不出,让人怎么都心安理得。

    作业也呈现了这样的学科风格,大概就是不会写的就空着。空着空着,空成了一片。

    “真是……”许南珩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给我减轻工作量呢是吧。”

    说着,小组长上来把作业发下去。许南珩是笑着说的,语气也轻松,底下学生跟着乐呵。

    和往常一样,讲错题,巩固旧知识点,上新课。许南珩选择了妥协,他觉得方识攸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要先“活着”,才能“好好活着”。

    许南珩优化掉了自己的执念,他自己思考了一下,那并不是妥协而是尊重。

    方识攸抢救工人的那天其实给了他勇气,或者说让他勇敢地接受了藏南高原贫困村庄的现状。现实即如此,他很渺小,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当然,是他本人的能力有限而已……

    周一晚上,方识攸给他发了微信,他没回。方识攸尝试给他打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是因为……这位老师,正在坚持不懈地企图说服他父亲考虑一下来藏南高原这边铺路修桥。

    所以说富二代创业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事儿了,最可怕的是富二代为富一代做工程建议。

    许南珩他爸觉得荒谬至极。

    电话里——

    “爸,在西藏修路那可是攒功德的,您做生意的不是最信这些了吗!”

    “我一个北京当地的工业公司,你让我去西藏干修路,许南珩你在你老子身上安的什么心?”

    “爸,您听我说。”许南珩端起水刚喝一口。

    电话那边,嘭,挂了。

    “爸?”许南珩一楞,“哎爸!”

    然后迅速拨回去,被拒听。再拨给他妈妈,接起来了,接电话的不是他妈,是他爸爸:“你别往家打电话了!我看你支个教你支傻了你!不行你就在那儿皈依吧,逢年过节打个视频回来就成!”

    “不是,爸!我没让您亲自来做啊,您投资就行!这儿有道路建设施工的,您只要……爸?!”

    电话那边,许南珩他爸差点把手机扔小池塘里。

    许南珩知道这事没那么好商量,毕竟任谁听起来都很荒谬,高海拔低气压,大型工程车辆需要特定的人来驾驶,加上山多路窄,地质特殊,总之困难重重。

    许南珩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也只是试一试。手机空闲下来之后,他才刚看见方识攸发来的微信,以及一些未接电话。他缓了口气儿,给方识攸打回去。

    “方大夫——”由于许南珩刚在他老爸那儿吃瘪,语气有些颓,甚至隐隐地有些撒娇的意思。那个“夫”字被他无意识拖得有点长。

    方识攸听得清楚,在电话那边无声地拎起唇角,问:“怎么了这是?”

    “我劝我爸来我们村儿修路,未遂。”

    方识攸在那边无声张了张嘴:“……修路这么大的事肯定不是电话里能讲明白的。”

    “我明白,我就是给他一个行动方向上的建议。”

    “……”方识攸停顿了下,心道那是你老爸不是你麾下部将,“那个,拍立得给你买好了,相纸买了两盒,但我明天临时被安排了个手术,周三也没法回去,广东中山过来了一位教授讲课题。”

    许南珩抬腕看表,说:“没事儿啊,正好明天下午我们带学生去县城初中做实验,我到时候去找你拿呗。”

    一听他要过来,方识攸下意识按捺了一下自己,手握上医院住院部走廊的扶手,握得很用力,稳了稳自己的语调。

    “噢,那行啊,明天我下手术了给你发微信。”

    “给我打电话呗。”许南珩又喝了一口水,“微信我未必能及时看见,iPhone这个破信号你知道的。”

    学生们去借用县初中的实验室中,县初中包了两辆荷载49人的大巴车过来接送,计划是明天上午出发,大巴嘛,跑山路肯定慢慢悠悠,上午出发下午到,刚好。

    第二天,也就是周二,六十多个孩子和所有老师坐上大巴车。

    去县初中做物理和化学实验,由索朗老师和次仁老师带着。到县初中的时候达瓦江措来接他们,见到许南珩,达瓦江措热情地挥手打招呼。

    许南珩自认是个潇洒的人,他愿意放过自己,不去钻任何牛角尖,他姥爷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时至今日许南珩依然很受用,人生苦短。

    所以对方识攸,他那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他决定先按下不管。这也是数学教会他的东西,不会写,就空着,跳过去,别耽误时间。做题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毕竟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都没有可套用的公式,没有绝对正确的解法,也没有参考答案。他站在县初中教学楼下,学生们跟着老师上楼,他抬头看这藏南高原近在咫尺的碧蓝青空。

    就像最开始在拉萨的时候他忘记跟方识攸要个联系方式,那时候没觉得有多大遗憾,这世界每天有太多人错过。太多太多人都只是无名之辈,那些错过不会变成故事,那些萍水相逢也都终将是公路边、雪山下的一阵风,不留痕迹。

    他吸气、吐气,调整了一下自己。

    毕竟归根结底——他连方识攸是不是单身都不知道,更别提性取向。

    “许老师!”达瓦江措笑着迎上来,“最近好吗?”

    许南珩回神,笑起来,跟他握手:“还不错,你呢?”

    “我都好我都好,来我办公室坐会儿吧?”达瓦江措说,“他们两节物理两节化学,一下午呢。”

    许南珩抬头看看天,说,“我不了吧,我去趟市场,买两条棉被,方大夫说过几天降温了。”

    其实现在已经冷了,许南珩一件藏蓝色的圆领毛衣外面穿了件防风大衣,他刚从大巴车下来,有点闷热,敞着怀。

    达瓦江措“哦”着点头,说:“是的,我们这里十月就会开始下雪。”

    刚说到这,起了阵风。

    许老师高挑清俊,这阵风刚好扬起他敞怀的防风大衣,他的衣饰都是他品味不俗的妈妈购入的。不松垮也不太贴的牛仔裤却能显得他一双腿笔直又修长,许老师到底年轻,二十五岁而已,所以妈妈给这套搭配的是一双帆布鞋。

    紧接着打铃了,达瓦江措匆匆丢下一句“我得去上课了”就火速消失。今天许南珩算是休假,县中学不大,两栋教学楼一栋宿舍楼,他转悠了一圈,打算坐个出租车去市场那边。

    方识攸之前说了今天下午有个手术,他决定自己去市场逛一逛。上回过来,在市场里看见很多杂货铺子,他准备去看看都有啥,买点回去带给家里人。

    市场里挺热闹,有的店门口挂着风干的牦牛肉。天气转凉后,店家们开始卖厚实的衣服。

    许南珩看见了相当好看的藏袍,黑色衔接砖红色,山羊皮,羔羊毛。牧区的藏民们在冬天会穿它来抵御严寒,它悬挂在店里的墙上,很长,许南珩一米八四,目测那藏袍能到他小腿。

    虽说西藏降温后游客会变少,但也有不少人就要这个时节来高寒之地体验一下雪山,有个游客进去问了老板墙上那件多少钱,许南珩便没走远,假装看柜台上的佛珠串,然而听见老板说,那件一万一,许南珩微微讶然。

    他料想到了会贵,没想到是上万的。接着再抬眸,自己手里摸着的这串佛珠,标价是五千块,旁边一条腰带要两千,他默默把手拿开了……

    许南珩又去了上回和方识攸去的那家店,老板娘认出他来了,说这次给他打折。

    用绳子捆了两条更厚的棉被,有点难拿,也不太好背,老板娘的儿子骑了三轮摩托帮他送到了初中门口,许南珩坐在三轮后边摁着他的棉被。

    大巴司机帮忙把棉被塞进车下面放行李的地方,天色还早,他去了初中大门口的奶茶店里。

    奶茶店比较质朴,在操作台上方毫不遮掩地摆着各口味的奶茶粉。这个时间学生们还没放学,服务员坐在那儿打盹,许南珩陡然进来,吓了他一跳。

    许南珩随便点了杯草莓的,服务员搅奶茶粉的时候偷看了他几眼。许南珩样貌没得说,要不是大学时候太宅,什么活动都不参加,高低也得是个风云学长。

    并且他身上有股书生气。是一种很令人舒服的个人气质,不说话的时候很温和,玉面书生。

    当然,是不说话的时候。

    “啧。”许南珩反复开关手机的飞行模式,企图让它刷新出来一些信号,看着微信上那个收取中状态无限旋转,喃喃道,“破iPhone,早晚把你炖了。”

    没信号方识攸就联络不上他,奶茶喝了一半,时间快到四点,他打算跟服务员开口连个热点得了。这会儿奶茶店又进来一个人,成年人,服务员今儿算觉得稀奇,道了句欢迎光临。

    “……”许南珩看着他,先是有些迷茫,然后想想他应该是差不多猜到了这个时间自己在初中这里,于是迷茫之后微笑,很随意地向椅背一靠,“方大夫,喝点什么。”

    活脱脱把初中门口的奶茶店问出了三里屯兰桂坊的意思。

    方识攸看了眼许南珩桌上剩的小半杯粉色饮品,在他对面坐下:“我不用,我以为你在里面上课,想着在奶茶店坐一下等等你,你没上课吗?”

    “我不上啊,索朗老师上,下午是物理化学实验,我跟着过来混一趟而已。”许南珩原想说顺便跟你见一面。

    但没这么说,他又端起来奶茶喝了一口,说:“手术这么早就结束了?”

    方识攸下了手术过来的,手臂搭着外套,也是巧了,今天方识攸也是一件防风外套,但是短款的,里面搭一件白衬衫。

    方识攸外套脱了之后就单剩一件衬衫,说:“二尖瓣修复,三尖瓣置换,做了八个半小时。”

    “多……多久?”许南珩看着他。

    方识攸确信他听清楚了,解释道:“心脏手术大部分都挺久,这台是一早上开始做的。”

    许南珩诧异:“你就、就一直在手术室里站着?”

    方识攸笑了下:“对,没事儿,早就习惯了,我老师都六十岁了,有时候也做一台整手术。”

    “还能做半台?”许南珩问。

    “他一般只做最关键、最难的部分,也是给年轻医生一些锻炼,不过他不会走远,可能跟麻醉医生一起坐会儿,年纪大了,腰腿都不太好。”

    许南珩了然点头。方识攸看上去挺热的,衬衫解开了两枚纽扣,额前刘海有两缕贴着脑门。想来也是,手术是高度专注的体力活,而且看他的样子……估计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这样啊。”许南珩清了清嗓子,“那你…点个喝的?我请你。”

    “不用。”方识攸摇头。他确实口干舌燥,但一杯奶茶他喝不完,回头都是浪费。

    可许南珩还是觉得他声音有点哑,喉咙干涩,这会儿不晓得脑子怎么了,把自己这杯往前推了推:“那你喝一口润润吧。”

    粉色的,草莓味的奶茶,剩下大约1/4。

    许南珩说完就后悔了,又赶紧握着杯子想把它拉回来,仿佛是一种三次元撤回。

    然而方识攸直接伸手,这是奶茶店堂食的玻璃杯,没有封口的。方识攸手指别过吸管,嘴唇贴着杯口,仰头喝光了里面剩的。

    香精甜味的饮品,有类似草莓的水果味,甜,和甜,以及甜。方识攸抿了抿唇:“好了,走吧。”

    “去哪儿?”许南珩问。

    “我住的地方。”方识攸说,“我今天早上走得太匆忙,忘拿上拍立得了……”

    说完,方识攸有点局促,加了句解释:“我早上起晚了,昨晚停电,手机没充上电,闹钟没响。”

    “那走呗。”许南珩站起来,完全没太在意。

    方识攸的车就在校门口,漆黑的福特猛禽。这是许南珩第一次坐他车,他车里和许南珩一样,什么装饰都没有,最原始的脚垫,一根充电线,和车门杂物框里一个抹布。

    “是你租的房子吗?”许南珩问。

    “不是。”方识攸拉下安全带然后点火,“是过来援藏给安排的宿舍,单间的公寓。”

    “噢……”许南珩点点头。

    公寓在离县医院大约一个路口的地方,是个居民区,算是公寓楼群,没有像小区那样围起来,所以方识攸的车要停在路边的公共车位。

    这里就是方识攸在西藏的住处,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不好意思有点乱。”方识攸打开门,“不用换鞋了,没有多的拖鞋。”

    “那多不好意思。”许南珩刚迈进一只脚又收了回来,“没事儿我不用拖鞋。”

    他直接蹬掉帆布鞋准备光脚,方识攸想起来他还有双洗澡穿的拖鞋,于是把客厅这双给他,自己去卫生间穿了那双。

    许南珩很乖巧,涵养让他乖乖地站在窄小的客厅中间,也不乱看,就这么等着。

    方识攸去卧室拿了拍立得出来,见他杵那儿,笑了:“你坐啊。”

    “好。”许南珩在沙发坐下。

    方识攸把拍立得连袋子递给他:“我没拆,发票在里面,出问题的话带着发票去售后。”

    “好嘞。”许南珩赶紧打开来折腾,他本科室友之前有个拍立得,许南珩玩过几次,知道怎么用。

    方识攸去倒了杯水,很明显方识攸是个独居的人,他只有一个水杯,给了许南珩,他自己拧了瓶矿泉水喝。

    就还……挺极端的独居者,什么都是单件的。许南珩已经开机了,先拍掉第一张遮光纸,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用手机拍照然后去打印。”

    “那没这方便。”方识攸喝了小半瓶水,嗓音听着好多了,“而且这玩意挺可爱的。”

    “是吧。”许南珩说,“买相机的话我没那摄影水平,手机打印的话,以我的拖延症,它会永远卡在‘下次一定找店打出来’的阶段,所以不如买个拍立得。”

    方识攸继续喝了两口水,说:“上次,就是我在抢救室做手术取钢筋那次,你来医院,想找我聊什么的?”

    “啊。”许南珩把拍立得举起来,贴着眼睛,“小事儿,后来我自己想通了,方大夫,让我拍一张。”

    “嗯?”方识攸一愣。

    他还拿着矿泉水瓶,许南珩坐在他旁边,侧身正对他,上半身微微后仰。

    接着,快门按下去。

    相纸刚出来是白的,要等它显像。

    其实等待拍立得显像的时间很短,小小的旧沙发摆在窗前,房子里很安静,镂空纱帘在背后,被风拂了拂。

    稍乱的客厅里,茶几上有个蓝牙鼠标,沙发扶手搭着两件外套。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两个人在这里生活。

    方识攸又喝了口水:“好了吗?”

    “好了。”许南珩把相纸翻过来。

    拍摄的时候是捕捉动态,所以方识攸的姿态很自然,拍立得有老式港片的感觉,尤其方识攸穿白衬衫,袖口挽起来,露出金属腕表。

    “这张照片能让我留着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能。”

    第23章

    照片里的方识攸和他本人是同一种感觉,脸很好看,因为今天做了个很长时间的手术,眉宇间略有些倦意。

    那天在小医院,给胸口插钢筋的病人做手术的时候,许南珩隐约感觉到了,他感觉方识攸是个挺固执的、坚持自己信条的人。这样的人在职场其实不太好“混”。

    现在这个社会很多时候大家会选择明哲保身,尤其医生,他们的学成成本实在太高,与其他专业的壁垒太厚,一旦出事,摊煎饼可能是最优解了。

    遵守规则的人才会被规则所保护,可方识攸遵守的是他所认为的正确。许南珩家中经商,他明白这样的人多半会吃亏。

    所以方识攸的性格不太讨喜,他是固执己见的。他坚守着他接受的所有教育,他像是永远执行“初始指令”的机器人,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事,那就什么都无法撼动。

    许南珩把照片放进大衣怀里的口袋,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啊。”

    “你都不让我看看啊。”方识攸拧上瓶盖,跟着站起来,打趣他,“让我看看拍的什么样行不?”

    “噢。”许南珩这才反应过来,又掏出来递给他。

    方识攸和他各捏一个角,调整了一下,让相片不折光,他看了一眼,松开手。方识攸说:“我送你吧,回县初中吗?”

    “嗯。”许南珩点头,又收起相片,然后看表,“差不多要回了。”

    他把拍立得放回袋子里拎好,其实他打个车也能回,县城不大,没多远。况且方识攸做了一天手术消耗很大,他不想让他再开车。于是跟了句:“不用送了,你歇着吧。”

    方识攸摇摇头,拎起外套:“歇不了,我也得回医院了,这趟就是出来放个风,走吧。”

    驱车送许南珩回县初中的路上比较沉默,许南珩现下想想,留着别人的照片这个行为委实有些诡异。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藏不住事儿,想留着就留着了,全然不管其他。

    后知后觉的许南珩在副驾驶坐得有点拘谨,尤其在方识攸很自然地偏头看他这边后视镜的时候,他会主动避一避目光,以防忽然的对视。

    “咳。”方识攸清了下嗓子,“你们今天回去还晚自习吗?”

    许南珩立刻提了口气上来,铿锵有力地说:“上!就做个二十分钟的总结就行。”

    “物理化学你也教吗?”

    “啊。”许南珩停顿了下,“我化学不太行,虽然教初中够了,但我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说完看向窗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转念一想,问:“医学生是不是要学化学?”

    “学的,要考。”方识攸握着方向盘,向左并道,等红灯。

    “那你化学挂过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摇头:“没有。”

    “……”许南珩震惊,凝视他片刻后,叹道,“你真行啊。”

    方识攸笑了下:“没…没那么夸张,主要都是背诵内容。”

    “可别谦虚了。”许南珩说,“不过医生也要练体能的吧?手术一做那么久。”

    “嗯。”方识攸点头,“我很多同事都在健身,体能是一方面,久坐久站的,更需要锻炼。”

    “确实。”许南珩点头,“我感觉我颈椎就不太好。”

    前面快到了,方识攸放慢车速,这个时间也快要放学,门口慢慢有三轮车骑过来,支起小摊子,卖糖葫芦棉花糖什么的。

    一听这,方识攸职业病来了,说:“要是伴随头晕的话你需要查一下,去拍个立位全脊柱x光,正位侧位,二百块,半小时就出结果。”

    许南珩眨眨眼:“……喔好。”

    “有吗?”方识攸慢慢靠边停下。

    “啊?”

    “有伴随头晕吗?或者反胃恶心。”

    “没、没有。”许南珩看着他。

    他将车停好,边解开安全带边说:“下车让我看看吧。”

    许南珩:“啊?不……我……我其实挺好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让我看一下。”方识攸在这种事儿上稍微有点轴,“我给我们院骨科主任坐过预诊。”

    “不是不信任你,我总给你添麻烦……”许南珩解开安全带。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方识攸对他太照顾了,到现在许南珩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俩人一边一个下车,方识攸从车头绕过来。他外套没穿,一件衬衫,在风里很单薄,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面前。

    “来,你挺直。”

    许南珩条件反射似的站直起来。方识攸的手是温的,他掌心皮肤比许南珩想象的要细。

    手掌盖到他后颈的瞬间,许南珩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的手在许南珩后颈下方一点点摁上来,他说食指和拇指指腹描着许南珩颈椎骨两侧,不轻不重,力道刚好。

    “颈椎还行。”方识攸说,“你会游泳吗,游泳对肩颈好。”

    说完,方识攸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可能管得有点宽。但其实这点他和许南珩还挺像,他们都是一旦接纳了一个人,就会变得特坦率。

    许南珩说:“会游泳,我唯一能进行的体能运动。”

    见他不在意,方识攸轻松了些,他看了眼县初中门口的大巴车,说:“行,那……回去路σw.zλ.上小心。”

    接着方识攸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敞怀的防风大衣:“拉上吧还是。”

    许南珩噗呲笑了:“好,听大夫话。”

    不过他拎着拍立得的袋子,那袋子有点沉,因为里面还有相纸,第一下没把拉锁对上口。

    第二下,视野里多出一双手,许老师手指细长而白嫩,京城少爷打小没干过粗活,至多搓搓自己洗脸毛巾;方大夫的手骨节清晰,有力量感的同时,又能够缝合7毫米的血管。

    这双手帮他对上了拉链,向上拉到喉结处。

    许南珩有些呆滞,替人拉链这种行为,它可以很自然,也可以很暧昧,就看人怎么理解了。许老师的理解能力嘛,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已知条件给足了,宇宙怎么爆炸的,许南珩都能给你推导出来。

    夸张了,但重要的是已知条件本身达到了一个怎样的详细程度,许南珩这时候有两个念头。他把我当弟弟,以及,他不太对劲。

    然而在前提条件模糊的状况下,许南珩更愿意打一张安全牌。

    于是他笑起来:“哈哈,谢啦,我走了,你开车慢点。”

    “嗯。”方识攸点头,退后一步。西藏天气多变,像拉萨,几个小时里阴云暗涌又晴空无垠。这里也是,刚下车的时候微风徐徐,此时仿佛延时摄影,云与风皆在逆行。

    天阴了,二人之间的风卷起人行道的沙砾和树叶,吹着方识攸的白衬衫贴在他皮肤上,许南珩一时间出了神,方识攸也没有动作。

    三五秒而已,过得像几个春秋,两人同时回过神,然后木木地说了句“拜拜”。一个走去学校,另一个上车。

    从县城返回村庄的大巴上,许南珩窝在座椅里,他有点困,闭着眼睛。

    拍立得的第一张照片,是坐在窗前老旧沙发的方识攸。他有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未知带来的恐惧是各个方面的,许南珩这时候是真的有点害怕,要是自己真的喜欢他了怎么办。

    毕竟,他对方大夫其实知之甚少。目前的已知条件仅有,北京人,三甲医院的医生,二十九岁,以及看过他的驾驶证行驶证。

    此时许南珩缺失了最关键的信息,一个二十九岁的成年男性,他有极大可能已经成家,搞不好孩子都有了。

    这不是许南珩臆测,虽说互联网上大家叫嚣着不结婚不生孩子,但实际上北京产科床位依然紧张,他们北京本校的学生下边有弟有妹的也不少。

    再者,许南珩在这方面比较严谨,他固然不可能去和一个有家庭的人接触。更何况对方也是男的,不过……想到这里,许南珩陡然睁眼。

    是啊,方识攸是男的啊。

    恰好咣当一下,大巴车过了个坑,车身猛地一晃,许南珩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了下窗户。

    “嘶……”给他撞清醒了,彻底不困了。

    无论如何时间还是在走着。

    许南珩的拍立得第二张照片拍的是索朗措姆和扎西卓嘎母女俩,当时是卓嘎骑在牛上,索朗校长在地上扶着她的腿,抬头看着她。

    周四那天方识攸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神秘兮兮的,让许南珩下了课到他那儿去。

    给许南珩搞得有点紧张,下课后直接抱着书过去了,好吧其实更多的是好奇。他进去小医院后轻车熟路地到了方识攸的休息室里,他敲门,方识攸过来开门。

    许南珩压低声音:“什么事儿啊?”

    “你怎么像特务接头一样。”方识攸让开一步让他进来。

    “你不说你那微信发的呢。”许南珩进来了,看着他,“什么叫‘下课来我这儿一下,一个人来,给你个东西’,我可是良民,清白人家,你那微信说的,还强调一个人来,你要给我什么呀,够我判几年?”

    “……”方识攸无语住了,“我也是良民,许老师。”

    “这会儿谁知道。”许南珩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问,“给我什么呀?”

    方识攸关上门,把他手里的一本教材一本练习册接过来,放在自己桌上:“坐。”

    许南珩坐下了。

    许南珩站起来了:“我靠!方识攸!!”

    ——这是许南珩头一回喊他全名。

    说真的,单单是喊他全名,其实都是许老师心理素质过硬了。

    因为方识攸拎起来一个箱子,那箱子上写着:医用生物运输恒温箱。

    “怎么了?”方识攸问。

    “这里面什么?!”许南珩震惊,“不会是什么器官吧?你……你要给我个肾吗?”

    在许南珩有限的认知里,医用保温箱,这么大的医用保温箱,箱子上有个屏幕可以随时查看里面的温度。这种东西,是存放器官的。

    “……”方识攸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把箱子放到桌边,打开,从里面拎出一袋……麦当劳。

    方识攸说:“这是我北京医院退休的保温箱,我们忙起来的时候就把饭放里面,不会凉。”

    方识攸:“之前他们贴了贴画在上面,挡一挡这几个字,后来贴画掉了。”

    许南珩敛起此前的所有表情,双膝并拢坐在椅子上,乖巧道:“不好意思。”

    第24章

    许南珩双手并起掌心向上,仿佛下一句就要脱口而出感谢麦当劳赐予他食物。

    方识攸是真的哭笑不得,他把袋子搁在许南珩手上,说:“买的时候有点匆忙,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直接下单了个套餐。”

    “谢谢你啊。”许南珩抬头看着他眼睛,很真诚地说,“真的,我……我其实不太会说那种正经……不对不是正经,是正式,不太会说正式的话,我……”

    “我明白。”方识攸打断他,“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接着方识攸笑了下,两只手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揣。他确实有点紧张,也是因为紧张才打断了许南珩的话,他稍微有点担心许南珩等下讲点什么他招架不住的。

    方大夫揣了下上衣口袋,才发现今天穿了件没兜的外套,然后僵硬地抻了下外套的下摆,说:“你趁热吃吧,我先、先去诊室了,去写病历。”

    “啊?”许南珩问,“你不一起吃点儿吗?”

    “我吃过了。”方识攸说。

    说完扭头转身就走,关上了休息室的门,许南珩在里面还有些迷茫。

    怎么说呢……许南珩是刚下课,他还拖了会儿堂,其实挺饿的,汉堡拿在手里还热乎着,飘着熟悉的香味。

    味道会在大脑里留存非常久,闻到相同的味道时,大脑会带起关于这些味道的回忆。闻见炮仗的味道会想起小时候的春节,闻见饭菜香味会想起某天放学回家轻盈的脚步。

    连锁餐饮的好处之一就是口味统一,北京的麦当劳也是这个味儿,霎时间就把许南珩的记忆拉回了北京。

    他想起备考教资的日子里,在家里点灯熬油时候半夜吃的麦当劳,也想起更小更小的时候,小学吧,一页算术在那儿磨一小时的时候,他姥爷买了麦当劳回来,偷偷让他别写了过来吃点儿。

    他觉得,方识攸大约是拿自己当弟弟了。

    这么想的话,许南珩觉得还挺合理,他拆开汉堡的包装纸,这时候饥饿感其实没那么强烈了,他咬一口,慢慢地嚼。他发现方大夫买的这个套餐,还送了个玩具,是个小摆件。

    被当做弟弟的话,方识攸的很多行为就能够理解了,许南珩这么想之后安心了不少。他虽然挺贫的也自认不太靠谱,但他还是能够控制住自己,如果整件事情是自己在自作多情,那以后该有多尴尬,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把套餐里的小摆件留在了方识攸这个休息室的桌子上,吃完后去诊室跟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回去学校里。

    今天的晚自习,学生们写完作业就散了,散完了后许南珩没上楼,就在教室里改作业。

    这阵子降温,两个教室从厨房接了烧炉的管道过来,用作取暖。但为了安全,索朗校长离开后,锅炉里就不再添燃料,所以许南珩要借着教室的余温改作业。

    改完作业后,差不多管道就凉了下来,许南珩握了握拳头,手指冻得有些发僵。然后站起来再活动两下脖子,听见颈椎发出“咔咔”两声,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再上楼睡觉。

    这些天太冷了,已经没办法在转角卫生间用盆浇着洗澡。周末,方识攸去县城之前,许南珩跟他借了下浴室洗澡。

    洗完后方识攸告诉他,自己跟护士打过招呼了,之后他可以随时过来用浴室。这解决了他比较实质的难题,接着,时间转眼到了国庆假期。

    假期游客增多,县城医院的就诊量也跟着增多。因高反来吸氧的,摔伤扭伤的。小医院这边倒还好,国庆假期,挖隧道的工人们都在休假。

    雪是十月二号凌晨开始下的。

    许南珩是二号凌晨三点五十分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的时候,雪已经在往他宿舍里涌了。有那么一瞬间许南珩以为自己穿越了,尤其是当他裹着被子坐起来,摸手机,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心下一寒,竟然开始思索数学老师在无限流里能干什么。

    不过还好,他调了几次飞行模式后,手机勉勉强强跳出来一格信号,也有了网。

    其实主要原因是他宿舍的门锁被周洋踹坏了,他一直懒得找人来修,在门后挡着个椅子就算是关门,但这回风太大,狂风直接撞开了门板,那椅子被风吹的退到桌边,桌上的书被风刮的展开来,有几本掉在地上。

    外面漆黑一片,学校院子的国旗猎猎作响。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藏南高原,似乎方识攸是他唯一可以求援的人。

    不过凌晨三点五十分跟人家求援,也是有点过分,许南珩快速穿上厚外套和裤子去捡书,放回桌上后,立刻推着椅子抵住门,他看了一圈,手边没什么重物能摞在椅子上压住门,干脆自己坐下来了。

    椅背靠住门板,他靠住椅背,这门才终于消停。许南珩呼了口气,掏手机,四点了。

    藏南高原的风是喜马拉雅山在呼吸,这般巨物的吐息岂是凡人招架得住。许南珩拿着手机,沉默着没有动,他依然能感受到门缝中挤进来的凛冽寒风。

    他没穿袜子,冷风像刀一样割在他脚踝。这真是给京城许少爷好好介绍了一下藏南高原,往年的藏南十月中旬才会落雪,今年藏南宛如路上偶遇的调皮萨摩耶:这个人好像怕狗,让我冲上去闻闻ta!

    许南珩回头看了眼已经变形脱落的门锁,他就是足够了解自己,才直接买拍立得。因为他知道自己拖延症到什么程度,他可能临到需要制作相册的前一分钟才会去店里打印。

    就像这个门锁,许南珩暗自懊悔,早修了不就没事了。

    四点多了,许南珩觉得要不把棉被抱过来,在椅子上凑合到天亮得了。但念头这么想,手却还是点开了方识攸的对话框。

    想诉个苦,虽然他知道方识攸今天在县城,他也知道说出来根本没什么用,方识攸现在帮不到他,但就是想说一下。

    今夜风雪大作,素有“西藏江南”之称的藏南高原今夜强调了一下“江南”的前缀“西藏”。

    他不知道发消息的那个圈圈什么时候才能转完发过去,他脑袋靠着门板。大约半分钟后,方识攸收到了他这条微信:

    我该早点修门锁。

    许南珩按下发送键之后就没再看手机,宿舍地面一片狼藉,草稿纸和笔被吹得满地,漏进来的风实在刮得他太冷,他干脆屈起膝盖,脚踩上来,抱着腿。

    这姿势可怜极了,再擦根火柴,简直见者落泪。不过许南珩自己还好,没觉得太心酸,只是懊恼自己的拖延症,一个门锁而已,随便找个周末修一下好了。

    他不知道风雪什么时候停,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宿舍灯的开关就在门边的墙上,他按了两下,灯没亮,大约是停电了。

    方识攸提醒过他,这边偶尔会停水停电,所以要用矿泉水桶蓄着些水,也最好保持充电宝满电。

    屋外风雪依然呼啸,像一场独属于藏南高原的午夜狂欢。

    许南珩觉得低空风切变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他背后的门板微颤,甚至……发出了“嘭嘭”的拍门声。许南珩诧异,这风,化人形成精了?

    “许老师!”

    许南珩一愣,还会说话?

    愣完反应过来了,好耳熟,如果没听错的话,可能是方识攸。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带着椅子往前挪了一小截,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其实不太确定,搞不好是自己脑袋被风吹坏了产生的幻听。

    门打开了拳头大小的缝,许南珩抬头从缝隙里看,看见方识攸低垂下眼,方识攸微喘,唇缝因喘息呵着白气,看着他。

    “许老师。”方识攸说,“你……一直到现在都没修门锁吗?”

    “我……”许南珩抿了下嘴,“没有。”

    方识攸闭了下眼,叹气,说:“让我进去。”

    “噢。”许南珩站起来。

    方识攸的手机开着手电筒,他进来后替许南珩抵着门,说:“收拾两件厚外套,带着你要用的电脑手机充电器,跟我走。”

    “啊?”许南珩迷茫,“去哪儿啊?不是,你这周不是在县城吗?你怎么回来了。”

    “雪下大了,杨大夫的车坏了打不着火,他怕雪越下越大积起来,明天就算雪停了他也回不去县城,半夜打我电话让我过来接他一趟。”方识攸说,“我本来想告诉你,学校冷的话你国庆假就去医院里住着,没想到今天就下雪了。”

    这雪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而且是睡梦中下起来的,许多藏民梦中惊醒起来给牦牛盖棉被。

    许南珩身上穿着件羽绒服,方识攸让他在里面再加件毛衣,他手忙脚乱之中拽了件黑色高领的。许南珩还想再翻两件内里穿的衣服和睡衣,方大夫看出来了,摁着门,出言阻止他:“就这么走吧,到了穿我的,把电脑什么的拿上。”

    “噢。”许南珩折回书桌,从地上捡起书包,把电脑、电源线,一干东西塞进书包里。

    最后方识攸让他先出门,方识攸直接把整个书桌拖过来,死死抵住了门板,然后他自己从窗户翻出来,再关上窗。

    时间还是挺紧迫的,这么大的雪,很快就会积起来,到时候山路根本走不了。

    “杨大夫。”许南珩坐在副驾驶,回头向扬郜打了个招呼。

    杨郜看看他,又看看开车的方识攸,笑嘻嘻地说:“许老师,咱们方大夫靠谱吧!”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啧”了声,意在提醒同事别乱说话。

    许南珩点头:“那是,又救我一命,恩公啊。”

    杨郜嘿嘿一笑,刚想再说点什么骚话,车狠颠了下,他吓一跳,赶紧伸手抓住拉环。许南珩也吓一跳,整个人一晃。方识攸低声问他:“没磕哪儿吧?”

    “没。”许南珩说。

    第25章

    恩公这称呼让方识攸偷笑了下,虽然他知道这是许南珩嘴贫,门儿清。但人就是这样,听着顺耳嘛,就舒服。

    雪大,方识攸开得慢。杨郜是大约凌晨两点多发现下雪的,幸而他大半夜不睡觉,趴在暖气管旁边玩手机,才在雪刚刚开始下的时候紧急联系了方识攸。

    杨郜来西藏也不少日子了,他明白这种地方一旦下起雪那就是一夜起步,所以为了不耽误去县医院坐诊,立刻打给方识攸。

    做医生的,常年不关静音,睡觉也是响铃模式。方识攸半夜来接这倒霉同事,这才捞了一把许南珩。

    不过方识攸是真没想到许老师心这么大,一个人从北京大老远的过来,门锁坏了得有半个月了也不修修。想到这儿,方大夫暗暗叹了口气。

    一直到车接近县城,许南珩兜里的手机才震动了两下,他掏出来,这时候才收到方识攸当时回复的微信,有两条。

    [是不是风刮得门关不上?]

    [等我一下我过去接你。]

    许南珩收起手机,他垂着眼,回想之前方识攸在门口时候低头看自己的模样。方大夫当时应该挺紧张的,从他嘴唇呵出的白雾能看出呼吸很急促。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方识攸的视角下是什么样,想到这,他眉心微蹙——坏了,当时整个人蜷缩着,抱着腿坐在椅子上,该不会像个小羊羔吧。

    许南珩要命地闭了闭眼,算了,认了,当时自己确实挺害怕的。想到这,他偷偷瞥向左边,看了眼方识攸的侧脸。虽然今天是巧合,但方大夫身上确实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全感。

    好像只要他在,就什么都没关系。

    车开进县城,杨郜让他把自己放在医院,他直接在休息室睡会,下午就坐门诊去了。

    放下杨郜后,方识攸继续开,许南珩认得路,这是在往方识攸住的那间公寓开。雪依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到这里,许南珩的手机有了网络信号,索朗措姆之前打过来的电话他因为信号差没能接到,车停稳后他边下车边给校长回拨过去。

    方识攸走过来帮他拿书包,索朗措姆那边接听起来了。

    许南珩:“嗳校长,我没事儿我……不不不我已经不在学校了,我跟方大夫的车来县城了……对,没事儿别担心我,好嘞谢谢您。”

    挂断之后,许南珩跟着方识攸上楼,边爬楼梯边说:“也是突然下暴雪,校长说准备等天冷了,让我别住宿舍了去她家里住,藏民家里烧那个锅炉嘛,暖和。”

    “没关系。”方识攸走在前面,“医院近,你住医院就行。”

    “都不用吧,太麻烦了,宿舍挺好的,我有电热毯,不行就缩被窝里改作业看书呗。”许南珩说。

    方识攸没再多劝,掏钥匙开门。

    他这间房子有供暖,一进来整个人都感觉展开了,不用瑟缩着了。许南珩喟叹道:“真是被北京惯坏了,以前没觉得,现在感觉暖气真是好东西,太伟大的发明。”

    “你先睡会儿吧,从四点折腾到现在没合眼了吧你。”方识攸把他的书包放在椅子上,“那儿卫生间,里面东西你随便用,卧室就是那间,你自己在衣柜里找换洗衣服,我得走了。”

    “又走?”许南珩回头看着他,“你也快一夜没合眼吧。”

    方识攸笑了下:“我睡四个钟头就能顶一个白天。”

    “那你今儿睡到四个钟头了没?”许南珩脱外套。

    “……”方识攸抿抿唇。

    所以老师啊,永远洞若观火。别在老师面前拿腔,这作业是没带还是没写,这考卷是抄了是没抄,老师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南珩把外套挂在椅背,说:“方大夫,你这状态去给人看病也太勉强了,睡会儿再去吧,不差这俩小时。”

    紧接着,许南珩笑起来,跟了句:“别把剪刀啊钻头啊落人家肚子里,然后给人缝上了。”

    方识攸被逗笑了:“你这……这就是医疗事故了。”

    “对嘛。”许南珩说,“别疲劳驾驶,也别疲劳行医。”

    “那我先打个电话。”方识攸说。

    教师这个职业很神奇,似乎能和任何职业打成平手,旗鼓相当。他们当老师的,打开气场的时候,会有一种淡淡的威压。

    尤其许南珩眼睛漂亮,看过来的时候,让人不自觉地和他对视。对视时,方识攸感觉自己像手术台上正在被麻醉的病患,自己给自己数数,数一、二、三……然后就昏了,懵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县医院的同事,问这会儿需不需要自己去帮忙,顺便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医院那边说没关系,让他休息好了再过来。

    那么事情就进入到了另一个为难的境地,方识攸挂断电话后,拿着手机,看向卫生间的门。此时许南珩在里面洗澡,而他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虽然它是一张一米八宽的双人床,但……

    方大夫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清清白白地躺在许老师旁边。

    卫生间里花洒的水流声还响着,方识攸在许南珩挂外套的椅子坐下。他坐下后,发现自己真的有点累,他希望能好好想一想自己对许南珩终究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真的太累了。

    昨天急诊送来车祸的一家三口,在急诊抢救,小的那个才十一岁,国庆节出来玩的,幸运的是都救回来了。他晚上10点多回来这边,没睡几个小时,杨郜就打了电话过来。

    往返村庄,到这个时候,纵然外科医生再怎么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

    许南珩洗得很快,十分钟的样子吧,洗完出来就看见这人颓丧地坐在那儿。他走过来,浑身热腾腾的,指尖碰了碰方识攸肩膀,问:“方大夫?”

    方大夫抬起头。

    许南珩咋舌:“十分钟不见,这么憔悴了。”

    “累了。”方识攸生来第一次卸下所有支撑件,就这么惨兮兮地看着他,唤道,“许老师。”

    “嗳。”许南珩眼神无奈,“浴室还热着,去冲一下赶紧睡觉。”

    “好。”方识攸点头,站起来。

    在大部分时间里方识攸自认是个足够强大的人,不仅是体能上,还有精神上。他最狠的一次是39个小时高强度工作,然后猛睡5个小时起来,继续上手术台,下了手术还能去趟急诊会诊。

    方识攸一直保持着精锐的状态,就和他那位六十岁的老师一样,老师对他说过,医生是病人最具象的希望。医生是横亘在病人和神明之间的存在,如果医学不能拯救病人,那么他们能求助的,只有神了。

    老师说的,他铭记于心。学医十载,工作至今,方识攸事事认真仔细,他和他的每一位同事一样,大家每天都维持着最好的精气神,不容出半点差错。

    我睡四个小时就能顶一天——然后,有个人问他,跟他确认,那你今儿睡到四个钟头了没?

    浴室里还有温暖的水汽,热水从头顶倾洒下来的瞬间很治愈,中国人喜欢热水是刻在DNA里的,热水真的太舒服了。方识攸在热水水柱里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然后抓紧时间洗澡吹头发。

    许南珩坐在床尾,他在支教老师群里问他们那儿下雪了没。

    戴老师在福建,那儿十月份还热着。大凉山的谭老师说没下雪,但冷了,柴达木盆地的苏老师说这两天很阴,似乎要下。

    许南珩简单说了下藏南高原这边的情况,说了下自己那个门的故事,以及今天被冻得差点成为大自然的养料。

    戴老师调侃他:你行不行啊小伙子,去年苏老师在上海听课,零下九度都不穿秋裤的,单穿条牛仔裤。

    许南珩吃惊极了,打字:苏老师有神功护体?

    苏雨回:因为在上海那种地方,穿秋裤没有意义,戴老师您穿了,结果呢,咱俩都感冒了。

    戴老师轻点了一个‘吐舌头’表情包。

    这时候方识攸进来卧室了,许南珩顿时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方识攸的……身体上。

    这人独居的习惯使然,洗澡没拿换的衣服,没辙,只能围着浴巾出来。

    外科大夫经常锻炼,方识攸比他高个三四公分左右。男生不太显个子,俩人平时站一块儿的时候没感觉方识攸高出多少来,但衣服一脱,很明显的方识攸要更壮,骨架也更大。

    有点难为情的是,许南珩是再次抬眼才和方识攸的视线对上,也就是说,刚刚第一眼,许南珩在看他的胸。许南珩眨眨眼,说:“方大夫这……这肌肉含量和密度,挺好的,能满足咱们高原狼的营养需求。”

    这句话说得实在像是,深夜写了一宿论文,第二天起床看半晌看不明白,全然胡言乱语。

    方识攸也很迷茫,于是问:“你是不是太困了。”

    “是。”许南珩点头,“但你这儿就一个枕头。”

    “啊因为…因为我拿了另一个枕头去休息室。”方识攸说着,转身去衣柜里拿睡衣,“没事,我把毛毯折一下,一样的。”

    他指的应该是哆啦A梦毛毯,许南珩回头,看见毛毯就团在床边。许南珩说:“我睡里面,你走的时候方便。”

    “好。”方识攸套上睡衣,许南珩从床尾直接爬上去,掀开棉被躺下。

    大大方方的,看上去没有任何芥蒂,方识攸伸手将毛毯拿过来,叠了几道后,放在枕头位置,自己也躺下。

    由于风雪,天色很暗,厚重的乌云层层下坠,彻骨寒凉的风雪,此时却是最好的助眠。

    许南珩不是心无芥蒂,他是在方识攸洗澡的时间里做足了心里准备。只不过方识攸那惊人的身材倏然让许南珩失去理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闭眼睡觉隔绝这个世界。

    不过,两个是真的都很累。

    虽不是遮光窗帘,但外面天地晦暗,片状的雪花凌空乱舞,二人甚至没有多聊一句,双双入睡。

    许南珩睡得很舒服,因为温暖,也因为安心。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他半梦半醒着,感觉旁边有动静。是方识攸起床了,不可避免地发出一些布料摩挲的声音。

    许南珩微睁眼睛,嘴巴缩在被子里,呢喃了句什么。

    方识攸低声说:“你接着睡。”

    “嗯。”许南珩闭上眼翻了个身,他感觉到方识攸给他掖了两下被子。

    随后,许南珩口齿不清地,迷迷蒙蒙地跟了句:“路上小心。”

    “好。”方识攸努力克制住了低头吻他一下的冲动,指甲在手心狠刺了下,迅速离开这个卧室。

    第26章

    方识攸去县医院的路上雪小了些,他先去了趟住院部。同事说今天收了个腹主动脉瘤的,明早八点半手术,因为瘤太大,随时有破裂风险,所以比较紧急,加台做。

    今天医院很忙,心外主任上午的门诊结束后,急诊儿科送上来一个动脉导管未闭的小孩,主任看完了让带着呼吸机转院去市里。

    许南珩慢吞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他醒来时听见楼下有唠嗑的声音,恍惚间感觉在大学宿舍里。他当时的宿舍在3楼,他爱睡觉,有时候闷头睡到傍晚,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听见楼下买饭回来的同学,边聊天边进宿舍楼。

    人呆呆地坐起来,许南珩有时候醒过来了,觉得还应该再睡会儿,就又倒头接着睡。

    方识攸的卧室布置得很简单,很干净,方大夫有点小洁癖,床头柜会喷酒精擦拭。许南珩摸了摸旁边半边床,摸了一下,手顿住了——不是,为什么要摸一下床铺,这个诡异的行为,像极了新婚第二天丈夫因工作而早起离开,妻子睡懒觉醒来后试图感受丈夫的余温。

    许南珩这下完全清醒了,他咻地缩回手,然后起床。

    方识攸给他留了Wi-Fi密码,虽然是假期,但还是要整理一下假期之后的课程内容。他坐到餐桌边,连上网,打开支教群,大家发出了自己这边的国庆假安排,统一按法定节假日放假。

    许南珩@了一下谭奚,问他有没有偷偷补课。

    谭奚老师在群里发了个4秒的视频,在视频里铿锵有力道:我在干活!

    许南珩噗呲笑了,谭老师的视频里是个像农贸市场的地方,他正坐在他舅爷舅奶的摊子上剥石榴,他将一粒粒的石榴放进塑料碗里。能够看出谭老师那边游客很多,天很晴。

    这天是国庆的第二天,老师们都闲了下来,戴老师表示我们谭老师真是能文能武,大家在群里闲聊。

    聊着聊着,戴纪绵忽然想起来件事儿。

    [戴纪绵:@许南珩,许老师你之前说风雪交加,你门锁坏掉了,后来呢?你现在有地儿安置吗?]

    呃,许南珩是用电脑登的微信,手指在键盘上边拎着,不知道怎么敲下去。他琢磨了一会儿,打字:有。

    非常的……直白。

    他总不好说,因为我在国道边上捡了个车坏的大夫,所以对方一直感恩在心照顾着我,以至于在一个狂风卷雪的凌晨赶过来救我,把我带来了他的住所——暖气热水以及不错的网速的地方。

    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好在这时候苏雨在群聊中出现,发了条语音:“我天,你们知道吗!今天我学生带我骑马来了!太σw.zλ.好玩儿了!!”

    戴老师当即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也发语音:“照片呢!看看看看!”

    群聊进入新话题,许南珩顺势松了口气。他正在看北京本校的题库,他们学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师的权限在系统里是通用的。

    本校初中部在国庆节前有一次小考,每个年级前十名的试卷被扫描上传,许南珩直接去看数学卷。

    北京的孩子普遍解题思路清晰,许南珩考进的学校本身就很不错,甚至能够从学生写字的笔迹看出来,他们从很小就开始接受完善的精英式教育。

    因为许南珩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小时候要学书法,字儿要写好看喽,乐器得学,不然回头别人都会弹个曲儿,你不会。总之,身边的家庭都这样,尤其北京这么卷的地方,像许南珩小时候光学个乐器书法,放现在已经不行了。今天的教育,小孩儿的作文都是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了。

    他看着系统里学生的试卷越看越绝望,搓了搓脸,把合适的题目导出来,然后有点想抽烟。

    方识攸的茶几上摆了个烟灰缸,但里面没有烟头,他还是忍住了没抽。折回餐桌那儿再坐下,朋友圈里他妈妈发了几张家里虎斑猫的照片,北京的十月份很舒适,尤其午后,小猫咪在院儿里眯眼晒着肚皮。

    许南珩给点了个赞,留言:送它去上学!

    片刻,他妈妈回复他:不了,咱胖胖吃不了那个苦。

    胖胖就是他们家小猫的名字,许南珩唏嘘不已,放下手机。导完题目后他在电脑上简单排了个版,这样一张新卷子就好了,接着再完整检查一下,保存,今天计划要做的事儿就做完了。

    他伸了个懒腰,抱着电脑去沙发,随便点了个视频看。偏头看了眼窗外,雪停了,他有点饿,他在思考自己在没有大门钥匙的前提下,该怎么出去找吃的还能再进这扇门,接着就瞄到门口的柜子上有个小托盘,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许南珩合上电脑站起来,用钥匙试了一下,就是这扇门的钥匙。想来是方识攸留给他的,他把钥匙揣兜里,下楼了。

    这一带是居民区,外墙斑驳,雪停了之后,天还是灰蒙蒙的。地上积了挺厚的雪,许南珩俩手揣兜,顺着人行道走。

    他戴了顶鸭舌帽,黑色帽顶,红色帽檐,可口可乐配色。大雪刚停,大部分店家在雪停后才来开门,许南珩看见一家湘菜馆,老板搓着手正在开门锁。

    湘菜啊,许南珩想起北京那家永远排队永远等位一小时起的湘菜馆,他有一回和他表姐表姐夫去生等了一个多小时,结果他们想吃的菜都售罄。

    他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哎!”老板把大门上的栓锁打开了,瞧见许南珩过来,说,“小心楼梯啊!”

    要上几级台阶才能到湘菜馆门口,许南珩笑了下,应道:“好,谢谢您。”

    雪很厚,走台阶的确要小心点,他低着头边走边给方识攸发微信。他打着字呢,说自己出来吃东西了,要不要给他带点儿送去医院。

    刚把微信发出去,老板拎着看上去很重的U锁,大冷天的没进门,许南珩以为老板在等他,于是微信发出去后就揣起了手机。

    然而人家并不是等他进店,而是从店侧面走过来一个男人,男人拎着两个黑色的大袋子,走到老板面前,张开其中一个袋子,说:“今天到的灯笼椒和二荆条都挺好,我买了好多。”

    老板笑起来看着男人,说:“是吗,今天什么价呀?上回那大爷也太黑了。”

    许南珩没想太多,只觉得是俩人合伙开店呗,看热闹似的也瞄了眼那大袋子。由于许南珩是从台阶上过来,他刚好站在拎着辣椒袋子的男人的侧后方,男人并未察觉许南珩的存在。

    接着,那男人上前一步,在老板额头上亲了一口,笑着说:“今天便宜多了,进屋吧,冷死了。”

    许南珩怔愣住。

    老板也不动了。

    紧接着老板迅速后撤一步,脸红得像是烧开的水壶,感觉马上就会从俩耳朵冒出烟。老板说话有点打结:“你搞、搞什么你,有有…有客人!”

    这时候男人才回头,看见了许南珩。

    一阵寒风吹过,三人沉默。

    许南珩想说点什么,比如没关系的他并不在意,但又一时间组织不出语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带了些谨慎地探头问许南珩:“那个,你……你还吃吗?”

    许南珩反应过来了,他大约是怕自己介意嫌弃。

    许南珩赶紧说:“吃啊,我吃,我饿死了。”

    “那请进吧。”老板抿着嘴笑了一下。

    店里很暖和,如棉被般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所有冷意,在餐馆里圈起一块温暖的,像寒冬森林里烧着壁炉的小房子。

    “你随便坐。”老板招呼他,“扫码下单,茶水免费,茶水单在最后一页。”

    老板的口音听上去不像藏族人,许南珩没问,应了声。没第一时间扫码,他先看了眼微信,方识攸回复过来了。

    他说:方便吗?方便的话给我带点儿吧,到了给我电话我出来拿。

    方识攸和他一样,从凌晨到现在没吃上口饭。许南珩回复道“好”,然后扫了菜单。还没下单呢,老板就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放下。

    许南珩抬头,意识到这是老板送的,连忙说:“不不,您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吃不完呀。”

    “不是的。”老板说,“就是……感觉吓到你了,很抱歉。”

    “哪儿的话。”许南珩笑笑,“我没被吓到,真的,我……这人包容度很高的。”

    然而老板还是觉得内疚,有些不善言辞,只将果盘推了推,说:“无论如何,你就当是我们表达一下欢迎,你是外地人吧?”

    “啊,是。”许南珩点头。

    老板趁机狂点头:“嗯嗯那就,就当做,我们县城欢迎你。”

    “可您看上去也是外地的。”许南珩这贫嘴。

    接着,“哒”一声,又一个盘子放来桌上了。方才门口拎辣椒的男人穿着围裙,端来一盘炸鸡块。

    好嘛,许南珩低头看看自己手机屏幕里的菜单,开玩笑地说:“您二位这……这让我再下单个米饭得了呗?别这么夸张,真的,老板,你这样我良心不安了都。”

    虽然这炸鸡闻着格外香,许南珩咽了一下,瞄了一眼。

    刚出锅的,盘子被放下的时候有两块滚落到盘边,脆壳发出了“咔”的一声,许南珩想起了北京,炸鸡外卖送来全是软塌塌的,许南珩想,外卖也不是十全十美嘛。

    “总之……”老板说,“你慢用!”

    原以为这样就行了,大哥又问老板:“那后边那个凉皮还拌吗?”

    耿直的大哥。许南珩差点急得站起来,赶紧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您二位,我真心的。”

    老板无奈地看着耿直大哥,说:“那就不拌了吧。”

    许南珩不知道方识攸的口味,桌上已经一盘水果一盘炸鸡,他至多再点两个菜,点了个辣的,和一个不辣的。下单后,他支着下巴,用签儿戳了两块蜜瓜。

    外面积雪厚,很冷,店里只有许南珩一个客人。窗外,视线看出去,有人在路上扫雪,有人在积雪的地上甩着毛毯,目的是清洁。

    县城很安静,这里没有很高的楼,可以轻易看见环抱四周的雪山。小城的运作几乎是透明的,从外边运到市场的蔬菜水果,再由市场的人蹬着三轮运送到商铺小店。

    在这里什么都急不得,不堵车,但什么都要耐心地等。许南珩看着外面用雪清洗毯子的人再扛着毯子回家,接着,又是那个人,拎了一个桶出来,舀起地上干净的雪。

    “那是取雪烧水的。”老板端来他点的菜,给他解释说,“这里大气干净,雨雪也都很干净,烧开了之沉淀一会儿,上面一层自己喝,下面的用来洗衣服啊拖布什么的。”

    “噢!”许南珩回神,笑了笑,“谢谢啊。”

    听老板这么说,可以笃定他们也是外地来的了。许南珩拿起筷子,顿了顿,问:“请问您这儿有打包盒吗?”

    “啊有的有的。”

    许南珩又看出去,舀雪的人身边追出来俩小孩儿,小孩儿拿着玩具铲子在帮忙把干净的雪铲进桶里。

    大哥应该是这家湘菜馆的大厨,许南珩点的菜上齐之后大哥就从厨房出来了,看起来大哥想再收银台另一边的窗边抽根烟,被老板乜了一眼,把烟收起来了。

    许南珩能感受到老板和大哥之间相处得很舒服,大哥看着凶巴巴,手腕处有纹身的线条,一看就不好惹,偏偏老板一个眼神他就怂。

    挺……怎么说呢,许南珩觉得还蛮可爱的。

    当然,这不在许南珩的知识储备里,如果戴老师或苏老师在附近的话,会告诉他,这种‘可爱’它叫做‘好嗑’。

    他吃饱之后,把带给方识攸的部分打包好,老板让耿直大哥从后厨拿了铝箔纸层层包起来,再装进袋子。许南珩好好道了谢。

    农牧区的藏民们仰仗天地而生活,淳朴的藏民会因为杀牛羊吃肉而心有罪孽,他们放生的牛羊耳朵上会穿上一个标识,藏民不可杀它吃肉或剥皮,从此这只牛就只能因病痛或天敌而死去。

    这里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们顺应自然而活。

    天降雪,大家就取雪,牧场长草,大家就放牛。生老病死,往复循环。仿佛这里真的是被神笼罩的地方。

    许南珩坐了个三轮到医院门口,他发了条消息给方识攸,说自己到了。三分钟左右后,方识攸从门诊大门小跑出来。

    目光迎上的瞬间,两个人在忙碌的门诊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向对方。方识攸伸手接过袋子,拎过来后说:“这么沉,太多了吧,你自己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沉是因为有老板送的水果。”许南珩说。

    “是吗。”方识攸说,“你冷吗,进来坐会儿暖一暖。”

    他说完,没给许南珩反应的时间,换了只手拎袋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握住许南珩的小臂,将他牵进来。

    门诊旁边就是急诊,冰雪天气容易出交通事故,今天送来的大多是外伤患者。天是深灰色,与那些青灰的高山仿佛浑然一体。

    拐过走廊两个弯,方识攸推开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说:“进来坐一下,我给你拿车钥匙,你开车回去。”

    进来后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杨郜。杨郜一见他,笑起来:“哎许老师。”

    “杨大夫。”许南珩也打招呼。

    接着杨郜和另一位医生一起站起来。方识攸说:“郭主任在2楼,那个腹主动脉瘤的做不了腔内了得开刀,吕主任刚才在急诊收了个出血将近2000毫升的病患,你俩谁过去帮忙。”

    “得嘞。”杨郜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我去吧,旺姆医生你都三十个小时没休息了,明天早上你也别来了。”

    和他一同站起来的旺姆医生“啊”了下,说:“那、那就没有麻醉了呀。”

    方识攸:“没事,明早市里会过来一个麻醉医。”

    办公室空了下来,方识攸把袋子放在他自己的桌上,没着急拆,先拎起地上的水壶给许南珩倒了一杯水。

    “你赶紧吃呀。”许南珩说,“一会儿凉了。”

    方识攸把袋子打开,一盒水果拿出来,剩下的放进了保温箱里,显然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他先把车钥匙给许南珩,说:“今天急诊忙,我等另一个医生来上班再吃,你坐下喝点热水。”

    许南珩手里还端着他倒的水,他坐三轮儿过来的,一路上那个风差点给他吹面瘫。许南珩两只手捧着水杯:“嗯。”

    他刚在方识攸的桌前坐下来,方识攸正伸手从笔筒里抽笔,忽然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非常用力地推开。

    护士喊道:“方医生!十床那个主动脉瘤的破了!”

    不止来了一个护士,连带刚刚去急诊的杨郜和旺姆医生也跑了回来,旺姆医生在办公桌上精准抽出十床的报告单,杨郜把手里刚收拾的东西一股脑丢在办公桌上。

    方识攸看向护士:“配血,杨大夫去下病危,让家属签字准备手术,旺姆去麻醉,我给郭主任打电话。”

    他边说边掏手机,接着又有人收到了通知,进来脱白大褂准备去手术。一屋子人,方识攸倒没忽视他。

    电话拨出去的时间里,他扭头对许南珩说:“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先睡,别等我。”

    “……”许南珩脑子轰地一声。他这话说的!?

    还好这屋乱糟糟的,好像没人听见,除了杨郜,紧急状态下还投来一个惊喜的眼神。

    第27章

    杨郜那个表情,和“哇哦”的眼神,许南珩缓了足足一分钟才缓过劲来。

    以至于手里的车钥匙都给他捏热乎了。

    许南珩听完他那句话后如蟒蛇绕颈,也没那么夸张,反正有些难以呼吸,大概是高领毛衣穿反了的那种程度。

    他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方识攸办公桌侧边就有一排暖气片,这儿暖烘烘的,许南珩膝盖朝着暖气片坐下。他是缓过来了,他不知道方识攸会不会有什么异样,他希望方识攸是淡定的,不要影响他接下来的手术。

    许南珩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下午醒过来去摸半边床铺的行为恍若新婚,那么刚才方识攸这句话说的,简直是步入婚姻的第三年。

    他放下水杯,站起来,决定先走。

    他开着方识攸的车,先导航到了上次的市场。虽然今天天气不好,但市场人还是挺多的。

    他来市场是为了买点日常用品,今天下午算是见识到了,这大夫是将独居的那个“独”字给贯彻得明明白白,许南珩连个多余的喝水杯子都没有。

    买了只喝水的杯子,还看见了藏民们做的木碗,很精致他蛮稀奇的,买了两只,卖木碗的老板送了两双筷子。许南珩忍着心痛说了谢谢,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这个手是怎么挑的,在一众价位的木碗里,挑了300块一只的。

    然后回到方识攸的公寓后,就开始有点奇怪了。许南珩把新买的玻璃杯放在方识攸的玻璃杯旁边,尽管并不是一对杯子,但非常、非常诡异的是……他好像在布置他和方识攸的家。

    这个念头涌上来的瞬间,许南珩坐下,打开iPad、抽出Pencil,摘表,导了两张本校的高考模拟卷开始做。

    专注状态下的许南珩能够屏蔽一切元素,做题的时候尤其如此。数学带给他的是一种稳固的安定,许南珩喜欢条理清晰的东西,已知什么,因为什么,所以什么,求得什么。

    做完两套卷子,许南珩放空了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发呆,让大脑休息。从前许南珩很容易焦虑,他偶尔会产生休息焦虑,尤其读研考证的时候。他就是那时候一天三四杯咖啡。

    后来他学会了放空自己,让神经元充分休息,思维也停一停。

    首先学会放空自己,然后学会放过自己,最后变成一个潇洒的人。许南珩偶尔回想一下自己的成长,确实是比较顺遂的。以前凡事都想做到尽善尽美,初高中的时候因家境过于优渥而没有朋友,偶尔有一两个人愿意和自己交朋友,他恨不得跟人家掏心掏肺地对人家。

    所以他会梦见高中时候的教室,他会梦见那间教室里的方识攸。

    曾经高中有两个同学找他搭话,喊他去打球,结果只为了让许南珩把球星签名的那个篮球带出来,他们轮流拍照发动态而已。

    后来渐渐地他觉得一个人也挺好,逗逗猫喂喂鱼。京城富二代的圈子倒是有几个真心实意想跟他做朋友,但他又实在不喜欢太奢靡的娱乐方式,人均三千的私厨固然不错,但麦当劳双层吉士堡亦很美味。

    说到底,追求不同,注定无法走同一条路。

    从前父母招待一些生意场上的人会带着他一起,为他建立些社交圈,结果他在私人酒会上一盘接着一盘吃炸鸡块,还夸人家蘸酱不错。

    他会跟他爸妈开玩笑地说‘我三百万的大G怎么跟人家半个亿的兰博基尼停一块儿啊’,后来这种场合也就不带他了。

    所以他会梦见中学教室环境里的方识攸。这个不带任何目的靠近他的人,纯粹地照顾他,无论生活还是情绪,并且开解他,以最感同身受的方式。

    许南珩看向餐桌上的两个玻璃杯,一只是方识攸自己的,另一只是他刚买的。

    回头,沙发背后的窗户看出去,雪后夜空甚是晴朗。他真的有点想抽烟,犹豫片刻后,拿上钥匙、烟和打火机,出门下楼了。

    年轻的支教老师蹲在楼下的自行车棚前边蹲着,叼着烟托着下巴,整体看起来,又痞又无辜。

    他咬着烟的滤嘴,微信对话框还是他们的支教群。这个群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本校的支教岗大群里才是所有支教老师,不过那个群没人闲聊,都是发通知。

    这个群里的苏雨、谭奚、许南珩是去年考进来的年轻老师,戴纪绵比他们大个三四岁,是有些资历的老师,他们四个平时比较聊得来,所以拉了个小群。

    谭老师发了国庆当天北京升旗的视频,感慨着他考到北京之后,开学的第一天就跟他几个室友一块儿去看了升旗,同时也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许南珩点开视频,是央视的视频,视频里北京的天刚刚亮起第一缕阳光。

    时间真的走得很快,他都来西藏一个多月了。苏雨说:存了存了,等假期后放给学生看,他们总问我北京什么样,我都答不上来。

    许南珩也被问过这问题,他虽然北京出生长大,但他宅得可怕,不爱逛街也不爱玩,他只知道哪家的煎饼果子是天津来的老板开的。

    于是许南珩把视频存下来,等假期结束回去给他们放一遍。

    戴老师说等回了北京,他们四个一块儿去哪吃一顿。这次支教,他们四个的支教岗最偏远,设施最落后。比他们好点儿的支教岗,有的能买着肯德基,有的宿舍有全天热水,再好点儿的,教室里甚至有投影仪。所以他们四个能聊一块儿去。

    谭奚:好啊,等回去是夏天了吧,去吃个俄餐?他家奶油冰淇淋特好吃。

    苏雨:我这儿已经冷得哆嗦了,我看着‘冰淇淋’这仨字儿我都寒颤,我现在贼想吃顿涮羊肉,海底捞也行。

    许南珩幽幽地回:我想吃麦当劳。

    戴纪绵:……

    太冷了,许南珩灭了烟上楼。下午睡了一觉并不会影响晚上的睡眠,许老师有着同龄人艳羡的睡眠质量和入睡速度,以及方大夫这哆啦A梦的毯子手感相当不错,最后无意识地把毯子全部拽进被窝里抱着睡着了。

    而方大夫,终于在六个小时后结束了手术。

    清除破裂肿瘤、重建腹主动脉,病人血压回到100mmHg,郭主任才松了口气,下了手术台。接下来就是一些缝合工作,留给方识攸他们这些年轻医生。

    手术全部结束后,病人回去ICU,他们之中只有旺姆医生会说藏语,她负责去跟病人家属说明手术情况。方识攸和杨郜丢掉手术服后都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医院就是这样,突发事件来了就得硬着头皮空手接白刃。

    “呼——”杨大夫伸懒腰,“真是要了老子半条命。”

    方识攸笑笑:“行了明儿早上不用加台了。”

    “哎几点了。”杨郜抬头看了眼办公室里的挂钟,“我草,快三点了都。”

    方识攸不打算回去是因为他还要看篇文章,反正都是不睡,回去的话还打扰许南珩睡觉。并且,他承认了,他尚没有办法妥善处理自己的感情。

    他比许南珩大几岁,年岁带来的不仅有更成熟的心智,还有瞻前顾后的瑟缩。方识攸在办公桌坐下,他太矛盾了,他很害怕在凌晨三点这种脆弱的时间里,自己会没办法保持理智。

    他对许南珩的状况同样不够了解,譬如是否单身,他的性取向。大家都只露出冰山的一个尖角,藏在水下的部分才是完整的真实。

    方识攸从保温箱里拿出许南珩给他带的饭,还温着,只是炸鸡软掉了,不过没关系。

    餐盒全部拿出来后,还有一张被蒸汽浸湿的字条。许南珩练过书法,笔迹俊逸漂亮:不知道你口味,凑合吃吧方大夫。

    方识攸是饿的,饿得其实挺狠,闻着饭菜香味竟一时没动筷子,倒是看了会儿这张字条。

    旁边杨郜端着泡面回来,看见他桌上的餐盒,顿时眼神都不对了:“你……你这哪儿来的?!”

    “啊。”方识攸把字条放进抽屉,说,“许老师给我带的。”

    杨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泡面,一股强烈的心酸感过去之后,杨郜质问道:“方大夫,你俩是不是,那个了。”

    “哪个?”方识攸看着他。坦白讲,方识攸有点明知故问了。

    “谈对象。”杨郜稍稍压低声音。

    方识攸摇头:“没有。”

    杨郜笑了下,端着泡面到自己桌上,放下,用叉子搅了搅:“嗐,我还以为你俩早就两情相悦了。”

    “你别。”方识攸揭开餐盒盖子,“别在他面前乱开玩笑。”

    杨郜嗦面,边嚼边问,“嗐,这有什么,许老师看着很通情达理的人啊。”

    方识攸叹气:“这和通情达理没关系,人都是有底线的。”

    杨郜耸耸肩:“你看你,又轴起来了。”

    方识攸这人社交简单,优秀但不出挑,而且有些轴。方识攸是一个围绕着医学的人,杨郜从没见过他工作以外的样子,他被医学占据了大部分,上班、坐诊、手术,下班看文章,看手术视频。多数时间比较沉默,杨郜的另一个同事说他是,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再说了,就算真的同性恋又怎么样呢,这不都是人类基因产生的自然差异吗。”杨郜说。

    杨大夫的话很正确,同性恋、异性恋,都是自然差异,他们学医,合该更加明白。方识攸低了下头,没回话,安静地吃饭。

    杨郜见他沉默,啧啧摇头,笑了起来:“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109国道深夜一见钟情?”

    方识攸依然没有说话。

    那时候许南珩咬着烟,眼睛一眯,以为自己特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五百块路费,像张牙舞爪表达着自己超厉害的小猫崽。接着那一路相处起来很舒服,也只觉得许南珩是个有涵养又礼貌的人。

    拉萨匆匆一别的那天,他也悔恨过没要个联系方式,但其实那天方识攸记下了他的车牌号,他想着如果有缘,回到北京之后或许还能再遇见。再不济,请人问问过来支教的老师里有没有姓许的。

    结果就在小医院旁边的学校遇见了,他起初是真心觉得许南珩初来乍到,离家三千多公里,对他处处照顾。照顾他是真心的,只是这份真心慢慢地有点不太纯洁了而已。

    他觉得许南珩是个很明亮的人,在星空下,在球场上,在风雪交加的夜里抬眸看着自己。

    还有许南珩对补课的执念,许老师真心地希望每个孩子都能走出这座山,乘风万里。在方识攸眼里,许老师哪都好,太好了。

    杨郜吃完了面,搁在一边,心下了然。他笑眯眯地晃两下鼠标,唤醒电脑屏幕,说:“方识攸啊~你就直接上去问,有什么好憋的,回头憋出病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方识攸说。

    杨郜:“那更简单,兄弟我去给你打探一番。”

    “别。”方识攸再次强调,“你别乱说话。”

    杨郜失笑:“好好好,不像你,你都把人拐家里去了。”

    “我那是没辙。”方识攸反驳。

    “你有理你清白。”杨郜打趣他,“哎——我去睡觉喽,你在这儿琢磨吧。”

    第28章

    国庆假的第三天,放晴了。

    方识攸清晨九点回来家里的时候,许南珩正在打电话。青年长身玉立,站在半开的玻璃窗前。

    阳光折射着积雪,许南珩穿了方识攸的一件圆领白色毛衣,肩膀那里稍大了些,塌下来一点,导致袖口遮住一半手背。

    方识攸开门进来,许南珩电话还没打完,他指了指手机,示意了一下,方识攸点头,迈步进来,关上门。

    方识攸买了早餐回来,放在餐桌,接着去厨房烧上水。方识攸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厨房里的碗筷杯子都是一人份,正想着要不拆个桶装泡面,把里面的叉子拿出来用的时候,他看见灶台边上两只瓷碗和两只木碗。

    “我买的。”许南珩打完电话走了过来,“你这房子里的硬件设施,别说多个我了,多条狗你都没东西给它喂水。”

    “……”方识攸笑了下,“吃点东西?”

    “嗯。”许南珩点头。

    方识攸买了包子和奶茶回来,是藏式奶茶,有偏甜的和偏咸的,方识攸怕他喝不惯咸口的,买了甜的。

    坐下后,许南珩说:“市里有个支教岗会议,本来是假期后开,但贡嘎那边的支教岗因为气候调整了一下假期,他们十月五号就上课,所以只能明天过来开会,然后刚刚问我们能不能明天到山南市。”

    方识攸拆开袋子,说:“明天上午吗?”

    “下午。”许南珩说,“你明天要用车吗?能不能把车借我。”

    “我明天上午市里有个手术。”方识攸说,“一块儿吧。”

    那巧了,许南珩点头:“好。”

    方识攸吃完饭后得睡一觉,许南珩想出去溜达一圈,所以他吃完后站起来主动收拾袋子什么的,等下就带去楼下的垃圾桶了。

    “你戴个墨镜吧。”方识攸说,“雪积起来了,出去刺眼。”

    许南珩兜起来袋子:“我差点儿内裤都穿你的了,还墨镜,你看着我像有墨镜的样儿吗?”

    方识攸是熬了个通宵脑子不太灵光,恍然:“哦对。”

    然后才……

    内裤都穿自己的了…啊不,差点儿。

    方识攸脱口而出:“那你穿我的,我给你拿。”

    “不是。”方识攸差点闪着舌头,“我是说,戴,戴我的,墨镜……戴我的。”

    许南珩端详着他:“你是困了吧,你都说胡话了。”

    “是。”方识攸凌晨下了手术看文章来着,看了篇顶刊的文章。其实按他以前的工作强度来讲,今天属于一般,他完全招架得住,但回家后看见站在窗边打电话的许南珩,一下脑子就不转了。

    两个人身材相仿,只是方识攸骨架稍大,许南珩拎着垃圾去玄关拿外套的时候,方识攸指了下:“那个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有墨镜。”

    “好嘞。”

    接着方识攸看见许南珩不仅毛衣是自己的,下边的运动裤也是自己的。运动裤有抽绳,许南珩抬手拿外套的时候露出前边系着的蝴蝶结。

    方识攸实在不敢看了,起身回去卧室,快速地说了句“我先去睡了”。

    许南珩出去就是为了买内裤。

    他当时站在衣柜前边,手都伸向方识攸的内裤了,伸了两回,最后还是缩回来,决定挂空挡。

    他不是有洁癖不穿别人的,只要干净的就行,但方识攸的就让他有点……他丢掉早餐的垃圾,县城里没有很大的商场,他昨天找餐厅的时候看见了几家超市。

    买了一次性内裤和剃须刀之类的东西,还有几罐咖啡。他想着要找个维修工去帮自己换门锁,刚好超市出来对街就有个铺子,过去要了个联系方式。

    其实到这里,他出门要做的事儿就做完了。许南珩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拎着袋子在街上发呆,这要是在北京,他门都不会出,直接叫个外卖。他不爱出门,所以细皮嫩肉,本科时候偶尔去打个球,打完得在宿舍躺三天才能养回来。

    像这样呆呆地站在大马路上,实在是生平头一回。

    县城人口少,很安静,积雪被清理到路边。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目的地。

    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昨天来过的湘菜馆门口,台阶上的雪已经被清掉了,门没上锁,但显然现在不是营业时间。

    许南珩走上去,摘掉墨镜,轻轻推开一个门缝,向里面看,问:“您好?”

    收银台老板抬头:“您好,不好意思现σw.zλ.在还没——诶?是你啊。”

    老板看见许南珩之后,眼神明显变幻了好几下,颇有一种‘社死被提醒’的绝望感。但老板面子上还是很温和,他站起来:“请进,现在吃饭吗?后厨还没准备呢可能要多等一下。”

    “啊不是。”许南珩摇头,走进来,带上门,说,“上回您请我吃了水果和炸鸡,我刚好路过,给你们带点咖啡。”

    说着,他把咖啡拿出来,他一共买了四罐,拿了两罐出来,放在收银台上。

    老板说:“你,你太客气了。”

    正说着,大哥从后厨走过来了,瞧见许南珩,他先停顿了下,然后朝许南珩点点头,算作打招呼。许南珩也礼貌地颔首,这大哥看着就话少,看上去想要问问许南珩怎么早上十点来钟过来饭馆,于是大哥看向了老板。

    老板解释:“噢,这位他……给我们买了咖啡,说谢谢昨天请他吃东西。”

    “哦。”大哥点头,然后超耿直地拿起一罐打开,抬起头吨吨吨地喝起来。想来是刚才在后厨忙活,渴了,大半罐就吨下去了。

    老板赶紧看着许南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有心了。”

    许南珩摆摆手:“就…就是刚好路过。”

    “啊。你是旅游吗?”

    “工作。”许南珩说。

    “工作啊。”老板看起来非常努力地在跟许南珩聊天了,“哈哈,那还习惯吗?这里。”

    许南珩自然能看出来老板有点社恐,于是决定加速结束对话:“还成,那我就先走了,我……昨天谢谢你们啊。”

    在许南珩的社交圈内,他能够接触到的同性恋人就是老板和大哥。老板和大哥就是他的已知条件,有了已知条件,还需要公式,从而推导,得到答案。

    他决定过来看一看老板,确认已知条件处于一个稳定的状态。他们看起来很稳定,许南珩转身前最后看了眼老板,似是想要最后确认一下什么的样子。

    “等一下!”老板是鼓起勇气才决定叫住他。

    许南珩回头。

    老板看着他:“你看上去,是不是有些想问的。”

    许南珩沉默了片刻,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头。不大不小的餐馆里,只有耿直大哥在状况外,他也不说话,喝完了他那罐咖啡。

    老板挺细致的,他看出许南珩今天在这个时间过来绝对不是送两杯咖啡这么简单。他这里是个饭馆,这里除了饭菜,就只有人。许南珩不在饭点过来,那就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看人。

    而这里的两个人有哪里特别呢,特别的是老板和大哥的关系,显而易见了。

    所以老板叫住了他。许南珩确实有问题,但问题是……

    “可我不知道怎么问。”许南珩无奈地轻笑了下,唇线弯起来,“所以还是算了,打扰了。”

    “其实。”老板说,“其实偶尔可以别太理智,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许南珩维持着站定回头的姿势,大约三五秒后,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谢谢。”

    离开湘菜馆后,许南珩没有坐三轮,天还是有些冷,他记得路,在人行道上走着,一路走回了方识攸的公寓。

    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屋里的暖气让他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些。他尽量小声地放下东西,去卫生间里穿上一次性内裤,然后出来打开电脑。

    其实今天没什么事做,平常假期里,他会窝在家里看个电影,玩会儿游戏什么的。在方识攸这是玩不了了,且不说玩游戏鼠标键盘吵人,他压根没带鼠标过来。

    许老师决定以科学的方式为自己答疑解惑,他先是登了知网,在搜索栏打下“Gay”后,先选了学术期刊。许南珩浏览着检索结果,手指在触控板上点了一下,让它以下载数量从多到少排序。

    文章标题上一个个“同性恋者”“男同性恋”以及“心理认同与心理健康”,甚至再向后翻页,还有“同性性行为”,看得许南珩喉结发紧。

    明明是学术网站,他竟有些手足无措,或许是近些年互联网用‘果体’来代替‘裸体’,大卫被打上马赛克,人们用谐音和缩写,或者英文单词来表述一些敏感事物,导致许南珩骤然看见满屏幕的“性”字,第一时间有些许退缩。

    他快速调整了一下,这里是学术网,端正态度。他下载了几篇从摘要看起来能帮到自己的文章,然后支着下巴,认真地开始看第一篇。

    讲究的许老师在有水杯的情况下,会把罐装饮料倒进杯子里喝。他边看文章,边慢吞吞地打开拉环,将咖啡倒进杯子里,双眼黏在屏幕上,手上动作宛如1.5倍慢放,眼睛越认真,手上越迟缓。

    偶尔碰见生涩词汇,还要眯一眯眼睛,让大脑有充分的剖解时间。

    直到方识攸睡醒了从卧室出来,许南珩过于沉浸,在方识攸走到桌边了才发现他,然后——

    “嘭!”

    笔记本电脑被他猛地合上。

    房子里当即升起尴尬的沉默。方识攸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没走到能够看见许南珩屏幕的范围内,他迷茫地吞咽了一下。

    而许南珩,这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已经把‘我在看一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写在脑门上了。

    许南珩尬笑两声:“哈哈,你醒了。”

    “嗯……”方识攸点头,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他的电脑上。显然方识攸想说点什么,他舔了下嘴唇,但又什么都没说。

    许南珩估计他是想说‘你随意,我不会看你屏幕’之类的话,但这类话说出来实在太奇怪,活像自己刚才在看什么小黄色。但他总不能跟方大夫解释说他在试图了解自己剖析自己,借助更加科学严谨的方式。

    且性行为的话,或许方识攸作为医生还能很自然地以专业角度加入这项话题。

    许南珩的心怦怦跳,他跟方识攸大眼瞪小眼,终于,他想起了咖啡。他把餐桌上的袋子拽过来,从里面拿出一罐咖啡,说:“给你。”

    “喔。”方识攸伸手接过来。餐桌是长型餐桌,方识攸站在前端,他拿过咖啡,放在桌面,中指按在易拉罐顶面,食指和拇指屈起,单手拉开拉环,咔哒一声。

    方大夫的手指修长而有力,他穿着睡觉的是一件白色长袖棉质T恤,那只手打开拉环,很随意地拎起咖啡凑到嘴边仰着头喝。

    许南珩目睹了整个过程,明明很平常,好吧应该是帅气的平常,但许老师刚才摄入过多的男同信息,现在满脑子男同性恋相关字眼。

    方识攸喝了几口,润了下喉咙,也算正式清醒。

    “我做点吃的,然后去医院了。”方识攸说,“煮个面可以吗?”

    “可以。”许南珩速答,而且答得震声,俨然欲盖弥彰。

    方识攸还是觉得奇怪,他放下咖啡,凝视许南珩:“许老师。”

    “嗳,方大夫。”

    “你有点奇怪啊。”

    “有吗?没有吧。”

    方识攸思索了一下:“你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像……像我读书的时候在生物实验室第一次解剖青蛙。”

    “那么严重吗?”许南珩诧异,“我没有想剖你,真的。”

    他是想解析,精神层面的,不是物理层面。

    方识攸抿唇,还是决定先进厨房。冰箱里有一些牦牛肉,他先起锅烧水,把冰箱里存放的蔬菜拿出来,问道:“许老师,青菜牛肉面可以吗?”

    “可以。”许南珩站起来,调整了一下呼吸,先摸摸电脑,在心里说了句‘不痛啊乖,爸不是故意的’也跟着去了厨房,“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已经来人家家里借住了,总不好坐那儿等饭吃。

    “没什么,煮个面而已,出去等吧。”方识攸说。

    许南珩凑过来看他洗菜,两把小青菜,水池上边的窗沿上有一个小盆栽,很纤细的绿色植物。许南珩问:“你这小盆栽挺可爱的,这叫什么呀?”

    “这叫香菜。”方识攸忍着笑。

    “我多余问。”许南珩挪开视线。

    第29章

    方大夫煮面用两口锅,一口锅烧水煮面,另一口锅热锅冷油。小火烧油的时候,方大夫抽出菜板和刀,在许南珩的注视下,娴熟地将大块的牛肉切片,薄厚均匀,下刀稳健。

    方识攸:“葱吃吗?”

    “可以吃。”

    他切葱、切姜,又问:“蒜末可以吗?”

    “可以。”

    葱姜蒜和牛肉一起下锅,油已经热了,刺啦一声,方大夫抬手按开油烟机,他这儿似乎没有锅铲,单手握着锅柄,控制着锅里的东西滑动,使它们均匀受热。

    然后……

    “嚯。”许南珩看着他颠了下锅,“这也是医学院必修吗?”

    方识攸这回没跟他贫,解释说:“上个月我这个水龙头坏了,修水龙头得关水阀,结果这栋楼水表房的门闩卡死了,打不开,我拿锅铲别开那个门闩,锅铲就变形了不能用了。”

    许南珩:“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啊。”

    “嗯?”方识攸又颠了下锅,拧小火,旁边那口锅的水滚了,方识攸从袋里抓了两把面条放进去,盖上锅盖。

    许南珩:“会做饭,会修水龙头,还是个医生。”

    方识攸笑笑:“没那么夸张,就普通生活技能。”

    接着,方识攸补充了一句:“大概因为……二十几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吧。”

    ——这句话添的,其实没什么必要。可是凌晨跟杨郜的那段对话提醒了自己,他不知道许南珩是不是单身,但他得让许南珩知道自己是单身。

    说完这话,方识攸关上灶台的火,青菜丢进面锅,从冰箱里拿耗油,酱油和一点白醋放在碗底,就可以出锅了。

    “香菜吃吗?”方识攸问。

    “啊。”许南珩刚刚回神,“直接摘它吗?”

    “嗯。”

    两秒后。

    “方大夫……”

    “嗳。”方识攸应声看向他,然后沉默了。

    许老师把小盆里的其中一颗香菜连根拔起,拔出来之后许南珩才意识到,可能、可能这个香菜它之所以种在这里,是因为香菜揪下叶子,还能接着长。

    “这种情况还能手术吗大夫?”许南珩看看手里的整根香菜,又看看他。

    方识攸用筷子捞面:“没救了,宣布死亡吧,读时间。”

    许南珩抬腕:“我手表没电了。”

    方识攸看了眼自己手腕:“我手表没戴。”

    “那就铭记这一天吧。”许南珩把香菜递给他。

    方识攸无奈:“根儿上还有土呢许老师。”

    默哀半秒钟后,许南珩洗干净香菜,递给方识攸。方识攸煮的面很好吃,吃完后他得去医院了。

    “你下午在家会无聊吗?”方识攸抬头问他。

    许南珩的原计划是下午看他下载的文章,听他这么问,差点没拿住筷子:“不会。”

    说完,这位藏不住事儿的老师瞄了眼餐桌上搁在旁边的电脑。方大夫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他的电脑。

    “不会。”许南珩重复了一遍。

    “好的。”

    “我之前在看一些……文章。”许南珩说。

    方识攸已经吃完了,他抽了张纸擦嘴,说:“哦,好的。”

    “学术上的。”许南珩补充。

    “好。”方识攸点头。

    “是真的。”许南珩强调。

    “……”方识攸看着他眼睛,说,“我明白。”

    好的越描越黑了,许南珩绝望地眼神空白了片刻,然后站起来,拿过方识攸的碗:“你走吧,我来洗。”

    方识攸没接话,跟着站起来。

    这厨房不大,可以说比较逼仄,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站在里面挺挤的。少爷的逻辑简单且粗暴,许南珩认为的‘洗碗’就只有‘碗’。方识攸大概预料到了,所以跟着进来,许南珩洗碗的时候他清理灶台,许南珩洗好两只碗,他再接着刷锅,最后收拾垃圾。

    “那我走了。”方识攸穿上外套,戴表,“晚上我……”

    许南珩手放在电脑上,抬头看他。

    方识攸:“晚上我……能回来吗?”

    这是在说什么话,许南珩差点没听明白:“啊?”

    “当然能啊。”许南珩说,“你这话问的,是你收留我。”

    “我怕你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方识攸在玄关换鞋。

    许南珩摇头:“跟你的话,还好。”

    方识攸停顿了下,强撑着正常的情绪和语调:“好,那我回来。”

    一整个下午,许南珩从‘同性恋的银幕形象’到‘传染性疾病’再到‘耽美小说中的男性’。最后合上电脑,许南珩拧了块热毛巾搁在眼皮上敷,看得他两眼发酸。

    直到晚上,方识攸回来,许南珩觉得自己强得可怕,他已经获取了充分的理论知识,他完全明白了同性恋的本质,他了解到了案例,也搞明白了特性。

    但是,和方识攸又一次双双躺下后,满脑袋的理论和数据这时候就像游戏里的皮肤外观——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许南珩看那些文章是希望先了解这个问题,这是数学老师的逻辑,得先看懂题目,要知道题目在问什么,才能知道怎么答。但这种东西它不是逻辑问题,许南珩躺得笔直,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也希望能通过学术文章来让他剖析一下方识攸,打探一下方识攸有没有那方面的可能性。但完全,没有头绪。

    方识攸侧躺着在看手机,他在看明天手术的病人的影像报告,但网不太行,图像加载得太慢。方识攸放弃了,这边的网络他已经习惯了,干脆锁屏手机,等明天直接去看片子。

    他手机刚放下,翻了个身平躺,朝旁边一看,问:“你睡这么直挺,能舒服吗。”

    许南珩大脑里正在刀枪剑戟,一听到他说话,吓得手忽然攥紧了被沿:“啊?”

    “……哦我,我还好。”许南珩说,“我在思考。”

    方识攸:“思考你下午看的文章?”

    许南珩眸光一紧:“都是学术文章。”

    “你其实不用反复强调,我相信。”

    “是吗。”许南珩瞥了他一眼,吞咽,“方大夫,你觉得,是情绪更重要,还是理智更重要?”

    方识攸偏过头,房间晦暗,屋外风声吹着枝叶簌簌,今夜没有星星。

    因没有照明,他视野里的许南珩模糊不清。方识攸问:“你……碰上什么问题了吗?”

    “算是。”许南珩看着天花板,不敢看他,说,“因为这个事情,我…我没有经验,我看了些例题,可是并没有总结出适合我的解题方法,我劝了一下自己,没有阅历总要有魄力,可是我发现,我也没有魄力。”

    ——他没由来的,说的这些毫无逻辑的话,偏偏方识攸感觉自己都能懂。

    因为方识攸自己也是这样的状态,虽然方识攸明白很有可能他在和许老师跨频聊天,他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我能……”方识攸咽了下,“细问一下你的问题吗?”

    “你可能……”许南珩也咽了一下,“不能。”

    许南珩补充:“不是不信任你,是这件事情实在过于私人。”

    这么直板板地躺着,许南珩不是很舒服,他放松了点,想拿手机,然而手刚一动,在被窝里碰到了方识攸的手背。

    皮肤与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个人同时一僵。

    分明只是手碰到了,却僵硬得像是碰到了什么敏感部位,在这个静谧的县城夜晚,卧室里忽然同时停止了呼吸声。

    凝滞的两个人,相触的一小块皮肤,以及很明显的,屏住呼吸造成的极端沉默。

    紧接着是方识攸的手机响了一下,他不关静音,这声微信响得格外大声。像得救了一样,两个人分开,方识攸去拿枕边的手机。

    做医生的,这个点收到微信往往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是方识攸的老师发来的,他甚至还没点开聊天框就直接坐了起来。

    然后才松了口气。

    “出什么事儿了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没事,是我老师,问我明天几点能到。”

    “我靠。”许南珩哭笑不得,“你搞这么大阵仗。”

    方识攸也笑了下,重新躺下来,说:“因为这么多年,他半夜三更找我,都是一些紧急情况。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回,他夜里给我发消息,说急诊人手不够,送来几十个车祸病患,让我过去帮忙。”

    “然后呢?”许南珩问。

    “但当时我们家就一辆车,他开走了……哦,我老师就是我父亲,他开走了,我没车开,当时雪下得特别大,出租车网约车都打不着,我没辙,只能报警了。”方识攸说。

    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原来那位老师就是他爸爸。许南珩想了一下,大约是为了避嫌,譬如在医院里直接喊‘爸’的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方识攸是通过裙带关系进的医院。

    许南珩:“早你没认识我,太可惜了。”

    “是啊。”方识攸说。

    许南珩眉心一蹙:“哎?你和你爸爸一块儿援藏,你俩为啥没住一起呢?”

    “因为除了一些管理层,没人知道我们父子关系,我随母姓,一直管他叫顾老师,这次援藏是单人单间的公寓。”方识攸解释,“不过援藏是巧合,我爸没喊我报名,我自己看见就报了。”

    许南珩知道不该多问,但今晚这气氛,昏天黑地的环境,盖着棉被聊天:“父子关系紧张吗?”

    “不不。”方识攸说,“是因为,我母亲产后并发症过世,他给我取名的时候,用了我母亲的姓。”

    “啊,不好意思。”许南珩微微动容,“那你学医,是因为顾老师吗?”

    “没事,你不用道歉。”方识攸躺着,松泛了些,“至于学医,填志愿的时候他特意说了,说想学什么就报什么,没必要学医,学医怪累的。”

    “看着确实累。”许南珩说。

    他挺喜欢听方识攸说自己的事儿,他也意识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对方识攸更好奇。

    “所以你和顾老师在同一个医院。”

    “嗯。”方识攸轻笑了下,“这个真的也是巧合,我爸很忙,我也忙,我俩平时几乎没时间交流,在医院都穿白大褂碰上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

    许南珩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噗呲笑了。

    “所以你们关系其实还可以?”

    “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打不上什么交道。”方识攸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我小时候他就忙,偶尔抽空辅导我做作业,不过他有时候会昏头,我初二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下午高等代数,然后口不择言地说哎呀确实高中就讲这个太早了点。”

    “噗。”许南珩憋了一下,失败了,还是笑出来了。

    方识攸也跟着笑。

    顾昌泽顾老师,年轻时经历生子丧妻,大喜大悲。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方识攸,度过了一段很灰暗的时间。

    二十九年,顾昌泽没有再娶,也没有恋情,他用大量的工作麻痹自己。他给到方识攸的,是几乎全部的财富、人脉以及学识。

    他们父子没什么隔阂,也没有忌讳些什么。方识攸生日的时候,顾老师会笨手笨脚地煮一碗有点难吃的面给他,家里有母亲的遗照,顾老师也会跟他讲讲方旻淑年轻时候的事情。

    “总之,没什么狗血故事,也没有寻死觅活天崩地裂的往事。”方识攸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枕着的,折起来的哆啦A梦毛毯,“我就是个普通人。”

    “你呢?”方识攸问他,“大G车主。”

    方识攸这么问,就是直白地想知道许南珩的一切。

    许南珩说:“呃,我和家里挺融洽的,并且……咳,并且许老师家住东城四合院。”

    “嗬。”方识攸佯装惊喜,“小许少爷怎么来这地儿受罪了?”

    “支教呗。”许南珩扬着语调,“奉献自己。”

    “那许老师怎么一个人开车来?”

    “唉,那不是……”许南珩话锋一转,“那不是为了在109国道营救你嘛方大夫。”

    “哎哟。”方识攸笑起来,“别介,你可别。”

    确实这话说的有点虚假得过头了,许南珩说完自己跟着乐,县城小公寓里的木板床被俩同频笑的成年男人震颤出了同步的“嘎吱”声。

    这就有点……

    好的笑声停了。

    不知道谁咳嗽了一下,气氛又诡异起来。所以两个人盖一条被子的时候就要睡觉,多喝热水少熬夜,这话还能假?

    “啊。”许南珩终于找到打破这份尴尬的办法。

    接下来他简单地给方识攸讲了一遍北京本校支教时候的事儿,他说得很轻松,因为走出了那个境况后这就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儿。

    他以为方识攸会安慰自己‘别放在心上’之类的话。

    然而方识攸听完,很认真地说:“你不需要让别人满意,你本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你善良、懂得平衡、有礼貌、温和,你愿意接受现状,有妥协的勇气,并且在妥协的狭缝里抗争,无论你是住在东城区的四合院还是住在胡同里的水帘洞,许老师,你都是……很好的人……”

    方识攸这两天没怎么睡觉,应该说这几天都没能睡到一个完整的觉。

    他最后强撑着把这句话说完整,转眼便沉沉睡了下去,他太困了,也太累了。和许南珩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后,他像是交了论文一样安心且泰然,他这个人很简单,家庭也简单,接着就再也撑不住困意。

    许南珩则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企图用这种方法来让心脏别咚咚跳得这么猛烈——即便旁边躺着个心胸外科的大夫也不成啊,仗势乱来吗。

    第30章

    许南珩眼下暗青,脸色苍白。

    方识攸第三次问他,需不需要停车下去走一走,有没有晕车。

    许南珩也是第三次回答他:“我没事。”

    方识攸这一觉是睡好了,睡得可踏实。八个多小时的睡眠,没做梦,在闹钟响起的前半分钟醒来,神采奕奕。

    许南珩这一觉,不如不睡。隔一会儿就醒,都是被自己吓醒,因为他频频做梦,梦里他钻进方识攸怀里,抱着方识攸的腰,脸埋在方识攸胸口——

    那个‘能满足咱高原狼营养需求’的胸肌里。

    以至于今天在车里,整个人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县城去市区的路平稳了很多,是重新修过的省道,不过平稳也只是相较山路。省道来来往往的大货车,还有超载的,路不可避免的被压得扭曲。

    许南珩随着车厢晃动而无力地摇着,终于嘭地一声,脑袋撞上车窗了。

    “嘶。”

    “唉……”方识攸找了个地儿开下省道,停车,下车。许南珩也跟着下车,方识攸去省道边的小卖部里买了瓶冰水,说:“你过来。”

    不问也知道,方大夫要给他敷一敷。于是灰扑扑的省道边,福特猛禽皮卡前边,许南珩呆呆地靠在车身,方大夫帮他举着冰水,水瓶外面蒙了张湿巾,正在敷他撞的那块儿。

    “我可以自己来的。”许南珩说。

    方识攸无奈:“还是我来吧。”

    方大夫手很稳,这条省道在雪山下,平时颇受自驾者青睐,天气好的时候日照金山,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像今天,只有工程车和大挂车来去匆匆。

    雪后的西藏固然很美,高海拔地区的降雪很干净,这里离天空很近,下雪的时候,像置身于圣诞水晶球。

    但降雪带来的不仅是高原高寒,还有大风,大风会诱导雪崩。所以西藏部分地区的寒假很长,阿里那边的中小学十二月下旬放到三月,许南珩的支教岗今年寒假安排是从元旦到二月末尾,也差不多。

    “走吧。”许南珩说,“别迟到了。”

    轰隆隆的,一辆盖着防水布的大货车碾着路开过去。大货车开过去后,许南珩向右看,看向省道另一边,然后停下了脚步。

    它不是荒凉的,也不是苍莽的。和许南珩想象的雪后高原不太一样,不是白茫茫的天地,在厚重大雪的覆盖下,依然有植被,它们一半没入积雪中,顶端的一半在寒风中摇曳。

    这里并不荒凉,也不苍莽。

    这里壮阔。

    冬季枯黄的山岩之下,在春夏会长出半人高的青草,大自然养育着牛羊马群。但在冬里,茫茫的雪落下后,所有生灵闭上眼睛,停止跳动。

    所有生灵臣服于寒凉的雪,这里是西藏,中国大地上最高海拔的高原,这里是——

    千山之宗,万川之源。

    鹰隼翱翔而过,从雪中挺立的瘦弱植物,仿佛在守护这片土地。

    许南珩停下之后,方识攸没有催促他。省道右边是广袤的草原,草原尽头衔接着一座雪山,这是藏南高原常见的地貌。

    沉寂的天地,呼啸的狂风,以及顽强的生命。许南珩乍然明白,这就是西藏。这里含氧量低,这里有频繁的高低起伏,这里有极强的紫外线,这里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青藏高原。所以在这里,要更努力地……活下去。

    不是迎着春来破土而出,而是在寒冬里破雪而立,才能等来那个终将会来的春天。

    又一辆大货车开过去,阻隔了许南珩的视线。于是他收回目光,看向方识攸。风把两个人的头发吹得很乱,遮挡视线的刘海仿佛二人之间说不上来的情愫,它们干扰着两个的对视。

    然后方识攸走向了他,他也抬脚、迈步。

    方识攸伸手,握起他手腕,说:“上车了。”

    雅鲁藏布江流淌过山南市,垭口挂着许多经幡,在公路遮下一大块影子。

    方识攸先把他送到市区中学开会,然后他自己去医院。

    这次会议是藏南地区支教岗的联合会议,大家交流自己支教岗学生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教学进度,主持会议的主任也向所有支教老师传达接下来藏区的节日和统考的安排。

    交代完一系列安排后,主任请支教老师们就这些时间的教学提出意见。

    许南珩刚想举手的时候,坐他前边的老师直接咻地站起来了。那位老师说:“您好主任,我是贡嘎县支教岗高三支教教师,我申请将寒假缩短为十二天,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许南珩观察着主任,主任有些犹豫。

    那位老师又说:“我已经取得半数以上家长的同意,乡里的牧民们自发为学校背牛粪烧炉取暖,等到下一轮降温之后,我们会改在五点整下课以及取消晚自习,但是每人每天要做完整一组试卷。”

    许南珩细细听来,觉得自己这边也可行。

    主任说:“今年雪下得太早了,不仅冷,而且……”

    “需要提前存储清水和牲畜粮草,我支教岗高三所有家庭已经完成。”那位老师很明显有备而来,“并且我支教岗获得了藏獒狗场的帮助,保护高三家庭的牛圈。”

    许南珩肃然起敬。

    这会开得挺久,乡县支教岗的情况各有不同,高三老师提出的想法最多。开到最后大家口干舌燥,许南珩这排的开水壶都续了两拨了。许南珩也提出了村庄初三学生的难点,他挺大胆的,他直接提出在即将到来的寒假里,村庄初三进行灵活性补课。

    也就是谁家活干完了,他到谁家去,检查作业,巩固知识点,讲错题。

    从市中学出来,天早早地暗了。

    许南珩好久没开过这么硬核的会议,到最后跟吵架似的,主任在上边舌战群儒,他们不管不顾,总之大家这趟都是同一个目标,加大作业量、课程量,缩短假期,以及寻求主任的帮助。

    主任会进一步调配各个县村的老师进行教育援助,许南珩这边为村庄争取到了一位县初中的生物老师每周过去,以减轻索朗老师的负担。

    许南珩从学校出来后先看了一下微信消息,方识攸没发消息过来,说明他还没下手术。

    支教岗的老师们先后从市中学出来,几位老师赞许着那位直接站起来提要求的老师,成功将寒假缩短了好几天。

    许南珩与人群比较远,他出来之后直接走去人行道路灯下的垃圾桶旁边,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就站在垃圾桶旁点上了。

    没成想人群慢慢地朝他这儿移动了。

    “哎那边那位老师!”有人朝许南珩叫了一声,“老师!”

    许南珩夹下烟,略带迷惘:“我?”

    “对。”那人说,“过两条街有个酒吧,我们一块喝点儿吧!你是哪个支教岗的?我记得是初三吧?”

    许南珩笑着摇摇头:“啊,不了不了,你们去σw.zλ.吧,我还等朋友。”

    “哎呀,不喝酒!”那人又笑着说,“就是聊一聊,大家交流一下心得,哦对了,再聊聊中考题高考题!”

    听到这,许南珩心动了。

    押题这事儿在北京本校向来是资历老成的教师来,且他们浸淫多年,眼光毒辣。本校有位姓桑的老教师,押题那叫一个恐怖如斯。

    而押题需要灵感也需要推敲,人多力量大嘛。许南珩一手捏着手机一手夹着烟,顿了顿:“那、那好。”

    这是他最后一根烟,刚抽没两口就痛心地摁灭了,没辙,掸了掸衣服,担心落了烟灰,跟上了大家。

    大家从全国各地过来,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从容应对,一行十几人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许南珩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多听多看。

    自然,话题中心是在会议上直接站起来的那位老师,她姓蒋,没说从哪儿来,一路上都在教其他人怎么了解当地资源。譬如她求助的藏獒狗场的老板,狗场老板不要钱,她就承诺高考结束后辅导狗场老板家小学的儿女们。

    大家纷纷表示很合理,这边虽说是贫困地区,但钱是能赚到的,比起金钱,贫困地区的人们更向往得不到的、更实质的价值。

    酒吧在一家面馆边上,挨着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先进了面馆稍微吃了一口,然后出来进到旁边酒吧。

    市区年轻人晚上来喝酒的不少,有当地人也有游客。吧台的调酒师是藏族大哥,也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之一,笑眯眯的。酒吧里很暖和,调酒师穿件短袖,shake的时候上臂肌肉相当有力,偏黑的皮肤绷得都能看见青筋。

    酒吧的照明其实挺充足,没有刻意营造暧昧的光影,音乐不那么吵,客人们能够在正常音量下交流。

    有姑娘大大方方地夸调酒师肌肉练得真大,询问能不能去吧台里合影。许南珩却恍惚间感觉完全比不上洗完澡出来的方识攸,方识攸的肌肉在富有力量感的同时更加漂亮,无论是线条还是形状。

    支教老师们在长桌面对面坐了两排,有的喝酒了有的喝饮料。

    许南珩要了杯无糖可乐,叼着吸管听大家聊天。大部分人都有支教经验,讲了些许南珩很受用的东西,他都暗暗记下。然后有人掏出了iPad来开始聊题,许南珩想凑过去看,但有点挤不上。

    但假期就是假期,随着左右桌快乐的欢呼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年轻人昂扬地喊着“干杯”,终于他们之间也有人提出,要不共同举杯祝贺支教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许南珩本来不想喝,结果贡嘎县支教岗蒋老师直接大手一挥,相当潇洒地朝调酒师扬了扬下巴,说了句每人一shot龙舌兰,她请了。

    调酒师表示收到,并询问anejo陈年龙舌兰可不可以,口感更好。

    蒋老师比了个“OK”的手势。

    蒋老师请完酒,又有老师站起来请了所有人,许南珩自然随了大流,也请了每人一杯。这么一轮接这一轮,许南珩早就招架不住了,他不晓得是自己酒量不行还是这群老师实在太能喝。

    总之,等方识攸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迷糊了。

    到酒吧前他给方识攸发了定位,其实许老师对自己的酒量不太了解,他不喝酒,偶尔陪姥爷喝点儿也就那么几口,更多的是唠嗑。这回主要是气氛他挺喜欢,不是应酬聚餐,也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是天南海北的陌生老师一起放松一下。

    方识攸手扶在他后背,先跟其他老师微笑点头打了招呼。其他人倒还好,看着没喝太多,许南珩就比较明显在强撑着。

    后脊感受到方识攸的掌心后,他紧绷着的、维持理智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软绵绵地笑着,喊他:“方大夫。”

    “嗳,许老师。”方识攸像从前很多次一样回应他。

    时间很晚了,许南珩不知道现在几点。酒吧的音乐是轻盈的女声在唱“Dont tell me that its bad timing”。

    许南珩坐的是个高脚凳,方识攸几乎是笼罩住他,他不矮的,但这个姿态和高低差度,他的头刚好在方识攸锁骨边。

    方识攸的手术从上午十点多到刚刚才结束,他下手术台后喝了瓶果汁补充能量,紧接着就过来酒吧了。

    大家听闻他是援藏医生,说什么也要整一杯,方识攸只能说开车过来的,喝不了。顺便说把许老师带回去了,这儿不是正式场合,但先离席,方识攸还是说了句不好意思。

    从酒吧出来的瞬间,许南珩哆嗦了一下:“嘶。”

    西藏昼夜温差本来就很大,遑论十月已经是初冬。可是凛冽寒风不仅没把许老师吹清醒,反而贴住了温暖的方大夫。

    他像他家胖胖,那只虎斑猫。天一冷,它就往人衣服里钻。

    “走这边。”方识攸怕他摔了,手一直扶在他背上。人行道有几块地砖翘了起来,天黑,许南珩这醉鬼完全不看路,脚下一绊,身型整个歪向前。

    方识攸眼疾手快伸出胳膊兜住他,浑身的酒气,朦胧的眼眸。被绊了一下委屈地看着方识攸,说:“吓我一跳。”

    方识攸心想谁没吓一跳呢,于是干脆搂住他腰,车就在人行道边,没几步路了。

    “方大夫。”

    “嗳。”

    “怎么没星星。”

    方识攸抬头,接连下雪的原因,藏南已经阴了好几天。方识攸说:“再等等就有了。”

    “嗯。”然后许南珩抬手,扶了一下方识攸的肩膀,让自己站直起来。

    他站得直溜溜,像根小竹子,像学生时代立正的孩子,然后仰着头,等星星。

    在方识攸意识到他在‘等星星’的刹那,方识攸感觉心头被浇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从他心尖流入血管走去四肢百骸。

    由于仰着脑袋,漂亮的脖颈轮廓全然暴露在方识攸的视野中,从下巴,到喉结,再隐入衣领。方识攸吞咽了一下,说:“明天再等吧,好不好。”

    “明天能等到吗?”这小醉鬼说完,没等方识攸回答他,又转了个话题。喝多的人就是想哪儿说哪儿,而且有点闹腾,许南珩还成,没耍酒疯,就是有点话痨。

    许南珩看着他,问:“你今天什么手术呀?”

    “开胸搭桥。”方识攸说。

    许南珩“喔”着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胸口,问:“把这儿打开吗?”

    “对。”方识攸说,“冠状动脉堵着了,它没法给心脏供血,就像立交桥一样,在堵着的血管上再多放置一根血管,绕过拥堵路段,让血从这根血管里走。”

    方识攸这辈子从没在寒风天的人行道上给别人解释什么叫心脏搭桥。这儿冷得呵气成霜,路灯明灭闪烁,时不时被风卷来一些枯叶。

    但他乐在其中,他感觉他能在这儿给许南珩讲一晚上。

    什么冷不冷的风不风的,方大夫连饥饿感都屏蔽掉了,因为许南珩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说了一句:“你真厉害。”

    人被夸就会心花怒放,方大夫也没能免俗,但他还是腼腆了些,并且如实相告,摇摇头:“没有,我不是主刀。”

    “你当然不是刀,你是方大夫。”

    好的,可以看出已经进入他自己的节奏了。方识攸点头,说:“我是方大夫”

    这次方识攸伸手环过他肩膀,带着他走去车旁边。

    晚上有个接台手术,就是他们这边下手术台了紧接着又有一台手术要做。来接台的几个医生给他们带了果汁和面包,方识攸喝了果汁,一袋面包在车里。

    他打算先把许南珩放车里,然后吃完那块面包再开车回县城。他半抱着把许老师塞进副驾驶,关上门,站在路边撕开面包袋。面包很松软,不会噎,内陷是果酱,微酸。

    时间是晚上九点一刻,头顶路灯已经暗到只能照亮它自己的灯罩。方识攸几口吃完面包,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喝酒的人是许南珩,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乱七八糟的成了他自己。方识攸丢完包装袋没有去左边主驾驶,而是又拉开副驾驶的门,里面许南珩乖乖地坐着。车门被拉开,涌进来一阵风,他靠着座椅头枕,偏着头看着来势汹汹的方识攸。

    “方大夫。”

    这次方大夫没有像之前那样回一句“嗳,许老师”,方大夫半个身子探进来,伸手把副驾驶安全带拉下来,扣进去。

    接着,方大夫手撑在座椅头枕,他的脑袋旁边,定定地看着他。

    “许南珩。”

    “……”

    “你是单身吗?许南珩。”方识攸问,“你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许老师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睁大,他紧张了,双眼皮被他瞪得只剩眼尾的小分叉了。然而酒精麻痹了中枢神经,思维滞涩带来行为迟钝和心跳加速。

    “许南珩。”方识攸又一次叫他全名,清晰的咬字,‘珩’字的发声特征,让他喉结颤动。

    “我……没有。”许南珩说。

    方识攸点头,得到答案后,他松了口气,僵硬的眉眼缓和下来,眼神也换上从前的平静柔和。他朝许南珩笑了下,说:“好,我也没有。”

    许南珩这会儿还半懵着,他这人很少陷入懵逼状态。他左手探了探,摸到安全带扣,摁了下让它弹出来,然后下车。

    这车挺高,方识攸扶了他一下。

    “怎么了?”方识攸问。

    许南珩没说话,直接伸手去掏方识攸的上衣口袋。这种没礼貌的行为也就喝多了、对方是方识攸,他才会肆无忌惮,许南珩掏完左边掏右边,方识攸也不拦着就随他掏。

    “烟呢。”许南珩问。

    问着手上却没停,又往上摸,方识攸穿的是件冲锋衣,胸口还有俩兜,许南珩手直接摸到他胸肌。摸到后……方大夫今天为了方便手术换衣服,冲锋衣里面单一件T恤,而天冷,刚刚又是鼓足了勇气问了早就想问的话。

    所以胸肌一直绷着。

    就很显。

    许南珩的手覆盖在这里,他就更紧张。

    很结实的胸肌,勤加锻炼的心外医生,许南珩的理智和今晚的星辰一样,等是等不来了。于是他继而捏了一下,比起‘捏’,说‘抓了一把’更合适。

    方识攸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也懵了。

    他懵逼之余还不忘回应许南珩的诉求——他从裤兜里掏出了自己的烟和火机,递给他。

    许南珩看见烟,想起了自己想抽烟,于是手离开了方识攸的胸肌,拿过烟盒,磕出来一根,方识攸帮他点上。

    点上后他抽了一口,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口抽得像不会抽烟似的,直接呛着了。许南珩呛了一大口烟,猛咳起来。

    “哎哟。”方识攸把他指间的烟夹走,哭笑不得地拍着他后背,“慢点儿。”

    “咳咳咳咳咳咳……”许南珩背后是开着门的副驾驶座椅,面前是方识攸。

    方识攸顺了顺他后背,然后将他后颈按向自己肩膀:“来,靠着咳。”

    许南珩顺便蹭了下咳出来的眼泪:“这是什么临床治疗手段?”

    “这是我的私人治疗手段。”方识攸说。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